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编著的《随想录》包括《随想录》《病中集》《真话集》《探索集》《无题集》五集。巴金直面“文革”带来的灾难,直面自己人格曾经出现的扭曲。他愿意用真实的写作,填补一度出现的精神空白。他在晚年终于写作了在当代中国产生巨大影响的《随想录》,以此来履行一个知识分子应尽的历史责任,从而达到了文学和思想的最后高峰。
致树基(代跋)
树基:
《随想录》终于收在全集里面问世了。大家为它操了几年的心,有人担心它被人暗算,半路夭折。有人想方设法不让它“长命百岁”。我给它算了命:五年。但一百五十篇“随想”却消耗了我八年的时光。我总算讲出了心里的话。这是一场艰苦的斗争,处处时时都有人堵我的嘴,拉我的手。
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天真了。既然斗争,我就得准备斗一下,也得讲点斗争的艺术。别人喜欢叽叽喳喳,就让他们去训这个,骂那个吧。我必须讲道理、分清是非,抓紧这一段时间完成我的五卷书。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五卷书联在一起才有力量。我只有用道理说服人。不能浪费别人的时间。
的确有好几次我动了感情,决定搁笔,撤销专栏,像《鹰之歌》的鹰那样爬上悬崖滚下海去。幸而我控制了自己,继续写作,连载不曾中断,终于完成了五卷书,我现在不再害怕,可以说我是武装起来了。
我回想起二十四年前的情景。那个时候我赤手空拳,一件武器也没有。每次别人一念“勒令”,我就得举手投降。有件事今天觉得古怪,可笑,当时却觉得可怕,不理解。运动一开始,大家都说自己有罪或者别人有罪,在这之前我从未想到或者听到这个罪字。它明明是别人给我装上去的东西。分明不是我自己的东西。我早己习惯不用自己的脑子思索了。我一开始就承认自己有罪,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我想保护自己只是根据一点经验(大老爷审案我太熟悉了),其实我连保护自己的武器也没有,人家打过来,我甚至无法招架,更谈不上还手。在牛棚里我挨斗挨批,受折磨受侮辱,结结巴巴,十分狼狈。不知怎样我竟然变成给人玩弄的小丑,在长夜不眠,痛苦难堪的时候我才决定解剖自己,分清是非,通过受苦,净化心灵。
就这样我发表了我的专栏:《随想录》,但这己是“四人帮”垮台以后的事情,整整十一年的时间里我发不了一篇文章。不过我己有思想准备,只要有机会我就写,绝不放过。这一次我算是对自己负了责,拿起笔我便走自己的思路。我想我的,不需要别人给我出主意。
我写得痛快。有话就说,无话沉默。一篇接一篇,为了编成集子,我把它们积起来,第一卷还不曾写到一半,我就看出我是在给自己铸造武器。这发现对我的确是受苦受罪之后的“深刻的教育”。从此我有了自己使用的武器库。
这样,我可以放胆地用自己的脑子思考了。
巴金 一九九○年八月四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