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五十回 东门遂援立子倭赵宣子桃园强谏
话说仲孙遂同叔孙得臣二人如齐拜贺新君,且谢会葬之情。行礼已毕,齐惠公赐宴,因问及鲁国新君:“何以名恶?世间嘉名颇多,何遍用此不美之字?”仲遂对曰:“先寡君初生此子,使太史占之,言:‘当恶死,不得享国。’故先寡君名之曰恶,欲以厌之。然此子非先寡君所爱也。所爱者长子名倭,为人贤孝,能敬礼大臣,国人皆思奉之为君,但压于嫡①耳。”惠公曰:“古来亦有‘立子以长’之义,况所爱乎?”叔孙得臣曰:“鲁国故事,立子以嫡,无嫡方立长。先寡君狃②于常礼,置倭而立恶,国人皆不顺焉。上国若有意为鲁改立贤君,愿结婚姻之好,专事上国,岁时朝聘,不敢有阙。”惠公大悦曰:“大夫能主持于内,寡人惟命是从,岂敢有违?”仲遂、叔孙得臣请歃血立誓,因设婚约。惠公许之。遂等既返,谓季孙行父曰:“方今晋业已替,齐将复强,彼欲以嫡女室公子倭,此厚援不可失也。”行父曰:“嗣看,齐侯之甥也。齐侯有女,何不室嗣君,而乃归之公子乎?”仲遂曰:“齐侯闻公子倭之贤,立心与倭交欢,愿为甥舅。若夫人姜氏,乃昭公之女,桓公诸子,相攻如仇敌,故四世皆以弟代兄,彼不有其兄,何有于甥?”行父嘿然,归而叹曰:“东门氏将有他志矣!”——仲遂家住东门,故呼为东门氏。
行父密告于叔仲彭生。彭生曰:“大位已定,谁敢贰心耶?”殊不以为意。仲遂与敬嬴私自定计,伏勇士于厩中,使圉人伪报:“马生驹甚良!”敬嬴使公子倭同恶与视往厩看驹毛色。勇士突起,以木棍击恶杀之,并杀视。仲遂曰:“太傅彭生尚在,此人不除,事犹未了。”乃使内侍假传嗣君有命,召叔仲彭生入宫。彭生将行,其家臣公冉务人,素知仲遂结交宫禁之事,疑其有诈,止之曰:“太傅勿入,入必死。”彭生曰:“有君命,虽死,其可逃乎?”公冉务人曰:“果①君命,则太傅不死矣。若非君命而死,死之何名?”彭生不听。务人牵其袂而泣。彭生绝袂登车,迳造宫中,问嗣君何在?内侍诡对曰:“内厩马生驹,在彼阅之。”即引彭生往厩所。勇士复攒击杀之,埋其尸于马粪之中。敬嬴使人告姜氏曰:“君与公子视,被劣马騠啮,俱死矣。”姜氏大哭,往厩视之,则二尸俱已移出于宫门之外。季孙行父闻恶、视之死,心知仲逐所为,不敢明言,私谓仲遂曰:“子作事太毒,吾不忍闻也。”仲遂曰:“此嬴氏夫人所为,与某无与。”行父曰:“晋若来讨,何以待之?”仲遂曰:“齐、宋往事,已可知矣。彼弑其长君,尚不成讨;今二孺子死,又何讨焉?”行父抚嗣君之尸,哭之不觉失声。仲遂曰:“大臣当议大事,乃效儿女子悲啼何益!”行父乃收泪。叔孙得臣亦至,问其兄彭生何在?仲遂辞以不知。得臣笑曰:“吾兄死为忠臣,是其志也,何必讳哉?”仲遂乃私告以尸处,且曰:“今日之事,立君为急。公子倭贤而且长,宜嗣大位。”百官莫不唯唯。乃奉公子倭为君,是为宣公。百官朝贺。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外权内宠私谋合,无罪嗣君一旦休。
可笑模棱①季文子,三思不复有良谋。
得臣掘马粪,出彭生之尸而殡之。不在话下。
再说嫡夫人姜氏,闻二子俱被杀,仲遂扶公子倭为君,捶胸大哭,绝而复苏者几次。仲遂又献媚于宣公,引“母以子贵”之文,尊敬嬴为夫人,百官致贺。姜夫人不安于宫,日夜啼哭,命左右收拾车仗,为归齐之计。仲遂伪使人留之曰:“新君虽非夫人所出,然夫人嫡母也,孝养自当不缺。奈何向外家寄活乎?”姜氏骂曰:“贼遂!我母子何负于汝,而行此惨毒之事?今乃以虚言留我!鬼神有知,决不汝宥也!”姜氏不与敬嬴相见,一迳出了宫门,登车而去。经过大市通衢,放声大哭,叫曰:“天乎,天乎!二孺子何罪?婢子又何罪?贼遂蔑理丧心,杀嫡立庶!婢子今与国人永辞,不复再至鲁国矣!”路人闻者,莫不哀之,多有泣下者。是日,鲁国为之罢市。因称姜氏为哀姜,又以出归于齐,谓之出姜。出姜至齐,与昭公夫人母子相见,各诉其子之冤,抱头而哭。齐惠公恶闻哭声,另筑室以迁其母子。出姜竟终于齐。
却说鲁宣公同母之弟叔肹,为人忠直,见其兄藉仲遂之力,杀弟自立,意甚非之,不往朝贺。宣公使人召之,欲加重用。肹坚辞不往。有友人问其故,肹曰:“吾非恶富贵,但见吾兄,即思吾弟,是以不忍耳!”友人曰:“子既不义其兄,盍适他国乎?”肹曰:“兄未尝绝我,我何敢于绝兄乎?”适宣公使有司候问,且以粟帛赠之,肹对使者拜辞曰:“肹幸不至冻饿,不敢费公帑。”使者再三致命,肹曰:“俟有缺乏,当来乞取,今决不敢受也。”友人曰:“子不受爵禄,亦足以明志矣。家无余财,稍领馈遗,以给朝夕饔飧之资,未为伤廉。并却之,不已甚①乎?”肹笑而不答。友人叹息而去。使者不敢留,回复宣公。宣公曰:“吾弟素贫,不知何以为生?”使人夜伺其所为,方挑灯织屦,俟明早卖之,以治朝餐。宣公叹曰:“此子欲学伯夷、叔齐,采首阳之薇耶?吾当成其志可也。”肹至宣公末年方卒。终其身未尝受其兄一寸之丝,一粒之粟,亦终其身未尝言兄之过。史臣有赞云:
贤者叔肹,感时泣血。织屦自赡,于公不屑。顽民耻周,采薇甘绝。惟叔嗣音,入而不涅②。一乳同枝,兄顽弟洁。形彼东门,言之污舌!
鲁人高③叔肹之义,称颂不置。成公初年,用其子公孙婴齐为大夫。于是叔孙氏之外,另有叔氏。叔老、叔弓、叔辄、叔鞅、叔诣,皆其后也。此是后话,搁过一边。
再说周匡王五年,为宣公元年。正旦①,朝贺方毕,仲遂启奏:“君内主尚虚,臣前与齐侯,原有婚媾之约,事不容缓。”宣公曰:“谁为寡人使齐者?”仲遂对曰:“约出自臣,臣愿独往。”乃使仲遂如齐,请婚纳币。遂于正月至齐,二月迎夫人姜氏以归。因密奏宣公曰:“齐虽为甥舅,将来好恶,未可测也。况国有大故者,必列会盟,方成诸侯。臣曾与齐侯歃血为盟,约以岁时朝聘,不敢有阙。盖预以定位嘱之。君必无恤重赂,请齐为会。若彼受赂而许会,因恭谨以事之,则两国相亲,有唇齿之固,君位安于泰山矣。”宣公然其言,随遣季孙行父往齐谢婚,致词曰:
寡君赖君之灵宠,备守宗庙,恐恐焉惧不得列于诸侯,以为君羞。君若惠顾寡君,赐以会好,所有不腆济西之田,晋文公所以贶先君者,愿效贽于上国,惟君辱收之!
齐惠公大悦,乃约鲁君以夏五月,会于平州之地。
至期,鲁宣公先往,齐侯继至,先叙甥舅之情,再行两君相见之礼。仲遂捧济西土田之籍以进,齐侯并不推辞。事毕,宣公辞齐侯回鲁。仲遂曰:“吾今日始安枕而卧矣。”自此,鲁或朝或聘,君臣如齐,殆无虚日。无令不从,无役不共。至齐惠公晚年,感鲁侯承顺之意,仍以济西田还之。此是后话。
话分两头。却说楚庄王旅即位三年,不出号令,日事田猎。及在宫中,惟日夜与妇人饮酒为乐。悬令于朝门曰:“有敢谏者,死无赦!”大夫申无畏入谒。庄王右抱郑姬,左抱蔡女,踞坐于钟鼓之间,问曰:“大夫之来,欲饮酒乎?闻乐乎?抑有所欲言也?”申无畏曰:“臣非饮酒听乐也。适臣行于郊,有以隐语进臣者,臣不能解,愿闻之于大王。”庄王曰:“噫!是何隐语,而大夫不能解。盍为寡为言之!”申无畏曰:“有大鸟,身被五色,止于楚之高阜三年矣。不见其飞,不闻其鸣,不知此何鸟也?”庄王知其讽己,笑曰:“寡人知之矣!是非凡鸟也。三年不飞,飞必冲天。三年不鸣,鸣必惊人。子其俟之。”申无再拜而通。居数日,庄王淫乐如故。大夫苏从请间见庄王,至而大哭。庄王曰:“苏子何哀之甚也?”苏从对曰:“臣哭夫身死而楚国之将亡也!”庄王曰:“子何为而死?楚国又何为而亡乎?”苏从曰:“臣欲进谏于王,王不听,必杀臣。臣死而楚国更无谏者。恣①王之意,以堕楚政,楚之亡可立而待矣。”庄王勃然变色曰:“寡人有令:‘敢谏者死。’明知谏之必死,而又欲入犯寡人,不亦愚乎?”苏从曰:“臣之愚,不及王之愚之甚也!”庄王益怒曰:“寡人胡②以愚甚?”苏从曰:“大王居万乘之尊,享千里之税;士马精强,诸侯畏服;四时贡献,不绝于庭,此万世之利也。今荒于酒色,溺于音乐;不理朝政,不亲贤才;大国攻于外,小国叛于内。乐在目前,患在日后。夫以一时之乐,而弃万世之利,非甚愚而何?臣之愚,不过杀身。然大王杀臣,后世将呼臣为忠臣,与龙逢、比于并肩,臣不愚也。君之愚,乃至求为匹夫而不可得。臣言毕于此矣。请借大王之佩剑,臣当刎颈王前,以信大王之令!”庄王幡然起立曰:“大夫休矣!大夫之言,忠言也,寡人听子。”乃绝钟鼓之悬①,屏郑姬,疏蔡女,立樊姬为夫人,使主宫政。曰:“寡人好猎,樊姬谏我不从,遂不食鸟兽之肉,此吾贤内助也。”任蔿贾、潘蔿、屈荡,以分令尹斗越椒之权。早朝宴罢,发号施令。令郑公子归生伐宋,战于大棘,获宋右师华元。命蔿贾救郑,与晋师战于北林,获晋将解扬以归,逾年放还。自是楚势日强,庄王遂侈②然有争伯中原之志。
却说晋上卿赵盾,因楚日强横,欲结好于秦以拒楚。赵穿献谋曰:“秦有属国曰崇,附秦最久。诚得偏师以侵崇国,秦必来救,因与讲和,如此,则我占上风矣。”赵盾从之。乃言于灵公,出车三百乘,遣赵穿为将,侵崇。赵朔曰:“秦、晋之仇深矣。又侵其属国,秦必益怒,焉肯与我议和?”赵盾曰:“吾已许之矣。”朔复言于韩厥。厥微微冷笑,附朔耳言曰:“尊公此举,欲树穿以固赵宗,非为和秦也。”赵朔嘿然而退。秦闻晋侵崇,竟不来救,兴兵伐晋,围焦。赵穿还兵救焦,秦师始退。穿自此始与兵政。臾骈病卒,穿遂代之。
是时晋灵公年长,荒淫暴虐,厚敛于民,广兴土木,好为游戏,宠任一位大夫,名屠岸贾。乃屠击之子,屠岸夷之孙。岸贾阿谀取悦,言无不纳。命岸贾于绛州城内,起一座花园,遍求奇花异草,种植其中。惟桃花最盛,春间开放,烂如锦绣,名曰桃园。园中筑起三层高台,中间建起一座绛霄楼。画栋雕梁,丹楹刻桷。四围朱栏曲槛,凭栏四望,市井俱在目前,灵公览而乐之,不时登临,或张弓弹鸟,与岸贾赌赛饮酒取乐。一日,召优人呈百戏于台上,园外百姓聚观。灵公谓岸贾曰:“弹鸟何如弹人?寡人与卿试之。中目者为胜;中肩臂者免;不中者以大斗①罚之。”灵公弹右,岸贾弹左。台上高叫一声:“看弹!”弓如月满,弹似流星,人丛中一人弹去了半只耳朵,一个弹中了左胛。吓得众百性每乱惊乱逃,乱嚷乱挤,齐叫道:“弹又来了!”灵公大怒,索性教左右会放弹的,一齐都放。那弹如雨点一般飞去,百姓躲避不迭,也有破头的,伤额的,弹出眼乌珠的,打落门牙的。啼哭号呼之声,耳不忍闻。又有唤爹的,叫娘的,抱头鼠窜的,推挤跌倒的。仓忙奔避之状,目不忍见。灵公在台望见,投弓于地,呵呵大笑,谓岸贾曰:“寡人登台,游玩数遍,无如今日之乐也!”自此百姓每望见台上有人,便不敢在桃园前行走。市中为之谚云:
莫看台,飞丸来。出门笑且忻②,归家哭且哀!
又有周人所进猛犬,名曰灵獒,身高三尺,色如红炭,能解人意。左右有过,灵公即呼獒使噬之。獒起立啮其颡,不死不已。有一奴,专饲此犬,每日啖以羊肉数斤,犬亦听其指使。其人名獒奴,使食中大夫之俸。灵公废了外朝,命诸大夫皆朝于内寝。每视朝或出游,则獒奴以细链牵犬,侍于左右,见者无不悚然。其时列国离心,万民嗟怨,赵盾等屡屡进谏,劝灵公礼贤远佞,勤政亲民,灵公如瑱①充耳,全然不听,反有疑忌之意。
忽一日,灵公朝罢,诸大夫皆散,惟赵盾与士会尚在寝门。商议国家之事,互相怨叹。只见有二内侍抬一竹笼,自闺而出。赵盾曰:“宫中安有竹笼出外?此必有故。”谣呼:“来,来!”内侍只低头不应。盾问曰:“竹笼中所置何物?”内侍曰:“尔相国也,欲看时可自来看,我不敢言。”盾心中愈疑,邀士会同往察之,但见人手一只,微露笼外。二位大夫拉住竹笼细看,乃支解过的一个死人。赵盾大惊,问其来历,内侍还不肯说。盾曰:“汝再不言,吾先斩汝矣!”内侍方才告诉道:“此人乃宰夫也。主公命煮熊蹯②,急欲下酒,催促数次,宰夫只得献上。主公尝之,嫌其未熟,以铜斗击杀之,又砍为数段,命我等弃于野外。立限时刻回报,迟则获罪矣。”赵盾乃放内侍依旧扛抬而去。盾谓士会曰:“主上无道,视人命如草菅③。国家危亡,只在旦夕。我与子同往苦谏一番,何如?”士会曰:“我二人谏而不从,更无继者。会请先入谏,若不听子,当继之。”时灵公尚在中堂,士会直入。灵公望见,知其必有谏诤之言,乃迎而谓曰:“大夫勿言,寡人已知过矣,今当改之!”士会稽首对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社稷之福也!臣等不胜欣幸!”言毕而退,述于赵盾。盾曰:“主公若果悔过,旦晚必有施行。”
至次日,灵公免朝,命驾车往桃园游玩。赵盾曰:“主公如此举动,岂象改过之人?吾今日不得不言矣!乃先往桃园门外,候灵公至,上前参谒。灵公讶曰:“寡人未尝召卿,卿何以至此?”赵盾稽首再拜,口称:“死罪!微臣有言启奏,望主公宽容采纳!臣闻:‘有道之君,以乐乐人,天道之君,以乐乐身。’夫宫室嬖幸,田猎游乐,一身之乐止此矣,未有以杀人为乐者。今主公纵犬噬人,放弹打人,又以小过支解膳夫,此有道之君所不为也,而主公为之。人命至重,滥杀如此。百姓内叛,诸侯外离,桀、纣灭亡之祸,将及君身!臣今日不言,更无人言矣。臣不忍坐视君国之危亡,故敢直言无隐。乞主公回辇入朝,改革前非,毋荒游,毋嗜杀。使晋国危而复安,臣虽死不恨!”灵公大惭,以袖掩面曰:“卿且退,容寡人只今日游玩,下次当依卿言。”赵盾身蔽园门,不放灵公进去。屠岸贾在旁言曰:“相国进谏,虽是好意,然车驾既已至此,岂可空回,被人耻笑?相国暂请方便。如有政事,俟主公明日早朝,于朝堂议之,何如?”灵公接口曰:“明日早朝,当召卿也。”赵盾不得已,将身闪开,放灵公进园,嗔目视岸贾曰:“亡国败家,皆由此辈!”恨恨不已。
岸贾侍灵公游戏。正在欢笑之际,岸贾忽然叹曰:“此乐不可再矣!”灵公问曰:“大夫何发此叹?”岸贾曰:“赵相国明早必然又来聒①絮,岂容主公复出耶?”灵公忿然作色曰:“自古臣制于君,不闻君制于臣。此老在,甚不便于寡人,何计可以除之?”岸贾曰:“臣有客鉏麑者,家贫,臣常周给之,感臣之惠,愿效死力。若使行刺于相国,主公任意行乐,又何患哉?”灵公曰:“此事若成,卿功非小!”是夜,岸贾密召鉏麑,赐以洒食,告以“赵盾专权欺主,今奉晋侯之命,使汝往刺。汝可伏于赵相国之门,俟其五鼓赴朝刺杀,不可误事。”鉏麑领命而行,扎缚停留,带了雪花般匕首,潜伏赵府左右。闻谯鼓已交五更,便踅①到赵府门首,见重门洞开,乘车已驾于门外,望见堂上灯光影影。鉏麑乘间踅进中门,躲在暗处,仔细观看。堂上有一位官员,朝衣朝冠,垂绅正笏,端然而坐。此位官员,正是相国赵盾,因欲趋朝,天色尚早,坐以待旦。鉏麑大惊,退出门外,叹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杀民主,则为不忠;受君命而弃之,则为不信。不忠不信,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哉?”乃呼于门曰:“我,鉏麑也,宁违君命,不忍杀忠臣,我今自杀!恐有后来者,相国谨防之!”言罢,望著门前一株大槐,一头触去,脑浆迸裂而死。史臣有赞云:
壮哉鉏麑,刺客之魁!闻义能徒②,视死如归。报屠存赵,身灭名垂。槐阴所在,生气依依③。
此时惊动了守门人役,将鉏麑如此恁般,报知赵盾。盾之车右提弥明曰:“相国今日不可入朝,恐有他变。”赵盾曰:“主公许我早朝,我若不往,是无礼也。死生有命,吾何虑哉?”吩咐家人,暂将鉏麑浅埋于槐树之侧。赵盾登车入朝,随班行礼。灵公见赵盾不死,问屠岸贾以鉏麑之事。岸贾答曰:“鉏麑去而不返,有人说道触槐而死,不知何故?”灵公曰:“此计不成,奈何?”岸贾奏曰:“臣尚有一计,可杀赵盾,万无一失。”灵公曰:“卿有何计?”岸贾曰:“主公来日,召赵盾饮于宫中,先伏甲士于后壁。俟三爵之后,主公可向赵盾索佩剑观看,盾必捧剑呈上。臣从旁喝破:‘赵盾拔剑于君前,欲行不轨,左右可救驾!’甲士齐出,缚而斩之。外人皆谓赵盾自取诛戮,主公可免杀大臣之名,此计如何?”灵公曰:“妙哉,妙哉!可依计而行。”
明日,复视朝,灵公谓赵盾曰:“寡人赖吾子直言,以得亲于群臣。敬治薄享,以劳吾子。”遂命屠岸贾引入宫中。车右提弥明从之下,将升阶,岸贾曰:“君宴相国,余人不得登堂。”弥明乃立于堂下。赵盾再拜,就坐于灵公之右,屠岸贾侍于君左。庖人献馔,酒三巡,灵公谓赵盾曰:“寡人闻吾子所佩之剑,盖利剑也,幸解下与寡人观之。”赵盾不知是计,方欲解剑。提弥明在堂下望见,大呼曰:“臣侍君宴,礼不过三爵,何为酒后拔剑于君前耶?”赵盾悟,遂起立。弥明怒气勃勃,直趋上堂,扶盾而下。岸贾呼獒奴纵灵獒,令逐紫袍者。獒疾走如飞,追及盾于宫门之内。弥明力举千钧,双手搏獒,折其颈,獒死。灵公怒甚,出壁中伏甲以攻盾,弥明以身蔽盾,教盾急走。弥明留身独战,寡不敌众,遍体被伤,力尽而死。史臣赞云:
君有獒,臣亦有獒;君之獒,不如臣之獒,君之獒,能害人;臣之獒,克保身。呜呼二獒!吾谁与亲①?
话说赵盾亏弥明与甲士格斗,脱身先走。忽有一人狂追及盾,盾惧甚。其人曰:“相国无畏②,我来相救,非相害也。”盾问曰:“汝何人?”对曰:“相国不记翳桑之饿人乎?则我灵辄便是。”原来五年之前,赵盾曾往九原山打猎而回,休于翳桑之下,见有一男子卧地,盾疑为刺客,使人执之。其人饿不能起,问其姓名,曰:“灵辄也。游学于卫三年,今日始归,囊空无所得食,已饿三日矣。”盾怜之,与之饭及脯。辄出一小筐,先藏其半而后食。盾问曰:“汝藏其半何意?”辄对曰:“家有老母,住于西门,小人出外日久,未知母存亡何如?今近不数里,倘幸而母存,愿以大人之馔,充老母之腹。”盾叹曰:“此孝子也!”使尽食其余,别取箪③食与肉,置囊中授之。灵辄拜谢而去。今绛州有哺饥坂,因此得名。后灵辄应募为公徒④,适在甲士之数,念赵盾昔日之恩,特地上前相救。时从人闻变,俱已逃散。灵辄背负赵盾,趋出朝门。众甲士杀了提弥明,合力来追。恰好赵朔悉起家丁,驾车来迎,扶盾登车。盾急召灵辄欲共载,辄已逃去矣。甲士见赵府人众,不敢追逐。赵盾谓朔曰:“吾不得复顾家矣!此去或翟或秦,寻一托身之处可也。”于是父子同出西门,望西路而进。不知赵宣子出奔何处,再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嫡:正妻或长子。压于嫡:欺其不是正妻所生。
②狃:沿袭,习惯。
①果:果然,如果。
①模棱:含糊,不明确表态。
①已甚:过分。
②不涅:涅,黑色染料,不涅,不染。
③高:高尚,崇高。此为崇尚。
①正旦:正月初一。
①恣:听任。
②胡:何。
①绝悬:悬,钟鼓架子;绝,放。绝钟鼓之悬:不再听乐。
②侈:大。侈然:很想。
①斗:酒器。
②忻:欣,欢欣。
①瑱:耳塞。如瑱充耳:像用耳塞塞住耳朵。
②蹯:兽之脚掌。
③菅:植物名。草菅人命:把人当草一样宰割。
①聒,吵闹;絮,棉。聒絮:吵闹唠叨。
①踅:转回,轻脚走。
②徙:移。
③依依:依恋。
①亲:爱。谁与亲:爱谁。
②畏:惧,怕。无畏,此为不要怕。
③箪:盛饭竹器。箪食:饭。
④公徒:步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