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纤纤的草样年华

  1

  杜纤纤是那种没有腰身的女生,一身宽大的校服套在身上,加上她短短的头发,从后面看,根本看不出性别来。但杜纤纤爱漂亮,虽是一张大月饼脸,小眼睛,但她会偷偷把姐姐不用的口红带到学校,趁上卫生间时,在嘴唇上涂抹几下。

  有一次,可能是太着急了,口红涂在了嘴巴上,等她回教室时,同桌邱玫突然盯着她的脸大叫:“纤纤!你的嘴巴怎么出血啦?”杜纤纤愣了一下,迅速伸手挡在嘴巴上,她是万万不敢让邱玫知道她涂口红的事。

  班主任老师昨天还在班会上表扬她朴实,说全班女生都要向她学习,把头发剪短,整个人清清爽爽的有利于学习。就邱玫不服气地在下面嘀咕:“学习好坏和头发长短有关系吗?真是生拉硬扯。”老班耳朵好使,虽然邱玫是小声低语,他还是听见了。他说:“怎么会没有关系?你看我们的杜纤纤同学,头发短学习就是好,你呢?头发长,学习会好吗?古言不是说‘头发长见识短’吗?”邱玫彻底无语,垂着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要是让她发现老班眼中的朴实女生也会偷偷涂口红,那还不传得漫天飞扬?杜纤纤捂着嘴巴,支吾其词:“没事!没事!拿纸擦擦就行。”邱玫狐疑地盯着杜纤纤,感觉事情不对,这个杜大脸搞什么呢?杜纤纤赶紧坐回位置,趁邱玫没注意时,偷偷从书包里掏出纸巾使劲地在嘴巴上擦,身上惊出了一身汗。

  这个邱玫,那么仔细看我干嘛?她不停地埋怨。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老班说她朴实,“朴实”不就等同于“老土”吗?谁不知道,现在说谁“老实”就是骂谁“傻冒”。杜纤纤可是聪明伶俐的女生,虽然胖点,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是向往时尚的。

  2

  口红是不能涂了,万一再被发现,传开来,那可不得了。老班会生气、失望不说,单单同学的嘲笑就会让她受不了。对着宽大的试衣镜,杜纤纤左瞧右看,伸手理理短头发,捏捏大圆脸,抓抓壮胳膊,对自己的长相、身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浑身都是肉,哪都多余。她真羡慕邱玫那一袭绸缎似的黑头发,还有柔软纤细的腰肢。她怎么就长得那么好呢?杜纤纤扯着自己杂草般的短发冥思苦想。

  她最喜欢身上的校服,虽然不漂亮,但穿着舒服。其实杜纤纤喜欢校服,还有另一个她从来不敢跟别人分享的原因。她觉得,大家都穿着校服,再显眼的女生也会被埋没,自己虽然没什么腰身,但别人的腰身也看不出来。这样就好,大家都是平等的。可是学习上,自己只要努力一点,次次考个前三名,一到排榜,就能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努力考进前三名是杜纤纤认识吴昊天后的想法。其实原本杜纤纤的成绩也只是中上水平而已。偶然的一天,在经过邻班时,从教室里走出一个差点让她窒息的男生。那张脸真是太帅了,光洁细腻,白里透着红。男生也可以长得这么好看?杜纤纤禁不住芳心乱动。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人家看,害得那男生摸着脸疑惑地左右张望,以为自己身上哪出错了?那男生走远后,她还失魂落魄地站着,头脑一片空白。

   毕竟是邻班,杜纤纤当天就把吴昊天的所有资料收集完整,连他爱看什么课外书,喜欢喝什么牌子的饮料,放学后坐几路车回家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最有价值的一条资料是,吴昊天成绩优秀,是年级前三名的学生。

  我长得不好看,想靠外表吸引他的注意肯定不行;主动和他打招呼,那也不大好,毕竟我是女生,得矜持,不能太主动……上课时,杜纤纤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让吴昊天注意上她。一个个在别人那里百战百胜的法子,到了她这里都很难行得通,杜纤纤忍不住唉声叹气。“怎么啦?”邱玫关心地问。“没事,就是心烦。”杜纤纤有气无力地说。邱玫瞟了她一眼,不再理会,继续趴在桌子上偷偷看《那小子真帅》。

  灵光一闪吧,杜纤纤突然想到了一本言情书里的一句话:要想让对方注意你,你就比他更强。对呀,他成绩那么好,应该不会太在乎女生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他会注意的应该是那些成绩好、有内涵的女生,如果我也能考进前三名,他是不是就会开始注意我呢?找到了让他注意自己的办法,杜纤纤兴奋得真想大叫一声“耶!”但一眼瞥见讲台上的老师时,她又吐吐小舌头,用双手捧着自己的大圆脸偷偷地乐。

  想到了就做。杜纤纤当机立断,放学回家后,她就开始拟定自己的学习计划,洋洋洒洒整整写了四页纸。心中的目标明晰,成绩本不差的杜纤纤学习起来拼劲十足。就连任课老师都奇怪,这个小胖妞,吃了什么药,居然开窍想读书了?她的成绩一次比一次考得好,升上初二时,她已经挤进了年级前三名,有一次还是和吴昊天并列第二……

   想着往事,杜纤纤又习惯性地抚着自己的脸叹气。成绩好了,注意她的人是很多,但是感觉吴昊天没怎么注意她。虽然他们的名字前后紧挨着,但那又代表什么呢?他们至今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学校里的女生,虽然也穿着宽大的校服,但她们会把漂亮的衬衣领子翻出来,或者在头发上动些手脚,绑条彩带,夹个发卡,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邱玫就更出众了,她的头上常有好几个小辫子在飞扬,羡慕死杜纤纤了。

  3

  把口红放回姐姐化妆盒后的第三天,杜纤纤戴上一副黑框眼镜去上学了。

  “不会吧?突然就近视了?”邱玫好奇地询问。“不近视就不能戴眼镜?谁规定的?”杜纤纤不服气地说,口气里满是自豪。这可是她想了一天一夜后才想到的办法。自己平凡的面孔,如果戴上副眼镜,是不是就更显优雅和博学了呢?超女周笔畅,长得也一般,但她戴着小眼镜的样子多可爱呀?为买这副眼镜,可是花光了她积攒了半年的零花钱。

  下课铃才响,杜纤纤就飞出教室了。她徘徊在邻班的走廊上,眼睛一直往教室里瞟。吴昊天正在埋头写作业,另有几个男生转过头来看她。“美女,找帅哥呀?”一个脸上长满痘痘的男生冲她喊。“讨厌!”杜纤纤脸一红,转身跑回教室了。身后是一长串戏谑的哄笑声。

  杜纤纤本想在吴昊天面前炫一炫的,至少得让他感觉到她的有所不同,但他居然没抬头看自己,太失望了。坐在位置上,她想了又想,忍不住拍着桌子说:“臭痘痘!敢笑话我。”她认识那男孩,是她小学的同学。

  “有病呀!杜纤纤。你拍桌子干吗,吓死我了。”正趴在桌子上看书的邱玫,被杜纤纤这一举动,吓得魂飞魄散。“邱玫,你咋就长得这么美呢?”杜纤纤不计较邱玫的责骂,亲昵地挨在她的肩膀上问。“好冷!”邱玫耸了耸肩膀,瞪眼说,“犯花痴啦?我看你今天就不对劲,没近视也戴眼镜?扮酷呀?想吸引谁呀?”“哪有?戴副眼镜也不可以呀?”杜纤纤狡辩着,随即转移了话题,她怕邱玫看出她的心思。

  欢喜着自己的小秘密,杜纤纤走在学校里越发淑女了。她再也不大声嚷嚷四处追着同学跑,再也不会边走路边吃零食。戴着副黑框眼镜,她自信满满。

  只是去参加市里组织的知识竞赛时,她所有的自信又被击溃了。那个周末,杜纤纤早早起床,还用洗面奶洗了两遍脸才满意地去文化宫集合。在等待其他同学来时,一个外校的男生热情洋溢地拍着她的后背说:“兄弟,你也来得这么早呀!”杜纤纤愣住了,她慢慢转过头看清眼前的小男生时,气愤地大喊:“谁是你兄弟?”那男生显然是被吓着了,张着嘴一脸惊骇。杜纤纤气坏了?居然叫我兄弟?我不像女生吗?

  “这是我们学校的杜纤纤,她可是才女哟!”不知何时,吴昊天也站在一起了,还指着她向别人介绍。他认识我?他知道我的名字?杜纤纤思绪如云,脸微微泛红,她为自己刚才的大喊感到难堪。但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找我说话呢?肯定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想到这,她的心情又难过起来。整场比赛,杜纤纤都不在状态,她的眼里只有吴昊天,盯着他什么都忘记了,直到铃声响起,大家都走出考场时,她才记起自己来此的目的。

  情绪降到冰点,杜纤纤像只霜打的茄子。

  “你的情绪怎么整天反反复复?喜怒无常?”邱玫无聊,就关心起杜纤纤,搂着她宽宽的肩膀说话。杜纤纤无精打采地瞪眼,连话也懒得说了。说什么?告诉她我喜欢别人,而别人不理我?呵呵,笑死人了。她想邱玫知道事情真相后肯定会宣扬到全校皆知。

  4

  上网搜索,找到了张曼玉主演的《花样年华》,她早听同学说起过这部片子,但一直忙于学习没空看。晚上写完作业后,她决定恶补。

  深情优雅的梁朝伟,妖娆妩媚的张曼玉,故事曲折,画面浪漫。杜纤纤深深地沉浸其中,特别是她看着张曼玉身穿旗袍时的曼妙身姿,就不由地感叹,同样是女人,这距离可谓是遥远。别人有花样年华,我呢?她摸着自己肉嘟嘟的脸,难过地缩成一团。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如水的月光,她突然想起了一首久远以前的老歌《小草》。“别人有花样年华,我有我的草样年华呀。”她喃喃自语。

  梳理清自己的思绪,杜纤纤从床上爬起来,拧亮床头灯,打开抽屉,找出日记本,在上面坚定地写下:不是每个女生都能像邱玫一样长相姣美,身材婀娜,更不可能像张曼玉那样妖娆,盛放得像绚烂的牡丹花,我只是一棵小草,但就算一棵小草,我也要开出花,绽放出自己的美丽和芳香。”

  她已经想好了,天亮后,就不戴眼镜,不涂姐姐的口红,不再为自己的长相、身材难过,不再为吴昊天患得患失,她要从容地生活,快乐地过好每一天,让自己的草样年华也精彩纷呈。

青涩岁月里的那个黄昏

  13岁那年,我便离开了父母,只身到离家七公里远的镇上读初中。

  当时,学校的寄宿生活条件极差,尤其不便的就是用水问题,一两百号寄宿生,只有一个水龙头,而且每天只能放两次水,早晚各一次,一次一小时。为了解决每天清晨的排队之忧,我们每个人都备了一个水盆,傍晚打水,供第二天早起洗涮用。

  那时,我们最怕的就是冬季了。冬天的日子,气候干燥,水源枯竭,学校的抽水机常把井底的浑水都抽出来了,还不够用。于是,宿舍区里便常出现“抢水”事端,一些高年段的男生晚上总懒得打水,大清早才来抢水,而且特别横,一些女生,以及像我这般瘦弱、胆怯的男生,只能怯怯地站立一旁,望水兴叹。

  元旦后的第三个星期五,一大早,那些高年段的“懒虫”,便将水池围了一圈,有的甚至还蹲到洗漱槽沿上洗漱,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突然,人群中传出了一阵争吵声,紧接着,一个红色的小脸盆从人堆内飞向了天,红脸盆在空中翻飞几下后,落叶似的飘落在了不远的草坪上。这时,一个披着长发、穿着红色风衣的女子,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一边抹着泪一边捡起脸盆,而后往教学楼旁的宿舍区跑去……

  这一幕,恰巧被刚从宿舍的台阶下来,要去班级参加早自修的我撞见了。“谢老师——”我惊讶得不由失口叫了出来——她是我们的班主任,今年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这学期分配到我们学校,任教我们语文学科,因为我的作文写得还不错,她便让我担当语文课代表。她个子不高,托着一副眼镜,属于那种长相很清秀而又有点矜持的女性。但在我们面前,她总是特别温和、善良,班级的同学都喜欢她,尤其是她在黑板前侧着身抄写板书,粉笔不小心从手心滑落地板,在她俯身捡时,那柳条般的黑发便从她的两颊垂落下来,那一低头的美,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温柔,常让坐在前排的我感到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在青春的心里涌动。

  那天上午的语文课,谢老师依然像往常一样,带着温和的笑走进教室。我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出神。清晨在空中旋转的那个红脸盆,以及慢慢消逝在晨光中的那个孤单的身影,重新在我的脑海中流转鲜活,望着讲台前嗓子略带沙哑的她,望着她眉宇间的那丝伤心的憔悴,一种未曾有过的心疼,渐渐地直往我的心头升腾。那一节课,我彻底分心了,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才能让她走出今天的忧伤。临近放学,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法子来。我迫不及待地把它写在纸上——我真诚地邀请了她,希望下午放学后一起骑自行车到郊外去玩。心里只想:愿郊外的蓝天、草地与飞鸟,能带走她今天的悲伤与不快……写完后,我夹在了上午的作业簿里,一同交到了她的手里。

  然而,下午放学后,我却在自行车旁犹豫不前了,伏在车架前的双手不由地冒出汗来,在此前,我从未与女同学打过交道,何况是老师!半天后,我还是带着忐忑和不安的心往校门口骑去——掏心窝,我真有点希望她没能看到那张字条!

   终于到了校门口。正当我四下环顾时,路旁的树荫下传来了一个细细的声音:“我在这儿呢。”我抬眼一瞧,是她!夕阳下,她给了我一个微微的笑容。

  暖暖的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微笑融入了多彩的余晖中,让我充满清新、羞涩的紧张。我没想她真的会赴约,更没想她一改上午悲伤的神情!她的举动令我有些茫然无措。

  “走吧——”随着她的再次呼唤,我从僵硬的神情中回神过来,迎着美丽的夕阳,我大胆地回馈了她一个羞涩的笑。

  头一次与自己的老师骑车玩,我的心底充盈着自豪与兴奋。我与她,一起穿过小巷,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中,一路摇摆着。我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跟在后面的她,冬天山里清凉的风,不时将她的秀发高高飘在身后,她左摇右晃地踩着车子,风里不时地传来她“咯咯”的笑声,在我的身体里回旋着,驱散了彼此一日来淤积于心中的那片阴郁……

  这时,我突然想起平日同学单手骑车的那种“酷毙”样,心中一股想让她更开心、快乐的感觉油然而生。于是,我慢慢加大了踩车的脚力,并高高地举起左手,向着身后的她不断地挥舞着,呼唤着……在两耳生风中,我只听到她传来的甜甜的声音——“慢点,慢点……”

  夕阳下,我们尽情地踩着脚踏板,一前一后地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摇晃前行。正当车子要绕过一个小拐弯时,前方突然冒出了一辆拖拉机,危急时刻,我赶忙一个急刹车,然而,由于惯性的作用,我连同车子一起翻飞到了路边的草地上。我的第一直觉是,告诉她,让她赶紧靠边!顶着疼痛,我迅速翻过身子,正当我要开口喊时,才发现她早已扔掉车子,正飞也似的奔向我这儿来……

  我呆坐在草地上,只感觉浑身剧痛。她从袋子里掏出了手帕,轻轻帮我一下一下地擦去脸上的泥土和血水,那一刻,几乎是我最近距离地看着她——黄昏的柔光下,她的脸是那样的甜美和舒展,她的双眸是那样的清澈和明亮……突然,我猛地看到,她的眼角慢慢有清亮清亮的液体溢出——她在流泪!我的内心霎时感到一阵自责和难过,原本想驱散她心中那隐隐的情绪阴霾,没想却让她愈加的伤心。

  然而,她却一边帮我擦着伤,一边笑着说道:“没事,没事,我已经很快乐了……”

  后来,我们一起坐在那流沙般温暖的黄昏里,我静静地听着她谈童年的生活,人生的梦想……直到太阳滑落边际,我们才慢悠悠地踩着暮色归来。

  多年后,每每走过乡村小道,见到少年骑自行车从身旁风驰而过,便会想起那段事、那位老师,心里总觉得很美……时光在青春的步履中静静地流淌,年龄是一种距离,而年少是一种财富,在那青涩的岁月里,弥散于冬日夕阳下那份悠悠的师生情义,填满了我刚刚步入人生路途的记忆。

一树一树梨花开

  多年以前,在那个春风拂拂的季节里,在一树一树梨花开得正灿烂的时候,我们第一次触摸着了死亡。那年我们17岁,梨花一样的年龄,梨花一样的烂漫着。

  被死亡召去的,是一个和我们一起吃着饭读着书上着课的女孩儿,女孩儿姓宋,犹如宋词里那个弹箜篌的女子,文文静静纤纤弱弱的,平时成绩不好也不坏,与同学的关系不疏也不密。记忆中的她,大多数时候,是安安静静一个人坐着,捧本书,就着窗外的夕阳读。

  是在一个阳光融融的春日上午,她没来上课。平时有同学偶尔缺半天一天课的,这挺正常,所以老师没在意,同学也没在意,上课下课嬉戏打闹,一切如旧。但到了午后,有消息传来,说她死了,死在去医院的路上,是突发性的脑溢血。

  教室里的空气刹那间凝固成稠状物,密密地压迫着我们的呼吸。所有正热闹着的语言动作都雷击似的僵住了,严严地罩向我们的,不知是悲、是痛,还是悲痛的麻木。更多的是不可思议——怎么死亡离我们会这么近呢?

  别班的同学在我们教室门前探头探脑,她的死亡,使我们全班同学都成了其他人眼里的同情对象,我们慌恐得不知所措。平时的吵吵闹闹,在死亡面前显得多么无足轻重啊。我们年轻的眼睛互相对望着,互相抚慰着,只要好好活着,一切的一切,我们原都可以原谅的啊。

  死亡使我们一下子变得亲密无间,我们兄弟姐妹般地团团围坐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轻抚着有关她的记忆:下雨天她把伞借给没伞的同学;她把好吃的东西带到宿舍,大家分着吃;她把身上的毛线衣脱下来给患感冒的同学穿;她的资料书总与别人共享;她很少与人生气,脸上总挂着微笑……回忆至此,我们除了痛惜,就是憎恨我们自己了,怎么没早一点儿发现她的好呢?我们应该早早地成为她的朋友、知己,应该早早地把所有的欢乐都送给她的啊。我们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时,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珍惜。

  我们去送她。她家住在梨园边,她的棺材停放在梨园里。因那时开始抓殡葬改革,兴火葬,她按规定也必须化成一缕轻烟飘散。但她的家人死活也不舍得破了她年轻的容颜的,所以就把她藏到一片梨园里。

  我们有些浩荡的队伍,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在一树一树的梨花底下穿行着。这样的举动减缓了我们的悲痛。以至于我们见到她时,都出奇的冷静。我们抬头望天,望不到天,只见到一树一树的梨花。在梨花堆起的天空下,她很是安宁地躺着,熟睡般的。我们挨个儿走过去,静静地看她,只觉着,满眼满眼都是雪白的梨花。恍惚间,我们都忘了落泪。

  最终惹我们落泪的不是她,而是她父母的悲痛。我们走出梨园时,她的母亲哭哑着嗓子,佝偻着身子向我们道谢,在别人的搀扶下。那飘忽在一片雪白之上的无依无靠的痛楚,震撼了我们年轻的心。事后,我们空前团结起来,争相去做她父母的孩子,每个周末都结伴去她家,帮着做家务,风雨无阻,这样一直延续到我们高中毕业。

  如今,我们早已各奔东西,不知故土的那片梨园还在不在了。若在,那一树一树的梨花,一定还如当年一般地灿烂着吧?连同一些纯洁着的心灵。记忆里最深刻最永久的一页,是关于死亡的。只有记取了死亡,才真正懂得,活着,是一件多么幸运与幸福的事。

把爱画在岁月的脸上

  A

  刚下课,江子若就从书包里掏出镜子来,她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在脸颊上轻轻地拍打,然后又理了理刘海。照完镜子,才满意地跑出教室,找同学聊天。

  坐在她后排的杨小琼,见状,不屑地笑了笑。杨小琼是从农村中学考进来的,她穿简单的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齐耳短发,整个人显得干练。只是她一站起来走路,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即刻暴露。那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曾给她带来无尽的嘲笑。小的时候曾偷偷地哭过很多次,现在早习惯了,她把所有心思都用在学习上,对那些无关紧要的嘲笑再不理会。

  开学第一天报到时,看完新生排班名单,杨小琼就记住了江子若这个名字。她们是以并列的高分考上这所市里最好的高中。一向以来,杨小琼只关注学习好的同学。只是第一眼看见江子若时,她心里就起波澜了。她觉得上天太偏爱江子若了,长得那么漂亮,成绩还那么好。在她以往的印象中,漂亮女生没有成绩好的,长得越漂亮,成绩越差。可是江子若却是个例外,想到这,杨小琼心里就禁不住难过起来,她又开始感叹自己残疾的腿。

  每天看着笑得跟朵花似的江子若,杨小琼心里就来气,特别是见她一下课就照镜子时,更是嗤之以鼻,可是看见她欢快奔跑,看见她两条修长而健康的腿时,杨小琼心里又是一片黯然。十六七岁的女孩,哪个不希望自己像花儿一样青春明艳呢?

  B

  快乐的江子若在几天时间里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她盈盈的笑脸让人如沐春风,但杨小琼却讨厌她。和江子若只是初相见,彼此之间并无芥蒂,怎么就会讨厌她呢?她漂亮,成绩好,人缘好,是嫉妒么?杨小琼无法回答自己。

  班上的同学都是原先学校的佼佼者,在这里可谓是“高手云集”,杨小琼再也找不到过去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了。第一次数学单元小测,杨小琼居然排到了第五名,而江子若依旧独占鳌头。她成天玩得快乐无比,而自己花了很多功夫居然差她那么远?杨小琼想不通,心里满是沮丧。

  那天下课时,江子若转过身,友好地说:“小琼,一起出去走走吧,别整天闷在教室!”杨小琼愣了一下,她不解地望着江子若,说:“你是叫我么?”“是呀,走吧!”江子若微笑着拉起杨小琼的手。面对江子若突如其来的热情,杨小琼下意识地把手缩在背后,说:“你去吧,我坐坐就可以了。”江子若出去后,杨小琼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想,我们能够走在一起么?她低下头,抚着自己的腿默不作声。

  “子若,你干嘛自找没趣呀!那个乡下妹很少出教室的,你不知道她腿瘸吗?”一个男生说。“你说什么话?都是同学。”江子若不满地瞪眼说。另外的同学很快地转移了话题,一群人一会儿就热火朝天地聊起了飞轮海的演唱会。

  杨小琼趴伏在桌子上,耳朵却清晰地听着同学们的说话声。在这个班上,她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学习再努力,也不能像过去一样得第一了。以前在农村中学,她轻轻松松就独占鳌头,老师、同学都喜欢她。

  杨小琼形单影只,内心孤独,她羡慕江子若,但面对江子若的友情,她又刻意地拒绝着,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悲壮。倔强的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学习上和江子若一争高下。江子若似乎不知道杨小琼对她的刻意疏远,课间休息时,总会转过身来邀她一起到操场上走走。“真虚伪!”杨小琼面对江子若的热情,心里不禁想,她真的不明白我在拒绝吗?

  C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快到圣诞节了。江子若向老师提议,希望在圣诞节时搞个晚会,全班同学都参加,大家放松一下。老班欣然同意,他也看见大家都在努力学习,但劳逸结合才是最有效的学习方法。在老班宣布之后,杨小琼第一个举手反对,她说她那天晚上没空。教室里唏嘘声一片,大家都在嘀咕,说杨小琼这个乡下妹一点集体观念都没有。还有的说,她可能怕出丑吧,她的瘸腿见不得人。脊背如芒,杨小琼委屈得泪水盈眶。她的生日就在圣诞节这天,前些天看日历时,知道圣诞节在周五,她就告诉母亲那天晚上要回家过生日。

  江子若转过身,轻声问:“小琼,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么?”

  杨小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我的事,不要你管。”

  下课的时候,江子若再次转过身对杨小琼说:“小琼,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告诉我么?”

  “哪敢?我哪敢对你有意见。”杨小琼不解气地说。每次面对江子若,看见她盈盈的笑脸,心里就有深深的挫败感。杨小琼不明白怎么会这样?自己一直在努力地学习,但每次考试,都难取得理想的名次,而江子若,她凭什么学习和玩两不误。观察她很久了,她并没有特别用功。上天就那么眷顾她?杨小琼想。

  “我明白了,小琼,你是一直不服气我,对么?”江子若说。

  心事被人一猜就中,杨小琼恼怒地嚷嚷:“是又怎么样?”

  “你太在乎了,也太紧张,所以每次考试如临大敌,在那么紧张的心理状况下,你能正常发挥出你的水平么?而分数真有那么重要吗?青春时光不是用来享受的吗?为什么整天把自己关在教室,沉浸在书本中,你快乐吗?”江子若平淡地说,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

  “你嘲笑我是书呆子?以前,我不是这样的。”杨小琼满腹委屈。

  “找回你过去的心情吧,你会快乐起来。心情好,学习状态才会好。”江子若说完径直走出教室,外面已经有几个同学在叫她了。

  江子若走开后,杨小琼依旧端坐在位置上,心绪如云。她仔细地考虑了江子若的话,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心情好,学习状态才会好,也只有这样,才能找回最初的自信。

  班主任老师很重视这次晚会,一放学,他就来找杨小琼了。杨小琼低低地说出了自己的原因。“让大家和你一起庆祝生日,不好么?都是同学,大家多交流,共同进步。”老师说。

  “嗯。”杨小琼决定放学后给父母打电话。

  走出教室时,她见江子若依旧在走廊上站着。

  “子若,你这个大班长,可要关心每一位同学,你们俩聊,我先走了。”老班笑着离开。江子若扮了个鬼脸,在老班离开后,她迅速跑到杨小琼旁边,低声说:“用我的手机打电话吧!对不起,我事先没有了解清楚。”

   望着江子若真诚的笑容,杨小琼没有拒绝。打完电话后,第一次,她们有了坦诚的交流。

  D

  圣诞节那天,大街小巷都回荡着“叮叮当,叮叮当……”的旋律,简单却也悠扬。街上人流如织,校园里也热闹非凡。同学们跑进跑出,在忙着布置教室。江子若准备上街买拉花时,杨小琼说:“子若,你买几张彩纸回来就可以了,我会剪拉花。”

  “真的呀?你还有这才能,呵呵,可省下不少钱了。”江子若灿笑如花。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在纸上列出需要购买的物品。

  大家各显神通,分工合作,很快就把教室布置得美仑美奂。杨小琼剪的拉花悬挂在教室上空,美美的,大家看了都禁不住“啧啧”赞叹。“小琼,你的手真巧!什么时候也教教我。”江子若佩服地说。“好呀,只要你喜欢。”杨小琼喜不自禁,好久了,她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被人欣赏,被人关注总是件令人开心的事,特别是十六七岁的青春年华里。

  圣诞晚会开得很成功,每个同学都尽情地唱呀跳呀,快乐的笑声飞扬。杨小琼原先只准备唱一首歌,但禁不住江子若的软硬兼施,硬生生被她拽上去一起跳舞。动感的音乐,灯光迷离,所有同学都挤在一起扭动着年轻的身体,手在空中挥舞,口中还大声喧嚷着,脸上是畅快淋漓的开心表情。也许是气氛渲染的结果吧,杨小琼在众人的包围中,第一次跟着乐曲甩起头发,舞动自己的身体。

  乐曲声终了,江子若款款走到教室中间,她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是我们班杨小琼同学的生日,让我们一起为她唱响生日祝福歌好吗?”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唱起这首生日祝福歌,在嘹亮的歌声中,江子若双手端着一个大蛋糕走到了杨小琼的面前。“小琼,祝你生日快乐!这是全班同学的心愿,希望你会喜欢!”江子若真诚地说。杨小琼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全班同学都会为她的生日祝福,心底的欢喜像燃烧的火焰,杨小琼激动得泪水盈眶。灯光忽然熄灭了,江子若为杨小琼点燃了第一支蜡烛。几个同学过来帮忙,大家说着祝福的话,一一点燃了十六支红烛。霍霍燃烧的橘红烛光,映照着一张张纯真的笑脸,灿如花。

  杨小琼看着,禁不住热泪横流。她哽咽着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吹蜡烛,许愿!”有同学在大声喊。生日祝福的歌声再次响起,杨小琼吹了蜡烛,许了心愿,她紧紧地拉着江子若的手,不知该如何释放自己的激动和欣喜。几个月以来,她一直包裹着自己,不与身边的同学交往,觉得大家都在孤立她,但现在,她明白了,事实不是这样的,她在这个班上是受欢迎的,大家都愿意和她成为朋友。

  E

  依旧是学习上的强劲对手,但杨小琼再也不会嫉妒江子若了,她们好得就像姐妹花。但杨小琼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江子若,犹豫了好久,终是问出口:“子若,为什么你那么爱臭美,成天照着你的小圆镜子?”

  “呵呵。”江子若未说话,先笑了,想了想后,才说:“臭美有什么不好么?我就是爱漂亮,因为我热爱生活呀!”

  “热爱生活就要整日里照镜子呀?什么逻辑?不懂。”杨小琼疑惑地反问。

  “我就爱美美地生活,让自己每天都有一个好心情。生命是用来享受的,而不仅仅只是度过。每个女孩都有自己的美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大家,不好么?我的小镜子就是我的‘仪容镜’……”江子若说。

  杨小琼不理解,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每个女孩都是独一无二的,她欣赏江子若,欣赏她的热情、真诚,喜欢她浑身洋溢的青春气息还有对生活的热忱。就像江子若对她说过的话“把爱画在岁月的脸上,当我们回首青春往事时,心里不会有遗憾,有的,只是深深的眷恋和感动”。

  是呀,把爱画在岁月的脸上,我们的青春将会无怨无悔!

那些未曾感谢过的人

  那天晚上,有语文自习。

  我去看自习。高考前的教室里静极了,悬在头顶的几条灯管,像没有吸饱水的水泥地,发出“滋滋”的声响。我蹑手蹑脚,从后门进入教室,同学们都埋着头,还没有人注意到我。

  刚往前走了两步,班长贺琼看到了我,她惊了一下,猛地蹬了一下她前面一桌女生梁夏的板凳。梁夏心领神会,迅捷地从一摞书的上面拽下一本语文书来,盖在了刚才看的东西上面。

  然后,贺琼的脸,以及梁夏的脸,红得像一块布。

  我经过梁夏身边的时候,很随意地扫了一眼她的桌面。也许太过匆忙,她刚刚拽下的语文课本还没有把她想要遮掩的东西全部遮掩住——刚做过的物理题的一角露了出来,牛顿的一个力学方程还夸张地摆在那里。

  我假装什么也没看到,悄然走过去。

  学校规定,每一节晚自习都分给了各科老师,在这样的自习课上,只能学习与本科相关的知识。学生们一般很忌讳“逆势而动”的,毕竟,谁也不愿与科任老师对着干,尤其是在高考这个节骨眼上。

  我在教室转了两圈,然后坐在了讲台上。我看梁夏怔怔地坐在那里,心神不定。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去安慰她,说老师没有看到你做物理题,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或者说,你做吧,老师什么也不会说的,那样的话,是不是她会更难堪?那一个晚自习,我坐在讲台上,也没着没落的。

  不过,令我释然的是,以后的日子,梁夏非但没有表现出多少不安来,相反,还突然和我很亲近,有说有笑的。我也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不是我所在意的。我在意的是,一个学生,已经把存在心里的不快统统扔掉了。

  梁夏最后考上的是北京的一所学校。前年,我去外地参加一个笔会,路过北京的时候,和在北京的学生们一起吃了顿饭。梁夏端起酒杯说,老师,我得谢谢你啊。

  我说,老师也并没有为你们多做出过什么,不必言谢。不,梁夏一脸认真地说,老师,你给我写过一张字条呢,也许,你早忘了,不过,我还记得呢,而且,一辈子也忘不了。

  一张字条?我有些纳闷,我没有为她写过字条啊。一张字条,一张字条……我在那里,反反复复嗫嚅了半天。

  老师,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来,我给你背背字条的内容:无论什么时候,你要相信,生活都不会为难你的。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不管发生了什么,老师永远站在你的一边,坚定地支持你。背完后,梁夏突然泪光闪闪,说,老师,你知道,那天晚上,本来是你的自习课,我却做了物理题,你发现后,我都吓傻了,一个晚上,我都心神不定,没有看下书去。

  不过,第二天上午,你就给了我这张字条。你知道吗,你给我这张字条的时候,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老师,也是最大度的老师。

  我给了你字条?我在记忆中极力搜寻着,是的,印象中,我曾写过类似的字条,可是……梁夏见我还在纳闷着,说,老师,你真是,你写完了,是让班长贺琼转交给我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我记得,贺琼有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我曾经写过这样的一张字条鼓励她。也许,那一个晚上,当她看到心神不安的梁夏后,灵机一动,把我曾经给她的字条,在第二天上午,给了梁夏。

  那天,我没有点破这个秘密,默默地接受了这原本不属于我的感恩。生活中,也许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秘密。一些人,在生活背后,悄悄地帮助了你我,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而且,生活也最终没有为我们道出过真相。就这样,这些秘密也永远成了秘密,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也永远藏在了生活深处。

  我想说的是,我们每个人的背后都有过这样一些好人,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无论是多是少是重是轻,他们都曾经帮助过我们,尽管我们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对他们说过,但这个世界,因为他们的存在,而添了生气,多了底蕴,有了魂。

那个迎风流泪的少年

  她刚来那天,楼上的一群坏男生争先恐后地吹起了响亮的口哨。教导主任站在楼下大喊:“楼上是哪个班的学生!?楼上是哪个班的学生!?”

  坏男生们鸟兽般散去后,我才懒洋洋地从宿舍里探出头来一看究竟。不管对于何事,我总是要慢上旁人一拍。譬如,前段时间流感闹得沸沸扬扬,全班同学高烧大半,我却安然无事。待流感的风潮渐渐退去,冬日暖阳时,我才莫名其妙地患上这样的病症。由此可见,对于我来说,就连病毒都总是姗姗来迟。

  我躺在阴冷的宿舍里,头上捂着毛巾,幸灾乐祸地看这场清晨里的闹剧。与我同在寝室里躺着的,还有另外一位凭翘课成名的长发男生。我伸手拍了拍床沿:“嘿,长毛,你快看,咱们学校又来了一位美女。这次,你可再不能错失良机了!”

  长毛扯开捂在头上严实的被子,微微露出一张嘴巴:“你小子到底是不是我们学校的成员啊?消息这么不灵通?那是新来的数学老师,348班的扛把子,懂不?谁要是敢对她动了心思,我担保教导主任那老头一定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沉默了许久后,长毛忽然说了一句:“阿门!”于是,我再次将头扭向窗外。

  教学楼前,站着十来位形色各异的男生。谁想到,这群在平日里喜欢对漂亮女生吹口哨的坏男孩,竟会在今天被修理得这么狼狈。

  100个俯卧撑,让这帮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绝食多日的瘦螳螂。我索性把毛巾从额头上取下来,一面艰难地侧着身子看戏,一面捂着嘴巴大笑。长毛再次发话:“孩子,你是第一次进城看电影吧?我第一次看电影的时候,也像你这样。”

  那天的戏始终没能看到结局部分。她呼哧呼哧地从教师宿舍那头跑了出来,抢了镜头不说,还带走了这十几个实力派演员。我禁不住大失所望地喊:“看过不少英雄救美的场面,却从来没见过美女救英雄的电影,这到底演的哪出戏?”

  第二天清早,我刚到教室,前排的小眼男生就冲我嚷嚷开来:“大哥,你知不知道咱们学校来了一位美女老师?性格特好,昨天还搭救了一帮惹是生非的兄弟……”

  他们都得到搭救了,谁来搭救我?我的数学,依旧差得一塌糊涂。

  二

  她第一次冲上讲台的时候,台下的呼声便惊醒了我。

  “大家好,我是348班的班主任。因陈老师休病假,所以我来代他上两天课,希望同学们多多配合!”我继续倒头瞌睡,反正一切关于数学的理论我都不懂,不如利用时间好好休息一下。

  不知她是故意挑衅,还是真有所不知,竟点我起来回答问题。我惺忪着眼睛,愣愣地站在那儿,不发一言。她继续讲课,丝毫不理会我的感受。我耷拉着脑袋,继续闭着眼睛大睡。都说环境造就人才,要不我怎么站着都能睡着?

  呼呼的鼾声打断了她的课程。同桌一面用力拍我,一面自顾笑得不行。她在讲台上无奈地看着我说:“下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即刻就后悔了。这要是让妈妈知道了,我肯定要挨收拾。所以课后我走进她的办公室后就跟她摊牌了:“老师,要我怎么样都行,只要不找家长。”

  她乐了,眉宇间散发出温和的光芒。我真没想到,她竟然有两颗洁白的虎牙。

  我将睡觉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通,声音哽咽,楚楚可怜,把自己都感动得一塌糊涂。看她略有所思地聆听,我暗叹自己的演技惊人。

  殊不料,我出色的演技不但没能帮我摆脱困境,反而让我背上了一个不可卸下的大包袱。她语重心长地说了一气后,忽然决定:“这样吧,以后每天傍晚放学,你都来这儿,我帮你补习半小时……”

  我头晕目眩,似乎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三

  她是第一个主动要求无偿为我补习功课的老师。很多天后,我终于被这样的善良和坚持打动。于是,我开始慢慢步入数学的小路,在明亮的灯下,一次又一次和方程式抛物线做斗争。

  两月后的测试,让我忽然对她感激涕零。期末的工作愈加繁复,她终于停止了对我的补习工作。原本我该庆幸脱离苦海,从此重获自由,却不知,怎会在心间无缘无故多了一团失落的云雾。

  她叫夏小炎,348班的数学老师。我叫李兴海,345班的问题男生。三堵墙的距离,到底阻断了我和她的联系。

  夏小炎时常会经过我的窗前。她走路的时候,后背挺得笔直,活像一朵出水的盛莲。我时常故作冷漠的低下头,而后用企盼的余光目送她离开我的视野。兴许,她一直都不曾发现,坐在窗前的那个短发少年,就是当日那个站着都能睡着的问题男生。

  我的数学成绩再度急转直下,时常在脑海中看到她的模样。似乎,她还在问我问题,而我,亦还是愣愣地不发一言地站在原地。

  很多时候,我真想勇敢一点,在她快要经过我的窗前时,塞给她一篇日记,一声问候,或者,一封早已写好的告白信。

  圣诞的时候,我写了一张热情洋溢的贺卡,上面画着一位手捧玫瑰的少年,以及一棵簌簌凋零的梧桐树。第一次看到它,我便由衷喜欢。彷佛,我就是那个痴痴的少年,心怀一缕温情,默默地站在梧桐树下等待,春去秋来,无怨无悔。

  我跑到几里外的邮政将贺卡寄给了她。贺卡的内页,只字未落。而我,却像完成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倍觉舒畅。

  四

  一周后,夏小炎即将结婚的消息传遍校园。我安坐在原位上,默默地等她经过我的窗前。不知从哪儿道听途说,班上忽然有了她的爱情故事。一向擅长八卦的我,第一次保持沉默,第一次不对这样的事情添油加醋。

  我开了窗户,冷风呼呼地灌进我的衣领。我想在她经过时,轻轻地对她说一声谢谢,并祝她甜蜜美满。可想好对白,眼泪却极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我一面起身关窗,一面揉着眼睛大骂:“这什么破风啊,把沙子都给吹进来了!”

  她真要结婚了,在班级里提前发了喜糖。在我桌前放下喜糖时,她顺便说了一句好好学习。这句好好学习,让我有种天昏地暗的错觉。彷佛,我又回到了那段别致的补习时光。

  大红喜车从学校开出的那天,我私自翘课去了城北。城南的这边,人声鼎沸,她正享受着新婚的祝福。城北的烧烤摊上,我喝得酩酊大醉。

  冷风呼啸着刮过我的耳际。我忽然有了一股勇气,可以在雪花纷纷的大街上狂喊:“夏小炎,我喜欢你!夏小炎,我是真的喜欢你!”

  可这又能怎样?从前,我和她隔着三堵墙的距离。她在348班的讲台上传授知识,我在345班的教室里神游太虚。而今,我与她隔着三十里的空间。她又怎会知道,一个少年的秘密?

  一年之后,当所有同学锦衣北上时,我落榜转学,去了另外一所学校补习。艰难狼狈地读了三百多天后,也只能进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二本院校。

  我选了中文系,几度想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写出来,却始终不敢正视那段青涩而又懵懂的时光。它让我欢喜忧愁,悲凄欣然的同时,也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多年后,当我明白真正的爱情,并为之勇敢追逐时,才开始以成熟而又睿智的姿态去回视,去反思。这些年少必经的事,我必须只能用一种坦然缅怀的方式去珍惜。

  在我新婚的前夜,我给夏小炎邮了最后一张贺卡。贺卡里有一句简短的话:“谢谢你在当年用身影雕琢了一个多梦男孩的青春。”

  署名:“一个迎风流泪的少年。”

流水无情草自春

  那年她是班里最无人注意的一个,样貌平庸,衣着朴素,成绩亦不突出,任教两年的老师提起她竟完全没有印象。早恋更是没有她的份,没有男孩会留意她那中规中矩的短发和毫无特色的校服。生活,对她这样的女孩来说,永远是一成不变乏味的灰色。

  直到那一天,一个阳光懒散的午后,下午的第一节课,一个迟到的男孩自门外跑进教室,满头大汗,却向她这边看了一眼,嘴角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她的脸一下子红得发烫,本来好好握在手里的笔“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惊起了窗外昏睡的麻雀。

  也许他只是碰巧向这边望一眼而已,她对自己说,他不会注意到我的。

  但是这以后,经常的,她正在听课,写作业,或是打瞌睡时,冷不丁地抬下头就会发现,他正在往她这边看,只那么飞快的一下,又迅速扭过头去。每到这时,她的手心都会冒汗,脸直红到耳根。同桌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

  下课后,他总是故意跑到她这边来,和一群男生嬉笑打闹。有时她会悄悄把桌子往前拉一些,因为怕他摔了,磕上桌角受伤。

  他在附近时她总是低着头,却又挺直身子,是怕他看,又怕他不看。矛盾得满心慌张。

  有一次她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鞋子总是脏的。就想到如果被他看见,自己喜欢的女孩穿着一双脏鞋子,该多难为情。于是她从此每天出门前,总会把鞋子擦得干干净净。

  她也开始关心自己的样子。她留起了长发,还给自己买了一个漂亮的发夹,不再总是穿千篇一律的校服,连书包和文具盒也要仔细挑选。

  每一次他在课堂上转过头来,她都会紧张地审视一下自己,确定一切都在最好的状态。

  他却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许是因为她太平凡,大家连她的谣言也不屑于去传。

  那时***妈在她家楼下经营一家馄饨店。有一天放学她因为值日回家很晚,经过那段行人稀少的马路时,发现他一直在后面跟着,却又不叫她,她也不敢停下来和他打招呼。两人就一直沉默着走到她家楼下,她上楼去,他则走进***妈的馄饨店,吃了一碗馄饨,然后再绕路回家。当时她看着他在夜幕里瘦弱的背影,心一下子就热了。多好的男孩啊,悄悄护送她回家,都不肯让她知道。

  她想自己明白他的良苦用心,那时候身边多少早恋的少男少女们因此荒废了学业,他一定是不想影响两人的未来,才一直没有说。

  从此她就彻底地变了。上课再也不打瞌睡,因为怕影响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回家则努力地学习,因为她不想让他失望。而他依然是那样,上课时不时往她这边看一眼,目光也不过多地停留,但已是对她最大的欣赏。放学后他经常跟在她后面,默默地送她回家后,自己进店里吃一碗馄饨。

  他是个那么好的男孩,让她觉得自己只有变得更好,才配得上他的喜欢。

  时间一天天过去,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她说:你变漂亮了,你变自信了,你进步越来越大了。

  她嘴上笑但不语,心里却清楚,这都是因为他啊。

   后来那个焦灼盼望的8月终于到来,她不出所料地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却听闻,他考得很不理想。

  在大学里她越发出色,曾经平白无奇的脸变得清丽可人,曾经隐没在人群中的瘦小身影变得骄傲挺拔。她已然长成,像一颗诱人的樱桃,理所当然引来许许多多蜂蝶围绕着她转。

  但她谁也不要,她的心,早在那年他悄悄送她回家时,就属于他了。

   放暑假时,她终于找到了他。

  两人坐在那家咖啡厅里,一切的禁忌都已解开,一切的时机都已成熟,她美好而大方地坐在那,对他说,我们交往吧。

  他正惊讶于她的变化,猛然听到这句话,愣了半晌才说,为什么是我?

  她笑了,你不是喜欢我吗?

  谁知他竟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你是很优秀,可是,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的?

  她有些生气,你那时每天上课都会往后看,不是在看我吗?

  他吐了吐舌头,那是因为,那时班主任总是在后门巡逻,我怕他抓到我看小说。

  可你下课后还总是到我座位跟前嬉闹!她说,急于求证的心情溢于言表。

  那是因为你那空地大,而且我哥们儿坐在那里。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

  那你那些天送我回家呢?你每次还在我妈妈店里吃碗馄饨才走。

  我不知道那是***妈的馄饨店,我就是喜欢吃那家的馄饨啊。看她急了,他委屈地辩解道。

  她彻底呆住了,怎么会是这样?他根本没有喜欢过她!

  他看着她快哭出来的样子,安慰道,你不要难过啊,你现在条件这么好,追你的人里我这样的应该很多吧,只恐怕你自己已经看不上了呢……

  她默默地离开咖啡店,一路走回家。为自己如此长时间的自作多情感到羞愧和难堪,心情糟糕透了。

  直到她经过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店铺,看到玻璃橱窗上那个几乎陌生的女孩,如此美丽的,挺拔的,举手投足都带着自己曾经没有的神采和魅力。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遇到他之前那个晦暗平庸的女孩了,她改变了。虽然他不曾给过她爱情,但却给了她生命里其他美好的东西——他让她变得自信、自爱、美丽,并且懂得珍惜和勤奋。

  也许成长岁月里的每一个女孩都会遇到这样一个男孩吧。流水无情草自春。纵然一切只是他们的无心之举,她们的多情想象。但当初那一只只青涩的花苞,还是就这样绽放,自此以后,她们的人生将春光烂漫,万紫千红。而他们,也会成为一段段锦绣年华中,最精妙,最动人的,那一抹绯红。

巨人的诞生

  有一年,我们学校来了一个小个子学生。说得准确些,他该算侏儒。因为他的身高实在比甬道两边的冬青丛高不了多少。站在学生堆里,他就像一株被阳光、和风以及雨露忘掉的小树,在生长上,他落了单,显得孱弱、落寞而又格格不入。

  他高一,我并不教他。只在急急奔走的学生中,偶尔看到他。他的样子并不差,只是脑袋有点大,但总低着头,脚步琐细地跟在别人后边走,像是有意躲避着什么。

  他会是一个受伤的男生。因为,我知道,每一个身体有缺陷的孩子,在长大的过程中,都要经历这个世界无数异样的眼光审阅的。那眼光,是锋利的刀子,会一次次割伤他敏感而脆弱的心。本来,这是上天的一个错误,而却要他用一辈子,去面对这个错误带来的冷眼、讥笑与偏见。

  有一次,我在学校食堂吃饭,学生们大部分已经吃完走了,而他,正在收拾着学生们扔在桌上的餐盘。他麻利地把残羹冷炙倒进旁边的饭桶,然后,再麻利地把一摞摞餐盘收拾到水池边,等待食堂师傅洗涮。他实在不够高,身体陷在整齐排放的餐桌的阵列里,只有硕大的脑袋浮在上面,吃力地张望着餐桌上的情形,他也用这种方式,张望着这个世界。

  这是学校的安排,还是他自己故意这样做?我默默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动作爽利,神情平静,仿佛这件事已经做了很久。直到卖完餐饭的伙计出来收拾,他才静静地走开。

  回去打听,说学校根本没有安排学生收拾餐具。我的心里,对这个孩子多了一层敬重和仰望。

  之后,我到了另一个校区,也渐渐地淡忘了他。

  高考前夕,我和学生们从另一个校区转回来,才重新看到他。我发现,他和同学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脸上多了阳光,以及这个年龄段该有的青春和灿烂。看来,这两年的时光,他没有蜷缩在自我的心灵里,也没有被世俗的暗流吞没。

  一定有什么,让他发生了改变,我想。

  第二天早上,是例行的两校区合在一起的早操。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学生们在整齐的“一二一”的号令中,齐刷刷地跑着。我站在翠绿的草地上,欣赏着阳光下充满朝气的孩子们。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入我的眼帘,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是他。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他居然在他所在班体育委员的位置上,他竟然是他们班里的体育委员。我惊呆了!那听惯了的“一二一”的号令,此刻,从他那里传过来,是那么悦耳、高亢和嘹亮。一种莫名的感动充盈在心里,我找到让他的心底充满阳光的原因了。

  是的,尊重与爱,让他成为了巨人。

  没有什么不被爱征服,也没有什么不被爱改变。这个世界上,如果一个心灵上的侏儒,最后成长成了巨人,我想,一定有爱,扶携他走完了全程。

有本事,你也撕

  我高中时候,有个数学老师,姓王。

  他上课,常常讲不到十分钟时间,就会有细小的白沫子,挂在两嘴角边,像刷完牙忘记了擦一样,很扎眼。有捣蛋的学生,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王白沫”。那时候,他住在校里,经常自己做饭吃。晚自习辅导的时候,给我们讲题,常见他的手背上残留着面渍。每每这时候,女生就偷偷地笑,然后问他,老师,你才做过饭吧。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赶紧把那双刚刚和过面的手,藏起来。

  印象中,开始他还显得很窘迫,后来,再遇到类似情况,笑笑,就过去了。

  王老师的数学课上得不错,纵横捭阖的,好多题,都给我们讲好几种解法。他说,他有一个同学,数学很厉害,上高中的时候,老师讲一章,他撕一章的书,老师讲完了,书也撕完了。而且,他的这个同学数学精通到什么程度呢,据说,选择题,不用算,只看选项,就知道哪一个是答案。总之,他说得神乎其神。每次讲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都神采飞扬,嘴角的白沫也愈发地多,仿佛那个人不是他的同学,就是他自己。

  我们有一个数学顶好的同学,很狂妄。王老师有些看不惯他,就说,你要哪一天也能一边学一边撕书,我就服你。后来,这个故事变成了他的一句口头禅:有本事,你也撕!有事没事的,他都用这句话来鞭策我们。

  我那时候数学很差。上他的课,总不敢看黑板。尤其是他提问的时候,更是把头扎得低低的,生怕他问到自己。即便这样,有一次,他还是问到了我。他喊我名字的那一刻,我吓得仿佛在黑黢黢的夜里,被魔鬼一把抓住。我脸色苍白,哆哆嗦嗦站起来。王老师见我这样,很严厉地批评我,说,怕什么,谁也不是天生就什么都会的!不会答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答。我的同学为什么敢撕书,那是一种胆量和勇气。我教你们,希望你们也能像他一样,在学习上,有这么一股子闯劲和霸气。

  那节课,他在台上唾沫星子飞舞,我们在下边大气也不敢出。下课后,同学们都埋怨我,说因为我而挨了批。

  我有一个同学叫李军,在一次考试结束之后,到办公室,他见办公室无人,就从王老师的办公桌上,找到自己的数学卷,把第二卷的分数改了,把“61”分改成了“87”分。然而,改完之后,从办公室跑出来没多久,他傻眼了,因为那次考试,第二卷满分才85分。

  李军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发卷的时候,李军假装肚子疼,没敢上课去,他怕王老师会当着全班的面,揭发他的“罪恶”行径。然而,卷子发下来,王老师什么也没说。李军的卷子上,在被他改过的“87”分上面,轻轻地画了两个斜杠,然后,在旁边,重新写上了61分。难道老师没有发现?可是,没有发现,他怎么会重新改过来呢?那么发现了,他怎么没有任何反应呢?

  这件事很蹊跷,即便是李军,也觉得不可思议。李军偷偷地和我们说,管他呢,这事,就算稀里糊涂过去了,逃过这一劫,以后,打死我也不干了。

  毕业的那一年,我们班的数学考得很好。成绩下来的那一天,王老师高兴得喝了不少酒,他说,你们考得不错,虽然没撕书,但都算是有本事的学生。然后,他又在李军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你本来也是最棒的嘛……

  李军的脸“腾”一下子红了,他尴尬地等在那里,以为老师还要说什么,结果,王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满脸灿烂的笑。

  那笑,被酒燃烧过,红红的,让人一辈子难忘。

我是否能再温柔一些

  转接这个班时,原来的班主任特意在花名册上圈出了他,并在他的名字旁写下了“不必理睬”四个字。我心里顿时有些惶惑,想要明白,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学生,竟能让这样一位颇有经验的老师彻底放弃。

  第一天上课,我便刻意点了他的名字。全班同学无不诧异地看着我。片刻后,没人应答,班长主动站起来说:“老师,要不你换个人回答问题吧,他是不参加中考的。”我瞪大了眼睛问:“不参加中考?为何不参加中考?不参加中考还来读书做什么?”

  那天,我打破了所有老师的惯例,硬是要叫他起来回答问题。全班同学的视线都汇集到了那个最阴暗的角落里。我确定,那就是他。课桌周围堆满了扫帚,垃圾铲,以及一些废弃的物件。不难看出,这是班里的杂物处。他没有同桌,没有朋友,甚至课桌上都没有课本。

  我怒气冲冲地奔到角落里,啪地将黑板擦摔在他的课桌上:“起来!”他晃晃脑袋,懒洋洋地说:“别闹了,还没放学呢!我昨晚又在网吧通宵……”

  我失去了所有耐性,伸出大手抓住他的后衣襟,硬生生将他提到了讲台上。全班同学无不哄然大笑。他的头发蓬乱,眼睛惺忪,黑乎乎的嘴角旁还挂着美梦时流下的口水。他刺啦一声,将晶亮的口水吸了进去。

  前排女生早已笑弯了腰。他怯生生地站在讲台上,略显羞涩与难堪。我问他:“你为什么上课睡觉?”殊不料,他却理直气壮地回答:“因为我不参加中考!既然我不参加中考,你们就没必要管我。”

  后面的那句话,他说得极轻极轻,像是没了气力。可当时在我耳中,无异于晴空闪了霹雳。我几近咆哮地怒吼:“只要你还是个学生,我就得管!”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无言以对。那天,我和他说了许多话,他却始终保持沉默。最后,我们终于达成协议,他安心听讲,而我也尽量不去为难他。

  堕落似乎已经成了他的病症。没过几日,我的言语失效,他又再度犯病了。如此往复数月,我到底还是失去了所有信心,开始听取其他任课老师的意见,忽视他的存在。于是,他就这么慢慢地,悄无声息地被我从视线里割除了。

  不管他是倒头呼呼大睡,还是座位几日空空如也,我都不去过问,不去理会。反正他的堕落已经成了一种心理绝症,反正他是不参加中考的,反正是他首先自我放弃的……

  我有着无数的借口,为自己的行为开脱。

  临近中考的时候,他终于丧失了所有理智,手提木棍,将昔日班上嘲笑他的几位男生,打得头破血流,哭天喊地。我收到消息之后,立刻骑车赶到了学校门口。他对我的突如其来不以为然,继续着不可饶恕的恶行。

  我夺过他手中的木棍,反手便是几个嘴巴。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学生使用暴力。兴许是怒不可遏,出手过猛的缘故,他的嘴角,竟汩汩地流出了鲜血。

  那天,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和他说了最后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他抬起含泪的眼睛,凝视我,嚎啕着说:“老师,我以为你再不管我了,我以为你真不要我了,我以为你真对我绝望了,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会打我的老师,就像我死去的爸爸……”

  很多年后,这件事依然困扰着我。每每收到他发来的节日祝福,我心里总是充满了愧疚。昔日那么多学生,惟独他还铭记着我。

  当我再遇上迷茫的问题少年,当我再想将这类学生放弃时,心中总会出现他那双含泪的眼睛。于是,我又在灯下自省,是否自己能再温柔一些,是否自己能再耐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