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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旗英雄传》:第十五章 惊闻碧落

《大旗英雄传》又名《铁血大旗》,是古龙一部跨时代的作品,也是使古龙名声大震的作品,此书写于1965年。 《大旗英雄传》与…

《大旗英雄传》又名《铁血大旗》,是古龙一部跨时代的作品,也是使古龙名声大震的作品,此书写于1965年。

《大旗英雄传》与《武林外史》、《绝代双骄》、《浣花洗剑录》堪称古龙中期“四大名著”,这四部名著不仅在古龙小说系列,在整个武侠文学中,都是重量级的作品。作为古龙一部跨时代巨作,标志着古龙作品开始迈向成熟,成为进入第二阶段作品的标志和分水岭。

《铁血大旗》以边陲铁血大旗门和中原五福联盟的仇恨为主线。以大旗门用五马分尸的酷刑处决爱上仇家寒枫堡堡主的大女儿的大弟子云铿来渲染一种悲壮的气氛,同时也突出了铁血大旗门的“铁血”二字。

冲动的三弟子云铮怨恨父亲即大旗门掌门云翼的无情,在行刑过后,想独自找回大哥的尸身。不料被寒枫堡的人包围。二弟子铁中棠制住寒枫堡堡主的小女儿冷青萍,以此要挟寒枫堡放人,但是心高气傲的云铮却拒不领情。这时五福联盟的另外三家赶到,连累铁中棠卷入战场。落日牧场场主司徒笑欲放长线钓大鱼,故意放走二人。在回驻地的途中,铁中棠担心是欲擒故纵之计,劝云铮暂先不回驻地。云铮恼恨铁中棠行刑杀害云铿,故意不听他的话,径自回到驻地。

云翼发现其中有诈,重责云铮和铁中棠,欲将二人逐出大旗门,掌刑人云九霄不忍二人前程就此断送,也想为本就人丁稀薄的大旗门保留两个优秀的青年,修改掌门号令,从轻判决将其二人逐出师门三年。宣布行刑之后,大旗门其他人先行撤退,准备三年后再来复仇。铁中棠与云铮决定留下抵挡一阵,争取大旗门撤退的时间。争斗中,云铮冲动的性格令自己受伤,铁中棠历尽千辛万苦将云铮救出,自己身受重伤,险些送命。在逃命途中,云铮对铁中棠的误会进一步加深。铁中棠在只能逃走一人的情况下选择了让云铮走。云铮走后,铁中棠的机智和运气也令自己死里逃生。从此,师兄弟二人各自开始自己的奇遇之旅。

第十五章 惊闻碧落

铁中棠仍未摆脱艾天蝠附骨之蛆般的追踪,湿透了的衣衫,使得他脚步越来越重。

他虽来回头,却已能感觉到艾天蝠的手掌距离他已只在咫尺之间,使得他身后平添了一份异样的寒意。

他虽然几次想要回身而战,但想到此战无论胜负,俱极痛苦——他若战胜,艾天蝠自然必是一死,他若战败而死,艾天蝠也不能再活——他想到自己此番虽在亡命而逃,却为的是要救追赶自己之人的性命,心头也不知是甜是苦,唯有在暗中独自苦笑。

——逃奔之人乃是为了要救迫赶之人的性命而逃,这只怕当真可算是占往今来从未有之事了!

风雨之中,山色甚是凄凉,道路更本已是苔藓土滑,崎岖难行,到后来更是乱山峥嵘,荒草没径。

铁中棠已渐渐分不出道路,在荒林乱山问东一弯,西一拐,只望能将双目昏盲的艾天蝠远远抛下。

哪知艾天蝠双袖破风之声,却始终“呜呜”的响在他耳畔,看来他在荒山之中奔行,竟比明目之人还要灵敏。

不知不觉间.两人入山已极深,渐渐奔过了山腰。

铁中棠已是骑虎难下,心里更是着急,转过道山坳,突见前面山峰环抱,竟仿佛是条绝路。

他心中不禁暗道一声:“苦也!”但脚下却仍不敢丝毫停顿,前面果然是处山谷,郁郁苍苍,满山树木。

西面山坡上,竟简陋的建有三间歪歪侧侧的茅屋,茅屋前还悬着面木牌,铁中棠也无暇去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一阵阵肉香自茅屋中飘散而出,窗户里似乎有人探首出来,向铁中棠瞧了几眼。

忽然间,屋中竟传出了一声大喝,震得铁中棠双耳嗡嗡作响,接着,中间那茅屋的柴扉,“呀”的推开,走出个身材肥大,满身油腻的人,满头须发蓬发,身上却穿的是件油垢斑斑的僧衣,衣袖裤管俱都高高挽起,露出毛茸茸的臂腿,一双环目直瞪着铁中棠,大喝道:“站住!”

铁中棠听他喝声中气那般充沛,已知此人必定身怀极为高深的武功,看他打扮得不僧不俗,却又猜不出是何来历,心头不禁更是叫苦,后面己有个苦追不放的艾天蝠,怎经得前面又出来个如此怪物。

他哪里还敢多事,身形一转,往旁边掠过去。

哪知这人双目又是一瞪,他肥大的身子一晃,便已拦住了铁中棠的去路,身法果然快如飘风。

铁中棠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面前这人,双目虽然瞪得滚圆,但却并无恶意,微一抱拳,道:“请让路!”

身子一侧,便待自他身旁擦掠过去。

这怪人忽然哈哈一笑,大声道:“年纪轻轻的人,怎么这般没种,打不过人家也要打,逃什么!”

语声中铁中棠已自左冲右突向前闯了三次,但这怪人的轻功身法却已妙到毫巅,无论铁中棠冲到哪里,俱都恰恰被他挡住。

这时艾天蝠早已赶来,但却远远顿住了身形,站在铁中棠身后七尺开外,冷冷道:“放他过去!”

那怪人眨了眨眼,大奇道:“你追他不着,洒家为你挡住了他的去路,你却要洒家放他过去,你两人莫非在捉迷藏么?哈哈,妙极妙极,遇着此等好玩之事,洒家少不得也要参加一份。”扬眉动眼,仰大而笑,果然是乐不可支的模样。

铁中棠见他如此模样,心里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道:“此人莫非是个疯子不成!”

当下抱拳一揖,朗声道:“你为何挡住在下去路?”

那怪人道:“你为何要逃?”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我自奔逃,与你何关?”

那怪人哈哈大笑道:“洒家生平最是看不惯没种逃命之人,你逃到这里,就算你倒霉!”

铁中棠道:“你怎知我是在逃命?”

那怪人怔了怔,笑道:“不错不错,洒家怎知你是逃命,说不定只是在捉迷藏也未可知,否则他会要我放你?”

抬眼望去,艾天蝠面容冰冰冷冷,满含杀机,忍不问道:“喂,你苦苦追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艾天蝠冷冷道:“取他性命!”突然飞身而来,挥袖拂向他前胸三处大穴,大喝道:“还不放他过去?!”

那怪人身形一闪,笑道:“这倒怪了……”

他本未将对方放在眼里,哪知艾天蝠这铁袖拂穴的功夫,却是非同小可,一招甫发,后着立刻连绵而至。

那怪人虽然武功特异,但措手不及,也被逼得手忙脚乱,话也无法继续了,艾天蝠招式不停,口中道:“铁中棠!你还不快逃?”

铁中棠暗道一声:“糟了!”艾天蝠竟已听出了他口音,此事岂非无法解决了,思潮紊乱间,身形震动,衣襟带风,便要纵身掠出。

突听那怪人一声大喝,双臂乍分,左掌直抓铁中棠肩头,右掌连环翻动,抢入了艾天蝠袖影之中。

铁中棠见他这一掌来势似是平平无奇,只道轻轻便可闪过,左掌斜斜一挡,身子依旧向前窜去。

猝间对方手掌一阵翻动,不知怎么一来,便已搭上了他的肩头,铁中棠大惊之下,缩步回身,全身后跃了三尺,只觉肩头仍在隐隐发痛,又听得那边“嘶”的一声,艾天蝠衣袖也已被他扯破,凌空翻了个身,落在铁中棠身畔三尺处,似乎也骇得呆了。

他两人武功俱都颇为渊博,但却再也未曾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奇诡怪异的招式,自己竟连一招都躲它不过。

尤其艾天蝠更是惊骇不已,他行走江湖多年,这一双铁袖不知会过多少英雄豪杰,可说难遇敌手。而此刻这怪人轻轻一招,便将他衣袖扯破,他心中既是惊骇,又是伤悲,呆了半晌,黯然叹道:“好武功!”

那怪人笑道:“莫管我武功好坏,洒家且问你,你既要取他性命,为何又要洒家放他逃走?”

艾天蝠怒道:“艾某平生……”

他本待说平生不愿别人出手相助于他,但忽然想到,自己武功比起人家,实有大地之别,自己还有何颜面在别人面前夸强称雄?一念至此,不觉意兴十分萧索,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那怪人急道:“你说了一半。怎么不说了”

艾天蝠苦笑一声,似待转身而行,那怪人摇手道:“慢走慢走,你追他逃,我拦住他,你却又逼我放他逃走,你究竟为何追?你究竟为何逃?”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目光已转向铁中棠。

铁中棠苦笑道:“在下奔逃,只是为了要救他性命!”艾天蝠若来听出他口音,他是万万不会说这句话的。但此刻却己非说不可,否则岂非与他结下不解之深仇。

艾天蝠面色微变,顿住脚步,回转身形。

那怪人手捋乱发,大笑道:“你要逃走,却是为了救他,哈哈,这样的奇事,洒家倒当真从未遇到过。”

面色突然一沉,接口道:“你两人若不将此事清清楚楚的说出来,今日谁都莫想要走了。”

艾天蝠大怒道:“你如此多事,莫非是仗着武功……”忽又想起人家武功实在高强,不禁义自叹住口。

要知他生性虽然孤傲已极,但越是此等孤傲之人,便越是干脆,当胜则胜,当败则败,绝不厚颜再争,一经服输,更是死心踏地,是以此刻虽然满心怒火,却也只好忍住。

那怪人目光一转,哈哈笑道:“你两人可是见到洒家武功太强,是以心里难受,连话也不说了?”

铁中棠瞧了瞧艾天蝠,只当他万万不肯承认。

哪知艾天蝠却朗然道:“不错!”

铁中棠呆了呆,心中不禁大感钦佩:这样才不愧是个本色的男儿!

那怪人哈哈笑道:“你两人大可不必难受,方才那样的武功,洒家也不过只会三招两式而已,还是偷学来的!”

艾天蝠默然良久,缓缓道:“纵然只有三招两式,也已够了,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躲得过!”

铁中棠叹道:“不错!”他心念数转,想想自己平生所见的武林高手,实难有人躲得过那般奇诡的招式。

却听那怪人大笑道:“当今世上,能胜得过洒家之人,也不知有多少,一招便能将我击倒的人,也有三五个。”

艾天蝠面色微变,道:“当真?”

那怪人道:“洒家从不说谎。”

艾天蝠道:“但当今武林一流高手,艾某俱有所闻……”

那怪人笑进:“以你所知,有哪几个?”

艾天蝠沉吟道:“武林七大门派,历史悠久,渊源有自,那七位掌门人虽都闭关已久,但却都可算,一流高手。”

那怪人颔首道:“不错,还有呢?”

艾夭幅道:“关外庐二郎,足迹虽未入关,但侠名轰传已久,太原帅家父子、江南子午剑、嵩阳玉哪咤、河朔谭一腿,这四派武功一以小巧纵跃见长,一以纵横开阔称雄,嵩阳哪咤式之飞灵变幻,河朔谭门之古传谭腿,号称‘绳挂一条鞭,赛过活神仙’,更是奇诡难防。”

那怪人道:“不错,这几人也可算做高手。”

艾天蝠接道:“安徽六合八极式,辰州言家僵尸拳,巴山回风舞柳剑,也都各有巧妙,绝然不可轻视。”

他平日虽沉默寡言,但论及武功,却是滔滔不绝。

他语声微顿,接门又道:“还有行踪最是飘忽,拳路最是刚猛的铁血大旗门,其代代子弟,俱有高手!”

铁中棠听他论及本门,心头热血一阵振奋。

那怪人却轻叹了一声,道:“不错,想当年铁血大旗纵横武林,端的是天下无敌,只可惜……”

铁中棠忍不住脱口道:“只可惜什么?”

那怪人瞧了他一眼,接道:“只可惜大旗门武功多已散失,如今子弟之武功,已只及昔日前辈的十之一二了。”

铁中棠心头一动,还未说话。

艾天蝠已沉声接道:“大旗门武功虽高,但世代与大旗子弟为仇的五福连环五家门派武功也不弱。冷一枫的掌法阴柔,但他秘创掌法为的只是要对付大旗门掌门之人,是以平日极少施出真实功夫。黑星天、白星武两人联手,配合无间,双星镖旗走动江湖,可说从来无人敢于拦路。”

那怪人“哼”了一声,道:“两人联手;胜了也不算功夫。”

艾天蝠接道:“若论暗器功夫,霹雳堂独门火药、盛大娘天女针,都可算做其中顶尖身手。”

怪人冷笑道:“以暗器取胜,更无聊了。”

艾天蝠又道:“盛大娘威名虽盛,却不如其于紫心剑客盛存孝,名列彩虹群剑,与红鹰、碧月、墨龙、蓝凤、黄冠、翠燕六人并称后起剑客之雄,这七人年纪俱轻,潜力无限,剑法更是各有特长,若是再加磨炼,必成绝顶高手。”

怪人颔首道:“不错,立论果然精辟得很,还有么?”

铁中棠忍不住接口道:“九子鬼母师徒,武功奇诡,江湖第一,自可算得上当今高手,阁下怎生忘了?”

那怪人抚掌笑道:“不错不错,三十年前,阴仪之武功,便可算江湖高手,三十年后,武功想必更是精进了。”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阴仪是谁?”

原来九子鬼母虽然名满天下,但她的真名阴仪,江湖中却无人知晓,如今竟被这怪人道出,艾天蝠如何不惊?

那怪人格格一笑,道:“哦,原来你也是鬼母门下,洒家虽也知道她名姓,却不认得她!”

铁中棠见他面上笑容忽然变得甚为勉强,仿佛自知说漏了嘴,此刻连忙加以掩饰似的,心知此中又有蹊跷。

但艾天蝠虽然强煞,却也瞧不见那怪人面色,默默半晌,道:“江湖中有名人物,再无强过这些人的了。”

那怪人哈哈笑道:“你看洒家武功,可算当今高手?”

艾天蝠长叹一声,道:“除了七大门派掌门人与家师之武功深不可测难以评论外,阁下在江湖中只怕已无敌手。”

那怪人大笑道:“好说好说……”笑声突顿,正色道:“但连洒家全都算上,这些人谁也挡不住人家一根手指!”

艾天蝠惊道:“什么人?”

那怪人还未答话,铁中棠忽然抢口道:“雷鞭落星雨,风梭断月魂,大师你可曾听过这两句话?”

怪人面色突变,凝目铁中棠,道:“你怎认得这两人?”

铁中棠看他面色,已知这两句话所代表的两人是大有来头,不禁叹道:“在下只不过听人说起这两句话而已。”

那怪人道:“你可要听听这两人是谁?”

铁中棠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怪人微一沉吟,道:“要听的随我来。”当先转身走向那三间茅屋,铁中棠、艾天蝠情不自禁跟了过去。

铁中棠这时才看清楚那门前木牌上写的竟是:“小小少林寺”五字。

他一目望过,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他从未只知市井中生意买卖,要想学人店招,鱼目混珠,以假充真,才有时会用这“小小”两字,却不知堂堂少林寺,竟也被人用上这两字,不禁苦笑暗忖道:“这怪人竟敢把这三间茅屋充作小小少林寺,却不知少林高僧见了,又当如何?”

心念又一转,忽然想起此地本是嵩山之后山,距离少林寺非遥,这怪人竟敢如此,想必与少林寺有渊源。

当中一问屋子倒也甚是宽大。但屋里零零乱乱,百物杂呈,上至书剑琴棋,下至锅碗杓筷,什么都有,零乱的堆满一屋。

左面屋角木架,放着几本书册,但架上却写着“藏经阁”三字,书架旁堆着几柄刀剑,便算做罗汉堂。

当中一张破桌设着残烛香案,写的是“大雄宝殿”四字,右面屋角小小火炉上,烧着只热气腾腾的锅子,锅里面香气四溢,自然便算做香积厨了。

铁中棠见了,更是惊奇,更是好笑,少林寺所有殿堂,这里完全都有,只是非但具体而微,而且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那怪人却哈哈笑道,“洒家昔年被少林逐出门墙,便造了这小小少林寺与它分庭抗礼,你看造的如何?”

铁中棠唯唯否否应了,实是不知该如何答话。

那怪人却突又正色道:“须知洒家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我佛既在心头,洒家便将此当做少林寺又有们不可。”

铁中棠听他玩笑之间,倒也有些禅机,当下笑道:“大师说的不错,菩提非树,明镜无台,若是认真,便着相了。”

那怪人抚掌大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铁中棠道:“不知大师心目中真正高手又是哪几个?”

那怪人道:“你若要洒家说出这些武林掌故,先该将你两人这段古怪说出才是,否则洒家真要闷死了。”

铁中棠知道此人脾气不但古怪,而且好奇,只得长叹一声,道:“在下与这位艾天侠本无恩怨,只是……”

当下将事情经过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这番话他明虽是说给这怪人听的,暗地却无异是要艾天蝠知道,只因事情演变至此,也只有让他知道真情了。

屋中只有一张破椅,但却已被怪人坐了,铁中棠只得一面走动,一面说话,一面观察着艾天蝠的面色。

但见艾天蝠面色黯然,似是已自心灰意冷,再无争强斗做之心,铁中棠心头不禁窃喜。

忽然问,那怪人大喝一声,自椅上飞身而起,张臂便向铁中棠扑了过来,铁中棠大惊之下,急退三步。

那怪人沉声道:“洒家这小小少林寺,到处都可走得,但只有这扇门户却是万万碰不得的。”

原来铁中棠方才走动之间,无意斜倚到左面一扇门上,此刻听这怪人如此说话,不禁大奇忖道:“这门中又有何古怪?”他生性深沉,面上虽不动声色,继续叙述,暗中却对这窄门加了注意。这扇门关得严严密密,绝无丝毫空隙,门里是什么,直到他话说完了,仍然没有丝毫发现。

那怪人又自坐回椅上,轻扇炉火,此刻大笑道:“你两人幸好撞来这里,否则如此生死相拼,岂非冤枉。”

艾天蝠面上仍无表情,亦不置答,只是冷冷问道:“今日之武林,究竟是哪几人之天下?”

那怪人双目微阖,缓缓念道:“雷鞭落星雨,风梭……”

忽然张开眼睛,道:“黑白双星与碧月剑客,如今都是名满天下之高手,他们的师父是准,你两人可知道?”

铁中棠存心要让艾天蝠说话,只因话说多了,心里自然生机萌现,是以他虽知道,却不开口。

艾天蝠果然只得答道:“黑白双星虽说是家传武功,其实武功却习自昔日的独行侠盗过天星!”

那怪人道:“不错,想那过大星武功虽高绝一时,但声名却狼藉得很,黑白两人自不肯承认是他弟子了!”

艾天蝠道:“那碧月剑客,貌美心辣,只是人却正派,正与她师父月华仙子是同样的脾气!”

那怪人道:“不错,你武林掌故,既是如此熟悉,你可知道那过天星与月华仙子两人后来是如何了么?”

艾天蝠道:“这两人一南一北,号称无敌,但正自声名鼎盛时,却突然消声灭迹,是以黑白双星与碧月剑客,也不过只学了他们师父的三成功夫,江湖中对这二人突然失踪的原因猜疑极多,有的说他两人已羽化……”语声突顿,呆了半晌变色念道:“雷鞭落星雨,风梭月魂……”

那怪人叹道:“这就是了,那过天星与月华仙子两人便是折在雷鞭与风梭两人手中,生死虽不知,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铁中棠心头不禁骇然,他知道过天星与月华仙子两人,数十年前号称无敌,想不到也会败在他人手中。

要知黑白双星与碧月剑客只学了师父两三成武功,便已名满天下,过天星与月华仙子武功之高自可想见。

艾天蝠亦自耸然动容,过了半晌,才缓缓道:“那雷鞭与风梭两人之声名,为何在下从未听人说起过?”

那怪人叹道:“此等凶神恶煞的姓名,连鬼母都不愿提起,还有什么别的人敢时常挂在嘴中。”

艾天蝠面色天变,闭口不语,铁中棠更是大惊忖道:“盛大娘若是将这两人请出对付大旗门,我等岂非惨了。”

那怪人掀开锅盖看了看,口中缓缓道:“但这雷鞭风梭,武功极高,心目中却仍有畏惧之人。”

艾天蝠身子一震,道:“什么人?”

那怪人起身取了副碗杓,口中却喃喃吟道:“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皓镜,星开碧落!”

艾天蝠耸然道:“此话怎讲?”

那怪人有如未闻一般,闭目接口吟道:“浮沧海兮气浑,映青山兮色乱,为万物之群首,作众材之壮观!”

双目微开,夜光闪动,道:“这首碧落赋,你可曾听过?”

艾天蝠暗道:“碧落赋与武林高手何关?”

那怪人大笑道:“这碧落赋,其中便说的是武林中的数大奇人,字句包涵之意义,一时间也难说得尽。”

铁中棠与艾天蝠虽然俱是城府深沉之人,但此刻却也不禁大动好奇之心,齐声脱口问道:“什么意义?是哪几人?”

那怪人将锅中之肉舀了满满一碗,道:“此赋卒乃称颂苍穹碧落,但数十年前,却有一人将之断章取义,用来形容武林中数大奇人,正是:惊天动地数高手,俱是碧落赋中人!”

铁中棠与艾天蝠此刻闻得肉香,肚中也觉有些饥饿,但见他并无奉客之意,只当他要自用了。

却听他说到这里,忽然长身而起,双手捧着肉碗,笑道:“洒家先将这碗肉送去,再来说话。”

铁中棠呆了一呆,虽然急着要听,却也无可奈何。

他缓步走向那道窄门,走得十分小心,似是生怕将碗中肉汁溢出,面上笑容早敛,神色间竟似变得十分慎重。

铁中棠大奇忖道:“这门里是什么?这怪人为何对他如此恭敬?”艾天蝠苦不能见,却也在凝神倾听。

那怪人走到门口,口中忽然发出“咪咪”猫叫之色。

铁中棠大奇忖道:“门里莫非只是只猫么?”却见怪人将门户轻轻推开一线,侧身走了进去,口中笑道:“你……”

一个“你”字,方自屋里传出,忽听“哎呀”一声惊呼,“呛啷”一声碎响,显见那肉碗也落在地上。

接着,“砰”的一声,窄门大开。

铁中棠身不由主窜了过去,窄门里这小小一间茅屋,布置得竟是精致华而已极,四面锦帐流苏,牙床妆台,床上堆着翠裳,台上悬着明镜,镜旁还有几副女子梳髻用的木梳,梳上还缠着几根青丝,那怪人木立在铜镜旁,满面惊骇之色,如遭雷击一般。

这小小少林寺内,竟有间女子闺房,委实令人惊异,但这间精致的闺房中,却渺无人迹,风吹锦帐,露出里面墙壁,铁中棠目光锐利,一看那墙壁竟是青铜所制,墙壁外面,虽圬着泥木,是以由外看来,宛如普通茅屋一般,但由内向外,却再也无法破壁而出。

那怪人目光茫然四顾,喃喃道:“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忽然发觉屋角处有个土坑,深达地下。

他大喝一声,一足踢开那牙床,床下果然满堆泥上。

原来屋中人早已暗地筹谋,掘了条直通外面的地道,却将掘出的泥土,悄悄堆藏在床下。

铁中棠看得目定口呆,只听那怪人嘶声道:“她走了,走了……连嫔奴也被她带去了……”

忽然窜到铁中棠身前,抓住他肩头,惶声道:“你若肯帮我个忙,我日后永远也忘不了你!”

铁中棠呐呐道:“但请吩咐!”

那怪人切齿道:“她此番逃将出去,乱子就要惹大了,洒家无论如何也要抓她回来,你且替我照料这里!”

他也不管铁中棠是否答应,话声方了,便已飞身钻入那地道,等到铁中棠赶过去时,他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铁中棠立在地道口,一时间当真不知所措。

艾天蝠缓缓道:“我已心灰意冷,不堪重回人世,正可代你照料此间,你若要去,只管去吧!”

铁中棠黯然一笑,轻身走回,道:“昨日之事……”

艾天蝠道:“往事已矣,还说它作什么,以我之武功,若被那雷鞭、风梭辱骂了,我岂非也是无可奈何!”

铁中棠知他已想通了,心里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欢喜?

他口中还未答话,却突然瞥见妆台上竟压着张纸柬,只是那怪人方才震惊之下竟未发觉。

只见上面写的是:“我终于自由了,你寻我不到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为我受的苦,都是你自愿的,你活该!阴嫔留”。

这字柬自是留给那怪人的,但铁中棠却知道艾天蝠也必定欲知内容,是以观看之际,便随口念了出来。

艾天蝠本已安详的面容,听得“阴嫔”两字,突又大变,骇然惊呼道:“阴嫔,阴嫔……原来在这里!”

铁中棠心中大奇道:“阴嫔是谁?”心念一动,突又大惊脱口道:“阴……阴嫔……莫非和令师有些……”

艾天蛹缓缓道:“阴嫔便是家师的三妹。”说这话对,他冷漠的面容,竟似泛起一阵恐惧与怨毒之色。

铁中棠知道此人孤傲不群,渺视生死,如今面上竟会现出恐惧之色,其中必定又有原因。

他越想越是觉得奇怪,当下缓缓道:“难怪那怪人知道九子鬼母的姓名,原来他竟与令师的妹子有交……”

语锋忽然一转,接道:“闻道令师本有姐妹三人,昔年俱是天香国色,并肩走动江湖,后来却不知为何失散了?”

艾夭幅“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铁中棠想他必定知道其中隐秘,试探着又道:“江湖传言,阴氏三姐妹之中,以三妹最美,也是最毒……”

语声未了,突听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轻轻笑道:“多谢你的夸奖,但我却有些不敢当哩!”

这语声之娇柔甜美,连铁中棠这样钢铁般心肠之人,听了都不禁为之心旌摇摇,难以自立。

但转目四望,四下哪有人影,这语声竟不知自哪里发出来的,铁中棠心头大骇,艾天蝠更是容颜惨变。

两人双拳紧握,不敢作声,死一般的静寂中,忽听那妆台的小小木柜里,发出一连串轻微的骨节声响。

接着,柜门缓缓而开,里面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晶莹柔嫩,肤光致致,纤细手指,远胜春葱。

铁中棠从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手掌,更未想到这小小木柜里会钻出个人来,一时间当真骇得呆了。

那柜门越开越大,柜中笑声盈盈,荡人心魄。

忽然间,艾天蝠大喝一声,嗖的窜到铁中棠面前,挡住他的视线,颤声道:“快转回头去,不能看她!”

铁中棠听他语声中满充惊骇惶急之意,亦是自己从来未见,不禁呆了一呆,方待转过身子。

柜中又自娇笑道:“好侄儿,你莫怕,小婶子早已将脸蒙住了,要他瞧瞧,也没有关系。”

语声之中,柜中传来一阵浓郁的媚香。

接着,铁中棠顿觉眼前一花,室中已多了个身材修长、体态婀娜、身穿轻红罗衫的宫髻美人。

她面上也蒙着轻红罗纱”隐约间露出面容轮廊,当真是美得惊人,宛如烟笼芍药,雾里看花。

那层轻纱,使得她绝美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神秘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想掀起轻纱看看她究竟美到何种程度。

铁中棠目光不可抗拒的被她吸引住,心中却大骇忖道:“这木柜如此窄小,便是幼童也难容身,但她却能藏在其中,这缩骨之术,是何等功力!”目光凝注,不觉瞧得痴了,艾天蝠木立当地,却动也未动。

那罗衣美妇娇笑不绝,眼波隔纱,瞟了铁中棠一眼,突然扳过艾天蝠的身子,娇笑道:“许久不见了,你好吗?”

艾天蝠虽然极力控制,但指尖似已微微颤抖起来。

罗衣美妇眼波四转,笑道:“那蠢物已走了吧,他见我掘了条地道,只当我已自地道中走了,哪知我却偏偏留在这里,要他猜也猜不到,找也找不着,喂,你说我这小婶子做事可还聪明吗?”

铁中棠暗地心惊:“好个好姣的女子!”

他知道她便是阴嫔,却未想到鬼母之妹看来竞是如此年轻。

艾天蝠仍然木立未动,额上却已泌出了汗珠。

阴嫔自袖中取出一方罗帕,在他头上轻拭了一下,又伸手在他颊上拧了一下,娇笑道:“傻孩子,呆了么?怎么不叫婶子呀?”

艾天蝠不言不动,也不反抗,当真像是呆了一般。

铁中棠看得满心惊奇,忽见阴嫔转首对他一笑,道:“喂,请你替我把那张床扶扶正好么?”

她轻笑柔语间,又是甜笑,又是柔媚,叫人不忍拒绝于她,铁中棠竟真的代她将那牙床移上土堆。

阴嫔娇笑道:“乖孩子……”放开艾天蝠,在床上坐下。

她莲步婀娜,曼妙多姿,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魅力,铁中棠忍不住望着她,忽听她笑道:“傻孩子,看什么?”

铁中棠面颊一红,转过头去。

阴嫔笑道:“你可要我掀开面纱让你看看么?”

铁中棠方自忍不住要说好,突听艾天蝠大喝道:“看不得的!”喝声嘶哑,面色更是可怖。

阴嫔咯咯笑道:“哦,我还忘了告诉你,凡是看过我面容的男人,我都要将他眼睛弄瞎,好教他脑子里永远保留着我的印象,但我却绝对让他瞎得舒舒服服,毫无痛苦,你说我的良心好么?”

她娓娓道来,宛如在叙述一件最温柔美丽之事似的,又像是在向情人询问心意一般。

铁中棠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霎眼满布全身。

阴嫔莹莹的纤指,轻轻抚弄着纱角,媚笑道:“你要看么:能看看我的容貌,纵然瞎了,也是值得的。”

那柔媚的甜美,那朦胧的容貌,那媚人的香气,竟真的教人宁愿变成瞎子也忍不住要瞧上一眼。

铁中棠掌心捏满了冷汗,阴嫔纤指微扬,掀起了半角轻纱,将那有如莹玉雕成般毫无暇疵的下颔,微微露出了一些。

艾天蝠满头冷汗,他虽然双目皆盲,但此刻的情况却宛如眼见只因他自己也经历过这一段。

他脑海中又忆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个软绵绵的春夜,一个身穿轻纱的绝美少妇婀娜的走向一个少年,她面笼轻纱,媚笑道:“你看不看?”

那少年掌心俱是冷汗,终于颤抖着点了点头,于是他便看到了一张永生也难忘却的面容。

他此后便永远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此刻,莫非是历史重演?

他知道阴嫔正一步步移向铁中棠,那魅力更是令人不可抗拒。

突听铁中棠冷冷道:“你若是再年轻二、三十年,我便要看了,只可惜你已是个老太婆,纵然驻颜有术,但想起来却教人恶心!”

阴嫔身子一震,笑容突然顿住,这次轮到她呆住了!她做梦也未想到这少年竟有如此冷漠的心肠和尖锐的言词。

艾天蝠忍不住伸手一拭额上汗珠,暗叹忖道:“这少年心肠当真是铁石铸成的,否则怎么能抗拒得了!”

只有经过此事的人,才知道阴嫔的魅力是多么不可抗拒,才知道那隔着轻纱的眼波带着多少神秘的魔力。

阴嫔更已失措,她那神秘的媚力,正有如她的护身甲胄,而此刻却被铁中棠刀一般的冷漠与轻蔑一刀贯穿。

她越是慌乱,铁中棠越是冷静,冷笑道:“年华如逝水,永远不可挽回,你以后再也无法迷惑别人了,知道么?”

阴嫔倒退数步,坐到床边。

铁中棠道:“你还是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但这里已无你容身之处,这整个世上也无你容身之处了!”

艾天蝠忍不住暗中喝采,多年怨毒,仿佛都已发泄。

没有一个曾被阴嫔弄瞎了的人能向她报复,只因他们都是自愿的,而铁中棠此刻却代这些人出了冤气!

哪知阴嫔突又娇笑起来,道:“好孩子,说得好,居然有人用恶心两字骂我,真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事!”

铁中棠道:“以后用此两字骂你的,只怕就要多了!”

阴嫔道:“哎哟,想不到我姐姐竟收了个这么好的徒弟!”

艾天蝠忽然冷冷道:“此人乃是大旗门下!”

阴嫔面然竟似也变了,喃喃道:“大旗门……大旗门……嘿嘿,只可惜大旗门子弟俱是有父无母之人!”

铁中棠只觉耳畔嗡然作响,身子如被雷震,一股热血直涌上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阴嫔笑道:“我说的什么,你早已听得清清楚楚了,是么?”身子笑得微微颤动,有如花枝摇曳。

铁中棠再也无法保持冷笑,但他越是失态,阴嫔便笑得越是迷人,铁中棠嘶声喝道:“你若再胡言乱语……”

阴嫔咯咯笑道:“你若是有母亲,可知道你母亲在哪里?”

铁中棠身子摇了两摇,仆的跌坐在椅上。

原来大旗门卧薪尝胆,一心复仇,生恐母爱太过慈熙,门中子弟,一生来便离开母亲怀抱,能行路时便立刻要接受最严格的武功训练,从不知母爱为何物,更不知母亲在何处。

是以大旗子弟,人人虽都有着铁一般坚硬心肠,钢一般倔强脾气,却最怕别人在自己面前提起母亲两字。

阴嫔故意轻叹一声,带笑道:“羔羊乳燕,俱知母恩,但大旗子弟却连母亲在哪.里都不知道,岂非连禽兽都不……”

铁中棠厉喝一声:“住口!”

阴嫔娇笑道:“呀,真对不起,我随口说说,却不想伤了你的心。”

铁中棠厉声道:“大旗门中之事,你怎会知道?”

阴嫔笑道:“你若要问我怎会知道,不如回去问问你的……”忽听外面响起一阵阵急速拍门之声。

一个清脆女子口音喘息着道:“屋里可有人么,可不可以让难女进来躲躲?”语声惶急,听在铁中棠耳里却甚是熟悉。

他心头一惊,却拿不定主意是该先听完阴嫔的话再出去,还是先出去再未听她要说的话。

哪知阴嫔微微一笑,便不再往下说了。

铁中棠心思索乱,陛的窜出房外,阴嫔在身后轻轻笑道:“这小子轻功倒不错嘛!”

举目望去,一个女子怀抱一人当门而立,正回首望着来路,满面俱是优伤惶急之色,正是温黛黛与云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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