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三十一回

《孽海花》,长篇谴责小说之一,清朝金松岑、曾朴著。35回,最早见于《江苏》杂志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后由曾朴续写而成于1928年前后。小说采用隐喻的手法,以苏州状元金汮和名妓傅彩云的经历为线索,展现了同治初年至甲午战争三十年中国社会政治文化生活的历史变迁。书中笔墨最为集中也最成功的是对封建知识分子与官僚士大夫的刻画,突出虚伪造作和庸腐无能。作为近代历史小说的代表,后世评价甚高。作者采用网状的结构推进故事情节,文笔娟好,明丽如画。在国际汉学界,该书更是影响颇大,早有英、俄、日等多种文字传世,并获汉学界盛赞。《孽海花》是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一经出版,便得到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孽海花》第三十一回

  抟云搓雨弄神女阴符 瞒凤栖鸾惹英雌决斗

  话说张夫人正在睡梦之中,忽听后面船上高叫停轮,嚷着姨太太的小船不见了。你想,张夫人是何等明亮的人,彩云一路的行径,她早已看得像玻璃一般的透彻;等到彩云要求另坐一船拖在后面,心里更清楚了。如今果然半途解缆,这明明是预定的布置,她也落得趁势落篷,省了许多周折。当下继元过船来请示办法。张夫人吩咐尽管照旧开轮,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了。不一时,机轮鼓动,连夜前进。次早到了苏州,有一班官场亲友前来祭吊。开丧出殡,又热闹了十多日。从此红颜轩冕,变成黄土松楸,一棺附身,万事都已。这便是富贵风流的金雯青,一场幻梦的结局。按下不题。

  如今且说彩云怎么会半路脱逃呢?这原是彩云在北京临行时和孙三儿预定的计划。当时孙三儿答应了彩云同到南边,顺便在上海搭班唱戏。彩云也许了一出金门,便明公正气地嫁他。两人定议后,彩云便叫三儿赶先出京,替她租定一所小洋房,地点要僻静一点,买些灵巧雅致的中西器具,雇好使唤的仆役,等自己一到上海就有安身之所。她料定在上海总有一两天耽搁,趁此机会溜之大吉。不料张夫人到上海后,一天也不耽搁,船过船地就走。在大众面前,穿麻戴孝的护送灵柩,没有法儿可以脱得了身。幸亏彩云心灵手敏,立刻变了计;也靠着她带出来的心腹车夫贵儿,给约在码头等候的三儿通了信,就另雇了一只串通好的拖船。好在彩云身边的老妈丫头都是一条藤儿,爽性把三儿藏在船中。开船时掩人眼目地同开,一到更深人静,老早就解了缆。等着大家叫喊起来,其实已离开了十多里路了。这便叫做钱可通神。当下一解缆,调转船头,恰遇顺风,拉起满篷向上海直驶。差不多同轮船一样的快,后面也一点没有追寻的紧信,大家都放了心了。彩云是跳出了金枷玉锁,去换新鲜的生活,不用说是快活。三儿是把名震世界的美人据为己有,新近又搭上了夏氏兄弟的班,每月包银也够了旅居的浇裹,不用说也是快活。船靠了码头,不用说三儿早准备了一辆扎彩的双马车,十名鲜衣的军乐队,来迎接新夫人。不用说新租定的静安寺路虞园近旁一所清幽精雅的小别墅内,灯彩辉煌,音乐响亮。不用说彩云一到,一般拜堂、祭祖、坐床、撤帐,行了正式大礼。不用说三儿同班的子弟们,夏氏三兄弟同着向菊笑、萧紫荷、筱莲笙等,都来参观大典,一哄地聚在洞房里,喝着、唱着、闹着,直闹得把彩云的鞋也硬脱了下来做鞋杯。三儿只得逃避了,彩云倒有些窘急。还是向菊笑做好人,抢回来还给她。当下彩云很感念他一种包围下的解救,对他微笑地道了谢。当晚直闹到天亮,方始散去。彩云虽说过惯放浪的生活,然终没有跳出高贵温文的空气圈里。这种粗犷而带流氓式的放浪,在她还是第一次经历呢,却并不觉得讨厌,反觉新鲜有兴。从此彩云就和三儿双宿双栖在新居里,度他们优伶社会的生涯。三儿每天除了夜晚登台唱戏,不是伴着彩云出门游玩,就是引着子弟们在家里弹丝品竹、喝酒赌钱。彩云毫不避嫌,搅在一起,倒和这班戏子厮混得熟了。向菊笑最会献小殷勤,和彩云买俏调情,自然一天比一天亲热了。

  自古道快活光阴容易过,胡涂的光阴尤其容易。不知不觉离了金门,跟了孙三儿已经两个月了。有一天,正是夏天的晚上,三儿出了门;彩云新浴初罢,晚妆已竟,独自觉得无聊,靠在阳台上乘凉闲眺。忽听东西邻家车马喧阗,人声嘈杂。抬头一望,只见满屋里电灯和保险灯相间着开得雪亮,客厅上坐满了衣冠齐楚的宾客,大餐间里摆满了鲜花,排列了金银器皿,刀叉碗碟,知道是开筵宴客。原来这家乡邻,是个比他们局面阔大的一所有庭园的住宅,和他们紧紧相靠,只隔一道短墙。那家人家非常奇怪,男主人是个很俊伟倜傥的中国人,三十来岁年纪,雪白的长方脸,清疏的八字须,像个阔绰的绅士。女主人却是个外国人,生得肌肤富丽,褐发碧眼,三十已过的人,还是风姿婀娜,家常西装打扮时,不失为西方美人。可是出门起来,偏欢喜朝珠补褂,梳上个船形长髻,拖一根孔雀小翎,弄得奇形怪状,惹起彩云注意来。曾经留心打听过,知道是福建人姓陈,北洋海军的官员,娶的是法国太太。往常彩云出来乘凉时,总见他们俩口子一块儿坐着说笑。近几天来,只剩那老爷独自了,而且满面含愁,彷佛有心事的样子。有一天,忽然把目光注视了她半晌,向她微微地一笑,要想说话似的,彩云慌忙避了进来。昨天早上,索性和贵儿在门口搭话起来。不知怎地被他晓得了彩云的来历,托贵儿探问肯不肯接见像他一样的人。

  彩云生性本喜拈花惹草,听了贵儿的传话,面子上虽说了几声诧异,心里却暗自得意。正在盘算和猜想间,那晚忽见间壁如此兴高采烈的盛会,使她顿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触,益发看得关心了。那晚的女主人似乎不在家;男主人也没到过阳台上,只在楼下殷勤招待宾客。忙了一阵,就见那庭园中旋风也似地涌进两乘四角流苏、黑蝶堆花蓝呢轿。轿帘打起,走出两个艳臻臻、颤巍巍的妙人儿:前一个是长身玉立,浓眉大眼,认得是林黛玉;后一个是丰容盛鬋,光彩照人,便是金小宝。娘姨大姐,簇拥着进去了。后来又轮蹄碌碌地来了一辆钢丝皮篷车,一直冲到阶前,却载了个娇如没骨、弱不胜衣的陆兰芬。陆陆续续,花翠琴坐了自拉缰的亨斯美,张书玉坐了橡皮轮的轿式马车,还有诗妓李苹香、花榜状元林绛雪等,都花枝招展,姗姗其来。一时粉白黛绿,燕语莺啼,顿把餐室客厅,化做碧城锦谷。一群客人也如醉如狂,有哗笑的,有打闹的,有拇战的,有耳语的。歌唱声,丝竹声,热闹繁华,好象另是一个世界。

  那边的喧哗,越显得这边的寂寞,愣愣的倒把彩云看呆了。突然惊醒似地自言自语道:“我真发昏死了!我这么一个人,难不成就这样冷冷清清守着孙三儿胡拢一辈子吗?我真嫁了戏子,不要被天下人笑歪了嘴!怪不得连隔壁姓陈的都要来哨探我的出处了。我赶快地打主意,但是怎么办呢?一面要防范金家的干涉,一边又要断绝三儿的纠缠。”低头沉思了一会,蹙着眉道:“非找几个上海有势力的人保护一下,撑不起这个……。”一语未了,忽然背后有人在他肩上一拍道:“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彩云大吃一惊,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向菊笑,立在她背后,嘻开嘴笑。彩云手揿住胸口,瞪了他一眼道:“该死的,吓死人了!怎么不唱戏,这早晚跑到这儿来!”向菊笑涎着脸伏在她椅背上道:“我特地为了你,今晚推托嗓子哑,请了两天假,跑来瞧你。不想倒吓着了你,求你别怪。”彩云道:“你多恁来的?”菊笑道:“我早就来了。”彩云道:“那么我的话,你全听见了。”菊笑道:“差不多。”彩云道:“你知道我为的是谁?”菊笑踌躇道:“为谁吗?”彩云披了嘴道:“没良心的,全为的是你!你不知道吗?老实和你说,我和三儿过得好好儿的日子,犯不上起这些念头。就为心里爱上你,面子上碍着他,不能称我的心。要称我的心,除非自立门户。你要真心和我好,快些给我想法子。你要我和你商量,除了你,我本就没有第二个人好商量。”菊笑忸怩地拉了彩云的手,低着头,顿了顿道:“你这话是真吗?你要我想法子,法子是多着呢。找几个保护人,我也现成。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子,不能叫我见了舔不着的糖就跑。我也不是不信你,请你原谅我真爱你,给我一点实惠的保证,死也甘心。”说话时,直扑上来,把彩云紧紧抱住不放。彩云看他情急,嗤的一笑,轻轻推开了他的手道:“急什么,锅里馒头嘴边食,有你的总是你的。我又不是不肯,今儿个太晚了,倘或冷不防他回来,倒不好。赶明天早一点来,我准不哄你。你先把法子告诉我,找谁去保护,怎么样安排,我们规规矩矩大家商量一下子。”

  菊笑情知性急不来,只好讪讪地去斜靠在东首的铁栏杆上,努着嘴向间壁道:“你要寻保护人,恰好今天保护人就摆在你眼前。那不是上海著名的四庭柱都聚在一桌上吗?”彩云诧异地问道:“什么叫做四庭柱?四庭柱在哪里?”菊笑道:“第一个就是你们的乡邻,姓陈,名叫骥东。因为他做了许多外国文的书,又住过外国不少时候,这里各国领事佩服他的才情,他说的话差不多说一句听一句,所以人家叫他‘领事馆的庭柱’。”彩云道:“还有三个呢?”菊笑指着主人上首坐的一个四方脸、没髭须,衣服穿得挺挺脱脱像旗人一般的道:“这就是会审公堂的正谳官宝子固,赫赫有名租界上的活阎罗。人家都叫他做‘新衙门的庭柱’。还有在主人下首的那一位,黑苍苍的脸色,唇上翘起几根淡须,瘦瘦儿,神气有些呆头呆脑的,是广东古冥鸿。也是有名的外国才子,读尽了外国书,做得外国人都做不出的外国文章。字林西报馆请他做了编辑员,别的报馆也欢迎他,这叫做‘外国报馆的庭柱’。又对着我们坐在中间的那个年轻的小胖子,打扮华丽,意气飞扬,是上海滩上有名的金逊卿,绰号金狮子,专门在堂子里称王道霸,龟儿鸨妇没个不怕他,这便是‘堂子里的庭柱’。今天不晓得什么事,恰好把四庭柱配了四金刚,都在一起。也是你的天缘凑巧,只要他们出来帮你一下,你还怕什么?”彩云道:“你且别吹嗙。我一个都不认得,怎么会来帮我呢?”菊笑笑道:“这还不容易?你不认识,我可都认识。只要你不要过桥抽板,我马上去找他们,一定有个办法,明天来回复你。”彩云欣然道:“那么,一准请你就去。我不是那样人,你放心。”说着,就催菊笑走。菊笑又和彩云歪缠了半天,彩云只好稍微给了些甜头,才把他打发了。等到三儿回家,彩云一点不露痕迹地敷衍了一夜。

  次日饭后,三儿怕彩云在家厌倦,约她去逛虞园。彩云情不可却,故意装得很高兴的直玩到日落西山,方出园门。三儿自去戏园,叫彩云独自回去。彩云一到家里,提早洗了浴,重新对镜整妆,只梳了一条淌三股的朴辫,穿上肉色紧身汗裤,套了玉雪的长丝袜,披着法国式的蔷薇色半臂。把丫鬟仆妇都打发开了,一人懒懒地斜卧在卧房里一张凉榻上,手里摇着一柄小蒲扇,眼睛半开半闭地候着菊笑。满房静悄悄的,忽听挂钟镗镗地敲了六下,心里便有些烦闷起来。一会儿猜想菊笑接洽的结果,一会儿又模拟菊笑狂热的神情,不知不觉情思迷离,梦魂颠倒,意沉沉睡去。蒙胧间,彷佛菊笑一声不响地闪了进来,像猫儿戏蝶一般,擒擒纵纵地把自己搏弄。但觉轻飘飘的身体在绵软的虚空里,一点没撑拒的气力。又似乎菊笑变了一条灵幻的金蛇,温腻的潜势力,蜿蜒地把自己灌顶醍醐似地软化了全身,要动也动不得。忽然又见菊笑成了一只脱链的猕猴,在自己前后左右只管跳跃,再也捉摸不着。心里一急,顿时吓醒过来。睁眼一看,可不是呢,自己早在菊笑怀中,和他搂抱地睡着。彩云佯嗔地瞅着他道:“你要的,我都依了你,该心满意足了。我要的,你一句还没有给我说呢!”菊笑道:“你的事,我也都给你办妥了。昨天在这儿出去,我就上隔壁去。他们看见我去,都很诧异。我先把宝大人约了出来,一五一十地把你的事告诉了。他一听你出来,欢喜得了不得,什么事他都一力担当,叫你尽管放胆做事。挂牌的那天,他来吃开台酒,替你做场面。说不定,一两天,他还要来看你呢!谁知我们这些话,都被金狮子偷听了去,又转告诉了陈大人。金狮子没说什么。陈大人在我临走时,却很热心地偷偷儿向我说,他很关心你,一定出力帮忙;等你正式挂牌后,他要天天来和你谈心呢!我想你的事,有三个庭柱给你支撑,还怕什么!现在只要商量租定房子和脱离老三的方法了。”彩云道:“租房子的事,就托你办。”菊笑道:“今天我已经看了一所房子,在燕庆里,是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带亭子间,倒很宽敞合用的,得空你自己去看一回。”

  彩云正要说话,忽听贵儿在外间咳嗽一声。彩云知道有事,便问道:“贵儿,什么事?”贵儿道:“外边有个姓宝的客人,说太太知道的,要见太太。”彩云随口答道:“请他楼上外间坐。”菊笑发起急来道:“你怎么一请就请到楼上,我在这里,怎么样呢?”彩云勾住了菊笑的项脖,面对面热辣辣地送了一个口亲道:“好人,我总归是你的人。我们既要仗着人家的势力,来圆全我们的快乐,怎么第一次就冷了人家的心呢?只好委屈你避一避罢!”菊笑被彩云这一阵迷惑,早弄得神摇魂荡,不能自主,勉强说道:“那么让我就在房里躲一躲。”彩云一手掠着蓬松的云鬓,一手徐徐地撑起娇躯,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放心,不过怕我和人家去好。你真疯了,我和他初见面,有什么关系呢?不过你们男人家妒忌心是没有理讲的,在我是虚情假意,你听了一样的难过。我舍不得你受冤枉的难过,所以我宁可求你走远一点儿倒干净。”一壁说,一壁挽了菊笑的手,拉到他卧房后的小楼梯口道:“你在这里下去,不会遇见人。咱们明天再见罢!”菊笑不知不觉好象受了催眠术一般,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

  且说彩云踅回卧房,心想这回正式悬牌,第一怕的是金家来搅她的局。但是金家的势力无论如何的大,总跳不出新衙门。这么说,她的生死关头,全捏在宝子固的手里。她只有放出全身本事,笼络住了他再说。想罢,走到穿衣镜前,把弄乱的鬓发重新刷了一回,也不去开箱另换衣裤,就手拣了一件本色玻璃纱的浴衣,裹在身上。雪肤皓腕,隐现在一朵飘缈的白云中,绝妙的一幅贵妃出浴图。自己看了,也觉可爱。一挪步,轻轻地拽开房门,就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向宝子固嫣然一笑,莺声呖呖地叫了一声“宝大人”。宝子固虽是个花丛宿将,却从没见过这样赤裸的装束,妖艳的姿态。顿时把一只看花的老眼,彷佛突然遇见了四射的太阳光,耀得睁不开了,痴立着只管呆看。

  彩云羞答答地别转了头笑着道:“宝大人,您瞧得人怪臊的。您怎么不请坐呀!您来的当儿,巧了我在那儿洗澡,急得什么似的,连衣裤都没有穿好,就冒冒失失跑出来了。求您恕我失礼,倒亵渎了您了。”宝子固这才坐定之,捉准了神,徐徐地说道:“我仰慕你十多年,今天一见面,真是名不虚传。昨天的话,菊笑大概都给你说过了罢!你只管放心。”彩云挨着子固身旁坐下道:“我和宝大人面都没有见过,那世里结下的缘分,就承您这样的怜爱我、搭救我,还要自各儿老远地跑来看我,我真不晓得怎么报答您才好呢!”子固道:“你嫁孙三儿,本来太自糟蹋了,大家听了都不服气。我今天的来,不是光来看你,为的就虑到你不容易摆脱他的牢笼。”子固说到这里,四面望了一望。彩云道:“宝大人尽管说,这里都是我心腹。”子固低声接说道:“陈大人倒替你出了一个主意,他恰好有一所新空下来的房子,在虹口,本来他一个英国夫人住的,今天回国去了。我们商量,暂时把你接到那里去住,先走出了姓孙的门,才好出手出脚地做事。你说好不好?”彩云本在那里为难这事,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很喜欢地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子固附耳又道:“既然你愿意这么办,事不宜迟,那么马上就乘了我马车走,行不行呢?那一边什么都现成的。”彩云想了一想道:“也只有这么给他冷不防的一走,省了多少罗嗦。咱们马上走。”子固道:“你的东西怎么样呢?”彩云道:“我只带一个首饰箱和随身的小衣包,其余一概不带。连下人都瞒了,只说和您去听戏的就得了。那么请您在这里等一等,让我去归着归着就走。”说罢,丢下子固,匆匆地进了房去。不到十分钟,见彩云换了一身时髦的中装,笑嘻嘻提了一个小包儿,对子固道:“宝大人,您今天不做官,倒做了犯人了。”子固诧异道:“怎么我是犯人?”彩云笑道:“这难道不算拐逃吗?”子固也忍不住笑起来。

  正说笑间,忽然一个丫鬟推开门,向彩云招手。彩云慌忙走出去,只见贵儿走来,给他低低道:“又来了一个客,说姓金,要见太太。”彩云知道是金狮子,又是个不好得罪的人。她又摸不清楚他和宝子固是不是一路,心想两雄不并立,还是不叫他们见面的好。豁出自己多费一点精神,哄他们人人满意,甘心做她裙带下的忠奴。当下暗嘱贵儿请他在客厅上坐,自己回到房里向子固道:“讨人厌的来了个三儿的朋友,要见我说几句话。没有法儿,只好请您耐心等一会儿,我去支使他走了,我们才好走。”子固簇着眉道:“这怎么好呢?那么你赶快去打发他走!”子固眼睁睁看彩云扶着丫鬟下楼去了。这一回,可不比上一次来得爽快了。一个人闷坐在屋里,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一阵微风中,飘来笑语的声音。侧耳再听,寂静了半天,忽又听见断续的呢喃细语。掏出时计看时,已经快到九下钟了。心里正在烦闷,房门呀的一声,彩云闪了进来,喘吁吁地道:“您等得不耐烦了罢!真缠死人。好容易把他哄跑,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子固在灯下瞥见彩云两颊绯红,云环不整,平添了几多春色,心里暗暗惊异。彩云拿了小包,催着子固动身,一路走着,一路吩咐丫环仆妇们好生照顾家里。一到门口,跳上子固的马车。轮蹄得得,不一会,已经到了虹口靶子路一座美丽的洋房门前停下。子固扶她下车,轻按门铃,便有老仆开了门。

  彩云跟进门来,过了一片小草地,跨上一个高台阶。子固领了她各处看了一看,都铺设的整齐洁净,文雅精工。来到楼上,一间卧室,一间起坐,器具帷幕,色色华美,的确是外国妇女的闺阁。还留着一个女仆、两个仆欧,可供使用。彩云看了,心里非常愉快,又非常疑怪,忽然向着子固道:“你刚才说这房子是陈骥东的英国夫人住的,陈骥东怎么有了法国夫人,又有英国夫人呢?外国人不是不许一个男人讨两个老婆的吗?为什么放着这样好的住宅不住,倒回了国呢?”

  子固笑道:“这话长哩,险些儿弄出人命来。陈骥东就为这事,这两天正在那里伤心。我们都是替他调停这公案的人,所以前天他请酒酬谢。我从头至尾地告诉你罢!原来陈骥东是福建船厂学堂出身,在法国留学多年。他在留学时代,已经才情横溢,中外兼通,成了个倜傥不群的青年。就有一个美丽的女学生,名叫佛伦西的,和他发生了恋爱,结为夫妇。这就是现在的法国夫人。学成回国后,威毅伯赏识了他,留在幕府里办理海军事务,又常常差他出洋接洽外交。四五年间,就保到了镇台的位子。可是骥东官职虽是武夫,性情却完全文士,恃才傲物,落拓不羁。中国的诗词固然挥洒自如,法文的作品更是出色。他做了许多小说戏剧,在巴黎风行一时。中国人看得他一钱不值,法国文坛上却很露惊奇的眼光,料不到中国也有这样的人物。尤其是一班时髦女子,差不多都像文君的慕相如、俞姑的爱若士,他一到来,到处蜂围蝶绕,他也乐得来者不拒。有一次,威毅伯叫他带了三十万银子到伦敦去买一艘兵轮,他心里不赞成,不但没有给他去购买船只,反把这笔款子,一古脑儿胡花在巴黎伦敦的交际社会里。做了一部名叫做《我国》的书,专门宣传中国文化,他自己以为比购买铁甲船有用的多。结果又被一个英国女子叫玛德的爱上了。有人说是商人的姑娘,有人说是歌女。压根儿还是迷惑了他的虚名,明知他有老婆,情愿跟他一块儿回国。威毅伯知道了,勃然大怒,说他贻误军机,定要军法从事。后来亏得乌赤云、马美菽几个同事替他求情,方才免了。骥东从此在北洋站不住,只好带了两个娇妻,到上海隐居来了。但骥东的娶英女玛德,始终瞒着法国夫人。到了上海还是分居,一个住在静安寺,一个就住在这里。骥东夜里总在静安寺,白天多在虹口。法国夫人只道他丈夫沾染中国名士积习,问柳寻花、逢场作戏,不算什么事。别人知道是性命交关的事,又谁敢多嘴,倒放骥东兼收并蓄,西食东眠,安享一年多的艳福了。

  “不想前礼拜一的早上,骥东已到了这里,玛德也起了床,正在水晶帘下看梳头的时候,法国夫人欻地一阵风似地卷上桥来。玛德要避也来不及,骥东站在房门口,若迎若拒地不知所为。法国夫人倒很大方地坐在骥东先坐的椅里,对玛德凝视半晌道:‘果然很美,不怪骥东要迷了!姑娘不必害怕,我今天是来请教几句话的。先请教姑娘什么名字?’玛德抖声答道:‘我叫玛德。’法国夫人道:‘贵国是否英国?’道:‘是的。’法国夫人指着骥东道:‘你是不是爱这个人?’玛德微微点了一点头。法国夫人正色道:‘现在我要告诉你了。我叫佛伦西,是法国人。你爱的陈骥东是我的丈夫,我也爱他,那么我们俩合爱一个人了。你要是中国人,向来马马虎虎的,我原可以恕你。可惜你是英国人,和我站在一条人权法律保护之下。我虽不能除灭你心的自由,但爱的世界里,我和你两人里面,总多余了一个。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就是除去一个。’说罢,在衣袋里掏出两支雪亮的白郎宁,自己拿了一支,一支放在桌上,推到玛德面前,很温和地说道:‘我们俩谁该爱骥东,凭他来解决罢!密斯玛德,请你自卫。’说着,已一手举起了手枪,瞄准玛德,只待要扳机。说时迟,那时快,骥东横身一跳,隔在两女的中间,喊道:‘你们要打,先打死我!’法国夫人机械地立时把枪口向了地道:‘你别着急,死的不一定是她。我们终要解决,你挡着有什么用呢?’玛德也哭喊道:‘你别挡,我愿意死!,正闹得不得了,可巧古冥鸿和金逊卿有事来访骥东。仆欧们告知了,两人连忙奔上楼来,好容易把玛德拉到别一间屋里。玛德只是哭,佛伦西只是要决斗,骥东只是哀恳。古、金两人刚要向佛伦西劝解,佛伦西倏地站起来,发狂似地往外跑。大家追出来,她已自驾了亨斯美飞也似地向前路奔去。”子固讲到这里,彩云急问道:“她奔到哪里去,难道寻死吗?”子固笑道:“哪里是寻死。”刚说到这里,听得楼下门铃叮铃铃地响起来,两人倒吃了一吓。正是:

  皆大欢喜锁骨佛,为难左右跪池郎。

  不知如此深更半夜,敲门的果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发表回复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