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传》,又称《巨人三传》,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著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罗曼·罗兰创作的传记作品,它包括《贝多芬传》、《米开朗琪罗传》、《托尔斯泰传》三部传记。本书中的三位传主都是人类历史上极富天才而创建至伟的人物,他们的人生丰富多彩,他们的作品精深宏博,他们的影响历经世代而不衰,罗曼·罗兰紧紧把握住这三位有着各自领域的艺术家的共同之处,着力刻画他们在忧患困顿的人生征途上历经苦难而不改初衷的心历路程,凸现他们崇高的人格、博爱的情感和广阔的胸襟,从而为我们谱写了一阕“英雄交响曲”。
托尔斯泰传托尔斯泰遗著论
一九一一年一月
托尔斯泰死后,遗下不少未曾发表的作品。其中大部分在他死后已经陆续印行,在比安斯托克氏的法译本(纳尔逊书店丛书版)中合成三卷。另一部更完全的版本,是一九二五年出版的乔治·特奥斯托亚与居斯塔夫·马松的合译本。巴黎博萨尔书店。这些作品分属于他一生的各个时代。有的还是一八八三年的作品(如《一个疯人的日记》)。有的是他在最后几年中写的。它们的种类有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剧本,独白。许多是未完之作。我敢把它们分成两类:一是托尔斯泰依了道德意志而写的,一是依了艺术本能而写的。还有一小部分是这两种趋向融和得非常美满的。
所可惜的,是他对于文学的光荣的淡漠——或者是为了他的禁欲思想——使他不能把应该是作品中最美的一部分杰作继续下去。例如《费奥多尔·库兹米奇老人的遗著——日记》。这是俄皇亚历山大一世的有名的传说,说他决心舍弃一切,托着假名出走,在西伯利亚终老。我们感到托尔斯泰对此题材非常热情,他和他的英雄在思想上结合为一。但这部《日记》只存留了最初几章;即在这残缺的部分中,已可令人看得叙述的紧凑与清新,足和《复活》中最好的部分媲美。在此有多少令人不能遗忘的肖像(如老后叶卡捷琳娜二世),尤其是这位神秘的暴烈的俄皇的描绘,他的倨傲的性格,在平静的老人心中还不时地激醒兴奋。
《谢尔盖老人》(一八九一——一九○四)亦是波澜壮阔的托尔斯泰式的作品之一;但故事的叙述被裁剪得太短了。一个老人在孤独与苦行中追求上帝,终于他在为了人群而生活时找到了神。有几处犷野的情调直可令人骇愕。书中的主人翁发现他所爱者的丑恶的那幕描写,(他的未婚妻,为他崇拜如圣女一般的女人,竟是他所敬爱的俄皇的情妇,)真是又质朴又悲壮。即是那个修士在精神狂乱之夜为要重觅和平而所落自己的手指那幕,亦是动人心魂的描写。与这些犷野可怖的穿插对立着的,有书末描述与可怜的童年的女友那段凄恻的谈话,和最后几页的淡漠、清明、急转直下的文字。
《母亲》亦是一部动人之作。一个慈爱的有理性的母亲,四十年中整个的为了她的家人服务,终于孤独着,不活动,亦没有活动的意义,虽然是自由思想者,她竟隐居于一个修院中去写她的日记。但本书只有首部还存留着。
另一组短篇故事,在艺术上是更完满的作品。
《傻瓜阿列克谢》可以归入美丽的通俗故事类,事情是讲一个质直朴讷的人,永远被牺牲,永远甜蜜地感到满足,以至于死。——《舞会之后》(一九○三年八月二十日)是:一个老人讲他曾如何地爱一个青年女郎,如何地突然不爱她,因为他看见女子的父亲,一个当大佐的军官,鞭笞他的兵士之故。这是完满之作,先是少年时代的回忆,美丽动人,接着是十分激动的真切的描写。——《梦中所见》(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是:一个亲王为了他所钟爱的女儿,任人诱惑逃出家庭,而不能宽恕她。但他一看见她时,却是他立到去请求她的宽耍然而(在此可见托尔斯泰的温情与理想主义从来没有枯竭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不能克制自己见了女儿的私生子所生的厌恶之情。——《霍登卡》是极短的短篇,叙述一八九三年时,一个年轻的俄国公主,想加入莫斯科的一个平民节庆,突然被人众拥挤得大为狼狈,被人在脚下践踏,人家以为她是死了,一个工人,亦是被人挤得不堪的人,救醒了她。一霎间,友爱的情操把两人联合了。以后他们分别了,从此不复相见。
局面伟大,开始便似一部史诗式的长篇小说的,有《哈吉·穆拉特》(一九○二年十二月),叙述一八五一年高加索战争时的杂事。托尔斯泰写道,”其中一部分是我亲历的”。在写本书的时候,托尔斯泰正在最能把握他的艺术能力的阶段。视觉(眼睛的与心灵的)是非常完满。但可怪的是人家对于故事并不真正感到兴趣。因为读者觉得托尔斯泰亦并不对此故事真有什么兴趣。在故事中显现的每个人物,正好获得他恰当的同情;而作者对于每个人物,即是在我们眼前显露一下并不有何长久的动作的,亦给他一个完满的肖像描写。但为了要爱全体,他终于没有什么偏爱。他写这作品,似乎并无内心的需要,而只是为了肉体的需求。如别人需要舒展他的肌肉一般,他需要使用他的智的机能。他需要创作,他便创作了。别的具有个人气质的作品,往往达到了悲怆的境界。自传式的作品即属此类,如《一个疯人的日记》(一八八三年十月二十日),追写一八六九年托尔斯泰精神困乱时最初几夜的恐怖。参看前文中论《安娜·卡列尼娜》章。又如《魔鬼》(一八八九年十一月十九日),这部最后的最长的短篇小说,好几部分含有一切最优的特点,不幸它的结局极无聊。一个乡下的地主,和他的农人的一个女儿有了关系,却另外结了婚,和乡女离开了。(因为他是诚实的,他又爱他的年轻的妻子。)但这乡女”留在他的血液里”,他见了她不能不生占有她的思念。她追寻他。她终于重新和他结合;他感到自己不复能离开她:他自杀了。书中各个人物的肖像——如男子是一个善良的,懦弱的,壮实的,短视的,聪明的,真诚的,勤奋的,烦闷的人,——他的年轻的妻子是传奇式的,多情的,——美丽的健全的乡女,热烈而不知贞操的,——都是杰作。可惜托尔斯泰在他的小说的终局放入在实事中没有的道德思想:因为作者实在有过同类的艳史。
五幕剧《黑暗中的光明》,确表现了艺术方面的弱点。但当我们知道了托尔斯泰暮年时的悲剧时,这部在别的人名下隐藏着托尔斯泰及其家人的作品将何等动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萨林特泽夫和《我们应当做什么?》的作者到了具有同样信心的地步,他试着要把它实行。但这于他是绝端不可能。他的妻子的哭泣(真诚的呢还是假装的?)阻止他离开他的家族。他留在家中,如穷人般过活,作着木工。他的夫人与儿女继续着奢侈的享用与豪华的宴会。虽然他绝对没有参加,人家却指摘他是虚伪。然而,由于他的精神的影响,由于他的人格的光辉,他在周围造成了不少信徒——与不幸者。一个教堂司祭,信服了他的主义,放弃了他的职位。一个世家子弟为了人的主义而拒绝军役,以致被罚入纠正纪律的队伍中。而这可怜的托尔斯泰的化身,萨林特泽夫为怀疑所苦。他是不是犯了错误?他是否无谓地陷别人于痛苦或死地?末了,他对于他的悲苦的解决,惟有让那为他无意中置于绝路的青年的母亲杀死。
在另一短篇《无所谓罪人》(一九一○年九月)中,我们还可找到托尔斯泰最后几年的生活,同样是一个因了无可自拔的境遇而受苦的人的忏悔录。在闲豫的富人之前,有被压迫的穷人:可是他们双方都不觉察这种社会状态的可怕与不合理。
两部剧本具有真实的价值:一是农村小剧,攻击酒精的为害的:《一切品性之所从来》(很可能是一九一○年作)。人物的个性极强:他们的典型的体格,他们的言语的可笑,都是描绘逼真。那个在末了宽恕他的窃贼的乡人,在他无意识的伟大与天真的自尊心上,是又高尚又滑稽的。——第二部却另有一种重要,是十二景的剧本,名:《活尸》。它表露为社会荒谬的现象所压迫着的善良而懦弱之士。剧中的主人翁费佳为了自己的善性与道德情操而断送了一生,他的这些情操隐藏在放浪不羁的生活之下:他为了人类的卑下与对于自己的蔑视而痛苦到不堪忍受;但他无力反抗。他有一个妻子,爱他,秉性善良,安分守己,极有理性,但”缺少这使苹果汁发沫的一颗小小的葡萄”,缺少这令人遗忘一切的”在生活中的跳跃”。而他正需要遗忘。”我们都处于我们的环境中,”他说,”我们前面有三条途径,只有三条。做一个公务员,挣得钱来加增你生活的卑劣。这使我厌恶;也许是我不能这样做……第二条路,是和这卑下奋斗:这必得是一个英雄,我却不是。剩下第三条:忘记自己,喝酒,玩,唱歌;这是我所选择的路,你们看这条路已引我到什么地步……”《活尸》第五幕第一常在另一段中:”我怎样会陷于绝境的呢?第一是酒。并非我感到喝酒的乐趣。但我永远怀着这种情操:在我周围的一切都不应当的,我为此羞耻……至于要成为贵族的领袖,或银行的行长,这是那么可耻,那么可耻!我所搁置不论的,是那些道德的与宗教的作用占了首位的作品,在此,作品的自由的生命被阻抑了,虽然这于托尔斯泰心理上的清明状态并无损害:《伪票》:长篇的叙述,差不多是一部长篇小说,它要表现世界上一切行为——不论是善是恶——的连锁。两个中学生犯了一桩伪票罪,由此发现出许多的罪恶,愈来愈可怕,——直到由一个被害的可怜的女人的圣洁的退让,对于凶手发生了影响,更由这凶手一步一步追溯到造成罪恶的最初的人犯。题材是壮丽无比,简直近于史诗一般的题材,作品可以达到古代悲剧中那种定命的伟大。但本书的叙述太冗长了,太琐碎了,没有宏伟的气概;而且虽然每个人物都有特点,他们全体是类似的。
《儿童的智慧》是儿童之间的一组语录,(共有二十一条对白,)题材的范围极广,涉及宗教、艺术、科学、教育、国家等等。辞藻固然极为丰富;但那种方法令人厌倦,同样的意见已经重复说过多少次!
《年轻的俄皇》幻想着他不由自主地所给予人的痛苦,是集子中最弱的一篇作品。
末了,我只列举若干断片的东西:《两个巡礼者》;《祭司瓦西里》;《谁为凶手?》;等等。在这些作品的大体上言,我们很感到托尔斯泰直到逝世为止,一直保有他的智的精力。这种精神上的健康,有他的朋友切尔特科夫与他最后病倒时的医生的叙述为证。差不多直到最后,他每天继续写或读出他的日记令人笔录。当他陈述他的社会思想的时候,他显得是徒托空言;但每当他在一件行为,一个生人之前,他的人道主义的幻想消失之时,便只有一副如鹰目般的目光,一下子便参透你的衷心。他从没有丧失这清明境界。我认为他在艺术上惟一的贫弱,是在于热情方面。除了极短暂的时间以外,我们有一种印象,似乎艺术之于托尔斯泰不复是他生命的要素;它是一种必须的消遣,或者是行动的工具。但是他的真正的目的却是行动而非艺术。当他任令这热情的幻想把他激动时,他似乎感到羞惭;他斩钉截铁地结束了,或如《费奥多尔·库兹米奇老人的日记》般,他完全放弃作品,因为它颇有把他重行和艺术结合的危险……正在创造力丰富的时候,他竟为了这创造力而痛苦,终于把它为了上帝而牺牲,这不能不算是一个艺术家的独一无二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