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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第四十六回:三山门贤人饯别 五河县势利熏心

《儒林外史》,长篇小说,清代吴敬梓作。五十六回。成书于1749年(乾隆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传世,初刻于1803年(嘉…

《儒林外史》,长篇小说,清代吴敬梓作。五十六回。成书于1749年(乾隆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传世,初刻于1803年(嘉庆八年)。以写实主义描绘各类人士对于“功名富贵”的不同表现,一方面真实的揭示人性被腐蚀的过程和原因,从而对当时吏治的腐败、科举的弊端礼教的虚伪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讽;一方面热情地歌颂了少数人物以坚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对于人性的守护,从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该书代表着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高峰,它开创了以小说直接评价现实生活的范例。

  第四十六回:三山门贤人饯别 五河县势利熏心

  话说余大先生葬了父母之后,和二先生商议,要到南京去谢谢杜少卿。又因银子用完了,顺便就可以寻馆。收拾行李,别了二先生,过江到杜少卿河房里。杜少卿问了这场官事,余大先生细细说了。杜少卿不胜叹息。正在河房里闲话,外面传进来,有仪征汤大老爷来拜。余大先生问是那一位。杜少卿道:“便是请表兄做馆的了,不妨就会他一会。”正说着,汤镇台进来,叙礼坐下。汤镇台道:“少卿先生,前在虞老先生斋中得接光仪,不觉鄙吝顿消,随即登堂,不得相值,又悬我一日之思。此位老先生尊姓?”杜少卿道:“这便是家表兄余有达,老伯去岁曾要相约做馆的。”镇台大喜道:“今日无意中又晤一位高贤,真为幸事。”从新作揖坐下。余大先生道:“老先生功在社稷,今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功,真古名将风度。”汤镇台道:“这是事势相逼,不得不尔。至今想来,究竟还是意气用事,并不曾报效得朝廷,倒惹得同官心中不快活。却也悔之无及!”余大先生道:“这个朝野自有定论,老先生也不必过谦了。”杜少卿道:“老伯此番来京贵干?现寓何处?”汤镇台道:“家居无事,偶尔来京,借此会会诸位高贤。敝寓在承恩寺。弟就要去拜虞博士并庄征君贤竹林。”吃过茶,辞别出来。余大先生同杜少卿送了上轿。余大先生暂寓杜少卿河房。

  这汤镇台到国子监拜虞博士,那里留下帖,回了不在署。随往北门桥拜庄濯江,里面见了帖子,忙叫请会。

  这汤镇台下轿进到厅事。主人出来,叙礼坐下,道了几句彼此仰慕的话。汤镇台提起要往后湖拜庄征君。庄濯江道:“家叔此刻恰好在舍,何不竟请一会?”汤镇台道:“这便好的极了。”庄濯江吩咐家人请出庄征君来,同汤镇台拜见过,叙坐。又吃了一遍茶。庄征君道:“老先生此来,恰好虞老先生尚未荣行,又重九相近,我们何不相约作一个登高会,就此便奉饯虞老先生,又可畅聚一日。”庄濯江道:“甚好。订期便在舍间相聚便了。”汤镇台坐了一会,起身去了,说道:“数日内登高会再接教,可以为尽日之谈。”说罢,二位送了出来。汤镇台又去拜了迟衡山、武正字。庄家随即着家人送了五两银子到汤镇台寓所代席。过了三日,管家持帖邀客,请各位早到。庄濯江在家等候。庄征君已先在那里。少刻,迟衡山、武正字、杜少卿,都到了。庄濯江收拾了一个大敞榭,四面都插了菊花。

  此时正是九月初五,天气亢爽,各人都穿着袷衣,啜茗闲谈。又谈了一会,汤镇台、萧守府、虞博士都到了。众人迎请进来,作揖坐下。汤镇台道:“我们俱系天涯海角之人,今幸得贤主人相邀一聚,也是三生之缘。又可惜虞老先生就要去了。此聚之后,不知快晤又在何时?”庄濯江道:“各位老先生当今山斗,今日惠顾茅斋,想五百里内贤人聚矣。”坐定,家人捧上茶来。揭开来,似白水一般,香气芬馥,银针都浮在水面。吃过,又唤了一巡真“天都”,虽是来年陈的,那香气尤烈。虞博士吃着茶,笑说道:“二位老先生当年在军中,想不见此物。”萧云仙道:“岂但军中,小弟在青枫城六年,得饮白水,已为厚幸,只觉强于马溺多矣!”汤镇台道:“果然青枫水草可支数年。”庄征君道:“萧老先生博雅,真不数北魏崔浩!”迟衡山道:“前代后代,亦时有变迁的!”杜少卿道:“宰相须用读书人,将帅亦须用读书人。若非萧老先生有识,安能立此大功?”武正字道:“我最可笑的,边庭上都督不知有水草,部里书办核算时偏生知道。这不知是司官的学问,还是书办的学问?若说是司官的学问,怪不的朝廷重文轻武;若说是书办的考核,可见这大部的则例是移动不得的了。”说罢,一齐大笑起来。

  戏子吹打已毕,奉席让坐。戏子上来参堂。庄非熊起身道:“今日因各位老先生到舍,晚生把梨园榜上有名的十九名都传了来,求各位老先生每人赏他一出戏。”虞博士问:“怎么叫做‘梨园榜’?”余大先生把昔年杜慎卿这件风流事,述了一遍。众人又大笑。汤镇台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铨选部郎了?”杜少卿道:“正是。”武正字道:“慎卿先生此一番评骘,可云至公至明;只怕立朝之后,做主考房官,又要目迷五色,奈何?”众人又笑了。当日吃了一天酒。做完了戏,到黄昏时分,众人散了。庄濯江寻妙手丹青画了一幅“登高送别图”,在会诸人,都做了诗。又各家移樽到博士斋中饯别。

  南京饯别虞博士的,也不下千余家。虞博士应酬烦了,凡要到船中送别的,都辞了不劳。那日叫了一只小船,在水西门起行,只有杜少卿送在船上。杜少卿拜别道:“老叔已去,小侄从今无所依归矣。”虞博士也不胜凄然。邀到船里坐下,说道:“少卿,我不瞒你说。我本赤贫之士,在南京来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积几两俸金,只挣了三十担米的一块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县,我多则做三年,少则做两年,再积些俸银,添得两十担米,每年养着我夫妻两个不得饿死,就罢了。子孙们的事,我也不去管他。现今小儿读书之余,我教他学个医,可以餬口。我要做这官怎的?你在南京,我时常寄书子来问候你。”说罢,和杜少卿洒泪分手。杜少卿上了岸,看着虞博士的船开了去,望不见了,方才回来。余大先生在河房里。杜少卿把方才这些话告诉他。余大先生叹道:“难进易退,真乃天怀淡定之君子!我们他日出身,皆当以此公为法。”彼此叹赏了一回。当晚余二先生有家书来约大先生回去,说:“表弟虞华轩家请的西席先生去了,要请大哥到家教儿子,目今就要进馆,请作速回去。”余大先生向杜少卿说了,辞别要去。次日,束装渡江。杜少卿送过,自回家去。

  余大先生渡江回家,二先生接着,拿帖子与乃兄看,上写:

  “愚表弟虞梁,敬请余大表兄先生在舍教训小儿,每年修金四十两,节礼在外。此订。”大先生看了,次日去回拜。虞华轩迎了出来,心里欢喜,作揖奉坐。小厮拿上茶来吃着。虞华轩道:“小儿蠢夯,自幼失学。前数年愚弟就想请表兄教他,因表兄出游在外。今恰好表兄在家,就是小儿有幸了。举人、进士,我和表兄两家,车载斗量,也不是甚么出奇东西。将来小儿在表兄门下,第一要学了表兄的品行,这就受益的多了!”余大先生道:“愚兄老拙株守,两家至戚世交,只和老弟气味还投合的来。老弟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一般,我怎不尽心教导。若说中举人、进士,我这不曾中过的人,或者不在行。至于品行文章,令郎自有家传,愚兄也这是行所无事。”说罢,彼此笑了。择了个吉日,请先生到馆。余大先生绝早到了。虞小公子出来拜见,甚是聪俊。拜过,虞华轩送至馆所。余大先生上了师位。虞华轩辞别,到那边书房里去坐。

  才坐下,门上人同了一个客进来。这客是唐三痰的哥,叫做唐二棒椎,是前科中的文举人,却与虞华轩是同案进的学。这日因他家先生开馆,就踱了来,要陪先生。虞华轩留他坐下吃了茶。唐二棒椎道:“今日恭喜令郎开馆。”虞华轩道:“正是。”唐二棒椎道:“这先生最好,只是坐性差些,又好弄这些杂学,荒了正务。论余大先生的举业,虽不是时下的恶习,他要学国初帖括的排场,却也不是中和之业。”虞华轩道:“小儿也还早哩,如今请余大表兄,不过叫学他些立品,不做那势利小人就罢了。”

  又坐了一会,唐二棒椎道:“老华,我正有一件事要来请教你这通古学的。”虞华轩道:“我通甚么古学?你拿这话来笑我。”唐二棒椎道:“不是笑话,真要请教你。就是我前科侥幸,我有一个嫡侄,他在凤阳府里住,也和我同榜中了,又是同榜,又是同门。他自从中了,不曾到县里来,而今来祭祖。他昨日来拜我,是‘门年愚侄’的帖子,我如今回拜他,可该用个‘门年愚叔’?”虞华轩道:“怎么说?”唐二棒椎道:“你难道不曾听见?我舍侄同我同榜同门,是出在一个房师房里中的了;他写‘门年愚侄’的帖子拜我,我可该照样还他?”虞华轩道:“我难道不晓得同着一个房师叫做同门!但你方才说的‘门年愚侄’四个字,是鬼话,是梦话!”唐二棒椎道:“怎的是梦话?”虞华轩仰天大笑道:“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奇事!”唐二棒椎变着脸道:“老华,你莫怪我说!你虽世家大族,你家发过的老先生们离的远了,你又不曾中过,这些官场上来往的仪制,你想是未必知道!我舍侄他在京里不知见过多少大老,他这帖子的样式必有个来历,难道是混写的!”虞华轩道:“你长兄既说是该这样写就这样写罢了,何必问我!”唐二棒椎道:“你不晓得,等余大先生出来吃饭,我问他。”正说着,小厮来说:“姚五爷进来了。”两个人同站起来。姚五爷进来作揖坐下。虞华轩道:“五表兄,你昨日吃过饭,怎便去了?晚里还有个便酒等着,你也不来。”唐二棒椎道:“姚老五,昨日在这里吃中饭的么?我咋日午后遇着你,你现说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饭出来。怎的这样扯谎?”小厮摆了饭,请余大先生来。余大先生首席,唐二棒椎对面,姚五爷上坐,主人下陪。吃过饭,虞华轩笑把方才写帖子话说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气得两脸紫涨,颈子里的筋都耿出来,说道:“这话是那个说的?请问人生世上,是祖父要紧,是科名要紧?”虞华轩道:“自然是祖父要紧了。这也何消说得!”余大先生道:“既知是祖父要紧,如何才中了个举人,便丢了天属之亲,叔侄们认起同年同门来?这样得罪名教的话,我一世也不愿听!二哥,你这位令侄,还亏他中个举!竟是一字不通的人!若是我的侄儿,我先拿他在祠堂里祖宗神位前先打几十板子才好!”唐二棒椎同姚五爷看见余大先生恼得像红虫,知道他的迂性呆气发了,讲些混话,支开了去。

  须臾,吃完了茶,余大先生进馆去了。姚五爷起身道:“我去走走再来。”唐二棒椎道:“你今日出去,该说在彭老二家吃了饭出来的了!”姚五爷笑道:“今日我在这里陪先生,人都知道的,不好说在别处。”笑着去了。姚五爷去了一时,又走回来,说道:“老华,厅上有个客来拜你,说是在府里太尊衙门里出来的,在厅上坐着哩。你快出去会他。”虞华轩道:“我并没有这个相与。是那里来的?”正疑惑间,门上传进帖子来:“年家眷同学教弟季萑顿首拜。”虞华轩出到厅上迎接。季苇萧进来,作揖坐下,拿出一封书子,递过来说道:“小弟在京师因同敝东家来贵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书,专候先生。今日得见雅范,实为深幸。”虞华轩接过书子,拆开从头看了,说道:“先生与我敝府厉公祖是旧交?”季苇萧道:“厉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门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中共事。”虞华轩道:“先生因甚公事下县来?”季苇萧道:“此处无外人,可以奉告。厉太尊因贵县当铺戥子太重,剥削小民,所以托弟下来查一查。如其果真,此弊要除。”虞华轩将椅子挪近季苇萧跟前,低言道:“这是太公祖极大的仁政!敝县别的当铺,原也不敢如此,只有仁昌、仁大方家这两个典铺。他又是乡绅,又是盐典,又同府县官相与的极好,所以无所不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要除这个弊,只要除这两家。况太公祖堂堂大守,何必要同这样人相与?此说只可放在先生心里,却不可漏泄,说是小弟说的。”季苇萧道:“这都领教了。”虞华轩又道:“蒙先生赐顾,本该备个小酌,奉屈一谈;一来恐怕亵尊,二来小地方耳目众多,明日备个菲酌送到尊寓,万勿见却。”季苇萧道:“这也不敢当。”说罢,作别去了。

  虞华轩走进书房来,姚五爷迎着问道:“可是太尊那里来的?”虞华轩道:“怎么不是!”姚五爷摇着头笑道:“我不信!”唐二棒椎沉吟道:“老华,这倒也不错。果然是太尊里面的人?太尊同你不密迩,同太尊密迩的是彭老三、方老六,他们二位。我听见这人来,正在这里疑惑。他果然在太尊衙门里的人,他下县来,不先到他们家去,倒有个先来拜你老哥的?这个话有些不像。恐怕是外方的甚么光棍,打着太尊的旗号,到处来骗人的钱。你不要上他的当!”虞华轩道:“也不见得这人不曾去拜他们。”姚五爷笑道:“一定没有拜。若拜了他们,怎肯还来拜你?”虞华轩道:“难道是太尊叫他来拜我的!是天长杜慎卿表兄在京里写书子给他来的。这人是有名的季苇萧。”唐二棒椎摇手道:“这话更不然!季苇萧是定梨园榜的名士。他既是名士,京里一定在翰林院衙门里走动。况且天长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个人,岂有个他出京来,带了杜慎老的书子来给你,不带彭老四的书子来给他家的?这人一定不是季苇萧!”虞华轩道:“是不是罢了,只管讲他怎的!”便骂小厮:“酒席为甚么到此时还不停当!”一个小厮走来禀道:“酒席已经停当了。”

  一个小厮掮了被囊行李进来,说:“乡里成老爹到了。”只见一人,方巾,蓝布直裰,薄底布鞋,花白胡须,酒糟脸,进来作揖坐下,道:“好呀!今日恰好府上请先生,我撞着来吃喜酒!”虞华轩叫小厮拿水来给成老爹洗脸,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黄泥,一同邀到厅上,摆上酒来。余大先生首席,众位陪坐。天色已黑,虞府厅上点起一对料丝灯来,还是虞华轩曾祖尚书公在,武英殿御赐之物,今已六十余年,犹然簇新。余大先生道:“自古说‘故家乔木’,果然不差。就如尊府这灯,我县里没有第二副。”成老爹道:“大先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气势!我是亲眼看见的。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说别的,府里太尊,县里王公,都同他们是一个人,时时有内里幕宾相公到他家来说要紧的话。百姓怎的不怕他!像这内里幕宾相公,再不肯到别人家去!”唐二棒椎道:“这些时可有幕宾相公来?”成老爹道:“现有一个姓‘吉’的‘吉’相公下来访事,住在宝林寺僧官家。今日清早,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请了家去陪着。三个人进了书房门,讲了一天。不知太爷是作恶那一个,叫这‘吉’相公下来访的。”唐二棒椎望着姚五爷冷笑道:“何如?”余大先生看见他说的这些话可厌,因问他道:“老爹去年准给衣巾了?”成老爹道:“正是。亏学台是彭老四的同年,求了他一封书子,所以准的。”余大先生笑道:“像老爹这一副酒糟脸,学台看见,着实精神,怎的肯准?”成老爹道:“我说我这脸是浮肿着的。”众人一齐笑了。又吃了一会酒,成老爹道:“大先生,我和你是老了,没中用的了。英雄出于少年。怎得我这华轩世兄下科高中了,同我们这唐二老爷一齐会上进土,虽不能像彭老四做这样大位,或者像老三、老二侯选个县官,也与祖宗争气,我们脸上也有光辉!”余大先生看见这些话更可厌,因说道:“我们不讲这些话,行令吃酒罢。”当下行了一个“快乐饮酒”的令,行了半夜,大家都吃醉了。成老爹扶到房里去睡。打灯笼送余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爷回去。成老爹睡了一夜,半夜里又吐,吐了又痾屎。不等天亮,就叫书房里的一个小小厮来扫屎,就悄悄向那小小厮说,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两个进来。又鬼头鬼脑,不知说了些甚么,便叫请出大爷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乡僻地面,偏多慕势之风;学校宫前,竟行非礼之事。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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