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七十四回 囊瓦惧谤诛无极要离贪名刺庆忌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七十四回 囊瓦惧谤诛无极要离贪名刺庆忌

话说费无极心忌伯郤宛,与鄢将师商量出一个计策来,诈谓囊瓦曰:“子恶欲设享相延,托某探相国之意,未审相国肯降重否?”囊瓦曰:“彼若见招,岂有不赴之理?”无极又谓郤宛曰:“令尹向吾言,欲饮酒于吾子之家,未知子肯为治具①否?托吾相探。”郤宛不知是计,应曰:“某位居下僚,蒙令尹杜驾,诚为荣幸!明日当备草酌奉侯,烦大夫致意。”无极曰:“子享令尹,以何物致敬?”郤宛曰:“未知令尹所好何在?”无极曰:“令尹最好者,坚甲利兵也。所以欲饮酒于公家者,以吴之俘获,半归于子,故欲借观耳。子尽出所有,吾为子择之。”郤宛果然将楚平王所赐,及家藏兵甲,尽出以示无极。无极取其坚利②者,各五十件,曰:“足矣。子帷而寘诸门,令尹来必问,问则出以示之。令尹必爱而玩之,因以献焉。若他物,非所好也。”郤宛信以为然,遂设帷于门之左,将甲兵寘于帷中。盛陈肴核,托费无极往邀囊瓦。囊瓦将行,无极曰:“人心不可测也。吾为子先往,探其设享之状,然后随行。”无极去少顷,踉跪而来,喘吁未定,谓囊瓦曰:“某几误相国。子恶今日相请,非怀好意,将不利于相国也。适见帷兵甲于门,相国误往,必遭其毒!”囊瓦曰:“子恶素与我无隙,何至如此?”无极曰:“彼恃王之宠,欲代子为令尹耳。且吾闻子恶阴通吴国,救潜之役,诸将欲遂伐吴国,子恶私得吴人之赂,以为乘乱不义,遂强左司马班师而回。夫吴乘我丧,我乘吴乱,正好相报,奈何去之!非得吴赂,焉肯违众轻退?子恶若得志,楚国危矣。”囊瓦意犹未信,更使左右往视,回报:“门幕中果伏有甲兵。”囊瓦大怒,即使人请鄢将师至,诉以郤宛欲谋害之事。将师曰:“郤宛与阳令终、阳完、阳佗,晋陈三族合党,欲专楚政,非一日矣。”囊瓦曰:“异国匹夫,乃敢作乱,吾当手刃之!”遂奏闻楚王,令鄢将师率兵甲以攻伯氏。伯郤宛知为无极所卖,自刎而死。其子伯嚭,惧祸逃出郊外去了。囊瓦命焚伯氏之居,国人莫肯应者。瓦益怒,出令曰:“不焚伯氏,与之同罪!”众人尽知郤宛是个贤臣,谁肯焚烧其宅,被囊瓦逼迫不过,各取禾藁一把在手,投于伯氏门外而走。瓦乃亲率家众,将前后门围住,放起大火,可怜左尹府第一区,登时化为灰烬,连郤宛之尸,亦烧毁无存。尽灭伯氏之族。复拘阳令终、阳完、阳佗、晋陈,诬以通吴谋叛,皆杀之,国中无不称冤者。忽一日,囊瓦于月夜登楼,闻市上歌声,朗然可辨。瓦听之,其歌云:

莫学郤大夫,忠而见诛,身既死,骨无余。楚国无君,惟费与鄢,令尹木偶,为人作茧。天若有知,报应立显。

瓦急使左右察其人不得。但见市廛家家祀神,香火相接,问:“神何姓名?”答曰:“即楚忠臣伯郤宛也。无罪枉杀,冀其上诉于天耳。”左右还报囊瓦。瓦乃访之朝中,公子申等皆言:“郤宛无通吴之事。”瓦心中颇悔。

沈尹戍闻郊外赛神者,皆咒诅令尹,乃来见囊瓦曰:“国人胥怨矣!相国独不闻乎?夫费无极,楚之谗人也,与鄢将师共为蒙蔽。去朝吴,出蔡侯朱,教先王为灭伦之事,致太子建身死外国,冤杀伍奢父子,今又杀左尹,波及阳、晋二家,百姓怨此二人,入于骨髓。皆云相国纵其为恶,怨詈咒诅,遍于国中。夫杀人以掩谤,仁者犹不为,况杀人以兴谤乎?子为令尹,而纵谗慝以失民心。他日楚国有事,寇盗兴于外,国人叛于内,相国其危哉!与其信谗以自危,孰若除谗以自安耶?”囊瓦瞿然下席,曰:“是瓦之罪也。愿司马助吾一臂,诛此二贼!”沈尹戍曰:“此社稷之福,敢不从命!”沈尹戍即使人扬言于国中曰:“杀左尹者,皆费、鄢二人所为,令尹已觉其奸。今往讨之,国人愿从者皆来!”言犹未毕,百姓争执兵先驱。囊瓦乃收费无极、鄢将师数其罪,枭之于市。国人不待令尹之命,将火焚两家之宅,尽灭其党,于是谤诅方息。史臣有诗云:

不焚伯氏焚鄢费,公论公心在国人。

令尹早同司马计,谗言何至害忠臣!

又有一诗,言鄢、费二人一生害人,还以自害,谗口作恶,亦何益哉?诗云:

顺风放火去烧人,忽地风回烧自身。

毒计奸谋浑似此,恶人几个不遭屯①。

再说吴王阖闾元年,乃周敬王之六年也。阖闾访国政于伍员,曰:“寡人欲强国图霸,如何而可?”伍员顿首垂泪而对曰:“臣,楚国之亡虏也,父兄含冤,骸骨不葬,魂不血食。蒙垢受辱,来归命于大王,幸不加戮,何敢与闻吴国之政?”阖闾曰:“非夫人,寡人不免屈于人下。今幸蒙一言之教,得有今日,方且托国于子,何故中道忽生退志?岂以寡人为不足耶?”伍员对曰:“臣非以大王为不足也。臣闻‘疏不间亲,远不间近。’臣岂敢以羁旅之身,居吴国谋臣之上乎?况臣大仇未报,方寸②摇摇,自不知谋,安能谋国?”阖闾曰:“吴国谋臣,无出子右者,子勿辞。俟国事稍定,寡人为子报仇,惟子所命!”伍员曰:“王所谋者,何也?”阖闾曰:“吾国僻在东南,险阴卑湿;又有海潮之患。仓库不设,田畴不垦。国无守御,民无固志。无以威示邻国,为之奈何?”伍员对曰:“臣闻治民之道,在安居而理。夫霸王之业,从近制远。必先立城郭,设守备,实仓廪,治兵革。使内有可守,而外可以应敌。”阖闾曰:“善。寡人委命于子,子为寡人图之。”伍员乃相土形之高卑,尝水味之咸淡,乃于姑苏山东北三十里,得善地,造筑大城。周回四十七里,陆门八,象天八风;水门八,法地八聪。那八门:南曰盘门、蛇门,北曰齐门、平门,东曰娄门、匠门,西曰阊门、胥门。盘门者,以水之盘曲也;蛇门者,以在巳方,生肖属蛇也;齐门者,以齐国在其北也;平门者,水陆地相称也;娄门者,娄江之水所聚也;匠门者,聚匠作于此也;阊门者,通阊阖之气也;胥门者,向姑胥山也。越在东南,正在巳方,故蛇门之上,刻有木蛇,其首向内,示越之臣服于吴也。南向复筑小城,周围十里,南北西俱有门,惟东不开门,欲以绝越之光明也。吴地在东为辰方,生肖属龙,故小城南门上为两鲵①以象龙角。城郭既成,迎阖闾自梅里徙都于此。城中前朝后市,左祖②右社。仓廪府库,无所不备。大选民卒,教以战阵射御之法。别筑一城于凤凰山之南,以备越寇,名南武城。

阖闾以“鱼肠”为不祥之物,函封不用。筑冶城于牛首山,铸剑数千,号曰“扁诸”。又访得吴人干将,与欧冶子同师,使居匠门,别铸利剑。干将乃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妙选时日;天地下降,百神临观,聚炭如邱,使童男童女三百人,装炭鼓橐③。如是三月,而金铁之精不销,干将不知其故。其妻莫邪谓曰:“夫神物之化,须人气而后成。今子作剑三月不就,得无待人而成乎?”干将曰:“昔吾师为冶不化,夫妻俱入炉中,然后成物。至今即山作冶,必麻草衣祭炉,然后敢发。今吾铸剑不成,亦若是耶?”莫邪曰:“师能烁身以成神器,吾何难效之?”于是莫邪沐浴、断发、剪爪,立于炉傍,使男女复鼓橐,炭火方烈,莫邪自投于炉。顷刻销铄,金铁俱液,遂泻成二剑。先成者为阳,即名“干将”;后成者为阴,即名“莫邪”。阳作龟文,阴作漫理①。干将匿其阳,止以“莫邪”献于吴王。王试之石,应手而开。今虎邱“试剑石”是也。王赏之百金。其后吴王知干将匿剑,使人往取,如不得剑,即当杀之。干将取剑出观,其剑自匣中跃出,化为青龙,干将乘之,升天而去,疑已作剑仙矣。使者还报,吴王叹息,自此益宝“莫邪”。“莫邪”留吴,不知下落。直至六百余年之后,晋朝张华丞相,见牛斗之间有紫气,闻雷焕妙达象纬,召而问之。焕曰:“此宝剑之精,在豫章丰城。”华即补焕为丰城令。焕既到县,掘狱屋基,得一石函,长逾六尺,广三尺,开视之,内有双剑。以南昌西山之土试之,光芒艳发。以一剑送华,留一剑自佩之。华报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尚有‘莫邪’,何为不至?虽然,神物终当合耳。”其后焕同华佩剑过延平津,剑忽跃出入水,急使人入水求之,惟见两龙张鬣相向,五色炳耀,使人恐惧而退。以后二剑更不出现,想神物终归天上矣。今丰城县有剑池,池前石函,土瘗其半,俗呼石门,即雷焕得剑处。此乃“干将”“莫邪”之结束也。后人有《宝剑铭》云:

五山之精,六气之英;炼为神器,电烨霜凝。虹蔚波映,龙藻龟文;断金切玉,威动三军。

话说吴王阖闾既宝“莫邪”,复募人能作金钩②者,赏以百金。国人多有作钩来献者。有钩师贪王之重赏,将二子杀之,取其血以衅金,遂成二钩,献于吴王。越数日,其人诣宫门求赏。吴王曰:“为钩者众,尔独求赏,尔之钩何以异于人乎?”钩师曰:“臣利王之赏,杀二子以成钩,岂他人可比哉?”王命取钩,左右曰:“已混入众钩之中,形制相似,不能辨识。”钩师曰:“臣请观之。”左右悉取众钩,置于钩师之前,钩师亦不能辨。乃向钩呼二子之名曰:“吴鸿,扈稽!我在于此,何不显灵于王前也?”叫声未绝,两钩忽飞出,贴于钩师之胸。吴王大惊曰:“尔言果不谬矣!”乃以百金赏之。遂与“莫邪”俱佩服于身。

其时楚伯嚭出奔在外,闻伍员已显用于吴,乃奔吴,先谒伍员。员与之相对而泣,遂引见阖闾。阖闾问曰:“寡人僻处东海,子不远千里,远辱下土,将何以教寡人乎?”嚭曰:“臣之祖父,效力于楚再世矣。臣父无罪,横被焚戮。臣亡命四方,未有所属。今闻大王高义,收伍子胥于穷厄,故不远千里,束身归命。惟大王死生①之!”阖闾恻然,使为大夫,与伍员同议国事。吴大夫被离私问于伍员曰:“子何见而信嚭乎?”员曰:“吾之怨正与嚭同,谚云:‘同疾相怜,固忧相救。’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子何怪焉?”被离曰:“子见其外,未见其内也。吾观嚭之为人,鹰视虎步,其性贪佞,专功而擅杀,不可亲近。若重用之,必为子累。”伍员不以为然,遂与伯嚭俱事吴王。后人论被离既识伍员之贤,又识伯嚭之佞,真神相也,员不信其言,岂非天哉!有诗云:

能知忠勇辨奸回,神相如离亦异哉!

若使子胥能预策,岂容糜鹿到苏台?

话分两头。再说公子庆忌逃奔于艾城,招纳死士,结连邻国,欲待时乘隙,伐吴报仇。阖闾闻其谋,谓伍员曰:“昔专诸之事,寡人全得子力。今庆忌有谋吴之心,饮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子更为寡人图之。”伍员对曰:“臣不忠无行,与大王图王僚于私室之中,今复图其子,恐非皇天之意。”阖闾曰:“昔武王诛纣,复杀武庚,周人不以为非。皇天所废,顺天而行。庆忌若存,王僚未死,寡人与子成败共之,宁可以小不忍而酿大患?寡人更得一专诸,事可了矣。子访求谋勇之士,已非一日,亦有其人否乎?”伍员曰:“难言也。臣所厚有一细人,似可与谋者。”阖闾曰:“庆忌力敌万人,岂细人所能谋哉?”员对曰:“是虽细人,实有万人之勇。”阖闾曰:“其人为谁?子何以知其勇?试为寡人言之。”伍员遂将勇士姓名出处备细说来。正是:

说时华岳山摇动,话到长江水逆流。

只为子胥能举荐,要离姓字播春秋。

伍员曰:“其人姓要名离,吴人也。臣昔曾见其折辱壮士椒邱欣,是以知其勇。”阖闾曰:“折辱之事如何?”员对曰:“椒邱欣者,东海土人也。有友人仕于吴而死,欣至吴奔其丧。车过淮津,欲饮马于津。津吏曰:‘水中有神,见马即出取之,君勿饮也。’欣曰:‘壮士在此,何神敢于我哉!’乃使从者解骖,饮于津水,马果嘶而入水。津吏曰:‘神取马去矣!’椒邱欣大怒,袒裼持剑入水,求神决战。神兴涛鼓浪,终不能害。三日三夜,椒邱欣从水中出,一目为神所伤,遂眇。至吴行吊,坐于丧席,欣恃其与水神决战之勇,以气凌人,轻傲于士大夫,言词不逊。时要离与欣对坐,忽然有不平之色,谓欣曰:‘子见士大夫而有傲色,得无以勇士自居耶?吾闻勇士之斗也,与日战不移表①,与鬼神战不旋踵②,与人战不违声③,宁死不受其辱。今子与神斗于水,失马不能追,又受眇目之羞,形残名辱,不与并命,而犹恋恋于余生,此天地间最无用之物。且不当以面目见人,况傲士乎!’椒邱䜣被詈,顿口无言,含愧出席而去。要离至晚还舍,诫其妻曰:‘我辱勇士椒邱欣于大家之丧,恨怨郁积,今夜必来杀我,以报其耻。吾当僵卧室中,以待其来,惧勿闭门。’妻知要离之勇,从其言。椒邱欣果于夜半挟利刃,径造要离之舍,见门扉不掩,堂户大开,直趋其室。见一人垂手放发,临窗僵卧,观之,乃要离也。见欣来,直挺不动,亦无惧意。欣以剑承要离之颈,数之曰:‘汝有当死者三,汝知之乎?’离曰:‘不知。’欣曰:‘汝辱我于大家之丧,一死也;归不关闭,二死也;见我而不起避,三死也。汝自求死,勿以我为怨!’要离曰:‘我无三死之过,尔有三不肖之愧,尔知之乎?’欣曰:‘不知。’要离曰:‘吾辱尔于千人之众,尔不敢酬一言,一不肖也;入门不咳,登堂无声,有掩袭之心,二不肖也;以剑承吾之颈,尚敢大言,三不肖也。尔有三不肖,而反责我,不可鄙哉?’椒邱欣乃收剑叹曰:‘吾之勇,自计世人莫有及者,离乃加吾之上,真乃天下勇士。吾若杀之,岂不贻笑于人?然不能杀汝,亦难以勇称于世矣!’乃投剑于地,以头触牖而死。方其在丧席之时,臣亦与坐,故知其详。岂非有万人之勇乎?”阖闾曰:“子为我召之。”伍员乃往见要离曰:“吴王闻吾子高义,愿一见颜色。”离惊曰:“吾乃吴下小民,有何德能,敢奉吴王之诏?”伍员再申言吴王愿见之意。要离乃随伍员入谒。

阖闾初闻伍员夸要离之勇,意必魁伟非常。及见离,身材仅五尺余,腰围一束,形容丑陋,大失所望,心中不悦。问曰:“子胥称勇士要离,乃子乎?”离曰:“臣细小无力,迎风则伏,负风则僵,何勇之有。然大王有所遣,不敢不尽其力。”阖闾嘿然不应。伍员已知其意,奏曰:“夫良马不在形之高大,所贵者力能任重,足能致远而已。要离形貌虽陋,其智术非常,非此人不能成事,王勿失之!”阖闾乃延入后宫赐坐。要离进曰:“大王意中所患,得非亡王之公子乎?臣能杀之。”阖闾笑曰:“庆忌骨腾肉飞,走逾奔马,矫捷如神,万夫莫当。子恐非其敌也!”要离曰:“善杀人者,在智不在力。臣能近庆忌,刺之,如割鸡耳。”阖闾曰:“庆忌明智之人,招纳四方亡命,岂肯轻信国中之客,而近子哉?”要离曰:“庆忌招纳亡命,将以害吴。臣诈以负罪出奔,愿王戮臣妻子,断臣右手。庆忌必信臣而近之矣。如是而后可图也。”阖闾愀然不乐曰:“子无罪,吾何忍加此惨祸于子哉?”要离曰:“臣闻‘安妻子之乐,不尽事君之义,非忠也;怀室家之爱,不能除君之患,非义也。’臣得以忠义成名,虽举家就死,其甘如饴么!”伍员从旁进曰:“要离为国忘家,为主忘身,真千古之豪杰!但于功成之后,旌表其妻孥,不没其绩,使其扬名后世足矣。”阖闾许之。

次日,伍员同要离入朝,员荐要离为将,请兵伐楚。阖闾骂曰:“寡人观要离之力,不及一小儿,何能胜伐楚之任哉!况寡人国事粗定,岂堪用兵?”要离进曰:“不仁哉王也!子胥为王定吴国,王乃不为子胥报仇乎?”阖闾大怒曰:“此国家大事,岂野人所知?奈何当朝责辱寡人!”叱力士执要离断其右臂,囚于狱中,遣人收其妻子。伍员叹息而出。群臣皆不知其繇。过数日,伍员密谕狱吏宽要离之禁,要离乘间逃出。阖闾遂戮其妻子,焚弃于市。宋儒论此事,以为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仁人不肯为之。今乃无故戮人妻子,以求售其诈谋,阖闾之残忍极矣!而要离与王无生平之恩,特以贪勇侠之名,残身害家,亦岂得为良士哉?有诗云:

只求成事报吾君,妻子无辜枉杀身。

莫向他邦夸勇烈,忍心害理是吴人!

要离奔出吴境,一路上逢人诉冤,访得庆忌在卫,遂至卫国求见。庆忌疑其诈,不纳。要离乃脱衣示之。庆忌见其右臂果断,方信为实,乃问曰:“吴王既杀汝妻子,刑汝之躯,今来见我何为?”离曰:“臣闻吴王弑公子之父,而夺大位,今公子连结诸侯,将有复仇之举,故臣以残命相投。臣能知吴国之情,诚以公子之勇,用臣为向导,吴可入也。大王报父仇,臣亦少雪妻子之恨!”庆忌犹未深信。未几,有心腹人从吴中探事者归报,要离妻子果焚弃于市上,庆忌遂坦然不疑。问要离曰:“吾闻吴王任子胥、伯嚭为谋主,练兵选将,国中大治。吾兵微力薄,焉能泄胸中之气乎?”离曰:“伯嚭乃无谋之徒,何足为虑?吴臣止一子胥,智勇足备,今亦与吴王有隙矣。”庆忌曰:“子胥乃吴王之恩人,君臣相得,何云有隙?”要离曰:“公子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子胥所以尽心于阖闾者,欲借兵伐楚,报其父兄之仇。今平王已死,费无极亦亡。阖闾得位,安于富贵,不思与子胥复仇,臣为子胥进言,致触王怒,加臣惨戮。子胥之心怨吴王亦明矣。臣之幸脱囚系,亦赖子胥周全之力。子胥嘱臣曰:‘此去必见公子,观其志向何如,若肯为伍氏报仇,愿为公子内应,以赎窟室同谋之罪。’公子不乘此时发兵向吴,待其君臣复合,臣与公子之仇,俱无再报之日矣!”言罢大哭,以头拟柱,欲自触死。庆忌急止之曰:“吾听子!吾听子!”遂与要离同归艾城,任为腹心,使之训练士卒,修治舟舰。

三月之后,顺流而下,欲袭吴国。庆忌与要离同舟,行至中流,后船不相接属。要离曰:“公子可亲坐船头,戒饬舟人。”庆忌来至船头坐定,要离只手执短矛侍立。忽然江中起一阵怪风,要离转身立于上风,借风势以矛刺庆忌,透入心窝,穿出背外。庆忌倒提要离,溺其头于水中,如此三次,乃抱要离置于膝上,顾而笑曰:“天下有如此勇士哉?乃敢加刃于我!”左右持戈戟欲攒刺之,庆忌摇手曰:“此天下之勇士也。岂可一日之间,杀天下勇士二人哉!”乃诫左右:“勿杀要离,可纵之还吴,以旌其忠。”言毕,推要离于膝下,自以手抽矛,血流如注而死。不知要离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治具:办席。

②利:利器,好兵器。

①屯:难。

②方寸:心。摇摇:不安。

①鲵:娃娃鱼。

②祖:祖庙;社:祭神之地。

③橐:鼓风机,古以牛皮袋为之。

①漫理:雕文。

②金钩:兵器,似剑,但有弯曲。

①死生:报效。

①表:影。

②踵:脚跟。

③违声: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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