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七十九回 归女乐黎弥阻孔子栖会稽文种通宰嚭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七十九回 归女乐黎弥阻孔子栖会稽文种通宰嚭

 

话说齐侯自会夹谷归后,晏婴病卒,景公哀泣数日,正忧朝中乏人,复闻孔子相鲁,鲁国大治,惊曰:“鲁相孔子必霸,霸必争地,齐为近邻,恐祸之先及,奈何?”大夫黎弥进曰:“君患孔子之用,何不沮之?”景公曰:“鲁方任以国政,岂吾所能沮乎?”黎弥曰:“臣闻治安之后,骄逸必生。请盛饰女乐,以遗鲁君,鲁君幸而受之,必然怠于政事,而疏孔子。孔子见疏,必弃鲁而适他国,君可安枕而卧矣。”景公大悦,即命黎弥于女闾之中,择其貌美年二十以内者,共八十人,分为十队,各衣锦绣,教之歌舞。其舞曲名《康乐》,声容皆出新制,备态极妍,前所未有。教习已成,又用良马一百二十匹,金勒雕鞍,毛色各别,望之如锦,使人致献鲁侯。使者张设锦棚二处,于鲁高门之外,东棚安放马群,西棚陈列女乐。先致国书于定公,公发书看之。书曰:

  杵臼顿首启鲁贤侯殿下:孤向者获罪夹谷,愧未忘心。幸贤侯鉴其谢过之诚,克终会好。日以国之多虞,聘问缺然。兹有歌婢十群,可以侑欢;良马三十驷,可以服车,敬致左右,聊申悦慕。伏惟存录!

  且说鲁相国季斯安享太平,忘其所自,侈乐之志,已伏胸中。忽闻齐馈女乐,如此之盛,不胜艳慕。即时换了微服,与心腹数人,乘车潜出南门往看。那乐长方在演习。歌声遏云,舞态生风,一进一退,光华夺目,如游天上,睹仙姬,非复人间思想所及。季斯看了多时,又阅其容色之美,服饰之华,不觉手麻脚软,目睁口呆,意乱神迷,魂消魄夺。鲁定公一日三宣,季斯为贪看女乐,竟不赴召。至次日,方入宫来见定公,定公以国书示之。季斯奏曰:“此齐君美意,不可却也。”定公亦有想慕之意,便问:“女乐何在?可试观否?”季斯曰:“见列高门之外,车驾如往,臣当从行,但恐惊动百官,不如微服为便。”于是君臣皆更去法服,各乘小车,驰出南门,竟到西棚之下。早有人传出:“鲁君易服亲来观乐了!”使者吩咐女子用心献技。那时歌喉转娇,舞袖增艳,十队女子,更番迭进,真乃盈耳夺目,应接不暇,把鲁国君臣二人,喜得手舞足蹈,不知所以。有诗为证:

  一曲娇歌一块金,一番妙舞一盘琛; 

  只因十队女人面,改尽君臣两个心。

  从人又夸东棚良马。定公曰:“只此已是极观,不必又问马矣。”

  是夜,定公入宫,一夜不寐,耳中犹时闻乐声,若美人之在枕畔也。恐群臣议论不一,次早独宣季斯入宫,草就答书,书中备述感激之意。不必尽述,又将黄金百镒,赠与齐使。将女乐收入宫中,以三十人赐季斯,其马付于圉人喂养。定公与季斯新得女乐,各自受用,日则歌舞,夜则枕席,一连三日,不去视朝听政。

  孔子闻知此事,凄然长叹。时弟子仲子路在侧,进曰:“鲁君怠于政事,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郊祭已近,倘大礼不废,国犹可为也。”及祭之期,定公行礼方毕,即便回宫,仍不视朝,并胙肉亦无心分给。主胙者叩宫门请命,定公诿之季孙,季孙又诿之家臣。孔子从祭而归,至晚,不见胙肉颁到,乃告子路曰:“吾道不行,命也夫!”乃援琴而歌曰:

  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女之谒,可以死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歌毕,遂束装去鲁。子路、冉有亦弃官从孔子而行。自此鲁国复衰。史臣有诗云:

  几行红粉胜钢刀,不是黎弥巧计高。 

  天运凌夷成瓦解,岂容鲁国独甄陶。

  孔子去鲁适卫,卫灵公喜而迎之,问以战阵之事。孔子对曰:“丘未之学也。”次日遂行。过宋之匡邑,匡人素恨阳虎,见孔子之貌相似,以为阳虎复至,聚众围之。子路欲出战,孔子止之曰:“某无仇于匡,是必有故,不久当自解。”乃安坐鸣琴。适灵公使人追还孔子,匡人乃知其误,谢罪而去。孔子复还卫国,主于贤大夫蘧瑗之家。

  且说灵公之夫人曰南子,宋女也,有美色而淫。在宋时,先与公子朝相通。朝亦男子中绝色,两美相爱,过于夫妇。既归灵公,生蒯瞆,已长,立为世子,而旧情不断。时又有美男子曰弥子瑕,素得君之宠爱,尝食桃及半,以其馀,推入灵公之口。灵公悦而啖之,夸于人曰:“子瑕爱寡人甚矣!一桃味美,不忍自食,而分啖寡人。”群臣无不窃笑。子瑕恃宠弄权,无所不至。灵公外嬖子瑕,而内惧南子,思以媚之。乃时时召宋朝与夫人相会,丑声遍传,灵公不以为耻。蒯瞆深恨其事,使家臣戏阳速因朝见之际,刺杀南子,以灭其丑。南子觉之,诉于灵公。灵公逐蒯瞆,瞆奔宋,转又奔晋。灵公立蒯瞆之子辄为世子。及孔子再至,南子请见之。知孔子为圣人,倍加敬礼。忽一日,灵公与南子同车而出,使孔子为陪乘。过街市,市人歌曰:

  同车者色耶?从车者德耶?

  孔子叹曰:“君之好德不如好色!”乃去卫适宋,与弟子习礼于大树之下。宋司马桓魋,亦以男色得宠于景公,方贵幸用事,忌孔子之来,遂使人伐其树,欲求孔子杀之。孔子微服去宋,适郑,将适晋,至河,闻赵鞅杀贤臣窦犨、舜华,叹曰:“鸟兽恶伤其类,况人乎?”复返卫。

  未几,卫灵公卒,国人立辄为君,是为出公。蒯瞆亦借晋援,与阳虎袭戚据之。是时,卫父子争国,晋助蒯瞆,齐助辄。孔子恶其逆理,复去卫适陈,又将适蔡。楚昭王闻孔子在陈、蔡之间,使人聘之。陈、蔡大夫相议,以为楚用孔子,陈、蔡危矣,乃相与发兵围孔子于野。孔子绝粮三日,而弦歌不辍。今开封府陈州界有地名桑落,其地有台,名曰厄台,即孔子当时绝粮处。宋刘敞有诗云:

  四海栖栖一旅人,绝粮三日死生邻。 

  自是天心劳木铎,岂关陈蔡有愚臣。

  忽一晚,有异人长九尺馀,皂衣高冠,披甲持戈,向孔子大咤,声动左右。子路引出与战于庭,其人力大,子路不能取胜。孔子从旁谛视良久,谓子路曰:“何不探其胁?”子路遂探其胁,其人力尽手垂,败而仆地,化为大鲇鱼。弟子怪之。孔子曰:“凡物老而衰,则群精附焉。杀之则已,何怪之有。”命弟子烹之以充饥。弟子皆喜曰:“天赐也!”楚使者发兵以迎孔子。孔子至楚,昭王大喜,将以千社之地封孔子。令尹子西谏曰:“昔文王在丰,武王在镐,地仅百里,能修其德,卒以代殷。今孔子之德,不下文、武,弟子又皆大贤,若得据土壤,其代楚不难矣。”昭王乃止。孔子知楚不能用,乃复还卫。卫出公欲任以国政,孔子拒之。鲁相国季孙肥亦来召其门人冉有,孔子因而返鲁,鲁以大夫告老之礼待之。于是诸弟子中,子路、子羔仕于卫,子贡、冉有、有若、宓子贱仕于鲁。这都是后话,叙明留作话柄。

  再说吴王阖闾自败楚之后,威震中原,颇事游乐。乃大治宫室,建长乐宫于国中,筑高台于姑苏山。──山在城西南三十里,一名姑胥山。──于胥门外为径九曲,以通山路。春夏则治于城外,秋冬则治于城中。忽一日,想起越人伐吴之恨,谋欲报之。忽闻齐与楚交通聘使,怒曰:“齐、楚通好,此我北方之忧也!”欲先伐齐,后及越。相国子胥进曰:“交聘乃邻国之常,未必助楚害吴,不可遽兴兵旅。今太子波元妃已殁,未有继室,王何不遣使求婚于齐?如其不从,伐之未晚。”阖闾从之。使大夫王孙骆往齐,为太子波求婚。

  时景公年已老耄,志气衰颓,不能自振。宫中止一幼女未嫁,不忍弃之吴地。无奈朝无良臣,边无良将,恐一拒吴命,兴师来伐,如楚国之受祸,悔之何及!大夫黎弥亦劝景公结婚于吴,勿激其怒。景公不得已,以女少姜许婚。王孙骆回复吴王,王复遣纳币于齐,迎齐女归国。景公爱女畏吴,两念交迫,不觉流泪出涕,叹曰:“若平仲、穰苴一人在此,孤岂忧吴人哉?”谓大夫鲍牧曰:“烦卿为寡人致女于吴,此寡人之爱女,嘱吴王善视之。”临行,亲扶少姜登车,送出南门而返。鲍牧奉少姜至吴,敬致齐侯之命;因慕子胥之贤,深相结纳。不在话下。

  话说少姜年幼,不知夫妇之乐,与太子波成婚之后,一心只想念父母,日夜号泣。太子波再三抚慰,其哀不止,遂抑郁成病。阖闾怜之,乃改造北门城楼,极其华焕,更其名曰望齐门,令少姜日游其上。少姜凭栏北望,不见齐国,悲哀愈甚,其病转增。临绝命,嘱太子波曰:“妾闻虞山之巅,可见东海,乞葬我于此,倘魂魄有知,庶几一望齐国也!”波奏闻其父,乃葬于虞山顶上。今常熟县虞山有齐女墓,又有望海亭,是也。有张洪《齐女坟》诗为证。诗曰:

  南风初劲北风微,争长诸姬复娶齐。 

  越境定须千两送,半途应拭万行啼。 

  望乡不惮登台远,埋恨惟嫌起冢低。 

  蔓草垂垂犹泣露,倩谁滴向故乡泥? 

  太子波忆念齐女,亦得病,未几卒。

  阖闾欲于诸公子中,择可立者,意犹未定,欲召子胥决之。太子波前妃生子,名夫差,年已二十六岁矣,生得昂藏英伟,一表人材。闻其祖阖闾择嗣,乃先趋见子胥曰:“我嫡孙也,欲立太子,舍我其谁!此在相国一言耳。”子胥许之。少顷,阖闾使人召子胥,商议立储之事。子胥曰:“立子以嫡,则乱不生。今太子虽不禄,有嫡孙夫差在。”阖闾曰:“吾观夫差,愚而不仁,恐不能奉吴之统。”子胥曰:“夫差信以爱人,敦于礼义,父死子代,经之明文,又何疑焉?”阖闾曰:“寡人听子,子善辅之。”遂立夫差为太孙。夫差至子胥家,稽首称谢。

  周敬王二十四年,阖闾年老,性益躁,闻越王允常薨,子勾践新立,遂欲乘丧伐越。子胥谏曰:“越虽有袭吴之罪,然方有大丧,伐之不祥,宜少待之。”阖闾不听,留子胥与太孙夫差守国,自引伯嚭、王孙骆、专毅等,选精兵三万,出南门望越国进发。越王勾践亲自督师御之,诸稽郢为大将,灵姑浮为先锋,畴无馀、胥犴为左右翼,与吴兵相遇于槜李。相距十里,各自安营下寨。两下挑战,不分胜负。阖闾大怒,遂悉众列陈于五台山,戒军中毋得妄动,俟越兵懈怠,然后乘之。勾践望见吴阵上队伍整齐,戈甲精锐,谓诸稽郢曰:“彼兵势甚振,不可轻敌,必须以计乱之。”乃使大夫畴无馀、胥犴督敢死之士,左五百人,各持长枪;右五百人,各持大戟,一声呐喊,杀奔吴军。吴阵上全然不理,阵脚都用弓弩手把住,坚如铁壁。冲突三次,俱不能入,只得回转。勾践无可奈何。诸稽郢密奏曰:“罪人可使也。”勾践悟。

  次日,密传军令,悉出军中所携死罪者,共三百人,分为三行,俱袒衣注剑于颈,安步造于吴军。为首者前致辞曰:“吾主越王,不自量力,得罪于上国,致辱下讨。臣等不敢爱死,愿以死代越王之罪。”言毕,以次自刭。吴兵从未见如此举动,甚以为怪,皆注目而观之,互相传语,正不知其何故。越军中忽然鸣鼓,鼓声大振。畴无馀、胥犴帅死士二队,各拥大楯,持短兵,呼哨而至。吴兵心忙,队伍遂乱。勾践统大军继进,右有诸稽郢,左有灵姑浮,冲开吴阵。王孙骆舍命与诸稽郢相持。灵姑浮奋长刀左冲右突,寻人厮杀,正遇吴王阖闾,灵姑浮将刀便砍。阖闾望后一闪,刀砍中右足,伤其将指,一屦坠于车下。却得专毅兵到,救了吴王。专毅身被重伤。王孙骆知吴王有失,不敢恋战,急急收兵,被越兵掩杀一阵,死者过半。阖闾伤重,即刻班师回寨。灵姑浮取吴王之屦献功,勾践大悦。

  却说吴王因年老不能忍痛,回至七里之外,大叫一声而死。伯嚭护丧先行,王孙骆引兵断后,徐徐而返。越兵亦不追赶。史臣有诗论阖闾用兵不息,致有此祸。诗曰:

  破楚凌齐意气豪,又思吞越起兵刀。 

  好兵终在兵中死,顺水叮咛莫放篙。

  吴太孙夫差迎丧以归,成服嗣位。卜葬于破楚门外之海涌山,发工穿山为穴,以专诸所用鱼肠之剑殉葬,其他剑甲六千副,金玉之玩,充牣其中。既葬,尽杀工人以殉。三日后,有人望见葬处,有白虎蹲踞其上,因名曰虎丘山,识者以为埋金之气所现。后来秦始皇使人发阖闾之墓,凿山求剑,无所得,其凿处遂成深涧,今虎丘剑池是也。专毅伤重亦死,附葬于山后,今亦不知其处矣。夫差既葬其祖,立长子友为太子。使侍者十人,更番立于庭中,每自己出入经由,必大声呼其名而告曰:“夫差!尔忘越王杀尔之祖乎?”即泣而对曰:“唯!不敢忘!”欲以儆惕其心。命子胥、伯嚭练水兵于太湖,又立射棚于灵岩山以训射,俟三年丧毕,便为报仇之举。──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

  是时,晋顷公失政,六卿树党争权,自相鱼肉。荀寅与士吉射相睦,结为婚姻,韩不信、魏曼多忌之。荀跞有宠臣曰梁婴父,跞欲以为卿。婴父恃荀跞之爱,谋逐荀寅而代其位。故荀跞亦与范氏中行氏相恶。上卿赵鞅有族子名午,封于邯郸。午之母,荀寅之娣,故寅呼午为甥。先年,卫灵公与齐景公合谋叛晋,晋赵鞅帅师伐卫,卫惧,贡户口五百家谢罪,鞅留于邯郸,谓之“卫贡”。未几,鞅欲迁五百家以实晋阳,午恐卫人不服,未即奉命。鞅怒午之抗己,遂诱午至晋阳,执而杀之。荀寅怒赵鞅私杀其甥,因与士吉射商议,欲共伐赵氏,为邯郸午报仇。

  赵氏有谋臣曰董安于,时为赵氏守晋阳城,闻二氏之谋,特至绛州,告于赵鞅曰:“范、中行方睦,一旦作乱,恐不可制,主君宜先为之备。”赵鞅曰:“晋国有令,始祸必诛,待其先发而后应之,可也。”董安于曰:“与其多害百姓,宁我独死,若有事,安于当之。”鞅不可。安于乃私具甲兵,以伺其变。荀寅、士吉射倡言于众曰:“董安于治兵,将以害我。”于是连兵以伐赵氏,围其宫。却得董安于有备,引兵杀开一条血路,保护赵鞅奔晋阳城。恐二氏来攻,建垒自守。荀跞谓韩不信、魏曼多曰:“赵氏六卿之长,寅与吉射不由君命而擅逐之,政其归二家矣。”韩不信曰:“盍以始祸为罪,而并逐之?”三人遂同请于定公,各率家甲,奉定公以伐二家,寅、吉射悉力拒战,不能取胜。吉射谋劫定公,韩不信遽使人呼于市中曰:“范、中行氏谋反,来劫其君矣!”国人信其言,各执兵器,来救定公。三家借国人之众,杀败范、中行之兵。寅、吉射奔于朝歌以叛。

  韩不信告于定公曰:“范中行实为首祸,今已逐矣。赵氏世有大功于晋,宜复鞅位。”定公言无不从,遂召鞅于晋阳,复其爵禄。梁婴父欲代荀寅为卿,荀跞言于赵鞅。鞅问董安于,安于曰:“晋惟政出多门,故祸乱不息。若立婴父,是乃又置一荀寅也!”鞅乃不从。婴父怒,知为董安于所阻,谓荀跞曰:“韩、魏党于赵,智氏之势孤矣。赵氏所恃者,其谋臣董安于也,何不去之?”跞问曰:“去之何策?”婴父曰:“安于私具甲兵,以激成范、中行之变,若论始祸,还是安于为首。”荀跞如婴父之言,以责赵鞅,鞅惧。董安于曰:“臣向者固以死自期矣。臣死而赵氏安,是死贤于生也。”乃退而自缢。赵鞅乃陈其尸于市,使人告于荀跞曰:“安于已伏罪矣。”荀跞乃与赵鞅结盟,各无相害。鞅私祀董安于于家庙之中,以答其劳。

  寅、吉射久据朝歌,诸侯叛晋者,皆欲借之以害晋。赵鞅屡次兴师攻之,齐、鲁、郑、卫遣使输粟助兵,以救二氏,鞅不能克。直至周敬王三十年,赵鞅合韩、魏、智三家之兵,攻下朝歌,寅、吉射奔邯郸,再奔柏人。未几,柏人城复破,其党范皋夷、张柳朔俱战死;豫让为荀跞子荀甲所获,甲子荀瑶请而活之,遂为智氏之臣。寅、吉射逃奔齐国去讫。可怜荀林父五传至寅,士蔿七传至吉射,祖宗俱晋室股肱之臣也,子孙贪横,遂至灭宗,岂不哀哉!晋六卿自此只有赵、韩、魏、智四卿矣。此是后话。髯仙有诗云:

  六卿相并或存亡,总是私门作主张; 

  四氏瓜分谋愈急,不如留却范中行。

  且说周敬王二十六年春二月,吴王夫差除丧已久,乃告于太庙,兴倾国之兵,使子胥为大将,伯嚭副之,从太湖取水道攻越。越王勾践集群臣计议,出师迎敌。大夫范蠡字少伯,出班奏曰:“吴耻丧其君,誓矢图报者,三年于兹矣。其志愤,其力齐,不可当也。宜敛兵为坚守之计。”大夫文种字会,奏曰:“以愚见,莫若卑词谢罪,以乞其和,俟其兵退而后图之。”勾践曰:“二卿言守言和,皆非至计。夫吴,吾世仇也,伐而不战,以我不能军矣。”乃悉起国中丁壮,共三万人,迎于椒山之下。

  初合战,吴兵稍却,杀伤约百十人。勾践趋利直进,约行数里,正遇夫差大军,两下布阵大战。夫差立于船头,亲自秉枹击鼓,以激励将士,勇气十倍。忽北风大起,波涛汹涌,子胥、伯嚭各乘艅艎大舰,顺风扬帆而下,俱用强弓劲弩,箭如飞蝗般射来。越兵迎风,不能抵敌,大败而走,吴兵分三路逐之。越将灵姑浮舟覆溺水而死,胥犴中箭亦亡,吴兵乘胜追逐,杀死不计其数。勾践奔至固城自保,吴兵围之数重,绝其汲道。夫差喜曰:“不出十日,越兵俱渴死矣。”谁知山顶之上,自有灵泉,泉有嘉鱼,勾践命取鱼数百头,以馈吴王,吴王大惊。勾践留范蠡坚守,自帅残兵,乘间奔会稽山。点阅甲楯之数,才剩得五千馀人,勾践叹曰:“自先君至于孤,三十年来,未尝有此败也!悔不听范、文二大夫之言,以至如此。”

  吴兵攻固城益急,子胥营于右,伯嚭营于左,范蠡告急,一日三至。越王大恐。文种献谋曰:“事急矣!及今请成,犹可及也。”勾践曰:“吴不许成,奈何?”文种对曰:“吴有太宰伯嚭者,其人贪财好色,忌功嫉能,与子胥同朝,而志趣不合。吴王畏事子胥,而昵于嚭。若私诣太宰之营,结其欢心,与定行成之约,太宰言于吴王,无不听。子胥虽知而阻之,亦无及矣。”勾践曰:“卿见太宰,以何为赂?”种对曰:“军中所乏者,女色耳。诚得美女而献之,天若祚越,嚭当见听。”勾践乃连夜遣使至都城,命夫人选宫中之有色者,得八人,盛其容饰,加以白璧二十双,黄金千镒,夜造太宰之营,求见太宰。

  嚭初欲拒绝;姑使人探其来状,闻有所赍献,乃召入。嚭倨坐以待之。文种跪而致词曰:“寡君勾践,年幼无知,不能善事大国,以致获罪。今寡君已悔恨无及。愿举国请为吴臣,而恐王见咎不纳,知太宰以巍巍功德,外为吴之干城,内作王之心膂,寡君使下臣种,先叩首于辕门,借重一言,收寡君于宇下。不腆之仪,聊效薄贽,自此当源源而来矣。”乃以贿单呈上嚭。犹作色,谓曰:“越国旦暮且破灭矣,凡越所有,何患不归吴?而以此区区者啖我为耶?”种复进曰:“越兵虽败,然保会稽者,尚有精卒五千,堪当一战。战而不捷,将尽焚库藏之积,窜身异国,以图楚王之事,安得遽为吴有耶?即使吴尽有之,然大半归于王宫,太宰同诸将,不过瓜分一二。孰若主越之成,寡君非委身于王,实委身于太宰也,春秋贡献,未入王宫,先入宰府,是太宰独擅全越之利,诸将不得与焉。况困兽犹斗,背城一战,尚有不可测之事乎?”这一席话,说入伯嚭之心,不觉点头微笑。文种又指单上所开美人曰:“此八人者,皆出自越宫,若民间更有美于此者,寡君若生还越国,当竭力搜求,以备太宰扫除之数。”伯嚭起立曰:“大夫舍右营而趋左,以某无乘危害人之意也。某来朝当引子先见吾王,以决其议。”遂尽收所献,留种于营中,叙宾主之礼。

  次早,同造中军,来见夫差。伯嚭先入,备道越王勾践使文种请成之意。夫差勃然曰:“越与寡人有不共戴天之恨,安得允其成哉?”嚭对曰:“王不记孙武之言乎?‘兵,凶器,可暂用而不可久也。’越虽得罪于吴,然其下吴者已至矣。其君请为吴臣,其妻请为吴妾,越国之宝器珍玩,尽扫以贡于吴宫,所乞于王者,仅存宗祀一线耳。夫受越之降,厚实也,赦越之罪,显名也。名实俱收,吴可以伯。必欲穷兵力以诛越,彼勾践将焚宗庙,杀妻子,沉金玉于江,率死士五千人,致死于吴,得无有所伤于王之左右乎?与其杀是人,孰若得是国之为利?”夫差曰:“今文种安在?”嚭对曰:“见在幕外候宣。”夫差乃命种入见。种膝行而前,复申前说,加以卑逊。夫差曰:“汝君请为臣妾,能从寡人入吴否?”种稽首曰:“既为臣妾,死生在君,敢不服事于左右!”嚭曰:“勾践夫妇愿来吴国,吴名虽赦越,实已得之矣,王又何求焉?”夫差乃许其成。

  早有人到右营,报知子胥。子胥急趋至中军,见伯嚭同文种立于王侧。子胥怒气盈面,问吴王曰:“王已许越和乎?”王曰:“已许之矣。”子胥连叫曰:“不可,不可!”吓得文种倒退几步,静听其说。子胥谏曰:“越与吴邻,有不两立之势,若吴不灭越,越必灭吴。夫秦、晋之国,我攻而胜之,得其地,不能居;得其车,不能乘。如攻越而胜之,其地可居,其舟可乘,此社稷之利,不可弃也。况又有先王大仇,不灭越,何以谢立庭之誓乎?”夫差语塞不能对,惟以目视伯嚭。伯嚭前奏曰:“相国之言误矣!先王建国,水陆并封,吴、越宜水,秦、晋宜陆。若以其地可居,其舟可乘,谓吴、越必不能共存,则秦、晋、齐、鲁皆陆国也,其地亦可居,其车亦可乘,彼四国者,亦将并而为一乎?若谓先王大仇,必不可赦,则相国之仇楚者更甚,何不遂灭楚国而遽许其和耶?今越王夫妇皆愿服役于吴,视楚仅纳芈胜更不相同,相国自行忠厚之事,而欲王居刻薄之名,忠臣不如是也。”夫差喜曰:“太宰之言有理,相国且退,俟越国贡献至日,当分赠汝。”气得子胥面如土色,叹曰:“吾悔不听被离之言,与此佞臣同事!”口中恨恨不绝。只得步出幕府,谓大夫王孙雄曰:“越十年生聚,再加以十年之教训,不过二十年,吴宫为沼矣。”雄意殊未深信。子胥含愤,自回右营。

  夫差命文种回复越王,再到吴军申谢。夫差问越王夫妇入吴之期,文种对曰:“寡君蒙大王赦而不诛,将暂假归国,悉敛其玉帛子女,以贡于吴,愿大王稍宽其期。其或负心失信,安能逃大王之诛乎?”夫差许诺,遂约定五月中旬,夫妇入臣于吴。遂遣王孙雄押文种,同至越国,催促起程。太宰伯嚭屯兵一万于吴山,以候之,如过期不至,灭越归报。夫差引大军先回。

  毕竟越王如何入吴,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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