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铃》是古龙先生1962年的武侠作品。小说常用细腻的笔触去描写人物微妙而复杂的情感,常用生与死、幸福与痛苦这样尖锐对立的矛盾来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高贵独立的人格,以此来揭示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真谛。
《护花铃》为古龙早期作品。1962年10月春秋出版。又名《诸神岛》。虽然“诸神岛”似乎比较切题、三年前的自己也认为“诸神岛”比较好,但是现在整个看下来,“护花铃”才像古龙取的名字,犹如“湘妃剑”一样,别有一种正面的、温柔内敛的深意。
《护花铃》是古龙在1962年创作的武侠小说,原名《诸神岛》,此时的古龙经过三四年的历练,在小说创作能力上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使得《护花铃》的人物刻画、背景设计、情节推动方面在古龙的前期作品中显得鹤立鸡群,但又因为古龙此时还未达一定境界,使得小说前工后拙,结局处草草收场,未免遗憾。
护花铃据传是唐玄宗时,唐宁王将金玲用红线系在花枝上,用来惊吓落在枝头啄食花朵的飞鸟,后世称之为护花铃,宋代张炎有诗:笑邻娃痴小,料理护花铃。清朝舒穆禄雪梅思念表哥纳兰容若,写下了“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护花铃这一词过于美妙,成为不少小说和影视作品的标题,最著名的还是古龙这一部小说,护花铃用来形容男女主南宫平和梅吟雪之间的爱情,可谓点睛之笔。
因为之前被古龙那些儿戏一般的渣作荼毒,我对本作期待不大,不过《护花铃》真的是古龙前期难得的上乘之作,小说背景设计高深,情节跌宕起伏,各种陷阱诡计眼花缭乱,古龙小说的些许特点都能展现出来,再加上那令人难忘的女主角,如果不是再次草草结尾,本作的质量绝对能比肩古龙的中期佳作。
第十九章 荒林女神
得意夫人眼看梅吟雪身形消失,空白怒骂半晌,她心里的恨意愤怒,便化做了忧虑焦急,以手代足,一寸一寸地挣扎着爬进了树林。三天里她有时忍不住又放声怒骂,有时却不禁大声哀告,但无论她骂尽粗语,抑或是说尽好话,都得不到一丝回音。
她再也想不到第五日黄昏,她闭塞的真气竟然畅通,大喜之下,略微养了养神,便四下寻找梅吟雪,她发誓要找到梅吟雪,将满心怨毒宣泄。
漫天夕阳中,她寻找了梅吟雪存身的树林外,山岩边,一脚方自踏入草丛,只听“蹦”的一响,便有十数条树枝自木叶中弹起,十余块尖石,随着树枝暴射而出,乱雨般落将下来,风声锐厉,力量甚强。
得意夫人一惊之下,闪身避过。哪知她身形未定,突地又有十数块尖石,自地上弹起!她惊呼一声,身形闪电般退出林外,肩头却已被石块扫中,辛辣生疼,放声大骂道:“姓梅的贱人,你敢出来么?”
她惊魂未定,在林外骂了一阵,却终是不敢再进树林。
只听林中一阵冷笑,梅吟雪竞从长有尺余的荒草梢头漫步而来,衣袂飘风,长草也不住飞舞,她俏生生立在草上,有如凌波仙子一般。草上飞行,本已是绝顶轻功,但普通人也只能提着一口真气,自草上飞行掠过,似这般能在草上从容漫步的轻功,得意夫人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刹那间她满心愤恨,又变作了惊怒,惶声道:“你……你……谁替你解开的穴道?”
梅吟雪笑道:“你可知道我一身功力,被龙布诗毁去之后,还能自行恢复,何况这次仅是被你点了穴道。”
她不但能在草上从容漫步,竟还能吐气开声,得意夫人更是大惊,她再也未曾想到,那草丛中早埋有数根十分坚固的木桩。
梅吟雪微笑又道,“我已在树林中布置好一个极阴凉处,你既然来了,便请进来歇息一阵如何?”
她内力未复,身子娇弱无力,虽然立在木桩上,也不禁摇摇欲坠。
得意夫人见了,越发以为她轻功妙到毫巅,哪里还敢进去,只是心里还有些怀疑,她内力既已恢复,为何说话这般有气无力。
梅吟雪秋波一转,更是有气无力微微地笑道:“我内力还未十分恢复,连说话竟也没有力气,你若要和我谈天,就请进来坐坐,我这树林里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埋伏,绝对伤不到你的。”
得意夫人呆了半晌,梅吟雪越是请她进去,她越是不敢进去,暗忖道:“原来她说话装得有气无力,也是故意来骗我的。”
梅吟雪道:“请,请……”
得意夫人突地大笑道:“你这些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哩!”得意地大笑数声,转身飞掠而去!
梅吟雪望着她身影消失,不禁反手一抹额头上的汗珠,暗暗一声:“侥幸!”她只是用了一手诸葛孔明的空城之计,便轻轻将得意夫人骗过。
这件事的经过,得意夫人叙说得白然没有如此周到。
她最后说道:“那日我回来之后,生怕贱人会偷偷来暗算于我,便在树上搭上了间木屋,又在四周布满了许多埋伏,哼哼!她虽然像狐狸般狡猾,老娘又何尝会输给她,老娘不敢去到那树林中去,她又何尝敢到这边来。”
南宫平听到梅吟雪无恙,不禁松了口气,忖道:“原来她这些陷阱埋伏,都是为悔吟雪做的,如此说来,我的轻功岂非已和梅吟雪一样了,是以才会落入陷阱之中。”
他却不知道他的轻功如今比梅吟雪强过几分,只因得意夫人将梅吟雪轻功估量过高,而南宫平又在体力不济的情况中。
得意夫人恨声道:“可恨的只是,那贱人竟占着了那艘破船,而且整日‘叮叮咚咚’的修补,我只怕她船修好了,便可脱困而去,而我只有终老在这天杀的荒岛上,可是……如今我有了你,便不怕她走了……”“啪”地一拍南宫平肩头,放声狂笑起来。
南宫平心头一懔,厉声道:“你这话是何用意?”
得意夫人道:“她那般多情的女子,既与你结成夫妻,怎舍得留下你这样英俊的少年,在这无人的荒岛上陪我?”
南宫平大怒道:“你是否要以我要挟于她?”
得意夫人笑道:“你倒聪明得很。”一把抱起南宫平,自林后掠去。
穿过这浓密的树林,便是一片黑岩。林中阴阴郁郁,虫鸟啁啾,到这里眼界突然一开,但见清风白雪,海涛之声,随风而来。
南宫平放眼望去,只见黑岩那边,又是一片丛林,他知道那丛林之内,便住着他朝思暮想的梅吟雪,一时间心房不觉“怦怦”跳动,方待出口呼唤,哪知得意夫人却又轻轻点了他的哑穴,道:“安静些!”
她将南宫平藏在一方岩石后,方自大步走到林边的黑石上,高声唤道:“梅吟雪……姓梅的,你快出来!”
呼声尖锐,惊逃了林中几只夜鸟,带着一种谴责意味的扑翅飞翔声,一飞冲天!
接着,林中响起一声长笑,梅吟雪手里拈着一条树枝,缓步而出,她身上穿着一件船帆制成的长袍,虽简陋,却清洁,像是荒林女神般,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淡淡笑道:“你又来了么?请进请进!”
得意夫人咯咯笑道:“好妹子,许久不见,你出落得更漂亮了”梅吟雪笑道:“我昨天逮了几只野兔,也美味得很,你可要去我那里吃一点?”
她两人言来语去,面上都带着温柔的笑容,话更说得亲热,但彼此心里,却恨不得一口将对方吞到肚子里去。
南宫平一听到梅吟雪的语声,心头更是悲喜交集,不能自己,只恨自己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一时间心胸都已仿佛裂开。
梅吟雪秋波一转,笑道:“你今日这么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得意夫人道:“不错,我听说你船快修好了,是以心里高兴得很。”
梅吟雪“咯咯”笑道:“呀,你真好,只可惜我一人乘船走了,你岂非更是寂寞,而且……等你死的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说不定真会被妈蚁吃了,唉!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难受得很。”
得意夫人心中大驾道:“死贱人?口中却轻笑道:“呀,妹子,你真是关心我,但是姐姐我绝对不会没有人收尸的。”
梅吟雪“嘻嘻”笑道:“我本想留在这里替你收尸,但你老是不死,我也等不及了,只好先走……”
得意夫人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是说着玩的,你不会走的,你要将船留给我,让姐姐我一个人走,你说是么?”
梅吟雪忍住笑道:“是极是极,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她越想越觉好笑,直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几乎流了下来。
得意夫人大笑着道:“这想法妙吧?好妹子,告诉你,这法子也不是姐姐我想出来的,而是我那里今天来的一个客人告诉我的。”
梅吟雪笑道:“哦?真的?你那位客人,必定也聪明得很,他是谁呀?得意夫人冷冷道:“南宫平!”
梅吟雪身子一震,笑声立顿,失声惊呼道:“南宫平?他来了?”
得意夫人缓缓抬起手来,理了理披肩的长发,悠然说道:“不错,他来了,你可要见见他么?他一心一意都在想着你哩。”
她动作和神态,仍有如昔日那般冶荡妖媚,只是她却忘了,她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颜色,一个夜叉般丑陋的女子,却偏偏要做出妖姬般的媚态,那样子当真是恶形恶状,令人见了,几乎连隔夜饭都要吐将出来。
梅吟雪心胸间一阵阵情感激动,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得意夫人呆了一呆,大声道:“怎么!你难道不想见他?”
梅吟雪心念数转,缓缓道:“我为什么不想见他?”
得意夫人“咯咯”一笑,道:“这就是了,我早就知道你必定是想着要见他的。”
梅吟雪突又缓缓道:“我为什么想着要见他,我心里早已将他当作死了,这种薄情男子,我见不见他,都是一样!”
这次便轮到得意夫人身子一震,笑声立顿,变色道:“你难道忘了你们两人的山盟海誓?你难道忘了你们已结为夫妻?你曾经告诉我,你始终对他一往情深,难道那些都是假话?”
梅吟雪冷冷道:“不错,我是曾经对他一往情深,但现在却已恨透了他,在那‘诸神岛’上,我求他张开眼来看我一眼,他都不肯,此刻我为什么定要见他,你说我为什么定要见他!”
她越说声调越高,心头似乎有满腔激愤!
得意夫人脸色大变,惶声道:“那时他必定有许多苦衷,是以才不愿见你,但他的的确确是个温柔多情的男子,而且的的确确对你一往情深,你千万不能对不起他!”
她本来以为必定能以南宫平来要挟梅吟雪,使得梅吟雪听命于她,她满怀得意和希望而来,哪知梅吟雪却早已不将南宫平放在心上。
于是她希望变为失望,得意变为惶恐,竟口口声声,为南官平辩护起来。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你既然认为他是温柔多情的男子,就叫他陪着你好了,哼哼!有这样一个温柔多情的男子在荒岛上陪着你,我也好放心走了。”话未说完,便已转过身子。
得意夫人更是惶急,大喝道:“且慢!”
梅吟雪头也不回,冷冷道:“我将丈夫都让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得意夫人愁眉苦脸,再也没有半分得意的样子,愕声道。
“我又老又丑,已是老太婆了,怎么配得过他,但你两人却是男才女貌,天成佳偶……”
梅吟雪冷冷道:“这便是你要说的话么?”
得意夫人大声道:“且慢,人家苦苦寻找于你,你无论如何也要看他一次。”
梅吟雪顿住脚步,道:“看不看他,都是一样,再看一次也无妨。”
得惫夫人道:“你且稍等一会,我立刻将他带来。”如飞向后掠去,她想等梅吟雪苦苦哀求之后,再将南宫平带来,哪知此刻竟变为她要苦苦哀求梅吟雪,这岂非可怜可笑!
南宫平听着她两人的对话之声,心中忽悲忽喜,忽而失望,忽而愤慨。
他暗中忖道:“连得意夫人这样的女子都知道我心有苦衷,而吟雪她竟然丝毫不了解我。”心头一阵热血上浦,忽又转念忖道:“她心计极深,莫非这只是她早已看破得意夫人的用意,是以欲擒故纵,先发制人……”
他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得意夫人便已如飞掠来,俯下身子,为南宫平整了整身上的麻衣,理了理头上的乱发,口中却厉声道:“出去之后,赶快苦苦哀求于她,势必要打动她的心,求她原谅你,知道么,否则……哼哼!你心里清楚得很,老娘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南宫平咬紧牙矢,一言不发,得意夫人一把抱起了他,转出石外。南宫平凝目望处,只见一条俏生生的人影,背向这边,站在密林浓阴中,刹那之间,心头如被巨石一撞,冲口道:“吟雪,我……”
梅吟雪身子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仍未回过头来!
得意夫人强笑道:“好妹子,你看,姐姐这不是将你的人儿带来了么?你看他为了想你,已憔悴成这副样子,连我看了都难受得很。”
梅吟雪过了许久,方自缓缓转过身来,面上仍是一片冷漠的神色。
得意夫人道:“你看,你看,你们小两口子,经过了那么多的变故,现在终于重又相见了,呀!这真的是可喜可贺之事,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她口里连声说着太高兴了,面上却是愁眉苦脸,目光中更满含怨毒怀恨之怠,哪有半点高兴的样于。
南宫平见到梅吟雪竟对自己如此冷漠,心里的千言万语,方待说出,便已一起哽住在喉间,化做了一块千钩巨石,重重地压了下去,压在心头。
得意夫人目光一转,扯了扯南宫平的衣袖,道:“你说话呀!见了她,你难道不高兴么,有”话尽管说出来好了,难道还害臊么?“梅吟雪突地面色一变,厉声道:“他还有什么话好说,我不见他之面还罢了,一见他之面,不由我恨满心头,你快些将他带回去!”
得意夫人大声道:“你与他真已恩义断绝?”
梅吟雪愤然道:“你说得对极了。”
得意夫人突地阴森森冷笑一声,道:“既是如此,我便要以五阴手法,点残他的奇经八脉,让他受尽痛苦折磨之后,口喷黑血而死,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心痛不心痛?”果然抬手向南宫平残穴点去,眼角却愉愉膘着梅吟雪,只望她出手相救。
梅吟雪冷笑道:“请便,只希望你就在此地动手,也让我看看他受罪时的样子,同时你便可以知道我心痛不心痛了。”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倏地顿住手掌,身子跳了起来,顿足大骂道:“好个无情无义的贱人,居然忍心谋杀亲夫,难怪江湖中人称你冷血,你的心果然比毒蛇还毒!”
梅吟雪仰天大笑道:“承蒙过奖,多谢多谢,我若不冷血,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笑声突地一顿,自怀中取出一双小小的金铃,随手抛了过来,“叮铛”一声,落在南宫平足边,南宫平心头一震,只听她沉声道:“这便是你我成亲之日你送我的信物,如今我还给你了,从今以后,我俩再无牵连,你莫要再来纠缠于我!”
南宫平心头有如被利刃当胸刺人,耳旁嗡然一响,喉头微微一顿。
得意夫人怒驾道:“好个无耻的贱人,你却休起丈夫来了,千古以来,狠毒无耻的女人虽多,却无一人比得上你。”
梅吟雪冷笑道:“真的么?我本来以为最狠毒无耻的女人是你哩。”
得意夫人气得暴跳如雷,顿足骂道:“南宫平,你怎地!个乌龟似的不说话呀,你……你……”碎石纷飞,地上的黑岩,都被她双足跺碎。
南宫平心头早已痛得麻木,木然道:“吟雪,我是对不起你,你这样对我,我也不怪你,你年纪还轻,还有许多寿命,只望你以后能找个正当的人,过正当的日子,不要……”
梅吟雪道:“不劳费心,世上男人多的是……”霍然转过身去,大笑道:“我船已修好,这便要去划了!”
狂笑声中,她如飞掠人浓林,然后,她的笑声立刻变作了悲泣,身子摇了两摇,痛哭低语:“小平,你该原谅我,我若不这样做法,必定迷不过得意夫人的毒手……”语声未了,仰首喷出一口鲜血。
她挣扎着走了儿步,寻了个隐身之处,缓缓坐了下来,她深知得意夫人的凶残毒辣,是以伪装得对南宫平恩情断绝,好叫得意夫人失望。
但是她这伪装,却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她使得南宫平伤心,心里更不知是多么痛苦,南宫平最后说出的话,更让她心房寸碎,直到碎心的痛苦无法忍受,便化做鲜血喷出。
她轻轻一抹血迹,嘴角处隐隐爬上了一丝微笑,只因她自己伪装得甚是成功,得意夫人纵然奸狡,却也被她骗过。她轻轻自语道:“得意夫人,你来吧,我在林里正不知有多少埋伏在等着你呢!你以为我已要去了,你能不来么?”
她眼前似乎已泛出一幅图画……
得意夫人被倒吊在树上,呻吟而死,然后,她便可倒在南宫平怀里,那时,南宫平自然已知道她的苦心,那时,他们就会彼此流着眼泪,体味到自己的相思与痛苦,然后,他们便扬帆而去,然后,便是一连串幸福美满的日子,然后……
她心神交瘁,喷出一口鲜血后,周身更宛如全已脱力,此刻眼帘一阖,便在幸福的美梦之中,昏迷了过去……
南宫平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心头一阵激动,竟也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得意夫人连连顿足,不住怒骂,在南宫平身边走来走去,突地,她停下脚步,一掌拍开了南宫平的穴道,大声道:“无用的男人,还不快追过去,将那无耻的女人绑在树上,狠狠抽一顿鞭子……”
南宫平坐在地上,动也不动,喃喃道:“让她走吧……让她走吧……”
得意夫人怒骂道:“让她走吧,嘿!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么,你在这荒岛上受苦,却让她回去和别的男人寻欢作乐,别人昔是知道她曾是你南宫平的妻子,不但你活着不能见人,死了不能见鬼,就连你师傅师兄,祖宗八代的人都被你丢光了,你对得起你的祖宗么?”
南宫平双拳紧握,牙关紧咬,霍然站了起来。
得意夫人只当这番话已将南宫平打动,大喜道:“去,快去!”她要南宫平先去闯开埋伏,然后她自己随之而入。
哪知南宫平呆了半晌,突又“噗”地坐在地上,得意夫人恨得咬牙切齿,在树林边转了几转,突又回手点了南宫平穴道,道:“走!那边去!”
南宫平已完全麻木了,她一指点来,竟也不知闪避。
她想到树林正面,埋伏必多,是以绕过一边,再穿林而入。
截下梅吟雪。
她绕着树林走了半圈,只见一片黑岩,壁立而起,下面便是丛林,得意夫人微一思索,寻来两块火石,南宫平心头一懔,脱口道:“放火?得意夫人冷冷道:“不错,老娘烧光这一片树林,看她还有什么埋伏!”
要知她之所以迟迟不敢放火,便是因为生怕自己火攻梅吟雪,梅吟雪又何尝不能火攻自己,到那时全岛若是烧成一片荒地,两人岂非便要同归于尽。
但此刻她心中却已再无顾虑,当下寻来一些枯枝散叶,燃了起来,自山壁之上,抛了下去。
风急林燥,火势瞬即燃起,一股浓烟,冲天而上。
得意夫人哈哈笑道:“看你这次还有什么法子,除非……”
南宫平冷冷截口道:“她纵然本待多留半日,你放火一烧山林,她也要乘船走了,等到火势熄灭,你纵然进去,却已迟了。”
得意夫人心头一震,呆了半晌,突地放声狂笑道:“好好,大家一起死了,岂非干净……”左掌闪电般拍开了南宫平穴道,右掌急伸,将南宫平推下山岩,狂笑道:“冲呀!冲进去!……”
南宫平身形直冲而出,眼见便要落人烈火之中,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手掌突地挽住了一块突出的山石,运气腾身,双足向后急扫,只听“砰”地一声,有如木石猛击,他右足已扫在得意夫人足跟腔骨之上。
得意夫人的狂笑未绝,放声惊呼一声,笔直滚下了山岩。
呼声尖锐、凄厉,历久不绝。
南宫平伸手一抹头上冷汗,凝目向下望去,只见得意夫人满身火星,自烈焰中一跃而起,发了狂似的向火势犹未燃起之处奔去。
哪知她方自狂奔十余丈远近,突又惊呼一声,扑面跌倒,接着,她身子便被一条巨藤倒悬而起,刹那之间,但见密叶之中箭如飞蝗,暴射而出,数十根树枝削成的木箭,竟有一半射在她身上。
南宫平瞑目暗叹一声,呆呆地怔了半晌,飞身朝来路奔回,放声大呼道:“吟雪,梅吟雪,她已中了你的埋伏,你看得见么?”
他心中犹存希望,梅吟雪方才若是在施欲擒故纵之计,此刻听了他的呼声,便该飞身奔出,但树林中却寂无应声,他自然再也不会想到,梅吟雪此刻已是晕迷不醒,放声呼唤了一阵,心头既是失望,又是悲愤,大喝一声,冲人树林。
他心情惶乱,竟又忘了这树林中处处俱是埋伏陷阱,入林未及一丈,他身子便已绊倒,只听“呼”地一声风声,一方巨石,白木叶中直落而下,砰然击在他后背之上,他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晕绝过去。
海风强劲,火势越燃越大……
眼看不用多久时间,这无人的荒岛,就要变为一片火海,南宫平等三人,仍是晕迷不醒,而那闪耀的火焰,却有如无情的海浪,寸寸逼近,那凶猛的火舌,眼看在瞬息之间,使要将他三人吞没,他三人之间的恩怨、仇恨、情爱,在生前虽然纠结无已,但此刻却要随着他们的生命与躯体,永远埋葬于火窟之中……
长天一碧万里,海上波涛千重,一片斜帆,现于海天边处,这片帆颜色非黄非白,竟是五色纷呈,七彩斑烂,仿佛是用无数块彩色锦缎拼凑而成,纵是航行海上多年的水手,也绝无一人见过如此奇异的风帆。
船上画栋雕梁,锦幔珠帘,富丽堂皇,眩人眼目,船上的船夫,身上穿的俱是片锦碎缎拼成的七彩锦衣,头上短发齐肩,仔细一看,竟然全都是女子,只是人人筋骨粗壮,身手矫健之处,比起一般大汉,犹胜三分。
一个短发健妇,叉手立在船舷边,突地放声呼道:“陆地!”
船舱中一个华服少年立刻自深重的珠帘中探身而出,一步掠到健妇身边。放眼望处,但见远处果然出现一片陆地的影子,双眉一展,挥手道:“转舵扬帆,全速前进!”船上健妇訇然应了。久航海上的水手,骤然见着陆地,心情自是十分兴奋。
珠帘中娇唤一声:“真的见着陆地了么?”
两位容光照人的明眸少女,自舱中并肩行出,一人浓装艳抹,身上穿的亦是七彩弟衣,头上青丝,高高挽起,环佩叮当,在风中不绝作响,看来有如初为人妇的新娘子一般。
另一人却是淡扫蛾眉,不施脂粉,更显窈窕。
这两人一清一艳,装束虽不同,但眉字间却都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只是那艳装少妇神色间喜气未消,那青衣少女目光中却含蕴着无限的幽怨与焦虑。
华服少年回首一笑,道:“不错,前面便是陆地!”
艳装少妇轻轻叹了口气,道:“但愿这就是那传说中的‘诸神岛’就好了,也省得我这位妹子整天担心,不到几天,也不知瘦了好多。”
华服少年道:“不但她心里着急,我……”语声未了,突见一股浓烟,自那岛上冲天而起,华服少年变色道:“岛上起火!”
艳装少妇道:“岛上既然有火,必定也有人迹,莫非这孤岛就是那‘诸冲岛’所在之他么!”
青衫少女柳眉一扬,冷漠的面容上,突地泛起了一阵激动的红晕之色。
华服少年扬臂喝道:“快,快,荒岛之上,火势蔓延极快,咱们定要在火势展开之前赶去,否则……否则……”
他心中似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但望了青衫少女一眼,便忍住没有说出口来。
大船顺风而驶,片刻间便驶到岸边,船未靠岸,华服少年、艳装少妇、育衫少女身子便已齐地一跃,有如三只凌波海燕般掠上了荒岛。
青衫少女神情最是焦急,脚尖一点岩石,便沿着火林飞掠而去。
华服少年、艳装少妇身形一展,跃上了一道危岩,放声大呼道:“岛上可有人么?”余音袅袅,消失在烈火燃烧的“哗剥”声中,但岛上却一无回应。
艳装少妇双眉一皱,道:“岛上若是有人,怎地无人回应,看来……”
语声未了,华服少年突地大喝一声:“你看,那边是什么?艳装少妇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漫天火焰中,荒林里竟似有一条凌空摇曳的人影。两人对望一眼,华服少年蓦然脱下了长杉,包在头上,艳装少妇变色道:“危险,你……”
华服少年轻轻拍了拍手掌,微笑道:“我一生有哪次怕过危险,天下又有什么危险能伤得到我!”
他虽是微笑而言,但语气中却充满了豪气和自信。
艳装少妇轻轻一叹,道:“去吧,小心些……”
华服少年反腕自腰间撤了一柄软杆银枪,震腕一抖,挽起了一片银芒、朵朵枪花,他矫健的身形使已乘势跃下岩石。
投入火林!“”但见一团银光,自火焰中穿林而入,艳装少妇满面关怀,凝注着他的身形。
华服少年扫目望处,只见一株巨树之上,竟然倒系着一个奇丑的妇人,身上鲜血淋漓,乱发长长佳了下来,发上已沾着几点火星,他若是迟来一步,这妇人便要被火烧成焦木。
他不暇思索,脚尖一点,刺断了悬人的粗藤,引臂接过了这妇人的身子,再次以银芒护体,飞身而出,“嗖”地窜上岩石。
艳装少妇双掌倏然拍出,为他拍灭身上几点火星,长长松了口气,道:“没有烧着你么?”=。
华服少年哈哈大笑道:“就凭这样的火势,也能烧得着我?艳装少妇展颜娇笑道:“你瞧你,总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几时真该让你吃些亏才好!”语气虽似娇咳,其实却充满了爱悦,秋波一转,又道:“这女人是谁?怎么生得这副样子!”
华服少年道:“不管此人是谁,岛上既然有人,就不会只有她一个,否则她难道是自己将自己吊在树枝上的么?”
艳装少妇道:“能问问她就好了,不知她已经死了没有?”
华服少年审视半晌,道:“虽然未死,也差不多了……”
语犹未了,突听那青衫少女的呼声遥遥传来,呼道:“在这里,南宫平,他……他真的在这里!”
华服少年、艳装少妇身子同时一震,大喜道:“她果然找着他了!”
说话之间,两人已如飞向呼声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奔行了数十丈,只见那青衫少女怀里抱着一人,坐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面上又有喜色,又有泪珠,惶声呼道:“快来,他受了伤!”
华服少年、艳装少妇又是一惊,齐地脱口道:“伤得重么?”
青衫少女道:“伤得很重,幸好只是外伤,我已喂了他几粒丹药……”
华服少年道:“我来替他疗伤!”放下那长发丑妇——得意夫人的身子,两掌按住了南宫平的前胸,以内功来助南宫平活血通脉,发散药力。
艳装少妇掏出一块罗中,擦了擦那青衫少女面上的泪珠,叹着气道:“傻妹子,人都寻到了,还哭什么?”
青衫少女道:“我……我不哭,我太……太高兴了!”
说是不哭,眼泪还是一粒粒地往下直落。
过了盏茶时分,那华服少年头上已是满头大汗,但南宫平却已悠然醒来,目光一转,望着面前的三张面孔,刹那之间,他只觉一阵强烈的悲哀与惊喜一起涌上了心头,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青衫少女秋波一触南宫平的目光,身子便不禁为之颤抖起来,垂下了头,轻轻放开了紧抱着南宫平的手掌,晶莹的眼波中泛出了喜悦与娇羞。
南宫平缓缓抬起手来,覆在华服少年的手掌上,惨然笑道:“狄兄,一别经年,小弟今日能重见兄台,似已仿佛隔世了。”
华服少年仰面笑道:“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杀得死你我兄弟,我与你离别之时,便已算定了你我必有重逢之日。”
华服少年仰面而笑,只因他不愿被人见到他目中的泪光。
屡经巨变,故人终又重逢,就凭这一份重逢的感慨与喜悦,已足以令铁石男儿泛出泪珠。
一时之间,南宫平百感交急,唏嘘不已,也不知该说什么?
艳装少妇目光一扫瞥见青衫少女面上已露出了幽怨和失望的神色,她眼波转处,突地冷笑道:“南宫平,叶姑娘辛辛苦苦,千山万水地寻找于你,救了你的性命,你难道没有看到她么?”
南宫平怔了一怔,目光转向青衫少女,讷讷道:“叶姑娘,在下……在下……”
青衫少女强颜一笑,幽幽道:“你伤势未好,还是不要多说话的好!”
南宫平心情一阵激动,长长叹息道:“叶姑娘,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于你!”
华服少年大笑道:“你们这种交情,还说什么报答的话,来来来,南宫兄,待小弟为你引见一人。”
南宫平望了那艳装少妇一眼,讷讷道:“这位……这位……”
华服少年纵声笑道:“这位新娘子,就是你的弟妇,小弟的妻子……”
南宫平又自一怔,大喜道:“狄兄,小弟真没有想到狄兄已成亲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原来这华服少年便是狄扬,青衫少女却是叶曼青。
只听狄扬大笑道:“小弟别的虽比不上你,但结婚却比你快了一步,你若不甘后人,也该快快成亲才是。”有意无意间,望了叶曼青一眼,回转目光,却见到南宫平脸色竟突地变得十分悲哀沉重,诧声道:“今日你我重逢,原该高兴才是,怎地……”
南宫平惨然一笑,道:“今生今世,小弟再也不敢结婚了。”
狄扬呆了一呆,瞬即大笑道:“大丈夫死且不怕,还怕成亲么?”
南宫平缓缓叹道:“只因小弟已经……已经早已成过亲了!”
叶曼青身子一震,狄扬、艳装少妇对望一眼,面色大变,过了半晌,狄扬方臼强笑道:“嗅……噢……恭喜南宫兄,大嫂在哪里,怎地……”
南宫平缓缓道:“她么……她……”突觉满腔悲愤,不可抑止,放声狂笑道:“她已掷还了我给她的盟定之物,她已对找恨入切骨,她从此不愿见我,我也从此不愿再见她了!”
且说梅吟雪晕迷之间,只觉全身奇热难挡,霍然张开眼,但见四下林木几乎已变为一片火海!
她大惊之下翻身跃起,咬牙骂着自己:“梅吟雪呀梅吟雪,你怎会晕了,南宫平若是受到一丝伤害,你还能活在世上么?”
她心头又急又痛,反来复去,到处都是南宫平的影子。
她一切都能牺牲,一切都能忍受,只要能永远伴着南宫平,她就是自己断去双手双足,她脸上还会有幸福的微笑。
她一心思念着南宫平的安危,飞奔绕出了火林,方待放声呼唤,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她目光一动,突然发觉远处一块高高的岩石上,竟有许多人影,而她正痛切关心着的南宫平,此刻正安然躺在另一个女子的怀抱里。
她认得这女子便是叶曼青,刹那之间她只觉心上一阵剧痛,骤然缩回身子,隐藏了自己。
南宫平与狄扬的对话,她字字句句都听在耳里,听到最后两句:“…她从此不愿见我,我也从此不愿再见她了!”她只觉喉头一甜,心如刀割,暗问苍天:“苍天呀苍天,我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要让我受到如此报应,忍受这些痛苦?”
只见南宫平狂笑不绝,狄扬等三人一起愕在当地。艳装少妇又冷冷道:“那女子既然对你如此无情,你还苦苦思念于她作甚?”
南宫平笑声突顿,垂首道:“我再也不会思念她了……”
艳装少妇大笑道:“你若不思念于她,就该对我这叶家妹子亲热一些,你可要知道,她为你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南宫平长叹一声,哺喃道:“我知道……我怎会不知道……”
狄扬笑道:“你知道就好,回到中原后,你却不可再辜负她了。”
南宫平唯有垂首叹息,默然无语。
听到这里,梅吟雪更是柔肠寸断,欲哭无泪,放眼望处,只见南宫平与叶曼青互相依偎,相对无语,当真是一对璧人,而自己却是满身褴楼,渐已憔悴,她如此受苦,为的全都是南宫平,但世上又有几人知道。
她目中不禁流下数行清泪,暗自忖道:“我在世上已有‘冷血’之名,我做的事,再也不会得到别人谅解,甚至他……他如今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叶曼青却和他正是门当户对,俱是名门子弟,他俩人若是结成夫妇,武林中人定必甚是羡慕喜悦,而我呢……我又何苦插在他俩人之间,做他们的绊脚石呢?”
要知她对南宫平的痴情已到了极处,什么事都只知为南宫平着想,浑忘了自己,她心里只知要南宫平幸福,宁可自己孤独地忍受痛苦。
一念至此,她咬了咬牙,俏然转身,暗中默祷:“小平,但愿你……能……幸……福……”泪流满面,飞身而退。
她飞身掠入一处洞窟,洞窟中有几件简陋的木制桌椅,几件粗糙的木钵,还有些自船上取下的零星之物,日用器具。
就在这里,她曾经度过一连串凄苦寂寞的岁月,但是她却没有一刻忘记南宫平。
就在这里,她不知流过多少眼泪,但那时她心中还有希望,而此刻她却已完全绝望了。
外面火势更大,她没有停留,便向洞窟深处奔去,只因离岛的一切需要,她都早已准备好了,穿过一条阴森黝黯的山隙,外面是一处山口,四面高岩,中间一片浅滩,浅滩上平铺着数十根光滑的树木,那艘海船,便架在这片树木之上。
这便是她费了千辛万苦修船的地方,为了修船,她莹玉般的手掌已不知生出了多少厚茧。
她飞身撤去了船身两旁的支架,然后扯开捆着树木的枯藤。
那数十根的树木,就一直往下滚动了起来,只听一阵隆隆之声,船身随着滚动的树木,落入海中,浮了起来。
梅吟雪一跃上船,扬起布帆,她孤独的来,此刻又孤独的去了,来时她没有带来什么,去时却带去了满心悲楚,满腹辛酸,满腔痛泪……
此时南宫平已能站起身来,但终是还要狄扬搀扶着他的手臂。
他也已知道那艳装少妇便是“幽灵群丐”中“穷魂”依风之妹,“艳魄”依露。
原来那日“艳魄”依露将狄扬连夜带回关外的“狱下之狱”,狄扬毒势虽重,但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依露终于将他救活,狄扬感激她的真心和恩情,便在“狱下之狱”里,和她结成了连理。
但狄扬侠骨热肠,却不愿久居关外,更思念着关内的朋友,而依露久居关外,也想看一看江南的旖旎风光、风流文采。
于是两人连袂入关,却在太湖之滨,遇见了满怀幽怨、临风独位的叶曼青。
狄扬本与叶曼青有旧,他为人最是热情,见到叶曼青伤心,便一心想寻着南宫平。哪知此刻江湖风传,南宫平已扬帆出海,所要去的地方,竟是武林中最神秘之处“诸神殿”!
他三人再三商议,决定要买舟出海。“幽灵群丐”名虽为丐,却甚是富豪,“穷魂”依风心爱幼妹,添妆之资,自然极多,他三人俱是热血少年,说做就做,当下便买了艘豪华的海船,“艳魄”依露更是少年心情,竟在海船上缀了她自己的标帜。
但海上经年,一无所获,他三人又是失望,又是焦急,哪知那一股浓烟,却为他们指出了南宫平的讯息。
他们三言两语,简略地将一切经过俱都告诉了南宫平,只是狄扬不愿触及南宫平的伤心之处,是以没有问起南宫平这年来的奇遇。/他只是扶起南宫平,笑着道:“此岛已不可久留,海上生活也早已使我厌倦,还是快些上船,回家去吧!”
语声未了,只听身后一声呻吟,依露笑道:“你们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呢!‘幽灵群丐’虽然又穷又丑,倒真还没有比得上这女子的。”
南宫平心头一震,回首望去,道:“她……她竟然还没有死……”
狄扬见到南宫平居然微微变色,心下大是诧异,脱口问道:“此人是谁?是敌是友?”
南宫平恨声道:“她害我三次,又救我一命,只是……只是我宁愿一死,也不愿被她救活。”
依露皱眉道:“她到底是谁?”
南宫平道:“得意夫人!”
狄扬、叶曼青齐地一怔!“艳魄”依露久居关外,却未曾听起过“得意夫人”的名字,忍不住笑道:“我看她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得意’之处,更没有半分像是‘夫人’的样子,为什么竟然会叫做‘得意夫人’呢?”
狄扬也不回答,只管叹气道:“幸好她已死了九成,实已回天乏术,否则……唉,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将她救活。”
要知见死不救,本是侠义道中之忌,但救了恶人,却岂非等于害了善人,是以他见到得意夫人实已无救,心里倒不觉有些放心。
哪知他话声方了,得意夫人竟已缓缓张开眼来,目光四下一扫,道:“南宫平,梅吟雪……梅吟雪,她在哪里?”
南宫平咬紧牙关,闭口不语,狄扬、叶曼青齐地望了他一眼,恍然忖道:“原来梅吟雪也在岛上。”四只眼睛忍不住搜寻起来,要看梅吟雪是否真在这里。
得意夫人得不到他们的答复,不禁黯然叹息一声,道:“我一生横行江湖,一生中不知骗倒过多少英雄豪杰、大奸巨恶。想不到今日竟被这样一个小女子骗倒,梅吟雪呀梅吟雪,我总算服了你!”
她此刻说话已甚是吃力,但回光返照,竟一口气说到这里,方自闭起眼睛,喘了阵气。
“艳魄”依露冷笑道:“骗人者恒骗之,你骗过别人,别人骗骗你又有何稀奇?”
得意大人眼帘霍然一张,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老娘面前得意。”
依露咯咯笑道:“你既不能得意,我得意得意有什么关系?”
得意夫人怒道:“她虽然骗过了我,但我在跃下山岩那一刹那里,便已看出了她的诡计。她故意装成对南宫平冷淡无情,其实不过只是想骗过老娘,等到老娘中计被擒,她再出来与南宫平相会。”
南宫平神色大变,狄扬皱眉道:“只怕你猜错了吧?得意夫人冷笑道:“老娘怎会猜错,她腹中有几根肠子,老娘都已摸得清清楚楚……”
她喘了口气,立刻接道:“她明知老娘万万不会加害南宫于,是以才敢诸多张致,以她那样的脾气,她若是真的已对南宫平绝情绝义,一见南宫平之面,便会绝袂而去,绝对不肯再多说话,她若是真的对南宫平怀恨在心,一见南宫平之面,拼命也要将南宫平杀死,更不会将南宫平留在这里!”
南宫平想到梅吟雪的生性,听了得意夫人的言语,身子不禁微微颤抖起来,流泪道:“错了……错了……”
得意夫人道:“谁错了,谁若说我说错了,便是他根本不知道那贱人的脾气……”
南宫平颤声道:“吟雪……我错怪了你……我错怪了你……我错怪了你……‘得意夫人怔了一怔,道:“你……你……呆子,难道还不知道?”
南宫平泪流满面,有如呆了。
得意夫人切齿道:“我何必告诉你……让你恨死她岂非最好……”
语声未了,突地放声狂笑起来,嘶声笑道:“梅吟雪……好妹子……你再也想不到吧,普天之下,竟只有我一人是你的知已……”
狂笑声中,这武林中的一代妖姬,突地双眼一翻,全身抽搐,结束了她充满罪恶的一生。
她虽死了,但是她那讥讽而得意的笑声,却仿佛仍然回荡在众人耳畔……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叶曼青垂首道:“她是对的……对的……”
南宫平突地大喝一声,挣脱了狄扬的手掌,嘶声道:“她一定还在这里……”脚步踉跄,竟要向火林中奔去。
狄扬大惊,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南宫平嘶声道:“放开我,我一定要找着她……”
依露目光一转,道:“她若还在岛上,怎地不出来见你。”
叶曼青幽幽长叹一声,道:“她必定又遇着什么变故……依露嘟了嘟嘴,心中暗气,忖道:“我是帮你说话,你倒帮她说起话来了,真是个呆头鹅。”要知她与梅吟雪素不相识,自然一心想帮着叶曼青和南宫平结为连理,只因叶曼青的痛苦相思,她都是亲眼看到的。
南宫平望着满林烈焰,颤声道:“变故……变故……”树林已成了一片火海,他还是想冲进去。
突地一个锦衣健妇飞步而来,满头汗珠,大声道:“姑爷、姑娘,出路也要被烈火封死了,再不离岛,就来不及了。”
狄扬面色凝重,沉声道:“站在一边,不要多话。”
那锦衣健妇应了,却仍咕嘟着道:“别人都乘船走了,姑娘你……”
狄扬面色一变,脱口道:“谁乘船走了?你看到了什么?”
锦衣健妇道:“方才我爬到船桅上,本想看看这岛上的光景,哪知只看到岛的那边,驶出一条大船,这岛上却全被烈火俺住……”:狄扬变色截口道:“船上是什么人?你可青清楚了么?”
锦衣健妇道:“那艘船顺风而驶,一会儿就走得远远的,连船都看不清,船上的人,怎看得清,我惦记姑娘,忍不住跑了上来。”
狄扬、依露、叶曼青三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的暗忖道:“梅吟雪走了!”
六道目光一起望向南宫平,只见他面如死灰,木立当地,身子摇了两摇,竞又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狄扬拦腰抱起了他,长叹道:“走吧!”
叶曼青望了望得意夫人的尸身,竞也将尸身抱了起来。
依露皱眉道:“脏死了,你抱她作甚?”
叶曼青叹道:“将她抛入海里,好歹也让她落个全尸!”
众人谁也不愿在这荒岛上多留一刻,齐地展动身形,掠到岩边,直到他们上船之后,仍没有人愿意回头望上一限。
海船扬帆而驶,片刻问便远离了这孤独的海岛,海岛上烈火仍炽,却也没有人再去关心它了。
叶曼青点起三柱绵香,香烟缭绕中,她将得意夫人的尸身裹上白绩,抛入海里,暗中叹息自语:“多谢你救过南宫平一次,让我还能见着他,但愿你鬼魂能永远在海底安息。”
水花四溅,尸体沉没,叶曼青垂首走回船舱,狄扬夫妇正在照料着南宫平的伤势。
南宫平终于渐渐痊愈,这艘船却在海上四下搜寻,一来是希望能看到悔吟雪的船影,再来却期冀能发现龙布诗和南宫永乐的下落,这两个老人恩怨纠结一生,却只到最后,才彼此说明,苍天若教他两人死在一起,岂非作弄世人太过。
船行一月,方自回航,南宫平已换上一身重孝,终日不言不语,别人说话,他也仿佛没有听到!
狄扬等三人自是忧心如焚,却也无法可施,只有在暗中希望时间能冲淡他的痛苦和悲哀。
船入近海,往来船只,便多了起来,别人见了如此奇怪的帆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但却以为这艘船有些古怪,是以谁也不敢驶近,远远看上几眼,立刻就转舵而驶。
狄扬测量方向,估量行程,知道毋用多久,便可靠岸,心情不觉有些欢畅起来,这一日正值月圆,海上明月千里,他备好一些酒菜,摆在船头,饮酒赏月,南宫平眼睛望着月亮,口里喝着烈酒,却仍是一语不发,有如老僧人一般。
依露忍不住轻叹一声,道:“南宫兄,我实在佩服你,三十多天来,你一言不发,若换了我,三天不说话就要疯了!”
南宫平不望她一眼,年余的幽居,使得他学会了世上最难学的本领——沉默,只是将痛苦隐藏在沉默里,痛苦却更加深遂。
狄扬哈哈一笑,道:“妹子,我说你倒真该学学南宫兄才是。”
依露娇嗔道:“怎么,我说话难道说得大多了么?狄扬嘻嘻笑道:“不多不多……你睡觉的则候……你睡觉的时候,的确说话不多,但醒来的时候……”嘻嘻一笑,住口不语。
依露自然娇嗔不依,他两人打情骂俏,为的不过只是要散一散别人的心,哪知南宫平面上再无一丝笑容。
叶曼青看到别人夫妻的恩爱,想到自己身世的孤苦,更是满心酸楚,愁眉不展。
狄扬见到他两人的神情,哪里还笑得出来,暗暗叹息一声,极目四望,银色的月光下,竟有一面白帆,迎面而来。
两船迎面而驶,越来越近,那艘船非但没有退避之意,而且还仿佛是专门为了他们这艘船来的。
狄扬心中大是惊奇,喃喃道:“这难道是艘海盗船么,否则……”
依露展颜笑道:“我倒真希望有条海盗船来,好歹也可以热闹一阵,这些天真闷死了。”
狄扬目注前方,片刻间那艘船已到近前,船头卓立着一条蓝衣汉子,手里展动着一条白巾,大呼:“来船上可是狄扬公子贤伉俪么?在下有事奉访,请落帆相会!”
狄扬双眉一皱,大奇道:“我们船还未到,此人怎会知道我在船上。”
思忖之间,依露却已扬声呼道:“不错,朋友是谁,有何见教?”
对面船上,已落下帆来,船行立缓,船头的长衫汉子摇手道:“但请落帆,在下这就过来。”
狄扬心念数转,挥手道:“落帆,打桨,定舵,减速!”四下哄然应了,“砰”的一声落下了船帆,船渐行渐缓,浙缓渐近。
那长衫汉子腾身一跃,“砰”地落到船头,目光四扫,凝神盯了南宫平凡眼。
狄扬双眉一皱,厉声道:“狄某与朋友素不相识,朋友怎会知道狄某在这船上?”
长衫汉子微微一笑,目光霍然自南宫平身上收回,躬身道:“狄公子贤伉俪置悼泛海,武林中早已轰传,公子你这面七色锦帆还在百里之外时,岸上的武林朋友便知道公子泛海归来,在下见到这面锦帆,还会不知道狄公子贤伉俪的侠驾在这船上?”
言语便捷,目光敏锐,竟仿佛又是“万里流香”任风萍一流人物。
狄扬冷“哼”一声,沉声道:“朋友如此注意在下夫妻,是为什么?”
长衫汉子微微一笑,也不回话,双掌“啪”的互击一下,那艘船上,立刻悬起了十数根竹竿,竿头钓着竹篮,隔送了过来,长衫汉子躬身笑道:“我家主人知道狄公子伉俪久泛海上,饮食难免欠缺,是以特地命在下兼程送来一些鲜肉蔬菜,为狄公子伉俪换一换口味。”
狄扬沉声道:“你家主人是谁?”
依露轻轻一笑,接口道:“他倒真孝顺得很。”
长衫汉子满面笑容,第二句话他只当没有听到,笑道:“在下主人在岸边恭候两位侠驾,两位一见便知道了。”倒退几步,躬身一礼,转身掠回他自己的船上。
狄扬朗声道:“朋友你若不说出你家主人的名姓,这礼物狄某万万不能收的。”
长衫汉于仍是满面笑容,道,“公子一见便知,我家主人只是令我传语公子,故人无恙归来,他实在高兴得很。”
那船上船夫身手甚是精熟,就只这几句话工夫,便已转舵驶开。
狄扬低叱道:“追!”心念转处,突又叹道:“不追也罢。”
依露笑道:“对了,人家孝顺的东西,你推也推不掉的,追他做什么?”
打开那十几只竹篮,篮中果然都是些鲜肉蔬菜,依露叹了口气,道:“可惜……”突地举起篮子,将十余篮鲜肉蔬果都抛人海中。
狄扬展颜突道:“我只当你嘴馋起来,就舍不得丢了!”
依露笑道:“我就馋成这副样子么?我倒要你猜猜,他那主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
狄扬道:“也许是敌,也许是友,说不定……”
依露截口笑道:“说不定还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呢,是吗?”
狄扬笑道:“说不定又是什么帮帮主的妹子看中了我,特地送些东西,来拍我的马屁。”
依露顿足笑道:“你要死了,叶家妹子,快帮我来撕他这张油嘴。”
这夫妻两人俱是一般生性,无论说什么严重之事,却不肯板起面孔说话,心里纵然有千百件心事,面上仍是嘻皮笑脸。
此刻他两人面上虽仍在打情骂俏,其实心中都是惊异交集,只因这长衫汉子虽然满面笑容,但在笑容后隐藏的来意是善是恶,却实令人难测。
他两人计议了一夜,除了静观待变,也研究不出什么计策!
哪知第二日清晨,他两人方自立在船头,却竟然又有一片风帆迎面驶来,狄扬沉声道:“昨夜那长衫汉子,今日若再上到这艘船上,嘿嘿!他就要来得去不得了。”
依露轻笑道:“好一个来得去不得。”
两艘船又自驶近,狄扬不等那边说话,便已落帆、定舵,立在船头,朗声笑道:“朋友你来得倒早,请过来这边说话!”
那边船上果然遥遥呼道:“来的可是狄扬狄公子贤优俪么?”
狄扬仰天笑道:“除了我夫妇,海上船只,还有谁会用这七色锦帆,朋友,你岂非问得多余了。”
风重舟轻,瞬息间两舟相近,只见对面船头,亦卓立一条长衫大汉,但却绝非昨日寒暄送礼的长衫人。
这长衫大汉神情更是恭敬,送的礼也更见丰盛,狄扬口中不语,心中却大是奇怪,只听依露已忍不住问道:“昨日方蒙厚赠,今日又送礼来,你家的帮主,也未免太客气了些。”
长衫大汉愕了一愕,赔笑道:“敝帮今日才得到狄大侠贤伉俪重转中原的消息,便即刻赶来了。”
依露道:“昨日不是你们么?”
长衫大汉摇头沉吟,依露道:“你家帮主是谁,可以说出来么?”
长衫大汉道:“贤伉俪一到岸上,便知道了。”竟也不肯说出帮主的姓名,匆匆离船而去。
狄扬夫妇面面相觑,心里更是奇怪,依露笑道:“这算做什么?常言道君子不受非来之物,我们虽然不是君子,但这些没有来历的东西,还是吃不得的。”照样将这礼物全部抛人海中。
他夫妇二人,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些送礼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送来这些礼物,却又偏偏不肯说出姓名来历。
哪知未过多久,竟又来了一艘江船,送来了许多新鲜的蔬果,送礼的人,也是身穿长衫、故作斯文的江湖豪士。送完了札,也是躬身一礼,匆匆而去,绝不肯透露一点姓名来历。
由清晨到下午,一共来了四批送礼的人,一个比一个客气,送的礼也一个比一个丰盛,但却也没有一人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几乎都是异口同声他说:“贤伉俪到了岸上,便知道了,小的不敢多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肯说了。
最怪的是,这些人和狄扬夫妇俱是素不相识,而且彼此之间,也没有来往,仿佛分别代表着五个门派,要拉拢狄扬夫妇。
依露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好笑,娇笑道:“看来我们竟仿佛是香宝宝了,人人都要拉拢我们。”
狄扬皱眉道:“我们与武林帮派,素无交往,他们如此大献殷情,只怕没有什么好事。”
依露道:“可会有什么坏事呢?”
狄扬沉声道:“令人难测。”
依露道:“这些本都出于常理之外,自然令人难测,我看你也不必费神去想了,反正一到岸上,就会知道。”
狄扬叹道:“上岸后才知道,只伯已来不及了。”
依露笑道:“你若是不敢上岸,那么我们就索性永远飘流在海上,做两对海上仙侣。”回首向叶曼青一笑道,“妹子,你说好么?”
叶曼青面颊一红,转首望向窗外,南宫平仍是木然坐在椅上,仿佛世上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过了许久,叶曼青突然沉声过:“此事还有个奇怪之处,你们都没有想到。”
依露笑道:“什么奇怪的事?”
叶曼青道:“连昨日送礼的五拨人,个个身手都十分矫健,但只不过是他们帮派中的执事弟子,由此可见,这五个帮派实力都不弱,但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江湖中有这样的五个帮派。”
狄扬道:“或者并非江湖派门,而是武林宗派。”
叶曼青略一沉默,摇头道:“不可能的,武林中自成一家的宗派,必定自恃身份,不会故意做出这样神秘的样子。‘狄扬皱眉道:“或是近年来,江湖中又有新的帮派崛起,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
叶曼青道:“一年之间,江湖中竟会崛起五个实力强盛的帮派,岂非更会令人奇怪么?”
突听依露轻轻一笑道:“已将靠岸了,事情立刻便知分晓,你们还猜什么?”
狄扬、叶曼青一起步出船舱,定晴望去,只见前面果已现出一片灰蒙蒙的陆地影于,衬着满天绚丽的夕阳,显得更是突出。
飘流海外经年的人,骤然见着家乡的陆地时,那种奇妙的兴奋感觉,的确令人难以描述。
狄扬等人只觉心头热血奔腾,把方才心里还在奇怪的事都忘了。
那些强壮的船娘,精神亦是为之大振,操作得更是卖力。
不到盏茶时分,陆地的轮廓,已变得极其清晰,海面上的渔船,方自辛劳了一日,此刻齐声高歌着渔歌晚唱,扬帆归去,准备去享受一日的丰收。有些胆大的渔夫,见到这艘奇异的海船,都不免划到近前,来看个仔细。
漫天夕阳中,点缀着朵朵云帆,海风轻拂中,弥漫着渔歌晚唱——这种壮丽而奇妙的景色,在久别家园的游子眼中,更有一种无比的亲切。
狄扬长叹一声,转目望去,只见依露眼中,己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她竟被这种震撼人心的美,感动得流下泪来。
两人目光相对,依露嫣然一笑,哽咽着道:“回到家后,我再也不愿出来了。”
狄扬轻轻握住了她的纤手,轻轻地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
叶曼青感到他们的幸福,也感到自己的孤单,但觉有一阵不可抑止的悲哀涌上心头,一双秋波中,也不禁沾满了晶莹的泪珠。
自泪光中望过去,南宫平木然立在舱门,遥视着漫天夕阳,他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突听一个船娘在身后笑道:“船未靠岸,送礼的人已有那么多,船靠了岸,在岸上迎接的人更不知有多少了。”
得意的笑声,象征着她也分享了一份主人的光荣。
狄扬面色突地变得十分凝重,依露笑道:“你又多想些什么?就凭我们几个人,难道还怕被人吃了不成?”
海船靠岸,岸上果然站着一群迎接的人,凝目一望,这些人竟然都是女子。
依露皱眉奇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五帮的帮主,真都有一个妹妹要嫁给你么?”
狄扬忍不住失声一笑,却见岸上的女子,竟都挥手欢呼起来。
依露面上半分笑容也没有了,冷“哼”一声,道,“想不到你交游倒广阔得很,才出海没多久,就有这许多女人来欢迎你回来。”
狄扬忍不住笑道:“说不定是南宫平的朋友呢?”
依露道:“人家才不像你……”
话声来了,只见十数艘渔船靠岸后,船上的渔夫,便与岸上的女人拥抱在一起。
要知海边礼教之防,远不如中原江南之重,是以男女间真情流露时,也没有什么大多顾忌。
狄扬哈哈大笑道:“好个会吃醋的婆娘,你看清楚了没有,人家是在等候出海捕鱼的丈夫,不是来欢迎我的。”
叶曼青纵有满心幽怨,此刻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依露面颊微红,轻轻拍了狄扬一掌,道,“你还以为我是真的吃醋么,我只不过看到叶妹妹愁眉不展的,想逗她笑一笑而已。”
狄扬大笑道:“你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是真的在吃醋的。”
只见渔舟都已靠岸,辛劳的渔夫,提着一天的收获,携儿带女,随着深铜色皮肤的健康妻子,回家去享受晚间的欢乐。
刹那间,岸上的人竞走得于干净净,一个不留。
狄扬大奇道:“送礼的人不来接船,这倒怪了。”
叶曼青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虚,连我也想不出来。”
依露道:“管他什么玄虚,事到临头,自会知道,我们先弄清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再说。”
四人一起上岸,只见这海市居然甚是繁荣,街道也甚是整齐,询问之下,才知道便是浙江名城乐清,距离他们出海地三门湾并不甚远,当下便要寻地方投膺打尖,琐碎之事自有许多,不必细说。
哪知他们到了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客栈后,突地发现,客栈中的掌柜和店伙,竞仿佛对他们极为熟悉。狄扬一入店门,掌柜店伙便一拥而上,恭敬地道:“狄客官远来辛苦了。”
狄扬皱眉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姓名?”
掌柜的神秘一笑,不答所问:“小店中有五个跨院,俱都十分清爽,早已打扫过了,专等狄客官来到。”
依露道:“你们这大的店,难道没有别的生意么?我们只要两个院子就够了。”
掌柜的笑道:“小号虽不大,但在这附近几百里地内,却找不出第二家来。平日客人川流不息,但今日专等狄客官一家。”
狄扬心念一动,问道:“你一个跨院有多少间屋?”
掌柜的道:“每间跨院,都有十多间屋,不瞒客宫,小店所占的地方,比皇宫也差不了多少。”
依露道:“这么大的院子,一个就够了,何必五个,咱们又不是海盗,又没有发财。”
掌柜的笑道:“原来客官还不知道么,今天来了五位英雄,每位订下了一个院子,都是为狄爷准备的,他们付了加倍的钱,逼着小的赶走原有的客人。小的方才还在奇怪,狄爷只有一家人,到底是住哪个院子好呢?”
狄扬夫妇对望一眼,依露道:“订房的人,可有留下话么?”
掌柜接口道:“只留下银子,没有留话。”
狄扬道:“可留下姓名?”
依露接口道:“自然不会了……掌柜的,我只望你将他留下的银子,拿来给我瞧瞧。”
那掌柜的微微一愕,终于不敢违杭,狄扬却忍不住问道:“那银子有什么可看之处?”
依露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无论是从银子或是银票上,都可以看出一些他们的来历。只因为各地的银票,都造得有些不同,从这上面,至少可以看出他们是来自何处,假如是银条,就更容易看了。”
狄扬叹道:“想不到你懂得比我还多。”
他却不知道“幽灵丐帮”雄踞边外,专劫不义之财,来自各地的银子,他们都照抢不误。“艳魄”依露家学渊源,有关这一门的知识,自是丰富得很。
不到片刻,那掌柜的便捧出一具银箱,箱子里又有银子,又有银票,依露首先取出一锭银锞。
只见这银镍十两一锭,铸得甚是粗糙,但银子成色却是十足十足的。
她随意看了一眼便毫不迟疑他说道:“这银子必定是来自青、康、藏等边外之地,奇怪的是,那边又会有什么帮派来到此间呢?”
再取出四张银票,数额俱是不少,只有第一张乃是“汇丰”的票号,这种银票流通各地,连依露也看不出端倪,只得放下了。
第二张银票乃是蜀中所出,第三张银票却是在江南一带通常可见的。
依露叹道:“蜀中、江南部有人来,他们不远千里而来,是为的什么?我越看越糊涂了。”
俯首望去,只见那第四张银票,票面最是奇特,竟画着一圈黑、红两色的花边。
狄扬、叶曼青目光动处,齐地一怔,“艳魄”依露亦面色微变,突见一只手伸来,抢去了她手中的那张奇特的银票。
始终木然不语的南宫平,见到这张银票,面色突地变为惨白,一手抢了过来,目光直视在上面,只因为这张银票,本是“南宫世家”所有之物。
狄扬强笑一声,道:“想不到这些人手里有‘南宫世家’的银票!”心里大为奇怪,再也想不出,哪一帮会持有此物。
南宫平面色铁青,一字字沉声道:“这银票是谁拿来的?”
那掌柜的见了他的神色则已骇得呆了,讷讷道,“是……是第二位……”
南宫平截口道:“他订的房间在哪里?”
掌柜的颤声道:“小的带路……”
南宫平随手将银票抛入箱里,沉声道:“走!”
掌柜的抱起银匣,踉跄而行,穿过一道走廊,开开一扇圆门,只见门中一座院落,居然也有些山石花木,果然比别家客栈大不相同。掌柜的赔笑道:“客官可要在这里歇下么?”
南宫平冷冷道:“不错!”当先走入了厅房,“噗”地坐到地上,又呆呆地出起神来。
大家见了他的神色,谁也不敢对他说话,当下收拾行装,方自准备安歇,突听店门外一阵喧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奔行而过。
狄扬、依露俱都好奇心重,忍不住走了出来,只见店外的长街上,人群骚乱,无论男女老少,手里都提着一些竹篮木桶,欢呼着奔向海岸那边。有的老年人脚步踉跄,却都全力狂奔,店里的伙计虽不敢随之奔去,但一个个面上俱部露出了跃跃欲试之色。
狄扬夫妇心中都不禁为之大奇,夫妇两人对望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一起放开了脚步,随着人潮奔向海岸。
星光之下,只见海岸上更是挤满人群,不住地欢呼、争夺、嘻笑,有的青年男子早已脱下衣衫跃下海里。
狄扬道:“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依露道,“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两人一起拥入人群,目光转处,面色都不禁为之大变!
只见海潮奔流而来,海浪中银光闪闪,竟然都是一条条死鱼,成千上万,大小不一,直将海里都变为了鱼浪!海城里的居民听到这种奇异的消息,自然飞也似的赶来,拾取这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的死鱼,他们虽然终年以打鱼为生,但一生中谁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多鱼。
狄扬夫妇面面相觑,心头俱是一片沉重,只因地两人深知这奇异鱼浪是怎么来的。
四下的渔夫渔妇,见到他俩衣杉华丽,神态不凡,有的人便答讪道:“这是老天爷赐下的神鱼,吃了必定有福,两位何不也拾一条!”
狄扬强笑一下,拉起依露的手腕,挤出了人群,低声道:“你猜得不锗,幸好我们没有吃那些送来的东西,否则……”心头一寒,住口不语。
他一看到这奇异的鱼浪,便知道必定是海里的鱼群,吃了他们抛下的蔬果,立刻毒发而死,随着海浪飘流到这里。
区区十儿篓食物,竞能毒死成千上万的鱼,其毒之烈,可想而知,两人自是为之心寒。
依露依着狄扬的身子,双眉深皱,祝声道:“好狠的毒药,是什么人有这样毒辣的手段,用这样狠的毒药?”
狄扬默然半晌道:“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依露叹道:“即使我们知道了那五拨人是谁派来,也无法知道是谁下的毒,更不知道他们全都下了毒呢?还是只有一个人下了毒。”
狄扬道:“天下永远没有包得住火的纸,也没有瞒得住人的事,你放心好了。”
依露叹了一声,突然变色道:“不好!”
狄扬道:“什么事?”
依露惶声道:“这些鱼都是中毒而死的,本身也有了毒性,他们若是吃了这毒鱼,该怎么办呢?”
狄扬转目望去,只见海岸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鱼,这些平凡的渔夫,平日神权最盛,此刻已将毒鱼当做神鱼,眼见便是一场空前的劫难,更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这一场“鱼祸”上。
依露玉容惨变,连连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么多人,我们再说,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狄扬亦是束手无计,只见有几个渔民手提竹篮,将满载而归,他情急之下,方待纵身跃去,突听一阵呼声,遥遥传来。
几个黄衣束发汉子,一路飞奔而来,连声大呼道:“老神仙传下法旨,这些鱼吃不得的!”
刹那之间,便有一群人围了上去,将那些黄衣束发的汉子分开,不住询问,正待归去的渔民,已停住了脚步,只见一个黄衣人飞奔而来,大呼道:“兄弟们,快将鱼带回埋在地下,万万吃不得的。”
有人问:“为什么吃不得?”
黄衣人道:“老神仙说鱼里有毒,是恶魔送来害人的,吃下之后,不到半天便会毒发而死。”
渔民们齐地面色大变,又有人说:“幸好有老神仙在这里,否则岂非都要送命。”
又有人说:“老神仙功德无量,愿老天保佑他老人家长命百岁。狄扬夫妇暗中松了口气,又不禁在暗中奇怪,不知道他们嘴里的”老神仙“究竟是何许人也,渔民们为什么会对他如此信服?他两人忍不住拦了一位渔民间道:“请问兄台,那‘老神仙’是谁?”
这渔民上下打量了他们两眼,笑道:“两位必定是远道来客,所以连老神仙是谁都不知道。他老人家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端的可称得上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狄扬道谢了,一路走向客栈,依露轻叹一声,道:“这位老神仙必定是异人,有时间我要去拜访拜访。”
狄扬道:“什么异人,左右不过是个神棍而已。”
依露道:“若是神棍,怎会知道鱼里有毒,令人不要煮食,这些渔民虽然神权极重,但却也不是呆子呀!”
狄扬不愿与她争论,只因每一次争论,自己都是落在下风。
回到客房,南宫平、叶曼青仍然对面坐在厅房里,两人默然相对,似乎一直没有说过话。
狄扬夫妇便将方才所见说了,订房的人,自不免又送来酒筵,但他们眼见方才毒鱼之事,哪里再敢吃别人送来的东西。
到街上买了两百个鸡蛋,用白水煮来吃了,盐盅都不敢沾上一沾。
那些船娘本待到岸上大吃一顿,此刻一个个叫苦连天,道:“姑娘、姑爷,还是早些回去吧!”
依露道:“回去!说不定永远回不去了。”
他们口中虽不言,但心里却知道事情越来越凶险,各人满怀心事,回到房中熄灯就寝。
南宫平通宵反侧,哪里睡得着觉。他面上虽已麻木,但心里却是思潮万端,想起了双亲,想起了故友,也想起了许多他不愿意想的事。只见蜡烛渐短,长夜渐去,他却仍然没有合过眼睛。
万籁俱寂之中,突听窗外响起了一阵衣袂带风之声,接着,只听“吱、吱”两声轻响!
他心头一震,霍然坐了起来,院外又是“吱、吱”两声,乍听有如虫鸣,但南宫平面色却为之大变!
他还记得这声音,他记得这声音正是他初入师门时,与同门弟兄,在夜凉如水的夏夜,以捉迷藏来练轻功时的暗号。
那时他们都还年幼,童心未泯的龙飞,带着他们在树林里捉迷藏,使得他们不觉是在练轻功,而仿佛是在游戏,这一份用心,是多么善良。
刹那间,他心头热血上涌,往目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又变得如此清晰。
他狂喜暗忖:“难道是大师兄来了么!”身形后耸,穿窗而出,只见一条黑影伏身檐上,见到他穿窗而出,便遥遥招了招手。
南宫平再不思索,飞掠而起,只见人影已跃到另一重院落,卓立在一一株巨树的阴影下。
他一掠而前,目光凝注,暗影中,他依稀辨出这人竟是他的三师兄石沉。分别已久的同门师兄,骤然相逢,他只觉心头一阵狂喜,一把握住石沉的手掌,道:“三师兄,你……你……”
喉头一阵哽咽,眼中泛起泪光,再也说不下去。
黑暗中,往昔英俊挺逸的石沉,此刻竟是神色颓败,面容憔悴,连双目都显得黯淡无光。
他再也不是往昔那英俊挺逸的石沉了,他仿佛已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仟悔着往昔的罪恶,等待着日后的死亡。
南宫平心头愕然,既悲又喜,只听石沉缓缓道:“我听说你在这里,就赶来了。”他语声沉重缓慢,语声中竟也失去了往昔的精神,有如自坟墓发出一样。
南宫平黯然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进去?”:石沉缓缓摇了摇头,空虚黯淡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绝望的悲哀,缓缓道,“我不能进去,我只是来告诉你,不要听任何人的话,不要答应任何事,我……我说的就只能有这么多了。”
南宫平呆了半晌,惨然道:“你……你近来好么?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是不是和大嫂在一起?”
石沉空虚绝望的目光,遥视着天畔的一颗孤星,出神许久,突然缓缓道:“我是个不祥的人,满身都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你……你……以后你万万不要再认我这个师兄,最好当我已经死了。”
南宫平忍不住泪珠满盈,颤声道:“师兄,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师兄……”
石沉摇了摇头,仰夭叹了口长长的气,突然伸手一抹眼帘,道:“多自珍重,我去了。”话声未落,他已拧转身形,如飞掠去。那消瘦的身影,在一刹那间,便被无边的黑暗完全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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