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云阁》第二十九回

叙述三缄修道、降妖、收徒,七窍贪名、求官、受难的故事。据《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该词目的作者说,小说叙绣云洞紫霞真人奉道君师命,为阐明大道于天下,令弟子虚无子托生尘世,且造绣云阁以待成道者他日居住。虚无子投生李氏为子,名三缄。小说叙他后来如何看破功名,求取正果,降妖伏怪,劝善戒恶,最后列仙班,登绣云阁。

《绣云阁》第二十九回

  入静境神能冶性 居闹市念已无尘

  三缄知老道见毕,不屑以大道相累,即久在洞中,亦属无益,不若归得家内,自为修省,以寡乃欲,以清乃心,俟功造深深再为请教未晚。意计已定,向老道拜辞而归。归来绝迹不出门户,惟永朝永夕独居密室,静坐瞑然,常把此心盛在腔内,如心一动,速又紧紧按之。前半月每致乱驰,后半月渐归于舍,待至三月之久,可以坐到一日而是心寂然焉。所造若此,思欲入洞求指进步,恐未习熟又见摈于门墙,于是日日加修,为他时求教训,久之而清心寡欲,功已纯自自然矣。

  复礼子自梦示三缄后,假意弃诸门外,激彼修道真衷。屈指计之,三月有余未在洞中求其指示。默会片刻,始知在家寡欲清心,急力苦炼,因隐身于三缄室内,不时击物作响以惊之,视彼之心可能坚稳不动否。三缄是时静坐已惯,心清无扰,暗自夸功,突得复礼子惊心法儿,不入于恐惧之偏,即出于疑似之地,自知心不居舍,忙忙合目收回。复礼子又于不觉时惊之,三缄始而矜持,继能勉强,终则惊之不闻矣。复礼子见彼心中能炼神不动,又试以引目动心之法。三缄不知,每于开目时见有美女形容绕目而过,此以目所常羡者动之也。三缄未免初视而动其心,然心刚一动,速又合目凝神,不使心猿乱跃,[则不惟能却不顾,且至于见如不见焉。复礼子曰:“美色当前,不使彼心稍驰骛外,是能见爱不爱,其功又进一境。”于是不动以色而动以财。财字一关,三缄久淡,任白镪满室,度外置之。复礼子化一家人,转而动以气。正值炼心之候,痛骂乃躬,并骂乃父,言词暴厉,辱及祖宗。三缄坦然于怀,一无所动。

  家人又扯其发,击之以掌。三缄亦任其击,而瞑然自如。复礼子暗自叹曰:“炼心之功至此以难,吾且再以骇目法试之。”一日,三缄静坐未久,忽一猛兽逼面而来。三缄之心几为恐惧所乱,凝神顷刻,知室中无此,心寂然。复礼子喜曰:“不意三缄清心之功,已至于是,引以进境,此其时也。”遂隐身而返,常冀三缄来洞指以炼神炼气之方。三缄自得复礼子试以惊恐,扰以四害,此心已如白璧,无贪无欲,无痴无爱,即有外物,不能绕之。所以复坐一二月,愈坐愈静,愈静愈稳,灵根若此,可谓固矣。

  孰料蚌妇、珠光身死斩妖台上,灵气不散,时驾云雾鼠窜四方。一时鼠窜至盘涧前,瞥见清气凌空,旋绕天半。蚌妇谓珠光曰:“这缕清气常凝结于此室之上,不识其内炼道何人?”珠光曰:“母忘之乎?前日毒龙邀吾母女戕害三缄小子,即是此地。而今三缄为复礼子指示,颇得清心寡欲之道,苦炼室中,故清气充盈,泄于室外耳。”蚌妇曰:“卓尔,吾母女遭诛是为此子,岂肯使彼炼道成真耶?”珠光曰:“母意如何?”蚌妇曰:“不如将吾母女灵魂按下,入室乱之,彼如道根浅薄,得近身侧,置诸死地,母女之仇已复矣。”珠光曰:“凡真心炼道之子,必有天神护及,恐吾母女一犯再犯,律不姑宽。”蚌妇曰:“吾母女为冤而至,若遇天神,将冤诉之,或彼怜念修道之苦,另有顾盼,亦未可知。”珠光曰:“母欲如是,儿敢不从。”遂坠下灵魂,碌碌忙忙,乘隙入室。

  三缄正瞑然趺坐,蚌妇、珠光嘤嘤啜泣于两耳之中。三缄心虽不动,而耳侧常闻泣声曰:“吾死甚苦,皆为尔害,快还吾命,吾即罢休。”三缄厌听已甚,另觅一室,始入静坐,似已寂不闻声。一二日后,母女又入,泣声愈高,而炼道者不堪其扰矣。三缄无可如何,顿起求师之念,闭了密室,拜辞父母,竟向白鹿洞而来。

  刚到洞门,老道正裸体牵衣向阳扪虱,扪一虱以口嚼之,愈扪其虱愈多,似乎嚼之不及。见三缄跪地稽首,笑而禀曰:“前者子来吾洞,一无所予,空腹而返。今来甚好,吾扪虱最伙,与尔二三。此虱系吾阴侧所得,故肥而大,吞入腹内,可当红豆二三枚。”三缄接在手,虱烈而行疾,恐其失却,急抛入口。始嚼则声如爆竹,继而滥嚼,其味如饴。三缄吞之,自觉精神爽快。老道笑曰:“虱味美乎?”三缄曰:“承师所赐,味美甚焉,敢求吾师再赐一二。”老道曰:“此次业已寻遍,扪无遗类,他日扪得,再与子食。但汝今日何事来兹?”三缄曰:“特有所请于师也。”老道曰:“所请者何?”三缄曰:“弟子在室苦炼清心之法,忽有妇女泣声填耳,易室亦然,究不知是何妖魔相扰乃尔?”老道曰:“此正所谓道高魔至者也。汝归,闭目凝神,尽心再炼,炼到无声无闻之境,自有驱怪神至。汝于静中合目,亦可视之。”三缄聆其所教,拜辞老道,转回家庭。

  入告父母毕,仍归密室尽心而炼。其初泣声尚闻,三缄任之,不介于怀。越四五日,三缄合目,见老少妇女被一金甲神祗驱出门外,榻前有道冠道服二小童侍立左右。微睁目视,又属空空。自是绝无泣声以杂于耳矣。三缄得此清心妙趣,愈力造之。

  复历月余,老道命前老叟呼三缄至洞,曰:“师所传者,验耶,否耶?”三缄曰:“师传无不验,第不知炼道之法,还有进境否?”老道曰:“尔今所得,不过十之一耳,乌可谓其尽此乎?”三缄曰:“道果多乎哉,师何吝而不教?”老道曰:“儒门之道,最忌躐等,元门亦犹是也。师必俟尔竿头再进,然后次第指示焉。”三缄曰:“必如何而后,师为我传之?”老道曰:“尔之功夫固称坚稳矣,若云静境中之微乎其微,尚未造于至极。须入闹市,为繁华所炫,美色当前,俱如处密室一般,清心寡欲之功始得。世之习道者多矣,身居密室,靡不自诩功深。一临闹市之中,引于目者,极目所乐而心不克存,所以道不仅炼于静,而于动处愈征其功。”三缄曰:“闹市者,非市廛耶?市廛为贸易之所,安得隙地而炼之乎?”老道曰:“炼道人不必尽觅净室,即身在廛市,而是心不出腔子,坚稳亦如静坐之际,方诩道无时而不在,无地而不存焉。”三缄曰:“师言如是,弟子诘朝即入市座,试吾所炼,看动中境象又如之何。”言己归去。

  次日晨餐后,身入市廛,但见抱布贸丝之俦,接踵摩肩,络绎不绝。甫入市内,戚属见之,彼以邀饮而来,此以待酌而至,三缄力却不往,则牵衣掣肘,不断喧哗。三缄弗能脱身,俄而戚属愈众。彼则曰:“相公足迹入市甚难,吾先见而请之;若弃不前,吾面羞见市人矣。”此又曰:“相公入市,吾躬久已治筵,若应尔招,避吾不至,吾面又奚存乎?”三缄于此应之不暇,却之不能,中心摇摇,惶然得主,或时欲怒而忍,或时恶烦而杂,或时欲喜而乱如蓬丝,扰攘难治。于无可如何时,只得诳诸戚属曰:“尔等各设肴馔,待吾依次赴饮。”戚属闻说,四散纷然,争设厚筵以希宠爱,此贫贱恬于富贵若之常态也。岂知三缄厌其烦琐,抽身而返,竟至洞中。老道见而笑曰:“闹市内不能使心如静时耶?”三缄曰:“闹市治心之法,弟子尚无功力,祈师指陈。”老道曰:“吾有四语,尔谨记之:人自闹时吾自静,全在一心去安顿;方寸有常而有主,有然不使虚灵遁。”三缄得此四语,详会其意,不时心维口诵,而以两手作揣摩状。会之既久,总在一知半解之间,道心未明,不安坐卧。于是闲游庄外,心心念念解此四语。

  恰遇正心子云头俯视,见三缄情景如斯,知是炼心未得其窍:“吾且化身入世,试彼近日操修若何?”计定,化一贫叟,携筐执杖,伛偻而来。三缄正以两手作推解状,未曾视及,突将贫叟推倒地中。三缄骇曰:“老翁蹷乎?”贫叟曰:“素与相公无仇,何以毒手加我?兹足已损,不能四方乞食,命必休矣。然人生百年,皆归于尽,有若死于饿莩,不若死于相公之手之为愈也。相公可再击之,吾死不怨。”三缄曰:“吾未尝击尔,尔何藉此颠扑骗吾耶?”言毕欲行,贫叟牵衣不释。三缄慰之曰:“尔释吾归,吾与尔食,可乎?”贫叟曰:“如今世情偷薄,于身难脱时,许以千金而不吝;既身脱后,欲求一毫而不予。相公欲要脱身,须负残躯在尔家中,朝夕饮食供奉,俟吾足健如昔,携筐自去,不能取尔丝厘。”三缄曰:“如是,尔暂候此,吾归命仆负尔,何如?”贫叟曰:“尔如归潜于室,村庄若是其众,吾敢沿门呼之哉?”三缄无可为计,不得已而自为负焉。贫叟在肩,呻吟不绝于口,兼之鼻涕时时零落,三缄几不相容。转而思之,怒动于心,心使气动,气动而神散,有害前此静养之苦,将心安定,忍耐负之。

  正心子见前面青松四五挺立,以手一指,化为老妇儿女牵衣而来,谛视三缄所负贫叟而询曰:“尔陈翁乎?”贫叟曰:“然。”老妇曰:“自尔出门乞丐,娘母在家,候尔早携食归,以活老少,尔胡不自行步,而资人背负耶?”贫叟曰:“吾被此少年掌推在地,足已伤损,行动不能,因强彼负归调治痊愈,以寝其事。”老母泣曰:“吾家所靠者此翁,那家小子于翁何恨,损翁之足,翁难行动,觅食无人,不将吾一家莩死乎?”一时之间,儿女悲声嘈杂难听。三缄负力已竭,放叟于沟壑坐定,喘气在旁。

  贫叟曰:“尔辈不扭着少年,倘被狂奔,吾足若斯,尔辈何有生活?”嘱后,老母扭三缄之发,儿女四人四面牵衣。三缄哀祈释手,老母不允,扭之愈厉。三缄不敢稍动,惟向贫叟哀曰:“尔即人口四五并住吾家,待尔足愈同归,饮食断不敢缺。”贫叟曰:“既如此,仍负吾行。”三缄起,负叟前去,老母儿女在后跟随。及至里门,父母睹兹情景,询为何事。贫叟且泣且诉,诉之未终,老母接诉而泣曰:“吾家靠翁觅食,以活妻儿,如翁不测,吾家四五人口生路皆无。”诉到心酸,娘母同声一哭。三缄此际愁结满腹,而道心不知失于何所。幸母贤能避祸,与以酒食,又设牀榻以安之。殊意老母老翁性情古怪,每于二三更后,始索汤饼,如其不予,则悲啼惨切,若丧葬然;如其予焉,不说饼咸,便说饼淡,自夜自旦,言语刺刺,稍停不过片时;且于每食之余,或老翁食矣而老母不食,或老翁老母食矣而儿女又不食,食后又索食频频,操中馈者几使烹饪无暇。扰攘十余日,而三缄为前所动心动气者,已安之若素焉。然虽借此絮絮叨叨,以炼心于闹攘,又恐父母不乐,烦恼于怀,因思入洞求师,以解翁妪纠缠之孽。

  晨起而往,遽入洞中。老道佯为不知,顾而谓曰:“闹市治心,而今能乎否乎?”三缄曰:“弟子功力尚浅,究不能如静时之不动也。”老道曰:“治心之道,必要动静如一,方可引入道境,欲稍一躐等而不能。汝于闹市中,其心尚不克养,苟临切身之祸,而此心不几流于哀怒乎?”三缄曰:“弟子之来,正为此也。弟子无故遭翁妪烦琐,前则心难把持,哀怒恐惧,靡所不至,今则心无外驰焉。”老道曰:“要于猝然相惊时,始可见治心之力,久则事平视惯,心可养矣,有何难哉!”三缄曰:“谨凛师教,但翁妪之事,祈师为弟子解脱,以免堂上焦思。”老道笑曰:“尔归,翁妪自去矣。”三缄于是务祈老道指一进境。老道曰:“闹市之心与横逆之来,尚多惊畏,待纯熟后,再求进境不迟。”三缄唯唯而退。

  归问父母,不知翁妪何时已去。三缄自此常游闹市,几遇非礼相逼,而心地无尘,自知道境有进,以待师承引诱,特未敢为老道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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