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雄记》是大仲马1857年发表的一部历史小说,他描写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的执政府时期,以路易十八为首的保王党人和以拿破仑为首的资产阶级政权所展开的一场尖锐复杂的斗争,这场斗争的焦点是复辟与反复辟。
第53章 阿梅莉信守诺言
布尔城陪审团作出的裁决不但在法庭里,而且在全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这四个被告相互之间有着骑士式的手足之情,又都是那么风度翩翩,对自己的信仰坚定不移,因此即使他们的敌人也非常欣赏·他们那种赤胆忠心,这种忠诚把一些出身高贵的名门子弟变成了拦路强盗。
蒙特凡尔夫人对她自己参与了这场讼诉,以及在这场以死亡为结局的悲剧中所起的不符合她自己心愿的作用懊悔莫及,她看到唯有一个办法才能弥补她所造成的损害,那就是立即赶往巴黎,匍匐到第一执政的脚下,请他赦免这四个已被定罪的囚犯。
她甚至没有抽出时间回黑色喷泉府去抱吻阿梅莉;她知道波拿巴五月初就要离开巴黎,而眼下已经是五月六日了。
在蒙特凡尔夫人离开巴黎的时候,波拿巴要动身的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完成。
她写了几句话给她女儿,告诉她是怎样受了命中注定的愚弄;一心想救他们四个人中的一个,却反而使这四名被告全都被判了死刑。
其次,由于她违背了她对阿梅莉许下的,尤其是她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她觉得难以见人,因此她派人到驿站去换了几匹已经休息过的马,重新又登上马车,立即回巴黎去了。
她于五月八日早上回到了巴黎。
波拿巴已于六日傍晚离开巴黎。
在动身之前,第一执政说他只是到第戎去,也许会上日内瓦,不过无论如何,他离开巴黎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星期。
而罪犯们的上诉,即使被驳回,至少也得五六个星期。
那么说,希望还是有的。
可是当后来知道,到第戎去检阅只不过是个借口,到日内瓦的旅行是无稽之谈,第一执政根本没有去瑞士,而是到意大利去了,拯救罪犯的希望便成为泡影了。
可是,这件事蒙特凡尔夫人不愿意对她儿子说,因为她知道罗朗在塔兰爵士被谋害时所立下的誓言,以及他在抓获耶户一帮子时所起的作用。因此,我们已经讲过了,蒙特凡尔夫人便去向约瑟芬求告,约瑟芬答应写信给波拿巴。
约瑟芬当晚就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这场诉讼引起了巨大的哄动;这些被告非同一般,司法部门加快了步伐,在首次判决以后第三十五天,上诉便被驳回了。
驳回的公文立即送往布尔,并附有在公文送达二十四小时以后处决罪犯的命令。
可是不管司法部门办事有多么迅速,首先得到通知的却并非布尔的司法当局。
囚犯们在监狱的内院散步,一块石头从墙外扔了进来,落在囚犯们的脚下。
石子上系着一封信。
即使在监狱里,摩冈也是他伙伴们的首脑,他拾起石子,把信打开,看了一遍。
随后,他回头对他的伙伴们说:
“先生们,就像我们预料的一样,我们的上诉被驳回了,仪式很可能在明天举行。”
瓦朗索尔和里比埃正在把一些值六利弗尔的埃居和一些路易当作小石子玩,他们走过来想听听有什么消息。
听完摩冈讲的话,他们又继续玩他们的,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热雅刚才在看《新哀洛绮思》①,听完后又接着看书,一面说:
“我怕是来不及看完让-雅克·卢梭先生的这本名作啦,不过,我以名誉担保,我也不觉得遗憾:这是我一生中所看过的最虚假、最乏味的一本书。”
①《新哀洛绮思》:法国作家卢梭的名作。
圣埃尔米纳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轻声说:
“可怜的阿梅莉!”
这时他发现夏洛特正站在狱卒房间里朝着监狱院子的窗口,他便走过去对她说:
“去对阿梅莉说,今天晚上她该实现她向我许下的诺言了。”
狱卒的女儿关上窗子,拥抱过她的父亲,并对他说,当天晚上她很可能还会来看他。
随后她踏上了去黑色喷泉府的大路,这条路她两个月来每天都要打个来回:中午时分到监狱去,傍晚前后回府邸去。
每天傍晚回去的时候,她都看到阿梅莉在同一个位置上,也就是坐在她幸福的日子里等待他亲爱的夏尔进来的那扇打开的窗子前面。
阿梅莉自从陪审团作出判决那天晕过去以后,她就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我们几乎还可以说,她没有讲过一句话。
她不像是一尊变成女人的古代大理石雕像,倒像是在慢慢石化的一具血肉之躯。
她仿佛一天比一天苍白,一天比一天失去了活力。
夏洛特惊奇地瞧着她:芸芸众生对情绪激动的表现、也就是大哭大叫非常熟悉,但他们对无言的痛苦却根本无法理解。
对他们来说,默默无言就是无动于衷。
因此,每当夏洛特完成任务回来把情况告诉阿梅莉时,她对阿梅莉的镇静感到奇怪。
她没有看到沉浸在阴暗的暮色中的阿梅莉的脸色从苍白变成了青灰;她根本感觉不到阿梅莉内心的剧烈悲痛,就像有一把铁钳在撕裂她的心肺;她也不懂得,在阿梅莉向门口走去时,为什么她的动作比平时更加呆板僵硬。
她准备跟着她走出去。
可是,在走到门口时,阿梅莉拦住她说:
“你在这儿等我!”
夏洛特服从了。
阿梅莉把身后的门关上,上楼走进了罗朗的房间。
罗朗的房间是一个真正的军人和猎人的房间,房间里最主要的装饰品是陈列各种武器的盾形板和罗列各种战利品的武器架。
房间里有各种各样武器,有本国制造的,也有外国产品;从凡尔赛的天蓝色枪管的手枪到开罗的银柄手铳,从卡塔卢尼亚的弯刀到土耳其的匕首;真是品种繁多,应有尽有。
她从武器架上取下四把刃口锋利的匕首;又从盾形板上拿下八把形式不同的手枪。
她在一个袋子里拿了些子弹,又在一个牛角里倒了些火药。
随后她走下楼去找夏洛特。
十分钟以后,她的使女已经帮她穿好了她那套布雷斯平民妇女的服装。
于是她们等待夜晚的到来;六月份的夜晚来得是很迟的。
阿梅莉一直站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她靠在已经熄火的壁炉上,从开着的窗口眺望着慢慢地隐没在夜幕中的赛泽利阿村。
后来,除了这儿那儿闪烁着的一些灯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阿梅莉说:
“走吧,是时候了。”
两个年轻姑娘走出了门;米歇尔根本没有注意阿梅莉,他把阿梅莉当作是夏洛特的一个女友,她刚才来看夏洛特,现在夏洛特送她出去。
两个姑娘在布罗教堂前面经过时,钟敲十点钟。
十点一刻左右,夏洛特来到监狱门口敲门。
开门的是科尔特瓦老爹。
我们已经谈到过这位正直的狱卒的政治观点。
科尔特瓦老爹是保皇派。
科尔特瓦老爹对四名罪犯是深表同情的;他像大家一样,希望蒙特凡尔夫人——大家知道她悲痛欲绝——能从第一执政那儿得到对这几名罪犯的赦免。因此他总是在他力所能及而又不违反他的职责范围之内,尽量照顾这几个罪犯,不让他们在监禁中受无谓的痛苦。
当然,另一方面,尽管他怀有这种同情心,他还是拒绝了有人向他提出的,给他六万法郎金币——这笔钱的真正价值比今天高三倍——救出这四名罪犯的建议。
不过我们也已经看到了,由于他女儿的缘故,他还是很信任地同意化装成布雷斯妇女的阿梅莉进入法庭观看了审判情况。
大家也还记得,在阿梅莉和蒙特凡尔夫人被监禁期间,这位正直的人是多么关心和照顾她们。
这一次的情况依然如此,因为他还不知道上诉已经驳回,所以他很容易地就被说动了。
夏洛特对他说阿梅莉小姐当晚要到巴黎去催问关于赦免罪犯的事情,在动身之前,她来向圣埃尔米纳男爵告别,并要向他了解一些情况,以便行事。
从监狱里出来到大街上,中间要经过五道门:院子里有一支卫队,院内外各有一名哨兵;科尔特瓦老爹根本不担心囚犯越狱。
因此他同意阿梅莉去见摩冈。
请大家原谅我们有时候称摩冈,有时候称夏尔,有时候又称圣埃尔米纳男爵;我们的读者完全清楚,这三种称呼,实际上指的是一个人。
科尔特瓦老爹拿起一盏灯,领着阿梅莉向前走去。
阿梅莉就好像在从监狱里面出来后就要登上邮车动身似的,手里提着一只旅行袋。
夏洛特跟在她女主人身后。
“您是认识这个牢房的,蒙特凡尔小姐;就是当年囚禁您和令堂大人的那间牢房。夏尔·德·圣埃尔米纳男爵,那些不幸的年轻人的首领,要求我照顾他,让他关在一号笼子里——您知道也就是一号牢房,我们习惯上是这么叫的。我想我不应该拒绝给他这个安慰,因为我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爱您。呢!别担心,阿梅莉小姐:这个秘密我永远也不会讲出去。后来,他又向我提了些问题,问我哪张床是您母亲睡过的,哪张床是您睡过的;我全都告诉了他。于是,他又提出,他希望他的床铺要放在您过去那张床的地方;这很容易,不但在同一个地方,还是同一张床。因此,从这个年轻人走进您这间牢房以来,他几乎一直就睡在那张床上,没有起身过。”
阿梅莉叹了一口气,声音就像呻吟一样;她感到她的眼皮要湿了,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那么说他还爱着她,就像她一直爱着他一样;而这个证据是从一张不相干的人的嘴里说出来的。
在生离死别的时刻,这种信念是她在她痛苦的首饰盒里所能找到的一颖最美的钻石。
在科尔特瓦老爹面前关着的门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了。
来到最后一扇门的前面,阿梅莉用手按住了科尔特瓦老头的肩膀。
她好像听到有歌声传来。她仔细地听了听,有人在吟诗。
不过不是摩冈的声音,这个声音她过去没有听到过。声音凄切,像是一曲哀歌,又很庄严,像是一首圣诗。
这个人在吟诵:
我向天主敞开我纯洁的心扉,
他看到了我后悔的眼泪;
天主治愈了我内心的创伤,他要我坚定不移,
不幸的人都是他的孩子,他决不会抛弃。
我的敌人怒火中烧,他嘿嘿地笑着说:
“让他去死,他的荣耀也将跟着他化为泡影。”
可是我平静的心中,响起了天主慈父般的声音:
“他们的仇恨是你的支持,你应该处变不惊。
“对你最亲密的朋友,他们大发脾气,
你到处受骗,因为你诚实可欺;
你没有喂饱的人对你心怀不满,充满恶意,
把你的形象出卖,糟蹋得面目全非。
“可是天主听到了你的呻吟,
深沉的痛悔使你重又和他亲近;
天主终于宽恕了人类这种软弱的本性:
意志薄弱,只因为遭到了不幸。
“为你不可站污的未来,
我要人们对你同情,对你公正对待,
而他们这些人,将使尽诡计,横加非难,
一心想损害你的荣誉,使它失去光彩。”
请接受我的祝福,我的天主!
您是多么仁慈,又把清白和高傲还给了我;
为了让我的尸骨得到安宁和保护,
您还将守卫停放我灵框的场所。
我是生命的宴席上一个客人,但很不走运,
刚来不久,又要归去,真是来去匆匆;
我要死了,正在慢慢走向坟墓,
没有人会来为我表示悲痛。
敬礼,青翠欲滴的草原,还有您,我热爱的田野,
还有您,树林里的尽情欢乐;
天空,人间的楼阁,大自然中令人赞美的原野,
敬礼,最后一次敬礼,再见!
啊!但愿那些听不见我最后告别的友好,
能长久地看到您神圣的花容月貌;
愿他们在白天去世,死后有人哀悼,
愿他们在临终时有一位朋友在身旁祈祷!
声音没有了,肯定是这首诗已经念完了。
阿梅莉刚才不愿意打断囚犯们的最后的思绪,她也听出了那是吉尔贝尔①在他死去的前夕在一个救济所的病床上写的一首美丽的颂歌;这时她做了个手势,让狱卒开门。
科尔特瓦老爹虽说是个狱卒,却仿佛怀有和年轻姑娘相同的感情,他尽量轻轻地转动插进锁孔的钥匙:门打开了。
阿梅莉向整个牢房和被关在里面的人扫了一眼。
瓦朗索尔靠墙站着,手里还拿着他刚才念的,也就是阿梅莉听到的那首诗的诗集;热雅坐在桌子旁边,手支着头;里比埃坐在同一张桌子前面;在他旁边,牢房深处,圣埃尔米纳双眼紧闭躺在床上,就像睡熟了一样。
①吉尔贝尔(一七五0——一七八0):法国哀歌诗人。因坠马受伤不治而死。以上诗篇是他濒死时所作。
看到年轻姑娘进来,他们认出是阿梅莉,热雅和里比埃站了起来。
摩冈没有动弹;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阿梅莉径直向他走去;由于死亡将近,她对她情人的感情变得神圣起来了。她不顾有他三个朋友在场,走到摩冈床边,把她的嘴唇贴在摩冈的嘴上,喃喃地说:
“醒醒,我的夏尔;你的阿梅莉来实现她向你许下的诺言了。”
摩冈欢呼一声,把姑娘抱在怀里。
“科尔特瓦先生,”蒙巴尔说,“您心眼很好;让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单独在一起吧;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呆在这儿打扰他们也许是裘读神明的。”
科尔特瓦一声不响地打开了旁边一个牢房。瓦朗索尔,热雅和里比埃走了进去,科尔特瓦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随后,科尔特瓦向夏洛特做了个手势要她跟着他走,接着他也走了出去。
牢房里只剩下了一对情人。
有些场面是不必去描写的,有些话是用不到重复的;天主在他永恒的宝座上听着他们,只有他才能说出其中的哀乐。
一个小时以后,这两个年轻人又听到了钥匙在锁孔中的转动声。他们很悲伤,但是很平静;由于他们深信他们的离别不会延续得很久,所以才显得这么安详。
那位正直的狱卒的神态似乎比刚才来的时候更加忧郁,更加不安。摩冈和阿梅莉带着笑意对他表示感谢。
他走到关着那三名囚犯的牢房门口,打开了牢门,一面咕噜着说:
“是啊,今天晚上他们一起过的时间太少了,因为这是他们最后一个晚上。”
瓦朗索尔,热雅和里比埃回到了原来的牢房。
阿梅莉的左手楼着摩冈,右手向他们三人伸去。
三个人一个接着一个吻了吻她那只冷冰冰,湿漉漉的手;接着摩冈把阿梅莉领到了门口。
“再见!”摩冈说。
“回头见!”阿梅莉说。
这次墓中的约会由一个长吻作为结束,随后他们叹息一声便分开了。这声叹息悲痛莫名,就仿佛他们两人的心刚才同时都碎裂了。
阿梅莉走出来后门又关上了,门闩和钥匙声又响了起来。
“怎么样?”瓦朗索尔,热雅和里比埃异口同声地问道。
“看这儿!”摩冈回答说,一面把阿梅莉带来的旅行袋里的东西一下子倒在桌子上。
三个年轻人看到这些闪闪发光的手枪和刃口锋利的匕首时,不由得都欢呼了一声。
这些是他们除自由之外最最渴望的东西;感到他们可以主宰自己的、严格地说也是别人的生命,这是一种最后的、辛酸的快乐。
这个时候,狱卒已经把阿梅莉带到了临街的门口。
走到那儿时,科尔特瓦老爹犹豫片刻;最后,他终于抓住了阿梅莉的胳膊说:
“蒙特凡尔小姐,请原谅我给您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可是,您去巴黎也没有用了……”
“因为上诉已经驳回,明天就要处决了,是不是?”阿梅莉回答说。
狱卒吃惊得向后退了一步。
“我已经知道了,我的朋友。”阿梅莉接着说。
随后,阿梅莉回头对她的使女说:
“带我到最近一座教堂里去,夏洛特,等明天所有的事全都结束以后,你再到那儿带我回去。”
最近的教堂离得不远:那是圣克莱尔教堂。
大约在三个月以前,根据第一执政的命令,圣克莱尔教堂恢复了圣事活动。这时候已经快到半夜时分,教堂已经关闭了;可是夏洛特知道管理圣器室的教士的住处,她便到他家里去叫他。
阿梅莉站着,靠在墙上等待着,她就像装饰教堂门面的石像一样木然不动。
半个小时以后,圣器室管理人来了。
在这半个小时里面,阿梅莉看到有一样非常凄凉的东西在她面前经过。
那是三个穿黑衣服的人,他们驾着一辆大车,在朦胧的月色之下,大车似乎是漆成红色的。
这辆大车上载着一些丑陋笨重的东西:巨大的木板,漆成同一颜色的形状奇突的梯子。大车向蒙特凡尔堡,也就是处决犯人的广场方向驶去。
阿梅莉猜到了这是什么东西;她双膝落地,叫了一声。
听到这声叫唤,穿黑衣服的人回过头来;他们还以为是门廊上一座雕像离开了柱座,跪落到地上来了。
穿黑衣服中一个似乎是为首的人向阿梅莉走上几步。
“请别过来,先生!”阿梅莉叫道,“请别过来!”
那个人顺从地走了回去,继续走他的路。
大车在监狱街拐角上消失了;可是车轮的滚动声久久地在石板路地面上响着,敲击着阿梅莉的肺腑。
圣器管理人和夏洛特走来时,看到阿梅莉跪在地上。
圣器管理人不太愿意在这样的时间打开教堂的门;可是一枚金币和蒙特凡尔小姐的名字消除了他的顾虑。
第二枚金币使他决定点亮了一座小祭台里的灯。
这儿就是阿梅莉在孩童时初领圣体的地方。
小祭台里的灯点亮以后,阿梅莉便跪在祭台前面,请他们两人回去,让她一个人待在里面。
清晨三点钟光景,阿梅莉看到祭坛上面窗上的彩绘玻璃亮了起来。这扇窗子碰巧是开向东方的,第一道晨曦就像天使的使者一样径直来到了年轻姑娘面前。
慢慢地,城市苏醒了:阿梅莉感觉到城里似乎比往常热闹一些。不久,有一队骑兵经过,马蹄声震得教堂的拱顶嗡嗡作响;这一队人马是往监狱那个方向去的。
九点钟不到,年轻姑娘听到一片巨大的嘈杂声,她似乎觉得所有的人都向一个地方涌过去了。
她想集中思想祈祷,不去听外面这些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些声音在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在向她的心灵讲话,可是她焦躁不安的心情却在悄悄地告诉她,她懂得这种语言的每一个字。
果其不然,监狱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值得大家奔过去看个究竟。
早上九点钟左右,科尔特瓦老爹走进了那四个罪犯的牢房,通知他们上诉已经驳回,同时还告诉他们要准备受刑;可是他发现他们身上挂满了武器。
狱卒毫无防备,被突然抓住,拖到了牢房里面,牢房门又被反锁上了。他甚至没有想反抗,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年轻人从他手里夺去了钥匙圈,把狱卒关在他们的牢房里,而他们自己来到了隔壁那个牢房,也就是昨天晚上瓦朗索尔、热雅和里比埃在等待摩冈和阿梅莉会晤结束时待过的那个牢房。
他们用钥匙圈上另一个钥匙打开了这个牢房的另一扇通向监狱内院的一扇门。
监狱的内院有三扇笨重厚实的大门,这三扇关闭着的大门全都通向一条过道,过道又通向法庭的门房间。
从法院的门房间再走下十五个台级就是法庭的院子,那是一个四面围着铁栅栏的大院子。
一般来说,这个铁栅栏要到晚上才关闭。
如果碰巧那天栅栏门没有关上,那么他们就可能从那个出口逃出去。
摩冈找到了监狱内院门上的钥匙,开了门,和他的伙伴们一起从内院奔向法院门房,冲到了朝向法庭大院的台阶上面。
四个年轻人从台阶的平台上往下一看,他们的希望全都落空了。
法庭大院的栅栏门紧闭着,八十名宪兵和龙骑兵排列在栅栏门外面。
一看到这四名罪犯不带任何镣铐地从门房间里蹿到了台阶上,外面的人们便大喊起来,那是一种可怕的惊叫声。
的确,他们看上去是非常吓人的。
为了行动方便,也许同样是为了避免穿了白色的衬衣更容易看到流血,他们全都赤裸着上身。
他们的腰里全都围着一块用大手巾绕成的腰带,里面插满了武器。
一望而知,他们是他们生命的主人,可是他们并未获得自由。
在一片喧嚣声和军刀出鞘的铿锵声中,他们商量了一会儿。随后,蒙巴尔和他的同伴们握了握手,离开了他们,走下十五个台阶,来到栅栏门前面。
走到离栅栏门口几步远的地方,他回头最后看了看他的伙伴们,并微微一笑,姿势优美地向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行了个礼,随后向栅栏门外的士兵们说道:
“好极了,宪兵先生们!好极了,龙骑兵先生们!”
接着,他把他手里的一把枪的枪管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一扣扳机,打得脑浆四溅。
紧接着枪声的是一些混杂的、几乎是疯狂的叫声,可是叫声马上又停止了。
瓦朗索尔也走下了台阶,他手里拿着一把普通的、刀锋锐利、刀身笔直的匕首。
他的两把仿佛不准备使用的手枪还是插在腰带里。
他向一个用三根柱子支起来的一个小棚棚走去,站定在其中一根柱子前面,他把匕首柄顶在柱子上,匕首尖对着自己的心脏,两条胳膊抱住柱子,向他的朋友们最后点了点头,双手一用力,匕首的刀身全都插进了他的胸脯。
他还坚持着站了一会儿,可是他的脸顿时成了死灰色,随后他的胳膊松开了,跌倒在柱脚下,死了。
这一次人群没有出声。
他们汗毛直竖,全吓愣了。
接着是里比埃,他手里握着他的两把手枪。
他一直走到栅栏门前面,走到那儿以后,他把手枪指向栅栏门外的宪兵。
他没有扣动扳机,可是宪兵们开枪了。
响起了三四下枪声,里比埃中了两颗子弹,倒下去了。
看到这三次接连的惨剧以后,人们的心中产生了各种不同的感情,这许多感情马上被一种赞叹的感情代替了。
他们懂得了这些年轻人并不怕死,可是他们一定要以他们愿意的方式去死,尤其是要像古罗马的角斗士一样英勇地死去。
因此在摩冈一个人微笑着走下台阶,并做了个手势表示他要讲话的当口,大家都没有吱声。
再说,这些渴望看到流血的人们还缺少些什么呢?他们看到的已经超过了原来答应给他们看的。
原来答应给公众看四个人受死刑,可是受死刑的方式是一致的,全是斩首。而现在给他们看的是四种不同方式的、富有诗意的、出乎意料的死,因此他们在看到摩冈向前走来时,自然就没有人吭声了。
摩冈手里既没有拿手枪,也没有拿匕首;匕首和手枪全插在腰带里。
他在瓦朗索尔的尸体旁边走过,来到热雅和里比埃尸体的中间。
“先生们,”他说,“我们来商量一下。”
人群中寂静无声,就好像所有在场人的呼吸暂时停止了。
“你们已经看到了一个人打碎了脑袋(他指指热雅);另外一个刺穿了胸膛(他指指瓦朗索尔);还有第三个被枪毙了(他指指里比埃、;你们也许想看到第四个被斩首,这我能理解。”
所有的人身上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好吧,”摩冈接着说,“能满足你们的要求,我还真是求之不得呢,我准备让你们干,不过我希望让我自己走到断头台上去,谁也不准碰我;谁要是走近我,我就打碎谁的脑袋,除了这位先生,”摩冈指指刽子手接着说,“这件事由我们两人一起解决,要解决的仅仅是方法问题。”
这个要求,对公众来说,肯定并不过分,因为到处都有人在叫:
“同意!同意!同意!”
宪兵队长看出最简便的办法还是按照摩冈的想法办。“您是不是能答应,”他说,“如果我们不绑住您的手脚,您决不逃走?”
“我以名誉担保!共摩冈接着说。
“那么,”宪兵队长说,“您走开一些,让我们把您伙伴们的尸体抬走。”
“这样做很对,”摩冈说。
接着,他走出十步,靠在墙上。
三个穿黑衣服的人走进院子,一个接着一个地抬走了三具尸体。
里比埃还没有完全咽气;他又睁开眼睛好像是在寻找摩冈。
“我在这儿,”摩冈说,“你放心吧,亲爱的朋友,我会来的。”
里比埃默默地又闭上了眼睛。
三具尸体搬走以后,宪兵队长问摩冈说:“先生,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先生,”摩冈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回答说。
“那么,来吧。”
“我来了,”摩冈说。
接着他便走到了宪兵队和龙骑兵支队的中间。
“您想登上大车还是自己走去,先生?”宪兵队长问。“走着去,走着去,先生:我一定要大家知道,我让人斩首是我一时心血来潮;但是我并不害怕。”
这个阴森可怖的行列穿过了利斯广场,沿着蒙巴松客店花园的围墙向前走去。
载着三具尸体的大车走在前面,随后是龙骑兵,接着是摩冈,在他前后都有十步距离的空间,再后面是宪兵,队长走在他们前面。
走到围墙尽头,行列向左拐去。
突然,在花园和市场之间的一个缺口中,摩冈看到了断头台,它的两根拔地而起的红色的柱子就像两条血淋淋的胳膊。
“呸!”他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断头台,想不到它有那么难看。”
接着,他也不作任何解释,就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匕首,猛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只剩下刀把子露在外面。
宪兵队长看见这个出乎预料的动作便策马向摩冈奔了过去,摩冈还是站着,大家感到很奇怪,摩冈自己也很惊奇。
摩冈马上从腰间抽出他两把手枪,扣起了扳机。
“不要过来!”他说,“我们讲好了谁也不准碰我;要么我一个人死,要么我们两个一起死;您看着办吧。”
队长勒住他的马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走吧,”摩冈说。
果然,他又往前面走了。
走到断头台脚下,摩冈把胸口的匕首从伤口里拔出来,又一次戳进了他的胸口,戳得像第一次一样深。
他发出了一下狂怒的吼声,而不像是痛苦的叫喊。
“是啊,”他说,“我的命真硬,好像是死不了的。”
这时,刽子手的助手们想搀他登上扶梯,刽子手正在扶梯上等着他。
“哦!”他说,“再说一次,别碰我!”
他步履坚定地爬上了六个梯级。
到了上面的平台七,他又从伤口里拔出匕首,又刺了第三下。这时候他嘴里发出了一声吓人的响亮的大笑,把匕首从他第三个伤口里拔出来,扔在刽子手的脚下;第三个伤口和前两个伤口一样,对他似乎不起作用。
“说真的!”他说,“我受够了;你来吧,尽快结束了吧。”
一分钟以后,这个坚强不屈的年轻人的脑袋落到了断头台上,由于在他身上显示的一种强盛的生命力的现象,他的头颅跳了一下,滚出了断头机。
如果您像我一样亲自到布尔去一次,有人会告诉您,这颗脑袋在跳起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呼唤着阿梅莉的名字。
在处决了活人以后又把三具尸体的脑袋割了下来,因此那些来看热闹的人,在我们刚才讲的那个事件里,非但没有少看什么,相反却看到了他们想看的加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