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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第三十二章

小说《简爱》,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所著长篇小说,讲述一位从小变成孤儿的英国女子在各种磨难中不断追求自由与尊严,坚持自…

小说《简爱》,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所著长篇小说,讲述一位从小变成孤儿的英国女子在各种磨难中不断追求自由与尊严,坚持自我,最终获得幸福的故事。小说引人入胜地展示了男女主人公波澜起伏的爱情经历,歌颂了摆脱一切旧习俗和偏见,成功塑造了一个敢于反抗,敢于争取自由和平等地位的女性形象。

《简爱》:第三十二章

我尽可能积极、忠实地继续从事乡村教师的工作。一开始,那工作的确是艰难的。尽管我作了种种努力,还是过了一段时期才理解我的学生和她们的性格。她们完全没有受过教育,官能十分迟钝,在我看来笨得毫无希望;乍一看,全都一样地笨;可是,我不久就发现我错了。她们中间也像受过教育的人中间一样,是有差别的。等到我开始了解她们,她们也开始了解我的时候,这种差别很快发展起来。她们对我、对我的语言、对我的规矩和习惯感到的惊异一旦消失,我就发现,这些一脸蠢相、张口结舌的乡下孩子里有几个醒悟过来,成为极其聪明的姑娘。有许多还显得亲切可爱;我发现一些例子,说明她们中间有不少人不但能力很强,而且天生讲礼貌、有自尊心,这赢得了我的亲善和赞美。这些孩子很快就乐于做好功课,保持个人清洁,按时学习课程,养成安静和遵守纪律的习惯。她们进步之快,在一些例子中,甚至是惊人的;我从中感到一种真正的、令人欣慰的骄傲;此外,从我个人来讲,我已经开始喜欢几个最好的姑娘;她们也喜欢我。我的学生中间,有几个是农民的女儿;几乎已经长成少妇了。这些人已经能够阅读、书写和缝纫了;我教她们语法、地理、历史的基本知识和比较精细的针线活。我在她们中间发现了几个可敬的人——有求知欲和上进心的人。我在她们家里和她们一起度过许多愉快的傍晚。她们的父母(当农民的夫妻)对我关怀备至。接受他们那番朴实的好意,用体贴来报答他们,这里面有一种乐趣。那种体贴是对他们的感情的一种谨慎的尊重,他们对它也许并不是所有时候都习惯的,但是它却使他们喜欢,并且对他们也有益处;因为,它一方面使他们自己看到他们的身份提高了,另一方面也促使他们竭力做到无愧于他们受到的礼遇。

我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地区里大家喜爱的人了。我不管什么时候出去,都能从四面八方听到热诚的招呼,受到友好微笑的欢迎。生活在普遍关怀之中,虽然只是劳动人民的关怀,也好像是“坐在宁静可爱的阳光下”;恬淡闲适的心情在阳光下发芽、开花。在我一生的这一个时期,我的心因为感激而兴奋的时候比因为沮丧而下沉的时候多得多。然而读者,把一切都告诉你吧,在这种宁静和有益的生活中,为我的学生可敬地工作了一天,然后在绘画和阅读中满意地度过一个晚上以后,我常常会在夜里冲进奇异的梦境。这些梦都五彩缤纷,焦躁不安,充满了理想的、激动人心的、暴风雨般的东西——在梦里那些满是奇怪的经历、令人不安的冒险和传奇式机遇的奇特场景中,我总是在某一个令人激动的关键时刻,仍然一次又一次地遇见罗切斯特先生;感到自己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声音,遇上他的眼光,碰到他的手和脸颊,爱他并且被他爱着——希望在他身边过一辈子,这种感觉和希望带着它们最初的力和火复活了。然后我醒来。然后我想起自己是在哪儿,我的处境怎么样。然后我在那没有帐子的床上坐起来,颤抖着,哆嗦着;然后那沉沉黑夜目睹了绝望的痉挛,听到了热情的迸发。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我准时打开校门;平静而安定,准备着白天的例行工作。

罗莎蒙德·奥立佛遵守诺言来拜访我。她一般是早上出来骑马的时候来学校。她骑着小马慢步跑到门口,后面跟着一个骑着马、穿着制服的仆人。几乎再也想象不出什么比她的外貌更优美的东西了。她穿着紫色衣服,长长的鬈发吻着她的脸颊,飘垂到她的肩头,鬈发上优雅地戴着一顶乌绒女战士帽。她就这样走进这所简陋的房子,从一排排看得眼花缭乱的乡下孩子中间轻盈地走过来。她一般是在里弗斯先生每天上教义问答课的时候来。我担心这位女客的眼光会锐利地刺穿这个年轻牧师的心。甚至在他没看见她来的时候,似乎就有一种本能会告诉他她来了。在他没看门而看着别地方的时候,只要她一到门口,他的脸颊就会发红,他的大理石似的五官,尽管不愿意松懈,但还是难以形容地有了改变;在它们的静止之中,表达出了抑制住的热情,比活动的肌肉和闪烁的眼光能表达的更为强烈。

当然,她是知道自己的力量的;这一点,他的确没向她隐瞒,因为他不可能隐瞒。尽管他信奉基督教的禁欲主义,可是她一走到他面前,跟他说话,并且欢乐地、鼓励地、亲热地朝着他的脸微笑,他的手就会发抖,眼睛就会发光。他似乎不是用嘴唇,而是用那忧郁、坚决的神情在说:“我爱你,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保持沉默,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成功的希望。如果我奉献我的心,我相信你是会接受的。可是那颗心已经放在圣台上了;周围的火已经安排好。它不久就将只是一个焚毁的牺牲罢了。”

这时候,她就会像个失望的孩子般地噘起嘴;一阵愁云使她那喜气洋洋的活泼劲儿缓和了下来;她会匆匆地把手从他手里缩回去,一时怄气似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那又像英雄又像殉道者的脸。在她这样离开他的时候,圣约翰无疑是愿意放弃一切去追随、叫唤和留住她的;可是他不愿放弃一个进入天国的机会;也不愿为了得到她的爱情的乐园而放弃一个进入真正的、永恒的天堂的希望。再说,他也不能把他天性中的一切——漫游者、进取者、诗人、牧师——都包括在一种热情的范围之内。他不能也不愿拿传教士的荒凉战场去换取谷府的客厅和安宁。尽管他沉默寡言,我有一次大胆地向他袭击,让他说出了心里话,我从他那儿知道了许多事情。

奥立佛小姐已经多次光临我的小屋。我知道了她的整个性格,它并不神秘,也不虚伪;她爱卖俏,可是并不薄情;苛求,并不卑鄙自私。她娇生惯养,但是并没给完全宠坏。她性子急,但是脾气好;自负(朝镜子里看的每一瞥都让她看到一阵妩媚的脸红,她不可能不自负),但是并不做作;慷慨;不以有钱为骄傲;机灵;还算聪明;快乐,活泼,不动脑筋;总之,甚至在一个像我这样的同性的冷静观察者看来,她都是非常迷人的;可是她不能引起人家很大兴趣,也不能给人家很深印象。她的心灵,譬如说,跟圣约翰的两个妹妹的相比,是完全不同的。不过,我还是喜欢她,几乎就跟喜欢我的学生阿黛勒一样;只有一点不同:我们对于我们所管教的孩子产生的爱,要比我们能给予一个同样迷人的成年相识的爱,更加亲切一些。

她突然对我亲热起来。她说我像里弗斯先生(不过,她当然也承认,“没有他十分之一漂亮,虽然你是个惹人喜爱的、端正的小人儿,可是他却是个天使”)。然而,我跟他一样,善良、聪明、镇定、坚强。她断定说,作为乡村教师,我是个lususnaturae(1);她确信,我以前的历史,如果让人知道的话,一定可以写成一本有趣的传奇。

(1)拉丁文,天然的畸形。

一天晚上,她带着她往常那种孩子气的好动,轻率而并不叫人生气的好奇,乱翻我小厨房里的餐具柜和桌子的抽屉,她先是发现了两本法语书,一本席勒(2)、一本德语语法和词典;后来又发现了我的绘画用具和几张速写,包括一张用铅笔画的美丽的小天使般的女孩,那是我的一个学生的头像,几张在莫尔顿谷或周围沼地上画的风景画。她先是惊奇得愣住了,后来又欢喜得发呆。

(2)席勒(1759—1805),德国诗人,剧作家。

“这些画是你画的吗?你懂法语和德语吗?真是个可爱的人——真是个奇迹!你画得比斯——市第一流学校里我的老师都好。你愿意给我画一张速写,让我爸爸看看吗?”

“很愿意,”我回答;一想到能根据如此完美、漂亮的模特儿写生,我就感到一阵艺术家的欢乐。当时她穿着深蓝色绸衣服;胳臂和脖子裸露着;她惟一的装饰就是她那栗色头发,带着天然鬈曲的蓬乱的美,波浪似地一直垂到肩头上。我拿出一张精细的卡纸,仔细地勾了一个轮廓。我答应让自己享受一下上颜色的乐趣;因为当时已经很晚了,我对她说,她得改天再来,坐下来让我画。

她回去对她父亲说了我的情况,第二天晚上奥立佛先生亲自陪她来了。他是个身材高高的、五官大大的、头发灰白的中年人,他可爱的女儿站在他旁边,看上去就像一座灰白色塔楼旁的一朵娇艳的鲜花。他看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也许是个傲慢的人;可是对我很和气。罗莎蒙德肖像的底稿他非常喜欢;他说,我得把它画成一张完美的画。他还坚持要我下一天到谷府去过一个晚上。

我去了。我发现那是一所漂亮的大住宅,有许多迹象显示出主人的财富。我在那儿的时候,罗莎蒙德一直充满了欢乐和喜悦。她父亲和蔼可亲;用完茶点以后,他开始跟我交谈,他用有力的话语表示赞成我在莫尔顿学校里做的事;还说,根据他看到和听到的来判断,他只是担心,我做这工作是大材小用,怕不久就会离开,去做更合适的事。

“真的!”罗莎蒙德嚷道,“她聪明得可以到高贵人家去当家庭教师,爸爸。”

我想——我宁可在这儿,也决不愿到世界上任何一个高贵人家去。奥立佛先生用极其尊敬的口气谈起里弗斯先生——谈起里弗斯一家。他说,里弗斯是那个地区一个很古老的姓氏;这家人家的祖先很富有;有一度整个莫尔顿都属于他们;甚至现在,他都认为这家人家的代表,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和最好的人家结亲。他认为这么好、这么有才干的青年打算出门去当传教士,真太可惜了;那简直是把一条宝贵的生命抛弃了。那末,看来她父亲不会阻拦罗莎蒙德和圣约翰结合。奥立佛先生显然认为,这个年轻教士的良好出身、古老族姓和神圣职业已经足以弥补财产的不足了。

那是十一月五日,一个假日。我的小仆人帮我打扫好房子以后,已经拿了一便士的酬劳心满意足地走了。我周围的一切都是一尘不染、闪闪发光。地板冲洗过了,炉栅擦亮了,椅子擦得干干净净。我把自己也收拾得十分整洁,现在这个下午可以由我自己随意支配了。

翻译几页德语占据了一个小时。然后我拿起调色板和画笔,开始做比较容易、因而比较轻松愉快的事:完成罗莎蒙德·奥立佛的小像。头已经画好;只剩背景要上颜色,衣服要加阴影衬托;那丰润的红嘴唇上还要添一抹胭脂红——头发这儿那儿还要加一个柔软的发卷——天蓝色眼皮下睫毛的浓荫还要加深一点儿。我正全神贯注地画这些美好的细节,圣约翰·里弗斯在急急地敲了几下门以后就推开没关上的门进来了。

“我来看看你是怎么度假日的,”他说。“我希望,不在想什么吧?不在想,很好;你画画就不会觉得寂寞了。你瞧,我还不相信你,虽然你到现在为止一直很好地经受住了。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让你晚上作为消遣,”他在桌上放了一本新出版的书——一首长诗。在从前,近代文学的黄金时代,常常有真正的作品给予幸运的公众,这是其中之一。唉!我们这个时代的读者就没有受到那样的优惠。可是,别泄气!我不会停下来指责或者抱怨。我知道诗歌没有死去,天才也没有消失;金钱并没有控制住其中任何一个,把它绑起来或者杀戮;总有一天它们两个都会再宣布它们还活着,它们就在眼前,它们自由,它们有力量。强大的天使,安全地在天堂里!当卑鄙的灵魂获得胜利、弱者为自己的毁灭哭泣的时候,它们在微笑。诗歌被摧毁了吗?天才给放逐了吗?不!平庸吗?不;别让嫉妒促使你有这个想法。不;它们不但活着,而且统治着,拯救着;没有它们遍及各处的神圣影响,你就会在地狱里——在你自己的卑鄙形成的地狱里。

当我急切地浏览着《玛米昂》(3)(因为那本书是《玛米昂》)的光辉篇页时,圣约翰弯下身来细细看我的画。他那高高的身体惊跳了一下,又直了起来;他没说什么。我抬头看看他;他躲开我的眼睛。我很了解他的想法,可以清清楚楚地猜出他的心思;这时刻,我比他镇定,比他冷静;当时我暂时地对他占有优势;我打算如果可能的话,要做点对他有益的事。

(3)《玛米昂》,英国小说家、诗人司各特(1771—1832)所写的长诗。

“尽管他坚定,能克制自己,”我想,“但是他过于苦了自己;他把每一种感情和痛苦全锁在心里——什么也不表达、坦白、吐露。我肯定,跟他稍微谈谈他认为他不该娶的这位可爱的罗莎蒙德,会对他有益;我要使他说话。”

我先说:“请坐,里弗斯先生。”可是,他像往常一样回答说,他不能停留。“很好,”我心里回答,“你愿意站,你就站着吧;但是你现在还不能走,这我已经下了决心;孤独对你来说,至少跟对我来说一样糟。我要试试,我是否能发现你吐露心事的秘密源头,在那大理石胸脯上找到一个小孔,让我可以滴一滴同情的止痛剂进去。”

“这张画画得像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像!像谁!我没仔细看。”

“你仔细看了,里弗斯先生。”

对于我这种突然而奇怪的粗鲁,他几乎惊讶得跳了起来;他惊异地看着我。“哦,这还算不了什么,”我心里嘀咕,“我不打算被你那点儿固执吓退;我还准备好好儿地尽尽力呢。”我继续说:“你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地看过了;可是我并不反对你再看看,”我站起来,把画放在他手里。

“一张画得很好的画,”他说,“色彩非常鲜明柔和;描绘非常优雅准确。”

“对,对;这我全知道。可是像不像呢?像谁呢?”

他稍微克服了一下犹豫,回答道:“我想是奥立佛小姐。”

“当然是她。现在,先生,因为你猜对了,作为奖励,我答应照这张画仔细、忠实地再画一张给你,不过你得答应接受这件礼物。我不希望在一件你认为毫无价值的礼物上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

他还在凝视着那张画;他越看就把它抓得越牢,他也似乎越想得到它。“是像!”他喃喃地说;“眼睛处理得好;颜色、光彩、表情,都很完美。它还在笑!”

“有像这样的一张画,会使你得到安慰呢,还是使你感到痛苦?告诉我。等你到了马达加斯加,或者好望角,或者印度,有这个纪念品,对你来说,是一个安慰呢,还是一看到它就勾起令人颓丧和痛苦的回忆呢?”

这时候,他偷偷地抬起眼睛;他迟疑、困惑地看看我,然后又去看那张画。

“我喜欢有这张画,那是肯定的;至于是不是明智或者聪明,那是另一回事。”

因为我已经肯定罗莎蒙德真的喜欢他,而她的父亲也不像会反对这门亲事,我——我的观点可不像圣约翰那么崇高——我心里已经很想要促成他们的结合。在我看来,如果他成了奥立佛先生的巨大财富的所有者,他用这笔财富所做的好事,可能和他去让他的天才在热带的太阳下枯萎、让他的精力在那儿衰退时所做的一样多。我用这样的说服来回答他:

“就我所能看到的,要是你马上把这张画的本人拿去,那就更聪明、更明智。”

这时候,他坐了下来;他已经把画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用双手托着额头,痴情地看着它。我看得出,他现在对于我的大胆,既不生气也不吃惊。我甚至看得出,听到这样坦率地跟他谈论一个他认为不可接触的题目,听到它被这样无拘无束地谈论,他已经开始觉得是一种新的乐趣——一种意想不到的宽慰。和谈话滔滔不绝的人相比,沉默寡言的人往往更加真正需要坦率地讨论一下自己的感情和悲哀。外表最严肃的禁欲主义者毕竟是个人;带着大胆和善意“闯”入他们灵魂的“沉默的海洋”,往往是给予他们的最好的恩惠。

“我肯定,她喜欢你,”我站在他椅子后面说,“她父亲尊重你。再说,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有点儿不爱思考;可是,有你来为自己、为她思考,也已经够了。你应该娶她。”

“她是喜欢我吗?”他问。

“当然,喜欢你超过任何别的人。她老是谈你;她再没什么比这个更喜爱、更常谈的话题了。”

“听到这个,是很愉快的,”他说,“很愉快;再谈一刻钟吧。”他真的把他的表拿出来放在桌上,看好时间。

“说不定你在准备什么铁器,要来一下反击,或者打一条新的锁链把你的心束缚起来,”我说,“那我再谈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别想象出这些狠毒的事情。就设想我让步和软化了,像我现在这样;凡人的爱情像新开的源泉正在我心里涌上来,那甜蜜的洪水漫遍了整个心田,在那里,我曾经如此小心地苦苦耕耘,如此辛勤地撒上善意的和克己计划的种子。而现在,琼浆玉液似的大水正在那里泛滥,——幼芽给淹没了——美味的毒药毒害了它们;现在我看见自己躺在谷府客厅里的软榻上,在我的新娘罗莎蒙德·奥立佛的脚旁;她正在用她那悦耳的声音跟我说话——用你那灵巧的手画得那么逼真的眼睛俯视着我——用这珊瑚般的嘴唇朝我微笑。她是我的——我是她的——这眼前的生活,短暂的世界,在我已经足够了。嘘!别说话——我的心充满了喜悦——我的感官给迷惑住了——让我这规定的时间在安静中过去吧。”

我顺从他;表在嘀嗒嘀嗒地走着;他又急促又轻微地呼吸着;我站在那儿,一声不响。在这寂静中,一刻钟很快就过去了;他收好表,放下画,站起身,站在炉旁。

“好了,”他说,“这一小段时间是给痴迷和幻想的。我把鬓角靠在诱·惑的胸脯上,把脖子自愿地伸到她用花做的轭下;我尝了她的酒。枕头在燃烧;花环里有毒蛇;酒有苦味;她的诺言是空幻的——她的建议是虚假的;我看见而且知道这一切。”

我惊异地凝视着他。

“很奇怪,”他继续说,“我这样发疯似地爱着罗莎蒙德·奥立佛——的确是带着初恋的全部的热诚,热恋的对象又是非常地美丽、优雅、迷人——然而在这同时,我却冷静而正确地意识到:她不会成为我的好妻子;她不是那种适合于我的伴侣;婚后一年我就会发现这一点;十二个月的狂喜之后,随之而来的将是终身的遗憾。这一点我知道。”

“这倒的确是奇怪的!”我禁不住嚷道。

“我心里的一样东西,”他接着说下去,“敏锐地感觉到她的魅力,而另一样东西,却对她的缺点有着深刻的印象。这些缺点是:我所追求的东西,她不会赞成——我所从事的工作,她不会合作。罗莎蒙德会成为一个吃苦的人、一个干活儿的人、一个女使徒吗?罗莎蒙德会成为一个传教士的妻子吗?不!”

“可是你不一定要当传教士啊。你可以放弃那个计划。”

“放弃!什么!我的天职?我的伟大的工作?我为了在天堂里建造大厦而放在人间的奠基石?我的被列入那个队伍的希望?那个队伍里的人把所有的志向并成一个光荣的志向,就是要改善他们的同类,要把知识传播到无知的王国,要用和平代替战争,用自由代替束缚,用宗教代替迷信,用渴望天堂来代替害怕地狱。我得把这一切都放弃吗?这比我血管里的血还宝贵。这是我所盼望的,是我生活的目的。”

在一个很长的停顿以后,我说:“那么奥立佛小姐呢?她的失望和悲哀你一点儿都不关心吗?”

“奥立佛小姐老是被求婚者和奉承者包围;不到一个月,我的形象就会从她的心里抹去。她会把我忘掉;会嫁给一个也许比我能使她幸福得多的人。”

“你说得轻描淡写,可是你却在这个矛盾中受苦。你瘦了。”

“不,如果说我是稍微瘦了一点,那是为了还没完全确定的前途、为了一再推迟的动身而担心。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得到消息,我早就在等待的那个接替我的人三个月之内还不能准备好来接替我;三个月说不定还要拖到六个月。”

“奥立佛小姐一走进教室,你就发抖,脸红。”

他脸上又一次闪现了惊诧的表情。他没想到一个女人竟敢这样对一个男人说话。至于我,我觉得这样说话很自然。在跟坚强、谨慎、高尚的心灵交流时,不管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我要是不经过惯常的沉默的外围工事,不跨过推心置腹的门槛,不在他们的心底里赢得一个位置,我是决不会罢休的。

“你真是奇特,”他说,“也不胆小。你精神里有一种勇敢的东西,就像你眼睛里有一种锐利的东西一样;可是,允许我向你说清楚,你部分地误解了我的感情,把它们想得太深刻、太强烈。你给予我的同情超出了我应得的范围。我在奥立佛小姐面前脸红、发抖的时候,我并不可怜自己。我蔑视这种软弱。我知道那是可耻的;那只是肉体的一阵狂热;我宣布,那不是灵魂的痉挛。灵魂像磐石般一动不动,牢牢地嵌在汹涌澎湃的海洋深处。要按我的本来面目来认识我,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你已经用突然袭击,让我说出了心里话,”他继续说;“现在就让它为你效劳吧。剥掉了基督教用来遮盖人类缺点的血衣,我,在我的原始状态中,只是个冷酷无情、野心勃勃的人罢了。在所有的感情中,只有天然的爱才对我有永久的力量。理智,而不是感情,才是我的向导;我的野心是无穷尽的;我希望往上升、希望比别人做更多事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我尊重忍耐、坚毅、勤劳、才干;因为只有通过这些,人们才能达到伟大的目的、升到崇高的显赫地位。我很感兴趣地观察了你的事业,这是因为我认为你是勤劳的、有条理的、精力充沛的女人的一个例子;而不是因为我同情你过去的经历和现在忍受的痛苦。”

“你会把自己完全描绘成一个异教的哲学家了。”我说。

“不。在我跟自然神论的哲学家之间有这个不同:我有信仰,我信仰福音。你没选对你的形容词。我不是异教的,而是基督教的哲学家,是耶稣这一派的信徒。作为他的门徒,我接受他的纯洁的、仁慈的、宽厚的教义。我拥护他的教义,并且立誓要把它们传播开去。青年时期就让宗教争取过去,宗教这样培养我的原始品质:把幼小的胚芽——天然的爱,发展成为浓荫匝地的大树——慈善。把人类正直的纤维质野根,培育成神圣正义的正当观念。把要为可怜的自己赢得权力和名望的野心,变为要扩大主的王国、获得十字旗帜的胜利的志向。宗教为我做了这么多事,使原始材料得到最好的利用;修剪和训练了我的天性。但是她不能消灭天性;天性不会消灭,‘直到凡人变为不朽的时候’。”

说完,他拿起放在桌上我的调色板旁边的帽子。他再一次看看那张画。

“她是可爱,”他嘟哝道。“她被称作世界的玫瑰,这名称确实起得好!”

“我不能给你画一张同样的画吗?”

“Cuibono?(4)不。”

(4)拉丁文,为什么目的呢?

在画画的时候,我习惯于把手搁在另一张薄纸上,免得把画纸弄脏。他把这张薄纸拉过来,盖在画上。他突然在这张白纸上看见了什么,我不可能知道;可是他眼睛被什么吸引住了。他一把把它拿起来,看了看纸边;然后看了我一眼;那眼色说不出地奇怪,而且完全无法理解;它似乎要把我的形体、脸、衣服的每一点都注意到并且记住似的,因为它像闪电般又快又敏锐地扫过一切。他张开嘴,仿佛要说话,但是不管要说的是什么,他把那句话拦住了。

“怎么回事?”我问。

“没什么,”是他的回答;他把纸又放回去,我看见他熟练地从边上撕下窄窄的一条。纸条消失在他的手套里;他匆匆点了点头,说了声“下午好”,就不见了。

“好!”我嚷了起来,用的是当地的一种说法;“可是,这真叫人莫名其妙!”

我也去仔细看看那张纸;可是除了我为了试画笔上的颜色涂在上面的几块弄脏的颜色以外,什么也没看见。对这个谜我思考了一两分钟;可是发觉无法解答;因为肯定没什么重要,我就不再去想它,不久就把它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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