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七十八回 会夹谷孔子却齐堕三都闻人伏法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七十八回 会夹谷孔子却齐堕三都闻人伏法

话说齐景公见晋不能伐楚,人心星散,代兴之谋俞急,乃纠合卫、郑,自称盟主。鲁昭公前为季孙意如所逐,景公谋纳之。意如固拒不从,昭公改而求晋。晋荀跞得意如贿赂,亦不果①纳。昭公客死。意如遂废太子衍及其母弟务人,而援立庶子宋为君,是为定公。因季氏与荀跞通贿,遂事晋而不事齐。齐侯大怒,用世臣国夏为将,屡侵鲁境,鲁不能报②。未几,季孙意如卒,子斯立,是为季康子。说起季、孟、叔三家,自昭公在国之日,已三分鲁国,各用家臣为政,鲁君不复有公臣。于是家臣又窃三大夫之权,展转盗肆,凌铄其主。今日季孙斯、孟孙无忌、叔孙州仇,虽然三家鼎立,邑宰各据其城,以为己物,三家号令不行,无可奈何。季氏之宗邑日费,其宰公山不狃;孟氏之宗邑曰成,其宰公敛阳;叔氏之宗邑曰郈,其宰公若藐。这三处城垣,皆三家自家增筑,极其坚厚,与曲阜都城一般。那三个邑宰中,惟公山不狃尤为强横。更有家臣一人,姓阳名虎,字货,生得鸳肩巨颡,身长九尺有余,勇力过人,智谋百出。季斯起初任为腹心,使为家宰①,后渐专季氏之家政,擅作威福。季氏反为所制,无可奈何。季氏内为陪臣所制,外受齐国侵凌,束手无策。时又有少正卯者,为人博闻强记,巧辩能言,通国号为“闻人”,三家倚之为重。卯面是背非,阴阳其说,见三家则称颂其佐君匡国之功,见阳虎等又托为强公室抑私家之说,使之挟鲁侯以令三家。挑得上下如水火,而人皆悦其辨给②,莫悟其奸。内中单说孟孙无忌,乃是仲孙玃之子,仲孙蔑之孙。玃在位之日,慕鲁国孔仲尼之名,使其子从之学礼。

那孔仲尼名丘,其父叔梁纥尝为邹邑大夫,即逼阳手托悬门之勇士也。纥娶于鲁之施氏,多女而无子。其妾生一子曰孟皮,病足成废人。乃求婚于颜氏。颜氏有五女,俱未聘,疑纥年老,谓诸女曰:“谁愿适邹大夫者?”诸女莫对。最幼女曰徵在,出应曰:“女子之义,在家从父,惟父所命,何问焉?”颜氏奇其语,即以徵在许婚。既归纥,夫妇忧无子,共祷于尼山之谷。徵在升山时,草木之叶皆上起。及祷毕而下,草木之叶皆下垂。是夜,徵在梦黑帝③见召,嘱曰:“汝有圣子,若产,必于‘空桑’之中。”觉而有孕。一日,恍惚若梦,见五老人列于庭,自称“五星之精”,狎④一兽,似小牛而独角,文如龙鳞,向徵在而伏。口吐玉尺,上有文曰:“水精之子,继衰周而素王。”徵在心知其异,以绣绂系其角而去。告于叔梁纥,纥曰:“此兽必麒麟也。”及产期,徵在问:“地有名‘空桑’者乎?”叔梁纥曰:“南山有空窦,窦有石门而无水,俗名亦呼空桑。”徵在曰:“吾将往产于此。”纥问其故,徵在乃述前梦。遂携卧具于空窦中。其夜,有二苍龙自天而下,守于山之左右,又有二神女擎香露于空中,以沐徵在,良久乃去。徵在遂产孔子。石门中忽有清泉流出,自然温暖,浴毕,泉即涸。今曲阜县南二十八里,俗呼女陵山,即空桑也。

孔子生有异相,牛唇虎掌,鸳肩龟脊,海口辅喉,顶门状如反宇。父纥曰:“此儿秉尼山之灵。”因名曰丘,字仲尼。仲尼生未几而纥卒,育于徵在。既长,身长九尺六寸,人呼为“长人”。有圣德,好学不倦。周游列国,弟子满天下,国君无不敬慕其名,而为权贵当事所忌,竟无能用之者。是时适在鲁国,无忌言于季斯曰:“欲定内外之变,非用孔子不可。”季斯召孔子,与语竟日,如在江海中,莫窥其际。季斯起更衣,忽有费邑人至,报曰:“穿井者得土缶①,内有羊一只,不知何物?”斯欲试孔子之学,嘱使勿言。既入座,谓孔子曰:“或穿井于土中得狗,此何物也?”孔子曰:“以某言之,此必羊也,非狗也。”斯惊问其故。孔子曰:“某闻山之怪日夔魍魉,水之怪日龙罔象,土之怪曰羵羊。今得之穿井,是在土中,其为羊必矣。”斯曰:“何以谓之羵羊?”孔子曰:“非雌非雄,徒有其形。”斯乃召费人问之,果不成雌雄者。于是大惊曰:“仲尼之学,果不可及!”乃用为中都宰。

此事传闻至楚,楚昭王使人致币于孔子,询以渡江所得之物。孔子答使者曰:“是名萍实,可剖而食也。”使者曰:“夫子何以知之?”孔子曰:“某曾问津于楚,闻小儿谣曰:“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尝之甜如蜜。’是以知之。”使者曰:“可常得乎?”孔子曰:“萍者,浮泛不根之物,乃结而成实,虽千百年不易得也。此乃散而复聚,衰而复兴之兆,可为楚王贺矣。”使者归告昭王,昭王叹服不已。孔子在中都大治,四方皆遣入观其政教,以为法则。鲁定公知其贤,召为司空。

周敬王十九年,阳虎欲乱鲁而专其政,知叔孙辄无宠于叔孙氏,而与费邑宰公山不狃相厚,乃与二人商议。欲以计先杀季孙,然后并除仲叔,以公山不狃代斯①之位,以叔孙辄代州仇之位,已代孟孙无忌之位。虎慕孔子之贤,欲招致门下,以为己助。使人讽②之来见,孔子不从。乃以蒸豚馈之,孔子曰:“虎诱我往谢而见我也。”今弟子伺虎出外,投刺于门而归,虎竟不能屈。孔子密言于无忌曰:“虎必为乱,乱必始于季氏,子预为之备,乃可免也。”无忌伪为筑室于南门之外,立栅聚材,选牧圉之壮勇者三百人为佣,名曰兴工,实以备乱。又语成宰公敛阳,使缮甲待命,倘有报至,星夜前来赴援。

是年秋八月,鲁将行禘祭③。虎请以禘之明日,享季孙于薄圃。无忌闻之曰:“虎享季孙,事可疑矣。”乃使人驰告公敛阳,约定日中率甲由东门至南门,一路观变。至享期,阳虎亲至季氏之门,请季斯登车。阳虎在前为导,虎之从弟阳越在后,左右皆阳氏之党。惟御车者林楚,世为季氏门下之客。季斯心疑有变,私语林楚曰:“汝能以吾车适孟氏乎?”林楚点头会意。行至大衢,林楚遽挽辔南向,以鞭策连击其马,马怒而驰。阳越望见,大呼:“收辔!”林楚不应,复加鞭,马行益急。阳越怒,弯弓射楚,不中,亦鞭其马,心急鞭坠。越拾鞭,季氏之车已去远矣。季斯出南门,径入孟氏之室,闭其栅,号曰:“孟孙救我!”无忌使三百壮士,挟弓矢伏于栅门以待。须臾,阳越至,率其徒攻栅。三百人从栅内发矢,中者辄倒,阳越身中数箭而死。

且说阳货行及东门,回顾不见了季孙,乃转辕复循旧路,至大衢,问路人曰:“见相国车否?”路人曰:“马惊,已出南门矣。”语未毕,阳越之败卒亦到,方知越已射死,季孙已避入孟氏新宫。虎大怒,驱其众急往公宫,劫定公以出朝。遇叔孙州仇于途,并劫之。尽发公宫之甲与叔孙氏家众,共攻孟氏于南门。无忌率三百人力拒之。阳虎命以火焚栅,季斯大惧。无忌使视日方中,曰:“成兵且至,不足虑也。”言未毕,只见东角上一员猛将,领兵呼哨而至,大叫:“勿犯吾主!公敛阳在此!”阳虎大怒,便奋长戈,迎住公敛阳厮杀。二将各施逞本事,战五十余合,阳虎精神愈增,公敛阳渐渐力怯。叔孙州仇遽从后呼曰:“虎败矣!”即率其家众,前拥定公西走,公徒亦从之。无忌引壮士开栅杀出,季氏之家臣苫越,亦帅甲而至。阳虎孤寡无助,倒戈而走,入欢阳关据之。三家合兵以攻关,虎力不能支,命放火焚莱门。鲁师避火却退,虎冒火而出,遂奔齐国。见景公,以所据欢阳之田献之,欲借兵伐鲁。大夫鲍国进曰:“鲁方用孔某,不可敌也。不如执阳虎而归其田,以媚孔某。”景公从之。乃囚虎于西鄙。虎以酒醉守者,乘辎车逃奔宋国,宋使居于匡。阳虎虐用匡人,匡人欲杀之。复奔晋国,仕于赵鞅为臣。不在话下。宋儒论阳虎以陪臣而谋贼其家主,固为大逆;然季氏放逐其君,专执鲁政;家臣从旁窃视,已非一日;今日效其所为,乃天理报施之常,不足怪也。有诗云:

当时季氏凌孤主,今日家臣叛主君。

自作忠奸还自受,前车音响后车闻。

又有言:鲁自惠公之世,僭用天子礼乐,其后三桓之家,舞八佾①,歌雍②彻。大夫目无诸侯,故家臣亦目无大夫。悖逆相仍,其来远矣。诗云:

九成于戚舞团团,借问何人启僭端?

要使国中无叛逆,重将礼乐问《周官》。

齐景公失了阳虎,又恐鲁人怪其纳叛,乃使人致书鲁定公,说明阳虎奔宋之故,就约鲁侯于齐鲁界上夹谷山前,为乘车之会,以通两国之好,永息干戈。定公得书,即召三家商议。孟孙无忌曰“齐人多诈,主公不可轻往。”季孙斯曰:“齐屡次加兵于我,今欲修好,奈何拒之?”定公曰:“寡人若去,何人保驾?”无忌曰:“非臣师孔某不可。”定公即召孔子,以相礼之事属之。乘车已具,定公将行,孔子奏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文武之事,不可相离。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宋襄公会盂之事可鉴也。请具左右司马,以防不虞。“定公从其言,乃使大夫申句须为右司马,乐颀为左司马,各率兵车五百乘,远远从行。又命大夫兹无还率兵车三百乘,离会所十里下寨。

既至夹谷,齐景公先在,设立坛位,为土阶三层,制度简略。齐侯幕①于坛之右,鲁侯幕于坛之左。孔子闻齐国兵卫甚盛,亦命申句须、乐颀紧紧相随。时齐大夫黎弥以善谋称,自梁邱据死后,景公特宠信之。是夜,黎弥叩幕请见。景公召人,问:“卿有何事,昏夜来此?”黎弥奏曰:“齐、鲁为仇,非一日矣。止为孔某贤圣,用事于鲁,恐其他日害齐,故为今日之会耳。臣观孔某为人,知礼而无勇,不习战伐之事。明日主公会礼毕后,请奏四方之乐,以娱鲁君,乃使莱夷三百人假做乐工,鼓噪而前,觑便拿住鲁侯,并执孔某。臣约会车乘,从坛下杀散鲁众。那时鲁国君臣之命,悬于吾手,凭主公如何处分,岂不胜于用兵侵伐耶?”景公曰:“此事可否,当与相国谋之。”黎弥曰:“相国素与孔某有交,若通彼得知,其事必不行矣。臣请独任!”景公曰:“寡人听卿,卿须仔细!”黎弥自去暗约莱兵行事去了。

次早,两君集于坛下,揖让而登。齐是晏婴为相②,鲁是孔子为相。两相一揖之后,各从其主,登坛交拜。叙太公、周公之好,交致玉帛酬献之礼。既毕,景公曰:“寡人有四方之乐,愿与君共观之。”遂传令先使莱人上前,奏其本土之乐。于是坛下鼓声大振,莱夷三百人,杂执旍旄、羽袚、矛戟、剑楯,蜂拥而至,口中呼哨之声,相和不绝,历阶之半,定公色变。孔子全无惧意,趋立于景公之前,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本行中国之礼,安用夷狄之乐?请命有司去之。”晏子不知黎弥之计,亦奏景公曰:“孔某所言,乃正礼也。”景公大渐,急麾莱夷使退。黎弥伏于坛下,只等莱夷动手,一齐发作;见齐侯打发下来,心中甚愠,乃召本国优人,吩咐:“筵席中间召汝奏乐,要歌《敝笱》之诗,任情戏谑。若得鲁君臣或笑或怒,我这里有重赏。”原来那诗乃文姜淫乱故事,欲以羞辱鲁国。黎弥升阶奏于齐侯曰:“请奏宫中之乐,为两君寿。”景公曰:“宫中之乐,非夷乐也,可速奏之。”黎弥传齐侯之命,倡优侏儒二十余人,异服涂面,装女扮男,分为二队,拥至鲁侯面前。跳的跳,舞的舞,口中齐歌的都是淫词,且歌且笑。

孔子按剑张目,觑定景公奏曰:“匹夫戏诸侯者,罪当死!请齐司马行法!”景公不应。优人戏笑如故。孔子曰:“两国既已通好,如兄弟然,鲁国之司马,即齐之司马也。”乃举袖向下麾之,大呼:“申句须、乐颀何在?”二将飞驰上坛,于男女二队中,各执领班一人,当下斩首,余人惊走不迭。景公心中骇然。鲁定公随即起身。黎弥初意还想于坛下邀截鲁侯,一来见孔子有此手段,二来见申、乐二将英雄,三来打探得十里之外,即有鲁军屯札,遂缩颈而退。

会散,景公归幕,召黎弥责之曰:“孔某相其君,所行者皆是古人之道,汝偏使寡人入夷狄之俗。寡人本欲修好,今反成仇矣。”黎弥惶恐谢罪,不敢对一语。晏子进曰:“臣闻‘小人知其过,谢①之以文;君子知其过,谢之以质。’今鲁有汶阳之田三处,其一曰欢,乃阳虎所献不义之物;其二曰郓,乃昔年所取以寓鲁昭公者;其三曰龟阴,乃先君顷公时仗晋力索之于鲁者。那三处皆鲁故物,当先君桓公之日,曹沫登坛劫盟,单取此田。田不归鲁,鲁志不甘。主公乘此机以三田谢过,鲁君臣必喜,而齐鲁之交固矣。”景公大悦,即遣晏子致三田于鲁。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史臣有诗云:

纷然鼓噪起莱戈,无奈坛前片语何?

知礼之人偏有勇,三田买得两君和。

又诗单赞齐景公能虚心谢过②,所以为贤君,几于复霸。诗云:

盟坛失计听黎弥,臣谏君从两得之。

不惜三田称谢过,显名千古播华夷。

这汶阳田原是昔时鲁信公赐与季友者,今日名虽归鲁,实归季氏。以此季斯心感孔子,特筑城于龟阴,名曰谢城,以旌孔子之功;言于定公,升孔子为大司寇之职。

明齐之南境,忽来一大鸟。约长三尺,黑身白颈,长喙独足,鼓双翼舞于田间。野人逐之不得,飞腾望北而去。季斯闻有此怪,以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曰‘商羊’,生于北海之滨。天降大雨,商羊起舞,所见之地,必有淫雨为灾。齐、鲁接壤,不可不预为之备。”季斯预戒汶上百姓,修堤盖屋。不三日,果然天降大雨,汶水泛溢,鲁民有备无患。其事传布齐邦,景公益以孔子为神。自是孔子博学之名,传播天下,人皆呼为“圣人”矣。有诗为证:

五典三坟漫究详,谁知萍实辨商羊?

多能将圣由天纵,嬴得芳名四海扬。

季斯访人才于孔子之门,孔子荐仲由冉求可使从政,季氏俱用为家臣。忽一日,季斯问于孔子曰:“阳虎虽去,不犯复兴,何以制之?”孔子曰:“欲制之,先明礼制。古者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故邑宰无所凭以为乱。子何不堕其城,撤其武备?上下相安,可以永久。”季斯以为然,转告于孟、叔二氏。孟孙无忌曰:“苟利家国,吾岂恤其私哉?”时少正卯忌孔子师徒用事,欲败其功,使叔孙辄密地送信于公山不狃。不狃欲据城以叛。知孔子素为鲁人所敬重,亦思借助,乃厚致礼币,遗以书曰:

鲁自三桓擅政,君弱臣强,人心积愤。不狃虽为季宰,实慕公义,愿以费归公为公臣,辅公以锄强暴,俾鲁国复见周公之旧。夫子倘见许,愿移驾过费,而决其事。不腆路犒,伏惟不鄙。

孔子谓定公曰:“不狃若叛,未免劳兵。臣愿轻身一往,说其回心改过,何如?”定公曰:“国家多事,全赖夫子主持,岂可去寡人左右耶?”孔子遂却其书币。不狃见孔子不往,遂约会成宰公敛阳,郈宰公若藐,同时起兵为逆。阳与藐俱不从。却说郈邑马正侯犯,勇力善射,为郈人所畏服,素有不臣之志。遂使圉人刺藐杀之,自立为郈宰,发郈众登城为拒命之计。

州仇闻郈叛,往告无忌。无忌曰:“吾助子一臂,当共灭此叛奴。”于是孟、叔二家,连兵往讨,遂围郈城。侯犯悉力拒战,攻者多死,不能取胜。无忌教州仇求援于齐。时叔氏家臣驷赤在郈城中,伪附侯犯,侯犯亲信之。赤谓犯曰:“叔氏遣使如齐乞师矣。齐、鲁合兵,不可当也。子何不以郈降齐?齐外虽亲鲁,内实忌之。得郈可以逼鲁,齐必大喜,而倍以他地酬子。总之得地,而可去危以就安,又何不利之有?”侯犯曰:“此计甚善!”即遣人乞降于齐,以郈邑献之。齐景公召晏婴问曰:“叔孙氏乞兵伐郈,侯犯又以郈来降,寡人将何适从?”晏子对曰:“方与鲁讲好,岂可受其叛臣之献乎?”助叔孙氏为是。“景公笑曰:“郈乃叔孙私邑,于鲁侯无与。况叔孙氏君臣自相鱼肉,鲁之不幸,实齐之幸也。寡人有计在此,当两许其使以误之。”乃使司马穰苴屯兵于界上,以观其变。若侯犯能御叔孙,更分兵据郈,迎侯犯归于齐国;若叔孙胜了侯犯,便说助攻郈城,临时便宜行事。此是齐景公的奸雄处。

却说驷赤见侯犯遣使往齐去了,复谓犯曰:“齐新与鲁侯为会,助鲁助郈,未可定也。宜多置兵甲于门,万一事变不测,可以自卫。”侯犯乃一勇之夫,信为好语,遂选精甲利兵,留于门下。驷赤将羽书射于城外,鲁兵拾得,献于州仇。州仇发书看之,书中言:“臣赤已安排逆犯十有七八,不日城中当有内变,主君不须挂念。”州仇大喜,报知无忌,严兵以待。数日后,侯犯使者自齐回,言:“齐侯已许下矣,愿以他邑相偿。”驷赤入贺侯犯而出,使人宣言于众曰:“侯氏将迁郈民以附齐,使者回言齐师将至。奈何!”一时人情汹汹,多有造驷赤处问信者。赤曰:“吾亦闻之,齐新与鲁好,不便得地,将迁尔户口,以实聊摄之虚耳。”自古道:“安土重迁。”说了离乡背井,那一个不怕的?众人听说,互相传语,各有怨心。忽一夜,驷赤探知侯犯饮酒方酣,遂命心腹数十人,绕城大呼曰:“齐师已至城外矣!吾等速治行李,三日内便要起身。”因继以哭。郈众大惊,俱集于侯氏之门,此时老弱惟有涕泣,那壮者无不咬牙切齿,愤恨侯犯。忽见门内藏甲甚多,正适其用,大家抢得穿著起来,各执兵器,发声喊,将侯犯家四面围住。连守城之兵都反了侯氏,与众助兴了。驷赤亟入告侯犯曰:“郈众不愿附齐,满城俱变。子更有甲兵否?吾请率而攻之。”犯曰:“甲兵俱被众掠取矣。今日之事,免祸为上。”驷赤曰:“吾舍命送子。”遂出谓众曰:“汝等让一路,容侯氏出奔。侯氏出,齐师亦不至矣。”众人依言,放开一路。驷赤当先,侯犯在后,家属尚有百余人,车十余乘,驷赤直送出东门。因引鲁兵入于郈城,安抚百姓。无忌请追侯犯,驷赤曰:“臣已许之免祸矣。”乃纵之不追。遂堕郈城三尺。即用驷赤为郈宰。

侯犯奔齐师,穰苴知鲁师已定郈,乃班师还齐。州仇、无忌亦回鲁国。公山不狃初闻侯犯据郈以叛,叔、仲二家往讨,喜曰:“季氏孤矣!乘虚袭鲁,国可得也。”遂尽驱费众,杀至曲阜,叔孙辄为内应,开门纳之。定公急召孔子问计。孔子曰:“公徒弱,不足用也。臣请御君以往季氏。”遂驱车至季氏之宫,宫内有高台,坚固可守,定公居之。少顷,司马中句、须乐颀俱至。孔子命季斯尽出其家甲,以授司马,使伏于台之左右,而使公徒列于台前。公山不狃同叔孙辄商议曰:“我等此举,以扶公室抑私家为名,不奉鲁侯为主,季氏不可克也。”乃齐叩公宫,索定公不得。盘桓许久,知已往季氏,遂移兵来攻。与公徒战,公徒皆散走。忽然左右大噪,申句、须乐颀二将,领著精甲杀至。孔子扶定公立于台上,谓费人曰:“吾君在此,汝等岂不知顺逆之理?速速解甲,既往不咎!”费人知孔子是个圣人,谁敢不听,俱舍兵拜伏台下。公山不狃、叔孙辄势穷,遂出奔吴国去了。

叔孙、州仇回鲁,言及郈都已堕。季斯亦命堕了费城,复其初制。无忌亦欲堕成都,成宰公敛阳问计于少正卯,卯曰:“郈费因叛而堕,若并堕成,何以别子于叛臣乎?汝但云:‘成乃鲁国北门之守,若堕成,齐师侵我北鄙,何以御之?’坚持其说,虽拒命不为叛也。阳从其计,使其徒穿甲而登城,谢叔孙氏曰:“吾非为叔孙氏守,为鲁社稷守也。恐齐兵旦暮猝至,无守御之具,愿捐此性命,与城俱碎,不敢动一砖一土!”孔子笑曰:“阳不辨此语,必‘闻人’教之耳。”季斯嘉孔子定费之功,自知不及万分之一,使摄行相事,每事谘谋而行,孔子有所陈说,少正卯辄变乱其词,听者多为所感,孔子密奏于定公曰:“鲁之不振,由忠佞不分,刑赏不立也。夫护嘉苗者,必去莠草。愿君勿事姑息,请出太庙中斧钺,陈于两观①之下。”定公曰:“善。”明日,使群臣参议成城不堕利害,但听孔子裁决,众人或言当堕,或言不当堕。少正卯欲迎合孔子之意,献堕成六便。何谓六便?一,君无二尊,二,归重都城形势;三,抑私门;四,使跋扈家臣无所凭借;五,平三家之心;六,使邻国闻鲁国兴革当理,知所敬重。孔子奏曰:“卯误矣!成已作孤立之势,何能为哉?况公敛阳忠于公室,岂跋扈之比?卯辩言乱政,离间君臣,按法当诛!”群臣皆曰:“卯乃鲁闻人,言或不当,罪不及死。”孔子复奏曰:“卯言伪而辩,行僻而坚,徒有虚名惑众,不诛之无以为政。臣职在司寇,请正斧钺之典。”遂命力士缚卯于两观之下,斩之。群臣莫不变色,三家心中亦俱凛然。史臣有诗云:

养高华十太公诛,孔子偏将少正除。

不是圣人开正眼,世间尽读两人书。

自少正卯诛后,孔子之意始得发舒,定公与三家皆虚心以听之。孔子乃立纲陈纪,教以礼义,养其廉耻,故民不扰而事治。三月之后,风俗大变。市中鬻羔豚者,不饰虚价;男女行路,分别左右,不乱;遇路有失物,耻非己有,无肯拾取者,四方之客,一入鲁境,皆有常供,不至缺乏,宾至如归。国人歌之曰:“衮衣章甫,来适我所;章甫衮衣,慰我无私。”此歌诗传至齐国,齐景公大惊曰:“吾国必为鲁所并矣!”不知景公如何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果:事实上,结果。果纳:实际上接纳。

②报:报仇。

①家宰。家,宗族政权,家宰:官名,管理家务。

②辨给:口才敏捷。

③黑帝:神话中的五大天帝即天上皇帝之一。

④狎:亲近,玩。

①缶:盛酒、水之器。

①斯:斯人,这个人。

②讽:暗示,劝告。

③禘祭:祭祖。

①八佾:天子专用之乐舞。

②雍:天子唱的诗。

①幕:帐蓬。

②相:陪臣。

①谢:认错。谢之以文:认错文过饰非。谢之以质。认错诚实。

②谢过:承认并改正错误。

①观:宫门前之双阙,似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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