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铃》是古龙先生1962年的武侠作品。小说常用细腻的笔触去描写人物微妙而复杂的情感,常用生与死、幸福与痛苦这样尖锐对立的矛盾来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高贵独立的人格,以此来揭示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真谛。
《护花铃》为古龙早期作品。1962年10月春秋出版。又名《诸神岛》。虽然“诸神岛”似乎比较切题、三年前的自己也认为“诸神岛”比较好,但是现在整个看下来,“护花铃”才像古龙取的名字,犹如“湘妃剑”一样,别有一种正面的、温柔内敛的深意。
《护花铃》是古龙在1962年创作的武侠小说,原名《诸神岛》,此时的古龙经过三四年的历练,在小说创作能力上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使得《护花铃》的人物刻画、背景设计、情节推动方面在古龙的前期作品中显得鹤立鸡群,但又因为古龙此时还未达一定境界,使得小说前工后拙,结局处草草收场,未免遗憾。
护花铃据传是唐玄宗时,唐宁王将金玲用红线系在花枝上,用来惊吓落在枝头啄食花朵的飞鸟,后世称之为护花铃,宋代张炎有诗:笑邻娃痴小,料理护花铃。清朝舒穆禄雪梅思念表哥纳兰容若,写下了“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护花铃这一词过于美妙,成为不少小说和影视作品的标题,最著名的还是古龙这一部小说,护花铃用来形容男女主南宫平和梅吟雪之间的爱情,可谓点睛之笔。
因为之前被古龙那些儿戏一般的渣作荼毒,我对本作期待不大,不过《护花铃》真的是古龙前期难得的上乘之作,小说背景设计高深,情节跌宕起伏,各种陷阱诡计眼花缭乱,古龙小说的些许特点都能展现出来,再加上那令人难忘的女主角,如果不是再次草草结尾,本作的质量绝对能比肩古龙的中期佳作。
第十一章 多情多愁
南宫平心中只觉万念念奔腾,纷至沓来。
这两个性情孤僻、冷若冰霜的女子,黑暗不能使其动心,毒蛇也不能使她们警惕,即使是生死俄顷,她们仍然静如山岳,甚至连别人的轻薄与侮辱,她们都已忍受,但此刻南宫平的安危,却能使她们忘去一切。
万达目光望处,心中亦不觉大是感叹,他虽在暗暗为南宫平感到幸福,但老经世故的他,却以在这幸福中隐隐感到重重阴影。
感叹声中,梅吟雪、叶曼青两条婀那的身影,已有如穿花蝴蝶般将战东来围在中间,她俩人实已将这狂傲而轻薄的少年恨入切骨。
此刻四只莹白的纤掌,自是招招不离战东来要害。
战东来心神已定,狂态又露,哈哈笑道:“两位姑娘真的要与我动手么,好好,且待本公子传你几手武林罕见的绝技,也好让你们心服口服。”
他笑声开始之时虽然狂傲高亢,但却越来越是微弱,说到最后一字,他已是面沉如水,再也笑不出来。
只因他这狂笑而言的三两句话中,已突然发觉这两个娇柔而绝美的女子,招式之间的犀利与狠毒。
只见她两人衣袂飘飞,鬓发吹拂,纤纤的指甲,更不时在或隐或现的星光下闪动着银白色的光芒,像是数十柄惊虹掣电般的利剑一样,十数招一过,战东来更是不敢有半点疏忽,又数十招一过,他额上不禁沁出汗珠。
梅吟雪右掌一拂,手势有如兰花,却疾地连点战东来“将台”、“玄机”、“期门”、“藏血”四处大穴。
这四处大穴分散颇遥,然而她这四招却似一起点下,让人分不出先后,战东来拧腰甩掌,连退五步,只见她左掌却在轻抚着自己鬓边的发丝,嫣然一笑,道:“叶妹妹,你看这人武功还不错吧,难怪他说起话来那么不像人话。”
叶曼青怔了一怔,右掌斜劈,注指直点,攻出三招,她想不出梅吟雪此话有何含意,只是冷冷“嗯”了一声。
梅吟雪娇躯一转,轻轻一掌拍在战东来身左一尺之处,但战东来若要闪开叶曼青的三招,身躯却定要退到梅吟雪的掌下,他心头一愕,双臂曲抡,的溜溜地滑开三尺,堪堪避开这一掌。
梅吟雪手抚鬓发,娇笑着道:“他武功既然不错,叶妹妹,你就避开一下,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好吗?”
叶曼青柳眉一扬,银牙暗咬,扬臂进步,一连攻出七招。梅吟雪“咯咯”笑道:“好武功,好招式……好妹妹,我可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但是你要对付他‘昆仑’朝天宫传下来的功夫,可真是还差着一点,你不如听姐姐的话,退下去吧!”
笑语之间,又自轻描淡写的攻出数招,但招招俱都犀利狠毒已极,有时明明一掌拍空处,却偏偏是战东来身形必到之处,有时明明一掌向东边,但落掌时却已到了西边。
战东来心头一凛:“这女子究竟是谁?如此狠毒的招式,如此狠毒的目光,竟已看出了我的师门来历。”突地清啸一声,身形横飞而起,他情急之下,毕竟施出了“昆仑”名震天下的飞龙身法。
梅吟雪又“咯咯”一笑,道:“好妹妹,你既然不听姐姐的话,姐姐只有走开了。”话声未了,她身形已退开一丈开外。
南宫平霍然一惊,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梅吟雪满面娇笑,道:“两个打一个,多不好意思,让她先试一试,你担心什么。”
南宫平面寒如水,再也不去理她,目光凝注着战东来身形的变化,只见他身躯凌空,矢矫转折,有时脚尖微一沾地,便又腾空而起,有时却根本仅仅借着叶曼青的招式掌力,身形便能凌空变化,就在这刹那之间,叶曼青似乎已被他笼罩在这种激历奇奥的掌法之下。
但数招过后,叶曼青身法仍是如此,虽落下风,未有败象,她双掌忽而有如凤凰展翼,忽而有如丹凤朝阳,脚下看来未动,其实却在时时刻刻踩着碎步,步步暗合奇门,却又步步不离那一尺方圆。
梅吟雪双眉微微一皱,似乎在奇怪她竟能支持如此长久而不落败,但秋波转处,又嫣然笑道:“原来‘丹凤’叶秋白还教了她一套专门对付这种武功的招式步法,但是叶秋白只怕也不会想到,她并未用这招式来对付‘神龙’弟子,却用它来对付了‘昆仑’门下。”
南宫平冷“哼”一声,仍未望她一眼。
万达俏悄走来,道:“叶姑娘只怕——”南宫平道:“即便以二击一,我也即将上去助她。”
万达偷偷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见她面上突然一阵黯然的神色,垂下头来幽幽叹道,“你放心好了,我……我……”突地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扬手向战东来拍出一掌。
叶曼青此刻已是娇喘微微,力不胜支,战东来攻势主力,一经转到梅吟雪身上,她便暗叹一声,退开一丈,呆呆地望着战东来的身形出起神来。
南宫平瞧她一眼,似乎要走到她身旁,但终未抬起脚来。
万达长松了口气,低声道:“难怪‘孔雀妃子’名震天下……”他话虽未说完,但言下之意对梅吟雪的武功钦佩得很。
叶曼青暗自黯然一叹,缓缓垂下头去,星月光下,满地人影闪动,仿佛是春日余晖下,迎风杨柳的影子,她再次叹息一声,转过身去,缓步而行。
南宫平轻喝道:“叶姑娘……”一步掠到她身旁,接口道:“你难道要走了么?”
叶曼青仍未抬起头来,缓缓道:“我……我要走了。”
南宫平道:“但家师……”
语声未了,突听梅吟雪轻叱一声:“住手!”
南宫平、叶曼青一起转过身去,只见战东来方自攻出一招,闻声一怔,终于顿住身形,缩手回掌道:“什么事?”
梅吟雪轻轻一抚云鬓,面上突又泛起嫣然的娇笑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和我拼命做什么?”
战东来满面俱是诧异之色,呆呆地瞧着她双眼,只见她明眸流波,巧笑清兮,似乎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不禁伸手一拍前额,大笑道:“是呀,你和我无怨无仇,我和你拼命做什么?”
他一面大笑,一面说话,手掌却偷偷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梅吟雪嫣然笑道:“我们两人非但不必拼命,而且像我们这样的武功,若是能互相传授一下,江湖上还有谁是我们的放手。”
她口口声声俱是“我们”,听得南宫平面色大变。
战东来却已变得满面痴笑,不住颔首道:“是呀,我们若能互相传授一下……哈哈,那太好了,那简直太好了。”
梅吟雪笑道:“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互相传授一下呢?”
战东来大笑道:“是呀,那么我……”
南宫平忍不住厉叱一声:“住口!”
梅吟雪面色一沉,冷冷道:“做什么?”
战东来双眉一扬,双目圆睁,大喝道:“做什么,难道你……”
梅吟雪截口道:“不要理他。”目光冷冷望了南宫平一眼,道,“我和你非亲非故,我的事不用你管,龙布诗的遗命,更与我无关,你还是与你的叶姑娘去替他完成遗命好了。”
南宫平木然立在地上,牙关紧咬,双拳紧握。
只见梅吟雪向战东来嫣然一笑,道:“我们走,先找个地方吃些点心,我真的饿了。”
战东来面上亦自升起笑容,道:“走!”两人对望了一眼,对笑了一笑,一起展动身形,掠出三丈,战东来却又回首喝道:“你若要寻我比武,好好回去再练三年,那时大爷还是照样可以让你一只手。”话声未了,他身形早已去远,只有那狂傲而充满得意的笑声,还留在黑暗中震荡着。
南宫平木立当地,只觉这笑声由耳中一直刺人自己的心里,刺得他心底深处都起了一阵颤抖。他握紧双拳,暗暗忖道:“梅吟雪,梅冷血,梅吟雪,梅冷血……”心头反来复去,竟都是这两个名字,再也想不到别的。
叶曼青目送着梅吟雪的身影远去,突地冷“哼”一声道:“你为什么不去追她?”
南宫平长叹一声,口中却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去追她?”
叶曼青冷冷道:“好没良心的人!”袍袖一拂,转过脸去。
南宫平怔了一怔,呆望着她,心中暗问自己:“我没有良心?她如此对我,还是我没良心……”突见叶曼青又自回转头来,道:“她对你好,你难道不知道,你难道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南宫平怔了半晌,缓缓道:“她这是对我好么?”
叶曼青冷“哼”一声,道:“她若是对你不好,怎会对你的安危如此关心,什么事都不能叫她动弹一下,但见了你……咳咳……”话声未了,忽然想起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轻叹两声,垂下头去,如花的娇靥上,却已泛起两朵红霞。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实是素乱如麻,梅吟雪往昔的声名,以及她奇怪的生性、奇怪的处世与待人方法,使得他无法相信她对自己的情感,也因为这相同的理由,使得他不能原谅她许多他本可原谅她的事。
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也正是人类情感的弱点,他无法向别人解释,也不能对自己解释。
为了她没有好好地照顾狄扬,为了她故意对叶曼青的羞侮,她虽然也曾故意以冷漠来对待他,但是正直无私的南宫平陷入了感情的纠纷后,也不禁变得有些自私起来,他只想到:“我并未如何对她,她为何要对我如此?于是他不禁长叹着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叶曼青一整面色,抬头道:“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喜欢你,见了有别的女孩子找你,就……就…”她故意作出十分严肃之态,接口道,“她却不知道我来找你,只是为了我曾答应令师。”
南宫平思潮一片紊乱,亦不知是愁、是怒、是喜,忽而觉得梅吟雪所做的事,件件都可原谅,只是自己多心错怪了她,便不禁深深谴责自己,但忽而又觉得她所作所为,毕竟还是有些不可原谅之处,于是他就想到她对战东来的微笑,于是他心底开始起了阵阵刺痛……
唉!多情少年,情多必苦。
晚风瑟瑟,乌云突散,大地一片清辉,老经世故的万达,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些少年儿女的情感困扰,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气短情长之事,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感叹、唏嘘。
他深知多情少年堕人情网时情感的纷争紊乱,是以他并不奇怪南宫平此刻的惶然失措、忽忧忽喜的神态,他只是对叶曼青的幽怨、愁苦,而又无可奈何,不得不为梅吟雪解说的心境极为同情,因为他已了解这少女看来虽冷酷,其实也是多情。
于是他忍不住沉声叹道:“梅姑娘虽然走了,但她只不过是一时激愤而已,只可怜那狂傲而幼稚的少年,势必要……”
南宫平冷“哼”一声,截口道:“无论战东来多么狂傲幼稚。她也不该以这种手段来对付别人。”
万达叹道:“话虽如此,但……”
他方一沉吟,南宫平突地大喝一声:“叶上秋露!”
万达一怔,讷讷道:“叶上秋露,可就是……”
南宫平道:“就是家师留下给我的宝剑,我一直放在狄扬身旁。”他一直心绪紊乱,加以遭遇奇变,直到此刻,方才想起了那口利剑。
万达怔了半晌,讷讷道:“狄扬狂奔而去的时候,他手中似乎有光芒闪动……”
南宫平猛一顿足,道:“走,我若……”
叶曼青目光霍然转了过来,冷冷道:“你要到哪里去?”
南宫平道:“我……”
叶曼青根本不等他回答,截口又道:“无论你要到哪里,先看了你师傅的留书再走也不迟。”
南宫平叹道:“家师的留书,莫非已在姑娘身边?”
叶曼青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秋波一转,轻轻放在地上。
南宫平俯身拾起,沉吟道:“但家师之命,是在三日之后。”
叶曼青冷冷道:“你此刻既不回‘止郊山庄’,先看又有何妨。令师的三件未了心愿,若是定然要我一起与你去做,就最好快些去做,若非定要我做,我也好早些脱身事外。”她语气之间,似乎恨不得越早离开南宫平越好,她目光之中,却又满充幽怨之意。
南宫平木立半晌,缓缓拆开了那封信笺,那熟悉而苍劲的字迹,便又映入他眼帘,只见上面写的是:“平儿知悉!吾既去矣,‘止郊山庄’终非你久留之地,令尊一生事业,亦待赖你维持,令尊夫妇非常人也,老来已厌富贵……”
他目光一阵停留,心头暗暗感激,感激他师傅对他父母的尊敬,思亲之情,思师之情,使得他心头一阵激动,良久良久,才能接着往下看去:“你身世超特,际遇非常,日来之成就,尤未可限量,大丈夫不可无妻,内助之力,至紧至要,叶姑娘曼青兰心慧质,足可与汝相偕白首,此乃吾之心愿一也。龙飞若无子息,你生子后望能宗祧二姓,传我龙氏香烟,此乃吾之心愿二也。”
南宫平只觉突地一阵热浪飞上面颊,再也不敢望叶曼青一眼,他实未想到师傅的“未了心愿”竞是此事,干咳一声,接着看下去:“再者,武林故老之间,有一神秘传说,世上武功之圣地既非少林嵩山,亦非昆仑武当,而在于一殿一岛,此岛名‘群魔’,殿名‘诸神’,俱在虚无缥缈之间,世人难以寻觅,‘群魔之岛’,乃世上大好大恶之归宿,‘诸神之殿’,自乃大忠大善之乐土,然非武功绝高之人,难入此殿此岛一步。”
南宫平心头激荡,只觉此事之中,充满神秘诡异,目光不瞬,接着下看:“吾少年时已听到有关此一殿一岛之传说,然说此事者,曾再三告诫于我,一生之中,只能将此事转叙一次,吾一生邀游寻觅,亦未能得知此两地之所在,今吾去矣,特转叙你与曼青,然汝等亦不能轻易转叙,切记切记,汝等若属有缘,或能一探此两地之究竟,继吾之未了心愿。”
南宫平一口气将它看完,不禁合上眼帘,脑海之中,立刻泛起两幅画面……。
烟云缥缈,紫气氲氤之间,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气象万千、黄金作瓦、白玉为阶的宝殿,殿中白发老人,三五成群,讲文说武,俱是人间难以猜测的精奥,殿外遍生玉树,满布琼瑶,时有仙禽异兽、玉女金童倘祥其间。
另一处却是恶水穷山,巨浪滔天,终年阴霾不散,时有阴森凄厉的冷笑,自黑暗中直冲霄汉,毒虫恶兽,遍生岛上,血腥之气,十里皆闻,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船只,时时都会被岛上的恶魔攫走……
叶曼青凝目望处,只见他手中捧着那方纸笺,忽而面生红云,忽而惊奇感叹,忽而瞑目含笑,忽而双眉紧皱,她心中不觉大是奇怪,忍不住问道:“你看完了吗?”
南宫平心头一跳,自幻梦中醒来,道:“看完了。”双手一负,将纸笺隐在背后。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你既不愿将令师的遗言给我看,我不看也罢。南宫平讷讷道:“并……并非不愿……”
叶曼青面寒如水,冷冷截口道:“我只问你,令师那三件未了心愿,是否与我有关?”
南宫平轻咳两声,讷讷道:“这个……嗯……这个……”心中暗叹一声,忖道:“不但与你有关,而且,唉……”
叶曼青柳眉一扬,道:“若是与我无关,我就走了。”一理鬓发,大步前行。
南宫平道:“叶姑娘……”
叶曼青冷冷道:“什么事?”
南宫平道:“嗯……这个……”他心中既是急躁,又是羞惭,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又自在心中暗忖道:“师傅既已有命,但……这却是万万不能实行之事,唉!别了,今日一别,再见无期,但愿你……”突觉手掌一松,掌中的纸笺,竟被叶曼青劈手夺去。
叶曼青大步而行,走过他身侧,突地拧腰转身,一把将纸笺夺去,口中冷冷道:“今师曾叫我与你一同观看,你既要违背师命,我却不忍违背他老人家托咐我的话。”她一面说话,一面目光移动,才只看了两眼,已是红生满颊,方才在面上的冷若冰霜的森寒之气,此刻全不见了,再看两眼,她突地“嘤咛”一声,将一双莹白如玉的纤掌,掩住了红若樱桃的娇靥,颤声道:“你……你……”
南宫平木立当地,满面尴尬,讷讷道:“我……我……”心中只觉既是羞惭不安,矛盾痛苦,却又有一阵温馨甜意,粼粼荡漾,忍不住瞧她一眼,只见她一双秋波也恰巧向自己膘来,两人目光相对,叶曼青突又“嘤咛”一声,放足向前奔去。
她虽在大步奔行,却未施展轻功,似乎正是想等别人拉她一把。
南宫平呆望着她的身影,脚步却未移动半步,晚风来去,静寂的深夜中,突地异声大起!
叶曼青脚步微顿,只听一阵阵有如吹竹裂丝的呼哨,随风而至,由远而近。
南宫平面上亦自微微变色,只觉这哨声尖锐凄切,刺耳悸心,一刹那,天地间便仿佛都已被这奇异的哨声占满。
叶曼青遍体一寒,拧腰纵身,“唰”地掠回南宫平身侧,道:“这……是……什……么?”这哨声中那种无法描述的阴森之意,竟使这冷漠而刚强的女子,说话也颤抖起来。
南宫平侧目望向万达,道:“这是怎么回事?”
夜色之中,只见万达面色灰白,目光凝注前方,一双手掌,却已探入怀中,却又在怀中簌簌颤动,只震得衣衫也为之起伏不定,竟似没有听到南宫平的问话似的,这老江湖面上竟露出如此惊悸的神态!
南宫平心头更是大震,面上却只能向叶曼青微微一笑,道:“不要怕,没有……”
话声未了,前面荒墟中出现一条人影,倒退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仿佛是在他身前所出现之事,已令他不敢回身奔跑。
吹竹之声越来越急,此人身影却越退越缓,竟已骇得四肢麻软,不能举步。
南宫平干咳一声,道:“朋……”他话声方自发出,此人突地惊呼一声,霍然回转身来。
只见他面容枯涩,目光散漫,头顶之上,全无一根毛发,服装之奇异,更是骇人听闻,有如半只麻袋套在身上一般。
南宫平呆了一呆,道,“朋……友……”哪知他方自说出二字,此人又是一声惊呼,躲在他身后,道:“朋友……”下面的话,他竟然也是说不出来。
叶曼青惊异地瞧了他一眼,目光转处,突见数十条青鳞毒蛇,自黑暗的阴影中涌出,黯淡的星光月色,映着它们丑恶而细致的鳞甲,发出一种丑恶而慑人心魄的光芒,叶曼青娇唤一声,情不自禁地靠人南宫平的怀抱。
只听万达猛然大喝一声,双掌齐扬,一片黄沙,漫天飞出,落在他们身前五尺开外。
吹竹之声,由高转低,每一条毒蛇之后,竟都跟随着一个楼衣乱发、阴森诡异的乞丐,这些人高矮虽不同,形状亦迥异,但面容之上,却备各带着一种阴沉之气,漫无声息地自黑暗中涌出,仿佛一群自地狱中涌出的幽灵。
叶曼青右腕一伸,将南宫平紧紧抱了起来,突觉南官平全身竞在颤抖不已,她不禁奇怪,秋波一转,才知道原是那奇服秃顶的怪入,也已将南宫平紧紧抱住,南官平也不禁受了传染,此刻转目瞧了叶曼青一眼,心中亦不知是惊慌?是诧异?抑或是一种能够保护他人的得意快乐之感,也许是这三种情感都有一些。
冰凉的青蛇闪动着它那丑恶的光芒,在冰凉的泥地上蠕蠕爬行,看来虽慢,其实却快,霎眼间已爬到万达所撒出的那一圈黄砂之前。
万达神色凝重,目光炯炯,见到这一群青蛇俱在黄沙之前停住,有的盘作蛇阵,有的伸缩红信,这一群其毒无比的青蛇,竞无一条敢接近那黄砂的一尺之内。
南宫平目光一扫,已数出这一群乞丐竟有十六人之多,此刻这十六人俱是目光阴森,隐含杀机,但口中竟都在哀哀求告:“行行好,大老爷,请你把口袋里的东西,施舍一些。”
这求告之声微一停顿之后,便又重复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十六张口一起发出,一起结束,不断重复,永无变更。
南宫平既是惊诧,又觉奇怪,忍不住回首望了那奇服秃顶的怪人一眼,只见他鹑衣百结,身无长物,双手却紧紧抱着一条麻袋,麻袋之中,亦是虚虚空空,哪里有丝毫值得被人乞求之物?
他目光数转,心念亦数转,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究竟有何玄妙之处,但是一种路见不平、帮助弱者的侠义之气,却使他对身后这个贫穷而可怜的老人大为同情,突见万达一个箭步,掠到那一段未被掩埋的蛇尾之前,似乎有意将它隐藏起来,不被这一帮奇异的乞丐看见,他双臂斜飞,双掌紧握,掌中显然又满握着两把可避蛇虫的黄砂。
吹竹之声,久已停顿,哀告之声,亦越来越见低沉,若是看不见他们的面目,这哀告的声音真是动人侧隐怜悯,但他们面上的阴森杀机,却使得这些哀告声中充满寒意。
万达双臂一振,大喝道:“朋友们可是来自关外的‘狱下之狱’么?”
哀告之声,齐地顿住,十七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万达面上,一个身量颀长、瘦骨嶙峋、目中炯炯生光,面上却毫无血色的异丐,徐涂向前走了过来,他脚步飘飘荡荡,好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倒,身上鹑衣又宽又大,被风一吹,齐地扬起,仿佛幽灵一般飘过那道黄砂,望着万达阴阴一笑,一字一字地轻轻说道:“你认得我么?”
黑夜之中,骤见如此人物,万达虽然行事老辣,此刻也不禁遍体生寒,颤声道:“朋友可就是江湖传闻的‘幽灵群丐’?”
这幽灵一般的异丐又是阴恻侧一声冷笑,道:“不错,狱下之狱,幽灵鬼丐,穷魂恶鬼,强讨恶化……嘿嘿,你未曾下过十九层地狱,怎会认得我们这一群恶鬼?”
他“嘿嘿”冷笑数声,忽又仰天哀歌道:“穷魂依风,恶鬼送终,不舍钱则”,必定遭凶……“四下群丐,一起应声相和。远远听来当真有如幽冥之中的啾啾鬼语,声声慑人心魄。万达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沉声道:“幽灵群丐,素来不讨千两以下黄金,万两以下白银,在下等身无长物,朋友们莫非寻错了人么?”
南宫平心念转动,亦自从记忆中搜寻出一群异丐的来历,不禁回首望了一眼,暗奇忖道:“素来未曾入关的‘幽灵群丐饿鬼帮,此刻来到这里,难道竞会为了这个有如乞丐一般的老人么?”只听这异丐笑声一顿,冷冷道:“寻的本不是你,你难道喜欢惹鬼上门?”
他身形忽然一闪,掠到南宫平身前,冷冷又道:“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们,更不可惹鬼上身,更不要挡鬼的路,知道么?”
南宫平朗声道:“阁下是依风依帮主,亦或是宋钟宋帮主?”他面色已是沉沉静静,既不惊讶,亦不畏惧。
这异丐目光一闪,突然“桀桀”怪笑道:“恶鬼宋钟虽然不在,我‘穷魂’依风一样可以送人的终入你既也知道我们这一帮饿鬼的来历,还要站在这里,莫非要等饿鬼吃了你么?”
四下群丐,一起拍掌顿足,“咯咯”笑道:“吃了你!吃了你!”
叶曼青心神已定,突地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真没出息,”“穷魂”依风毗牙一笑,道:“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倒在男人怀里,还要多嘴说话,十九层地狱里都没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女鬼!”
叶曼青双颊一红,又羞又恼,娇叱道:“你说什么?”扬手一掌劈去。
哪知她纤掌方自劈出,南宫平已轻轻扯着她衣袖,道:“且慢。叶曼青道:“这帮人装神弄鬼,强讨恶化,还跟他们多说什么?”
南宫平正色道:“身为乞丐,向人讨钱,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江湖中人,名号各异,以鬼为名,也算不得是什么恶行,人家对我们并无恶意,仅是请我们让道而已,我们怎可随便向人出手?”
“穷魂”依凤本来满面冷笑,听到这番话,却不禁大大怔了一下,他自出江湖以来,还未听过别人对他如此批评。
叶曼青亦自一怔,终于轻轻垂下手掌。
这冷傲的女子,此刻不知怎地,竟变得十分温柔。
那秃头老人惊唤一声,颤声道:“你……你……你……你难道要让这帮饿鬼来抢我这穷老头的东西么?”
南宫平微微一笑,朗声道:“久闻‘幽灵群丐’,游戏人间,取人财物,必不过半,而且劫富济贫,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但今日贵帮竟会对老人如此追逼,却教在下奇怪得很!”他言语总是诚诚恳恳,但坦荡荡,丝毫没有虚假做作。
“穷魂”依风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会对我们这帮饿鬼知道得如此详细。”此刻他笑声仿佛出自真心,语气便也没有了鬼气。
万达暗叹忖道:“多年前我不过仅在他面前提过几句有关‘饿鬼帮’的话,想不到他直到今日还记得如此清楚。”
只听“穷魂”依凤笑声一顿,缓缓道:“你既然知道得如此详细,想必也知道幽灵群鬼,出手必不空回,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他身形忽又一闪,要想掠到南宫平身后,秃顶老人大喊道,“救命……”
南宫平却已挡在依风身前,沉声道:“阁下竟还要对个贫穷老人如此追逼,真使得在下对贵帮的名声失望得很。”
“穷魂”身形顿处,突地冷笑道:“贫穷老人?你说他是贫穷老人?他若不比你富有十倍,而且为富不仁,幽灵群鬼怎会向他出手?”
南宫平愣了一愣,秃顶老人大喊道:“奠听他的,我怎会有钱……”
叶曼青道:“姓依的,你说这人比他富有十倍?”
“穷魂”冷笑道:“正是。”
叶曼青道:“你若错了,又当怎样?”
“穷魂”依凤道,“幽灵鬼丐,双目如灯,若是错了,我们这帮恶鬼,宁可再饿上十年,今夜一定回首就走……”
叶曼青道:“真的?”
依风冷笑道:“无知稚女,你知道什么,老东西看来虽然一贫如洗,其实却是家财百万,今日我要的只不过是他那口袋中的东西一半,难道还不客气么,幽灵鬼丐,素来不愿对穷人出手,否则今夜怎会容你这丫头在这里多口。”
叶曼青冷冷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穷魂”依风上下望了南宫平几眼,身形忽然向左走了五步,南宫平眉头微皱,亦自跟他连走五步,仍然挡在他身前,“穷魂”依风一直注目在他脚步之上,突又冷笑一声,道:“看来倒像个富家公子,只可惜身上还没有十两银子。”
南宫平暗惊道:“人道江湖中目光锐利之人,能从人脚步车尘之上,看出其中钱财珠宝的数目,想不到这‘穷魂’之目光,竟锐利如此。”
叶曼青道:“难道这老人身上藏有银子?”
依风道:“虽无银子,但银票却有不少,但我要的也不是银栗,而是……”
话声未了,秃顶老人突然转身狂奔。
“穷魂”依风冷笑道:“老东西,你跑得了么?”话声未了,这秃顶老头果然又倒退着走了回来,原来在他身前,竞又有数条青蛇,挡住了他的去路。
“穷魂”依风道:“大姑娘,不要多话了,除非是‘南宫世家’里的公子,江湖中谁也不会比这老东西更有钱了,你两人好生生来管这闲事做什么?今日幸亏遇见了我,若是遇见宋恶鬼,你们岂非要跟着倒霉。”
叶曼青冷声一笑,道:“你可……”
南宫平沉声道:“在下正是南宫平。”
依风目光一呆,倒退三步,突然当胸一掌向南宫平击来。
这一掌出人意外,快如闪电,只见他宽大衣袂一飘,手掌已堪堪触及南宫平胸前的衣衫。
南宫平轻叱一声,旋掌截指,不避反迎,左掌护胸,右指疾点依风时间“曲池”大穴。
这一招以攻为守,正是他师门秘技“潜龙四式”中的绝招,哪知他招式尚未用老,“穷魂”依风又已退出三步,长叹道:“果然是‘神龙’门下,‘南宫’子弟,好好……老东西,今日便宜了你。”
举掌一挥,四下吹竹声又起,黄吵外的青蛇红信一吐,有如数十条匹练般窜入这“幽灵群丐”的衣袖里。
南宫平道:“依帮主慢走。”
依风道:“打赌输了,自然要走,饿鬼帮穷讨恶化,却不会言而无信,就连那老头子弄死的一条青蛇,今日我都不要他赔了!”
这“幽灵群丐”行动果然有如幽灵,霎眼间便已走得干干净净,只有“穷魂”依风去时破袖一扬,将地上的黄砂,震得漫天飞起。
叶曼青嫣然一笑,道:“这帮人虽然装神弄鬼,倒还并不太坏!”
南宫平却在心中暗暗忖道:“幽灵群丐,必定与师傅极有渊源,否则怎会在一招之下,便断定了我的师门来历?”
万达道:“饿鬼帮行事虽然恶善不定,但被其选中的对象,却定是为富不仁之辈。”他语声微顿,目光笔直望向那秃顶老人。
秃顶老人的目光,却在呆呆地望着南宫平,面上的神色既是羡慕,又是忌妒,却又像是带着无比的钦佩,忽然当头向南宫平深深三揖,他臂下挟着麻袋,头却几乎触着地上。
南宫平微一侧身,还了三揖,道:“些须小事,在下亦未尽力,老丈何需如此大礼?”
秃顶老人道:“是极是极,些须小事,我本无需如此大礼,我只要轻轻一礼,便已足够。”
南宫平,叶曼青齐地一怔,只听他接口道:“但你救的是我的财物,而非救了我的性命,是以我这第一礼,必定要十分恭敬的。”
南宫平、叶曼青愣然对望一眼,秃顶老人接口又道:“南宫世家,富甲天下,你既是南宫公子,必定比我有钱得多,是以我怎能不再向你一礼,是以我这第二礼,必定也要十分恭敬的。”
叶曼青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你这第二礼,仅是向他的金钱行礼了?”
秃顶老人道:“正是。”
叶曼青既觉好气,又觉好笑,忍不住道:“那么你的第三礼又是为何而行?”
秃顶老人道:“我这第三礼,乃是恭贺他有个如此有钱的父亲,除了黄帝老子之外,这父亲可称天下第一,如此幸运之事,我若不再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岂非也变得不知好歹了么?”
南宫平木立当地,当真全然怔住,他实在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精彩”的言论。
叶曼青听了这般滑稽的言论,忍不住笑道:“如此说来,别人若是救了你的性命,你还未见如此感激,更不会对那人如此尊敬了?”
秃顶老人道:“自然。”
叶曼青道:“金钱就这般重要?秃顶老人正色道:“世间万物,绝无一物比金钱重要,世间万物,最最可贵的便是一块银子,唯一比一块银子更好的,便是两块银子,唯一比两块银子更好的,便是……”
他话声未了,叶曼青已忍不住放声娇笑起来。
南宫平干咳一声,道:“如……”话未说出,自己也忍俊不住。
秃顶老人看着他们大笑,心中极是奇怪,佛然道:“难道我说错了么?叶曼青道:“极是极是,唯一比两块银子更好的,便是三块银子,唯一比……”忽又倒在南宫平身上,大笑起来。
阴森的荒野中,突地充满笑声。
万达笑道:“如此说来,你必定极为有钱了,那‘幽灵群丐’想来必未看错。”
秃顶老人面色一变,双手将麻袋抱得更紧,连声道:“没有钱,俺哪里有钱……”情急之下,他连乡音都说出来了。
南官平忍住笑声,道:“老丈知道爱惜金钱,在下实在钦佩得很……”
叶曼青截口道:“此刻要钱的人走了,你也可以自便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行止,笑容顿敛,轻轻道:“我也该走了。”
万达干咳一声,道:“今日遇着公子,得知公子无恙,我实在高兴得很,但此间事了,我却要到关外一行,不知公子你何去何从?”
南宫平道:“我……”
他忽觉一阵寂寞之感涌上心头,满心再无欢笑之意,长叹一声,道:“我想回家一行,然后……唉……”放眼望去,四下一片萧索。
叶曼青垂头道:“那么……那么……”
南宫平叹道:“叶姑娘要去何处?”
叶曼青目光一抬,道:“你……你……”
她手掌中仍紧握着“不死神龙”的留笺,她目光中充满着幽怨与渴望,只希望南宫平对她说一句,她也会追随着南宫平直到永恒。
南官平心头一阵刺痛,道:“我……我……”却讷讷说不出话来。
万达暗叹一声,道:“叶姑娘若是无事,何妨与公子同往江南一行,但望两位诸多珍摄,我先告辞了。”
长身一揖,转首而行。
南宫平抬头道:“狄扬中毒发狂,下落未明,你难道不陪我去寻找了么?”
万达脚步一顿,回转身来。
秃顶老人忽然道:“你说那狄扬可是个手持利剑、中毒已深的少年?”
万达大喜道:“正是。”
秃顶老人道:“他已被‘饿鬼帮’中的‘艳魄’依露连夜送到关外救治去了,若不是他突来扰乱一下,只怕我还跑不到这里来哩,看来这‘艳魄’依二娘对他颇为有情,绝对不会让他吃苦,你们两人只管放心好了。”
南宫平松了口气,却又不禁皱眉道:“不知‘艳魄’依二娘是个怎样的女子?”
万达道:“吉人自有天相,此番我到了关外,必定去探访狄公子下落,依我看来,依二娘亦绝非恶人,何况她若非对狄公子主出情愫,怎会如此匆忙跑回关外,她若真对狄公子生出情愫,便定会千方百计为狄公子救治,情诚所致,金石为开,情感之一物,有时当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叶曼青只觉轰然一声,满耳俱是“情感之一物,有时当真有不可思议之魔力”几字,她反复咀嚼,不能自已,抬起头来,万达却已去远了。
她不禁幽幽长叹一声,南宫平亦是满面愁苦。
远处忽然传来万达苍老的歌声:“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但愿天下有情人……”歌声渐渐缥缈,终不可闻。
叶曼青木立半晌,突地轻轻一跺脚,扭首而去,她等待了许久,南宫平仍未说出那一句话来,于是这倔强的女子,便终于走了。
南宫平呆望着她的身影,默念着那世故的老人的两句歌词:“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心中一片沧然,眼中的倩影越来越多,他忽觉是梅吟雪的身影,又忽觉仍是叶曼青的影子。
多日的劳苦饥饿,情感的紊乱纷争,内力的消耗,多情的愁苦……他忽觉四肢一阵虚空,宛如在云端失足,“噗”地倒在地上。
秃顶老人惊叫一声,走在远处的叶曼青,越走越慢的叶曼青,听得这一声惊叫,忍不住霍然转回身来,当她依稀觉得南宫平的身影已跌在地上,她便飞也似地奔了过来,世上所有的力量,都不能使她弃他不顾。
东方已渐渐露出曙色,大地的寒意更浓,但又怎能浓于多情人的愁苦……
世间万物,最是离奇,富人偏食多贪鄙,智者亦多痴脾,刚者易拆,溺者善泳,红颜每多薄命,英雄必定多情,多病者必定多愈,不病者一病却极难起,内功修为精深之人,若是病了,病势更不会轻,这便是造化的弄人。
晓色凄迷中,一辆乌篷大车,出长安、过终南,直奔询阳。
那奇装异服、无须无发的怪老人,双手仍然紧紧抱着那口麻袋,瞑目斜靠在车座前。
车厢中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与忧愁的叹息,秃顶老人却回乎一敲车篷,大声道:“大姑娘,你身上可曾带得有银子么?”
车厢中久久方自发出一个愤怒的声音:“有!”
秃顶老人正色道:“无论走到哪里,钱银总是少不得的。”
他放心地微笑一下,又自瞑目养起神来,车到洵阳,已是万家灯火,他霍然张开眼睛,又自回手一敲车篷,大声问道:“大姑娘,你身上带的银子多不多?”
车厢内冷冷应了一声:“不少。”
秃顶老人侧目瞧了赶车的一眼,大声道:“找一家最大的客栈,最好连饭铺的。”
洵阳夜市,甚是繁荣,秃顶老人神色自若地穿过满街好奇的汕笑,神色自若地指挥车夫与店伙将重病的南官平抬人客栈,叶曼青垂首走下马车,秃顶老人道:“大姑娘,拿五两银子来开发车钱。”
赶车的心头大喜,口中千恩万谢,只见秃顶老人接过银子,拿在手里掂了一掂,喃喃道:“五两,五两……”赶车的躬身道谢,秃顶老人道:“拿去,”手掌一伸,却又缩了回来,道:“先找三两三钱二分来。”赶车的怔了一怔,无可奈何地我回银子,心中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得意洋洋地走入客栈,将找下的银子随手交给店伙,道:“去办一桌十两银子一桌的翅筵,但要一起摆上来。”
店伙心头大喜,心想,“这客人穿着虽破,但赏钱却给得真多。”千恩万谢,诺诺连声而去。
秃顶老人走人跨院,怀抱麻袋,端坐厅上。
店伙送茶倒水,片刻便摆好酒筵,赔笑道:“老爷子要喝什么酒?”
秃顶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喝酒最易误事,若是喝醉,更随时都会损失银钱,你年纪轻轻,当知金钱来之不易。”
店伙呆了一呆,连声称是。
秃顶老人又道:“方才我给你的银子呢?”
店伙连忙赔笑道:“还在身上。”
秃顶老人道:“去替我全部换成青铜制钱,赶快送来。”
店伙怔了一怔,几乎钉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望着面前的酒菜,神采飞扬,磨拳擦掌,口中大声道:“大姑娘,你若要照顾病人,我就一人吃了。”
厅侧的房中冷冷地应了一声,秃顶老人喃喃道:“我若不知道‘南官世家’真的比我有钱,你便是千娇百媚,我也不会与你走在一起。”将麻袋放在膝上,举起筷子,大吃大喝起来。
他吃喝竟是十分精到,直将这一桌酒菜上的精彩之物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店伙无精打采地找回铜钱,他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用食。中、拇指拈住三枚,沉吟半晌,中指一松,又落下两枚,将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忍痛道:“赏给你。”
店伙目定口呆,终于冷冷道:“还是留给你老自用吧。”
秃顶老人眉开眼笑,道:“好好,我自用了,自用了。”收回钢钱,捧起麻袋,走到另一间房,紧紧地关起房门。
店伙回到院外,忍不住寻个同伴,摇头道:“世上钱痴财迷虽然不少,但这么穷凶极恶的财迷,我倒还是第一次看见。”
黯淡的灯光下,叶曼青手捧一碗浓浓的药汁,轻轻地吹着,这是她自己的药方,自己煎成的药,她要自己尝。
门外的咀嚼声、说话声、铜钱叮铛声,以及南宫平的轻微呻吟声,使得她本已紊乱的思潮,更加紊乱,她颤抖着伸出手掌,扶起南宫平,颤抖地伸出手掌,将自己煎成的药,喂入南宫平的口里。她与他虽然相识未久,见面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但是她对这永远发散着光与热的少年,却已发生了不可忘怀的情感。
“友谊是累积而成,爱情却发生于刹那之间。”她记得曾经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一句充满着哲理的话,她曾经无数次对这句话发出轻蔑的怀疑,但此刻,她却在刹那间领会出这句话的价值。
她记得古倚虹、狄扬,以及那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少年名侠“破云石”,她曾经与他们在那寂寞而艰苦的华山之巅,共同度过多年寂寞而艰苦的岁月,她深深地了解他们的性情,坚忍、以及他们对“仇恨”与“荣誉”两字所付出的代价,她也曾对这些少年由岁月的累积而生出友谊的情感。
但是她与南宫平却在初次相见的刹那之间,便对他发生情感,也曾经历过许多天由恋情而产生的思念与悲欢,带着那四个青衫妇人,她重回华山之巅的竹屋后,她便又带着怀念师傅的悲泣眼泪,下了华山。此后那一串短暂而漫长的时日,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南宫平那沉静的面容与尖锐的言语。
她无法猜测在那华山之巅的竹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就正如她此刻无法猜测南宫平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情感。
黑暗过去,阳光再来,阳光落下,黑暗重临……三天,整整的三天,她经历过黑暗与光明,她经受了许多次咀嚼声、谈话声、以及铜钱的叮铛声……她在她素乱的情感中,经历过这漫长的三天,她目不合睫,她傍徨无主,她煎药,尝药,喂药,虽然药的份量一天比一天轻,但是她的忧虑与负担,却不曾减少,因为晕迷不醒的南宫平,仍然是晕迷不醒。
她对那迄今仍不知其姓名的秃顶老人,早已有了一份深深的厌恶,她拒绝和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在言语或目光上有任何的接触,但是她却无法拒绝讨厌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间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因为她还有各种原因——顾忌、人情、风格、习惯、流言,以及她一种与生俱来的羞涩,使得她不“敢”和南宫平单独相处在一起,所以她不“敢”拒绝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问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有月无灯,秃顶老人在帐钩下数着铜钱,夜已将尽,他和衣躺上床,片刻便已鼾声如雷,睡梦间他忽然惊醒,因为他忽然发觉隔壁的房间里有了一阵异常的响动。
只听南宫平有了说话的声音,秃顶老人本待翻身而起,终部睡去,睡梦之中,子掌仍然紧紧地抱着那破烂的麻袋。
第二日午后,南宫平便已痊愈,到了黄昏,他已可渐渐走动,叶曼青轻轻扶他起了床,这风姿冷艳的女子,此刻是那么疲劳和憔悴。南宫平目光不敢望她,只是垂首叹道:“我生病,却苦了你了。”
叶曼青轻轻一笑,道:“只要……只要你的病好,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高兴的。”
南宫平心头一颤,想不到她竟会说出如此温柔的言语,这种言语和她以前所说的话是那么不同,他却不知道仅仅在这短短三天里,一种自心底潜发的女性温柔,已使叶曼青对人生的态度完全改变,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她对南宫平的情感,再也无法以冷傲的态度或言语掩饰。
南宫平忍不住侧目一望,自窗中映人的天畔晚霞,虽将她面颊映得一片嫣红,却仍掩不住她的疲劳与憔悴,他忽然想到一句著名的诗旬:“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垂下头,无言地随着她走出房,心底已不禁泛起一阵情感的波澜,他虽已自抑制,却终是不可断绝。
箕居厅中,又在大嚼的秃顶老人目光扫处,哈哈一笑,道:“你病已好了么?”南官平含笑道:“多承老丈关心,我……”
秃顶老人哈哈笑道:“我若是你,绝对还要再病几天。”
南宫平一愣,只听他接口笑道:“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让我在这里大吃大喝,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表露出她对你的情感,你多病几天,我便可多吃几天,你也可多消受几日温柔滋味,这岂非皆大欢喜,你何乐不为呢?”
他满口油腻,一身褴褛,虽然面目可憎,但说出的话却是这般锋利。
叶曼青垂下头,面上泛起一片红云,羞涩掩去了她内心的情感,只因这些话实已说中了她的心底。
南宫平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道:“老丈如果有闲,尽可再与我们共行……”他忽然想起自己绝不能和叶曼青独走在一起,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抑制自己的情感,是以赶快接口道:“等我病势痊愈,便可陪着老丈小酌小酌,些许东道,我还付得起。”
秃顶老人哈哈笑道:“好极好极……”突地笑声一顿,正色道:“你俩人虽然请了我,但我对你俩人却绝不感激,只因你俩人要我走在一起,完全是别有用心,至于我么……哈哈!也乐得吃喝几顿。”
这几话又说中了南宫平与叶曼青的心底,南宫平坐下于咳几声,道:“老丈若有需要,我也可帮助一二…”
秃顶老人笑声又一顿,正色道:“我岂是妄受他人施舍之人。”
南宫平道:“我可吩咐店伙,去为老丈添制几件衣裳。”
秃顶老人双手连摇,肃然说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何苦害我。”
南宫平不禁又为之一愕,道:“害……你?”
秃顶老人双手一搓,长身而起,走到南宫平面前,指着他那一件似袍非袍、似袋非袋的衣服道:“你看我这件衣服是何等舒服方便,要站就站,要坐就坐,根本无需为它化任何脑筋。”
他又伸手一指他那溜溜的秃顶,道:“你可知道我为了要变成这样的秃顶,费了多少心血,如此一来我既无庸化钱理发,也不用洗头结辫,我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研究出最最不必浪费金钱的人生。你如今却要来送我衣服,我若穿了你的衣服,便时时刻刻要为那件衣服操心,岂非就减少了许多赚钱的机会,这样,你岂非是在害我。”
南宫平、叶曼青忍不住对望一眼,只觉得他这番言语,当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理论,却使人一时之间,无法辩驳。
秃顶老人愤怒地“哼”了两声,回到桌旁,一面在吃,一面说话:“你两人若是要我陪你们,就请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这些话,哼哼!我若不念在你的金钱实在值得别人尊敬,此刻早已走了。”
叶曼青暗哼一声,转回头去,南宫平长叹一声,道:“金钱一物,难道当真是这般重要么?”
秃顶老人长叹一声,道:“我纵然用尽千言万语,也无法向你这样的一个公子哥儿解释金钱的重要,但只要你受过一些磨难之后,便根本勿需我解释,也会知道金钱的重要了。”
南宫平心中忽地兴起一阵感触,忖道:“但愿我能尝一尝穷的滋味,但要我贫穷,却是一件多么困难之事。”
他自嘲地晒然一笑,秃顶老人正色道:“我说的句句实言,你笑个什么?”
南宫平缓缓道:“我在笑与老丈相识至今,却还不知老丈的姓名。”
秃顶老人道:“姓名一物,本不重要,你只管唤我钱痴就是了。”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钱痴……钱痴……”笑容忽敛,道:“方才我笑的本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老丈你……”
秃顶老人“钱痴”道:“人们心中的思想,任何人都无权过问,也无权猜测,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人们与我相处,只要言语、行动之间能够善待于我,他心里便是望我生厌,恨我人骨,我也无妨。我若是整日苦苦追究别人心里的思想,那我便当真要变成个疯痴之人了。”
这几句话有如鞭子般直挞入南宫平心底,他垂下头来,默默沉思良久,秃顶老人“钱痴”早已吃饱,伸腰打了个呵欠,望了叶曼青一眼,淡淡道:“姑娘,我劝你也少去追究别人心里的事,那么你的烦恼也就会少得多了。”
叶曼青亦在垂首沉思,等到她抬起头来,秃顶老人早已走入院里。灯光映影中,只见院外匆匆走过十余个劲装疾服、腰悬长刀、背上斜插着一面乌漆铁杆的鲜红旗帜的彪形大汉,拾着一只精致的檀木箱子,走入另一座院中。
这些大汉人人俱是行动矫健,神色剽悍,最后一人目光之中,更满含着机警的光来,侧目向秃顶老人望了一眼,便已走过这跨院的圆门。
秃顶老人目光一亮,微微一笑,口中哺喃道:“红旗镖局,红旗镖局……”
南宫平黯然沉思良久,缓缓走入房中。
秃顶老人“钱痴”又自长身伸了个懒腰,自语道:“吃得多,就要睡,咳咳,咳咳……”亦是走入房中,紧紧关上房闪。
叶曼青抬起头来,望了南官平的房门,又望了望那秃顶老人的房门,不由自主地长长叹息一声,缓步走入院中。
人声肃寂,灯光渐减,叶曼青也不知在院中位立多久,只听远远传来的更鼓……
一更,两更……三更!
敲到三更,便连这喧闹的客栈,也变得有如坟墓般静寂,叶曼青却仍孤独地伫立在这寂寞的天地里,她心中突然兴起一阵被人遗忘的萧索之感,她恨自己为什么会与一个情感已属于别人的男子发生感情。
回望一眼,房中灯光仍未熄,孤独的铜灯,在寂寞的房中,看来就和她自己一样。
突地,屋脊后响起一声轻笑,一人深沉的口音轻轻道:“是谁风露立中宵?”
语声之中,只有轻蔑与仙笑,而无同情与怜悯,叶曼青柳眉一扬,腾身而起,低叱道:“谁?”叱声方了,她轻盈的身躯,已落在屋脊上,只见一条人影,有如轻烟般向黑暗中掠去,带着一缕淡淡轻蔑的语声:“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人身形之快,使得叶曼青大为吃惊,但这语声中的轻蔑与汕笑,却一直刺入了叶曼青灵魂的深处,她低叱一声:“站住!”手掌穿处,急追而去,在夜色中搜寻着那人影逸去的方向。
朦胧的夜色,笼罩着微微发亮的屋脊,她只觉心头一般忿怒之气,不可发泄,拼尽全力,有如惊虹掣电般四下搜寻着,到后来她也不知自己如此狂奔,是为了搜索那条人影,还是为了发泄自己心底的怨气。
南宫平盘膝坐在床上,仿佛在调息运功,其实心底却是一片紊乱,他不知道叶曼青仍然孤立在院中,更不知道叶曼青掠上屋脊。
他只是极力屏绝着心中的杂念,将一点真气,运返重楼,多年来内功的修为,使得他心底终于渐渐平静,而归于一片空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听到邻院中似乎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一响而寂,再无声息,他心中虽然疑惑,但也一瞬即没。
然后,他又听到门外院中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自屋脊上掠下,风声甚是尖锐轻微,显见此人轻功不弱,他心头一懔,一步掠到窗外,右掌扬处,窗户立开,惨淡的夜色中,那云发蓬乱、目带幽怨的叶曼青,正呆果地站在他窗外。
两人目光相对,这一刹那间,有如火花交错,叶落波心,他心潮之中,立刻荡起一阵涟漪,亦不知是否该避开她含情脉脉的秋波。
叶曼青黯然一叹,道:“你还没有睡么?”
南宫平摇了摇头,忽然问道:“叶姑娘你莫非是看到了什么?”
叶曼青道:“方才我们院中,曾经发现了一个夜行人,我追踪而去,却没有追到!”
南宫平双目一张,骇然道:“凭叶姑娘你的轻功,居然还没有追上!”
叶曼青面颊微红,垂首道:“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地,却会有这样的武功高手,最奇怪的是此人既非善意前来,却也没有什么恶意,是敌是友?来此何为?倒真是费人猜疑得很。”
南宫平皱眉沉吟半晌,缓缓道:“大约不会是恶意而来的吧,否则他为何不轻易下手?”
他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在暗暗叹息,他深知自己此刻在江湖中的敌人,远比朋友为多,为了她,为了这样一个无情的“冷血”女子,我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树下这么多强敌,正如世上任何人一样,对于他自己的情感,他也无法解释。
相对无言,夜色将去,南宫平长叹一声,道:“风寒露重,叶姑娘还不进来!”
他言语之中虽只含着一份淡淡的关切,却已足够使叶曼青快乐。
她嫣然一笑,走人大厅,南宫平已迎在厅中,伴着那一盏铜灯,两人相对而坐,却再也无人敢将自己的目光投在对方面上。
一声鸡啼唤起晨光,唤起了大地间的各种声响。
秃顶老人“钱痴”探首而出,睡眼惺讼,哈哈笑道:“你们两人倒真有这般兴趣,居然畅谈终宵,哈哈……到底是年轻人。”
语声之中,又有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在门边露出,赔笑道:“客官起来得倒早!”这睡眼惺忪的店伙,匆忙地换过茶水,匆然转身道:“客官们原谅小的,实在不好意思,但客官们的房店饭钱……”
听到“房店饭钱”,秃顶老人“钱痴”回身就走,走入房中,关起房门。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无妨,你尽管算出是多少银子。”店伙展颜笑道:“不多不多,虽然那位大爷吃得太讲究了些,也不过只有九十三两七钱银子。”
这数目的确不少,但在南宫平眼中却直如粪土,但转念一想,自己身上何尝带得有银子,转首笑道:“叶姑娘可否先代付一下。”他生长豪门大富之家,自幼便对钱财观念看得甚是轻淡,是以才能毫不在意他说出这句话来。
叶曼青呆了一呆,亦自微笑道:“我从来很少带着银子。”
她深知南宫平的家世,是以此刻也毫不在意。
南宫平微微一怔,只见店伙的一双眼睛,正在的的地望着自己,面上已全无笑意。南宫平心念一转,想起自己身上的值钱珠宝,俱已送了别人,便淡淡说道:“你去取笔墨来,让我写张便笺,你立时可凭条取得银子。”
店伙虽不情愿,却也只得答应,方待转身离去,厅旁房门突地开了一线,秃顶老人“钱痴”探首道:“店小二,你怕些什么,你可知道这位公于是谁?莫说百八十两,就是儿千几万,也只要他一张便笺,便可取到。”店伙怀疑地望了南宫平一眼。
秃顶老人“钱痴”哈哈笑道:“告诉你,他就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大公子。”
店伙面色突地大变,南宫平不禁暗叹忖道:“这些人怎地如此势利,只要一听到……”
哪知他心念方转,这店伙突地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儿声,面色一沉,冷冷道:“我虽然见过不少骗吃骗喝的人,还没有见过!你们这样恶劣、愚笨,竟想出这……”
叶曼青杏眼一张,厉声道:“你说什么?”
店伙不禁后退一步,但仍冷笑着道:“你们竟不知道在这里方圆几百里几十个城镇中,所有原属‘南宫世家’的店铺生意,在三日之间全卖给别人了,‘南宫世家’属下的伙计,已都去自寻生路,居然还敢自称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大公子’,哼哼!”他冷“哼”两声,接口道:“今日你们若不快些取出店钱,哼哼……”他又自冷“哼”两声,双手叉腰,怒目而视。
南宫平却已被惊得愣在地上,叶曼青亦自茫然不知所措。
这一个惊人的变故,发生得竟是那么突然,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为什么要如此匆忙紧急地卖出自己的店铺生意?
这原因实在叫人无法猜测,难道说冰冻三尺的大河,会在一夜间化为春水!
秃顶老人站在门旁,目定口呆,显然也是十分惊骇。
就在这南宫平有生以来,最最难堪的一刹那中,邻院中突地传来一阵异常的动乱。
许多个惊惶而恐惧的语声,纷乱地呼喝着:“不得了……不得了……”
店伙心头,一惊,忍不住转身奔去,南官平突地想起昨夜听到的一声短促的呻吟,以及叶曼青见到的奇异人影……
“难道昨夜邻院,竟发生了什么凶杀之事?”
一念至此,他也不禁长身而起,走进院中,叶曼青立刻随之而去,在这双重的变故中,他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那秃顶老人“钱痴”的动态。
邻院中人头蜂涌,惊惶而纷乱的人群,口中带着惊呼,不住奔出奔入,有的说:“真奇怪,真奇怪,昨夜我们怎地没有听到一丝惊动?”
有的说:“奇怪的是名震天下的‘红旗镖局’,竟也发生了这种事,于下这件案子的,真不知是什么厉害脚色。”
纷乱的人声,惊惶的传语,使得还未知道真相的南官平心里先生出一阵惊栗。
南宫平目光一抬,只见这跨院的圆门之上,赫然迎风招展着一面鲜红的旗帜,乍看仿佛就是“红旗镖局”仗以行走江湖的标帜,仔细一看,这旗帜竟是以鲜血染成,在鲜红中带着一些惨淡的乌黑,教人触目之下,便觉心惊!
他大步跨入院中,院中是一片喧闹,但厅房中却是一片死寂。
一个身着长衫,似是掌柜模样的汉子,站在紧闭着的房门外,南宫平大步冲了上去,这店掌柜双手一拦,道:“此处禁止……”
话犹未了,南宫平已将他推出五步,几乎跌在地上,要知道南宫平虽是久病初愈,但功力究竟非比等闲,此刻惊怒之下,出手便不觉重了。
他心中微生歉意,但此时此刻,却无法顾及,伸手推开房门,目光一转,心房都不觉停止了跳动!
初升的阳光,透穿紧闭着的门窗,无力地照在厅房中,照着十余具零乱倒卧着的尸身——这些昨日还在挥鞭驰马、昂首阔步、矫健而剽悍的黑衣汉子,此刻竟都无助而丑恶地倒目、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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