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戒尺

  应该有二十年了,那时候学校里的老师,多半备有教鞭。教鞭一般长约一米,竹条做成,上课时放在黑板的下方,发现哪个学生犯错或做了小动作,教鞭就派上用场了。而我现在仍能记起王老师,是因为他那把戒尺。

  王老师有所不同,他随身携带的是一块竹制的戒尺。戒尺要比教鞭宽大,上课前,放在讲义的上方压着,可以防止风吹走了讲义。等到正式上课,便置于讲台~侧,有震慑的作用。因而,总有同学引颈张望一下,看老师的戒尺有无遗落。

  王老师教我语文,那时我已经读到了初二。我的成绩并不好,尤以语文最为糟糕,在我的印象中,那些汉字我早已熟识,翻来覆去地念那些课文,感觉实在无趣。恰巧那阵子我就读的学校旁新开了几家电子游戏店,这让我欣喜不已,于是逃语文课成了我新的乐趣。

  终于有一天,我玩游戏机正酣时,一个同学来到我的身边,对着我的耳朵说:“王老师叫你回去上课。”我只好蹑着手脚和同学回到了教室,我不无担心地朝讲台上的戒尺望了一下。但一切风平浪静,王老师并没有责骂我。

  第二天上语文课,讲的内容是成语解释,王老师点了我的名,他问我,什么是“恍然大悟”。当王老师念出这个词时,我愣住了,因为对这个成语我很陌生。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出来,朝我点点头,示意我解释。我这才反应过来,因为那个“恍”字我一直念成“光”字,至于成语的含义,自然不得而知。

  男女同学都注视着我,有的还嘻嘻地笑,他们似乎比老师更了解我,知道我是答不出来的。面对这么多人的目光,我想我总要收场的,于是咬着牙应答:“恍然大悟’,就是形容早晨的雾很大。”全班哄堂大笑。王老师没有笑,他一脸严肃地来到我的面前,喝令我伸出手掌。戒尺击打在掌上,钻心的疼。

  第二次饱受戒尺之苦,是因为我在课堂上抖动,被王老师发现了。那是一个冬天,外面下着大雪,我上学的地方离家有十里路,雪下得很厚,我穿着雨靴来上课。雪很厚,靴帮很短,行走到雪的深处便有雪进了靴子,到了学校,雪化成了冰水,刺骨的寒冷。因此,我的抖动是不由自主的。

  很显然,老师的这次体罚是没有理由的,他后来也知道他自己错了,但他从没有向我道过歉。只不过,在另一个下雪的早晨,又是他的课,他带着讲义和戒尺的同时,还带来一双棉鞋。他将鞋轻轻地放在我的课桌下面,然后转身回到讲台,没有言语。

  说实在的,那双鞋穿在我的脚上,过于肥大,但,它所传达出的温暖,却让我记了很多年。

爱是前提

  是她“咯咯”的笑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据我所知,句型图解可不那么有趣。

  这是五月初,我在洛杉矶中南部教一班16岁的贫民区学生。尽管我已经当了三年教师,但这个班已经达到我的忍耐极限许多次了,我早已打算好到了暑假就与他们说再见。

  对贫民区的教学,我本抱着希望与理想。开始时,我用一张激励人的大海报遮住窗户上的子弹孔,在墙上贴满世界各地的风景图片,努力为学生营造一种远离街对面那些建筑工地的氛围。我告诉学生,每一天他们都能有所进步,让我们一起努力,使他们的人生更加成功!

  然而,我的理想不断地被现实击碎。我面对的现实,不仅有贫民区的帮派、贫穷和被毒品毁掉的家庭,还有十二三岁孩子的普遍思想问题——他们的思想几乎永远停在一个名为“你不能强迫我”的频道。

  现在,在他们本应该全神贯注的时候,我面对的却是一声“咯咯”的笑!

  我走过去,走向她,要她手里的纸条。她拒绝,我就静静地等着。整个教室的空气凝固了,所有学生都关注着我与她之间的这场无声战争。当她终于把纸条交出来时,她咕哝道:“好吧,但不是我画的。”这一线索说明它不是一张普通的纸条。

  在让学生做句型图解比赛时,我终于有机会可以偷偷地瞄它一眼了。这是一张画我的手绘图画,衣服的细节几近完美,牙齿被涂得黑黑,鼻孔朝外翻着,嘴里正在说:“我是个傻瓜。”这位画家真是创作了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它所指是谁毫无疑问。

  我平静地把画折好,回来指导比赛。但我的大脑却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真想大哭一场,或者揪出那个学生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事实上,我感觉是多么的失望与伤心!差不多三年的时间,我的努力换来的却是一次次在十二三岁少年的抵抗之墙上撞得心疼。上帝啊,我应该怎样做?我怎样做才能走出这种困境?

  几分钟之后,我决定放下自尊,我给孩子们看那张画。我告诉他们这对我伤害是多么大!强忍着眼泪,我告诉他们,画这张画的人一定有他的原因,现在就是机会,他们可以把想对我说的话全写在纸上。全班一片沉默,他们安静地取出纸写他们的想法,我则走到教室后面抽泣不已。

  之后,我看到了他们的话语。“我没有做伤害你的事”、“伤害了你我感觉很难过”、“你给我们留的作业太多了”、“我们害怕你”,有两个人列了一个清单,我猜画正是出自她们之手,她们说我太严厉苛刻了,批评某些人太多次了。

  读着这些话,我意识到自己这一年的工作是多么漫不经心、不及格。我不再失望生气,开始反省自己的失误。我没有鼓励他们,而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要求他们达到标准,我的高期望忽略了一个尤为重要的元素——慈爱,这导致我推动他们走向成功时,却推走了他们。我应该为一些事情道歉。

  第二天,当孩子们走进教室的时候,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各自送给我一张卡片。一张是所有男孩为那个坏玩笑的真诚道歉,另一张则是女孩们请求我的宽恕。

  我震惊了,也感觉很惭愧。没想到孩子们竟先向我道了歉!

  这班叛逆的学生教会了我当好老师的重要一课,爱才是教育的前提。唯有爱可以温润学生的心灵,又能磨去一切鼓励、期望与高要求的锋利棱角,不致伤害到那一颗颗年少倔强而自尊的心。

董Sir

  董Sir走进教室,我就想,这是个怪胎吗?

  1997年,我刚升入县一中高中部,董Sir是我见到的第一位老师。

  锅盖刘海、起褶的西装以及一双“双星”牌运动鞋,残忍地暴露了他的凤凰男身份。这还不够,董Sir一开口全班哗然,一口地道、纯正的河南腔飘荡了整整45分钟。

  董Sir长得太像《家有仙妻》里的陈天贵——硕大的鼻孔上顶着一对三角眼,撅起的嘴唇里塞着一排不甘寂寞的龅牙。

  那是董Sir的首次亮相,让一班彼此还陌生的学生迅速熟悉起来。

  所幸少年们卓越的模仿能力有助于我们快速听懂、熟悉董Sir的滑稽口音。渐渐地,我发现董Sir是一位博学的老师,也许正因为此,校长才不拘一格收了他。

  董Sir是人才。数学课上给我们讲拿破仑、比尔·盖茨、百慕大三角,大家听得眼睛发亮、聚精会神时,他在黑板上列起了三角函数。相比授课技巧,董Sir幽默的风格更为大家所喜爱。记得有一次早自习,7点30分的铃声响过很久,董Sir还没有出现。7点40分他终于一脸倦容亮相了,头发翘得像毽子一样,衬衣纽扣全部错位。董Sir平静而真诚地说:“起晚了。”全班同学为之鼓掌。

  后来董Sir成为我们的班主任,在那不算长也不算太短的时间里,他组织全班开展迎澳门回归朗诵会,教我们韵脚和重音;他在政治课上旁听,忽然站起来和老师辩论唯物主义;他独立完成极具电影效果的Flash在公开课上展示。他的才华令众人倾倒,可外形依然雷倒大家。董Sir坚决不去整那排龅牙,毅然决然地保留着一头随时变成毽子的中分;两只裤腿不同高度地卷起,显然是刚上过厕所;用不知道洗没洗过的手,摸摸前排同学的后脑勺:“照你这样下去,期末考试肯定是老末!”

  一学期没过,班里传出一位漂亮的女生暗恋董Sir。在教室里,董Sir像一个身披战袍的超人,常常一口气算出一大串数字让大家自惭形秽,于是我们抛弃计算器,动用一切巧算和他拼速度。当我们的速算炉火纯青时,他在黑板上挑衅地写下一道选择题,全班同学在草稿纸上下笔如飞,声音如大雪扫过万顷竹林。董Sir站在讲台上,衣服后面拖着一个未剪的标签,他用眼角看我们,语气轻蔑,“这还用算!一眼就看出来选C。”

  董Sir总是这样,出毫无章法的题,让我们方寸大乱,而他仅思路一转,轻松化解;他以年长8岁、大本毕业的资历与涉世未深的我们PK,让我们在他轻蔑的眼神里溃不成军。一次学校大扫除后,董Sir彻底成为同学们眼中的英雄,我们班负责的卫生区被校方勒令返工,董Sir扬言说:“地上本来就该有土,没土哪能叫地!”坚决不让我们重扫。

  回想起来,那真是黄金般的一学期。

  犹如一把不羁的火种,董Sir点燃了我们蠢蠢欲动的青春。这种特立独行的气场培养了大家的自信和自恋,我们开始质疑传统规范,创作自己的座右铭。做题不用算的,用看的;纪律不用守的,用叛的。我们开始觉得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是鼠目寸光之辈,我们才是天骄,是世界的主宰。

  但是非主流永远不能取代主流,董Sir像一朵烟花,虽然流光溢彩,却不能长驻天幕。

  学期末,董Sir的班主任身份被拉下马,数学老师也换了。我们没有像送别Mr.Kiting那样站在桌子上呼唤董Sir,因为我们恍惚明白,如果不毁灭你,整个世界都是要被颠覆了的!

  董Sir陨落在初中年级,悄无声息直到我们毕业。

  后来常听小几届的校友提起董Sir,最牛鸟语教师,想想就知道是他。听说他的语气有所收敛,但眼神依然桀骜。还听说他结婚了,有了个女儿,女儿长得像父亲——苍天,我为她祈福。

  说真的,董Sir曾带给我什么呢?就是在每次遇到困境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想起他永远改不掉的河南话:“世界上木牛解决不了的兰题,每秒前哇亿次计算速度的电脑也不过是人脑的一个滋几(子集)。”那时我就觉得困难真渺小,生而为人,真牛!

我和橘皮的往事

  多少年过去了,那张清瘦而严厉的,戴600度黑边近视镜的女人的脸,仍时时浮现在我眼前,她就是我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老师:想起她,也就使我想起了一些关于橘皮的往事……

  其实,校办工厂并非是今天的新事物。当年我的小学母校就有校办工厂,不过规模很小罢了,专从民间收集橘皮,烘干了,碾成粉,送到药厂去,所得加工费,用以补充学校的教学经费。

  有一天,轮到我和我们班的几名同学,去那小厂房里义务劳动。一名同学问指派我们干活的师傅,橘皮究竟可以治哪几种病?师傅就告诉我们,可以治什么病,尤其对平喘和减缓支气管炎颇有良效。

  我听了暗暗记在心里:我的母亲,每年冬季都被支气管炎所苦,经常喘作一团,憋红了脸,透不过气来。可是家里穷,母亲舍不得花钱买药,就那么一冬季一冬季地忍受着,一冬季比一冬季喘得厉害。看着母亲喘作一团,憋红了脸透不过气来的痛苦样子,我和弟弟妹妹每每心里难受得想哭。我暗想,一麻袋又一麻袋,这么多这么多橘皮,我何不替母亲带回家一点儿呢?

  当天,我往兜里偷偷揣了几片干橘皮。

  以后,每次义务劳动,我都往兜里偷偷揣几片干橘皮。

  母亲喝了一阵子干橘皮泡的水,剧烈喘息的时候,分明地减少了,起码我觉着是那样。我内心里的高兴,真是没法儿形容。母亲自然问过我——从哪弄的干橘皮?我撒谎,骗母亲,说是校办工厂的师傅送的。母亲就抚摩我的头,用微笑表达她对她的一个儿子的孝心所感受到的那一份儿欣慰。那乃是穷孩子们的母亲们普遍的最由衷的也是最大的欣慰啊!

  不料想,由于一名同学的告发,我成了一个小偷,一个贼。先是在全班同学的眼里成了一个小偷,一个贼,后来是在全校同学的眼里成了一个小偷,一个贼。

  那是特殊的年代。哪怕小到一块橡皮,半截铅笔,只要一旦和“偷”字连起来,就足以构成一个孩子从此刷不掉的耻辱,也足以使一个孩子从此永无尊严。每每的,在大人们互相攻击的时候,你会听到这样的话——“你自小就是贼!”——那贼的罪名,却往往仅由于一块橡皮,半截铅笔。那贼的罪名,甚至足以使一个人背负终生。即使往后别人忘了,不再提了,在他内心里,也是铭刻不忘。这一种刻痕,往往扭曲了一个人的一生,毁灭了一个人的一生……

  在学校的操场上,我被迫当众承认自己偷了几次橘皮,当众承认自己是贼。当众,便是当全校同学的面啊!

  于是我在班级里,不再是任何一个同学的同学,而是一个贼。于是我在学校里,仿佛已经不再是一名学生,而仅仅是,无可争议地是一个贼,一个小偷了。

  我觉得,连我上课举手回答问题,老师似乎都佯装不见,目光故意从我身上一扫而过。

  我不再有学友了。我处于可怕的孤立之中。我不敢对母亲说我在学校的遭遇和处境,怕母亲为我而悲伤……

  当时我的班主任老师,也就是那一位清瘦而严厉的,戴600度近视镜的中年女教师,正休产假。

  她重新给我们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就觉察出了我的异常处境。

  放学后她把我叫到僻静处,而不是教员室里,问我究竟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我哇地哭了……

  第二天,她在上课之前说:“首先我要讲讲梁绍生和橘皮的事,他不是小偷,不是贼。是我吩咐他义务劳动时,别忘了为老师带一点儿橘皮。老师需要橘皮掺进别的中药治病,你们再认为他是小偷,是贼,那么也把老师看成是小偷,是贼吧…… ”

  第三天,当全校同学做课间操时,大喇叭传出了她的声音,说的是她课堂里所说的话。

  从此,我又是同学的同学,学校的学生,而不再是小偷不再是贼了。从此,我不想死了……

  我的班主任老师,她以前对我从没偏爱过,以后也不曾。在她眼里,以前和以后,我都只不过是她的四十几名学生中的一个,最普通最寻常的一个……

  但是,从此,在我的心目中,她不再是一位普通的老师了,尽管依然像以前那么严厉,依然带600度的近视镜……

  在“文化大革命”中,那时我已经是中学生了,没给任何一位老师贴过大字报。我常想,这也许和我永远忘不了我的小学班主任老师有某种关系。没有她,我不大可能成为作家,也许我的人生轨迹将彻底地被扭曲,也许我真的会变成一个贼,以我的坠落报复社会。也许,我早自杀了……

  以后我受过许多险恶的伤害,但她使我永远相信,生活中不只有坏人,像她那样的好人是确实存在的……因此我应永远保持对生活的真诚热爱!

五千桶井水

  帮人提水,是她每天放学后的“必修课”。初二那年的一天,当她看到年迈的庹奶奶拎只瓦罐,挪着一双脚去井旁打水的时候,心不由得揪了一下。庹奶奶是村里的空巢老人,儿子媳妇都在城里打工,孩子也接走了,只剩下她一人艰难度日。要命的是,她家离水井远,庹奶奶年纪大,提一罐水非常吃力。那么小小的一罐水,老人能凑合着用上两天。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暗自决定每天帮庹奶奶提水。哪知一桶清亮亮的水刚倒进水缸,好心的奶奶非要塞给她一块钱。她惶恐得连连摆手,坚持不要。庹奶奶慈爱地说:拿着吧孩子!我儿子每月都寄钱回来呢。我不缺钱花,缺的是像你这样能帮我解决实际困难的好心人呀。以后,你在不上课的时候都可以来帮我提水,我会按一桶水一块钱给你发“工资”。

  听了这话,她又惊又喜。从庹奶奶手里接过来那一块钱,眼睛里倏地涌出了泪花——她上学正需要零用钱。

  她是个不幸的女孩。不到2岁时,父母的生命就被一场残酷的车祸无情地夺走了。是村里一位54岁的好心老汉收养了她,从此她与养父相依为命。6岁那年,养父把她送进了学校,懂事的她十分争气,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都是第一名。

  但是,厄运似乎并未结束。在她上到5年级时,养父生了一场大病,花去了一大笔治疗费用,还需要长期吃药治疗,再也无法下地干重活儿了。家里没了生活来源,也无法供她上学了。11岁的她只好暂时辍学,经人介绍到县城一户人家当保姆,做一些照顾小孩、洗衣服之类的简单家务,每月100元工资。在这段当保姆的日子里,她没有放弃看书自学。她一心想攒够了钱,仍回到村里和同学们一起上课。3年后,她带着自己赚来的3000多元“工资”回到村里的小学,通过一年的学习,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镇中学。

  上中学后,她的成绩一直排在班上前10名。为了省钱,她常常一天只吃2顿饭,一个月的生活费还花不到100元。尽管如此,买学习用品还是需要一些零花钱,养父看病吃药也需要钱。她本想义务为庹奶奶做好事,没承想却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赚零花钱的门路。

  从那以后,不管风吹日晒,她放学回到家就开始帮庹奶奶提水。为了把水缸装满,好让奶奶一周都不缺水吃,有时一天要提上五六次。后来,村里越来越多的老人都希望她能帮他们提水,并按庹奶奶的标准支付费用给她。5年时间里,她帮村里的老人们提了5000多桶水。靠提水赚到的钱,除了给养父买药之外,也让她顺利读完了3年高中。

   她的名字叫陈维。今年高考,她正常发挥,以581分的成绩考上重点本科,填报的是免学费的师范专业,但上大学的路费和日常花费,仍要靠自己想办法解决。当大多数的准大学生,都因考了高分在家享受父母百般宠爱时,她又在江北绿叶义工的帮助下,走上街头卖报筹措路费。

  她的事迹被当地媒体披露出来后,许多热心读者纷纷给报社打电话,要求见一见这个身世可怜的女孩,都想伸出援手帮她一把。可出人意料的是,出现在大伙面前的她,脸上始终挂着从容而又淡定的微笑。她并没有娓娓讲述自己的不幸身世以博取同情,而是用十分镇静的语气说:虽然我从小遭遇横祸父母双亡,老天却赐给我一位善良的养父;有人说是养父的病拖累了我,可我觉得那是老天给了我回报他的机会。的确,我每天帮人提水赚零花钱很辛苦,可好心的老人们支付给我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他们发自内心的缕缕关爱呵!送去一桶清亮亮的水,换来一份纯朴朴的爱。这爱,如同甜甜的井水般清醇甘冽,不涸不竭。都说生活是一眼苦水井,我很幸运,淘出来的却是一股股甜水。

  那一桶桶清水会永远记得,我跟庹奶奶和邻居们之间的浓浓情谊。这是多少金钱都买不来的,更是我努力奋进的源源不断的动力。这种动力,会陪伴我一生!

  一番话,娓娓道来,在场的人无不肃然起敬。

那时花开

  那年春天,花开正艳。

  因在学校踢球踢伤了腿,爸妈要上班又无法照顾他,十二岁的他被送去了一个亲戚家。亲戚家的隔壁有一个小女孩儿,比他小两岁,正好就成了玩伴儿。

  在他养伤的一个多月里,他们玩得很快乐。亲戚家有几株月季,花开得正艳。她手快,先去摘了,手伸出去后,猛地又缩了回来。月季的枝条上有刺,她被生生地扎了一下,有鲜血,一滴一滴地掉落。她当时就哭了,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想了想,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洁白的手帕,轻轻地帮她包扎。

  她很快就不哭了。他小心翼翼地去采摘下一朵艳丽的月季花,递给她,她于是笑了。

  一次,他和她在看电视时,无意中看到电视里结婚的一幕,很浪漫,也极绚烂。孩子的天性似乎就是模仿。他对她说,我们也结婚吧。然后,他又去摘下一朵月季花,很郑重地递给她,她也装作羞涩状,忸怩好久才接过那朵花。

  他又想起了什么,拿起她还给他的那条手帕,说,这条手帕给你,当作信物,将来有一天,我一定来娶你。她点着头,很认真的。

  年轻时的浪漫真像是一场不着边际的梦。一个下午,养好伤的他跟着爸妈离开了。

  后来,因爸妈的工作需要,他又随着爸妈搬到了另一个城市。他再也没去过亲戚家。

  直到那一年,亲戚家有一个弟弟要娶妻,他再次去了亲戚家,他的眼前顿时就跳出了一个模糊的画面,一个小男孩,还有一个小女孩,在阳光下,采摘一朵鲜艳的月季花……那男孩儿对女孩儿说,我要娶你……

  其时,他已年过三十,也娶了妻,并且生了子,儿子也都五六岁了。

  带着妻儿,他去了亲戚家参加婚宴,他和几个久违的亲戚聊着天,看着亲戚家的隔壁,其实他是很想问的,不知道那年的小女孩儿,现在又是怎样了。他隐隐又想到了那时他的承诺,不知道现在的她,还好吗?

  正想着,恰好有一个女人从身边走过,他不由多看了一眼,隐隐之间,他忽然从这个女人脸上看出有些当年那个小女孩儿的影子,难不成就是她吗?

  他看到女人正站在亲戚家的廊前,廊前有着当年那几株月季,那几株月季早已生得粗壮不已,他的儿子也注意到了那开得正艳的月季花,吵着要去摘。妻让他带儿子去摘,他本想拒绝,他很想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那年的小女孩儿,可忽然又不想知道,人其实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他看到了儿子眼中的渴求,想了想,他答应了。

  他带着儿子走了过去。那个女人听到了脚步声,抬头就看到了他,还有他紧紧牵住了手的儿子。女人的脸上流过一丝惊讶,稍纵即逝,很显然,女人也认出了他,当然,肯定也看到了他的儿子。她没有说话,很自然地走开了。

  当天中饭,他又看到了她,是在吃饭的时候,亲戚家摆了十几桌,他坐在一桌,她坐在另一桌,正对着,他能看到她,她当然也能看到他。看着她,他总发觉自己有种异样的感觉,到底那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下午后,他又坐在了廊前,妻去打牌了,他在廊前陪着儿子玩儿。儿子看到几个和他年纪一般大的小孩儿,就吵着要去和他们玩儿。他拗不住儿子,只好由他去了。儿子玩了半天,回来时,儿子的手指是被紧紧地包着的,儿子说,他去采摘月季花时,被花刺扎的。他有些心疼,松开包着的布想看看儿子伤的程度,那布展开,居然是一条洁白的手帕,那条当年他给她包扎的那条手帕。他顿时想起来了什么,问儿子,这手帕是谁帮你扎的?儿子说,是一个阿姨。儿子表述了那位阿姨的相貌。就是那个女人!他的心底猛地一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晚饭时,他又看见了她,又是坐在她的正对面,中间隔着几张桌子,他远远望着她,正吃着菜。他也能感觉到她在看他,但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第二天上午,他又是坐在廊前,不远处,就站着她。儿子看到了,拉过妻子的手,说,妈妈,昨天是那个阿姨帮我包扎的,我想去谢谢她。妻子说,好。就领着儿子过去了。他远远看着,妻子和她在说些什么,他没听清。

  中饭时,他没看见她,看着正对面那张座位上的陌生面孔,他忽然在想,这一次的错过,又不知道该到哪一天才能见到她了。

重游

   太阳很灼人。

   他迟缓着脚步走进校园。操场上正在举办热闹的运动会。他夹进人群。很多家长都在忘情地给自己的孩子鼓劲。

   他不由想到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时他是百米跑冠军。妈妈奖励给他两个煮熟的鸡蛋。老师奖给他的则是一本田字方格本,外加一支钢笔。

   那是他的骄傲。他的纪录后来一直没被打破。

   他看向教学楼,觉得它较之以前高了很多。有几棵树可能还是当年栽下的吧,树冠茂密,直插云天。他轻轻吁口气,又把目光探向助威加油的老师,依稀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孔。

   比赛的项目恰好是百米赛跑。他看到孩子们志在必得的神情,看到枪响过后第一个冲出起跑线的男孩,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男孩腮帮鼓鼓的,像一阵风,迅速向前跑去。不过,他的身后还有两个男孩在奋力追赶。差距越来越小,他看到小男孩的脸涨得通红。

   他为小男孩捏了一把汗,索性也喊叫出声。他完全忘情了,只是他不知道小男孩心中祈望的奖励是什么?当年那两个熟鸡蛋,可是让他激动了很久啊!

   男孩最终冲过了终点,整个校园被他点燃了。

   有老师激动地把他抱起来,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也围了上去。他欣慰地笑了,这才惊觉有泪水不知何时流出了眼眶。

   是的,他羡慕那个男孩。他真想也站在那条线上,重新起跑一次!

天使暂时离开

  安蕊是在那个清晨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勇敢女生的。

  公交车上,安蕊的目光意外地看到一只手正伸进一只公文包里……安蕊按住那双手,喊了一声:“抓小偷!”

  声音很脆。整个车子的人都听见了,瞬间空气凝固了一般。她没敢看小偷的眼睛,目光却撞上同学乔林的目光,乔林冲她摇了摇头。安蕊没松手,小偷被大家一起送到了派出所,临下车前转身看着安蕊说:“你给我小心点!”

  乔林在安蕊心目中是有些不同的。安蕊在葵园中学认识的第一个同学就是乔林。乔林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成绩极好,对人很和善。

  乔林还是学校跆拳道班的学员,可是,她站起来喊抓小偷时,他却向她摇了摇头。胆小鬼、懦夫,安蕊心里恨恨地想。

  第二天放学时,到了乔林下车的那一站,乔林没有下车,而是坐到了安蕊边上空出来的座位上。乔林说:“以后我送你回家,你不知道那帮人有多凶……”安蕊说:“不用了,别再害了你!”乔林低下了头。

  那天上课,语文老师在班级里念了安蕊的那篇《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时,乔林冲出了教室。安蕊在作文里说自己从来没那么瞧不起一个人,而他曾经是自己很佩服的一个人,之后他们就没有联系了。

  春天到来后,乔林的右臂上戴了块黑纱。听说是乔林的妈妈过世了。安蕊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那天放学,安蕊约乔林去喝饮料。在街角的一个小热饮店里,乔林挽起夹克的衣袖,一道蜈蚣一样的伤疤出现在安蕊面前。

  我从没跟人说我的故事。一次在公车上,我抓住一个小偷,几天后,我被几个人拦在街角……安蕊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问:“这就是那天你冲我摇头的理由吗?”

  乔林连忙摇头说:我答应过我妈妈要保重自己,我也不想你受这种伤害……那晚,安蕊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道:我可以原谅天使暂时离开。那次倾心交谈之后,安蕊和乔林成了感情更加深厚的朋友。

  之后的一次坐车,安蕊很敏感地感觉到有个人故意往她身上贴,心不由颤了一下。那人小声说:“别出声,下一站跟我下车,不然……她看向乔林,乔林的目光跟安蕊交汇了三秒钟。乔林踉踉跄跄挤到司机跟前,说:“我有心脏病,要去医院。司机骂了声,车子拐了个弯。”

  乔林假装往回挤拿书包,挤到安蕊身边时,恰好车子一个急刹车,乔林双手铁钳一样抓住小偷的手,司机喊:“抓住他!”安蕊清清楚楚看到窗外是榆林派出所。

  两个人站在已有落花的槐树下,安蕊的眼泪汹涌而出。乔林说:“我心里那个勇敢的天使又回来了。”

  原来,乔林挤到司机跟前时,悄悄给司机看了手机上的字。司机心领神会。

  这一次,乔林和安蕊都受到了嘉奖。戴上大红花的那一刻,安蕊看到乔林笑了。

  夏天蝉们唱大合唱时,安蕊和乔林依然会坐8路公交车,他们相信,有了状况,他们仍然是最彪悍的男生和女生。

陨落的“中国帕瓦罗蒂”

  前方是绝路,幸福在拐角。

  我的座右铭是“生命在于静止”,高中三年,从不参加学校的运动会。

  高二那年,人家参加运动会,我在广播室里播报各班来稿。那次,运动会结束,团委书记王浩找到我,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

  我跟着他走进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位女老师,大约30岁。她看到我,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就是你要找的学生,叫李咏。”王浩介绍说。

  经她自我介绍,我才知道她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姓刘。高中没有音乐课,所以我几乎没见过她。她从广播里听到我的声音,觉得我是棵唱歌的好苗子。

  “你的声音很好,愿意跟我学唱歌吗?”她望着我,满眼热切。

  “愿意啊。”

  她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对我说:“唱歌可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学的,需要很多先决条件,比如声带条件。”

  “您刚才不是说我声音很好吗?”

  “听上去是很好,但我还要带你去医院检查。”

  于是,我和她一起到了医院,挂了口腔科的号。

  最后的诊断结论是:“声带闭合很好,宽、厚、长,像瓷砖一样光滑。”

  刘老师对我解释说:“假如声带闭合不好,有缝隙,声音就是嘶哑的。声带的宽窄、薄厚,决定了你声音的粗细、音域的高低,表面的光滑程度决定了声音的质量。”

  很快,我开始上课了。每周二、四两天,每次训练两个小时。

  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和实践,我的喉咙打开了,每次音域扩展练习都能向上爬半个音阶,自然音域达到了12度。连老师都惊呆了,她发自内心地欣喜啊,终于等到了一个得意门生。

  一年以后,我已经能够完整地唱完哈萨克族民歌《嘎哦丽泰》,这是音乐学院声乐系一年级的练习曲目。

  我和刘老师还有一个约定,也可以说是一个共同的理想——高三毕业,我报考上海音乐学院,她为我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支持。我们为了这个理想太投入了,偏偏忘记了一件事。

  我比较晚熟,已经高二了还没经历变声期。正在我梦想着成为中国的帕瓦罗蒂时,一天早晨醒来,我突然发现自己失音了。

  母亲急忙把我送到医院,医生的诊断是“声带小结”,原因可能是长期用声不当或用声过度。

  接下来很长时间,我厂都住在医院里。

  时间一天一天地溜走,距离上海音乐学院的专业课考试越来越近了。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试着对自己说一声:“你好!”却发不出声儿。

  直到两个月以后,那天早上,我从床上坐起来,习惯性地却又不抱任何希望地对自己说了声:“你好!”

  话一出口,我吓傻了。

  居然发出了声音……而且,根本不是我的声音!

  这声音听起来是低沉的,嘶哑的,而过去我的声音是高高悬在上方的,响亮的。

  我这是怎么了?

  几天以后,我又去音乐教室练声。我一次又一次地试唱,高音再也上不去了,只剩下中低音。我的心冰凉冰凉,全完了。一年的努力,就这样付诸东流。梦碎的不只是我,还有我的老师。

  后来,我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考上广院之前我又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声带。诊断结论和过去一模一样:“宽、厚、长,像瓷砖一样光滑。”老天助我,劫后余生……

路见老师一声吼

  我算是“道上人”,自从初二就和一群孩子混。18岁时,读到高二,我就已经是学校的老大级人物。老师对我大伤脑筋,可父亲却以我为荣。爸爸开了两个沙场,打架是家常便饭。

  新任的班主任是一个叫高勇的年轻教师,传言他精于散打。

  他一上任,就严肃地警告我:“你首先要学会尊重别人,见了老师你必须问好。”

  我一脸不屑,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几天后相遇,我没有遵循他的意思,于是他严厉质问我。我哈哈大笑道:“不好意思,我没看到您。”

  高勇猛地握住我的手,一股巨大的力传了过来,我像蚊子一样叫出一声:“老师好。”

  高勇慢慢地松开手,冲我笑了笑,说:“大声点,像个男子汉!”旁边的同学都跟着起哄,令我十分难堪。

  不久,我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一天傍晚,高勇和他女朋友杨老师从餐厅端着饭菜出来。等他们走近,我突然冲他们大吼一句:“老师好!”声如洪钟,他们猝不及防,饭菜散落了一地。杨老师刚想说我,高勇赶紧笑道:“呵呵,我这学生好,声音真洪亮!”

  我得意极了,大声唱着:“路见老师咱一声吼呀,该出手时就出手。”旁边的同学发出阵阵口哨声。我满脸得意,频频向周围的同学挥手致意。

  晚上开完班会,高勇单独找到我说:“对于你的改变,我很高兴。继续努力,希望听到你更响亮的声音!当然也别把这股劲只用于向老师问好上。”我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社会上几个混混得知此事,决定为我出口气。周末,几个混混在校门口伏击高勇,上演了一场大混战。我一看事态不好,赶紧上去阻止,而高勇却让我帮他,我不知如何是好。

  高勇一个不留神被那混混捅了一刀,血流不止,住了院,那几个人也被警察带走了。他们很没义气地供出了我,于是我被勒令退学。走出校园,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

  几天后,高勇找到了我,让我回去上学。“老师,我……”我支支吾吾。

  “呵,你什么也不要解释,听到你叫老师,我就很高兴了。回学校吧!”高老师笑了。

  我正在犹豫,爸爸握着一摞钱塞给高老师,笑着道:“高老师,你看看怎么给这孩子弄个高中毕业证。”

  高老师厉声道:“哪有父母这样教育孩子的?”

  爸爸在社会上是个牛人,很少受这种刺激,他已经握紧了拳头。我看到爸爸的举动,叫道:“你又想用拳头解决问题吗?”吼完,我跑出了屋子。

  一年后,政府严厉打击非法采沙,爸爸锒铛入狱。我遭到了对爸爸有怨恨的人的报复,被打伤住院。这时高老师来了,他来劝我回学校,我握着他的手,泪水奔涌而出……

  在高老师的帮助下,我重新上了高二。此时他已不是我的班主任了,但每次遇到他,我都很认真地道声:“老师好。”

  不久,在餐厅旁边,我又遇到了高老师和他女朋友。高老师迎上前来,打趣道:“我就喜欢你路见老师一声吼的这个劲,你要振作起来。”

  我又恢复了往日的潇洒。高三时,我因出色的运动天赋,被选为学生会的体育部长。而现在,我正静静地坐在北海的舰艇上,遨游大海。我现在是一名浑身是胆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