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七十一回 晏平仲二桃杀三士楚平王娶媳逐世子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七十一回 晏平仲二桃杀三士楚平王娶媳逐世子

话说齐景公归自平邱,虽然惧晋兵威,一时受歃,已知其无远大之谋,遂有志复桓公之业。谓相国晏婴曰:“晋霸西北,寡人霸东南,何为不可?”晏婴对曰:“晋劳民于兴筑,是以失诸侯。君欲图伯,莫如恤民。”景公曰:“恤民何如?”晏婴对曰:“省刑罚,则民不怨;薄赋敛,则民知恩。古先王春则省①耕,补其不足,夏则省②敛,助其不给。君何不法之?”景公乃除去烦刑,发仓廪以贷贫穷,国人感悦。于是征聘于东方诸侯。徐子不从,乃用田开疆为将,帅师伐之。大战于蒲隧,斩其将嬴爽,获甲士五百余人。徐子大惧,遣使行成于齐。齐侯乃约郯子、莒子同徐子结盟于蒲隧。徐以甲父之鼎赂之。晋君臣虽知,而不敢问。齐自是日强,与晋并霸。景公录田开疆平徐之功。复嘉古冶子斩鼋之功,仍立“五乘之宾”以旌③之。田开疆复举荐公孙捷之勇。那公孙捷生提面如靛染,目睛突出,身长一丈,力举千钧。景公见而异之,遂与之俱猎于桐山。忽然山中赶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虎咆哮发喊,飞奔前来,径扑景公之马。景公大惊。只见公孙捷从车上跃下,不用刀枪,双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项皮,右手挥拳,只一顿,将那只大虫打死,救了景公。景公嘉其勇,亦使与“五乘之宾”。公孙捷遂与田开疆、古冶子结为兄弟,自号“齐邦三杰”。挟功恃勇,口出大言,凌①铄闾里简慢公卿。在景公面前,尝以尔我相称,全无礼体。景公惜其才勇,亦姑容之。时朝中有个佞臣唤做梁邱据,专以先意逢迎,取悦于君。景公甚宠爱之。据内则献媚景公,以固其宠;外则结交三杰,以张其党。况其时陈无宇厚施得众,已伏移国之兆。那田开疆与陈氏是一族,异日声势相倚,为国家之患。晏婴深以为忧,每欲除之,但恐其君不听,反结了三人之怨。

忽一日,鲁昭公以不合于晋之故,欲结交于齐,亲自来朝。景公设宴相待。鲁国是叔孙婼相礼,齐国是晏婴相礼。三杰带剑,立于阶下,昂昂自若,目中无人。二君酒至半酣,晏子奏曰:“园中金桃已熟,可命荐新,为两君寿。”景公准奏,宣园吏取金桃来献。晏子奏曰:“金桃难得之物,臣当亲往监摘。”晏子领钥匙去讫。景公曰:“此桃自先公时,有东海人,以巨核来献,名曰‘万寿金桃’,出自海外度索山,亦名‘蟋桃’,植之三十余年,枝叶虽茂,花而不实。今岁结有数颗,寡人惜之,是以封锁园门。今日君侯降临,寡人不敢独享,特取来与贤君臣共之。”鲁昭公拱手称谢。少顷,晏子引著园吏,将雕盘献上。盘中堆著六枚桃子,其大如碗,其赤如炭①,香气扑鼻,真珍异之果也。景公问曰:“桃实止此数乎?”晏子曰:“尚有三四枚未熟,所发只摘得六枚。”景公命晏子行酒。晏子手捧玉爵,恭进鲁侯之前,左右献上多桃,晏子致词曰:“桃实如斗,天下罕有;两君食子,千秋同寿!”鲁侯饮酒毕,取桃一枚食子,甘美非常,夸奖不已。次及景公,亦饮酒一杯,取桃食讫。景公曰:“此桃非易得之物,叔孙大夫,贤名著于四方,今又有赞礼之功,宜食一桃。”叔孙婼跪奏曰:“臣之贤,万不及相国。相国内修国政,外服诸侯,其功不小。此桃宜赐相国食之,臣安敢僭?”景公曰:“既叔孙大夫推让相国,可各赐酒一杯,桃一枚。”二臣跪而领之,谢恩而起。晏子奏曰:“盘中尚有二桃,主公可传令诸臣中,言其功深劳重者,当食此桃,以彰其贤。”景公曰:“此言甚善!”即命左右传谕,使阶下诸臣,有自信功深劳重,堪食此桃者,出班自奏,相国评功赐桃。

公孙捷挺身而出,立于筵上而言曰:“昔从主公猎于桐山,力诛猛虎,其功若何?”晏子曰:“擎天保驾,功莫大焉!可赐酒一爵,食桃一枚,归于班部。”古冶子奋然便出曰:“诛虎未足为奇。吾曾斩妖鼋于黄河,使君危而复安,此功若何?”晏公曰:“此时波涛汹涌,非将军斩绝妖鼋,必至覆溺,此盖世奇功也!饮酒食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进酒赐桃。只见田开疆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奉命伐徐,斩其名将,俘甲首五百余人,徐君恐惧,致赂乞盟。郯、莒畏威,一时皆集,奉吾君为盟主,此功可以食桃乎?”晏子奏曰:“开疆之功,比于二将,更自十倍。争奈无桃可赐,赐酒一杯,以待来年。”景公曰:“卿功最大,可惜言之太迟,以此无桃,掩其大功。”田开疆按剑而言曰:“斩鼋打虎,小可事耳!吾跋涉千里之外,血战成功,反不能食桃,受辱于两国君臣之间,为万代耻笑,何面目立于朝廷之上耶?”言讫,挥剑自刎而死。公孙捷大惊,亦拔剑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田君功大,反不能食。夫取桃不让,非廉也;视人之死而不能从,非勇也。”言讫,亦自刎。古冶子奋气大呼曰:“吾三人义均骨肉,誓同生死,二人已亡,吾独苟活,于心何安?”亦自刎而亡。景公急使人止之,已无及矣。鲁昭公离席而起曰:“寡人闻三臣皆天下奇勇,可惜一朝俱尽矣。”景公闻言嘿然,变色不悦。晏婴从容进曰:“此皆吾国一勇之夫,虽有微劳,何足挂齿?”鲁侯曰:“上国如此勇将,还有几人?”晏婴对曰:“筹策庙堂,威加万里,负将相之才者数十人;若血气之勇,不过备寡君鞭策之用而已,其生死何足为齐轻重哉!”景公意始释然。晏子更进觞于两君,欢饮而散。三杰墓在荡阴里。后汉诸葛孔明《梁父吟》,正咏其事: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①。一朝中阴谋,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者?相国齐晏子。

鲁昭公别后,景公召晏婴问曰:“卿于席间,张大其辞,虽然存了齐国一时体面,只恐三杰之后,难乎其继。如之奈何?”晏子对曰:“臣举一人,足兼三杰之用。”景公曰:“何人?”曰:“有田穰苴者,文能附众,武能威敌,真大将之才也!”景公曰:“得非田开疆一宗乎?”晏子寻曰:“此人虽出田族,然庶孽微贱,不为田氏所礼,故屏居东海之滨。君欲选将,无过于此。”景公曰:“卿既知其贤,何不早闻?”晏子对曰:“善仕者不但择君,兼欲择友。田疆、古冶辈血气之夫,穰苴岂屑与之比肩哉?”景公口虽唯唯,终以田、陈同族为嫌,踌躇不决。忽一日,边吏报道:“晋国探知三杰俱亡,兴兵犯东阿之境;燕国亦乘机侵扰北鄙。”景公大惧。于是令晏子以缯帛诣东海之滨,聘穰苴入朝。苴敷陈兵法,深合景公之意,即日拜为将军,使帅车五百乘,北拒燕、晋之兵。穰苴请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里之中,骤然授以兵权,人心不服。愿得吾君宠臣一人,为国人素所尊重者,使为监军①,臣之令乃可行也。”

景公从其言,命嬖大夫庄贾,往监其军。苴与贾同时谢恩而出。至朝门之外,庄贾问穰苴出军之期,苴曰:“期在明日午时,某于军门专候同行,勿过日中也。”言毕别去。至次日午前,穰苴先至军中,唤军吏立木为表,以察日影;因使人催促庄贾。贾年少,素骄贵,恃景公宠幸,看穰苴全不在眼。况且自为监军,只道权尊势敌,缓急自由。是日亲戚宾客,俱设酒饯行,贾留连欢饮,使者连催,坦然不以为意。穰苴候至日影移西,军吏已报未牌,不见庄贾来到,遂吩咐将木表放倒,倾去漏水,竟自登坛誓众,申明约束。号令方完,日已将晡。遥见庄贾高车驷马,徐驱而至,面带酒容,既到军门,乃从容下车,左右拥卫,踱上将台。穰苴端然危坐,并不起身,但问:“监军何故后期?”庄贾拱手而对曰:“今日远行,蒙亲戚故旧携酒饯送,是以迟迟也。”穰苴曰:“夫为将者,受命之日,即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秉枹鼓,犯矢石,则忘其身。今敌国侵凌,边境骚动,吾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以三军之众,托吾两人,冀旦夕立功,以救百姓倒悬之急,何暇与亲旧饮酒为乐哉?”庄贾尚含笑对曰:“幸未误行期,元帅不须过责。”穰苴拍案大怒曰:“汝倚仗君宠,怠慢军心,倘临敌如此,岂不误了大事!”即召军政司问曰:“军法期而后至,当得何罪?”军政司曰:“按法当斩!”庄贾闻一“斩”字,才有惧意,便要奔下将台。穰苴喝教手下,将庄贾捆缚,牵出辕门斩首。唬得庄贾滴酒全无,口中哀叫,讨饶不已。左右从人,忙到齐侯外报信求救。连景公也吃一大惊,急叫梁邱据持节①往谕,特免庄贾一死;吩吩乘轺车疾驱,诚恐缓不及事。那时庄贾之前,已号令辕门了。梁邱据尚然不知,手捧符节,望军中驰去。穰苴喝令阻住,问军政司曰:“军中不得驰车,使者当得何罪?”答曰:“按法亦当斩!”梁邱据面如土色,战做一团,口称:“奉命而来,不干某事。”穰苴曰:“既有君命,难以加诛;然军法不可废也。”乃毁车斩骖,以代使者之死。梁邱据得了性命,抱头鼠窜而去。于是大小三军,莫不股栗。穰宜之兵,未出郊外,晋师闻风遁去。燕人亦渡河北归。苴追击之,斩首万余。燕人大败,纳赂请和。班师之日,景公亲劳于郊,拜为大司马,使掌兵权。史臣有诗云:

宠臣节使且罹刑,国法无私令必行。

安得穰苴今日起,大张敌忾慰苍生。

诸侯闻穰苴之名,无不畏服。景公内有晏婴,外有穰宜,国治兵强,四境无事。日惟田猎饮酒,略如桓公任管仲之时也。

一日,景公在宫中与姬妾饮酒。至夜,意犹未畅,忽思晏子,命左右将酒具移于其家。前驱往报晏子曰:“君至矣!”晏子玄端束带,执笏拱立于大门之外。景公尚未下车,晏子前迎,惊惶而问曰:“诸侯得无有故乎?国家得无有故乎?”景公曰:“无有。”晏子曰:“然则君何为非时而夜辱①于臣家?”景公曰:“相国政务烦劳,今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②之声,不敢独乐,愿与相国共享。”晏子对曰:“夫安国家,定诸侯,臣请谋之。若夫布荐席,除簠簋③者,君左右自有其人,臣不敢与闻也。”景公命回车,移于司马穰苴之家,前驱报如前。司马穰苴冠缨披甲,操戟拱立于大门之外,前迎景公之车,鞠躬而问曰:“诸侯得无有兵乎?大臣得无有叛者乎?”景公曰:“无有。”穰苴曰:“然则昏夜辱于臣家者何也?”景公曰:“寡人无他,念将军军务劳苦,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乐,恩与将军共之耳。”穰苴对曰:“夫御寇敌,诛悖乱,臣请谋之。若夫布荐席,陈簠簋,君左右不乏,奈何及于介胄之士耶?”景公意兴索然。左右问曰:“将回宫乎?”景公曰:“可移于梁邱大夫之家。”前驱驰报亦如前。景公车未及门,梁邱据左操琴,右挈竿,口中行歌而迎景公于巷口。景公大悦,于是解衣卸冠,与梁邱据欢呼于丝竹之间,鸡鸣而返。明日,晏婴、穰苴同入朝谢罪,且谏景公不当夜饮于人臣之家。景公曰:“寡人无二卿,何以治吾国?无梁邱据,何以乐吾身?寡人不敢妨二卿之职,二卿亦勿与寡人之事也。”史臣有诗云:

双柱擎天将相功,小臣便辟岂相同?

景公得士能专任,嬴得芳名播海东。

是时中原多故,晋不能谋,昭公立六年薨,世子去疾即位,是为顷公。顷公初年,韩起、羊舌肹俱卒。魏舒为政,荀跞、范鞅用事,以贪冒闻。祁氏家臣祁胜,通于邬臧之室,祁盈执祁胜。胜行赂于荀跞。跞谮于顷公,反执祁盈。羊舌食我党于祁氏,为之杀祁胜。顷公怒,杀祁盈、食我,尽灭祁、羊舌二氏之族,国人冤之。其后鲁昭公为强臣季孙意如所逐,荀跞复取货于意如,不纳昭公。于是齐景公合诸侯于鄢陵,以谋鲁难,天下俱高其义。齐景公之名,显于诸侯。此是后话。

却说周景王十九年,吴王夷昧在位四年,病笃,复申父兄之命,欲传位于季札。札辞曰:“吾不受位明矣!昔先君有命,札不敢从,富贵于我如秋风之过耳,吾何爱焉?”遂逃归延陵。群臣奉夷昧之子州于为王,改名曰僚,是为王僚。诸樊之子名光,善于用兵,王僚用之为将。与楚战于长岸,杀楚司马公子鲂,楚人惧,筑城于州来,以御吴。时费无极以谗佞得宠。蔡平公庐,已立嫡子朱为世子,其庶子名东国,欲谋夺嫡,纳货①于无极。无极先谮朝吴,逐之奔郑。及蔡平公薨,世子朱立。无极诈传楚王之命,使蔡人逐朱,立东国为君。平王问曰:“蔡人何以逐朱?”无极对曰:“朱将叛楚。蔡人不愿,是以逐之。”平王遂不问。无极又心忌太子建,欲离间其父子,而未有计。

一日,奏平王曰:“太子年长矣,何不为之婚娶?欲求婚,莫如秦国。秦,强国也,而睦于楚;两强为婚,楚势益张矣。”平王从之,遂遣费无极往聘秦国,因为世子求婚,秦哀公召群臣谋其可否。群臣皆言:“昔秦、晋世为婚姻,今晋好久绝,楚势方盛,不可不许。”秦哀公遂遣大夫报聘,以长妹孟嬴许婚。——今俗家小说称为无祥公主者是也。公主之号,自汉代始有之,春秋时焉有此号哉?平王复命无极领金珠彩币,往秦迎娶。无极随使者入秦,呈上聘礼。哀公大悦,即诏公子蒲送孟嬴至楚,装资百辆,从媵之妾数十余人。孟嬴拜辞其兄秦伯而行。无极于途中,察知孟嬴有绝世之色;又见媵女内有一人,仪容颇端,私访其来历,乃是齐女,自幼随父宦秦,遂入宫中,为孟嬴侍妾。无极访得备细,因宿馆驿,密召齐女谓曰:“我相你有贵人之貌,有心要抬举你,做个太子正妃,汝能隐吾之计,管你将来富贵不尽。”齐女低首无言。无极先一日行,趋入宫中,回奏平王,言:“秦女已到,约有三舍之远。”平王问曰:“卿曾见否?其貌若何?”无极知平王是酒色之徒,正要夸张秦女之美,动其邪心,恰好平王有此一问,正中其计。遂奏曰:“臣阅女子多矣,未见有如孟嬴之美者。不但楚国后宫,无有其对,便是相传古来绝色,如妲己、骊姬,徒有其名,恐亦不如孟嬴之万一矣!”平王闻秦女之美,面皮通红,半晌不语,徐徐叹曰:“寡人枉自称王,不遇此等绝色,诚所谓虚过一生耳!”无极请屏左右,遂密奏曰:“王慕秦女之美,何不自取之?”平王曰:“既聘为子妇,恐碍人伦。”无极奏曰:“无害也。此女虽聘于太子,尚未入东宫,王迎入宫中,谁敢异议?”平王曰:“群臣之口可钳,何以塞太子之口?”无极奏曰:“臣观从媵之中,有齐女才貌不凡,可充作秦女。臣请先进秦女于王宫,复以齐女进于东宫,嘱以毋漏机关,则两相隐匿,而百美俱全矣。”平王大喜,嘱无极机密行事。无极谓公子蒲曰:“楚国婚礼,与他国导。先入宫见舅姑,而后成婚。”公子蒲曰:“惟命。”无极遂命軿车将孟嬴及妾媵,俱送入王宫,留孟嬴而遣齐女。令宫中侍妾扮作秦媵,齐女假作孟嬴,令太子建迎归东宫成亲。满朝文武及太子,皆不知无极之诈。孟嬴问:“齐女何在?”则云:“已赐太子矣。”潜渊咏史诗云:

卫宣作俑是新台,蔡国奸淫长逆胎。

堪恨楚平伦理尽,又招秦女入宫来。

平王恐太子知秦女之事,禁太子入宫,不许他母子相见。朝夕与秦女在后宫宴乐,不理国政。外边沸沸扬扬,多有疑秦女之事者。无极恐太子知觉,或生祸变,乃告平王曰:“晋所以能久霸天下者,以地近中原故也。昔灵王大城陈、蔡,以镇中华,正是争霸之基。今二国复封,楚仍退守南方,安能昌大其业?何不令太子出镇城父,以通北方?王专事南方,天下可坐而策也。”平王踌躇未答。无极又附耳密言曰:“秦婚之事,久则事泄。若远屏太子,岂不两得其利?”平王恍然大悟。遂命太子建出镇城父,以奋扬为城父司马,谕之曰:“事太子如事寡人也!”伍奢知无极之谗,将欲进谏。无极知之,复言于平王,使伍奢往城父辅助太子。太子行后,平王遂立秦女孟嬴为夫人;出蔡姬归于郧。太子到此,方知秦女为父所换,然无可奈何矣。孟嬴虽蒙王宠爱,然见平王年老,心甚不悦。平王自知非匹,不敢问之。

逾年,孟嬴生一子,平王爱如珍宝,遂名曰珍。珍周岁之后,平王始问孟嬴曰:“卿自入宫,多愁叹,少欢笑,何也?”孟嬴曰:“妾承兄命,适事君王。妾自以为秦、楚相当,青春两敌。及入宫庭,见王春秋鼎盛,妾非敢怨王,但自叹生不及时耳!”平王笑曰:“此非今生之事,乃宿世之姻契也。卿嫁寡人虽迟,然为后则不知早几年矣。”孟嬴心惑其言,细细盘问宫人,宫人不能隐瞒,遂言其故。孟嬴凄然垂泪。平王觉其意,百计媚之,许立珍为世子。孟嬴之意稍定。费无极终以太子建为虑,恐异日嗣位为王,祸必及己,复乘间谓于平王曰:“闻世子与伍奢有谋叛之心,阴使人通于齐、晋二国,许为之助,王不可不备。”平王曰:“吾儿素柔顺,安有此事?”无极曰:“彼以秦女之故,久怀怨望。今在城父缮甲厉兵有日矣。常言穆王行大事,其后安享楚国,子孙繁盛,意欲效之。王若不行,臣请先辞,逃死于他国,免受诛戮。”平王本欲废建而立少子珍,又被无极说得心动,便不信也信了,即欲传令废建。无极奏曰:“世子握兵在外,若传令废之,是激其反也。太师伍奢是其谋主,王不如先召伍奢,然后遣兵袭执世子,则王之祸患可除矣。”平王然其计,即使人召伍奢。奢至,平王问曰:“建有叛心,汝知之否?”伍奢素刚直,遂对曰:“王纳子妇已过矣!又听细人之说,而疑骨肉之亲,于心何忍?”平王惭其言,叱左右执伍奢而囚之。无极奏曰:“奢斥王纳妇,怨望明矣。太子知奢见囚,能不动乎?齐、晋之众,不可当也。”平王曰:“吾欲使人往杀世子,何人可遣?”无极对曰:“他人往,太子必将抗斗。不若密谕司马奋扬,使袭杀之。”平王乃使人密谕奋扬,曰:“杀太子,受上赏;纵太子,当死!”奋扬得令,即时使心腹私报太子,教他:“速速逃命,无迟顷刻!”太子建大惊。时齐女已生子名胜,建遂与妻子连夜出奔宋国。

奋扬知世子已去,使城父人将自己囚系,解到郢都,来见平王,言:“世子逃矣!”平王大怒曰:“言出于余口,入于尔耳,谁告建耶?”奋扬曰:“臣实告之。君王命臣曰:‘事建如事寡人。’臣谨守斯言,不敢贰心,是以告之。后思罪及于身,悔已无及矣!”平王曰:“尔既私纵太子,又敢来见寡人,不畏死乎?”奋扬对曰:“既不能奉王之后命,又畏死而不来,是二罪也。且世子未有叛形,杀之无名,苟君王之子得生,臣死为幸矣。”平王恻然,似有愧色,良久曰:“奋扬虽违命,然忠直可嘉也!”遂赦其罪,复为城父司马。史臣有诗云:

无辜世子已偷生,不敢逃刑就鼎烹①。

谗佞纷纷终受戮,千秋留得奋扬名。

平王乃立秦女所生之子珍为太子,改费无极为太师。

无极又奏曰:“伍奢有二子,曰尚曰员,皆人杰也。若使出奔吴国,必为楚患。何不使其父以免罪召之?彼爱其父,必应召而来;来则尽杀之,可免后患。”平王大喜,狱中取出伍奢,令左右授以纸笔,谓曰:“汝教太子谋反,本当斩首示众;念汝祖父有功于先朝,不忍加罪。汝可写书,召二子归朝,改封官职,赦汝归田。”伍奢心知楚王挟诈,欲召其父子同斩。乃对曰:“臣长子尚,慈温仁信,闻臣召必来。少子员,少好于文,长习于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蒙垢忍辱,能成大事。此前知①之士,安肯来耶?”平王曰:“汝但如寡人之言,作书往召;召而不来,无与尔事。”奢念君父之命,不敢抗违,遂当殿写书,略云:

书示尚、员二子:吾因进谏忤旨,待罪缧绁②。吾王念我祖父有功先朝,免其一死,将使群臣议功赎罪,改封尔等官职。尔兄弟可星夜前来。若违命延迁,必至获罪。书到速速!

伍奢写毕,呈上平王看过,缄封停当,仍复收狱。平王遗鄢将师为使,驾驷马,持封函印绶,往棠邑来。伍尚已回城父矣。鄢将师再至城父,见伍尚,口称“贺喜!”尚曰:“父方被囚,何贺之有?”鄢将师曰:“王误信人言,囚系尊公,今有群臣保举,称君家三世忠臣,王内惭过听③,外愧诸侯之耻,反拜尊公为相国,封二子为侯,尚赐鸿都侯,员赐盖侯。尊公久系初释,思见二子,故复作手书,遗某奉迎。必须早早就驾,以慰尊公之望。”伍尚曰:“父在囚系,中心如割,得免为幸,何敢贪印绶哉?”将师曰:“此王命也,君其勿辞。”伍尚大喜,乃将父书入室,来报其弟伍员。不知伍员肯同赴召否。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省:检查。

②省:减少。

③旌:表彰。

①凌:欺侮。铄:削弱。闾里:百姓。

①炭:炭火。

①纪:基。

①监军:官名。监视军队行动。

①节:节符。凭证,用以证明人、事。

①辱:承蒙。

②金石:原意为铜、石,此为乐器。

③簠簋:盛食之铜器。陈,摆。

①货:赂贿。纳货,行贿;取货,受贿。

①鼎烹:煮杀,酷刑。

①前知,先知,有先见之明。

②缧绁:囚禁。

③惭:惭愧。过听:听信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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