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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常谈》:辞赋第十一

《经典常谈》是朱自清编撰的国学研究专著,原名《古典常谈》,于民国三十一年二月(1942年2月)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编著完成…

《经典常谈》是朱自清编撰的国学研究专著,原名《古典常谈》,于民国三十一年二月(1942年2月)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编著完成,1942年8月由国民图书出版社首次出版,实际见书时间是1943年5月。该书是学术性的普及读物,全书一共十三篇,每一篇都是专题研究的成果。它按照传统的经史子集的顺序,把中国古代重要文献典籍的基本知识,用简练明晓的文字加以介绍,真正做到了深入浅出。叶圣陶先生在为1980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重印本书写的序里说,全书字里行间表现出作者那种嚼饭哺人的孜孜不倦的精神。从建设精神文明、提高全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来说,当代该书无疑仍能起很好的作用。

辞赋第十一

屈原是我国历史里永被纪念着的一个人。旧历五月五日端午节,相传便是他的忌日;他是投水死的,竞渡据说原来是表示救他的,粽子原来是祭他的。现在定五月五月为诗人节,也是为了纪念的缘故。他是个忠臣,而且是个缠绵悱恻的忠臣;他是个节士,而且是个浮游尘外、清白不污的节士。「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1.,他的身世是一齣悲剧。可是他永生在我们的敬意尤其是我们的同情里。「原」是他的号,「平」是他的名字。他是楚国的贵族,怀王时候,作「左徒」的官。左徒好像现在的秘书。他很有学问,熟悉历史和政治,口才又好。一方面参赞国事,一方面给怀王见客,办外交,头头是道。怀王很信任他。

当时楚国有亲秦、亲齐两派;屈原是亲齐派。秦国看见屈原得势,便派张仪买通了楚国的贵臣上官大夫、靳尚等,在怀王面前说他的坏话。怀王果然被他们所惑,将屈原放逐到汉北去。张仪便劝怀王和齐国绝交,说秦国答应割地六百里。楚和齐绝了交,张仪却说答应的是六里。怀王大怒,便举兵伐秦,不料大败而归。这时候想起屈原来了,将他召回,教他出使齐国。亲齐派暂时抬头。但是亲秦派不久又得势。怀王终于让秦国骗了去,拘留着,就死在那里。这件事是楚人最痛心的,屈原更不用说了。可是怀王的儿子顷襄王,却还是听亲秦派的话,将他二次放逐到江南去。他流浪了九年,秦国的侵略一天紧似一天;他不忍亲见亡国的惨象,又想以一死来感悟顷襄王,便自沉在汨罗江里。

《楚辞》中《离骚》和《九章》的各篇,都是他放逐时候所作。《离骚》尤其是千古流传的杰构。这一篇大概是二次被放时作的。他感念怀王的信任,却恨他糊涂,让一羣小人蒙蔽着,播弄着。而顷襄王又不能觉悟;以致国土日削,国势日危。他自己呢,「信而见疑,忠而被谤」2.,简直走投无路;满腔委屈,千端万绪的,没人可以诉说。终于只能告诉自己的一支笔,《离骚》便是这样写成的。「离骚」是「别愁」或「遭忧」的意思3.。他是个富于感情的人,那一腔遏抑不住的悲愤,随着他的笔奔迸出来,「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4.,只是一片一段的,没有篇章可言。这和人在疲倦或苦痛的时候,叫「妈呀!」「天哪!」一样;心里乱极了,闷极了,叫叫透一口气,自然是顾不到什么组织的。

篇中陈说唐、虞、三代的治,桀、纣、羿、浇的乱,善恶因果,历历分明;用来讽刺当世,感悟君王。他又用了许多神话里的譬喻和动植物的譬喻,委曲的表达出他对于怀王的忠爱,对于贤人君子的向往,对于羣小的深恶痛疾。他将怀王比作美人,他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情辞凄切,缠绵不已。他又将贤臣比作香草。「美人香草」从此便成为政治的譬喻,影响后来解诗、作诗的人很大。汉淮南王刘安作《离骚传》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5.「好色而不淫」似乎就指美人香草用作政治的譬喻而言;「怨诽而不乱」是怨而不怒的意思。虽然我们相信《国风》的男女之辞并非政治的譬喻,但断章取义,淮南王的话却是《离骚》的确切评语。

《九章》的各篇原是分立的,大约汉人才合在一起,给了「九章」的名字。这里面有些是屈原初次被放时作的,有些是二次被放时作的。差不多都是「上以讽谏,下以自慰」6.;引史事,用譬喻,也和《离骚》一样。《离骚》里记着屈原的世系和生辰,这几篇里也记着他放逐的时期和地域;这些都可以算是他的自叙传。他还作了《九歌》、《天问》、《远游》、《招魂》等,却不能算自叙传,也「不皆是怨君」7.;后世都说成怨君,便埋没了他的别一面的出世观了。他其实也是一「子」,也是一家之学。这可以说是神仙家,出于巫。《离骚》里说到周游上下四方,驾车的动物,驱使的役夫,都是神话里的。《远游》更全是说的周游上下四方的乐处。这种游仙的境界,便是神仙家的理想。

《远游》开篇说:「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篇中又说:「临不死之旧乡」。人间世太狭窄了,也太短促了,人是太不自由自在了。神仙家要无穷大的空间,所以要周行无碍;要无穷久的时间,所以要长生不老。他们要打破现实的、有限的世界,用幻想创出一个无限的世界来。在这无限的世界里,所有的都是神话里的人物;有些是美丽的,也有些是丑怪的。《九歌》里的神大都可爱;《招魂》里一半是上下四方的怪物,说得顶怕人的,可是一方面也奇诡可喜。因为注意空间的扩大,所以对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在在都有兴昧。《天问》里许多关于天文地理的疑问,便是这样来的。一面惊奇天地之广大,一面也惊奇人事之诡异——善恶因果,往往有不相应的;《天问》里许多关于历史的疑问,便从这里着眼。这却又是他的入世观了。

要达到游仙的境界,须要「虚静以恬愉」、「无为而自得」,还须导引养生的修炼工夫,这在《远游》里都说了。屈原受庄学的影响极大。这些都是庄学;周行无碍,长生不老,以及神话里的人物,也都是庄学。但庄学只到「我」与自然打成一片而止,并不想创造一个无限的世界;神仙家似乎比庄学更进了一步。神仙家也受阴阳家的影响;阴阳家原也讲天地广大,讲禽兽异物的。阴阳家是齐学。齐国滨海,多有怪诞的思想。屈原常常出使到那里,所以也沾了齐气。还有齐人好「隐」。「隐」是「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8.,是用一种滑稽的态度来讽谏。淳于髡可为代表。楚人也好「隐」。屈原是楚人,而他的思想又受齐国的影响,他爱用种种政治的譬喻,大约也不免沾点齐气。但是他不取滑稽的态度,他是用一副悲剧面孔说话的。《诗大序》所谓「谲谏」,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倒是合式的说明。至于像《招魂》里的铺张排比,也许是纵横家的风气。

《离骚》各篇多用「兮」字足句,句逗以参差不齐为主。「兮」字足句,三百篇中已经不少;句逗参差,也许是「南音」的发展。「南」本是南乐的名称;三百篇中的二《南》,本该与《风》、《雅》、《颂》分立为四。二《南》是楚诗,乐调虽已不能知道,但和《风》、《雅》、《颂》必有异处。从二《南》到《离骚》,现在只能看出句逗由短而长、由齐而畸的一个趋势;这中间变迁的轨迹,我们还能找到一些,总之,决不是突如其来的。这句逗的发展,大概多少有音乐的影响。从《汉书·王褒传》,可以知道楚辞的诵读是有特别的调子的9.,这正是音乐的影响。屈原诸作奠定了这种体制,模拟的日见其多。就中最出色的是宋玉,他作了《九辩》。宋玉传说是屈原的弟子;《九辩》的题材和体制都模拟《离骚》和《九章》,算是代屈原说话,不过没有屈原那样激切罢了。宋玉自己可也加上一些新思想;他是第一个描写「悲秋」的人。还有个景差,据说是《大招》的作者;《大招》是模拟《招魂》的。

到了汉代,模拟《离骚》的更多,东方朔、王褒、刘向、王逸都走着宋玉的路。大概武帝时候最盛,以后就渐渐的差了。汉人称这种体制为「辞」,又称为「楚辞」。刘向将这些东西编辑起来,成为《楚辞》一书。东汉王逸给作注,并加进自己的拟作,叫作《楚辞章句》。北宋洪兴祖又作《楚辞补注》。《章句》和《补注》合为《楚辞》标准的注本。但汉人又称《离骚》等为「赋」。《史记·屈原传》说他「作《怀沙》之赋」;《怀沙》是《九章》之一,本无「赋」名。《传》尾又说:「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列「屈原赋二十五篇」,就是《离骚》等。大概「辞」是后来的名字,专指屈、宋一类作品;赋虽从辞出,却是先起的名字,在未采用「辞」的名字以前,本包括「辞」而言。所以浑言称「赋」,称「辞赋」,分言称「辞」和「赋」。后世引述屈、宋诸家,只通称「楚辞」,没有单称「辞」的。但却有称「骚」、「骚体」、「骚赋」的,这自然是《离骚》的影响。

荀子的《赋篇》最早称「赋」。篇中分咏「礼」、「知」、「云」、「蚕」、「箴」(针)五件事物,象是谜语;其中颇有讽世的话,可以说是「隐」的支流余裔。荀子久居齐国的稷下,又在楚国作过县令,死在那里。他的好「隐」,也是自然的。《赋篇》总题分咏,自然和后来的赋不同,但是安排客主,问答成篇,却开了后来赋家的风气。荀赋和屈辞原来似乎各是各的;这两体的合一,也许是在贾谊手里。贾谊是荀卿的再传弟子,他的境遇却近于屈原,又久居屈原的故乡;很可能的,他模拟屈原的体制,却袭用了荀卿的「赋」的名字。这种赋日渐发展,屈原诸作也便被称为「赋」;「辞」的名字许是后来因为拟作多了,才分化出来,作为此体的专称的。辞本是「辩解的言语」的意思,用来称屈、宋诸家所作,倒也并无不合之处。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分赋为四类。「杂赋」十二家是总集,可以不论。屈原以下二十家,是言情之作。陆贾以下二十一家,已佚,大概近于纵横家言。就中「陆贾赋三篇」,在贾谊之先;但作品旣不可见,是他自题为赋,还是后人追题,不能知道,只好存疑了。荀卿以下二十五家,大概是叙物明理之作。这三类里,贾谊以后各家,多少免不了屈原的影响,但已渐有散文化的趋势;第一类中的司马相如便是创始的人。——托为屈原作的《卜居》、《渔父》,通篇散文化,只有几处用韵,似乎是《庄子》和荀赋的混合体制,又当别论。——散文化更容易铺张些。「赋」本是「铺」的意思,铺张倒是本来面目。可是铺张的作用原在讽谏;这时候却为铺张而铺张,所谓「劝百而讽一」10.。当时汉武帝好辞赋,作者极众,争相竞胜,所以致此。扬雄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11.;「诗人之赋」,便是前者,「辞人之赋」便是后者。甚至有诙谐嫚戏,毫无主旨的。难怪辞赋家会被人鄙视为倡优了。

东汉以来,班固作《两都赋》,「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12.;张衡仿他作《二京赋》。晋左思又仿作《三都赋》。这种赋铺叙历史地理,近于后世的类书;是陆贾、荀卿两派的混合,是散文的更进一步。这和屈、贾言情之作,却迥不相同了。此后赋体渐渐缩短,字句却整炼起来。那时期一般诗文都趋向排偶化,赋先是领着走,后来是跟着走;作赋专重写景述情,务求精巧,不再用来讽谏。这种赋发展到齐、梁、唐初为极盛,称为「俳体」的赋13.。「俳」是游戏的意思,对讽谏而言;其实这种作品倒也并非滑稽嫚戏之作。唐代古文运动起来,宋代加以发挥光大,诗文不再重排偶而趋向散文化,赋体也变了。像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的前、后《赤壁赋》,虽然有韵而全篇散行,排偶极少,比《卜居》、《渔父》更其散文的。这称为「文体」的赋14.。唐、宋两代,以诗赋取士,规定程序。那种赋定为八韵,调平仄,讲对仗;制题新巧,限韵险难。这只是一种技艺罢了。这称为「律赋」。对「律赋」而言,「俳体」和「文体」的赋都是「古赋」;这「古赋」的名字和「古文」的名字差不多,眞正「古」的如屈、宋的辞,汉人的赋,倒是不包括在内的。赋似乎是我国特有的体制;虽然有韵,而就它全部的发展看;却与文近些,不算是诗。

【注释】

1.《楚辞·渔父》。

2.《史记·屈原传》。

3.王逸《离骚经序》,班固《离骚赞序》。

4.刘熙载《艺概》中《赋概》。

5.同2.。

6.王逸《楚辞章句序》。

7.《朱子语类》一四〇。

8.(文心雕龙·谐讔篇》。

9.《汉书·王褒传》:「宣帝时……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

10.《汉书·司马相如传赞》引扬雄语。

11.《法言·吾子篇》。

12.《两都赋序》。

13.「俳体」、「文体」的名称,见元祝尧《古赋辨体》。

14.「俳体」、「文体」的名称,见元祝尧《古赋辨体》。

【参考资料】

游国恩《读骚论微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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