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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探案续集》:高尔夫球场上的枪声

本书系柯南道尔的儿子所写的有关福尔摩斯的探案故事,共有六个短篇:《福尔克斯-拉斯奇案》、《阿巴斯红宝石奇案》、《两妇人奇…

本书系柯南道尔的儿子所写的有关福尔摩斯的探案故事,共有六个短篇:《福尔克斯-拉斯奇案》、《阿巴斯红宝石奇案》、《两妇人奇案》、《黑天使奇案》、《德普特福德恐怖奇案》和《红寡妇奇案》。作者模仿他父亲的笔法,叙述了六个惊险奇特的故事,故事悬念很强,情节紧张,引人入胜。

高尔夫球场上的枪声

 1896年2 月底的一天清晨,当我穿好衣服后,忽然意识到这将是值得高兴的一天。整个一个冬天伦敦都是雾蒙蒙的,短暂的白日在雾中就像是长夜的一个瞬间插曲。但此刻浓雾正开始驱散,我朝火车站方向望去,只见潮湿的房屋顶上已爬上了太陽的曙光。我再次感到了日历开始朝前走动,白日也仿佛拉长了。

哈德逊太太给我送早餐时似乎也分享着我的愉悦心情,我于是向她问早安。

“今天早上我劝你吃点辣味儿腰花儿,华生医生,”她说,“你可别像有的人那样,自己吃了什么都不知道,心事重重的。”她朝我们房间的另一端膘了一眼。

福尔摩斯显然在我来到餐桌之前早就吃过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说明他昨晚没睡好觉,而且脾气不佳。我有滋有味地吃着早餐,对从房间另一端飘过来的浓烟置之不理。但陡地,最令我恐怖的事发生了。福尔摩斯的房间里传来了提琴声,他拉得就像一个发了疯的帕格尼尼,心情抑郁时他永远是这副样子。可惜的是,他的技术与那位著名的小提琴家相去甚远,拉出来的刺耳的琴音毁了我吃果酱吐司的胃口。

我吃完饭后,便坐在起居室的一把扶手椅里。我朋友瞪了我一眼,但我对他的心烦意乱毫不理会。

“我们终于盼来了放晴的清晨。由此我确信,春天已不遥远了。”

我走至窗前,用力把窗户拉起一点,手臂有力地朝室外的陽光一挥。

“你的口气仿佛说这样的早晨是你创造出来似的,”福尔摩斯没好气地说,“至于春天,时候到了自然会来。即使像你这样观察力比较差的人,华生,大概现在也注意到了,英国季节的来去时间变化很小。摄政公园的雪已经融化17天了。我敢打赌,不出这个周末,藏红花就将争妍怒放,水仙也将绽开蓓蕾,等待着你这类人对它们诗兴大发。它们将比去年早开花一周。你多少声称懂点科学,所以你肯定知道,我们伦敦公园里的土壤温度每年都有变化,一般不超过一度。”

“是的,这个说法我好像在哪读过,可能就是你写的一本专著。可我现在不想听气候讲座,福尔摩斯,只是多日来的陰霸天气突然被一抹灿烂打破,发发喜悦的感慨而已。大不了是使生活变得轻松的闲聊——”

“我这个人是不喜欢闲聊的,华生,这你应该已经知道。”

他的话不假,但我觉得他话中带刺,于是予以反击。

“闲聊是走向友谊的前提,福尔摩斯,你总不能——”

“你说得没错。我的朋友不多,仅有的几个都得有我所不具备的容忍之心。不过这样很好,这样我就可以把注意力放在生活中更重要的事情上,即突发的事件。

这不,说着这种事情可能就来了。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一辆马车已停在咱们221 号的门口了。”

他话音未落,我便知道他猜对了。我刚才开窗子时便听到街那头传来马蹄声,但直到福尔摩斯说出来,我才意识到马蹄声已经停下了。此时马蹄声再次响起,说明马车已经离开,楼下传来哈德逊太太的询问声,显然,我们来了位客人。

“一个身体健壮的人,而且步履匆匆。我猜他来这儿之前正进行着某种室外运动。”福尔摩斯推测说。

我看了我朋友一眼,他刚才还一副好争吵的坏脾气,这会儿摇身一变,俨然一位渴望采取行动的大侦探。他头朝门的方向歪着,好像一只仔细听着动静、准备扑食的鸟。由于来访者离我们已经很近,我只好用眼神询探着福尔摩斯。他回答我说:“此人正在以较快的速度登上我们的窄楼梯,他穿的鞋根结实,是户外活动用的。

他没让哈德逊太太为她引路,而是跑在了她的前面,说明他急着要见我们。”

正说着,我们公寓的厚重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门首,由于楼道过黑,所以他接触到室内的光线很不适应,使劲眨着眼。我注意到他一点都没喘气,而我每逢爬完我们的楼梯都会累得气喘吁吁。正像我朋友说的,他果然体格健壮,而且一副特着急的样子。我低头看他的鞋,是那种结实的厚皮革做的,我的一些朋友常穿这样的鞋去约克郡沼泽地和苏格兰山区打猎。我斜眼瞥见福尔摩斯因料到了来者穿的鞋而嘴角浮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几秒钟后哈德逊太太才赶上来,她显然因来者的有失礼数而颇为气忿。

“这位先生要见你,福尔摩斯先生。我本来想先通报一下,但布里莫尔先生认为没这个必要。”

她喘着气说完后,不满地朝客人瞪了一眼。布里莫尔先生非常歉意地一笑,很具魅力地说:“对不起,夫人,我冲进了你的房间,给你造成了麻烦。原谅我如此鲁莽。但我的确有紧急之事要见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略带讥刺地说:“没关系,哈德逊太太。多谢你让客人立刻就来到我们跟前。”

我们的房东同以往一样,听了福尔摩斯的话马上得到了安慰,退了出去。

这时走到房间中央的客人分别向我俩伸出了手。

“我叫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你们大概能给我一些很好的建议,或许还能帮助我,福尔摩斯先生。”

他讲话极快,仿佛谈话不是始于开头,而是始于中间。此人看来认为寒暄是一种浪费。福尔摩斯断然喜欢这种人,我悻悻地暗忖。我朋友仍有点歪着头站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眼前的来客。布里莫尔身材魁梧,六英尺高,穿一身黄褐色花呢服装。他一头浓密的棕发,已开始谢顶,但并无白发。他留着两撇胡,按着时下的方式胡子尖弄得很细,但有一边的胡子略有点上翘,给他的脸平添一种滑稽的感觉。

福尔摩斯说:“我们得了解一点你的背景资料,先生,才能对你的问题对症下药。我们猜测你经济条件不错,常在户外活动。我还注意到你对自己的健壮和结实的身子骨感到骄傲。你大概还以高超的打高尔夫球的技巧为荣,如今高尔夫球场如雨后春笋,在这座城市里四处可见。”

布里莫尔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样的场面我常在大侦探委托人的表情上看到,但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并没提前给你写信,而且也不会有人事先把我今早来找你的事告诉你。”

“小意思,布里莫尔先生。我的猜测果真又对了,令我很高兴。

布里莫尔朝我看看,仍怀疑我们有什么猫腻。

“他的猜测一般不会错。”我说。

“就算错了,我的探案作者也不会在他的文章中提及,”福。尔摩斯逗趣地说,“你现在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位是华生医生,他负责把我过去取得的一点小成绩记录下来。虽不免有些夸张,但很准确,基本属实。”

“我读过一些华生医生写的文章,深感佩服。这也是我来此处的主要原因。可是福尔摩斯,请告诉我你怎么了解尹么多情况?”

“不都是明摆着么?你衣服的质地不错,说明你不缺钱花。可你穿的不是西装,说明你不是从一家公司赶到这儿来的。你的脸黑里透红,非常健康,说明你经常接触日光,即便是严寒的冬日亦复如此,但又不是特别黑,表明你接触的是英国的柔和的日光。你活动时穿得很暖和,所以用不着穿大衣就赶来了这里。这也说明你有急事。至于你急匆匆到来和上楼的情景,我和华生之间已经说过了。”

布里莫尔不免有点尴尬。“没错,一旦决定做什么事,我的确有莽撞急躁的毛病。可你猜出来的非常多,我实在弄不明白——”

“没什么神秘的,都是你一进门我就注意到的细节。你的花呢衣服我猜一般是打高尔夫球穿的。当然别的活动也可以穿。可你的上衣虽然总体上还较新,有些地方却有些磨损,如右肩膀上。这说明你常用那个部位扛东西,我推测是高尔夫球棍。

所以我想你对没劲的人不大看得起,而为自己身强力壮而感到自豪。其实你要乐意,完全可以让球童替你扛球棍,并让他把球放在球座上。”

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佩服得直点头。“一经你解释,一切都那么显而易见。

而且你的推测不费吹灰之力。”

“那么我们可以进入正题,说说你来此的原因了吧?你既然是直接从球场赶来的,想必是件急事。”

“是的,可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是一般性的观察,布里莫尔先生。这种观察你也能做到。你左脚的鞋头上有块泥,还没干,右边鞋上沾着一叶草,这都表明你一大早就出了门,而且曾到过一片湿地。此外你的左裤腿上还有沙子,我想是你在沙土上击球时沾上的。你的胡子一边还失去了蜡粉,朝上翘起来,请允许我指出这么私人性的一个发现。不言而喻,你急忙从球场赶到这儿来,连镜子都没照。”

布里莫尔下意识地伸手去捋胡子,将胡子的一端拉直。一时间他显得很不自在,然后他笑着说:“看得出来,什么都逃不出你的眼睛,福尔摩斯。华生根本就没有夸大你的能力。”

福尔摩斯耸耸肩:“他有时把我戏剧化了。比如在《红色书房》中,本来是个普通的调查案,他却写得神乎其神。但我还是得感谢他。他的故事给我揽来了不少有意思的生意。”

“你大概会觉得我今天带来的问题也很有意思,不过我觉得用‘震惊’来形容更准确一些。”

福尔摩斯说:“我洗耳恭听,布里莫尔先生。但除了我猜测的部分之外,你还没介绍你自己呢。我们已经知道你是个打高尔夫球的。但从你的衣着和举止上看,你并不是靠打球而挣钱的。”

布里莫尔芜尔一笑:“你说得对,福尔摩斯。我对高尔夫球很喜欢,我的一些朋友说我简直对其发了疯。但我不需要靠它挣钱,只是业余玩玩。”

接下来是短暂难受的沉默。后来我说:“但打球并非你惟一的职业吧,布里莫尔先生?也许你有个工作,让你有足够的时间打高尔夫球消遣?”

“不是这样华生医生。近来我没工作。至少没有拿薪水的工作。我是布来克希斯高尔夫球俱乐部的秘书长,但这是个名誉职位,不拿报酬。在德旺,我有一家男子服装店和一座农场,但具体经营我都不管。它们由办事精明的经理们负责,我从不插手。”

“那么你除了打高尔夫球什么都不干?”

可能我想极力掩饰的惊讶表现了出来,因为他紧紧盯住我的脸,让我觉得他要生气似的。然后他突然大笑起来,他仿佛特爱这样笑。

他说:“说得对。我知道,干你这行的一定会对我的生活方式感到不可理解,但我要尽全力试一试我的高尔夫球到底能打到多好。我希望能向最棒的职业队员挑战,如瓦登、泰勒和布雷德。我曾多次看他们打球,的确很棒。但也不至于棒到我赢不了他们的程度,只要我不懈地努力就有望。”

他风吹日晒的面容上闪烁出极大的热情。20世纪时,不少人毕一生之精力献身于体育事业,本是司空见惯的事,可当时是1896年,我和我朋友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声称把一项体育活动作为一生奋斗的目标。

福尔摩斯说:“干你们医生这行的有个格雷斯医生,他一生就特别热衷于体育。

而且据说水平很棒。可是布里莫尔先生,你今天急匆匆来这儿为了什么事呢?”

“福尔摩斯先生,”布里莫尔从花呢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将其放在桌上让我们过目。

对发生的事你要当心。你要是一门心思想争高尔夫球冠军,你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活得很久了。趁身体好时赶紧罢手,否则你和其他人就将上西天。

福尔摩斯仔细将纸上的字看了一会儿,然后目光严厉地盯着布里莫尔的脸,说:“写得很怪,布里莫尔先生。口气很令人讨厌,只此而已。这种威胁换了我是不会往心里去的。说不定是个神经病的异想天开。这种人一般不会采取行动;他们既没勇气也不知如何下手。不过我想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吧?”

“是的,先生。此人写了许多这种胆大包天的话,这个只是刚刚写的。”

“纸条是怎么交到你手里的?”

“以前都是寄来的。信封上写着布来克希斯俱乐部秘书长收。”

“你还留着吗?”

“没有。我开始没把它们当回事,跟你刚才的态度一样。我对写匿名信的人特别厌恶,认为他们都是大脑不正常的疯子,乱咬人。”

“你以前是这么看,现在觉得有些担心了,是不是?”

“没错,上个月发生了不少事,我们俱乐部会员的物品遭到损坏。一位先生吃午饭时,他的球棍口袋被人拿走,后来在第18号球场发现他的球和球棍散了一地。

一周前,两名会员在更衣室时,他俩的大多数球很都被撅成了两截。后来轮到我了,我们看球场的生了把火烧落叶,但我的一套球棍被人扔进火里。两天前的一个晚上,一个年龄大些的会员牵着狗穿越球场时被人绊倒,挨了顿揍,他的狗被踢得半死不活,只好给杀了。”

我说:“这件事未必跟前几次事有关联吧?他年老体弱,可能抢劫的看他好欺负,才使用了暴力。”

“我开始也这么想。那位先生是奥斯本上尉,但他没被抢,他身上有十英镑,还有一块值钱的金表,都没丢失。我今天给你们带来的这张纸条的第一句话好像指的就是这件事:‘对发生的事你要当心。”’福尔摩斯拿起纸条,用放大镜仔细观看。

“一张普通的便宜信纸,任何文具店都能买到。墨水是标准的纯黑型,笔尖是新的。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了。”

他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字体上。“此人——我先假定他是个男的——用的都是大写,为了不暴露笔迹,而且竖笔画好像都是借助尺子写的。”

“或许他的措词和写的工具表明他属于工人阶层。”我猜测道。

“也许此人很精明,他想故意让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福尔摩斯说,“布里莫尔先生,你自己肯定已经做了一些调查了吧?”

“没错,我昨天雇了辆马车,到伦敦地区其他的高尔夫球场跑了一圈。他们都没有经历我们在布来克希斯遇到的麻烦。”

“这么说捣乱的人是冲着你的会员来的。”

“依我看比这还糟。我觉得目标还要窄,过去我收到的纸条和这张一样,矛头都是冲着我的。”

“不幸的是你把那些纸条都扔了。你说它们是寄给你的。邮戳你留意了没有?”

“是本地的。但所有迹象都表明这家伙就潜伏在我附近。他对俱乐部很熟。对我的行动也了如指掌。我有种感觉,无论在球场内外,都有人在监视我。”

“你刚才说这张纸条不是寄来的,那你是怎么收到的?”

“所以我才说这个人知道我的一切行踪,”布里莫尔陰郁地说,“这张纸是在球场上发现的,是有意让我收的。只有十分熟悉我习惯的人才有把握我能收到它。”

“在球场上?”

一是的。我有个习惯,只要天气不错,天一亮我就打一阵球。这样我还能在球场上看见我们的管理员,吩咐他一些事情。早上打球还有个好处,就是不受干扰。

之后我就去俱乐部办公室,处理信件和会员们提出的一些问题。写这个纸条的人仿佛在跟我玩一场奇怪的游戏。“

“他把纸条放在了高尔夫球场的场地上?”

“那倒不是。因为球场上还可能有其他打球的人,尽管可能性极小,而这纸条是专门冲我来的。我们在第13球场搭了个小棚,专为躲避坏天气的。两年前造的,下暴雨时特管用。这张纸就放在小棚的凳子上,他知道我肯定能发现。”

福尔摩斯又打量了一眼我们的来访者,他身体魁梧,正值壮年,瓷瓷实实地站在地毯上,背对着旺盛的炉火。他的脸庞大而红润,两撒胡也捋直了,整个一个室外运动员的化身。他这种人不是多疑型,轻易不会引起恐慌。福尔摩斯再次从桌上抄起那张看似不起眼儿的纸条,大声念出开头的几句:对发生的事你要当心。你要是一门心思想争高尔夫球冠军,你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活得很久了。

他再度扫了一眼我们的客人。“毫无疑问是冲着你说的,布里莫尔先生。虽然从理论上讲,任何在小棚的人都能见到纸条,但写条的人信心十足,认定第一个看到它的人将是你。这说明他对你的生活规律非常了解。你周围的人有没有谁对你怀有敌意?”

“没有。这我也想过,可我没有仇人。所以觉得不可思议。”

“凶杀往往都是不可思议的,布里莫尔先生。凶手就是想让人对他们琢磨不透。”

布里莫尔对福尔摩斯的直言不讳有点惊讶,连我都有同感,这时福尔摩斯又开口说:“先生们,让我们捋捋清楚!这个神秘的人物对你发出了威胁,尽管‘你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活得很久了’表达得非常啰嗦。对不起,布里莫尔先生,我要了解一下你的家庭生活情况。”

对话题的突然改变,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不免显得有些迷惑。尔后他的五官绽开笑容,说:“我没有老婆,福尔摩斯先生。人人都知道,我所有心思都在高尔夫球上,没福气享受天伦之乐。我在布来克希斯俱乐部附近租了个房子,住得很舒适。有个女人每天早晨过来替我打扫房间,除此就没再雇什么人了。我很少在家吃饭,所以用不着厨子,也不愿意有个贴身侍人。”

他低头膘了一眼他的花呢衣服,口吻自嘲地说:“我的穿着你们也看到了,既简单又缺乏变化。为此我姐妹们常说我,但姐妹们跟老婆不一样,她们的话不必在意。”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点点头。“关于那些不幸被你处理掉的匿名信,它们寄给你时提你的名字了吗?”

布里莫尔皱起眉头。“没有。我记得头几封都是泛泛的称呼,让我以为某个神经病在威胁整个俱乐部。我说过我没往心里去,所以一些细节记不大清了。”

“对神经病马虎不得,布里莫尔先生。他们都是危险人物。我们面临的可能就是一个。我们的任务是阻止他造成伤害。那些信可惜丢失了,你最好就记忆力所及多说一些细节。”

福尔摩斯一再强调以前信件的重要性,令布里莫尔有些不耐烦。“我的天,我不是来这儿受教育的。以前那些信我都扔了,因为我当时觉得都是胡言乱语。我从不认为体面人应认真对待写匿名信的人。”

“你的道德观点值得恭维,布里莫尔先生。但你对此人却非常认真,否则你不会火急火燎地拿着他刚写的一封信赶到贝克街来。当然你做得很对。我以为这家伙成心要捣乱。我们要想和他打交道,就得记住他可不讲什么道德。所以你最好想一想,他前几封信还说了些什么。”

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低头看着自己的大手,两只手绞来绞去,仿佛不是他自己的,须臾,他说:“看来你的话有道理,福尔摩斯;我应该保存那些信才是。但你要知道,对这类事我没有你有经验。它们是搁在信封里的,跟这封不一样,而且是手写的。”

“那么看不到它们就更遗憾了。最近20年手迹科学发展迅猛,一个人的笔迹往往能透露出许多信息。我目前正在写一本这方面的专著。写恫吓信的人文笔通顺吗?”

布里莫尔快快地看着他的粗手指,无奈地耸耸肩。“说老实话,这不好说。据我回忆,写得是蛮流畅的。”

“拼写和语法怎么样?”

“挺好。我不是老师,你应该明白我关心的是内容,而不是表达方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要是语法明显不通,我应该能注意到。”

“说得对,那么我们权且假定此人是有文化的。”

“也说不定他是让一个有文化的人替他写的。”我说。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有插上话,所以我想让我朋友知道我在聚精会神地听。

福尔摩斯像鼓励一个聪明孩子似的笑道:“说得对,华生。你总是把我们从想象中拉回到现实中来。这大概要归功于你的医学训练。事实不多而漫无边际的推理是很危险的。但我想此事多半不会有同谋者。我们先就事实总结一下明显的发现。

我们这位家伙对布里莫尔先生的行踪十分了解。他还又聪明又走运,这两点都是一个想捣乱的人必须具备的条件。”

我们的客人点点头,又疑惑地说:“我看得出他对我的情况很熟悉,从发生的事推断,这是无疑的。被别人暗中盯着可不是滋味。你为什么说他又聪明又走运呢?”

“聪明是因为到了这一步,你仍不知道他是谁。他善于察言观色,知道何时发信,如何措辞。走运是我们手中只掌握他一封信,而且此信透露的信息很有限。”

福尔摩斯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纸条,好像要将其拿起来,但又改变了主意。

“不过这张纸条还是暴露了一些蛛丝马迹,写的方式上也有点文章,不过现在一切都较朦胧,还是以后再说吧。”

福尔摩斯冲我转过脸,以主人惯于吩咐人的口气说:“华生,我想你该做点冬天的运动了。我觉得你应该去趟布来克希斯,打一场高尔夫球。”

“福尔摩斯,那球我可不会打。至少不像布里莫尔先生似的玩得那么认真。我已经多少年没有——”

“一打不就拣起来了么,华生?这个消遣肯定不难,跟骑脚踏车一样。我记得楼上你的衣橱后面还放着许多高尔夫球棒呢。那天我读你写的笔法夸张的、登在《斯特兰德》杂志上的文章时,听到你把那些球棒鼓捣了出来。”

“我只不过是掸掸上面的灰尘。反正我真是难以——”

“布里莫尔的安全,不,应该说他的生命都遇到了危险,难道这点轻微的无伤大雅的运动你还会拒绝吗?”

他的话说得才夸张呢,我心里想。“你肯定有别的办法探查布里莫尔先生面临多大的危险吧?干吗非让我去献丑呢?”

“还是那么谦虚,华生。这是你的优良品质之一,但好品质也能做过头。除了你去,我们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侦察布里莫尔先生周围的人,而同时不引起我们敌人的怀疑呢?高尔夫球场上出现一个充满热情、体态微胖的医生,在布来克希斯俱乐部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况且运动本身对你也有好处,华生。我将以极大的兴趣听取你的汇报。”

福尔摩斯就是这个样子,他认定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就像涌来的潮水一样不可阻挡。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对福尔摩斯的提议也毫无热情,我猜想他大概不想领着一个业余新手在球场上乱转,而我也不愿意充当那个傻乎乎的新手,然而福尔摩斯的提议也不是全无道理。别人的确不会对我这个技术蹩脚的高尔夫球手加以留意,而我却可在不惊动我们侦察对象的情况下探查那里的动静。虽然我的球艺糟糕透顶,在搞侦察方面却得到过世界一流名师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指点。

很快我们就做出决定,次日我前往布来克希斯俱乐部,于是我们的客人便告辞了,走时比来时镇定自若了许多。

我登上阁楼,从衣橱后面拎出一个装着高尔夫球棒的帆布口袋。球棒上布满了灰尘,于是我从一个抽屉里找到一瓶亚麻籽油,将山核桃木的球棒擦得锃亮。为了不让我的伙伴看见而嘲笑我,我关上门,举起一根2 号棒,对着衣橱的大镜子摆起了击球姿势。姿势摆得还算不错,于是试着挥了一棍,却差点把脸盆架上的陶瓷罐打碎。

我立即把球棒收好,下楼到起居室里,里面弥漫着灰蒙蒙的烟雾,浓郁的苏格兰烟草味扑鼻而来。福尔摩斯正用一支海泡石烟斗津津乐道地喷云吐雾。

“这个案子看来挺有意思,华生。等你从布来克希斯回来我们知道的就会更多了。看来你已经拿球棒练起来了,你的热情值得嘉奖。不过亚麻籽油要省着点使,挥棒时也要当心着点,你要是打坏了哈德逊太太的家具,她可得跟你没完。”

我一怔,不由自主地朝楼上的门瞟了一眼,我当时肯定是关着门的呀。

“你肯定是闻到了亚麻籽油的味道,福尔摩斯,我真纳闷,在难闻的烟味中你居然还能有这么敏感的噢觉。此外你是怎么知道我拿球棒摆姿势来着?”

他爽朗地笑笑。我敢打赌,要是我不让他做出解释,他肯定会失望的。

“这个推理还不简单吗,我的朋友?你的衬衣上粘着一点亚麻籽油的污渍,就在你腰带的上方,油渍无疑是球棒蹭上的,而且用的是2 号球棒或发球球棒,因为铁头球棒较短,油渍蹭不了那么高。你长时间没摸高尔夫球了,性格又谦逊,所以我猜你一定先试容易打的球棒。”

我叹口气:“恐怕我得在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面前出洋相了,福尔摩斯,你经常让我陷入非常尴尬的境地。”

“不是那么回事,华生,你能对付得了。”福尔摩斯大手一挥,不屑一顾的样子,其实他对高尔夫球的复杂性一点不了解。“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掌握俱乐部里的危险有多大了。记住,这可是你去那儿的真正目的。此案中有一些矛盾,我将进一步加以考虑。不过不必吃惊,这个案子在我看来并不复杂,至少目前我这样认为。”

他舒适地往椅背上一靠,又拼命地朝屋顶吐起了烟圈,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因为他喜欢智力上的挑战。

未来的几小时里没有了提琴声,对我来说多少是个安慰。

次日天气更晴朗,我下意识地盼着继续下场冬雨,这样我就有了借口,不必按照福尔摩斯的安排暴露我的糟糕球艺了。然而太陽将一片金色的灿烂洒在尚蒙着一层白色霜冻的城市花园上。我收拾好球棒,从阁楼的窗户眺望开去。几个月来,我第一次看清了正在西敏寺建造的一座新罗马天主教教堂的高大的中殿。其红砖立面清晰地映人我的眼帘,在全城的迷蒙雾霭中显得孤傲而富丽堂皇;可惜教堂纤巧的钟楼还没动工,据说修好后可与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的钟楼一争高下。

匆匆吃完早餐后,福尔摩斯就打发我去南边的布来克希斯俱乐部了,所以我无暇继续在阁楼欣赏市景。福尔摩斯的着急实在有点过分,我穿着花呢上衣,将球棍口袋不好意思地扛在肩膀上,从楼上走下来时,他已在门口雇好了一辆马车。一旦破案上马,这个伟人常常表现出小学生的焦急和兴奋。而其实此案不过才有个眉目而已。睡了一晚上觉我突然觉得,这个案子也许没什么,所有的危险都是布里莫尔的夸大其辞。但事实证明我错了,而且这并非我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判断错误。

我们的住处离布来克希斯比较远,但我一路欣赏着早晨的景色,心情非常愉悦,暂时把打高尔夫球的折磨抛到了脑后。

泰晤士河朝格林威治方向流去,河面上点缀着驳船;在这个早春的清晨,淡淡清亮的陽光照在河水上,呈现出一种如画的景色,若意大利风景画家卡纳莱托目睹此景,定会心醉神迷。

我让车夫在俱乐部的大门口把我放下。当时的高尔夫球场就建在荒原上,布来克希斯俱乐部的一块招牌上称,这里是英国最早的一家俱乐部。三十年前,高尔夫球还不怎么普及。如今类似沃尔特·黑根先生的运动员甚至远渡重洋参加锦标赛,完全靠打球谋生,而且一边打球一边将高尔夫球愈发普及开来。但在那个星期天的早上,布来克希斯俱乐部(当时尚没加上“皇家”的头衔)不过是个安静的去处而已。

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肯定一直在等我,因为我刚迈进大楼,他就从秘书长办公室厚重的橡树门后问了出来。

“早上好,华生,欢迎光临敝俱乐部。”他热情洋溢地说。这回他的小胡子用蜡打得笔直,因在自己的地盘,也比在贝克街时显得放松了许多。他领我参观全楼,小声对我说他不宜对我表现出过分的热情。

他的话让我想到我来这儿是观察可疑的人的,但要以一个普通打高尔夫球者的身份行事。我不仅对楼内的设计感兴趣,对我们见过的人也十分留意,因为福尔摩斯对人要求极严,晚上回去向他汇报时必须内容全面。

我尤其对雇员格外留意,因为他们很可能对管理他们生活的秘书长的行踪十分了解。我们已经做出这样的推测,发生的威胁和破坏应该是一个对布里莫尔的每日习惯十分熟悉的人干的,而且他对秘书长还可能怀有仇恨。

厨房里有个厨子,他五大三粗,肯定能在那天夜里将奥斯本上尉击倒并踢伤他的狗。他说话带浓重的法国口音,但英文讲得不错。我见他两只前臂很粗,跟他的雇主关系也不错,但缺少对上司应有的毕恭毕敬。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毕竟是位绅士,是俱乐部的名誉秘书长,我觉得马歇尔·勒布朗应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不过他缺乏对别人的尊重也许是高卢人的禀性所致,因为法国人的等级观念较淡薄(这我只是听说,没做过研究),也许他跟俱乐部会员的人缘不错,有资本大大咧咧。

但我无法深人观察他对布里莫尔的态度,因为这样做肯定会引起怀疑。

我遇到的另一个雇员也有同样的问题。我们返回秘书长的办公室后,我看到打字机后坐着一位漂亮的三十来岁的腼腆女子。

“罗斯女士一周来三个早上帮我们处理文件,”布里莫尔兴高采烈地说,“每次只干两个小时,不过自从我三年前当上秘书长后,文件的数量已翻一番了。但克里斯托贝尔——她不会介意我这样随便称呼她——干事效率非常高,而且也是俱乐部里的摆设,深得会员们的欣赏。”

我感到这句恭维话很不得体,罗斯女士的脸上却泛上红晕,更显得妩媚动人。

布里莫尔在我与罗斯初次见面时就直呼她的名字作为介绍,不免令我讶然。罗斯颇有魅力,因而我们走出办公室时我想,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是像他在贝克街拜访我们时所声称的那样,对女性的诱惑能抗得住的人吗?他要是玩弄了她的情感,她是可能会报复的。在未来的几年里,弗洛伊德博士将向我的同行们证明,情感受挫是导致暴力的强大动机之一。

俱乐部客厅里炉火烧得僻啪旺盛,火前坐着三名会员,我请求布里莫尔让我同他们一起呆一会儿。假如这三个会员这个钟点就坐在这里,那么一定是俱乐部的常客,因此很有可能是造成困扰着俱乐部暴力行为的罪魁祸首。三人中年龄最长的正好是那天在球场上遭袭击的奥斯本上尉,但我从他嘴里没问出任何新的东西。他好像特别为他的那条狗感到悲伤,因为事后狗被杀掉了。他对我说他的伤倒恢复得挺快,惟一希望的就是“一旦抓住那个恶棍,我得单独跟他呆5 分钟,让他领教领教我的手杖”。

我借此机会问他们三人有没有可能抓住罪犯,但他们都不愿意多说。身材最高大的一位叫赫伯特·罗宾逊,在城里做买卖。他觉得让我知道俱乐部发生的这些不幸的事,很是过意不去。

“我认为这些事自己内部的人知道就完了,否则一旦传出去,警察就得出动,乱查一通也未必能查出什么名堂。”

他站起来,背靠着壁炉站着,眼望前方,吐出一口郁闷的长气。

我真想告诉他歇洛克·福尔摩斯已介入此事,所以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但却咬紧嘴唇,仅是两眼紧盯住炉火。我知道要想不惊动罪犯,我只能装做一名普通过客,来打打高尔夫球而已。那个粗壮的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低头瞪着我问:

“你是布里莫尔的朋友,是不是?”

我说是的,并说我是个医生,在印度呆过一段,因多年没摸高尔夫球了,手痒,特想玩一玩。这个说法是我和布里莫尔事先商量好的,而且基本是大实话。福尔摩斯多年前就教过我许多罪犯都懂得的一种做法,即最好的谎言就是尽量说实话。三个人发现我是医生后,对我的坦诚便都深信不移了。我发现人们对医生都有好感。

当然那时是1896年,医学界还没有出现害群之马,把医生的名声搞坏。

坐在壁炉前的第三个人神态很放松。他开了个法律事务所,必要时为俱乐部提供法律服务,并正在期待着把我们所说的罪犯送上法庭。他问了问我和布里莫尔的关系,我听出来他好像不大喜欢俱乐部的秘书长。我马上告诉他我和布里莫尔关系不深,初交而已,希冀从他嘴里套出他对布里莫尔反感的原因和程度。然而他也闪烁其辞,还没等我问出多少情况,布里莫尔就来把我接走了。

“那个人不太爱说话。”我在走廊里对布里莫尔说。

“你是说埃德华·福劳比舍尔?我觉得他还可以。由于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我和他相处得很谨慎。他特想当俱乐部秘书长,结果当上的却是我。他的会员资历比我深,而且他的法律事务所还曾帮着俱乐部打过地盘方面的官司。但虽然我资历不深,其他会员却认为我是个更合适的人选。这当然和钱毫无关系:秘书长绝对是个名誉职位。大概一个主要原因是我的高尔夫球比埃德华打得好。”

他说得很谦虚,但仍掩饰不住他话里透出的扬扬自得。我暗想一个人自尊心受到打击后,会不会演变成诉诸暴力,怀抱凶杀的仇恨。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但我又意识到,这个奇怪的案子恐怕是不能用常理来推演的。神经正常的人当然不会去杀人。我拿着球棒口袋路过秘书长办公室时,从窗子外又瞥见了克里斯托贝尔·罗斯女士妩媚动人的身影,于是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罪犯会不会是个女的呢?

我朝球重主管的小屋走去。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前一天曾对我们说过,他从来都是自己扛球棒,但他建议我最好找个球童帮我扛。他说这话时瞥了一眼我的腰围,让我很不高兴,不过他的用意还是好的,而且我也有我的打算。据我所知,球童们爱喝酒,生活方式无规律,是一群盲流。人们都说这帮人风餐露宿,收入不定;这种人总爱挺而走险。因此在所有俱乐部的成员中,他们是最可能走上犯罪之路的。

但该着我处处倒霉,球童主管的小屋锁着,空无一人。我遇到一个球场管理员,他告诉我球童主管还兼修理员,大概能在俱乐部会员修理铺里找到他。他还真在那里,正将一个球把儿往一只4 号球棒上装。我问他要一名球童,他抱歉地摇摇头。

“这会儿他们一般不在,先生。我们有六七个常来的,但都在周六和周日,平时他们有别的活儿干。下午可能会来两个,可已被别的会员包了。半个小时前有个哥们儿要替人扛球棒,但他不常来,技术如何我没把握。”

“我敢打赌,他的技术再差也比我强!”我苦涩地笑笑。

在楼外我扫视了一圈,没看到什么人影,于是不情愿地自己扛上球棍口袋,朝第一发球区走去。离目的地还有30码时,树丛里突然钻出来一个人,但衣衫槛搂,戴顶破帽,提出要替我扛口袋。他的平头钉皮靴已磨损得不成样子,脑袋上缠着一大堆破布,一直到眉毛,整个模样令我生厌。但俱乐部的成员都告诉我,布里莫尔可是此地高尔夫球的泰斗,所以一想到即将要在他面前献丑,便特别发怵,因而有个人帮总比没有强;于是我便雇了这个破衣烂衫的球童,付给他不菲的一先令六便士。他操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说这是时价。

“我先看你打一两次,再给你提建议,先生。”

他把球棍递给我,又把我的一个发黄的球摆在沙地上的球座上,便站在球棍口袋旁边,俨然一名教练似的看着我准备击打多年没练过的第一球。

公平地讲,那家伙的报酬还真是拿得不容易。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在平坦球道和球穴区里打得井井有条,而我却在该死的球场上险境频生。我的球就像一只猎犬,专找难闻的味道似的,总往沙子、灌木丛、石南乃至冬天积水里钻。

我不能把我的背运归咎于我的球重。他两眼似鹰,我每击出一球,他都能准确无误地将其重新找到。打了两个球穴后,他揣摩出了我的水平,便递给我适当的球棍。一次我坚持用3 号球棍,想从一个难度大的角度挽回局面,他只好叹口气把3号棍递给我。我气喘吁吁地打完后跑过去时,他正在等我。看着我一副气馁的样子,他递给我一只9 号铁头球棍,告诫我说:“打得放松一点,先生,头部别乱动。”

我看了他一眼,照他的吩咐做了,结果球呈抛物线飞向蓝色的天空,差点儿就落到了球穴区。在球穴区,我击球人洞之前照样先听取了他的劝告,球童从各个角度对距离做了一番审视后,提出看法说:“基本是条直线,先生。”

我怀疑地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苏格兰式的脸蛋为抵抗寒冷裹着厚厚的围巾和帽子,但却没有一丝恶作剧的表情。我击球后才发现果然是一条直线。

球童的建议大体都比较符合实际,我照他的话在下半场中成绩有所提高。但比赛是输定了,在最后几次击球中,我的对手打得非常漂亮,技艺超群。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果然是高尔夫球的高手,以我有限的技术跟他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而且他打起球来完全专注于自我。当我第三次因不能很好地与他配合而向他道歉时,他只是轻率地将手一挥,说他轻易地赢球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如今他最关心的是如何超越自己,并使技术保持稳定。那天晴朗的早上,他以两击的优势达到了每洞标准数(我想现在的说法是规定击球次数),这意味着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这样的成绩是令他十分满意的。

我开始琢磨这样的人有谁会讨厌呢?

由于我的球童对我帮助甚大,力气也比我想象的大得多,于是我给了他报酬后,又付给他六便士的小费。他把两先令银币握在手里,用苏格兰话对我说:“你能成个好高尔夫球手,只要多练,准能特棒。”

我不想继续谈论我的球艺,而且突然又想起了我来布来克希斯之行的目的。衣衫褴楼的球童拿到钱后显然想溜,但我拦住他,让他说说俱乐部球童们的情况。

他说他不常来,所以具体的不大清楚。但他操着浓重的格拉斯哥方言说,像布里莫尔先生打得如此频繁的人每天都不雇球童,便使别人失去了赚钱的机会,所以不会讨人们的喜欢。我又逼他多说点儿,他又勉强地说,虽然秘书长球打得没的说,但因自己的球艺有点趾高气扬,而且对没钱的人不关心。他说多数球童都有这种看法,至于谁对他有私仇,他无从知晓。我想他或许不愿意说。我只好放他走了,因为我不希望他因说了秘书长的坏话而失去将来赚钱的机会。再说我也不希望暴露自己,我眼前的苏格兰球童已经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他一猫腰,又以同来时一样快的敏捷速度和姿势钻进了树丛。

俱乐部的午餐时间似乎比上午活跃了许多。会员们的话也多了起来,我推托疲劳,拿着一份《泰晤士报》和一杯浓烈的威士忌走到屋子的一角。但我却竖着耳朵倾听会员们如何议论他们的秘书长。给我的印象是,他们对秘书长的尊重胜于喜欢。

他显然在履行职责方面很有效率,但有些人以为雇用罗斯女士纯属是讲排场,根本没有必要。一两个还窃窃私语,猜测着布里莫尔和迷人的罗斯之间的关系,不过我以为在男人扎堆儿的地方,这样的言论也没什么稀奇。布里莫尔的高尔夫球艺在他的同行中是无可非议的。但我听到有人说他兴趣过于狭窄,而且缺乏幽默感。

按事先的安排,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进来把我领走去吃午餐,我觉得一两个人向我俩投来疑惑的眼光,然而我却装出完全没听见他们谈话内容的样子。午餐吃晚了,餐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于是秘书长谨慎地问我是否发现什么有意思的情况。

我说发现了一两样情况,但最好先不说,还是汇报给歇洛克·福尔摩斯,因为他毕竟是这方面的专家。

他点点头。

“我不明白他本人怎么不来,”他说,“我并非贬低你的能力,华生,而且我相信你肯定在此次拜访中有所收获,但我仍希望福尔摩斯能亲自出动,而不是派助手来。”

“福尔摩斯要是露面,必然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让你的隐藏对手起戒心,”

我指出,“他让我先来摸摸情况,因为我装成来打球的,谁也不会怀疑。再说我朋友从没摸过高尔夫球,而我还稍有点经验,也许在你眼里我根本算不上会打。”

“你要是多练练,说不定能打得不错,”他屈尊俯就地说,“但作为侦探,你的能力就有限了。”

此人说话也未免太率直啦!我冷冷地说:“我来不过是摸摸情况,调查一下。

大体上能了解的都了解到了。有一些情况蛮有意思。回到贝克街我就汇报给我的同事。”

这时厨师马歇尔·勒布朗走过来,问伙食怎么样,其实他炒的菜很棒。他的出现是一种打扰,就更加深了我对他缺乏礼貌的印象。由于我已经把这个法国人列入书写匿名信及伤人的怀疑对象,当着他的面我只好改变话题。

虽然我的造访没有找到具体的线索,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却不显得十分失望。

他完全不像闯进贝克街我们住所时那样紧张忧虑。当然自那以后他已有足够的时间使自己镇定下来。况且此时又在他的领地,无论在球场内外他都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因而他肯定会恢复自信。

我酒足饭饱,裹着一条小毛毯坐在马车的后座上,在哒哒马蹄声的催眠下,没一会功夫就在回家的路上睡着了。这一天没有白过;在夜色瞑瞑中我暗忖,也许我将来就坚持把高尔夫球打下去,对于进入中年的我来说,它不失为一项很好的运动。

我急于想和福尔摩斯讨论一下一天的收获,可他从他房间里喊道他要洗澡,因为哈德逊太太说正好有足够的热水。瞧他早上火急火燎地催我上路的劲头,我以为晚上他应该急切地等待着我的消息,没想到他的热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自从90年代中期他得了一场重病后,我一直对他情绪上的突变感到担忧。这会儿看来没别的办法,只能按他说的,吃完晚饭后再谈当天的事。好在还没有迹象表明他服用了我强烈反对的可卡因。

通常情况下他胃口不佳,但那个星期三晚上他对哈德逊太太做的羊肉饼赞不绝口,狼吞虎咽,让我怀疑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即使等我们的房东把餐桌清理完了,他又提出要给屋子中央的煤气灯换个灯罩,而这种活儿过去从没见他做过。直到最后我们手执葡萄酒杯坐下来,他又从一大堆樱桃本烟斗中挑出一个最大的,点上烟丝后,才开口说:“华生,说吧,你有什么发现?”

我盯着他手中烟斗冒烟的一头愣了会儿神,决心像我的同伙似的索性慢条斯理地陈述。

“我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可以汇报。因为你让我去布来克希斯打高尔夫球时,已经给了我许多限制。我觉得作为初步的调查,应该了解的情况我都了解到了。”

“行了,华生,怎么这么吞吞吐吐的,又是你行医的那套习惯。别那么啰嗦行不行。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在布来克希斯的观察肯定比从前仔细多了。说说看根据你看到的得出了什么推理。”

他把两腿伸直,双脚搭在火炉围栏上,朝壁炉台和上面的装饰物上喷吐着烟圈。

“好吧,福尔摩斯。由于受到种种限制,我今天的任务不可能收获很大,这一点你一定清楚。”

“当然,你是去打地基去了,然后我们才能盖房子。过去你就做过这种打地基的工作,华生。比如那次在达特穆尔草原,你当时拟定了一个计划,定期给我写信汇报。这次事情虽小,却很有意思,你可能已经打下了基础,所以请毫无保留地说吧。”

“布来克希斯俱乐部以及那里的球场和我想象的没有太大的出人。俱乐部挺舒服,设施不错,有一些固定的成员,他们对俱乐部及我们的朋友布里莫尔先生的情况都十分清楚。高尔夫球场不算理想,尤其对我这样水平的人来说。”

福尔摩斯屈尊俯就地笑笑,但我没理会他,拿出了我的笔记本。

“至于我们要找的对象,大致可分为四类人:拿薪水的俱乐部雇员;俱乐部会员;场地工作人员和为会员服务的勤杂球童。”

“华生,不用那么啰嗦,讲具体的。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饶舌起来?”

他的话虽让我觉得恼怒,但细想亦觉得不无道理,连我自己都感到有点别扭。

可谁让他让我等了这么长时间才向他汇报呢。“好吧,我觉得两个人值得怀疑。第一个是厨子,叫马歇尔·勒布朗。”

“听这名字是个法国人,所以在约翰·华生的笔记本里被列为了怀疑对象。”

福尔摩斯腰板更平地仰在椅子里,冲天花板吐着烟圈,嘴角挂着笑容。

“对极了,福尔摩斯!我这儿写着,会员的球棍被折断时他正好在俱乐部;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布里莫尔先生的活动规律;而且他有足够的力气将奥斯本上尉和他的狗打伤。”

“机会和动机呢?”

“这个我还没查到。我注意到的就是我们吃午饭时,他走进餐厅所表现出的态度。我觉得他对布里莫尔先生缺乏应有的尊敬。”

“因此就是个杀人犯?啊,我知道你的意思,对雇主无理,又是个法国人,已足以让人怀疑。那还有必要怀疑别人吗?”

“福尔摩斯,你要是不认真,我就不说了。”

我朝他瞪了一眼,但他不看我,两眼兀自盯着煤气灯上方天花板上的玫瑰图案。

“当然还有别的值得怀疑的对象。不过你只是让我摸摸情况,深人不到哪儿去。

比如还有一个女人,就在布里莫尔身边工作。她年轻,很有魅力。”

“啊,好极啦,华生!我发现怀疑对象名单里但凡有了女人,立马就能出彩。

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更是如此了。大概她已经打动了喜欢向女性献殷勤的华生医生的心了吧?”

“福尔摩斯,你要是再耍贫嘴,我就……”

“约翰·华生是个极冷静客观的人,要是他的判断力都被这个女人破坏了,那么年轻冲动的小伙子们将被她搅得多么神魂颠倒啊!快往下讲吧,否则我也该激动得无法自持了。”

我开始想我去布来克希斯进行专心致志的调查时,我的这位同伴到底在干些什么。也许趁我不在,抽屉里的吸毒针管又被他拿了出来。他现在显然处于一种调皮的状态,那种有什么事瞒着我不说的得意。但就此案而言,他知道的显然超不过我。

我慢条斯理地说:“那个女人叫克里斯托贝尔一罗斯。我跟她没怎么说话。她是个年轻的寡妇。就我看,她不仅漂亮,还很腼腆。我得告诉你,会员之间传说她和布里莫尔之间有暧昧关系,不过男人们在一起喝多了威士忌,这种话也不能当真。

男人们只要闲着没事,话题总离不开男女之事,说点粮亵的话,满足欲望。”

“但愿如此,华生。可此案令我的助手十分迷惑,所以最好方方面面都不要放过。”

“我也是这么想,福尔摩斯。也许我说的都不是线索,但万一是的话……”

“所以,华生,那个女的值得我们继续调查。还有别的线索吗?”

“再有就是会员了。即我见到的所有男士们。当然一到周末去的会员就更多了。

可我觉得布来克希斯俱乐部是有身份的人去的地方,而且高尔夫球本身也……”

“不是没钱的人和设身份的人玩的。说的对;除非打得特好的人。那样他们就是职业球手了,可以教别人怎么打。”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可不是职业球手。可他的球打得的确特棒。”

“棒到在他的会员中可以引起嫉妒的程度,是不是?”

“一些会员的确有点烦他,没错。但情有可原。他虽球打得好,但因此而沾沾自喜,而且也自我为中心,可以说已到了自我迷恋的地步。”

“那是因为你今天的表现助长了他的扬扬自得,我的朋友。”

我没敢把我当天的惨败告诉福尔摩斯,只是说:“我打得不太好。但与我的汇报无关。”

“这太遗憾了。我正想听听你们打球的详细经过。但你本性过于谦虚,不想多谈。你说会员们对他们的秘书长不大喜欢,是吗?有没有发现什么人对他有特别的反感?”

“倒不至于那么严重,但有几个人对他有所不满。”我在笔记本上瞟了一眼,“第一个人是赫伯特·罗宾逊。他觉得俱乐部发生的事应该保密,觉得像我这样一个偶然去俱乐部的人居然知道这些事,他感到奇怪。”

“这种观点很普遍,尽管不对。英国的绅士们特别爱掩饰丑闻,所以常使丑闻发展到令他们震惊的地步才找我们帮忙。你佯装到那里去打球,对此罗宾逊有没有怀疑?”

“我看没有。我没敢一个劲儿地问他问题z 他害怕警察到俱乐部乱查一通,却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查不出来。”

福尔摩斯笑笑:“警察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的事例我们已看了不少了,是不是,华生?当然当着咱们朋友莱斯特雷德和格雷格森的面我是不会这么说的。这些都是心眼儿不错的警长,就是时不时老弄巧成拙。”

我也笑起来。福尔摩斯着实给苏格兰场帮过不少忙,有资本嘲弄一下。

“赫伯特·罗宾逊对我们的警察评价不高。我想只要俱乐部发生的是小偷小摸和对财物的轻度破坏,多数会员都愿意由内部解决。可现在一名年老的会员竟然遭到了袭击——我在那儿见到了奥斯本上尉——他的狗也被打得很惨,只好杀掉。老头还算幸运,在黑暗中不算伤得过重。罗宾逊是当着奥斯本的面说不希望警方介入的,我觉得他的态度有点不顾及别人的情感。”

“说得对。你不是说还有第二个人引起你的注意吗?”

“是的,他的名字叫埃德华·福劳比舍尔,是个律师,但经济状况不错,律师事务所他不怎么管。所以俱乐部是他时常光顾的地方。三年前,他本指望会员们会选他当秘书长,结果他们把那个职位给了布里莫尔。阿尔弗雷德资历不深,但在俱乐部里是高尔夫球的高手。秘书长是个虚职,薪水上没有什么损失,但福劳比舍尔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到底心怀多大的怨忿我不清楚,可他显然不喜欢布里莫尔。

我在吃午饭前后,在酒吧里听到他们闲聊,好像秘书长并不太受大家的欢迎。比如他跟我们说过他的球棍被人弄断了,其他会员对此似乎有点兴灾乐祸,他们只是因可怜的老奥斯本挨劫后才对那个隐藏的坏家伙引起了注意。我提到福劳比舍尔,是因为他有憎恨我们委托人的具体理由。”

福尔摩斯把烟斗放到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我。“那么你的看法如何呢?到布来克希斯跑了一趟后,你觉得罪犯会不会是会员中的某个人?”

我回来的路上就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在车上睡着了。我说:“我不这么看,会员们都是有教养的人。布里莫尔讲的那些损人的事和暴力,我觉得他们做不出来。”

福尔摩斯笑笑。“华生,你现在应该是很有阅历了,应该知道社会各阶层的人都免不了犯罪。有些貌似涵养很高的人犯下的罪却令人发指,你不是还帮我抓过这样的人吗?你还把他们的事编成故事,呈献给广大读者。所以你的偏见万万要不得,它阻碍你的公平心,而只有公平的心态才能敏感地捕捉住线索。”

“大概是吧。可你问我罪犯可能来自何处,我不过是阐述我的看法而已。我敢肯定那地方有比会员们更凶狠的人,你在他们当中发现罪犯的可能性更大。”

“你特别爱为你的阶级辩护,华生。这没什么不好,但以往的许多案件证明,这种辩护是站不住脚的。那么你认为在哪儿能找到罪犯呢?”

“我没有机会见一见在球场工作的人,我想有两个是全职的,还有一个是临时工。他们显然对球场的情况十分熟悉,可布里莫尔认为这些人很靠得住。”

“由于他们地位贫贱,所以这类事一旦在俱乐部或球场上发生,首先受怀疑的就是他们。到目前为止,谁也没有找到对他们不利的证据。”

这一点我没有想过,但也许是真的。我不安地说:“俱乐部里还有一种人,我觉得很可能是凶犯。我并非说绝对是他们,但依我看他们有制造严重麻烦的潜力。”

“哦?那么你说说看,这些需要调查的是什么人?”

“我指的是俱乐部的球童。他们不是固定职员,流动性很大。包括球童主管在内,谁也弄不清他们住哪儿。我想他们多数人正像法庭上说的,无固定住所。好点的是无业者,差的比流浪汉强不到哪儿去。福尔摩斯,你对高尔夫球不太懂,球童都有酗酒的坏名声,而且常在一起打架斗殴。”

“是这样。那么你觉得布来克希斯的球童怎么样?”

我表示遗憾地摇摇头。我本以为在球童中大概能推测出谁是凶手,而且在没有福尔摩斯的帮助下就能有所发现,将给我带来莫大的乐趣。

“可惜平时对他们的需求不高,所以球场上没几个球童。我还算走运,以为只好自己扛球根时找到了一个球童。这个球童的模样特凄惨。我承认他的服务相当不错,可他的样子好像前一天晚上是在草丛里睡的,而且一拿到钱就急匆匆地溜之大吉了。恐怕他挣的那点报酬这会儿已经在某个低级酒馆里换酒喝了。”

“你说他在球场上表现得还不错?”

“没错,挺有能力。一副野小子样,扛着球棍跑步的姿势总是猫着腰。我觉得他懂高尔夫球;他讲话带浓重的苏格兰口音。你知道,苏格兰高地的人常玩高尔夫球。”

“这我知道,华生。今年的公开冠军赛就在那里举办,在缨菲尔德。”

他知识的广博一直令我赞叹不已。据我所知,前一天早上阿尔弗雷德赶来之前,他还对高尔夫球没丝毫兴趣呢。

“我得承认,福尔摩斯,你这方面比我知道的都多,尽管这种球我多少还会打两下。”

“但技术不过关。”

一个对高尔夫球一窍不通的人对我说这种话,令我很不悦。

“我当然没有布里莫尔那么棒,而且相差甚远,这我承认。可今天也打了一两个着实让我得意的好球。那个替我扛球棍的脏兮兮的小伙子肯定懂高尔夫,还偶尔夸我两句呢。打完后他说了一些赞美我的话,但我记不住原话了,也模仿不了他苏格兰的口音。”

“你能成个好高尔夫球手,只要多练,准能特棒。”我的同伴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慢条斯理地说。

“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也是这种土里土腔的苏格兰话,可你是怎么——”

“格拉斯哥方言不难学,练练就能说。我虽蒙不了苏格兰人,骗骗英格兰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我的老朋友。”

“你是说那个破衣烂衫的家伙就是你?你哪儿来的那身衣服?脸色是怎么变的?”

“易如反掌。哈德逊太太的地下室里有许多旧衣服,你知道,我还有二些演戏用的油彩,脸上再搀点儿伦敦的沙子不就黑了?我估计你根本没怎么看清我的脸,因为我裹了厚厚的围巾还戴了帽子。你要记住,实施这种骗术时,千万不要做得过分。我左眉毛上那块假伤疤就不怎么明显吧?其实特别像。我特喜欢这个伤疤,直到你回来前5 分钟我才把它擦去。哈德逊太太的女佣还不想放我进屋呢。”

“可是——可为我扛球棍的那个人身材不高啊。福尔摩斯,你肯定是雇了什么人,向你做了汇报,那个小瘪三不可能是你。”

福尔摩斯在椅子里已仰了很长时间,这时突然像只猫似的跳将起来,用在俱乐部球场上使用的那种迅捷、拖着脚的姿势跑到房间的另一头,又跑了回来,结果我不得不相信,下午的那个球童非他莫属。

“我以前对你说过,华生,化装中最难的一项是让你的身高矮一英尺。这你应该还记得,因为你即将要写的《空房间的探险》里就有这样的情节。”

“在那里面你装扮成一个上了岁数的卖书的。”

“比今天的小打小闹还要难些。我今天决定比我身高矮半英尺就够了。但我对我装出的步态很满意,而且一直保持始终。我在球场上的表现也对得起你付给我的报酬。”

他咧嘴笑着,从裤兜里掏出我那枚两先令银币,得意地高举过头。银币在新换的煤气灯罩下对我反射出嘲讽的光亮。

我只得承认他的伪装的确蒙了我一把。

“可你是在咱们房门口送我上的马车,怎么会在我之前赶到布来克希斯俱乐部的呢?根据球童主管说的,你至少比我先到了半个小时。”

“坐火车去的,华生。多数事情都有简单的解释。昨天晚上我查看了时刻表,了解到要是安排得好,我可以在你之前抵达俱乐部。所以我今天早上才急不可待地催你上车,你要是再耽搁两分钟,我就赶不上火车了。”

“可福尔摩斯,你到底为了什么?你要是想拿我开心,这样做也未免太费心机,太不值得了吧?而且趣味也不高雅。你要是想以这样的方法占一个老朋友的便宜,那么——”

“我这样做是必须的,华生。你要是考虑一下这件事情,就不会这样说了。球童们正如你所说的,是一帮亡命之徒,必须对他们进行调查。而你也发现了,你装成是去打高尔夫球的,不可能有机会调查他们。所以我只好略施小计,亲自乔装打扮了。”

“你都发现什么了?”

“有点收获。至少达到了眼前的目的。我发现了谁是固定的球童,谁住在球场附近。他们当中有商个曾因暴力行为被判过刑,另一个也犯过小过失。虽然我没发现他们和发生在布来克希斯俱乐部的可疑事件之间有何联系,但至少在有限的时间内进行了初步调查。”

他的话使我觉得我所怀疑的那些人不过是一派想像。我接着又问:“你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发现这么多东西?”

他笑笑:“俱乐部有个人欠我的人情。1893年警察指控他犯下重罪,是我证明他无罪而获释放。警方至今仍对布来克希斯俱乐部极为关注,因为你大概还记得,臭名昭著的查尔斯·皮斯曾在那里朝一名警察开槍而被逮捕。我的朋友戈金斯一有机会就在那儿当球童。他很乐意把他同伴的事讲给我听。”

福尔摩斯认识各个阶层的人,过去就曾因此帮过我的忙。我突然又想到一点,于是问:“可是你替我扛球棍时表现出你很懂高尔夫球,而且给我提出的建议还挺管用,昨天你不是还说你对高尔夫球一窍不通吗?”

他凝视了我片刻,眸子里跳跃着得意的神情。

“现在我还是一窍不通,华生,不过我今天看到的证实了我的想法,即高尔夫球本质上很简单,是打它的人把它弄复杂了。我只观察你在击球区击了三次球,就提出了建议,任何一个冷静的观察者都是能做到这一点的。至于你的技巧,你显得野心太大。我只是劝你现实一点,量力而行。你没总听我的,但一旦听了,就小有收获。”

我满脸通红地说:“我跟你说吧,福尔摩斯,高尔夫球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要是也试一下你的技术——”

“华生,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是不会把高尔夫球作为业余消遣的。分析一下别人的球艺可以获得某种快感,而要让我实际掌握技术,我既没时间,也没兴趣。

我的嗜好和一生的工作是研究犯罪。”

他对我高尔夫球技的评论令我很恼怒,但我没说出口。我又唠叨了一阵健康的头脑如何需要健康的体魄做支撑,但过去我这么跟他说时,他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所以我也不抱说服他的希望。当他又把话题转到我应如何提高高尔夫球的技术时,我不耐烦地说:“今天太累了。我得去睡了。咱们总结一下,一切都明天再说。首先,有一点是明确无误的,即我们这位罪犯的目标似乎是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其次我发现两名会员,赫伯特·罗宾逊和埃德华·福劳比舍尔,都因某种原因对秘书长怀有怨恨。当然或许还有其他的人。此外还有一个叫克里斯托贝尔·罗斯的小姐,也值得进一步调查。福尔摩斯,你别老那么神气活现地笑好不好?再有就是法国厨师马歇尔·勒布朗,我觉得他对布里莫尔也不满,从你那方面讲,也发现了一些可疑的做球童的临时工,我仍觉得凶犯就隐藏在他们当中。”

“总结得相当漂亮,华生。在记录事实和总结方面,我实在是非常佩服你。但你一旦把事实编为故事,运用耸人听闻和夸张的手法时,我对你的风格就不敢恭维了。现在我们放下你打球的事不提,因为它与此案无关,但你若在今天的记录中再加上两件事,去布来克希斯之行的总结就算全面了。首先是我有机会仔细观察了俱乐部和周围场地的情况,因为种种事端就是在那里发生的。其次是我还在近距离观察了所有事端的中心人物,即我们认为罪犯欲打击的对象。我为你扛球棍很卖命,华生,理应挣得报酬,但我也看到了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在他最喜欢干的事情中的表情。这一点也颇有收获。”

“那么下一步怎么办,福尔摩斯?”

“静观事态的发展。”

“你不是说我们干等着吧?”

“我正是这个意思,老朋友。要是你觉得有必要,可以把这个计划告诉我们的当事人。”

“可是福尔摩斯,他昨天可是因生命受到威胁才到这儿来的。我们既然接了这个案子,总不能——”

“据我看,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目前没有危险。你要是想使他放心,就这么跟他说;但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好吧,照你刚才说的,睡觉。”

他蓦地站起身,在壁炉上磕掉烟斗里的烟灰。

两个多礼拜过去了,福尔摩斯的推测仿佛应验了,布来克希斯没有再传来什么消息。后来,在三月的一个星期三晚上,我们正要坐下来吃晚饭,忽然听到楼下有人按门铃胚传来急促的说话声。一会儿,哈德逊太太拿着一封电报走上来。电报的内容令人毛骨悚然:请立刻赶来。今天下午被槍打伤。

——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我们到达布来克希斯高尔夫球俱乐部时,看到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脸色惨白,毫无生气。当时天色已黑,但楼里仍很安静。开槍打人是严重的犯罪,没死人也照样如此,而且警方也非常重视。我本指望能见到俱乐部里挤满了警察,分别找人录口供并在楼房周围搜集证据。

然而事实却是,俱乐部里几乎空无一人。个别会员在客厅的酒吧台上窃窃私语。

布里莫尔把我们引进秘书长办公室,里面的炉火烧得很旺,但给人一种压抑的温暖。

煤油灯柔和的光线洒在写字台上和房间墙壁的橡木饰面上。整个气氛最适合饭后坐在里面的扶手椅上打盹,而我们却要听主人讲述严酷和令人发指的事实。

我刚把沉重的橡木门关上,主人便掉转过身子说起来。

“谢谢你这么及时就赶来了,福尔摩斯,也谢谢你,华生医生。上个月我俩已打了一场球,也许我可以冒昧地称呼你约翰了。”

“当然可以,阿尔弗雷德。那次一起锻炼了一番,咱们就是朋友了。”我笑着说。

“谢谢,不瞒你说,我现在需要的就是朋友。俱乐部里虽也有一些人,但我真不知道到底该依靠谁。”

他望了一眼他垂在身侧的一只胳膊。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白色纱布中间渗出一块红棕色血迹,正好在手臂的外侧,肋部上方。

但凡遇到案情,福尔摩斯从不顾及礼教,便生硬地说:“你必须让华生医生立刻检查一下你的伤口。一旦罪犯被送上法庭,华生的检查报告将十分重要。”

“谢谢你的关心,但不必了。我们这儿有个医生会员,他已替我做了包扎。他现在不在这儿,但必要时他可以描述我的受伤情况。”

“是这样。那你就把挨槍击的前后经过给我们讲讲吧,布里莫尔先生。不要漏掉任何细节,不管你认为重不重要。”

福尔摩斯抄了把椅子,在离布里莫尔四英尺的地方坐下,仔细盯着他看,就像在显微镜下检查一样标本。

我要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看,肯定特生气,但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似乎仍显得镇定自若,他去贝克街时曾说读过我写的有关福尔摩斯的探案故事,所以可能对大侦探的严密询问早已有所准备。

“事情是今天下午5 点左右发生的。我在俱乐部大楼的后面,正在去找球场管理员主管的路上。我打算告诉他星期六早上一定要修剪好场地,因为那天有比赛。”

我说:“今天陰天,不过那时还是有光线的吧?你被槍击的地点是不是特黑,所以——”

“华生,出事地点我们会去查看的。还是先请布里莫尔陈述事情的经过。”

福尔摩斯像只猎鹰似的朝布里莫尔探着身子,跟我说话时都没朝我看一眼。

秘书长说:“我一会儿就讲完。出事地方的确特黑。那是俱乐部厨房后面的一条小道,两边是高大的紫杉树。小道长不过12码,是从这儿到球场管理员比文的小屋最近的一条近路。我是在小道的尽头遭袭击的,实际是伏击。”

“说说攻击你的人。”

“我没大看清他的模样。他在我前方5 码远的灌木丛里跳出来。我过了一刹那才意识到他正用一把手槍对着我。”

“他说话了吗?”

“没有,一声没吭。他只是用槍指着我,后来开了槍。我只见黑暗中槍口喷出火舌,于是我知道我中弹了。”

“你认为他要置你于死命吗?”

“绝对是。他是朝我心口射击的,福尔摩斯。”

“嗯。那么我得说他的槍法不怎么样,布里莫尔先生。”

“或者说算我走运。他开槍时我可能本能地朝旁边一闪,但一切来得太突然,我根本没法弄清怎么回事。”

“当时你穿的衣服还在吗?”

“我当时穿的夹克就在这个衣橱里,我料到你可能要看一看。”

他拉开立在墙角的一个木制衣橱的门。我瞥见衣橱底部有一些高尔夫球鞋和胶制高尔夫球,福尔摩斯从衣橱上面把挂着的那件夹克取下来。

他掏出放大镜,认真审视着花呢夹克左边袖子上的锯齿状槍洞,还对着烧焦了的边缘闻了闻。然后他点点头,把衣服又挂在钩子上。

“子弹确实是在近距离发射的。”他又低头望了一眼布里莫尔缠着绷带的手臂和上面已发干的血迹。

“你的确走运,布里莫尔先生,正像你说的那样。我们这位神秘的凶手真想打死你的话,你就算是走运了。”

福尔摩斯锐利的目光从布里莫尔受伤的胳膊又转移到他苍白的脸上。

“我敢肯定他想要我的命。”

“他开了几槍?”

“一槍。”

“你知道为什么只开了一槍吗?我认为任何真想杀人的人都是使用自动步槍的。”

“这我可没想过。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他以为一槍就能结果我的性命,或者认为我会反击。我当时还真那么想来着,后来看见他用槍口对着我才没动手。也许我当时朝他做出了扑上去的动作也未可知。”

我感到此时也该插一两句话了,自从福尔摩斯粗鲁地打断我关于槍击现场的问题后,我还一言没发呢。

“也许是那个人害怕被发现,他看到已经伤了你的手臂后,害怕你认出他来。

这证明此人可能认识你。”

福尔摩斯宽容地笑笑。“能证明的事多着呢,华生。最明显的就是,不管是谁开的槍,他都不想打到要害的位置。但布里莫尔先生却不这么认为。我想我们该去看看槍击地点了。”

他刚朝门的方向转过身,我说:“请再等一分钟。阿尔弗雷德,你应该先告诉我们一下警方对此事是怎么看的。他们有没有在全面搜索这一地区,寻找凶犯?他们有没有对你说,觉得凶犯可能是俱乐部内部的人,就像我认为的那样?”

布里莫尔正准备尾随着福尔摩斯走出办公室,这时又冲我掉回头来。他虽面容苍白,我仍能看出他有些尴尬。

“我们还没有通知警方呢,华生医生。我希望这事由歇洛克·福尔摩斯来处理,而且我已说服了事发时在俱乐部里的几个会员,从布来克希斯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利益出发,这样做是最佳选择。谁也不想让有关俱乐部耸人听闻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我更不愿意那样。”

我认为我应该表示一下我的态度。“这样做虽为集体着想,却有失明智。谁也比不上我崇拜我同事的能力,但警方的人力是独一无二的。类似这样的暴力犯罪,他们可以派来一班人马。他们还拥有犯罪团伙的档案记录,知道这一地区谁曾犯过罪,甚至掌握谁能搞到槍的情况,你对自己的安全过分谨慎了,我强烈要求你——”

“这位先生一心想依赖我们卑微的服务,把命运交到我们手里,你就不该泼人家的冷水华生。警方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你记录我的一些小成绩时,不也写下了他们犯的错误么?令我吃惊的是,你竟然对他们的效率还如此充满信心。”

我深叹一口气。“福尔摩斯,你既然这么说,我就不怕得罪你了。你有时过于自信,简直到了傲慢的地步。两个礼拜前你还对我说布里莫尔先生不会有人身危险,今天他却险些丧命。现在可不是让个人虚荣心干预冷静判断的时候。我认为应立即报警,不能耽搁。你尽可以继续你的独立调查,但——”

“很好,华生,你说出了你的看法。虽然有些逻辑,但我不能同意。让我们由受害者做决策吧。布里莫尔先生,鉴于我朋友的建议,你是否想重新考虑一下,把警方的力量调遣过来?”

布里莫尔轮番看着我们俩的脸,说:“不行。我已跟会员们达成共识,不报警,我要恪守这个协议。虽然华生说你低估了危险,我仍十分信任你,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笑笑,是那种“我早就知道是什么结果”的讨厌的笑容。接着他说:

“那我们就抓紧时间检查出事地点吧。”

他倔傲地朝大门方向转过身,手臂一挥,示意布里莫尔在前方带路。

我们在俱乐部里沿着布里莫尔几小时前曾走过的路走去。穿过走廊时我们从厨房门口路过。我见厨子马歇尔·勒布朗望着我们走了过去。他陰沉着脸,充满敌意。

餐厅里已无人,所以他的活可能已干完了;我猜想他仍呆在厨房里,就是想看看福尔摩斯接手这个案子后会有何进展。毋庸讳言,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得找他谈话。

屋外一片陰云,低云在一弯新月前迅速掠过。我本来以为确定一下事发的确切地点就行了,没料到福尔摩斯突然拿出一盏牛眼灯,灯柱将紫杉树照得雪亮。黑暗之中骤然出现光亮令人眼前为之一震。出事的地点十分狭窄,后面是高大的俱乐部主楼,两旁是紫杉树,小道的宽度超不出4 英尺。即使正午时分这个地方也一定很陰暗。

福尔摩斯让布里莫尔尽量站在他被手槍击中时的地点,他则按照布里莫尔的描述,前前后后地寻找杀手出现的位置。他让布里莫尔尽量把位置站准确,并告诉他凶手逃跑的路线。我不免对秘书长感到同情,因为他必须再重温一次那个可怕的时刻,因而表情变得越来越紧张;但我过去见过福尔摩斯勘察犯罪现场,知道他的方法。

我们在那个陰森森的地方足足呆了有15分钟,只有福尔摩斯晃来晃去的手灯替我们照明。最后我们走到了场地主管的小屋跟前,我才松了口气,几个小时前,布里莫尔就是在来此处的途中受的伤。不言而喻,这个钟点小屋早就上了锁。我突然发现,凶手要是来自这个小屋、俱乐部主楼或不远处的球童主管小棚,开槍杀人是再容易不过了。这一区域内的任何人都可以等着布里莫尔,开槍向他射击,然后在人们赶到现场调查之前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当然他也可以完全逃离这个区域。布里莫尔对我们说,与球场平行的宁静马路离此处也不过40码远,中间只隔着灌木丛。

我们再度回到俱乐部主楼,福尔摩斯宣布当天工作结束,一切都等次日再说。

布里莫尔这时已显得很疲倦,他因失血,又带着我们转了一圈,就算他身体再棒,也会受到伤口的影响。

“要是这里没人陪你,我们就得把你送回家。你不能冒险一人走,否则会晕倒的。”我说。

“我们当然得把伤员安全地送回家,”我的同伙欣然地说,“你受了伤,我们还麻烦了你这么半天,布里莫尔先生。”

他从斗篷里掏出呼叫马车的哨子,又跑到外面的黑暗之中。我听见一声幽咽的长长的哨声,少顷,他又回到秘书长的办公室,说马车已等在了门外。福尔摩斯调查时十分粗俗无礼,这时却非常体贴慈悲,令我很高兴。

然而我知道,他的体贴自然还有别的原因。我俩在外面等布里莫尔出来时,他悄声对我说:“通过对与罪行有关的人的家庭环境的调查,能了解不少情况。这对嫌疑人和受害者都一样华生。布里莫尔到目前为止还很少谈及他的私人生活,所以了解一下不仅能知道他的生活方式,或许还能摸清想害他的人是谁。”

他戴上出城时乐意戴的猎鹿帽,拉下盖住耳朵,然后裹紧披风惬意地坐进马车后座里。

福尔摩斯说布里莫尔不愿意向我们透露他的私生活,这一点是对的。布里莫尔疲惫不堪地登上四轮马车,跑了一会儿到他家后,他却不希望我们陪他进去。我和福尔摩斯简单交流了几句,决定还是得进去。

“我的朋友,我是医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怎样才能对你身体有利,”我坚定地说,“你流了好多血,到底多少谁也说不清,所以你现在实际比你想象的要虚弱得多。要是我不亲自看着你安然无恙地上床,我会心里不安的,也没有尽到医生的责任。”

福尔摩斯看了一眼他苍白的脸,讥消地说:“你最好服从华生医生的劝告。每当他认定他是在拯救生命时,他都固执得让你心烦。”

布里莫尔生硬地说:“我其实比你们俩想象的要强壮,不过你们非要进去不可的话,就请进吧。但屋子里乱得很!”

房子又高又窄,建在一座平台上,内部并不像他说的那么乱,而是整齐的井井井有条。那种整洁不是有洁癣的人创造出来的,而是不常呆在家里的结果,总之室内很舒适。客厅里有点空气不通风的味道,由于没有生火,显得很冷。我说得等他睡下后我们才能离开,他就给我们拿来一大瓶威士忌,然后自己上了楼。一会儿,我们听见他在楼上换衣服的声音。

福尔摩斯很高兴,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观察大部分时间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主人的情况。进门处挂着两幅水粉画和一幅油画,室内只有一张照片,里面站着一个秃顶的男人,他旁边是张桌子,桌旁坐着一个胖胖的妇人。福尔摩斯看了看照片的褪色情况,说至少是20年前照的了。里面的人像是布里莫尔的父母。

我说我本指望见到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在我的胡思乱想中,我甚至以为能看到漂亮的罗斯小姐的照片。罗斯在高尔夫球俱乐部里替秘书长处理事务,她可能在其他方面也很喜欢他。然而整个屋里看不到她或任何年轻女子的照片。我于是又固执地暗忖,这是出于谨慎,布里莫尔肯定把罗斯小姐的照片摆在了楼上卧室十分隐秘的地方。

除了一样东西外,客厅大体看不出主人的生活方式。房间里到处都展现着布里莫尔对高尔夫球的热衷。三面墙上贴着高尔夫球场的绘画。第四面墙更有意思,没有生火的壁炉台上摆着一大堆他所获得的奖品,每个奖品下都有一张手写的笔迹工整的卡片,详细记录着比赛获胜的情况。上方的墙上挂着高尔夫球史上许多名星的绘画和素描,其中有汤姆·莫里斯父子;威利·帕克父子;伟大的业余公开赛冠军约翰·鲍尔和哈罗德·希尔顿。两张最大的画挂在最上面。他们是当时的公开赛冠军(那时是1896年)J .H .泰勒和他的职业对手哈里·瓦顿。

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穿着睡衣再次走进客厅,他看见我在看那些画时,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他刚要向我大侃泰勒赢得1894和1895年高尔夫球公开赛的盛况时,福尔摩斯突然将他打断,问他照片里的两个人是谁。布里莫尔没能继续大谈特谈高尔夫球,不免显得有点沮丧。他说照片里是他父母,几年前就都去世了。

“我现在得要求你去睡了,阿尔弗雷德,”我说,“福尔摩斯打算明天去布来克希斯俱乐部找各类人谈谈,你就不必去了。我倒想给你换换药,但我知道你有医生,所以我不便替代他的职责。”

“谢谢。你不必费劳了。在俱乐部及时为我治伤的比文医生会给我换药的。我想我不需要太多的医治。我很幸运,你知道,非常幸运。我想好好睡一晚上,明天我就能去俱乐部上班了。估计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再挥杆打球了。”

他笑着望了望墙上的那些画,右手手指下意识地滑到了扎着绷带的左臂上。

我和福尔摩斯坐马车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时辰已晚,但我们的缄默不光是因为疲劳,各人都在想着心事。马车上了滑铁卢桥,下面黝黑的泰晤士河水上泛着发白的月光。这时我开口道:“布里莫尔无疑是个勇敢的人。他不希望他的俱乐部成为丑闻的焦点,我很佩服他的做法。但我仍希望他能报警,尽管他对你的信任能满足你的虚荣心。”

福尔摩斯许久没反应,我以为他睡着了。然而他在黑暗中突然说:“有两点你错了,华生。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不找警察是对的。此外我不认为他非常相信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能力。我们得向他证明,此事的真相我们一定能搞得水落石出。”

次日一早,福尔摩斯一个劲儿地催我快吃早饭。我希望对得起哈德逊太太做的熏火腿和鸡蛋,但慢慢享用是不可能了,因为福尔摩斯就在餐桌旁不耐烦地走来走去。我怀疑我的同伴大概什么都没吃;破案令他全身心投入时,他就有不吃早餐的习惯。跟他共事了这么多年,我已不再批评他这一习惯,因为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我们到达布来克希斯俱乐部的长方形主建筑物时,刮起了凛冽的西北风。这种天气只应猫在室内,但福尔摩斯偏要再检查一遍昨天发生槍击的地点。

“今天有光线,对我们有利,”他用又长又尖的鼻子吸着新鲜空气,表情充满期待,“当然那个晦气的地方即使白天光线也不会很足。”

他的话说得很对。那地方陰森而背陰,还冷得刺骨,我估计陽光从来照不到那里,因而绝对是个截击人的好去处。我使劲搓着戴着手套的双手,把这一想法告诉福尔摩斯。

“选择这个地方说明凶手熟悉这里的环境,”我说,“要是我想射击某人还能逃掉,这儿就是最理想的地方。”

“说得对。请把你的小刀借我用一下,华生。”

他检查了一阵布里莫尔倒地的地方,又在开槍人的位置上站了会儿,然后一头钻进紫松树枝底下的灌木丛里。我听到他满意地喊了一声,然后左手揣在夹克口袋里又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我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东西,但他不给我看。

“目前这东西还不重要,”他说,“也许和昨晚的事件也没关系。今晚在显微镜下看看就更清楚了。”

他把刀子还给我,我将其放回兜里,装出对他找到的东西压根儿不好奇的神情。

我固执地说:“我仍坚持认为,最重要的事实是,凶手十分熟悉这一带的环境。”

“我们可以假定昨晚的肇事者对此地较熟悉。”福尔摩斯说。他这时已一只膝盖着地,检查着布里莫尔倒地的地面。“这几天一直刮东风,地面太干,不利于我们取证。不过这条夹在紫杉树之间的小路还比较软,可以提供一点线索。你能看出来布里莫尔是从何处走上小路的;在什么地方遇到凶手后突然停下来。这些肯定是他留下的鞋印,因为我昨晚就用心研究了一番。”

他说得没错,一旦他指给我看,就再明显不过了,但若我自己在这里,就未必能看得出来。不幸的是,杀手的痕迹就不那么明显了。他是站在两排树之间小道的尽头的,许多其他人也都曾从那里走过。那里有一些淡淡的脚印,但我们无法确定哪些是凶手的。无法找到确认凶手的证据不免令人感到窝火,但布里莫尔站的地方却是最黑最陰的,因此地面也最湿。而且由于昨晚福尔摩斯观察得很细心:我们已知道受害者穿的是什么鞋,此外秘书长还是个身高马大、体重过人的人。

“啊,华生,很好,几年来你已提高了判断能力。从不完整的脚印上推断,你认为凶手应该站在哪儿呢?”

我想了一会儿,突发灵感地说:“凶手肯定不像布里莫尔那么壮,否则应该能留下明显的痕迹。所以他是个矮小、体轻的人。甚至是个孩子,可孩子一般是弄不到手槍的。”

“说得对华生。”福尔摩斯又屈膝跪在地上,用放大镜细看最后一棵树下面的地面。“不过你忽略了一个可能性。”

我思索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天哪,你是说女人。”

“我什么也没说,华生。我只是鼓励你把你的推理逻辑说全。你要是认为有可能是个矮小体轻的男人或孩子,那么也就该把女人考虑进去。”

他站起身,又说:“这儿找不到有用的东西,只有一些兔子脚印。”

我沮丧地点点头,因为我也是什么都没发现。“找不到有用的东西了。但我们至少认为这个可怕的罪行也有可能是个女人干的。”

福尔摩斯转过身,朝球场管理员的小屋走去。

“我想是大卫·比文先生吧?”他朝一个站在门口的人说。那人一副紧张的样子,手里握着顶帽子。“我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位是华生医生。这件事发生的地点离你这里如此之近,所以好好跟我们说说。”

比文个矮粗壮,肌肉发达,一看就知长时间从事户外体力劳动。他灰白的头发已脱落得很稀疏,脸颊上有块疤,使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凶恶。

他开口说:“事发时我就在这里。时间大约是昨晚5 点半。球场的活已经忙完了,因为当时天色已黑。我一个人在这个屋子里磨一把镰刀,准备春天修草坪用。”

我们在屋子的一角看见了他所说的刀刃磨得锃亮的镰刀。

他又接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听到了槍声。可我一开始没想到是槍声,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明白我当时的心情吧。”

“明白,比文先生。跟我们说说你到底听见了什么。别着急,好好想想,因为这很重要。”

“槍响之前什么也没听到。也可能有动静,但我全神贯注地在石头上磨刀,没留意。”

“你听见布里莫尔喊叫了吗?”

“听见了,是和槍声同时听见的。也可能在槍声之前喊的,我不能肯定。后来就听见一声痛苦的叫声,他好像说:‘我中弹了!”’“好,比文,回忆得很好!”

福尔摩斯走到墙角检查镰刀,又突然掉转过头来,“你有没有听见凶手的声音?”

“没有,先生。这事我也想了一晚上,我肯定他没讲话,要讲也可能是开槍之前讲的,但我正忙着磨镰刀。”

“那么你都看见了什么?我想你听到槍响后就马上出去了?”

“是的,先生。马上就出去了。我抄了一把榔头,就是放在长凳子上的那把。

我听到的只是一声槍响,当时不知道中弹的竟是我们的秘书长。我首先想到的是马路外面进来了歹徒,和俱乐部的人没关。万一他们有槍,我得保护自己。”

“想得很周到。所以你一两秒钟之后就出去了?”

“是的,先生。我一打开门就听见布里莫尔的呻吟声,喊着救命,于是我就朝他奔过去。”

“有没有人从你身边跑过?你去救布里莫尔时,没听见灌木丛里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先生。肯定没人从我眼前跑走,也没听见灌木丛里有动静。我是乡下长大的,我爸是猎场看守人,要是有人从树丛里跑掉,我肯定能听见。当然他也许就躲在那儿,福尔摩斯先生,静静地看着我扛起布里莫尔先生,把他送回俱乐部。

这种可能我也想过,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瞒你们说。”

“是这样。凶手的逃路可能离你只有几码远,你真的没看见他?”

“肯定没有,先生。他逃跑的路线也不止一条吧,是不是?当时天色已黑,俱乐部的后面根本没人。他完全可以往那个方向跑,而且还比往我的小屋方向跑看得更清楚。也许他甚至……”

比文陡地把话打住。他低头盯住土铺的地面,两手使劲地拧着帽子。福尔摩斯笑了一声,每当他猜出了别人的心思,他都那样短促地笑一声。

“你猜得对,大卫·比文,完全可以当名警察!我替你说完你没说的话吧:他甚至也许径直跑进了俱乐部主楼。或者再说得明确点,他是跑回了主楼。没错,这也是一种可能性。而且可能性极大,因为他没从你的小屋前跑掉。不必担心,我决不会当着俱乐部会员和工作人员的面把你这个大胆的想法说出来的。谢谢你的帮助。

哪天要是需要你作证,你是个好证人。走吧,华生。”

回到俱乐部主楼时,我们遇到了一个预想不到的人——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

他仍面色苍白,但举止却已同往日无甚两样,他正站在大厅镶木地板上等着我们。

我抱怨他不应来俱乐部,而应呆在家里休养,他却对我的建议不以为然。

“我已奇迹般地挺过来了,华生医生。我的胳膊今天早上做了清洗,换了药,只是伤了点皮肉。被子弹擦了一下,连肌肉组织都没伤着,看来再过一两天我就能打高尔夫球了。这样最好,因为不到一个月赛季就要开始了。不管怎么说,我倒愿意让朝我开槍的人看到我又恢复了工作,而不是躲在家里。”

我并不欣赏他这种自视勇敢的行为,他在俱乐部是有危险的,这一点凶手已向我们证实了。

“你真该把警察叫来。”我急躁地说。虽说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有胆量,我对他已失去耐心,此外他对高尔夫球的痴迷也让我有点反感。

“我完全相信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能力,而且会员们也都希望,这事应尽量保密,不让报界知道。我晓得这对你来说不是个简单的任务,福尔摩斯先生,但我一定尽全力帮助你调查。为此,我已把你可能希望见的人列出了一张单子。我想我们可以在我的办公室一起见他们。我已让人为你和华生医生准备好了椅子。”

福尔摩斯朝名单看了一眼。“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我们肯定会见的。但你的名单还不全。而我们也不能和你一起见他们,布里莫尔先生。名单上的多数人都是你的雇员……你在场他们就不会畅所欲言了。”

布里莫尔被排除在外虽十分扫兴,但他也同意这样做有道理。最后我们连他的办公室都没用,因为我们认为最好不要打乱俱乐部的日常工作。他在楼房后面给我们找了一间储藏室。十来分钟后,我们就把长久不用的炉子升起了火,把碗柜和餐桌搬出去,换上了一张书桌和几把椅子。布里莫尔想让福尔摩斯坐在写字台后面,但后者把一把椅子放在火炉旁,而让我拿着笔记本坐在桌子后面。

由于我第一次来打高尔夫球见到的那两个会员老是泡在俱乐部里,我们就把他俩安排在前面见面。赫伯特·罗宾逊是头一个,但没说出什么情况。他长得高大魁伟,他要是来找我检查身体的话,我肯定会告诉他超重了。他的衣领特别紧,脖子便在通红的脸下显得鼓胀胀的,两个眼球也异常凸出。看他的体重,不像是前一天晚上开槍的人,但既然他总泡在俱乐部里,或许对罪行能提供一些线索。

他将笨重的身体坐定后,鄙夷地朝布满灰尘的房间扫了一眼,然后说:“布里莫尔让你们调查这事,做得很对。我们可不希望那些警察来这里瞎搅和,是不是?”

我说:“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很勇敢,但依我看有点鲁莽。昨天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昨晚在这儿,但直到听到喧哗声,看见布里莫尔被抬进楼里后才知道出事了。是比文扶他进来的。球场管理人员按规定是不能进楼的,不过当时的情况是个例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帮着布里莫尔进来的偏偏是比文。”

此人讲话时,福尔摩斯脸上一直挂着心不在焉的笑容,我想是随时准备着将他打发走。但这时大侦探的长鼻子仿佛噢到了有意思的东西,他大声问:“比文帮他有什么奇怪的吗?他的小屋除了凶手外,是离出事地点最近的地方。”

“哦,奇怪倒是说不上。我说的是有点讽刺意味。布里莫尔一直想要解雇比文,今早你们去找他时他是不是对你们说起了这个?”

这家伙看来远非我想象的那样只会闲聊。他竟然知道我们早上都干了些什么;看来凡是布来克希斯高尔夫球俱乐部发生的事决不会逃过他的耳目。

福尔摩斯膘了我一眼,我说:“你们的秘书长为什么要解雇比文?”

“不是因为他干得不好。我觉得球场一直管理得不错;在比文的治理下大有改善。但我想他比他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小,他已经快60了。布里莫尔的意思是我们再找个人来负责球场工作,让比文当下属,这样可以减少他的工资。他说这样我们不仅省了钱,而且还可以利用他的技术和经验。”

当年各个行业还没有工会,资方基本说了算,不过对一个辛苦于了一辈子的人来说,减少他的收入不免有点残酷。比文没跟我们发过牢騷,我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赫伯特·罗宾逊似乎猜出了我们的想法,于是说:“我想比文肯定不愿意被降薪,但因为这而开槍报复秘书长也不大可能,是不是?”

福尔摩斯冲他敷衍地笑了一下。“说得有道理,罗宾逊先生。但你得理解我们,面对这种极端犯罪行为,我们什么人都得调查。你对俱乐部的会员了如指掌,能不能说说谁对秘书长如此不满,以至开槍对他射击?”

“总体上说,布里莫尔并不很讨大家的喜欢,但是——”

“为什么呢?他高尔夫球打得很漂亮,而且俱乐部好像管理得也不错。为什么大家不大喜欢他呢?”

罗宾逊的样子好像对刚才的话有点后悔,但福尔摩斯坐在椅子边上朝前探着身子,一副非要听到答案不可的神情。

肥大的罗宾逊只好解释说:“他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你知道。有点傲慢,我想。

他一心想的就是高尔夫球和怎么才能提高球艺。我们都知道他目前是俱乐部最优秀的球手,在公开赛上成绩也斐然,但他对别人的问题也该时不时关心一下才好。”

我想象着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在球场上一路领先,胖罗宾逊在其背后紧追着,不禁忍俊不禁。

“还有人说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球场上,对其他会员的事不闻不问,没尽到秘书长的职责。当然他只是个名誉秘书长,不能指望过高,是不是?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够不上开槍杀人的理由,是不是?”

“是的,罗宾逊先生,”福尔摩斯说,“恐怕查出事实真相之前,还得做更深人的调查。谢谢你的帮助。请麻烦你把福劳比舍尔先生请进来。”

我朋友说得很突然,然后便将两眼紧盯着炉火。我只得起身为罗宾逊拉开门,他才意识到我们不需要再问他了。

埃德华·福劳比舍尔与罗宾逊正好相反,身材很瘦。他五官轮廓清晰,一双棕色眼睛转得很快,疑惑的目光在这间他从没来过的房间里四下逡巡着。他还具有律师的措词谨慎特点:是的,布里莫尔的确不太讨大家喜欢;但他不晓得有谁对他怨恨深重,以至能开槍杀他。“这样的人非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才行,是不是?”

“是的。当然也可能是个女人。”

我觉得坐在火炉另一端的律师听到福尔摩斯这句话怔了一下,但没再表现出吃惊的神色。福尔摩斯又说:“当然,能与受到槍击的秘书长日常接触的只有一个女人。”

“罗斯女士,是的。她是个体面的寡妇,你的意思是——”

福尔摩斯举起一只手。“我什么意思也没有,福劳比舍尔先生。我只是想说开槍不需要体力,强壮的歹徒和女人都可以轻易地完成。死去的罗斯先生是什么职业?”

“是个军官,我想。好像是上尉。在印度死于伤寒。”

“军官们都有手槍。不知道罗斯先生的手槍有没有交还他的部队。”

“我说福尔摩斯,你要是像这样似的瞎猜一通,我警告你——”

“只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胡思乱想,福劳比舍尔先生。不必多虑。我的猜想出不了这个房间。同样,你的猜想我们也绝对会严加保密。”

“我身为律师,从不猜想。”他似乎一点没领会福尔摩斯的诙谐。

“你认为布里莫尔在会员中受欢迎吗?”

福劳比舍尔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我想他可能会说这个问题过于宽泛和笼统,不合律师的胃口。但他却不太情愿地说:“他这人不大讨人喜欢,这是真的。为什么很难说清。也许是他整个气质以及他对别人情感不敏感造成的。好像他说的话对别人会产生什么影响,他从不介意。可我想不出什么人对他有何抱怨,能发展到深仇大恨,以至导致如此可怕的暴力行为。”

我认为福劳比舍尔是个冷静而有头脑的人。他措词仔细,也考虑说出的话对别人会有何影响。

福尔摩斯轻声说:“我想你曾经一度认为,秘书长的职位应该由你来当。”

福劳比舍尔显然没有料到这句话。他愤怒地望了我一眼,我却佯装忙着在写字台上记笔记。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知这事的,但你说得没错。我想多数会员都想推举我,后来布里莫尔来了,自荐要当秘书长。”

他提到秘书长的名字时流露出真实的鄙视,好像第一次撕去了脸上的伪装。但他稍停顿了片刻后,又迅速恢复了常态。

“当然那个职位跟薪水无关,如果有关我就不感兴趣了。但让一批绅士们请你做他们的秘书长是一种荣誉。我曾无偿地为俱乐部做过一些法律工作,所以前任秘书长退休时,多数人都觉得应由我来接任。可是布里莫尔的高尔夫球打得太棒了,而且疏通了俱乐部几位有影响人物的关系。于是稳稳地获得了那个职位。当时我感到很失望,不过三年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他紧咬双唇,目光坚毅地注视着前方,因而我觉得他仍很在意。但我们不想再就此话题谈下去。他冷静地说,他认为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做秘书长的能力是游刃有余的。球场管理得不错,俱乐部也治理得井井有条。多数会员都感到自豪而满意。他再次拿出了律师的面孔,对我们的问话闪烁其辞,因而我们显然不可能再套出任何东西。

“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平静的外表下蕴藏着不少积怨。”福尔摩斯发表见解说。

“此人也极为冷静和胆大,完全可以持槍杀人。”我说。

我们下一个见面的是厨子马歇尔·勒布朗。他个头不高,身体壮实,留着黑色的小胡子,说起话来总耸肩膀,那是法国人的习惯。其实我们问的好多问题都被他肩膀一耸敷衍了过去。他英语讲得不太流利,但有时我觉得他利用这一缺陷拖延时间权衡我们的提问。最后福尔摩斯直截了当地问他,对秘书长有何看法。

他又一耸肩说:“布里莫尔先生不怎么可爱。”

“他对你不好吗?”

肩膀又是一耸,这几乎成了他回答问题的前奏曲。“他对我还不错。但我是个不错的厨子;他知道我在哪儿找工作都不难。”

“当然喽,你要是在一家伦敦饭店干,挣得会更多。”

他瞪了一眼福尔摩斯,后者也回瞪了他一眼。

“在那种地方干比这儿累。我喜欢这儿。在这儿我还有住的地方。”

“你住在俱乐部里?”

“是的,我有两间房子,就在厨房上面。我的客厅俯瞰球场,景色漂亮极了。”

“是这样。你不怎么喜欢布里莫尔先生,是不是?”

他表情丰富的黑眉毛下流露出不满的“目光。

“还凑合,我想。反正他让我在厨房干着。”他顿了一下,环视了一眼房间,突然说:“布里莫尔先生对女人不大好。这当然和我无关,但我看不惯。”

我们让他往下说,这次他不仅耸肩,还摇摇头。“我不说了,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你们还想知道就去问他好了。但千万别把我说的告诉他。”

他站起身,还没征得我们的同意就拖着脚朝门口走去。

他的手刚握住门把儿,就听福尔摩斯说:“开槍时你在哪儿,勒布朗先生?”

他像头被追赶的猎物似的转过头。“我在厨房里。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直到看见布里莫尔先生被人抬进楼里。”

“有人能证实你的话吗?”

“没有。当时我只一个人。但我没开槍打他,虽然他不招我喜欢。”

我们只好放他走掉。我对福尔摩斯说:“这个人心里藏着什么。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我不信任他。我觉得应该搜一下他的房间。找不到手槍才怪。”

福尔摩斯笑笑。“我们搜大卫·比文的房间了吗?搜埃德华·福劳比舍尔的房间了吗?我们不能光拣这里的外国人搜人家房间,华生。我们不是警察,所以没有他们搜人房间的权力。因而只有用巧妙的方法调查。再说,要是搜我们下一个证人的房间,大概你也不愿意吧?”

“为什么?下一个是谁?”

“是一个能使你这类多情的人心旷神怡的人,华生。此人的名字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的名单上没有,但我们却应该见一见。漂亮的罗斯女士。”

“我去叫她。”

“不必,华生,呆在这儿。坐在我壁炉边的椅子上,由你来问她。你在女人面前有魅力,尽人皆知,比我直来直去的方法能问出更多的东西。我去把她叫来。顺便看看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有何反应。”

我还没来得及反抗,他就把披风撂在写字台上出去了。

我其实不太习惯在调查中问人问题。当然这种角色我担当过,比如福尔摩斯派我单独出外执行任务时;但只要他在,我一般都充当比较适合我的次要的角色。此刻在这个愈来愈温暖的小屋子里,我仿佛觉得墙上的惟—一个小窗户便是一只眼睛,它将用犀利的目光审视和解剖我和罗斯女士。

那个女人穿一身色泽柔和的灰色毛绒套装,正好与她眼睛的颜色吻合。服装的式样很得体,尽管不是当时在城里已流行起来的女打字员的服装。不过我对女人的服装是门外汉,过去和现在都是如此。不管怎么说,克里斯托贝尔·罗斯女士每周只有三个上午工作两小时,专门为此而买套衣服也未免太奢侈。她的五官轮廓柔和,显不出严峻的表情,皮肤细腻光滑,像熟透的桃子。福尔摩斯将她让进房间时,她满目忧虑,颦蹙蛾眉,却丝毫不损她妩媚的容貌。

“请坐,罗斯女士。时间不会太长的。”

我特烦挂在我同事嘴角上令人生厌的笑容,便把椅子朝火炉方面转了转,避开他的视线。

“我恐怕帮不上你们什么忙。当然能帮上最好,我们都希望尽早解决这个可怕的事情。这事现在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好像威胁了布里莫尔先生几个月的那个人这会儿真要杀他了。”

“是的,你来到俱乐部,遇到这等事情,肯定感到很震惊。可这次暴力行为一定是逐步升级的。你能不能说说之前的一些情况,罗斯女士?”

“可以,嗯,先是那些信。”

“你见过吗?”

“见过一些。我想阿尔弗……布里莫尔先生把最早的几封信毁掉了,为的是不想吓着我。后几封我见过,让我很讨厌。他对我说不必当真,说是某个有怨气的疯子写的,吓唬吓唬而已。但我感到吃惊也是正常的,是不是?”

“现在看来是这样,没错,如果我们假设写信和朝布里莫尔先生开槍的是同一个人的话。我们也没什么理由不这么相信。你还记得那些信的内容吗?”

“记不大清了。布里莫尔先生把它们撕掉了,他见我害怕,想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我记得前几封不太具体,后来个人攻击就明显了,矛头直接对着阿尔弗雷德。”

这次她说出了她老板的名字,没来得及纠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纤脚,绯红了脸。她像所有漂亮女人一样,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协调可人。我听见福尔摩斯记笔记时重复了一句“后来个人攻击就明显了……”

我又轻声问:“那些信的字迹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使用的墨水和笔画特点吗,罗斯女士?”

“都是大写的,黑墨水。好像写信人在写竖笔画时使用了尺子。”

跟我们见到的那封一模一样,布里莫尔就是因最后一封信慌了神,跑到贝克街去找我们的。

“这些信是怎么送到的?是通过邮局吗?”

福尔摩斯应对我追求实证的做法感到骄傲,我是在给这个女人提供机会,看她说的与布里莫尔说的是否相左。

到目前为止,她的话与布里莫尔尚没有出人。

“不是邮局。我见到的都不是邮局送来的。信送来时我都不在,但我看见过一些信封,上面没有邮戳,只写着交到布里莫尔先生的办公室。”

“你在那儿上班时从没见信来过?”

“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这说明我们这个对头很可能能轻易来到俱乐部,而且对秘书长的行踪十分了解?说不定就是这里的雇员,或是一名会员。”

她一惊,我觉得她像要哭的样子,但她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向炉火,说:

“我相信,这里的多数雇员都是很可靠的。我敢说,没有一个人恨阿尔弗雷德能恨到想要杀他的地步。”

“你是说应该是一名会员干的!”刹那间我突然觉得她已知道前一天晚上的罪行是谁干的了,不由兴奋起来。

“你放心,我们会替你保密的,罗斯女士。你要是怀疑——”

“我没有怀疑。”她轻柔的声音在狭小宁静的房间里显得清晰而果决。“我只是在这儿工作了一年半后,为我的同事们说句公道话。我再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任何一名为布来克希斯高尔夫球俱乐部工作的人员如果真的被捕,都会令我特别吃惊。”

“你对俱乐部的忠诚令人钦佩。但我敢断定,你一定希望在这个坏蛋进一步伤害布里莫尔先生之前受到法律的制裁。”

她此刻仍没有抬头看着我的脸,对我的话表示认同。

我说:“对不起,我们之间的谈话不应该有何秘密。你曾两次以名字直称你的老板。我觉得你和布里莫尔先生的关系比工作关系要近,你接受这一说法吗?”

罗斯女士终于红着脸,满面怒容地抬头看向我。她灰色的眼眸闪烁着气忿的光泽,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娴淑可爱的女人一旦动了肝火也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我以为她要向我大发雷霆。但在紧张的气氛中沉默了片刻后,她又看向壁炉,平缓地说:“华生医生,你的措词使用得再微妙不过了。我想你这个人很会体谅人。”

“那么就请你回答问题吧。”

“你说的是对的。不管你怎么想,我在这种事情上没什么经验。是的,我喜欢阿尔弗雷德,我以为他也喜欢我。我来这儿时非常孤独。当时我丈夫死了已两年。

我孤身一人生活着,没有朋友,我来这儿工作之前,惟一说话的对象就是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

她叙说着她的感受,仿佛已经背诵无数遍似的。

我轻声说:“对于给了你一份工作的人,你当然有理由喜欢他。”

“是的,有一阵我也这么想。我以为他喜欢我。”

我朝福尔摩斯膘了一眼,他坐在书桌后,冲我轻微点点头,示意让我继续问下去。

我说:“对不起,罗斯女士,但是——”

“谢谢你称呼我罗斯女士。有些人可没你这么有礼貌。”

她目视着火苗,苦涩地一笑。

“我这样称呼你是应该的,罗斯女士,用不着谢。你是个聪明女士,在这种事关重大的事情中,我们了解一切细节——”

“你是在怀疑我!以为我企图杀害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你想知道开槍时我在什么地方。”

“一个人在一场暴力行为中受了伤,罗斯女士,我只想让你说说你和这个人的关系。”

她再次瞥了我一眼,嘴角浮上一丝苦笑。

她说:“你对疑难病人肯定也很好,华生医生,因为咱俩的对话你处理得就不错。能面对你叙述事发时我的去向,而不是面对粗鲁的警察,真是我的幸运。好吧,我告诉你。我刚来这儿时很孤独,甚至有些绝望。每周三个上午能与成年人接触对我来说比挣钱更重要;当然我是个军官的寡妇,在抚恤金之上再有点补贴自然很好。

跟其他雇员相比,我见到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的机会最多。他和蔼体贴,对我在办公室的工作很满意。”

她停下来,我于是催促道:“后来你们的关系就发展得比较密切了。”

“你真委婉,医生,”她的苦笑仿佛是内心深处的痛苦强挤出来的,“现在回过头来看,当时发展得很快。我当时太容易被人俘虏了。以后绝不再会如此。总之,是阿尔弗雷德给我的教训。是的,我们的关系正像你说的,‘发展得比较密切了。

’我深爱着他,他说他也深爱我。相互追求了一段时间后,我以为我俩会走向婚姻。”

“但事实没有那样。”

“没有!”我从来没听过有人怀着如此深刻的仇恨说出过这两个字。我觉得她的声音有如一颗射出来的子弹,震得房间嗡嗡作响,尽管我要道出我的比喻,福尔摩斯准嘲笑我过于戏剧化。

“阿尔弗雷德说他特喜欢我,但其实不是这样。他深爱的只有高尔夫球。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很荒唐,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的反应,因为一个人怎么会深恋高尔夫球呢。但事实确实如此。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简直对高尔夫球发了疯。

这一点别人也发现了,但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最大,也许他陷入目前的危险就跟他痴迷高尔夫球有关,千万别问我为什么,因为我说不清。但我晓得他的痴迷已到了不正常的程度。”

她的推理有点荒唐,我想她也知道。然而她讲得却极富情感,因而使她的信念像小屋里的炉火一样灼热得令人无法抗拒。她两眼紧盯着火苗时,坐在桌后的福尔摩斯问:“罗斯女士,昨晚5 点半你在什么地方?”

这个穿一身灰色服装的女人没有暴跳如雷,没有从椅子上蹦起来扑向福尔摩斯。

克里斯托贝尔·罗斯只是平缓地说:“我和女儿呆在家里,正在吃晚饭。为了让你省事,我还可以主动告诉你,没有哪个成年人能证明我的话,此外我也不想让你问我5 岁的孩子她妈妈说的是不是谎话。”

福尔摩斯点点头。“很好,这一点我没什么可问的了。你过世的丈夫是一名军官,肯定发了手槍。他死后手槍上交了吗?”

她第一次抬头正视着福尔摩斯那长长的有着深眼窝的脸。“你比你朋友说话直率多了,福尔摩斯先生。怪不得人人都说你说起话来一针见血。没有,他的槍没有上交。罗伯特死后,他的箱子就从印度被海运回来,手槍放在槍套里,压在箱子的底部。我想由于他死于伤寒,所以别人巴不得把他的一切物品都处理掉呢。我知道应该由我上交那把槍,但我不知交给谁。而且我有种预感,说不定哪天我还能用得着它。”

她两眼直直地盯着福尔摩斯。

我们在布来克希斯高尔夫球俱乐部调查完槍击事件的第二天一早,我见福尔摩斯吃起早餐来狼吞虎咽,一反常态。他甚至还一个劲地夸哈德逊太太做的熏肉和奶油鱼蛋饭,而平时他连吃的是什么都不注意,逞论夸赞了。

他一直等着我把饭吃完。然后他点上欧石南根制的烟斗,将两腿直伸到壁炉前,心满意足地冲着天花板喷云吐雾。

我说:“你今天看上去很悠闲,福尔摩斯。你难道不怕布来克希斯的犯罪行为升级吗?”

“哦,我看不会的,华生。春天结束前,不会再有人开槍了。但你显然不同意我的说法。”

“你要是真这么想,未免太乐观了。我敢断定,那位受害者可不像你这么镇定自若。”

“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也许你说的没错。好在半个小时之内你就能验证你的推测了。星期三晚上那次神秘槍击事件的受害人今早10点半将拜访我们。”

“是你让他来贝克街的?那么你肯定觉得这会儿他离开布来克希斯会更安全些。”

福尔摩斯努起嘴思量着我的话。“是个合乎逻辑的推理。但可惜猜错了。”

“快别自鸣得意地笑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简单得很,我的朋友。我估计你想跟我分析昨天调查的结果。这我不反对,因为我也正想把我的想法捋捋清楚,并确保没有漏掉重要的线索。我觉得让此案的中心人物来听听我们的分析是很有用的,而且他也可以对涉及到的人物发表自己的见解。昨晚我们离开布来克希斯时,我邀请布里莫尔先生今天早上10点半到这里来。

他不仅欣然同意,还特别兴奋。”

“他的生命随时处于危险状态,听听这样的讨论当然很兴奋。”我说。

布里莫尔先生步履匆匆地来到我们的房间,我们已熟悉了他棕色的夹克、红扑扑的脸庞和充满活力的健康的体魄,他根本不像一个刚从死神手里脱身的人物。

我冲他寒暄着,问他胳膊的伤是不是好多了。他做了肯定的答复,福尔摩斯便兴致勃勃地说:“看来好得异乎寻常之快,华生。因为我们的朋友好像今早就又上球场了。”

一听这话,布里莫尔现出些许惭愧的样子。

“的确如此可你是怎么知道——”

“因为你上衣上粘着一根草。”福尔摩斯说着顺手从秘书长上衣口袋旁边的衣褶里拿掉一根一英寸见长的草。

他将草叶举在光线下说:“不是草坪上的草,你俱乐部主楼周围修剪过的草不是这样,而是荒原的草,即球场上的那种野草。我想是你用劲击球时带起来的。”

布里莫尔冲我苦笑一声:“我承认是这样,华生医生。看来对你这位观察力超人的朋友隐瞒任何事都是没用的。今早来这儿前我打了九个球区。刚开始悠着劲,后来越打越激烈了。我胳膊虽有点酸,但还能吃得住劲。明天我肯定能将运动量加大一倍。”

他两脚岔开站在房子中间,像个小男孩似的在炫耀自己的成就。我对他的做法加以批评,但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我的指责毫无效果。我只好告诫他,养伤时一定要保持伤口清洁。

“这我一定注意。我至今仍不敢相信,子弹没能要了我的命。从现在起要抓紧时间了,下礼拜西部就有巡回赛了,标志着赛季的开始,我计划打几周的巡回赛,作为参加缨菲尔德公开锦标赛的热身。”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这样你就可离开布来克希斯,躲过那个刺客了。会员们这么长时间见不着他们的秘书长,不会不高兴吧?”

“我接受秘书长职位时,就说好要参加比赛的。我周末都回来,而且他们见我与职业运动员一起参加大赛都特高兴。我想你们知道约翰·鲍尔和哈罗德·希尔顿吧?他们都是在90年代打败各路对手夺魁公开赛冠军的。说不定第三个夺冠的就是我呢。我决不能因不努力而失败!”

他的蓝眼睛放射出激动的光茫,一个人的生命竟然可以全部奉献给一项体育,再一次令我讶然。福尔摩斯可能也有同感,因为他突然说:“那么就让我们赶紧说说昨天在布来克希斯调查的结果。”

我有点煞有介事地说:“我们把我们的发现告诉你,阿尔弗雷德,然后再听听你的看法。就从你的球场管理员比文开始吧。”

“比文可是个好人,肯定与此事无关。”

“尽管他有对你反感的强烈理由?”

布里莫尔脸红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得如此唐突。

“他告诉你们我要换掉他了?这里毫无个人恩怨。我只是想更好地为俱乐部谋利——”

“比文没跟我们说这些。我们是从俱乐部其他人那里知道的。”

“是这样。这事我们在委员会会议上讨论过,所以我想有一些人知道。我很高兴比文没亲口对你们说,他是个好工人,这说明他不会无理取闹。”

“是吗?我却觉得他若说了,就有把自己牵扯进去的嫌疑。他有除掉你的动机,但隐瞒没说。你要是不在的话,他有望保住他的饭碗吗?”

布里莫尔皱起眉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他可能希望换一个新秘书长,那样他管理员主管的职位就能保住。委员会里并不是所有人都赞成我找个年轻人顶替他的建议。他们认为他多年来干得不错,这说法也有道理;现在回过头来想这事,我打算给他减薪,在另一个人手下做事,未免也考虑得太匆促,有失妥当。”

布里莫尔好像平生第一次在考虑别人的感受,而事实上也可能真是如此。他正如俱乐部的一些会员对我们说得那样,对自己的言行对别人产生的影响毫不顾及。

我说:“一个人辛辛苦苦于了一辈子,遇到这样的决定会很生气的。比文在他的小屋里,说明槍击发生时他离现场最近,这你想过吗?”

“想过。他是第一个赶到现场救我的。”

“是的,不出几秒种他就出现了。开槍的也可能就是他,然后轻而易举地钻进灌木丛,再假装从管理员的木棚里跑了出来。”

“的确不难做到。”

“比文说槍响后他没听见有人逃跑的声音。这真不可思议,因为他离现场近在飓尺。”

“可朝我开槍的人脚下是湿地,而且未必是从比文的小屋前跑掉的。”

我想起现场没有脚印,我还得出结论说凶手体重很轻,也许是个女的。

福尔摩斯说,“不错,凶手很可能朝另一个方向逃跑了。换句话说,他可能又回到了他从中出来的俱乐部里,布里莫尔先生。”

福尔摩斯眯起双眼,密切注意着对方的反应,他这一神态我再熟悉不过了,他是想从对方的反应中窥探出蛛丝马迹。布里莫尔大概也意识到了这是个关键时刻。

他坐了下来,但目光并不看着我们俩,慢慢地说:“这是可能的,当然可能。我得承认,此人对我的行动非常熟悉。不过就算此人是俱乐部的员工或会员,我也猜不出是谁。”

“那么我们就得看看我们昨天找人的谈话对你是否有启发,”福尔摩斯说,“华生,根据你的笔记,马歇尔·勒布朗都说了些什么?”

“说得不多。但我们得留意,他符合作案者的一切条件:他成天呆在俱乐部里,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他还有许多机会。他说案发时他一个人在厨房里,但没人能给他作证。因此他溜出去,躲在树丛里伏击你应是轻而易举的事。”

布里莫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福尔摩斯说:“你对勒布朗了解多少,布里莫尔先生?”

“不多。他菜烧得不错,否则就不会留在俱乐部了。此人比较粗,脾气乖戾,反复无常。可他和会员们的接触并不多;只要他的饭做得好吃,脾气好坏没人在乎。”

我轻声问:“马歇尔·勒布朗好像不大喜欢你。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我回想起厨师耸动宽大的肩膀,说他看不惯秘书长对待女人的情景,但我不能直接把这个告诉布里莫尔。把厨师内心的感受说给他的雇主,对前者是不公正的。

布里莫尔说:“我不知道。一方面办事效率高,一方面又不得罪你的下属,这是不可能的。”

我断定他有些话不肯对我们说,根据罗斯女士对我们说的,我怀疑那个法国人会不会侠肝义胆,一时发怒,为她打抱不平。

但我只是说:“他住的房间可以俯瞰整个高尔夫球场。所以他得天独厚,知道你何时进出俱乐部主楼。”

布里莫尔笑笑:“你要暗示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球场上,那说得没错。我刻苦提高球艺,你知道,这没什么不对。当秘书长时,我就提出了这个条件。”

“我没什么恶意,阿尔弗雷德。我只是想提醒你,勒布朗跟你的工作时间不一样,正好能观察你出人俱乐部主楼的行踪。比如,他知道什么时候把信放进你办公室里而不致被人发现。他也知道一大早你常一人打球,所以能把纸条放进小棚屋里,于是才促使你三周前找到了我们。”

“说得不错,而且勒布朗虽然做得一手好莱,来这儿时却没有从前他法国雇主的推荐信,我们只试用了他两个礼拜。他显然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肯定有过暴力行为,但具体的事我可不知道。”

我看向福尔摩斯,心里想笑;因为此前我表示对勒布朗的怀疑时,他曾指责我对外国人有偏见。

我的伙伴椰榆地说:“华生医生认为勒布朗英语说得磕磕巴巴,又留着黑黑的小胡子,所以是头号怀疑对象。你见他拿过槍吗?”

“没有。当然,我从没有搜过他的房间,也没检查过他的物品。”

“没错。你的会员们怎么样,布里莫尔先生?这会儿你一定已经明白了,面对这类事情,我们一个人也不能放过。”

秘书长疑惑地摇摇头。“你的话我明白。我也强使自己认为或许是某个会员干的。他们的背景五花八门,这你们也知道,但我实在看不出有谁会干出这种事。”

福尔摩斯说:“还是让我们替你指出几个可疑的人吧。先说赫伯特·罗宾逊怎么样?”

布里莫尔显出惊讶之色,但他并未立马将罗宾逊排除掉。

“没错,他呆在俱乐部里的时间比谁都多。而且我知道他对我很看不惯,可能他觉得我花在球场上和打比赛的时间太多。但我刚才说过,我当秘书长时,那是讲好的条件。”

罗宾逊还说过秘书长对别人的想法和感受不敏感也不关心,但布里莫尔没提到这一点,我想他根本意识不到,或者觉得秘书长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他完全关注于自我以及他的球艺,也许认为他职务的社会性的一面压根儿就不重要。

我说:“我跟赫伯特谈完后,也觉得他不可能开槍置你于死地。”

布里莫尔大笑起来,那种突然进发的笑声我和他打高尔夫球时已听过好几遍。

“说得再对不过啦!老赫伯特的身材是失来享福的,哪里跑得动!更甭说在灌木丛里快跑了。”

一个人是不是敌人,他仅凭身材就给排除掉,令我有点不悦,于是说:“你不能为此就取消对他的怀疑。罗宾逊那样的人完全可以雇人当杀手,大可不必亲自蹲在寒冷黑暗中等你。”

“我想你说得有理。但我看不出老赫伯特对我有何深仇大恨,非要把我从地球上消灭掉不可。”

福尔摩斯说:“我也看不出,布里莫尔先生。可这个案子一开始我就对华生说过,罪犯有非理性的一面。而且你知道,非理性往往是最不可预料的。”

布里莫尔的蓝眼睛目光发亮,落到福尔摩斯身上。

“非理智的可能性我倒没想过。不过这么想是合乎逻辑的,其实只有这种解释才能说得能。这样一来网就撒得大了,因为正像你说的,非理智的人很可能藏在最出人意料的地方。”他饱经风霜的五官再次闪亮起来,似乎又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没错,这个思路不容乐观,因为我们要替你的安全着想。你要是认为赫伯特·罗宾逊不可能是凶手,那么埃德华·福劳比舍尔怎么样?”

布里莫尔笑着举起他的一只大手。“请原谅我说话造次,埃德华·福劳比舍尔向来是个特理智特实际的人,他要是做出非理性的事来,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尽管如此,我认为他有可能。他表面温文尔雅,骨子里很可能是个危险人物。我毫不怀疑他对我有敌意。秘书长的职位本来他想当,却由我当上了,这无疑对他打击甚大。他对谁都不隐瞒他想当秘书长的愿望。我想他至今仍这么想,尽管最初的怨恨已经淡化。我俩表面处得还算不错,不怎么交谈,在会上相互尊敬,意见不一致时也不撕对方的面子。”

“星期三晚上躲在树丛后的人会是他吗?”

布里莫尔的神色异常严肃。他仔细思索一番后,说:“有可能。比文把我抬进楼里时,我胳膊流血很严重,当时围上来一圈人,其中就有埃德华。我想是他叫的医生。他也可能雇用了个无赖开的槍。他是个律师,生意做得不错,所以他本人已不怎么出庭。律师肯定认识好多罪犯,是不是?”

福尔摩斯笑笑。“他们要是乐意的话,可以操纵整个伦敦的黑社会。幸好他们中的大多数没这么做。你回布来克希斯后不要去质问福劳比舍尔。他至多也不过是个怀疑对象而已。”

我们又分析了一两个布里莫尔提供给我们的会员,然后便将目标转移到高尔夫球俱乐部员工身上。我对那些背景颇令人怀疑的球童尤为感兴趣。布里莫尔已经让球童主管去查案发时球童们的去向,但这个任务不容易,因为多数球童是兼职,也从没有固定的住址。此外布里莫尔向来自己扛球棍,所以跟那些球重并不熟悉,这也为发现线索造成了困难。他不雇球童顶多造成一点不满,可这构不成憎恨他的理由。球童们惟一的特点就是手头永远拮据,过去也都有过暴力行为,不过一般都限于家庭纠纷和在酒馆里滋事斗殴。我说球重人数很多,出现个把亡命之徒,受人之雇开槍杀人是很可能的,这一想法得到我同伴的赞同。

福尔摩斯还补充说:“杀手槍法不准i 也可能说明他是被雇的。这么近的距离还没击中要害,显然他不熟悉槍支。”

“或许是个女人呐。”我受到他的鼓励而斗胆地说。

布里莫尔为之一惊。我所说的女人在俱乐部里只有一个。1896年时,人们是不赞同女人弯腰打高尔夫球的,所以布来克希斯没有女会员。俱乐部里当然还有一些女清洁工之类,但她们都跟秘书长没有直接的接触。

布里莫尔自然知道我的用意,但显然觉得我的话有点失札,便说:“你指的若是罗斯女士,那么——”

“我们指的正是她。”福尔摩斯说。

“你曾经一度很喜欢那个女人。”我又说。

接下去是一阵沉默,我们能清晰地听见秘书长沉重的呼吸声,窗外街上的马车轮声也异乎寻常的响亮。布里莫尔费了很大的劲才使自己镇定下来,说:“我们俩之间的事是谁告诉你们的?是克里斯托贝尔·罗斯本人吗?”

解答这类问题颇有经验的福尔摩斯不屑地说:“我们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布里莫尔先生。我们可以告诉你,这事最初并不是那个女人先对我们说的。其实你早该说出此事才合适。你请我们调查此案时,就该毫不隐瞒地把一切事实都陈述出来。”

我一时觉得布里莫尔会对福尔摩斯的话暴跳如雷,但最终他只是说:“我认为这事与我请你们调查的事无关。我敢肯定,罗斯女士与本案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最好由我们来判断,布里莫尔先生。华生医生有一套说法,说被遗弃的女人发起狠来比地狱的愤怒还要强烈。我觉得从犯罪史上看,此话不无道理。

而且许多情人跟你的想法一致,认为女人成不了大气候,结果他们都遭了毒手。”

布里莫尔一边思索一边用手捻了捻小胡子。

“你说得对。但我还想重申一遍,我确信克里斯托贝尔与此案无关,无论是那些信件还是后来的暴力行为,都没她的事。”

“没事自然最好。但她是否无辜,还是得由我们来判断。你和这个女人好了多长时间?”

布里莫尔愤怒地望了福尔摩斯片刻,平淡地说:“我们俩相好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当时克里斯托贝尔已在布来克希斯干了三个月。她是个不错的员工,我意识到她一周来三个上午对我将起到极大的帮助。而且你们也看到了,她长得还很漂亮。”

“哦,华生医生肯定注意到了这一点,布里莫尔先生。”福尔摩斯笑着说。

“我当时知道她很孤独,我想你们一定认为我利用了她的孤独感。”

“利不利用我们不关心,布里莫尔先生。我们不是道德法官,而只想知道事实。”

“好吧,我尽量说给你们听。克里斯托贝尔孤独、漂亮,每周三次上午来当我的助手。坦白地说,我也很孤独。年轻时我曾花天酒地,九十年代以来却与女人接触得不多。总之,很快我们的关系就不一般了。”

“你有没有让罗斯女士觉得你要娶她?”

布里莫尔的脸尴尬得发红,说:“刚开始她拒绝我的调情,但我看得出她也很想。但我跟她都说了些什么却记不得了。”

福尔摩斯说:“这么说罗斯女士至少觉得你要和她结婚,给她的女儿提供一个新家。”

“是的,我们最终分手正是因为这个。”

“你从没想过要娶她?”

“没有。她想结婚,而我不想。我承认我的做法不妥,但你说过你希望听到事实,是不是?”

“没错。事实是一个漂亮能干的女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而心怀忿恨。”

“我明白克里斯托贝尔觉得我骗了她。而且她的感觉或许是对的。但她决不会害我。”

“你知道罗斯女士手里仍有她丈夫的手槍吗?”

“不知道,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星期三晚上开槍时她在哪里?”

“在家里,我想。那个时候她肯定不在俱乐部。她上班都在上午。”

福尔摩斯仔细打量了秘书长一会儿,说:“你认为想杀你或伤害你的人是谁,布里莫尔先生?”

布里莫尔显然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么直截了当的问题,讶然地说:“我——我不知道。这方面我帮不了什么忙。”

福尔摩斯说:“下一步你打算让我们怎么办?”

我说:“福尔摩斯,我们当然还得再去布来克希斯,调查我们已经提到和没提到的人。”

福尔摩斯不置可否,说:“布里莫尔先生,你觉得这种做法可行吗?”

秘书长沉吟一下,说:“逻辑上理应如此,但恐怕既费时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说过,春夏两季我大部分时间不在俱乐部,所以这段时间凶手可能会保持低调。”

“我同意你的看法。”福尔摩斯说。

接下去布里莫尔谈起了他的高尔夫球以及他要参加的比赛。看他津津乐道的样子,我又想起了罗斯女士评论他的话:他是个高尔夫球疯子。

最后他说:“我不想再耽搁你们的时间了,先生们。只要我离开布来克希斯,我的安全肯定没问题,那个神秘的凶手拿我也没办法。”

后来的几天里高尔夫球俱乐部里相安无事。快一个月的时候我等得不耐烦了,便决定去布来克希斯走一趟看个究竟。这时福尔摩斯已出外干别的事去了。

四月的天空晴朗无云,我走进高尔夫球场时不免有些失望。我打球只是个借口,实则是想观察周围的动静,但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此次我的对手与我的水平略为相当,他就是脸皮红通通的赫伯特·罗宾逊。因他的体质不如我的好,所以最后以我取胜告终。

尔后我们退到酒吧里,罗宾逊对我说俱乐部没再发生恐怖事件,秘书长的生命也没再受到威胁。

“那个家伙压根就不在俱乐部露面了。”他没好气地说。“他一不在,就没人闹事了。”

但我发现其他会员对布里莫尔在联赛中取得的成功倍感鼓舞。布告栏上张贴着从《晨报》剪下来的剪报,布里莫尔的得分用红笔勾划出来。他似乎在两轮巡回赛中表现得很突出。

当时大多数锦标赛都采取穴数记分制,布里莫尔总体打得不错。报纸上称,他有望进入下个月在肯特郡三威治举行的比赛,甚至还有人说他能在缨菲尔德举行的公开锦标赛决赛上露面。

我走进罗斯女士的办公室,见她工作得得心应手,比我们上次见到她时气色好得多。她说自从布里莫尔出外比赛后,没再收到过匿名信,也没发生过任何谁被拦劫殴打的事情。还说布里莫尔有时也间或回来,自称在外地没遭到凶手的滋扰。罗斯说秘书长回来时除了高尔夫球简直没有别的话题。我以同情的眼光望着这位长着一双温柔灰眼睛的迷人妇人,说:“你跟他分手了未必不是件好事,亲爱的。我觉得他的兴趣太狭窄了,成不了一名好丈夫。”

说罢我便离开她来到厨房。勒布朗说秘书长不在俱乐部更好了,还说他对待女人的做法决得不到好下场。我让他说具体点,但他只是耸耸法国式的肩膀,不耐烦地哼卿了一声。

接着我又走人球场主管比文的小棚。他和厨子一样,因布里莫尔的不在而感到高兴和充满自信。

我跟他说开槍那天因没有发现凶手的脚印,或许凶手是个女人或身材矮小的人,他听后显得很兴奋,似乎意识到凶手是谁,但却不肯向我透露姓名。

我还见到了球童总管,他说对球童们—一做了调查,但没发现谁对秘书长曾使用过暴力。然而他对只在周末来打工的球童们把握不大。他们当中有的人一连几个礼拜也不露面,而且个别的还坐过监狱。主管说虽看不出谁对布里莫尔怀有怨愤,但为了钱当槍手的事个别人还是干得出来的。

我最后见到的人是埃德华·福劳比舍尔。他比我们上次见面时和蔼开朗了许多。

他说凶手看来没有追随布里莫尔去外地,但愿秘书长返回布来克希斯后也不再发生不愉快的事件。福劳比舍尔高兴地邀请我打高尔夫球,于是我俩说好三周后一起较量一番。

后来的日于里,我从报纸上如饥似渴地追踪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的消息。他在萨塞克斯郡取得了小小的胜利。两周后他到了肯特郡的三威治,人人都说那是参加苏格兰公开赛的最后一场资格赛。

此间歇洛克·福尔摩斯返回过贝克街,我向他叙说我在俱乐部遇到的情况时,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听了听,然后又前往西沼泽地去了。我决定只要布里莫尔能取得决赛权,我就周末坐火车去三威治,看他如何与乔治·杰克逊进行较量。

我正打算去三威治的那天晚上,行程计划被无情地打乱了。我走在街上时买了份《星报》,上面醒目地写着:高尔夫球手在三三威治比赛时中弹我当时第一个想法就是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被人打死了。他的敌人肯定跟踪了他,趁他一心扑在比赛上时对他下了毒手。但当我匆匆读完标题下的报导时,才松了一口气,阿尔弗雷德其实没遇险。

被子弹击中的原来是赛场上最著名的了不起的乔治·杰克逊。

我迅速收拾行囊,准备当时就出发奔赴三威治。我和哈德逊太太都不晓得福尔摩斯的下落,所以无法给他拍电报,将肯特郡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在三威治住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当时我赶到时天色已晚,因此只好留待次日再去找他。我晓得他们比赛的地点是在圣乔治俱乐部,于是翌日一早就朝那里赶去。

我朝俱乐部的主楼走去时,呼吸着清新凉爽的空气,它让我想起冬天其实刚刚过去不久。我从老远的距离就认出了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的身影,他正在主楼后的高尔夫球场上练球。即使发生了杰克逊被槍击的事件,他的表情仍是那么专注,我着实羡慕他如此献身高尔夫球的执著精神。但同时我又有点惧怕,因为他的行为中透露出某些近乎疯狂的非理智的东西,连福尔摩斯都同意我这一看法。

布里莫尔精神过于集中,没发现我的到来,我便在他身后仁立了四五分钟,倾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看他苦练击球的技艺。

后来他转过身见到了我,但手里仍没停下练球。

“你稍等一会儿,约翰,”他说,“我得练习把球击得低一点。”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要找你谈谈,阿尔弗雷德。”

他点点头,拾起地面上的球棍口袋。“在我参加半决赛之前,我们还有四十分钟时间。”他平静地说。

“比赛还继续进行吗?”我狐疑地问。

“那当然。今天早上我们在俱乐部开了个会。一两个人觉得杰克逊受了伤,想停止比赛,但我们都知道他伤得不太重,我尤其认为比赛不能中断。不能让杀手觉得他得逞了,让比赛停下来,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赢家。”

他的话有几分勇敢的味道,但丝毫没考虑危险的因素,因此不是勇气,而是鲁莽。我干脆地说:“警察在哪儿?”

“可能来了吧,”他说,“我昨天晚上把我能说的都讲给他们听了。福尔摩斯没跟你一起来吗?”

“他有事,去东北了。”我说。

布里莫尔笑笑,说:“可怜的杰克逊不能参加比赛了,我有望赢得一场重大的巡回赛。这个机会我可不能错过。”

“你最好跟我说说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只是在报纸上读到一点简单的报道。”

“你是说开槍的事?那不是在球场上发生的。杰克逊赢了半决赛,昨晚在回家的路上中了槍弹。他赢得极为轻松,真可谓是高尔夫高手,我正渴望和他——”

“那么这次槍击是个意外,和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毫无关连喽?攻击的对象是杰克逊?是不是有人想打劫,或与杰克逊有仇?”

“警方是这样认为的。他们正在调查城里有前科的罪犯。”

“你觉得警察在那些人当中找不到凶手?”

“说实话,是的。对了,华生,警方对在布来克希斯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这是我们事先说好的,我仍希望不要告诉他们。”

“我看这次不告诉他们是不行了,阿尔弗雷德。当时我就不同意瞒着警方,这次我就更不愿意了。”

“我当时答应过俱乐部的会员们不报警,他们非但找不着罪犯,还会把事情搞得满城风雨。我去找歇洛克·福尔摩斯就是为了避开警察。”

“杰克逊伤得重不重?”

“可能不重,据说没有生命危险。他是从背后中弹的,说明有人追踪他来到了这里。好像开了两槍,有一槍打中了他的大腿。医生说伤得不算太重,但他至少这个赛季不能参加比赛了。”

“你怎么认为此事,阿尔弗雷德?你觉得和在布来克希斯发生的事有关吗?”

我们此刻已坐在一张长椅子上,面对着大海,眺望着白色浪花在陽光下舞蹈。

布里莫尔见四下无人,才悄声说:“是的,我觉得昨晚上的凶手就是开槍打我的人。他射击的目标其实不是乔治·杰克逊,而是我。”

我俩望着一条小船朝岸边划来,我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当时你和乔治·杰克逊在一起吗?”

“没有。他住在附近的一栋寄宿公寓里,我住的旅馆在老城,离他的住所有一里多路呢。事情是这样的,杰克逊轻易地就取胜了,我打得慢些,但一个小时之后也结束了。我离开俱乐部回旅店时,乔治仍在俱乐部里和几个人喝酒。”

“当时几点?”

“大约六点。”

“杰克逊是什么时间离开的?”

“这我说不准,但肯定在我后面。警方说,他是在从这儿回寄宿公寓的路上遭到槍击的,大约是7 点45分左右。”

“他看见开槍的人了吗?”

“警察说没看见。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而且当时他已喝了三个小时的酒。”

“你是说他喝醉了?”

“高尔夫球打得那么好的人是不会在比赛期间把自己灌醉的。”

“我会去问警察的。”

“你最好不要对警方提起布来克希斯发生的事,否则他们将问我为什么不报案,我会很为难。”

“好吧,不过我仍认为当时应该报案。”

“但我和福尔摩斯都不认为应那样做。”

“你为什么认为昨晚的槍是冲你开的?”

他朝四下扫了一眼,说:“约翰,今天是你先看到了我,对不对?我发现你之前你已在我背后站了好长时间。”

“是的。离你还有100 码的距离我就认出了你。”

“你怎么知道是我呢?”

“因为我现在已经了解了你的规律,阿尔弗雷德。你对高尔夫球热衷得简直近乎发疯。我料到你一大早就得开始练球。”

他笑笑,显然觉得我的话是对他的恭维。“可周围也有一两个练球的人,为什么你能在100 码开外偏偏认出了我?”

“你的击球姿势非常特别。而且我也认出了你穿的花呢衣服。你每次打球都是这一身。这大概算是你的商标吧。”

“没错。我有三套打球用的服装,都是哈里斯牌花呢。但这礼拜除了今天之外,我没有穿这样的服装。我一直穿一身浅绿色夹克和裤子。这身衣服冬天时我在布来克希斯没穿过,因为太扎眼。可现在陽光明媚,又在海边,它就不那么显眼了。”

“这和杰克逊挨槍击有什么关系呢?”

“其间的关系是:昨天杰克逊穿的衣服跟我的一模一样。这身服装比较特别,运动员里只有我俩人穿。”

“所以你觉得开槍人是冲着你去的?”

他点点头。“肯定是。很巧的是,昨天有一位从伦敦来的观众,顺路用一辆封闭马车把我从俱乐部送回了我的旅馆。所以凶手在夜色中认错了人。他见杰克逊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就朝他开了槍。”

说罢他领我走进楼里的更衣室,让我看他那套服装。衣服质地不错,绿得扎眼,我觉得阿尔弗雷德的穿着品位偏于保守,似乎不该穿这类衣服。

布里莫尔去参加半决赛后,我便前往昨晚发生槍击的地点查看。那地方很偏僻,是伏击的好场所。杰克逊是在一个小胡同里遭到槍击的,胡同坐落在一排高大房屋的后面,晚上寂静无人。干硬的鹅卵石上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无从判断开槍者的身材高矮。

我在小巷里来回走了一趟,结果发现一块发黑的渍点,我断定应该是杰克逊留下的血迹,地点离他住的房子的后门只有三码远。因没有发现更多的证据我颇感失望,正欲离开去看我朋友的半决赛比赛时,我突然见到一小块金属,令我心跳不已。

我是在小巷的尽头找到的,那里的一截残垣断壁上长着一棵山植。我把金属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打算拿回贝克街让福尔摩斯过目。

此外在破墙壁的灰浆里我还拾到一颗弹壳,显然是没有打着乔治·杰克逊的那颗。

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在三威治的赛事中大获全胜。他的胜利易如反掌,因为对手乔治·杰克逊躺进了医院。布里莫尔在球场上打得顽强专注,像是着了魔似的一帆风顺。他在取胜后的演说中对比赛的组织者表示感谢,并衷心希望“一流的高尔夫球手”杰克逊能早日恢复健康,重新返回球场。

我在离开三威治之前去了趟警局。负责此案的正巧是和我及福尔摩斯都打过交道的弗雷斯特警长。他说通过对当地罪犯的调查,没有找到什么证据。

“当地人作案一般不用槍,”弗雷斯特说,“棍棒是常见的凶器,使槍的较罕见。”

“杰克逊被抢劫了吗?”

“好像没有。他遭到袭击时已喝得酩酊大醉,所以好多事都说不清。他连当时是回家都记不住了,更甭说挨槍击的细节了。当时他口袋里有一些铜子,但没被抢。

而且他的表也仍在他衣袋里,虽说那表不怎么值钱。”

“他见到开槍人的模样了吗?”

“没有。事发后好几分钟他才知道挨了槍子。”

“你应该再找他谈谈。”

弗雷斯特点点头。“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医院。华生医生,别指望他能回忆起什么来,别忘了,槍是从他背后射击的,而且当时天色已黑。但他可以跟我们说说有没有仇人,谁有槍之类的情况。”

“警长,我还有另一个推测:会不会是打错人了?”

接下去我把布里莫尔和杰克逊都穿着同样服装的情况告诉了他。然后又把三个月前发生在布来克希斯的一系列事件透露出来。

他听时没插话,却很吃惊。“你们难道没报案么,华生医生?”

“奥斯本上尉和他的狗遭袭击的事倒是报告了当地警局。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

“但后来的事都没报案?一直发展到槍击秘书长?”

我感到很难堪,内心里诅咒布里莫尔和福尔摩斯让我陷入这样的境地。

“我的话他们不听,布里莫尔和俱乐部会员是为了保护俱乐部的名声;福尔摩斯则认为用不着警察的帮助他就能解决此案。”

“你能不能劝布里莫尔赶紧报案?虽然已晚了点儿。”

“他不想找警察。而且他也挺走运。如果两次射击都是一个人干的,此人的槍法也真够差劲的。布里莫尔只伤到皮肉,杰克逊大腿挨了一槍,另一槍还打飞了。”

“我们还弄不清他开槍的目的是不是想置人于死地,”弗雷斯特说,“从证据上看好像不像。”

我脑海中浮现出罗斯女士的形象,她双手紧握一只槍口冒着烟的左轮槍,面对自己干下的事吓得张着嘴睁大了眼睛。

弗雷斯特又说:“如果受害者不合作,就是苏格兰场也没法进行彻底的调查。”

我答应他倘若布来克希斯再发生暴力事件,我个人一定立即报警。他也说三威治这边一旦有新的线索,他马上告之贝克街22lB号。

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于是我又前往布来克希斯俱乐部,与埃德华·福劳比舍尔进行那场被推迟的比赛。我俩的比试很激烈,因为我从布里莫尔那里学了两手,而且比赛前着实找时间练了练。

我和福劳比舍尔比试了一番,最后以他险胜告终。对于在三威治发生的事,埃德华·福劳比舍尔都知道,因为他和赫伯特·罗宾逊及另外两名会员曾专程赶往彼地去观看秘书长那几场重要的比赛。乔治·杰克逊被槍击那天他们上下午都在三威治。我漫不经心地问他他们是何时乘火车赶回伦敦的,埃德华的回答是晚上8 点13分。看来福劳比舍尔、罗宾逊以及和他们同行的两个人都不可能跟踪穿浅绿色花呢服装的杰克逊,并朝他开槍。即便他们有时间,他们也不会认错人跟踪杰克逊,因为他们对布里莫尔太熟悉了。不过反过来一想也不是不可能,因为三威治那个俱乐部的周围没灯,通往那条小巷的一路上也没有路灯。

福劳比舍尔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冷笑着说:“我们当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去那儿害他,我知道。而且我可以告诉你,那天是星期四,马歇尔·勒布朗也休息。”

“球场主管比文也是星期四休息吗?”

“不是,不过主管的时间弹性很大。他只在周末上班,平时休息时间自己定,跟布里莫尔打声招呼就行了。你想不想让我查查他星期四在没在这里?”

“不必了。不必打草惊蛇。凡是跟布里莫尔有仇的人都可以雇人去杀他。凶手认错了人可能正是这个原因。”

我暗忖,倘若凶手真是被雇的,查找起来范围就更大了。我还知道罗斯女士礼拜四也不在俱乐部,从而没人知道杰克逊遭槍击时她在干什么。

我和埃德华·福劳比舍尔共进午餐,对马歇尔·勒布朗烧的菜极为欣赏。下午我离开律师,去找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只要他不在楼里,我准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

正值多风多雨的5 月,天空总是布满乌云,陰沉沉的。我和福劳比舍尔打完球后,天气变得愈发恶劣起来,雷阵雨毫无疑问是躲不过去了。若不是因为有一个人的身影的存在,整个高尔夫球场便像被遗弃了一般,空无一人。

只有布里莫尔仍在那里练球。他朝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那地方肯定会有风的。像我这样不是在海边长大的得练习适应刮风。”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指的是在苏格兰缨菲尔德举行的公开锦标赛。一时间,我竟忘了那场大赛已迫在眉睫。

他打球的姿势很美,肩膀的运动很有韵味,不能不让我羡慕。但他完全不顾个人安危的执迷又令我生出反感。球场周围尽是高大的树木和灌木丛,若是有人想暗算他,这里是最理想不过的地方了。

“阿尔弗雷德,你对自己的安全一点都不在乎吗?毕竟你已经遇害两次了。你胆儿大得未免愚蠢了。”

“我来这儿是练在东北风下击球的。我得做好一切准备。这场雨下得好,这样的天气下周比赛时我们至少得碰上一次。”

“你要是不听劝,毫无戒心,我也就没耐心再说什么了!”我生气地说完便走开了。

离开80码后,我回首望去,只见他孤零零一人站在空旷的球场上,头顶陰沉的天气,冒着风雨挥棍击球,他的痴迷和卖劲真是匪夷所思。

又过了5 天歇洛克·福尔摩斯才返回贝克街。他面容憔悴疲惫,我想是因为处理北边的案子过于劳神没吃好饭的缘故。他大致给我讲了讲那个案子的经过,因与布里莫尔案无关,我就不在这里赘述。我劝他立即上床睡觉,然后我把他讲的粗粗记下来,以备日后写作用。

我急不可待地翻阅着星期四早晨的《泰晤士报》,因为公开赛的第一轮比分就登在体育栏上。虽说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在个人安危方面是个傻瓜,但他对高尔夫球的献身精神却让人钦佩,所以我急于想知道他的比赛情况。

他没让我失望,报纸说缨菲尔德的天气极佳,为这场大赛的球手们带来了好运气。参赛选手总共64名,绝大多数都是职业运动员;两名顶尖选手泰勒和哈里·瓦顿一开始比赛就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苏格兰球迷。第一轮下来后,最棒的业余选手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只比领先的头一名在比分上相差一点。

福尔摩斯起得很晚,看上去完全恢复了元气,因而饱餐了一顿哈德逊太太准备的早饭。我把我们朋友的比赛告诉他,他不大以为然,但我跟他讲起两周前在三威治发生的意外时,他突然来了精神头。讲到乔治·杰克逊不幸遭到槍击时,他聚精会神的样子有如被施了魔法。

“你查看开槍现场了吗?”

“查了,福尔摩斯。我还找到了杰克逊中弹倒地的地方。此外我发现了一块血迹,肯定是杰克逊的。”

“你说他是背后中弹的,距离多远?”

“这我说不好。恐怕谁也说不清。那个小巷太窄小,什么也发现不了。”

事发后我便急忙赶到现场,对此福尔摩斯没有夸我两句,不免让我有些失望。

不过他对某事产生浓厚兴趣时,一般是没时间夸人的。

“现场上你什么都没发现?”

“不,我发现了一样可能会引起你极大兴趣的东西。”我冲他笑笑,然后走到壁炉台边,像个魔术师似的从上边的一个烟草罐里掏出一个小纸团,递给我的朋友。

他匆忙将纸团打开。“子弹壳。你是在槍击现场找到的?”

我得意地点点头,“准确地说,是离杰克逊被击中的地点15码的地方发现的。

嵌进了小巷末端的一面墙上。”

福尔摩斯从沙发里跳起身,冲到他的书桌前,用放大镜查看子弹。

“A ·22型,手槍子弹,没错!”说着他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另一枚子弹壳,跟我给他的一模一样。“我敢打赌,是同一把手槍打的。”

我疑惑地望着他。“那个弹壳你是从哪儿搞来的,福尔摩斯?”

“是离布里莫尔中弹的地方10码远的一棵树上找到的。我是用你的小刀从树里挖出来的。”

“当时你怎么没跟我讲?”

“当时还看不出它的意义。而且也不能让凶手知道我们发现了这一证据。他要是知道,就不会使用同一把槍了,以免让我们将两次射击联系起来。华生,再把你去三威治的详细情况说一说。”

于是我又讲到杰克逊和布里莫尔如何是在全体选手中惟一穿着扎眼的浅绿色服装的人;夜色在圣乔治俱乐部降临后他们俩是如何的难以分辨;布里莫尔如何坐着一辆有篷马车离开了俱乐部,从而捡了一条命;凶手如何在黑暗中跟错了人,将杰克逊一槍击倒。

“我早该知道这些。”福尔摩斯用手指刮了一下长鼻子。

“这可赖不着我。你没留地址,所以什么事都没法通知你。就算你在,发现的东西也不会超过我的。”

“华生,当时我要是在三威治,这个案子这会儿就结了。”

“不可能。”

我站在他书桌前,挑战似的看着他。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如何能轻易地解决这个神秘的案子。不过按照以往的经验,我知道他是从不说大话的。于是一种不安在我内心騷动起来,是不是某个至关重要的线索被我漏掉了?

我想继续听他说下去,看他有什么高招破案,但他只顾用放大镜查看弹壳。

“华生,你赶紧找出火车时刻表。我们必须尽快赶往三威治。”

没多久,我们便乘坐马车驶在通往火车站的路上。我禁不住对他说:“你不听我劝告报警,不过幸好布里莫尔还活着。三威治的凶手打错了目标。”

“并非如此,华生,我们之所以急忙赶往三威治,是因为凶手有意将槍口对准了另一个目标。”

在火车车厢里,福尔摩斯一直低着头,处于沉思状态,我知趣地很少打断他。

火车快到站时我问:“你是想沿杰克逊从俱乐部回家的路走一遍,还是我带你直接去槍击现场?”

他陡地从冥想中醒过来。“什么?哦,两个地方我都不去。我想该发现的东西你都发现了。你的观察力相当不错,不过推理有点欠佳。我们若能发现进一步的线索,就得赶紧采取行动,否则还将发生流血事件。几个月前我们就说过,凶手是个疯子,但我没料到他会变得如此危险。”

走出火车站后,他径直朝旧城方向走去,那里街道狭窄蜿蜒,房屋都是凸肚窗式的。店家不多,福尔摩斯走进一家,老板听了福尔摩斯的询问后颇为失望,他本以为能从我们身上赚点钱。福尔摩斯重申他的问题的重要性,于是老板叫出一个伙计,核对了一下前一周的买卖清单,结果没发现我们要找的东西。

走到街上后,福尔摩斯为了节省时间,说我俩应分头找,并告诉我该怎么做。

一个时辰后,我俩依旧是一无所获。福尔摩斯此时的表情有点近乎绝望,他领我登上一辆马车,沿南部海岸线驶去。他多给了车夫一个几尼,让他以最快速度跑几英里,嘴里还兀自喃喃道:“肯定是这样的,不可能是别处啦。”

而我仍对能否找到所需的证据表示怀疑。就算找到,我也弄不清乔治·杰克逊想标新立异,穿奇装异服的做法与怪异的槍击事件有何关联。

我们终于在迪尔市离海边不远的一个小铺子里找到了我们寻找的线索。那个店是那一带惟—一家卖男子服饰的,否则我们根本无法找到。

店主比波斯先生人过中年,但仍整洁利索,略微发福的腰围套着马甲,给他一种稳重感,小鼻子上还戴着一副夹鼻眼镜。店里只有他一个人,冬季生意不火,用不着雇助手。买东西的人少,所以卖过的物品他固然都记得。

上星期四的确有位先生买走了一身色彩扎眼的浅绿色花呢服装。买的是现货,不是定做。比波斯提出来要给他定制,买主说时间太紧迫,来不及量身。当天晚上客户就把衣服拿走了,对此比波斯记忆犹新,因为他给那身衣服收短袖口时,买主就在海滩旁焦急地散步等着。那天晚上比波斯关门回家的时间都延长了,因此他记得很清楚。

福尔摩斯深吸了一口气,既表达了他的满意,也说明他兴奋元比。这会儿我想他该把他的想法告诉我了,于是我说:“我们总算找到了买这身衣服的出处,但我仍不明白有何意义。乔治·杰克逊见阿尔弗雷德的衣服很特别,就给自己也买了一身。虽然我觉得有点艳俗,可人的品味是很难解释清的。他匆忙跑到这里来买了这身衣服,所以后来才被人打伤了。球场里只有两个人穿这套服装,当然他很容易就被人错当成了阿尔弗雷德。这一点我早就推出来了,也对你讲过。其实今天大可不必为了证实我的话而跑来跑去找卖这套衣服的商店。”

“你觉得没这个必要,华生?你不必说了,你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那么我得告诉你我们花了一天的时间是为了什么。我们找到这家店铺不是为了某人买了一套衣服,而是为了查明买主是谁。”

“这不是明摆着的?买主当然是乔治·杰克逊——”

福尔摩斯转过头,问一脸迷惑的店老板:“比波斯先生,请说说买绿色衣服人的长相。”

店主宽厚憨直,脖子上挂着一条皮尺。他思索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那个人是个急性子。依我看30来岁,身体健壮,留着八撇胡。”

我看向歇洛克·福尔摩斯,他对我的愕然私下窃笑。我说:“是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到底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我还以为——”

“没时间解释了,华生。到时你自己会琢磨明白的。布里莫尔此时在哪儿?我们必须马上见到他。”

“这容易,福尔摩斯。我跟你说过,可你往这儿赶时忧心忡忡,没听进去。他正参加公开锦标赛。”

福尔摩斯的灰色眼眸因恐惧而睁圆。“那是最隆重的高尔夫球比赛,是不是?”

“没错,福尔摩斯。这是阿尔弗雷德一年来最大的奋斗目标。他整个身心都扑进去了。”

“比赛地点在哪儿?”“”我们现在在南边,离我们十万八千里,福尔摩斯。

几个礼拜前,你自己跟我说过比赛的地点,今年是在苏格兰的缨菲尔德,离这儿足有500 英里。“

“布里莫尔已获得了决赛资格?”

“不仅获得了,福尔摩斯,而且表现得相当出色。他的对手可都是国家顶尖的职业球手。你匆匆领我赶到这儿之前,他刚赛完第一轮,只比第一名落后一点。”

福尔摩斯的表情既兴奋又恐怖。

“昨天完的第一轮?”

“是的,今天打第二轮。最后两轮明天举行。我正急着想知道阿尔弗雷德今天战绩如何呢。我要——”

福尔摩斯早抢先我一步跑到迪尔市的街头,将一枚铜币塞人一个卖报童的手里。

然后他把报纸塞进我手中。

“你知道比赛结果登在第几版。看在上帝的面上,快看看!”

我俩的手相碰时,他的兴奋像电流似的传染给了我。我的手指笨拙缓慢地打开报纸时直发抖。

“阿尔弗雷德仍名列前茅!第二轮中他与领先者只差两分,第一名是了不起的哈里·瓦顿。”

福尔摩斯非但没因我们朋友的巨大成功而欣喜若狂,而是立即拔腿朝当地的小火车站跑去。

“我们得立即赶回伦敦,华生!去赶晚上开往爱丁堡的车,然后再去缨菲尔德。”

“我说,福尔摩斯,用不着这么急吧?哈德逊太太在等着我们吃晚饭,而且也得带上必要的行李——”

他却早已蹿到了火车站售票窗口前,回头冲我嚷道:“我们得赶上晚班车,华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流血事件,甚至凶杀!”

我们勉强地从舍斯克劳斯坐上了北上的末班车。

我们冲过检票口,来到站台上时,火车车厢的门已经关上,发动机冒起了黑烟。

当我们踉踉跄跄从最后一扇开着的门跳进车厢内时,侍卫已举起了小旗子,吹响了哨声,火车发出一声巨吼,轰隆隆慢慢驶出了车站。

我俩单独拥有一个头等车厢,厢内的弹簧坐椅十分舒适。这一天过得紧张而劳累,坐进车厢后,节奏分明的轮子声便起到了催眠的作用。福尔摩斯睡没睡着我不知道,反正我进入梦乡前记得他瘦削的脸庞紧贴着窗口。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外面昏暗的灯光。我对福尔摩斯的想法一无所知,仍兀自为我们朋友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的安全担忧着。

我一觉醒来后,发现窗外已经下起了雨,福尔摩斯的目光仍紧紧盯着窗外。我省了一眼手表,见星期四已让位给了星期五。我把我这边的窗帘拉下,又裹紧大衣睡了起来。在印度服兵役时,我学会了在各种环境下人睡,发现这实在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本事。凌晨一点钟,我又陷入沉睡之中。等我再度睁开眼时,天色已大亮,火车正徐徐驶人爱丁堡的郊区。

福尔摩斯仍像昨天晚上那样坐着。他的双腿朝前伸直了一些,眼神却依旧如故,聚精会神地望着市区。火车远还没有进站前,他就将猎鹿帽拉下耳朵,期待着急忙跳下车去。

我和福尔摩斯都没来过缨菲尔德。此地是“高尔夫之乡”,但通过询问我们得知,所有球场都不在市中心,均坐落在20英里开外。于是我们又挤进一辆短程火车,时间虽早,车里却挤满了兴致勃勃的苏格兰人,带着各色食品饮料,准备一睹当天的高尔夫球大赛。他们说话的口音忽软忽硬,显然是从苏格兰各地汇集而来。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们得知,今天是公开赛的最后一天,云集了所有高尔夫球界的高手。

他们谈论着各个球手,但一致同意最出色的莫过于英格兰人哈里·瓦顿和J ·H ·泰勒。此二人在星期三和星期四的两轮赛事中过五关斩六将,轻松进入最后一天的决赛,将大部分对手甩在了身后。

他们的口音我听起来很困难,于是只竖着耳朵听是否有人提起我的朋友。果然有一个人在提到业余选手也有望取胜时说到了阿尔弗雷德的名字。接着一个看了第二轮比赛的人说阿尔弗雷德打得如何的勇猛;说他实在不是等闲之辈,与职业选手相比毫不逊色。我真想跳将起来,说我认识阿尔弗雷德,但福尔摩斯严肃的表情让我没敢开口。须臾,水泄不通的火车驶入一个小站,一路上我和我的同伴一言未发。

我俩随着人流往检票处挤去时,福尔摩斯问了我一个问题。这还是十个小时以来他第一次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你带左轮槍了吗,华生?”他问。

我说:“带了,还装上了子弹。就在我大衣的内兜里。”

福尔摩斯知道,一般情况下我都是槍不离身的,他明知故问,说明他感到事态的严重性。我预感到,当天结束前,要么案子结案,要么还得死人。

我们进入一座早已挤得水泄不通的高尔夫球场,福尔摩斯说:“你得马上找到布里莫尔在哪儿。”

我过去从没观看过公开赛。当时的时间是九点,比赛是八点开始的,这就是说阿尔弗雷德可能会在球场的任何一个地方。我急忙赶到一号发球区,一名选手刚击了一个好球,引起观众们的大声喝彩。从发号员嘴里我得知,阿尔弗雷德已经来到球扬,他是8 点半开始参赛的。

我又赶回俱乐部会所前面,那是我和福尔摩斯说好的会面地点。

“他已在场上,肯定有危险,”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要想保护他,就得赶到他身旁。发号员说他在四号球穴区附近。他说找到他应该不难,因为在他身后参赛的是哈里·瓦顿,有一帮球迷跟着。走吧,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用不着着急,华生,你带来的消息不错。我想我们还是先吃点早饭吧。”

令我吃惊的是,福尔摩斯竟领着我离开球场,走进附近的海洋饭店,为我俩要了两份丰盛的早餐,然后悠哉游哉地慢用起来。餐毕,我们退到大厅一角,他点起烟斗,将刺鼻的烟草喷得漫天都是。

我不让他抽,他却说:“这是苏格兰烟草华生。说不定我们坐火车返回前,我还能再买点儿呢。这种烟草的卖主就在爱丁堡市中心。”

此时已近十点半。我说:“行了,福尔摩斯,你有点过分啦!来这儿时你火急火燎的,我不得不给哈德逊太太拍电报通知她我们的动向,这会儿你又好像世界上的时间都是属于你的似的。”

“并非世上所有的时间,华生,这在逻辑上说不通。既然阿尔弗雷德在球场上,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好吧,我知道你对这项体育感兴趣,那我们就去球场看看我们朋友的战绩如何了。等他上午的一轮结束后,我俩就得像两只鹰似的盯着他。”

话音未落,我的同伴便从座位上跳起来,穿过大堂朝门口走去。

福尔摩斯经常这样情绪多变,我已习以为常。回过头来看,在海洋饭店里的小憩其实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福尔摩斯同许多好动的人一样,极会利用时间休息;昨晚他没怎么睡,但今早他却料到他匆忙赶来此地欲阻止的暴力行为在上午不会发生,于是便抽空放松了一下。我特希望他向我解释一下他的意图,但那不是他的作风。

福尔摩斯此时问我选手们更衣和吃午餐的地点在哪儿。1896年时,职业选手不允许进入俱乐部会所,但附近有他们更衣的帐篷。我了解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他一般跟职业选手在一起,在三威治时就是那样。他觉得在球场上人人都应平等,我很佩服他这一做法。福尔摩斯仔细研究了一下挤满选手和球童的球场地理情况。

他见我已等得不耐烦,便同意马上去找阿尔弗雷德。

我们按照发号员的提示,很快就找到了布里莫尔。果然,全国最耀眼的高尔夫球星哈里·瓦顿周围围满了他的崇拜者。瓦顿在15号球区,我们赶到时,他刚好切削了一个漂亮的球,围观者掌声雷动。不言而喻,那些苏格兰人肯定希望瓦顿也是苏格兰人,但因他高超的技术使苏格兰人喜爱的高尔夫球得以普及,他们同样也很爱戴他。

我在瓦顿前面的球穴看到了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他的周围也围了一些人,人数不那么多罢了,我们走近时,他也击了一个引起欢呼的漂亮球。我得意地对福尔摩斯说,阿尔弗雷德心理素质不错,面对强手毫不畏惧。我的同伴说,这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颇像句格言。他的话我没弄懂,但我以为是因他不懂高尔夫球的缘故,而我这一个月来却庶几成了这方面的专家。

选手们已进入平坦球道,阿尔弗雷德仍旧紧追第一名不放,而其他许多优秀选手则已被淘汰出局。我禁不住对身边的人说:“阿尔弗雷德的高尔夫球打绝了!我跟他较量过,他为此次比赛着实下了不少功夫。看来他是不会轻易认输的,今天下午最后一轮他肯定会一拼到底。”

福尔摩斯听到了我和别人的交流,朝我不满地膜了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对观看比赛的球迷来说,今早真是大开了眼界。我们吃早饭时曾落了几次雷阵雨,但眼下已晴日当空,虽有风,却异常温暖。这次阿尔弗雷德又穿上了褐色的花呢服装,我觉得这身服装才更适合他打高尔夫球。也许乔治·杰克逊在三威治穿着浅绿色衣服不幸地吃了槍子后,阿尔弗雷德就不再想穿那身扎眼的服装了。

他越打越好,看他的观众也越围越多,连俱乐部里的人也都出来目睹他的球技。

他能死死咬住,与职业选手抗争,我想正是他吸引俱乐部会员们注目的原因。

我正看得带劲,一只手抓住了我胳膊。

“拿着这些,华生,”福尔摩斯将他的披风和猎鹿帽递给我,“等他打完这轮后一直盯住他。”

我还没问怎么回事,他就迈着两条长腿走了,与一个小时前他松散怠惰的神情相比,他的动作中多了几分紧迫感。他从我视线中消失后,我感到心跳加快了速度。

我又摸了模军大衣内衣口袋里的手槍,这已是我们来到缨菲尔德后我第四次查看手槍了。

阿尔弗雷德又击完一个球后,显出疲劳的神色,我没有随着一群观众拥上去庆祝他。现在最好不要分他的心,因为他得草草吃完午餐,然后继续下午的最后一轮比赛。然而我得紧紧尾随着他;如果福尔摩斯说他现在需要保护,那么此时便是最关键的时刻。

阿尔弗雷德在记分册上签了名,将其交给记分员。当时没有记分显示牌,只能由记分员每隔20分钟将比赛成绩用纸贴在记分篷的外面,所以篷外往往十分拥挤。

不一会儿阿尔弗雷德从篷子里走出来,因得知了自己的成绩而喜形于色。泰勒出场比较晚,仍在打着,目前只有哈里·瓦顿稍胜他一筹。从形势上看,早上这轮比赛到吃午饭时,阿尔弗雷德排名第二是不成问题的了。

我焦急地四下张望,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福尔摩斯,但到处都不见他的影子。

我不敢太分心,因为正是午餐时间,围拢阿尔弗雷德的人很多,说不定里面就有那个神秘的刺客。

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喜气洋洋地对他的球童说:“上午咱们干得不错,鲍布,你拿上球棍,去吃点东西吧。”

于是球童便跑到海洋饭店前面的煎饼摊前排队买吃的去了。我紧紧跟在阿尔弗雷德身后,生怕人群里什么人跳出来害他。这个任务很艰巨,因为人太多,故而我把手槍放到了侧兜里,一只手紧握着它。幸好他没看见我,否则我就得挤上前和他说话,那样我就没法留意周围的动静了。

正如我所预料的,他走进为职业选手准备的更衣棚里。此棚只让运动员人内,一个守卫在门口拦住我的去路。不过我觉得他在里面和别的选手在一起更让我放心,因为外面人群的成分太杂,反而不安全。

紧接着阿尔弗雷德比赛完的哈里·瓦顿这时也走进了大棚。他的球迷们喧闹地尾随他到更衣室门口,被守卫坚决地拦住。球迷们并无恶意,他们马上意识到应让瓦顿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月p 样下午才能在决定胜负时发挥得更好。于是他们便说笑着纷纷散开。

瓦顿在更衣室里没呆多久;三分钟后再度出来。我正为我的朋友担忧之际,只见他也紧跟着在比赛中领先的瓦顿走了出来,他俩沿着更衣棚的一侧朝前走去,棚子的侧面有个指示箭头,上书“运动员就餐处”。

我跟了上去,与阿尔弗雷德保持在5 码远的距离。这时我意识到我身边有个穿着破旧衣服的人,好像是个球童,但我目光紧盯着前面的布里莫尔,没太留意他。

我跟着瓦顿和阿尔弗雷德来到更衣棚后面的一个小窄道上,另一边是个很大的帐篷,可能就是运动员用餐的地方。

后来发生的事情迅雷不及掩耳,好一阵儿我才缓过劲来。我身旁那个人焦急地小声说:“华生,快点拿出槍!快!”我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我刚把左轮手槍递到福尔摩斯手里,就见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槍。在他前面走的瓦顿什么也没有察觉,离他只有5 步远,正准备越过帐篷的绳索,布里莫尔便把槍口对准了他。我当时肯定大喊了一声,但喊的什么至今我也记不起来。我想可能是要警告瓦顿,另外让福尔摩斯开槍保护无辜的高尔夫球大师。紧接着在那条小窄道上发生的一切我却记忆犹新:布里莫尔扣动了扳机,福尔摩斯却没动手中的槍。

然而却没听到震耳欲聋的槍声,也没见瓦顿扑通倒地。布里莫尔一次、两次,一连三次地扣动扳机,然后发呆地盯住手中的手槍。接着他身后传出福尔摩斯的声音,像槍声一样清脆响亮。

“你最好把手中的槍交给华生医生。它对你已没什么用了。槍里的子弹在这儿呢。”

福尔摩斯张开左手,布里莫尔打算射击瓦顿的几发子弹就握在他手心里。我们前方的瓦顿此时已惊吓得呆在了原地。

“而且,”福尔摩斯又说,“我手里的手槍可是子弹在膛,我劝你不要铤而走险,吃颗子弹。”

布里莫尔没有逃跑的意思。他垂头丧气,肩膀也耷拉下来。福尔摩斯事先已安排好两名警察等在一处,我们便领着布里莫尔朝警察走去。履行完必要的逮捕手续后,警察将他推进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里,开走了。

哈里‘瓦顿仍不敢相信他竟从死亡的魔爪中侥幸逃脱出来,他匆匆吃了一块三明治,便按预定的2 点40分返回到一号发球区。围看1896年公开赛最后一轮的观众人山人海。他们当中没人知道就在一个小时前发生的这富于戏剧性的一幕。

我们又乘包厢返回伦敦。案子已结,福尔摩斯颇为得意地望着摆在身旁的晚餐,掏出烟斗,将两腿放松地朝前伸开。

“我打算在南下的途中大睡一觉。”

“先别睡!”我说,“我还没把事情弄明白呢。我知道你下午扮成球重溜进更衣室里把布里莫尔手槍里的子弹撤了出来。但我不懂的是,你怎么知道布里莫尔就是此事的元凶呢?他既然本人就是凶手,干吗还要找我们调查此案?”

“大概是傲慢,华生。虽然你过去对我的描写有点神乎其神,布里莫尔却觉得他比我们智高一筹。他显然认为你对我的描写太夸张了。”

“反正他毕竟把我蒙了,”我痛苦地说,“他要想行凶,干吗找我们呢?”

“因为他太自以为是,又有点失去理智。他要是杀人,警察肯定会出现。他觉得既然请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帮忙,他初期做的那些案子就不会让人怀疑到他身上。

毫无疑问,他自信我绝对看不穿他的伎俩。但他的疯劲是你看出来的,华生。因你会打高尔夫球,见过他打球时表现出的痴迷。”

“可我以为他只是对体育痴迷而已,没想到他竟到了危险的地步。”

“这一点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为了达到他的目的,凡挡他道的人都得灭亡,所以乔治·杰克逊才从三威治的巡回赛上消失了。我听说了那件事后才认识到对布里莫尔的痴迷不能等闲视之,他已对别人的生命构成了威胁。我曾猜出布来克希斯的开槍事件是伪造的,但当时没想到他会把槍口对准别人。”

“你说从一开始就对布里莫尔表示怀疑,这我实在不理解。”

“他第一天早上找到我们时,陈述的所有事实和证据都围绕着他一个人,因而他是唯一的证人。他说那些匿名信都是通过邮局寄的,但罗斯女士却说是有人送来的,可谁也没见过是谁。而且如果照他说的那些信引起他的不安,他就不会把它们都毁掉了。所以整个事件都是当事人一手制造的。”

福尔摩斯说罢便慢条斯理、悠哉游哉地把烟丝填人烟斗。很显然,回答我的问题对他来说是种享受。

“你一开始是怎么想的?”

福尔摩斯沉吟一下,望着窗外的落日余晖,说:“我觉得事情并非像布里莫尔向我们描绘的那样,等次日走访了布来克希斯俱乐部后,更使我坚信了这一观点。”

“就是你化装成球童要我的那次?”

“没错。”

接着他又用柔软的苏格兰口音把那天说过的话模仿了一句。

“我记得当时我对你说过,华生,观察球场上的布里莫尔对我帮助很大,我指的不是他的球艺,而是他的心态。前一天他对我们说,好像无论在球场内外都有人盯着他,给他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可他的表情却非常轻松自如,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高尔夫球上。”

“说得对。他应该感到特担心才对,因为没过两个礼拜他就挨了槍击。”

“而且遭槍击后他惟一关心的就是不让通知警察。据我的经验,华生,碰到那种事的人都巴不得赶紧报警。原因就是布里莫尔觉得他根本没危险,受伤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把自己弄成别人的攻击对象,为的是在几个月后暗算他的竞争对手。

我早该料到这一点,尤其是老奥斯本上尉和他的狗遭到袭击后。攻击老年人和动物的人往往会犯下更严重的罪行。”

火车外已是暮色苍茫,车轮轰隆隆地继续朝南驶去。福尔摩斯还是没点燃他的烟斗,看得出,他谈兴正浓,因而他又接着说:“他铁了心不顾一切代价都要争冠军,用武力消灭他的对手他也在所不惜。我们在他遭槍击的地点看得很清楚,他所说的凶手出现的地方根本就没人站过。”

“可你说或许是个体轻的女人或孩子。”

“那是你那么想,华生。当然,要不是因为有兔子的脚印,那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我当时告诉过你,兔于脚印是最重要的证据。”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华生,那块潮湿的地面上连兔子的脚印都留下了,一个人体重再轻也不能什么痕迹都没有吧?这便说明,布里莫尔面前压根没出现过任何人。”

“此外他还不让我检查他的伤口。”我这时感到自己愚蠢至极。

“是的,要是他让我们检查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射击的距离比他说的要近得多。

其实至多不过几英寸,因为是他自己开的槍。”

“所以他说他走运拣了条命都是瞎说,而且他想得很细,只让自己皮肉受了点伤。”

“没错!第二天他就又挥拍打球了。其实为了让他的骗局更加令人信服,他应再等上几天再打球,可他对高尔夫球的着迷让他熬不住了。再者,他说开槍的人没往俱乐部主楼里跑,那么惟一的逃路就是经过比文的小棚子,可比文却说没见任何人跑过去。”

“既然你当时已猜出了这一切,干吗不采取任何措施?”

“哦,我的朋友,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虽看出了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耍的这些把戏,却没猜出他的动机。我当时觉得很有意思,便希望观望进一步的发展。

华生,等你写下这个故事时,一定要把我这个错误写进去。你过去把我塑造成超人,但愿我的这一过失能削弱这一形象。我当时没看出布里莫尔的目的,是因为没估计到他对高尔夫球发疯的程度。直到听说乔治·杰克逊遭槍击后我才意识到布里莫尔的危险,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们得知布里莫尔买了那身绿色衣服后,更让你确信不疑他正是凶手,而不是别人攻击的目标。当时我们那么急匆匆地在肯特郡满市找商店,又马不停蹄地连夜北上缨菲尔德,现在个中原因我都明白了。”

“是的,华生,证实了布里莫尔买了那套衣服就证实了他的罪行。他误导你以为杰克逊是在穿着方面效仿他,从而成了他的替身。其实他在比赛的第一天就发现,最可能从他手中夺走奖杯的对手穿着一身浅绿色服装,于是急忙也买了一套同样的衣服,在开槍射击杰克逊那天穿上。他以为别人这样就会轻易地认为本来槍击的目标是他。我怀疑他并不想置杰克逊于死地,否则不会两槍都朝他腿上打。但他今天对哈里·瓦顿是否能手下留情就很难说了,因为关系到最后的冠军争夺。人要是失去理智而得不到制止,暴力就会接踵而至。伟大的莎士比亚就持这种观点。”

说罢,歇洛克·福尔摩斯拉下火车的窗帷,将一直没抽的烟斗撂到一边,头一歪便香甜地睡了起来。

哈里·瓦顿在1896年举行的缨菲尔德公开赛上一举夺冠,上世纪末三位高尔夫球高手之一的J .H .泰勒败在了瓦顿手下。

1896年9 月,阿尔弗雷德·布里莫尔因使用武器伤人而被判刑。他被判在监狱里服劳役5 年。3 年后,华生医生和布来克希斯高尔夫球俱乐部秘书长埃德华·福劳比舍尔律师为布里莫尔求情,于是后者被转人一所精神病院。

1904年,布里莫尔从精神病院中获释。自入狱后他再没有参加过任何高尔夫球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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