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九十回 苏秦合从相六国张仪被激往秦邦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九十回 苏秦合从相六国张仪被激往秦邦

话说苏秦、张仪辞鬼谷下山,张仪自往魏国去了。苏秦回至洛阳家中,老母在堂,一兄二弟,兄已先亡,惟寡嫂在。二弟乃苏代、苏厉也。一别数年,今日重会,举家欢喜,自不必说。过了数日,苏秦欲出游列国。乃请于父母,变卖家财,为资身之费。母、嫂及妻,俱力阻之,曰:“季子不治耕获,力工商,求什一之利,乃思以口舌博富贵,弃见成之业,图未获之利。他日生计无聊①,岂可悔乎?”苏代、苏厉亦曰:“兄如善于游说之术,何不就说周王,在本乡亦可成名,何必远出?”苏秦被一家阻挡,乃求见周显王,说以自强之术。显王留之馆舍。左右皆素知苏秦出于农贾之家,疑其言空疏无用,不肯在显王前保举。苏秦在馆舍羁留岁余,不能讨个进身。于是发愤回家,尽破其产,得黄金百镒,制黑貂裘为衣,治车马仆从,遨游列国,访求山川地形,人民风土,尽得天下利害之详。如此数年,未有所遇。闻卫鞅封商君,甚得秦孝公之心,乃西至咸阳。而孝公已薨,商君亦死,乃求见惠文王。惠文王宣秦至殿,问曰:“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敝邑,有何教诲?”苏秦奏曰:“臣闻大王求诸侯割地,意者欲安坐而并天下乎?”惠文王曰:“然。”秦曰:“大王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胡貉,此四塞之国也。沃野千里,奋击百万,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臣请献谋效力,并诸侯,吞周室,称帝而一天下,易如反掌。岂有安坐而能成事者乎?”惠文王初杀商鞅,心恶游说之士,乃辞曰:“孤闻‘毛羽不成,不能高飞。’先生所言,孤有志未逮,更俟数年,兵力稍足,然后议之。”苏秦乃退,复将古三王五霸攻战而得天下之术,汇成一书,凡十余万言,次日献上秦王。秦王虽然浏览,绝无用苏秦之意。再谒秦相公孙衍,衍忌其才,不为引进。

苏秦留秦复岁余,黄金百镒,俱已用尽,黑貂之裘亦敝坏,计无所出。乃货其车马仆从,以为路资,担囊徒步而归。父母见其狼狈,辱骂之。妻方织布,见秦来,不肯下机相见。秦饿甚,向嫂求一饭,嫂辞以无柴,不肯为炊。有诗为证:

富贵逢人成骨肉,贫穷骨肉亦途人。

试看季子貂袭敝,举目虽亲尽不亲。

秦不觉堕泪,叹曰:“一身贫贱,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母不以我为子,皆我之罪也!”于是简书箧中,得太公《阴符》一篇,忽悟曰:“鬼谷先生曾言:‘若游说失意,只须熟玩比书,自有进益。’”乃闭户探讨,务穷其趣,昼夜不息。夜倦欲睡,则引锥自刺其股,血流遍足。既于《阴符》有悟,然后将列国形势,细细揣摩,如此一年,天下大势,如在掌中。乃自慰曰:“秦有学如此,以说人主,岂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位者乎?”遂谓其弟代厉曰:“吾学已成,取富贵如寄①,弟可助吾行资,出说列国。倘有出身之日,必当相引。”复以《阴符》为弟讲解。代与厉亦有省悟,乃各出黄金,以资其行。

秦辞父母妻嫂,欲再往秦国,思想:“当今七国之中,惟秦最强,可以辅成帝业。可奈秦王不肯收用。吾今再去,倘复如前,何面复归故里?”乃思一摈秦之策,必使列国同心协力,以孤秦势,方可自立。于是东投赵国。时赵肃侯在位,具弟公子成为相国,号奉阳君。苏秦先说奉阳君,奉阳君不喜。秦乃去赵,北游于燕,求见燕文公,左右莫为通达。居岁余,资用已罄,饥饿于旅邱。旅邱之人哀之,贷以百钱,秦赖以济。适值燕文公出游,秦伏谒道左。文公问其姓名,知是苏秦,喜曰:“闻先生昔年以十万言献秦王,寡人心慕之,恨未得能读先生之书。今先生幸惠教寡人,燕之幸也。”遂回车入朝,召秦入见,鞠躬请教。苏秦奏曰:“大王列在战国,地方二千里,兵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然比于中原,曾未及半。乃耳不闻金戈铁马之声,目不睹覆车斩将之危,安居无事,大王亦知其故乎?”燕文公曰:“寡人不知也。”秦又曰:“燕所以不被兵者,以赵为之蔽耳。大王不知结好于近赵,而反欲割地以媚远秦,不愚甚耶?”燕文公曰:“然则如何?”秦对曰:“依臣愚见,不若与赵从亲,因而结连列国,天下为一,相与协力御秦,此百世之安也。”燕文公曰:“先生合从②以安燕国,寡人所愿,但恐诸侯不肯为从耳。”秦又曰:“臣虽不才,愿面见赵侯,与定从约。”燕文公大喜,资以金帛路费,高车驷马,使壮士送秦至赵。

适奉阳君赵成已卒,赵肃侯闻燕国送客来至,遂降阶而迎曰:“上客远辱,何以教我?”苏秦奏曰:“秦闻天下布衣贤士,莫不高贤君之行义,皆愿陈忠于君前,奈奉阳君妒才嫉能,是以游士裹足而不进,卷口而不言。今奉阳君捐馆舍①臣故敢献其愚忠。臣闻‘保国莫如安民,安民莫如择交。’当今山东之国,惟赵为强。赵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秦之所最忌害者,莫如赵。然而不敢举兵伐赵者,畏韩、魏之袭其后也。故为赵南蔽者,韩、魏也。韩、魏无名山大川之险,一旦秦兵大出,蚕食二国,二国降,则祸次于赵矣。臣尝考地图,列国之地,过秦万里诸侯之兵,多秦十倍,设使六国合一,并力西向,何难破秦。今为秦谋者,以秦恐吓诸侯,必须割地求和。夫无故而割地,是自破也。破人与破于人,二者孰愈?依臣愚见,莫如约列国君臣会于洹水,交盟定誓,结为兄弟,联为唇齿。秦攻一国,则五国共救之,如有败盟背誓者,诸侯共伐之。秦虽强暴,忌敢以孤国与天下之众争胜负哉?”赵肃侯曰:“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闻至计。今上客欲纠诸侯以拒秦,寡人敢不敬从!”乃佩以相印,赐以大第。又以饰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匹,使为“从约长”。

苏秦乃使人以百金往燕,偿旅邸人之百钱。正欲择日起行,历说韩、魏诸国。忽赵肃侯召苏秦入朝,有急事商议。苏秦慌忙来见肃侯。肃侯曰:“适边吏来报:‘秦相国公孙衍出师攻魏,擒其大将龙贾,斩首四万五千,魏王割河北十城以求和。衍又欲移兵攻赵。’将若之何?”苏秦闻言,暗暗吃惊:“秦兵若到赵,赵君必然亦效魏求和,‘合从’之计不成矣!”正是‘人急计生”,且答应过去。另作区处。乃故作安闲之态,拱手对曰:“臣度秦兵疲敝,未能即至赵国,万一来到,臣自有计退之。”肃侯曰:“先生且暂留敝邑,待秦兵果然不到,方可远离寡人耳。”这句话,正中苏秦之意,应诺而退。苏秦回至府第,唤门下心腹,唤做毕成,至于密室,吩咐曰:“吾有同学故人,名曰张仪,字余子,乃大梁人氏。我今予汝千金,汝可扮作商贾,变姓名为贾舍人,前往魏邦,寻访张仪。倘相见时,须如此如此。若到赵之日,又须如此如此。汝可小心在意。”贾舍人领命,连夜望大梁而行。

话分两头。却说张仪自离鬼谷归魏,家贫,求事魏惠王不得,后见魏兵屡败,乃挈其妻去魏游楚,楚相国昭阳留之为门下客。昭阳将兵伐魏,大败魏师,取襄陵等七城。楚威王嘉其功,以“和氏之璧”赐之。何谓“和氏之璧”?当初楚厉王之末年,有楚人卞和,得玉瑞于荆山,献于厉王。王使玉工相之,曰:“石也!”厉王大怒,以卞和欺君,刖其左足。及楚武王即位,和复献其璞。玉工又以为石。武王怒,刖其右足。及楚文王即位,卞和又欲往献,奈双足俱刖,不能行动,乃抱璞于怀,痛哭于荆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继之以血。有晓得卞和的,问曰:“汝再献再刖,可以止矣。尚希赏乎?又何哭为?”和曰:“吾非为求赏也。所恨者,本良玉而谓之石,本贞士而谓之欺,是非颠倒,不得自明,是以悲耳!”楚文王闻卞和之泣,乃取其璞,使玉人剖之,果得无瑕美玉,因制为璧,名曰:“和氏之璧”。今襄阳府南漳县荆山之颠有池,池旁有石室,谓之抱玉岩,即卞和所居,泣玉处也。楚王怜其诚,以大夫之禄给卞和,终其身。此璧乃无价之宝,只为昭阳灭越败魏,功劳最大,故以重宝赐之。昭阳随身携带,未尝少离。

一日,昭阳出游于赤山,四方宾客从行者百人。那赤山下有深潭,相传姜太公曾钓于此。潭边建有高楼,众人在楼上饮酒作乐,已及半酣。宾客慕“和璧”之美,请于昭阳,求借观之。昭阳命守藏竖于车箱中取出宝椟至前,亲自启钥,解开三重锦袱,玉光烁烁,照人颜面。宾客次第传观,无不极口称赞。正常玩间,左右言:“潭中有大鱼跃起。”昭阳起身凭栏而观,众宾客一齐出看。那大鱼又跃起来,足有丈余,群鱼从之跳跃。俄①焉云兴东北,大雨将至,昭阳吩咐:“收拾转程。”守藏竖欲收“和璧”置椟,已不知传递谁手,竟不见了。乱了一回,昭阳回府,教门下客捱查盗璧之人。门下客曰:“张仪赤贫,素无行。要盗璧除非此人。”昭阳亦心疑之。使人执张仪答掠之,要他招承。张仪实不曾盗,如何肯服。答至数百,遍体俱伤;奄奄一息。昭阳见张仪垂死,只得释放。旁有可怜张仪的,扶仪回家。其妻见张仪困顿模样,垂泪而言曰:“子今日受辱,皆由读书游说所致,若安居务农,宁有此祸耶?”仪张口向妻使视之,问曰:“吾舌尚在乎?”妻笑曰:“尚在。”仪曰:“舌在,便是本钱,不愁终困也。”于是将息半愈,复还魏国。

贾舍人至魏之时,张仪已回魏半年矣。闻苏秦说赵得意,正欲往访。偶然出门,恰遇贾舍人休车于门外,相问间,知从赵来。遂问:“苏秦为赵相国,信果真否?”贾舍人曰:“先生何人,得无与吾相国有旧耶?何为问之?”仪告以同学兄弟之情。贾舍人曰:“若是,何不往游?相国必当荐扬。吾贾事已毕,正欲还赵,若不弃嫌微贱,愿与先生同载。”张仪欣然从之。即至赵郊,贾舍人曰:“寒家在郊外,有事只得暂别。城内各门俱有旅店,安歇远客,容卑人过几日相访。”张仪辞贾舍人下车,进城安歇。次日,修刺①求谒苏秦。秦预诫门下人,不许为通。候至第五日,方得投进名刺。秦辞以事冗,改日请会。仪复候数日,终不得见,怒欲去。地方店主人拘留之,曰:“子已投刺相府,未见发落,万一相国来召,何以应之?虽一年半载,亦不敢放去也。”张仪闷甚,访贾舍人何在,人亦无知者。又过数日,复书刺往辞相府。苏秦传命:“来日相见。”仪向店主人假借衣履停当,次日,侵晨往候。

苏秦预先排下威仪,阖②其中门,命客从耳门而入。张仪欲登阶,左右止之曰:“相国公谒未毕,客宜少待。”仪乃立于庑下,睨视堂前官属拜见者甚众。已而,禀事者又有多人。良久,日将昃,闻堂上呼曰:“客今何在?”左右曰:“相君召客。”仪整衣升阶,只望苏秦降坐相迎,谁知秦安坐不动。仪忍气进揖,秦起立,微举手答之,曰:“余子别来无恙?”仪怒气勃勃,竟不答言。左右禀进午餐。秦复曰:“公事忽冗,烦余子久待,恐饥馁,且草率一饭,饭后有言。”命左右设坐于堂下。秦自饭于堂上。珍羞满案。仪前不过一肉一菜,粗粝之餐而已。张仪本待不吃,奈腹中饥甚,况店主人饭饯先已欠下许多,只指望今日见了苏秦,便不肯荐用,也有些金资赍发,不想如此光景。正是:“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出于无奈,只得含羞举箸。遥望见苏秦杯盘狼藉,以其余肴分赏左右,比张仪所食,还盛许多。仪心中且羞且怒。

食毕,秦复传言:“请客上堂。”张仪举目观看,秦仍旧高坐不起。张仪忍气不过,走上几步,大骂:“季子,我道你不忘故旧,远来相投,何竟辱我至此!同学之情何在?”苏秦徐徐答曰:“以余子之才,只道先我而际遇了,不期穷困如此。吾岂不能荐于赵侯,使子富贵?但恐子志衰才退,不能有为,贻累于荐举之人。”张仪曰:“大丈夫自能取富贵,岂赖汝荐乎?”秦曰:“你既能自取富贵,何必来谒?念同学情分,助汝黄金一笏,请自方便!”命左右以金授仪。仪一时性起,将金掷于地下,愤愤而出。苏秦亦不挽留。仪回至旅店,只见自己铺盖,俱已移出在外。仪问其故。店主人曰:“今日足下得见相君,必然赠馆授餐,故移出耳。”张仪摇头,口中只说:“可恨,可恨!”一头脱下衣履,交还店主人。店主人曰:“莫非不是同学,足下有些妄扳①么?”张仪扯住主人,将往日交情,及今日相待光景,备细述了一遍。店主人曰:“相君虽然倨傲,但位尊权重,礼之当然。送足下黄金一笏,亦是美情,足下收了此金,也可打发饭钱,剩些作归途之费。何必辞之?”张仪曰:“我一时使性,掷之于地,如今手无一钱,如之奈何?”

正说话间,只见前番那贾舍人走入店门,与张仪相见,道:“连日少候,得罪!不知先生曾见过苏相国否?”张仪将怒气重复吊起,将手往店案上一拍,骂道:“这无情无义的贼!再莫提他!”贾舍人曰:“先生出言太重,何故如此发怒?”店主人遂将相见之事,代张仪叙述一遍:“今欠帐无还,又不能作归计,好不愁闷!”贾舍人曰:“当初原是小人撺掇先生来的,今日遇而不遇,却是小人带累了先生。小人情愿代先生偿了欠帐,备下车马,送先生回魏。先生意下何如?”张仪曰:“我亦无颜归魏了。欲往秦邦一游,恨无资斧。”贾舍人曰:“先生欲游秦,莫非邦还有同学兄弟么?”张仪曰:“非也。当今七国中,惟秦最强,秦之力,可以困赵。我往秦,幸得用事,可报苏秦之仇耳!”贾舍人曰:“先生若往他国,小人不敢奉承。若欲往秦,小人正欲往彼探亲,依旧与小人同载。彼此得伴,岂不美哉?”张仪大喜曰:“世间有此高义,足令苏秦愧死!”遂与贾舍人为八拜之交。贾舍人替张仪算还店钱,见有车马在门,二人同载,望西秦一路而行。路间为张仪制衣装,买仆从,凡仪所须,不惜财费。及至秦国,复大出金帛,赂秦惠文王左右,为张信延誉①。

时惠文王方悔失苏秦,闻左右之荐,即时召见,拜为客卿,与之谋诸侯之事。贾舍人乃辞去。张仪垂泪曰:“始吾困阨至甚,赖子之力,得显用秦国,方图报德,何遽言去耶?”贾舍人笑曰:“臣非能知君,知君者,乃苏相国也。”张仪愕然良久,问曰:“子以资斧给我,何言苏相国耶?”贾舍人曰:“相国方倡‘合从’之约,虑秦伐赵败其事,思可以得秦之柄者,非君不可。故先遣臣伪为贾人,招君至赵,又恐君安于小就,故意怠慢,激怒君。君果萌游秦之意。相君乃大出金资付臣。吩咐恣君所用,必得秦柄而后已。今君已用于秦,臣请归报相君。”张仪叹曰:“嗟乎!吾在季子术中,而吾不觉,吾不及季子远矣。烦君多谢季子,当季子之身,不敢言‘伐赵’二字,以此报季子玉成之德也。”

贾舍人回报苏秦,秦乃奏赵肃侯曰:“秦兵果不出矣。”于是拜辞往韩,见韩宣惠公曰:“韩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然天下之强弓劲弩,旨从韩出。今大王事秦,秦必求割地为贽,明年将复求之。夫韩地有限,而秦欲无穷,再三割则韩地尽矣。俗谚云:‘宁为鸡口,勿为牛后。’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羞之!”宣惠公蹴然曰:“愿以国听于先生,如赵卫约。”亦赠苏苏秦黄金百镒。苏秦乃过魏,说魏惠王曰:“魏地方千里,然而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无如魏者,于以抗秦有余也。今乃听群臣之言,欲割地而臣事秦,倘秦求无已,将若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并力制秦,可使永无秦患。臣今奉赵王之命,来此约从。”魏惠王曰:“寡人愚不肖,自取败辱。今先生以长策下教寡人,敢不从命!”亦赠金帛一车。苏秦复造齐国,说齐宣王曰:“臣闻临淄之涂,车毂击,人肩摩,富盛天下莫比,乃西面而谋事秦,宁不耻乎?且齐地去秦甚远,秦兵必不能及齐,事秦何为?臣愿大王从赵约,六国和亲,互相救援。”齐宣王曰:“谨受教!”苏秦乃驱车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地五千余里,天下莫强,秦之所患,莫如楚。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今列国之士,非从则衡。夫‘合从’则诸侯将割地以事楚,‘连衡’则楚将割地以事秦,此二策者,相去远矣!”楚威王曰:“先生之言,楚之福也。”

秦乃北行回报赵肃侯,行过洛阳,诸侯各发使送之,仪仗旌旄,前遮后拥,车骑辎重,连接二十里不绝,威仪比于王者。一路官员,望尘下拜。周显王闻苏秦将至,预使人扫除道路,设供帐于郊外以迎之。秦之老母,扶杖旁观,啧啧惊叹;二弟及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郊迎。苏秦在车中谓其嫂曰:“嫂向不为我炊,今又何恭之过也?”嫂曰:“见季子位高而金多,不容不敬畏耳!”苏秦喟然叹曰:“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吾今日乃知富贵之不可少也!”于是以车载其亲属,同归故里。起建大宅,聚族而居,散千金以赡宗党。今河南府城内有苏秦宅遗址,相传有人掘之,得金百锭,盖当时所埋也。秦弟代、厉羡其兄之贵盛,亦习《阴符》,学游说之术。

苏秦住家数日,乃发车往赵。赵肃侯封为武安君,遣使约齐、楚、魏、韩、燕五国之君,俱到洹水相会。苏秦同赵肃侯预至洹水,筑坛布位,以待诸侯。燕文公先到,次韩宣惠公到。不数日,魏惠王、齐宣王、楚威王陆续俱到。苏秦先与各国大夫相见,私议坐次。论来楚、燕是个老国,齐、韩、赵、魏,都是更姓新国;但此时战争之际,以国之大小为叙:楚最大,齐次之,魏次之,次赵,次燕,次韩;内中楚、齐、魏已称王,赵、燕、韩尚称侯,爵位相悬,相叙不便。于是苏秦建议,六国一概称王。赵王为约主,居主位。楚王等以次居客位,先与各国会议停当。至期,各登盟坛,照位排立。苏秦历阶而上,启告六王曰:“诸君山东大国,位皆王爵,地广兵多,足以自雄。秦乃牧马贱夫,据咸阳之险,蚕食列国,诸君能以北面之礼事秦乎?”诸侯皆曰:“不愿事秦,愿奉先生明教。”苏秦曰:“‘合从槟秦’之策,向者已悉陈于诸君之前矣,今日但当刑牲歃血,誓于神明,结为兄弟,务期患难相恤。”六王皆拱手曰:“谨受教!”秦遂捧盘,请六王以次歃血,拜告天地,及六国祖宗,一国背盟,五国共击。写下誓书六通,六国各收一通,然后就宴。赵王曰:“苏秦以大策奠安六国,宜封高爵,俾其往来六国,坚此从约。”五王皆曰:“赵王之言是也!”于是六王合封苏秦为“从约长”,兼佩六国相印,金牌宝剑,总辖六国臣民。又各赐黄金百镒,良马十乘。苏秦谢恩。六王各散归国。苏秦随赵肃侯归赵。此乃周显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诗云:

相要洹水誓明神,唇齿相依骨肉亲。

假使合从终不解,何难协力灭孤秦。

是年,魏惠王、燕文王俱薨,魏襄王、燕易王嗣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无聊:没有依靠。

①寄:寄托。

②从:纵。

①捐馆舍:捐弃馆舍,即死去,一般称捐馆。

①俄:忽而。

①刺:名帖。相当于当代名片。修刺,写了名帖。名刺即名帖。

②阖:关。

①妄扳:胡攀。

①延誉:说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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