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八十一回 美人计吴宫宠西施言语科子贡说列国
话说越王勾践欲访求境内美女,献于吴王,文种献计曰:“愿得王之近竖①百人,杂以善相人者,使挟其术,遍游国中,得有色者,而记其人地,于中选择,何患无人?”勾践从其计。半年之中,开报美女,何止二十余人。勾践更使人覆视,得尤美者二人,因图其形以进。那二人是谁?西施,郑旦。那西施乃苎萝山下采薪者之女。其山有东西二村,多施姓者,女在西村,故以西施别之。郑旦亦在西村,与施女毗邻,临江而居,每日相与浣纱于江。红颜花貌,交相映发,不啻如并蒂之芙蓉也。勾践命范蠡各以百金聘之。服以绮罗之衣,乘以重帷之车,国人慕美人之名,争欲识认,都出郊外迎候,道路为之壅塞。范蠡乃停西施、郑旦于别馆,传谕:“欲见美人者,先输金钱一文。”设柜收钱,顷刻而满。美人登朱楼,凭栏而立,自下望之,飘飘乎天仙之步虚矣。美人留郊外三日,所得金钱无算,悉辇于府库,以充国用。勾践亲送美人别居土城,使老乐师教之歌舞,学习步容,俟其艺成,然后敢进吴邦。时周敬王三十一年,勾践在位之七年也。
先一年,齐景公杵臼薨,幼子荼嗣立。是年楚昭王轸薨,世子章嗣立。其时楚方多故,而晋政复衰,齐自晏婴之死,鲁因孔子之去,国俱不振。独吴国之强,甲于天下。夫差恃其兵力,有荐食山东之志,诸侯无不畏之。就中单说齐景公,夫人燕姬,有子而夭,诸公子庶出者,凡六人,阳生最长,荼最幼。荼之母鬻姒贱①而有宠,景公因母及子,爱荼特甚,号为安孺子。景公在位五十七年,年已七十余岁,不肯立世子,欲待安孺子长成,而后立之。何期一病不起,乃属世臣国夏、高张,使辅荼为君。大夫陈乞,素与公子阳生相结,恐阳生见诛,劝使出避。阳生遂与其子壬及家臣阚止,同奔鲁国。景公果使国、高二氏逐群公子,迁于莱邑。景公薨,安孺子荼既立,国夏、高张左右秉政。陈乞阳为承顺,中实忌之,遂于诸大夫面前,诡言:“高国有谋,欲去旧时诸臣,改用安孺子之党。”诸大夫信之,皆就陈乞求计。
陈乞因与鲍牧倡首,率诸大夫家众,共攻高、国,杀高张,国夏出奔莒国。于是鲍牧为右相,陈乞为左相,立国书、高无平以继二氏之祀。安孺子年才数岁,言动随人,不能自立。陈乞有心要援立公子阳生,阴使人召之于鲁。阳生夜至齐郊,留阚止与其子壬于郊外,自己单身入城,藏于陈乞家中。陈乞假称祀先,请诸大夫至家,共享祭余。诸大夫皆至。鲍牧别饮于他所,最后方到。陈乞候众人坐定,乃告曰:“吾新得精甲,请共观之。”众皆曰:“愿观。”于是力士负巨囊自内门出,至于堂前。陈乞手自启囊,只见一个人,从囊中伸头出来,视之,乃公子阳生也。众人大惊。陈乞扶阳生出,南向立,谓诸大夫曰:“‘立子以长’,古今通典。安孺子年幼,不堪为君,今奉鲍相国之命,请改事长公子。”鲍牧睁目言曰:“吾本无此谋,何得相诬?欺我醉耶?”阳生向鲍牧揖曰:“废兴之事,何国无之?惟义所在。大夫度义可否,何问谋之有无?”陈乞不待言终,强拉鲍牧下拜。诸大夫不得已,皆北面稽首。陈乞同诸大夫歃血定盟。车乘已具,齐奉阳生升车入朝,御殿即往,是为悼公。即日迁安孺子于宫外,杀之。悼公疑鲍牧不欲立己,访于陈乞。乞亦忌牧位在己上,遂阴谮牧与群公子有变,不诛牧,国终不靖。于是悼公复诛鲍牧,立鲍息,以存鲍叔牙之祀。陈乞独相齐国。国人见悼公诛杀无辜,颇有怨言。
再说悼公有妹,嫁与邾子益为夫人。益傲慢天礼,与鲁不睦。鲁上卿季孙斯言于哀公,引兵伐邾,破其国,执邾子益,囚于负瑕。齐悼公大怒曰:“鲁执邾君,是欺齐也。”遂遣使乞师于吴,约同伐鲁。夫差喜曰:“吾欲试兵山东,今有名矣!”遂许齐出师。鲁哀公大惧,即释放邾子益复归其国,使人谢齐。齐悼公使大夫公孟绰辞于吴王,言:“鲁已服罪,不敢劳大王之军旅。”夫差怒曰:“吴师行止,一凭齐命,吴岂齐之属国耶?寡人当视至齐国,请问前后二命之故。”叱公孟绰使退。鲁闻吴王怒齐,遂使人送款与吴,反约吴王同伐齐国。夫差欣然即日起师,同鲁伐齐,围其南鄙。齐举国惊惶,皆以悼公无端召寇,怨言益甚。时陈乞已卒,子陈恒秉政,乘国人不顺,谓鲍息曰:“子盍行大事,外解吴怨,而内以报家门之仇?”息辞以不能。恒曰:“吾为子行之。”乃因悼公阅师,进鸩酒,毒杀悼公,以疾讣于吴车曰:“上国膺受天命,寡君得罪,遂遘暴疾,上天代大王行诛,幸赐矜恤,勿陨社稷,愿世世服事上国。”夫差乃班师而退,鲁师亦归。国人皆知悼公死于非命,因畏爱陈氏,无敢言者。陈恒立悼公之子壬,是为简公,简公欲分陈氏之权,乃以陈恒为右相,阚止为左相。昔人论齐祸皆启于景公。诗曰:
从来溺爱智逾昏,继统如何乱弟昆?
莫怨强臣与强寇,分明自己凿凶门。
时越王教习美女三年,技态尽善,饰以珠幌,坐以宝丰,所过街,香风闻于远近,又以美婢旋波,移光……等六人为侍女,使相国范蠡进之吴国。夫差自齐回吴,范蠡入见,再拜稽首曰:“东海贱臣勾践,感大王之恩,不能亲率妻妾,伏侍左右。遍搜境内,得善歌舞者二人,使陪臣纳之王宫,以供洒扫之役。”夫差望见,以为神仙之下降也,魂魄俱醉。子胥谏曰:“臣闻‘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夫美女者,亡国之物,王不可受!”夫差曰:“好色,人之同心。勾践得此美女不自用,而进于寡人,此乃尽忠于吴之证也。相国勿疑。”遂受之。二女皆绝色,夫差并宠爱之,而妖艳善媚,更推西旋为首。于是西施独夺歌舞之魁,居姑苏之台,擅专房之宠,出入仪制,拟于妃后。郑旦居吴宫,妒西施之宠,郁郁不得志,经年而死。夫差哀之,葬于黄茅山,立祠祀之。此是后话。”
且说夫差宠幸西施,令王孙雄特建馆娃宫于灵岩之上,铜沟玉槛,饰以珠玉,为美人游息之所。建“响屟廊”。何为响屟?屟乃鞋名,凿空廊下之地,将大瓮铺平,覆以厚板,令西施与宫人步屟绕之,铮铮有声,故名响屟今灵岩寺圆照塔前小斜廊,即其址也。高启《馆娃宫》诗云:
馆娃宫中馆娃阁,画栋侵云峰顶开。
犹恨当时高未极,不能望见越兵来!
王禹偁有《响屟廊》诗云:
廊坏空留响屟名,为因西子绕廊行。
可怜伍相终尸谏,谁记当时曳履声!
山上有玩花池,玩月池。又有井,名吴王井,井泉清碧,西施或照泉而妆,夫差立于旁,亲为理发。又有洞名西施洞,夫差与西施同坐于此。洞外石有小陷,今俗名西施迹。又尝与西施鸣琴于山巅,今有琴台。又令人种香于香山。使西施与美人泛舟采香。今灵岩山南望,一水直如矢,俗名箭泾,即采香泾故处。又有采莲泾,在郡城东南,吴王从西施采莲处。又于城中开凿大濠,自南直北,作锦帆以游,号锦帆泾。高启诗云:
吴王在日百花开,画船载乐洲边来。
吴王去后百花落,歌吹无闻洲寂寞。
花开花落年年春,前后看花应几人?
但见枝枝映流水,不知片片堕行尘。
年年风雨荒台畔,日暮黄鹂肠欲断。
岂惟世少看花人,从来此地无花看。
又城南有长洲苑,为游猎之所。又有鱼城养鱼,鸭城畜鸭,鸡陂畜鸡,酒城造酒。又尝与西施避暑于西洞庭之南湾,湾可十余里,三面皆山,独南面如门阙。吴王曰:“此地可以消夏。”因名消夏湾。张羽又有《苏台歌》云:
馆娃宫中百花开,西施晓上姑苏台。
霞裙翠袂当空举,身轻似展凌风羽。
遥望三江水一杯,两点微茫洞庭树。
转而凝眸未肯回,要见君王射麋处。
城头落日欲栖鸦,下阶戏折棠梨花;
隔岸行人莫倚盼,干将莫邪光粲粲。
夫差自得西施,以姑苏台为家,四时随意出游,弦管相逐,流连忘返。惟太宰嚭、王孙雄常侍左右,子胥求见,往往辞之。
越王勾践闻吴王宠幸西施,日事游乐,复与文种谋之。文种对曰:“臣闻‘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今岁年谷歉收,粟米将贵,君可请贷于吴,以救民饥。天若弃吴,必许我贷。”勾践即命文种以重币贿伯嚭,使引见吴王。吴王召见于姑苏台之宫,文种再拜请曰:“越国洿污①,水旱不调,年谷不登,人民饥困。愿从大王乞太仓之谷万石,以救目前之馁,明年谷熟,即当奉偿。”夫差曰:“越王臣服于吴,越民之饥,即吴民之饥也。吾何爱积谷,不以救之?时子胥闻越使至,亦随至苏台,得见吴王,及闻许其请谷,复谏曰:“不可,不可!今日之势,非吴有越,即越有吴②。吾观越王之遣使者,非真饥困而乞籴也,将以空吴之粟也。与之不加亲,不与未成仇,王不如辞之。”吴王曰:“勾践囚于吾国,却行马前,诸侯莫不闻知。今吾复其社稷,恩若再生,贡献不绝,岂复有背叛之虞乎?”子胥曰:“吾闻越王早朝晏罢,恤民养士,志在报吴。大王又输粟以助之,臣恐麋鹿将游于姑苏之台矣。”吴王曰:“勾践业已称臣,乌有①臣而伐君者?”子胥曰:“汤伐桀,武王伐纣,非臣伐君乎?”伯嚭从旁叱之曰:“相国出言太甚,吾王岂桀、纣之比耶?”因奏曰:“臣闻葵邱之盟,遏籴有禁,为恤邻也。况越,吾贡献之所自出乎?明岁谷熟,责其如数相偿,无损于吴,而有德于越,何惮而不为也?”夫差乃与越粟万石,谓文种曰:“寡人逆群臣之议,而输粟于越,年丰必偿,不可失信!”文种再拜稽首曰:“大王哀越而救其饥馁,敢不如约。”文种领谷万石,归越,越王大喜,群臣皆呼“万岁!”勾践即以粟赐国中之贫民,百姓无不颂德。
次年,越国大熟。越王问于文种曰:“寡人不偿吴粟,则失信;若偿之,则损越而利吴矣。奈何?”文种对曰:“宜择精粟,蒸而与之,彼爱吾粟,而用以布种,吾计乃得矣。”越王用其计,以熟谷还吴,如其斗斛之数。吴王叹曰:“越王真信人也!”又见其谷粗大异常,谓伯嚭曰:“越地肥沃,其种甚嘉,可散与吾民植之。”于是国中皆用越之粟种。不复发生,吴民大饥。夫差犹认以为地土不同,不知粟种之蒸熟也。文种之计亦毒矣!此周敬王三十六年事也。越王闻吴国饥困,便欲兴兵伐吴。文种谏曰:“时未至也,其忠臣尚在。”越王又问于范蠡,蠡对曰:“时不远矣!愿王益习战以待之。”越王曰:“攻战之具,尚未备乎?”蠡对曰:“善战者,必有精卒,精卒必有兼人之技,大者剑戟,小者弓弩,非得明师教习,不得尽善。臣访得南林有处女,精于剑戟;又有楚人陈音,善于弓矢,王其聘之。”越王分遣二使,持重币往聘处女及陈音。
单说处女不知名姓,生于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不由师傅,自然工于击刺。使者至南林,致越王之命,处女即随使北行。至山阴道中,遇一白须老翁,立于车前,问曰:“来者莫非南林处女乎?有何剑术,敢受越王之聘?愿请试之!”处女曰:“妾不敢自隐,惟公指教!”老翁即挽林内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处女。竹折,未堕于地,处女即接取竹末,以刺老翁。老翁忽飞上树,化为白猿,长啸一声而去。使者异之。处女见越王,越王赐坐,问以击刺之道。处女曰:“内实精神,外示安佚,见之如好妇,夺之似猛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王不信,愿得试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攒戟以刺处女。处女连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教习军士,军士受其教者三千人。岁余,处女辞归南林,越王再使人请之,已不在矣。或曰:“天欲兴越亡吴,故遣神女下授剑术,以助越也。”
再说楚人陈音,以杀人避仇于越。蠡见其射必命中,言于越王,聘为射师。王问音曰:“请闻弓弩何所而始?”陈音对曰:“臣闻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生于古之孝子。古者人民朴实,饥食鸟兽,渴饮雾露。死则裹以白茅,投于中野。有孝子不忍见其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时为之歌曰:‘断木续竹,飞土逐肉。’至神农皇帝兴,弦木为弧,剡木为矢,以立威于四方。有弧父者,生于楚之荆山,生不见父母,自为儿时,习用弓矢,所射无脱。以其道传于羿,羿传于逢蒙,逢蒙传于琴氏。琴氏以为诸侯相伐,弓矢不能制服,乃横弓著臂,施机设枢,加之以力,其名曰弩。琴氏传之楚三侯,楚由是世世以桃弓棘矢,备御邻国。臣之前人,受其道于楚,五世于兹矣。弩之所向,鸟不及飞,兽不及走。惟王试之!”越王亦遣士三千,使音教习于北郊之外。音授以连弩之法,三矢连续而去,人不能防。三月尽其巧①。陈音病死,越王厚葬之,名其山曰陈音山。此是后话。髯仙诗云:
击剑弯弓总为吴,卧薪尝胆泪几枯。
苏台歌舞方如沸,遑问②邻邦事有无。
子胥闻越王习武之事,乃求见夫差,流涕而言曰:“大王信越之臣顺,今越用范蠡,日夜训练士卒,剑戟弓矢之艺,无不精良。一旦乘吾间而入,吾国祸不支矣。王如不信,何不使人察之?”夫差果使人探听越国,备知处女、陈音之事,回报夫差。夫差谓伯嚭曰:“越已服矣,复治兵欲何为乎?”嚭对曰:“越蒙大王赐地,非兵莫守。夫治兵,乃守国之常事,王何疑焉?”夫差终不释然,遂有兴兵伐越之意。
话分两头。再说齐国陈氏,世得民心,久怀擅国之志。及陈恒嗣位,逆谋愈急,惮高国之党尚众,思尽去之,乃奏于简公曰:“鲁邻国而共吴伐齐,此仇不可忘也。”简公信其言。恒因荐国书为大将,高无平、宗楼副之,大夫公孙夏、公孙挥、闾丘明等皆从。悉车千乘,陈恒亲送其师。屯于汶水之上,誓欲灭鲁方还。时孔子在鲁,删述《诗》、《书》。一日,门人琴牢字子张,自齐至鲁,来见其师。孔子问及齐事,知齐兵在境上,大惊曰:“鲁乃父母之国,今被兵,不可不救!”因问群弟子:“谁能为某出使于齐,以止伐鲁之兵者?”子张、子石俱愿往,孔子不许。子贡离席而问曰:“赐①可以去乎?”孔子曰:“可矣。”子贡即日辞行,至汶上,求见陈恒,恒知子贡乃孔门高弟,此来必有游说之语,乃预作色以待之。
子贡坦然而入,旁若无人。恒迎入相见,坐定,问曰:“先生此来,为鲁作说客耶?”子贡曰:“赐之来,为齐非为鲁也。夫鲁,难伐之国,相国何为伐之?”陈恒曰:“鲁何难伐也?”子贡曰:“其城薄以卑,其池狭以浅;其君弱;大臣无能;士不习战,故曰‘难伐’。为相国计,不如伐吴。吴城高而池广,兵甲精利,又有良将为守,此易攻耳。”恒勃然曰:“子所言难易,颠倒不情②,恒所不解。”子贡曰:“请屏左右,为相国解之。”恒乃屏去从人,前席请教。子贡曰:“赐闻‘忧在外者攻其弱,忧在内者攻其强。’赐窃窥相国之势,非能与诸大臣共事者也。今破弱鲁以为诸大臣之功,而相国无与焉,诸大臣之势日盛,而相国危矣!若移师于吴,大臣外困于强敌,而相国专制齐国,岂非计之最便乎?”陈恒色顿解,欣然问曰:“先生之言,彻恒肺腑。然兵已在汶上,若移而向吴,人将疑我,奈何?”子贡曰:“但按兵勿动,赐请南见吴王,使救鲁而伐齐,如是而战吴,不患无词。”陈恒大悦,乃谓国书曰:“吾闻吴将伐齐,吾兵姑驻此,未可轻动,打探吴人动静,须先败吴兵,然后伐鲁。”国书领诺,陈恒遂归齐国。
再说子贡星夜行至东吴,来见吴王夫差,说曰:“吴、鲁连兵伐齐,齐恨入骨髓。今其兵已在汶上,将以伐鲁,其次必及吴。大王何不伐齐以救鲁?夫败万乘之齐,而收千乘之鲁,威加强晋,吴遂霸矣。”夫差曰:“前者齐许世世服事吴国,寡人以此班师。今朝聘不至,寡人正欲往问其罪。但闻越君勤政训武,有谋吴之心。寡人欲先伐越国,然后及齐未晚。”子贡曰:“不可!越弱而齐强,伐越之利小,而纵齐之患大。夫畏弱越而避强齐,非勇也;逐小利而忘大患,非智也;智勇俱失,何以争霸?大王必虑越国,臣请为大王东见越王,使亲橐鞬以从下吏何如?”夫差大悦曰:“诚如此,孤之愿也。”
子贡辞了吴王,东行至越。越王勾践闻子贡将至,使侯人预为除道,郊迎三十里,馆之上舍,鞠躬而问曰:“敝邑僻处东海,何烦高贤远辱?”子贡曰:“特来吊君!”勾践再拜稽首曰:“孤闻‘祸与福为邻。’先生下吊,孤之福矣,请闻其说。”子贡曰:“臣今者见吴王,说以救鲁而伐齐,吴王疑越谋之,其意欲先加诛于越。夫无报人之志,而使人疑之者,拙也;有报人之志,而使人知之者,危也。”勾跋愕然长跪曰:“先生何以救我?”子贡曰:“吴王骄而好佞,宰嚭专而善谗。君以重器悦其心,以卑辞尽其礼。亲率一军,从于伐齐。彼战而不胜,吴自此削矣;若战而胜,必侈然有霸诸侯之心,将以兵临强晋。如此,则吴国有间,而越可乘也。”勾践再拜曰:“先生之来,实出天赐。如起死人而肉白骨,孤敢不奉教!”乃赠子贡以黄金百镒,宝剑一口,良马二匹。子贡固辞不受。还见吴王,报曰:“越王感大王生全之德,闻大王有疑,意甚悚惧,旦暮遣使来谢矣。”夫差使子贡就馆,留五日,越果遣文种至吴,叩首于吴王之前曰:“东海贱臣勾践,蒙大王不杀之恩,得奉宗祀,虽肝脑涂地,未能为报!今闻大王兴大义,诛强救弱,故使下臣种,贡上前王所藏精甲二十领,‘屈卢’之矛,‘步光’之剑,以贺军吏。勾践请问师期,将悉四境之内,选士三千人,以从下吏。勾践愿披坚执锐,亲受矢石,死无所惧。夫差大悦,乃召子贡谓曰:“勾践果信义人也。欲率选士三千,以从伐齐之役,先生以为可否?”子贡曰:“不可。夫用人之众,又役及其君,亦太过矣。不如许其师而辞其君。夫差从之。
子贡辞吴,复北往晋国,见晋定公,说曰:“臣闻‘无远虑者,必有近忧。’今吴之战齐有日矣。战而胜,必与晋争伯,君宜修兵休卒以待之。”晋侯曰:“谨受教。”比及子贡反①鲁,齐兵已为吴所败矣。不知吴如何败齐,再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近竖:亲近仆人。
①贱:出身低微。
①洿污,地低而积水。
②此句之意,为吴、越势不两立。
①乌有:那有。
①巧:技艺。
②遑问:无暇理会。
①赐:子贡名赐。
②不情:不合情理。
①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