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水浒传》的续书,成书于康熙初年,由陈忱所著。小说以南宋时代奸佞当道,统治者大兴土木、压榨百姓的黑暗现实为背景,描写梁山泊未死的英雄阮小七、李俊、燕青、李应、乐和等在受招安之后,因无法忍受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欺凌压迫,再次聚义河北饮马川、山东登云山、暹罗清水澳,反对贪官恶霸,抗击金兵。最后群雄齐聚暹罗国金鳌岛,在海外创立基业,并受到宋朝册封的故事。小说继承《水浒传》的传统精神,在更为广阔的社会背景中表现了官逼民反,忠奸斗争的内容。与此同时,作者还将朝野内外的忠奸斗争与抗金斗争交织在一起,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
第02回 毛孔目橫吞海货 顾大嫂直斩豪家
却说阮小七扭住走进庙门的汉子,要他还母亲,那人不知就里,说道:“你是什么人?好没来历还你什么老娘!我正着恼,走得热了,到这庙里歇一歇。你是什么人人!”阮小七情知无涉,只得放手。便问道:“你从大路上来,可曾见个年老婆婆拿着包裹么?”那人道:“我在十里牌酒店里吃了一角酒,这般热天,路上并无人走,哪里见有婆婆!你是哪里人?为甚的不见了老娘?”阮小七道:“我是石碣村人,同母亲投奔亲眷。路上辛苦,母亲一时心疼起来,扶在庙里睡着,要口热水吃,我去寻得火种回来,就不见了母亲,马和包裹通没了。正在心焦,见你走进来,忍不住只得问了。”
那人想一想道:“石碣村可是济州管下,相近梁山油的么?”阮小七道:“正是。石碣村的湖面连着梁山泊。”那人道:“梁山泊里宋江部下有个黑旋风李逵,你可认得?”阮小七道:“我也曾认得,只是死了。”那人道:“再问你,当初宋江打破祝家庄,有个一丈青扈三娘,拿上山寨,后来怎么样了?”阮小七道:“一丈青被林冲所擒,宋江即刻押到山寨,交与宋太公。众头领尽猜他自要做夫人。及至回兵,把他配与矮脚虎王英做了夫妻,两口儿好不和顺!扈三娘也是地煞星数,忠义堂上坐把交椅。后来受了招安,从征方腊,到乌龙岭,被郑魔君使着妖法,夫妇双双打死了。”那人听到此处,簌簌的泪下。阮小七道:“扈三娘是你什么人?”那人道:“我便是独龙冈下扈家庄扈成。因妹子一丈青许配祝彪,前来助战被拿。那时我备羊酒表里,亲到宋江寨中纳款,宋江许还妹子。后来打破祝家庄,那个黑旋风杀村把我太公一家老少杀尽,放火烧了庄院。我亏得落荒逃走,到延安府投奔个相识,又遇不着,流落在外,还乡不得。偶然逢着一伙客伴,做些飘洋生意,颇有利息。那海岛与暹罗国相近,山川风土与中华无异,在那边住了两三年。前月凑有海船到岛,搭附了来,不幸遇着飓风,打翻了船,货物飘沉。还亏得渔船救了性命,打捞得一担货物,却是犀角、香珀,还算不幸中之幸。到得此间登州口子上岸,雇名脚夫,挑了担儿,思量到东京发卖,回到家乡重整旧业。”
阮小七道:“实不相瞒,我便是梁山泊活阎罗阮小七。可伤宋公明被奸臣药死,我念平日情分,到山寨里祭奠。不想那蔡京的门下一个张干办,做了济州通判,他到梁山巡察,和我闹起来,打瘪他的幞头。到第三夜,领土兵围住拿我,我便杀了他。容身不得,同母亲逃难,行到此间。母亲忽然心疼起来,我去寻火种回来,不见了。如今你不若和我去寻见了母亲,我便同你去夺回货物,何如?”扈成道:“如此甚好。方才你说我妹子死了,倒也放下一条肚肠。”阮小七道:“眼见得母亲不在这里,且到村中访问。只是我肚中饥了。”扈成道:“此间到十里牌不多路,大酒店诸般物事都有。”阮小七道:“既如此,便去。”
两个厮赶着,走不得三五里地面,果然官道边开一座酒店,摆列十来副红油座头,柜边三只大酒缸,一半埋在泥里,喷鼻香新筝熟白酒;两三架蒸笼,热腾腾地盖着精肉馒头;案上堆大盘熟牛肉。两人进店,拣副座头坐下,叫量酒的打两角酒,切三斤熟牛肉,二十个馒头做点心。量酒的觑着扈成道:“方才这位客官吃酒会钞去的,重番又来!”扈成道:“不要你管,只顾拿来。”酒保摆上大碗,筛了,让阮小七吃。扈成道:“小弟偏陪不多时,你饥渴了自吃。”阮小七真个流星赶月的一般吃了一回,两个又提起寻母亲、夺货物的话。只见照壁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小七哥!”阮小七抬起头来一看道:“阿呀,嫂嫂,恁地凑巧!”你道那人是谁?
纱裁衫子绿,鬓插石榴红。木轴腰肢壮,银盆面目雄。春风虽觉满,杀气尚然横。水泊能征战,驰名母大虫。
阮小七见是顾大嫂,拜倒在地。顾大嫂连忙答礼。又与扈成见过,问道:“此位是谁?”阮小七道:“是一丈青的哥子扈成。”顾大嫂道:“怪道有些相像,请到后面水亭上坐。”两个走进水亭里看时,一边靠着大树,绿荫摇凉;四扇-子亮窗对着条涧,流水潺-,小桌上供着一瓶剑叶菖蒲,几朵蜀葵花,好不清幽。阮小七道:“出路的人把时节都忘了,想是端阳边哩!”顾大嫂道:“今日是初四。”叫把酒肴整起来,问道:“小七哥,你怎么到得此间?闻知宋公明身故了,我这里隔着路远,不知详细,没有实信。”阮小七将卢员外坠水先亡,赐药酒与宋公明,骗李逵同吃,死后葬在楚州南门外,吴学究花荣同吊死在墓上说了一遍。然后把自己盖天军削职归来,到泊内祭奠,撞着张干办,合气杀了他,同母亲逃难,心疼讨火种,不见了母亲的话,也备细说了一遍。
伙家搬到果品酒肴,顾大嫂相劝,吃了一回,问道:“扈家叔叔哪里相遇的?”阮小七道:“在前边庙里。他有一担货物,被人抢了去,也在纳闷。”顾大嫂道:“什么货物,在哪里被人夺去?”扈成接口道。“是值钱的洋货。歇凉在一家人家门首,有个后生,跟了几个庄客,假说盘诘奸细,竟夺了去,还要拿我送官。”顾大嫂道:“怎么一个人?离多远?”扈成道:“此去东首十来里远近,依山临涧一所庄院。那厮年纪不上二十四五,面上有个疙瘩,穿一领酱色官绢褶子,粉底快靴,像是公门中人。”顾大嫂想了一会,点头道:“是了,莫不门前有一株大柳树,树下有座小小的神堂么?”扈成道:“正是。”顾大嫂道:“小七哥,你道那厮是谁?当初我两个兄弟解珍解宝,在毛太公园内寻虎,诬我兄弟白昼抢劫。那毛太公女婿王正现做孔目,屈打成招,监禁在狱。我和二哥商议,同去劫牢,救出兄弟二人,杀了毛太公一家,因此同归山寨。不料毛仲义的儿子躲过,长成起来,名唤毛豸,到登州顶了那王正的缺,做着孔目。这杂种十分惫赖,几番和我们寻事,想要报仇。方才扈叔叔说这般模样,决然是他。那担货物,好言说,他哪里肯还?且待二哥回来,再作商议。”阮小七道:“正不问得二哥哪里去了?”顾大嫂道:“早间城中伯伯差人来请,探望去了,想必就来。”
四个说得投机,猜枚行令。阮小七也连吃了几大碗闷酒。看看红日西沉,星光灿烂,各人执件器械出门。孙新道:“二嫂,你明晚整顿酒肴,在这里饮过菖蒲酒就去。”顾大嫂道:“这个自然。”孙新在前引路,一同望登云山而去。有诗为证:
绿林豪侠旧知名,话到人情剑欲鸣。
块磊难消须纵酒,水亭高树晚凉生。
当下孙新引着阮小七、扈成,趁着星光,取路到登云山。没半个时辰,已到山边。林子里伏路喽-,听得有人走动,拿了鸟枪赶出来,见了孙新,连忙先去通报。邹润便到寨口迎接,让至聚义厅剪拂了。邹润道:“小七哥,令堂老伯母已先接到敝寨了。得罪!”阮小七道:“不见了老娘,甚是忧疑。孙二哥猜道,必在这里,方才放心。”邹润喝喽-扶婆婆出来。孙新、扈成见过。婆婆道:“你去寻火种,两个人来夺包裹,我-住不放,就搀我到这里。见邹头领,说起你姓名,邹头领甚是相敬。心疼已好,吃过茶饭了。”阮小七致谢。孙新指着扈成道:“这位是扈三娘哥子扈成,有担货物被毛豸抢去,如今要和你商议,同去讨还。”邹润道:“这个毛贼,哪里与他好话!竟剿除他罢!”众人大喜。喽-摆出酒肴。阮小七道:“老娘,你先进去睡罢。”婆婆道:“已有床铺打点睡了,说道你来,故此走出,我会进去。”四个人开怀畅饮,各诉心事,至更深方散。
次早,邹润宰了猪羊,置办果品,庆赏端阳。饮到下午,撤过筵席,同到山前游玩。看那山势虽不比梁山广大,却也险峻。周围重峦复嶂,只有山前一条大路,把木石筑成寨门,若然守住,纵有千军万马,容易也攻不进。中央一片平坦之地,可容四五千人。只是草创未完。众人看了一会,邹润又请吃酒。孙新道:“不消了,我们再停一会。我家大嫂已备在哪里,吃了去行事。”一头闲步,扈成闲叙那海岛风景。看看日色转西,孙新道:“此时好下山去了,我们去罢。”邹润选十名精细喽-,准备器械引火之物,吩咐道:“黄昏时分到孙二爷家里取齐。”喽-应诺。
四个人同下山,到十里牌,顾大嫂接着。水亭上坐地摆出许多鸡鹅嘎饭,孙新在供桌上取过那瓶菖蒲,又折一枝榴花插上,放在中间,笑道:“应些时景,不要被人笑我们梁山泊上好汉,一味是大碗酒、大块肉。”顾大嫂道:“伯伯差人送四尾石首鱼在此。”捣上蒜泥,大家吃了一个更次。顾大嫂道:“那厮虽无准备,也要详细,不要被他走脱。打蛇不死,惹蛇毒了。”孙新道:“这个自然。待那喽-来,把住前后门,断绝邻舍往来的人,从屋上进去,不要大惊小吓。”算计定了,听得敲门,知道喽-到来。顾大嫂出去,-赏酒肉,先教去四野里埋伏。又进来同他四个又吃几碗酒,扎缚起来,跨着腰刀,分付伙家等候。出了门,望东而走。
其时约莫有二更天气,星光闪闪,四野苍茫。不多时到了毛豸门首,黑影里有个人蹲在神庙边,打个暗号、大门紧闭,里面并无动静。孙新转到后门,望进去微有灯光。却好有个采椿树梯靠在墙边,掇过放在夹巷上,爬上去一看,小天井内有株梧桐树,跨在树叉内,双手抱着,一溜溜下去,向窗缝里一张,见一个年少妇人,抱着小孩子,坐在床沿上喂侞。那毛豸除下巾帻,脱去身上衣服,立在春台边,明晃晃点着烛儿,把竹笼里的犀角、香珀另装在一只皮箱内。把一串蜜珀数珠套在孩子颈上,笑道:“娘子,我这孩子刚刚满月,撞到野蛮这担东西送上门,值一二千银子,也是彩头哩。到明日把几件送与杨太守,不怕不做时人哩!”那妇人道:“亏你罪过!”毛豸道:“甚么罪过!自古道:‘为富不仁’,我明日对太守说,那孙立、孙新、顾大嫂,梁山泊做过强盗,广有金珠宝贝,诬陷他与登云山邹润交通,重复造反,拿了他,又有一场大富贵。若不要人的财物,今日孩子满月,哪里摆设得筵席请亲戚朋友,这般光彩。”妇人道:“夜深了。”毛豸道:“待我锁了皮箱,藏好了去睡。想你一个多月不曾那话儿,有些喉急哩。我日里吃多了菖蒲烧酒,正有些意思。”妇人一只手抱孩子,一手脱裙,笑骂道:“涎脸贼囚子!”
孙新在窗外听得明白,踅转身,轻轻开了角门,打厨房走过。庄客们都醉了,已睡。一直开了大门,对众人说了,都伸着舌头道:“这厮好不狠毒!”喽-身边取出火种,点上松脂纹的绳,拔出腰刀,一拥进去。那毛豸正脱了裤子,赤条条爬上床去。阮小七把房门一脚踢开,毛豸听得,回转头来,早被邹润劈角儿揪住,一刀剁下头来。那妇人惊慌,精着身子,从床上滚到地下。顾大嫂踏住胸脯,颈上一刀,死在床边。阮小七、扈成赶到,外边两个庄客闯出来,一刀一个。再寻觅时,有命的开后门走了。孙新、顾大嫂打开橱箱,把金银细软束做两包,床底下寻出皮箱,是方才收拾的,只消挑去。将要出房门,那小孩子在床上呱呱的哭、孙新道:“前日斩草不除根,又要费这番手脚,留这恶种何用!”提起来一摔,做个肉饼。唤进哆-,背上衣包皮箱,寻草把放起火来,哗哗剥剥的声响。有邻舍听得火起,开门出来。邹润喝道:“有冤报冤,不干你们事!要死的出来!”邻舍听得,缩了进去。不逾时,房屋烧净。小喽-牵了一头黄牛,扛两个肉猪,说到山寨里祭赛还愿。可笑那毛豸:
满口称有福之人,转眼作不毛之地。
再说五筹好汉,十名喽-,得了手,欢欢喜喜。到十里牌,天尚未明。孙新道:“这番举动,明日官府必然知道。你们先上山去,我去城中打听,就要我哥哥出来,好共歹也便收拾来也。”阮小七、邹润、扈成自去。孙新再吃些酒饭,也便进城打探,不题。
却说那邻舍,当夜不敢救应,天明都到火场上,说道:“不知是哪里强人,劫了财物罢了,怎的杀人放火!”有从后门走脱的庄客道:“我认得两个,是登云山的邹润,十里牌开酒店的孙新。原是梁山泊馀党。”有个年老邻舍道:“这干人不是好惹的,不要管闲帐。”有一个道:“倘官府责我地方不申报,怎处?”有一个道:“自有他庄客执认,不妨。”又有一个道:“祖宗该积德,做些好样子与后人看便好。那毛太公一味强赖,遭了毒手。那孙子又逞威风,自然有此显报。”庄客道:“不要闲话,烦列位动一报单,待小人自去执证便了。”众人写下呈子,付与庄客,教他去递。庄客急急里走到州衙前,正值太守升堂。庄客把报单呈上。太守接过看了,问道:“当夜共有几多强人?”庄客禀道:“有二十馀凶,明火执仗,打进门来,把主人、主母杀死,劫了财物,烧了房子。内中小人认得两个,是孙新、邹润。”太守道:“你且早晚俟候,不许声张。”庄客应诺而出。太守分付传请栾统制来。
你道那栾统制是哪个?便是祝家庄上请的教师栾廷玉。那日祝家庄打破,回身不得,仗这一条铁棒,冲散梁山泊西北一路人马,落荒得命。后来投在杨戬门下,因他兄弟杨戡除授登州太守,那登州是濒海地方,恐有疏虞,晓得栾廷玉武艺非比寻常,便升了都统制,一同上任的。
闲话休提。且说栾统制请到,竟进后堂,相见已毕。太守道:“昨夜登云山反寇同孙新一班,杀了孔目毛豸一家,劫财放火,烦统制即去进剿。”栾廷玉道:“这伙草寇到不打紧,那孙新的哥子是病尉迟孙立,十分了得、当年劫牢,救出解珍、解宝,同上梁山,受了招安,除授本职。今闲住在家,恐又里应外合,必要先拿了他,除了后患,方去进剿。”大守道:“有理。事不宜迟。”就唤行轿。栾廷玉上马,带着兵役,竟到孙立家中来,正是:
楚国亡猿伐林木,城门失火害池鱼。
却说孙新跑进城,到哥哥家里,相见罢。孙立道:“昨日拿石首鱼送你过节,你不在家里,莫不又去会邹润?我对你说的话,不可忘了。”孙新正要说知,只见门上人来说道:“太爷同栾统制来拜。”孙立道:“快取公服来。”孙新晓得有些蹊跷,一溜烟先出了门。正是:埙篪合奏推同气,急难哀鸣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篇文字俱从前传打祝家庄生出。顾大嫂驱除毛豸,由于前日之赖虎诬盗。栾廷玉计擒孙立,种于当年之里应外合。冤家路窄、积恨难消,令人不敢复念睚眦之恨也。孙新自上梁山,前传苦无见长处,今读弟兄朋友数语,足见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