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莱娜·费兰特,目前意大利最受欢迎也最神秘的作家。埃莱娜·费兰特是一个笔名,其真实身份至今是谜。2011年至2014年,埃莱娜·费兰特以每年一本的频率出版《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和《失踪的孩子》这四部情节相关的小说,被称为“那不勒斯四部曲”。它们以史诗般的体例,描述了两个在那不勒斯穷困社区出生的女孩持续半个世纪的友谊。“那不勒斯四部曲”也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费兰特热”,千万读者为书中对女性友谊极度真实、尖锐、毫不粉饰的描述所打动。虽然作者从未公开其性别,但媒体和评论家从其“自传性”色彩强烈的写作中判断其为女性。2015年,埃莱娜·费兰特被《金融时报》评为“年度女性”。2016年,《时代》周刊将埃莱娜·费兰特选入“最具影响力的100位艺术家”。《失踪的孩子》是“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四部,小 说聚焦了莉拉和埃莱娜(“我”)的壮年和晚年,为她们持续了五十多年的友谊划上了一个令人心碎的句号。
在我面前,她还是那种无缘无故充满敌意的语气。最让我心烦的是,她让我觉得,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错过了发生在我女儿身上的所有事。
“黛黛来大姨妈了。”
“她跟你说的?”
“是啊,你从来都不在家。”
“你跟孩子用的就是这个词儿?”
“那我应该用什么词儿?”
“可以用一个正式的词。”
“你知道,你几个女儿之间是怎么说话的吗?她们是怎么说我母亲的,你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吗?”
我不喜欢她的语气。过去,她在黛黛、艾尔莎和伊玛身上投入了很多感情,我觉得她现在一门心思地贬低她们,她想向我展示:我现在一直在外面出差,我忽视了她们,这给她们的教育带来了严重的后果。她开始指责我,说我没有看到伊玛的问题,这让我尤其感到不安。
“她怎么了?”我问她。
“她的一个眼睛在抽搐。”
“很少出现吧。”
“我经常看到。”
“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觉得自己是没父亲的孩子,她也不确信自己有一个母亲。”
我尽量不想这件事情,但很难。我曾经说过,伊玛一直让我有点儿担心,尽管她能和非常活跃的蒂娜玩得很好,但我总是感觉她缺点儿什么。除此之外,一段时间以来,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些我的特点,但我很不喜欢:她很顺从,因为担心别人不喜欢她,她会马上做出让步,事后又会为自己的让步伤心。我希望她能继承尼诺的那种诱惑力、他目中无人的姿态,还有他的厚颜无耻,但事情并非如此。伊玛的顺从是一种闷闷不乐的顺从,她想要得到一切,但她假装自己什么也不要。我想,孩子都是偶然的产物,她一点儿也不像她父亲。但莉拉并不赞同这一点,她总是能指出伊玛像尼诺的地方,就好像在谈论身体的某种毛病一样,她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事儿。她会不停地对我重复道:“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爱她,我为她感到担心。”
我想找一个理由,来解释她对我几个女儿的态度为什么忽然发生了变化。我想,我让她失望了,她要远离我,首先要远离她们。我的书现在越来越成功了,这使我越来越独立于她还有她的判断,她尽量贬低我和我的几个女儿,以及我作为母亲的能力。但这些推测没有任何一个让我安心,我想到了第三种可能:莉拉看到了我作为母亲看不到、也不想看到的东西,她尤其是针对伊玛。我应该证实一下她说的是不是有根据。
我开始非常仔细地观察伊玛,我很快发现,她真的很难过。她是蒂娜的附庸,蒂娜非常快乐开朗,很会说话,很招人疼,人见人爱,尤其是赢得了我的爱。我的女儿虽然也很漂亮,很聪明,但在蒂娜面前会黯然失色,让人看不到她的优点,她为此很难过。有一天,我看到了她们用很标准的意大利语在争执,蒂娜的发音很清楚,伊玛还有点儿咬字不清。她们在一起用粉笔在给一些动物上色,蒂娜决定把一只犀牛染成绿色,伊玛在胡乱涂抹一只猫。蒂娜说:
“你要么把它涂成灰色,要么涂成黑色的。”
“你不应该命令我用什么颜色。”
“这不是命令,这是建议。”
伊玛很不安地看着她,她不知道命令和建议有什么差别。她说:
“我也不想要建议。”
“那就不要吧。”
伊玛的下嘴唇在抖动:
“好吧,”她说,“我听你的,但我不喜欢。”
我尽量多照顾伊玛。刚开始,我尽量不因蒂娜的表现过于振奋,我尽量鼓励伊玛,一有机会我都会表扬她。但我很快意识到,这还不够。两个小朋友很要好,相互对比有助于她们成长。有蒂娜作为对照,一些人为的赞扬并不能避免伊玛看到一些让她受伤的事儿,当然,她的小伙伴并不是问题的根源。
这时候,我耳边又回响起莉拉的话:她是没有父亲的孩子,现在她不肯定自己是不是有母亲。我想起了《全景》杂志上错误的照片说明,那个说明被黛黛和艾尔莎的恶作剧强化了(“你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你叫萨拉托雷,而不是艾罗塔。”),这些话一定是给这个孩子带来了很大的阴影。但问题真的是这个吗?我也排除了。我觉得缺少父亲是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我确信这是她痛苦的根源。
想到了这个问题之后,我开始注意到,伊玛在想办法获得彼得罗的关注。他打电话给他的两个女儿时,伊玛坐在一个角落里听他们说话。假如两个姐姐很高兴,她也假装很高兴,当通话结束时,两个姐姐轮流和父亲告别,伊玛也会大声喊一句:“再见。”彼得罗通常会听到她的声音,会对黛黛说:“让伊玛来接电话,我跟她说几句。”但在这种情况下,她要么害羞地跑开了,要么拿着听筒一句话也不说。彼得罗来那不勒斯时,她的表现也差不多是这样。彼得罗从来都不会忘记给她带一个小礼物,伊玛会围着他转,假装自己是他的女儿,假如彼得罗赞美她一句,或者把她抱在怀里,她会很高兴。有一次,我前夫来城区把黛黛和艾尔莎接走,他也看出了伊玛很难过,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好好哄哄她,姐姐都走了,她一个人留下会很难过。”
彼得罗的话让我更加不安,我想,我应该做些什么?我想跟恩佐谈谈,让他多出现在伊玛的生活里。但他已经很小心了,如果他把女儿架在脖子上,过一会儿会放下来,也会把我的女儿架在脖子上;假如他给蒂娜买一个玩具,也会给伊玛买一个一模一样的;假如有时候他女儿提出一些很聪明的问题,让他高兴甚至感动了,他也会对我女儿问出的一些平庸的“为什么”表现出热情。我还是跟恩佐说了几次,恩佐甚至说了蒂娜——假如她太过于表现自己,不给伊玛展示的空间。我觉得这样也不好,蒂娜没有错。在那种情况下,蒂娜会很迷惑,她生机勃勃的表现受到了压制,她觉得受了委屈,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转变,她急于获得父亲的宠爱。这时候我会把她拉过来,和她一起玩儿。
总之,情况不怎么好。有一天早上,我在莉拉的办公室里,我想让她教我用电脑写东西。伊玛和蒂娜在写字台下玩,蒂娜像往常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想象的人物,那是一些可怕的猛兽,在追逐她们的娃娃,有一些勇敢的王子会救她们。我听见我女儿忽然很生气地说:
“我不要!”
“你不要?”
“我不要得救。”
“你不用救自己,是王子救你。”
“我没有王子。”
“那我让我的王子救你。”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要。”
尽管蒂娜尽量和她好好玩儿,伊玛从她的娃娃突然说到了自己,这让我很难过。因为我分心了,莉拉很烦躁。她说:
“孩子们,要么你们小声点儿,要么就去外面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