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莱娜·费兰特,目前意大利最受欢迎也最神秘的作家。埃莱娜·费兰特是一个笔名,其真实身份至今是谜。2011年至2014年,埃莱娜·费兰特以每年一本的频率出版《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和《失踪的孩子》这四部情节相关的小说,被称为“那不勒斯四部曲”。它们以史诗般的体例,描述了两个在那不勒斯穷困社区出生的女孩持续半个世纪的友谊。“那不勒斯四部曲”也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费兰特热”,千万读者为书中对女性友谊极度真实、尖锐、毫不粉饰的描述所打动。虽然作者从未公开其性别,但媒体和评论家从其“自传性”色彩强烈的写作中判断其为女性。2015年,埃莱娜·费兰特被《金融时报》评为“年度女性”。2016年,《时代》周刊将埃莱娜·费兰特选入“最具影响力的100位艺术家”。《失踪的孩子》是“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四部,小 说聚焦了莉拉和埃莱娜(“我”)的壮年和晚年,为她们持续了五十多年的友谊划上了一个令人心碎的句号。
伊玛的接受能力很强,她能很快记住所有东西,是她告诉我马尔蒂里广场的历史。在过去,这个广场对于我和莉拉是那么重要,但我对它的历史一无所知。莉拉仔细研究了那个广场的历史,讲给伊玛听。有一天早上我们一起去买东西,伊玛把她听到的事情讲给我听,我觉得她把那些历史信息与她和莉拉的想象完全混合在一起了。她说:“妈妈,在十八世纪时这里还是田野,有一些树木、农民的房子,还有一些小旅店。有一条街道直直地通往大海,叫做基亚亚的‘圣卡塔林纳坡’,名字是从那个角落的教堂来的,那是一座很古老的教堂,但不怎么漂亮。一九四八年五月十五日之后,这个地方枪毙了很多爱国主义者,他们当时想要宪法和议会。波旁王朝的费迪南多二世国王想让人看到和平恢复了,就决定修建一条‘和平路’,然后在广场上立了一根柱子,上面有一尊圣母像。当那不勒斯宣布归顺意大利王国,波旁家族的统治者被赶走了,朱塞佩·克罗纳·迪斯提亚诺市长请雕刻家恩里科·阿尔维诺把那根上面顶着圣母的柱子变成一个纪念碑,纪念那些为自由而牺牲的人。当时恩里科·阿尔维诺在柱子的根基上放了四头狮子,象征着那不勒斯革命的伟大时刻:一七九九年的狮子受了致命伤;一八二〇年起义的狮子被一把剑刺中,但它仍在空中撕咬;一八四八年的狮子代表着爱国主义力量被镇压,但他们没有认输;一八五九年的狮子是一个威风凛凛的胜利者。还有,妈妈,之前的那个和平圣母被取代了,现在柱子上面放了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士,就是解放世界的维多利亚女神:维多利亚的左手拿着一把宝剑,右手拿着一个花环,是献给那些为了自由而牺牲的那不勒斯人,那些为了人民的解放被杀死的、被送上断头台流血牺牲的人。”
我经常感觉,莉拉利用过去的这些历史来淡化伊玛现在的遭遇。她给伊玛讲述的那不勒斯的历史起源,总是会发生一些很糟糕和丑陋的事情,才逐渐形成一栋漂亮的建筑、一条街道、一座古迹——但这些最后都会被遗忘,失去意义,恶化,变好再恶化,一切都是按照一种无法预测的潮流在起伏变化:先是平静如水,然后掀起波浪,形成瀑布。莉拉的模式中,最重要的是提问题:谁是牺牲者?狮子是什么意思?斗争、断头台、和平路、圣母、维多利亚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这些故事很连贯,有前因后果。现在的基亚亚富人区之前是国王和阔佬住的地方。还有格里高利在他的书信里提到的沼泽,这片沼泽一直延伸到海滩上,那些野生的灌木丛也一直往上蔓延到沃美罗。十九世纪时人们对这片地进行了改造,在铁路工人开垦之前,这里不宜居住,每块石头都被腐蚀了,但之前还是有不少精美的古建筑,也被当时的人们打着改造的旗帜拆除了。“阔地”是有待改造的地区之一,指的是卡普安纳门到诺拉纳门之间的那片土地,这个地区尽管后来被改造过,但还是保留了原来的名字。莉拉一直都在强调那个名字——“阔地”,她喜欢这个名字,伊玛也喜欢。“阔地”和改造,不宜居和宜居,破坏和毁坏的狂热,把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热衷于把老街道重新命名,修建、规整和设计新的街道,目的是为了掩盖之前的罪恶,巩固新世界,但旧世界随时都可能会回来占上风。
莉娜阿姨说,“阔地”之前叫这个名字,它本质上并不是一片荒地,实际上这个地方过去有别墅、花园和喷泉。就在那里,维科侯爵修建了一座宫殿,还有一座大花园,叫做“天堂”。花园里有很多隐秘的水流,妈妈,最有名的是一棵高大的白桑树,上面放了一些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引水管子,水从枝条上落下,像雨水或者像瀑布一样,从树干上落下。你明白了吗?这个地方以前是维科侯爵的“天堂”,然后成了阔地侯爵的“阔地”,然后是尼古拉·阿莫尔市长的治理区,后来又成了“阔地”,最后繁荣起来,一步一步到现在。
“啊!那不勒斯!”莉娜跟我女儿说,“真是一座美妙绝伦的城市。在这里人们讲着各种各样的语言,伊玛,这里修建了一切,也破坏了一切。这里的人不相信别人的废话,他们更爱自己吹牛。这里有维苏威火山,时刻提醒着你:再伟大的人类事业,那些最精美的作品,大火、地震、火山的灰烬还有大海,几秒时间就会让它们都化为乌有。”
我默默地听伊玛讲这些,有时候我很不安。是的,伊玛是平静下来了,但这是因为莉拉给她灌输了那么多辉煌和黯淡的故事,那不勒斯城循环往复的历史:一会儿光辉夺目,一会儿又变得灰暗和疯狂,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又开始熠熠生辉。那就像一片云在太阳下面飘着,让人感觉是太阳在跑,变成一个苍白、羞怯的圆盘,几乎要消失,但最后云消了,太阳忽然变得很耀眼,需要用手挡住眼睛。莉拉说那座带着“天堂”花园的宫殿,成了一片废墟和荒野,居住其间的要么是那些仙女、树精、农牧神、林神,要么是死人的鬼魂,要么是上帝派到城堡里或者普通人家里的,诱惑他们犯罪或是考验他们的魔鬼,如果这些人的灵魂是善良的,他们死后会得到奖赏。她们俩最喜欢的是鬼故事,那些关于夜晚的想象都很精彩、生动。伊玛对我说,波西利波的尽头,就是离海边没几步远的地方,在噶耀拉对面仙女洞的上面有一座有名的建筑,那里经常闹鬼。她对我说,在维科·圣曼达多和维科·蒙德拉戈内两栋宫殿里也有鬼。莉拉答应她,她们会一起去桑塔露琪娅的街上,找一个叫“大脸”的鬼,因为那个鬼的脸很宽,但他很危险,如果有人打搅他,他会丢大石头砸人。莉拉对她说,还有很多小孩的鬼魂住在披佐法尔科内和其他地方。在诺拉纳门那边,晚上经常会看到一个小女孩的鬼魂。真的有鬼吗?鬼到底存在不存在?莉娜阿姨说那些鬼是存在的,但不是在楼里,也不是在小胡同或者“阔地”的老城门那里。她说,那些鬼存在于人们的耳朵和眼睛里,当人们向里看而不是向外看时,也存在于人们正要说的话里,还有考虑问题的头脑里,因为我们说的话,还有我们的想象都充满了鬼魂。“这是真的吗?妈妈?”
“是的,”我回答说,“也许是的,如果莉娜阿姨这么说,那可能是真的。”“这个城市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故事,”莉拉跟伊玛说,“你在去博物馆、美术馆,尤其是国家图书馆时,也能看到鬼魂,在书里你可以看到很多。比如说你打开一本书,马萨尼埃罗就会跳出来。马萨尼埃罗是一个非常有趣但很可怕的鬼魂,他会让穷人发笑,让富人胆颤。”伊玛特别喜欢的情节是,他用一把剑不是直接杀死马达罗尼公爵还有公爵的父亲,而是杀死了他们的画像,咔嚓,咔嚓!她觉得最有趣的地方就是,马萨尼埃罗用宝剑砍掉了画像中公爵和他父亲的头,或者把画像里那些残暴的贵族吊死。“把画像里的头砍掉,”伊玛难以置信地笑着说,“把画像里的人吊死。”在砍完公爵的首级,把恶人吊起来之后,马萨尼埃罗穿着一件天蓝色的丝绸衣服,上面有银线绣的花,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链子,帽子上戴一枚钻石做的别针,他去集市了。“妈妈,他就是那样去的,就像一个侯爵、公爵和国王一样昂首挺胸,但他其实是一个庶民,一个渔夫,他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莉娜阿姨说,在那不勒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都是堂而皇之的,不用假装确立法令,假装整个地方的情况比之前好。在那不勒斯不用偷偷摸摸,可以心满意足、堂而皇之地向前走去,超越过去。”
一位大臣的故事让她很震撼,因为涉及我们这个城市的博物馆,还涉及庞贝古城。伊玛用严肃的语气说:“妈妈,你知道吗?有一个国家机构的大臣——纳西阁下,他是一百年前的人民代表。他接受了一个负责挖掘庞贝古城的人的礼物,那是一尊很有价值的雕像。你知道吗?他让人把庞贝发掘的那些最好的艺术品复制了一份,用来装点他的特拉帕尼别墅。妈妈,这个纳西,尽管他是意大利王国的大臣,他为所欲为:别人给他送了一尊雕像,他收下了,他觉得放在家里很有面子。有时候人们会犯错误,因为父母从小没教给你什么是公共财产,人们都不知道这是犯错误。”
我不知道,她最后这句话是莉娜对她讲的,还是她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我不喜欢这句话,我决定进行干预。我小心翼翼,但清清楚楚地对她说:“莉娜阿姨跟你讲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我很高兴,当她对某个问题产生兴趣时,谁都拦不住。但你不应该相信,一个人做坏事是因为粗心大意。伊玛,你不要相信这一点,尤其是假如这些事情涉及一些达官贵人、部长、议员、银行家还有克莫拉分子的话。你也不应该相信,这是一个死循环的世界,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然后又会好起来。我们需要不懈地努力,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小心,不要犯错误,因为犯了错误是要付出代价的。”
伊玛的下嘴唇在颤抖,她问我:
“爸爸再也不能参加议会了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好像为了鼓励我给她一个正面答复,她小声说:
“莉娜阿姨说会的,他会回到议会的。”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我下定了决心。我说:
“不,伊玛,我觉得不可能。你爱爸爸,这一点并不需要他是一个重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