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鱼成灰

   这件事,我当时一直不能明白。
   真的不明白。
   那一年,我12岁。
   蜷缩在屋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呆呆地看着母亲。母亲正坐在庭院内一把矮矮的凳子上。已是傍晚,铁皮桶里狂乱飞舞着的艳红火舌,在暧昧不明的暮色里,显得突兀而又诡谲。母亲手执长长的火钳,专注地在铁皮桶里翻动着,四散的火星飞得老高老高的,像一群金色的小蝴蝶。翻动了好一会儿,母亲搁下火钳,又从身旁取了另一本日记,投进铁皮桶里,火烧得更旺了,熊熊的火光把她那张染着岁月沧桑的脸映照得嫣红嫣红的,别有一股动人的风韵。 )
   母亲已经整整地烧了一个下午了,可是,还烧不完。
   她在烧她写了半辈子的日记,足足有二十来本!
   母亲的字迹纤细秀美,一笔一画娉娉婷婷的,每次看到,我都会联想起音乐盒子上面舞步优雅的小美女。现在,被火惨烈地吞噬着,它们痛不痛呢?我难过地想。不过,我不敢和母亲说话,因为她脸绷得紧紧的,仿佛一碰就会破。我能感觉得到,母亲生命里有一些东西,在这个下午,在这个阴沉的下午,永远永远地流走了。可是,当时,我年纪太小,未能明确知道是什么。
   母亲焚烧日记的那一年,也正好是我开始写日记的年头。 )
   当时,我已经写了半年。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慎重地打开心锁,将心门之内的东西全部倒出。零零碎碎、鸡毛蒜皮,全部都是只能对自己说而不可对他人言的真心话。委屈和不满,通过满纸的牢骚,得到了舒缓;失意和愤怒,通过语言的宣泄,得到了安抚。日记,很好地平衡了我那个敏感年龄的多变情绪。它是我贴心的宝贝。所以,那个下午,那一个满屋子飞着灰烬的下午,我不明白,实在不明白,母亲怎么会如此忍心而又狠心地焚烧自己多年的宝贝。
   我写,年复一年地写,写写写、写写写,一本两本三本,好多本、无数本,书架一排一排地全都密密地放满了。 )
   生活是水,日记是鱼,它详细地记载着水的温度、水的密度、水的生态、水的流向。一年又一年,一条又一条,快快乐乐地游过去、游过去。
   生命是河流,在未经世事的年轻岁月里,需要鱼的喧哗来酿造无声的热闹;一旦进入了哀乐中年,独爱无鱼的澄清明净。
   当有那么一天你发现清静是人间最悦耳的声音时,过去曾有过的喧哗,便变成了刺耳的絮聒。过于忠实地记录在日记里那些连自己也觉逆耳的喧嚣,倘若不慎“流落坊间”,后果堪虞。
   30岁那一年,我决定亲手毁掉写了18年的所有日记。
   当一部又一部的日记逐页逐页地在狂乱飞舞的火势下化成轻忽飘逸的灰烬时,我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年的心情。
   我真的明白了。

   小时候我害怕狗。记得有一回在新年里,我到二伯父家去玩,在他那个花园内,一条大黑狗追赶我跑过几块花圃。后来我跑上了洋楼,才躲过这一场灾难,没有让狗嘴咬伤我的腿。
   以后见着狗,我总是逃,它也总是追,而且屡屡望着我的影子狺狺狂吠。我愈怕,狗愈凶。
   怕狗成了我的一种病。
   我渐渐地长大起来。有一天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怕狗是很可耻的事情,看见狗我便站住,不再逃避。
   我站住,狗也就站住,望着我狂吠。它张大嘴,做出要扑过来的样子,但是它并不朝着我前进一步。
   它用怒目看我,我便也用怒目看它。它始终保持着我和它之间的距离。
   这样地过了一阵子,我便转身走了。狗立刻追上来。
   我回过头。狗马上站住了。它望着我恶叫,却不敢朝我扑过来。
   “你的本事不过这一点点。”我这样想着,觉得胆子更大了。我用轻蔑的眼光看它,我顿脚,我对它吐出骂语。
   它后退两步,这次倒是它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它仍然汪汪地叫,可是叫声却不像先前那样的“恶”了。
   我讨厌这种纠缠不清的叫声。我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就对准狗打过去。
   石子打在狗的身上,狗哀叫一声,似乎什么地方痛了,它马上掉转身子夹着尾巴就跑,并不等我的第二块石子落到它的头上。
   我望着逃去了的狗影,轻蔑地冷笑两声。
   从此狗碰到我的石子就逃。

作弊的噩梦

   汉斯是个穷学生,独自住在公寓楼的一套房子里,每天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
   汉斯不与其他邻居来往,并不是因为羞怯,而是不想以一个穷学生的身份和周围的人相处。他想好了,等自己拿到了博士学位,他会热情地和楼里的每一个人打招呼,而他的邻居们会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大学讲师。
   当期待已久的时刻真正到来时,汉斯激动得有点儿不知所措。博士学位颁发仪式上,他想起了在此之前的坎坷生活:可恨的中学时代,从父母家逃离,异地单调的大学生活,这一切都充满了紧张和焦虑。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和开心,讲师职位已成囊中之物,未来的工作和生活将不会再让他烦恼。
   汉斯决定去买点儿巧克力之类的小礼物,因为从今天起,他要和邻居们有更深入的交往,说不定晚上就会有邻居带着孩子来访,自己应该像个成年人一样,送礼物给孩子们。当他带着礼物往回走时,在楼下自己的信箱里发现了一个蓝色的信封。他觉得这信封的颜色很特别,也很适合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他把信从信箱里取出来,高兴地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楼梯。他猜想那一定是一封贺信,也许是父母从大学打听到了这个消息,想给他一个惊喜。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愿意主动向他们道歉,请他们原谅自己这么多年的年幼无知。
   他坐在桌旁,小心翼翼地把信拆开,读了起来。渐渐地,他的脸色变了,他找了根烟点上,尽量让自己拿信的手不要抖,努力平静下来,把信从头到尾又仔细读了一遍。
  尊敬的汉斯先生:
   很遗憾地通知您,根据我手上掌握的证据,证明您曾经在10年前的中学考试中作弊。尽管我退休多年,但对此事却不能坐视不管。我也不想毁掉您的生活。故而请您于10月17日18时到我家重新补考,如果您未能赴约,届时我将向学校举报。
   顺致友好问候。
  雷欧普德·布赖
   “根本不可能,”汉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回想起那次可怕的中学考试。当时他的数学和生物没有通过,中学考试翻船意味着失去继续读大学的权利,汉斯不愿因为失误而毁掉自己的大好前程。在发证书前的一个晚上,他偷偷地摸到了校长办公室,在校长的办公桌上,放着制作好的证书,上面只缺少校长的印章和签名。汉斯在校长办公室里找到了空白的官方文件,为自己写了一份毕业证书,然后把它放在其他文件中,毁掉了那份写有不合格的文件正本。
   汉斯一直以为这件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可现在布赖先生却知道他作了弊,这太可怕了,他来之不易的美好前程,有可能就这么毁于一旦。要是那样的话,他的日子也就到头了。所以,没有什么要多考虑的,不管布赖先生究竟知道多少,他都必须去会一会他。信上的地址写得很清楚,他算了一下,到那里大概需要20分钟,汉斯决定立即动身。
   当汉斯站在布赖先生家门前时,感觉自己就像在走向断头台。汉斯按了门铃,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门厅里亮着灯,布赖先生似乎在等他。当房门打开时,汉斯有些慌张,布赖先生这些年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衣着得体,声音铿锵,令人敬畏。 >
   “请进,年轻人,”他声如洪钟,“与以前上课一样,你总是迟到5分钟。”
   汉斯没说话,跟随自己以前的老师走进客厅,坐在了沙发上。
   “年轻人,你以前做过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难道就不怕被发现吗?不过,我给每个犯了错的人改正的机会,我在地下室里为您布置了考场,有您的考卷和一些白纸,您有足够的时间答题。”
   布赖先生脸上的神态,是汉斯上学时就非常讨厌的,他曾无数次地用这种神态嘲讽汉斯,让他在黑板前站着,特别是在考试时,他总是带着嘲笑看着他。多年来,汉斯坚定地认为这段经历已经永远成为过去,可现在,这情景又要在地下室重演了。 >
   “现在开始吧,剩的时间不多了,我的朋友。”布赖先生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汉斯觉得布赖先生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想到痛苦的过去,更严重地威胁着他的未来。
   他们一起往地下室走去,汉斯突然感觉不到自己意识的存在,像一个听话的小孩一样跟在后面。也许正因为他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当他的胳膊碰到了壁炉边上的捅火钩时,几乎想都没想,就把它拿在手中。汉斯紧握铁棒,闪电般地击在布赖先生的头上,老人一下子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最意想不到的事情偏偏就这么发生了,而且再也无法改变。不过汉斯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冒失而后悔,他清醒过来之后,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接下来他还是要去一下地下室,他必须让那些为自己准备的试卷和白纸彻底消失,说不定布赖先生已经在上面写上了补考人的名字。
   汉斯在黑暗中往地下室走去,他打开地下室的门,里面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几乎是同时,地下室的灯亮了,里面有很多人,都端着香槟,还有人在往他身上喷彩色的碎纸屑。他们吻他、拥抱他,他们都是他中学时候的同学。 >
   “你感到惊奇吗?”汉斯以前的班长问道,“我们祝贺你获得了博士学位,你的成功就是我们今天聚会的理由。不过,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我,我……” >
   “你认为我们准备的中学考试补考这个玩笑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儿上当的感觉?布赖先生也觉得这样做不合适,咦,布赖先生呢,他人在哪里啊?”
   汉斯的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阵眩晕。

梦想

   在我12岁的时候,我迷恋上了学校对门精品店里的一把小提琴。那把小提琴是银灰色的,有一尺多长,显得很精致很漂亮。它挂在对着门的墙上,在红色灯光的照耀下,散发着一种珠光宝气,竟有些梦幻的色彩,看上去分外美丽。每天放学,我都要抬起头看看它。
   可我口袋里只有10元钱,l元钱,我想无论如何都是买不起那把小提琴的。
   父亲看出了我眼中的渴望,说,等你上了初中,就买给你。于是,接下来的半年,我异常努力,终于考上了县城的中学。
   但是父亲没有实现他的诺言。失诺的父亲说,等你长大一些再买吧,那时你就会拉了,比方说,到高中时期。
   我没吭声,只是在心里呼唤我的小提琴。我想自己要有很多钱该多好啊!我幻想着自己抱着小提琴在山野里临风而坐,陶醉地拉着动听的曲子,那该是多么美妙的情景啊!
   初中三年,年少无知的岁月,就是这个梦想,伴着我度过的。
   上了高中,我以为梦可以实现了。可父亲却对我说,高中时代是人这一生中非常重要的阶段,一定要把握好,不能贪玩。
   我依旧无言。
   可心却揪得紧紧的,仿佛有一条打结的布捻子来回抽动一样,隐隐作痛。
   有时放学,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在精品店门前站立很久,傻傻发呆。店的老板换了,可那把小提琴没变,依旧静静地挂在那里,保持一种安详的姿势。
   那把时常出现在我梦中的小提琴啊! >
   后来,很自然地,我上了大学。
   父亲说,现在你是成年人了,有些梦想可以尝试着自己去实现。比如那把小提琴,凭你自己的能力,你完全可以得到它。
   我还是不说话,只吃力地点点头。 >
   大一那年的上学期,我得了500元的奖学金。当别人正计划着买华丽的衣服时,我却小心翼翼地问父亲:“可以了吗?”
   “可以了。”他爽快地回答。 >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可以。”
   于是,我和父亲第一次进入那家精品店。
   心怦怦跳个不停,腿也颤起来,像第一次站在讲台一样,有激动,有惊喜,还有些害怕。
   父亲说:“我们要那把小提琴。” >
   老板随手把它取了下来。
   “多少钱啊?”我问。 >
   “10元。”
   “多少?”我有些不相信,怕听错了,便又惊愕地问了一声。 >
   “10元。”老板说,“这是一把玩具,一直没人买。”
   刹那间,我呆在了那里。脑海里仿佛有一股决堤的潮水涌来,剧烈而有力,我突然眩晕了。
   我迅速地转过头,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

独奏演员

   法国马赛的一个学生夏令营访问内地一所学校,在那所学校的体育馆里,中法两国的孩子进行了交流表演。
   这所学校的教育以艺术见长,孩子们会钢琴、笛子、二胡、吉他等多种乐器。
   真的,内地孩子们的表演很出色,孩子们发挥了自己最好的水平,许多高难度的曲子也被孩子们演绎得如行云流水。
   演奏结束,法国孩子的带队老师一脸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独奏演员?”
   校长说:“因为我们的每个孩子都很出色。”
   法国老师仍然一脸迷惑。
   轮到法国孩子表演了,一共六个节目,没有一个节目是独奏表演,所有的演奏均有多个孩子参与。
   这下轮到校长迷惑了。
   他问法国老师:“孩子们是不是特别喜欢合奏?”
   法国老师说:“对,合奏需要配合,需要更高的艺术修养,合奏表现的音乐氛围,独奏是无法表现出来的。”
   法国老师继续问校长:“你们学校中有那么多的独奏演员,他们都有上台表演的机会吗?你们真的需要那么多的独奏演员吗?”
   对于法国老师的提问,校长觉得莫名其妙。让孩子学音乐,当然希望能像莫扎特一样成为出色的独奏演员,而不是庞大乐队中的一个。
   法国老师说:“真不可思议,你们的孩子学音乐是为了让自己出名。”
   在法国老师的要求下,校长把所有孩子集合起来,为法国孩子合奏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结果,法国老师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而校长也满脸尴尬,因为,这些独奏表现出色的孩子,在合奏这首简单的曲子时,曲调竟然一团糟。

一张丢失的扑克牌

  读初二时,我迷上了上网,放学后常常偷偷钻进网吧。就是在那时候,我的心灵受到了黄色网站的侵袭。一天,我禁不住一个长发青年的游说,高价买了一副扑克牌。那不是一副普通的扑克牌,不普通之处在于那撩人心魄、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此后的日子,我几乎成了那副扑克牌的精神囚徒,一遍一遍地偷看,一次又一次地幻想……慢慢地,我变了,变得孤僻了,喜欢一个人待在角落里;变得寡言少语了,一吃过饭就扎进屋里……这一切,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全都是因为那副扑克牌。
  若不是那次意外,也许我命运的河流从此会在十四岁那年改变方向,流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那天上完体育课后,我突然发现放在桌洞里的那副扑克牌少了一张!那时同学都很单纯,如果同学或老师知道了我沉迷于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的话,那他们一定会把我当作一个流氓看待的!
  那是一张红桃K,我记得很清楚。我怕运动时那副扑克牌掉出来,所以上体育课前特意把它从兜里掏出来放进桌洞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那副扑克牌,一点没错,53张!我一次又一次地仔细排查着它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但杳无踪影。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被那张“丢失”的扑克牌折腾得心神不宁。我觉得自己很坏,很肮脏,甚至三五个同学在一起小声说笑也都让我紧张不已:他们莫非是在说我?
  那剩下的53张扑克牌从此像烫手山芋一样,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想把它藏起来,但放进柜子里没过五分钟便又拿了出来,惟恐不小心被人翻出来;想将其烧掉或扔掉,却心有不舍,无法说服自己。最后我只得把那副扑克牌放进裤兜里,不敢看,也不舍得扔。
  我这才知道,当初买下它是大错特错。
  眼看就要进行期末考试了,同学们都在专心致志地复习,而我却无论如何也调节不好情绪。青春期的躁动与自责让我心灵的天空一片晦暗。
  一天下午放学,班主任老师突然叫住了我:“子蒙,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心里忐忑不安,一定是平素严厉刻板的班主任发现我这段时间不对头,要“修理”我了!
  “子蒙,眼看就要考试了,同学们都在用功复习,惟独你心神不宁的,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老师,我也在努力……”我声音颤抖,语无伦次。
  “你是个爱学习、肯用功的孩子,这一点老师看得一清二楚。”班主任顿了顿,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意味深长地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注意你的变化。我的儿子也跟你一般大,我明白发生在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心理以及身体上的变化,这都是正常的,但一定要处理好,要树立起正确的价值观,不利于身心健康的东西要坚决抵制!”
  我的心倏地跌进了万丈深渊。完了,这下我完蛋了。然而她话锋一转:“你最近成绩下降得很厉害,不过你基础打得牢,只要好好用功一定能赶上的。我这有一本辅导书,上午我给儿子买时顺便给你买了一本,你拿去看吧。老师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懂得如何善待青春、战胜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一个误入歧途不能自拔的学生。记住,青春期的迷惑与压抑每个人都会经历,关键是要给它们找个合理的出口……”
  我不知道是如何捧着老师的那本书走回教室的。回到座位上,我轻轻打开那本散发着油墨香的书,一张刺眼的扑克牌映入眼帘,正是我丢失、遍寻不着的那张!
  原来,那天我匆匆把它们塞进桌洞去上体育课时,不小心将这张滑了出来,被前来检查教室的班主任发现并收了起来。班主任为了保护一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的自尊心不被伤害,故意将这张扑克牌压了下来。她没有严厉批评、指责我什么,却让我有了从此与不健康事物决裂的决心。
  当天黄昏,我把那54张扑克牌同一块石头一起裹进报纸里,狠狠地投进西涡河里。我想,随滚滚河水一起流逝 的,不仅仅是一副扑克牌,而是一段有些晦涩的青春往事,以及内心深处的那份恐惧与迷茫。
  我步履轻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自己长大了许多……

最佳记者

  
  那年秋天,我大学毕业,去中西部一家报社做实习记者。因为是新手,我只负责结婚启示和讣闻栏目。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我对那些冲锋陷阵的无冕之王羡慕不已,尤其是每月获得“最佳记者”称号的同事,他们的经历充满了刺激和惊险,与我的工作大相径庭。
  一天下午,讣闻专线的电话铃大响。“你好,我……要发一个讣告。”对方口齿似乎不太伶俐。
  拿出记录本和笔,我机械地问:“逝者姓名?”做了两个月的讣闻,我已经驾轻就熟。
  “乔·布莱斯。”
  我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和其他发讣告的人不同,态度不是悲伤,也不是冷漠,而是一种说不出的迷茫和绝望。“死因?”我又问。
  “一氧化碳中毒。”“逝世时间?”隔很久,他才含混不清地回答:“我还不知道……就快了。”
  电光火石之间,我猜到了答案,但仍故作镇定地问:“您的姓名?”
  “乔……乔·布莱斯。”他的声音显得疲惫不堪。我知道毒气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虽然有思想准备,但我的心还是狂跳不止。我一边向同事做手势,一边竭力保持冷静。
  一个编辑向这边走来。我示意他不要说话,在笔记本上颤抖地写:“那人要自杀!!!”编辑马上会意,抄下来电显示上的号码,用口型告诉我:“我去报警。”
  “我还需要一些信息,您愿意帮助我吗?”我用最甜美、最温和的声调对乔说,想让他在线上多呆会儿,保持清醒。但乔的回答越来越难分辨。我闭上眼睛,想像自己坐在乔对面,集中精神听他说话。同事们安静而焦急地看着我。
  突然电话中一片死寂,乔好像昏倒了。我攥紧拳头大喊:“乔,醒醒,我在听你说话。”然后我听到警笛声,救护车声,敲门声,随后是玻璃破碎的声音救援人员终于赶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是警察。谢谢你及时报警,病人没有生命危险。”我的泪水决堤而出,兴奋地大喊:“有救,还有救!”顿时掌声、欢呼声从编辑部各个角落传来,我们一边擦眼泪一边互相拥抱、握手。月末总结会上,总编宣布本月的“最佳记者”是我!太不可思议了!看到我惊讶的神情,一个资深记者说:“你当之无愧。如果那天是我接电话,我肯定不会注意到乔要自杀。”“可我什么也没做,我只不过听他说话……”
  那位记者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然而,倾听是多么罕有的美德啊!”

签名

  王瞎子是一个瞎眼乞丐。
  过马路时总没人扶他。他想要是有一天有人扶他过马路该多好呀,他会记住那个人一辈子的。
  这天,一个小学生跑过来亲切地叫他叔叔,然后扶他过马路。他终于满足地笑了笑。过了马路后,小学生掏出一张纸说:“叔叔,老师要我们每天做三件好事,但是要当事人签字。”王瞎子听明白后说:“我不识字,怎么签呀?”小学生一脸的苦闷,很失望地说:“那我不是白做了一件好事吗?”有了,王瞎子灵光一闪,就把大拇指放在口中,使劲一咬,鲜血直流。小学生很识时务地把他的大拇指往纸上一按,顿时一枚鲜红的指印诞生了。
  血还在流,可小学生已经一脸漠然地离去。

女孩的青蛙

   十岁的她和八岁的弟弟来到乡下的外婆家度假。
   弟弟从田里捉来一只青蛙。怕它跑了,便用一根红色的线拴着它的脚,然后放到一个大脸盆里。他手里牵着线看着青蛙蹦蹦跳跳,然后哈哈大笑。
   弟弟玩得累了,便将线系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可怜的青蛙。它拼命地做着无用的挣扎想逃脱,全然不知原来宿命已操纵在他人手里。
   青蛙是益虫呢,我们要好好保护它。这可是教思想品德的老师说的。
   于是趁弟弟上厕所的时候,她将拴在椅子上的线解开,青蛙一跃而起,带着那根红色的细线终于离开了。其实离开的不只是青蛙。但仅仅十岁的她又怎么会觉察这些?看着红线一跃一蹦消失在不远的田里,她眼里瞬间有目送天使离开的幻觉,满心的喜悦与成就感。
   弟弟回来了,他看着脸盆空空荡荡的,像是不曾发生过什么。
   然后弟弟一言不发地瞪着她。她被那小小的胜利而冲昏了头,得意忘形得对弟弟说,是她放跑了青蛙。
   弟弟哇地一声哭了。她开心地笑着,仅仅为那只青蛙。
   然后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纷纷数落着她,安慰着弟弟。
   你这个当姐姐的为什么不懂得让着弟弟?
   就一只青蛙嘛,你放了这一次下次不还是要被其他人捉走?
   弟弟好不容易到一次外婆家来你怎么就弄哭他?
   亲戚们为了安慰弟弟,立即捉了一麻袋青蛙,弟弟终于心花怒放,笑得一脸灿烂。
   她愤怒地瞪着这些人,然后眼睁睁地望着晚餐又多了一道“佳肴”。
   弟弟和亲戚们大口大口地嚼着青蛙肉,她终于放下筷子,冷笑着转身躲进了一间小房子。没有开灯,黑暗里只有簌簌的声音。她忘记了害怕,眼里只有青蛙的尸体暴露在盘子上的样子。触目惊心然而无能为力。十年来,她除了刚出生的时候哭了两三声后,今天是第二次落泪。她父母一直以为她天生缺少眼泪,不论如何打她骂她的时候她从来不哭泣,只是红着眼睛,恨恨地咬着嘴唇,望着天空。
   不远处有青蛙的鸣唱,混在了幽幽的夜色里。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日子无声又无息,一晃便晃到了十年之后。
   那只青蛙的故事早已被亲戚们遗忘,亲戚们永远在奔波劳碌着,为了车子为了房子为了票子,谁会在意十年前的一只青蛙呢?
   她也在时间的洪流中长大,像是一块曾经棱角分明的石头,被社会的风风雨雨逐渐打磨得圆滑无比。她在名牌大学里一心攻读她的专业,为她的理想和奋斗目标不顾一切地努力,甚至是不择手段。不知不觉中,她将那只青蛙的故事随手丢在了逝去的时间里。
   她的毕业论文写完了,她按学姐们所告诉她的,请她的导师全家来到一家五星级宾馆吃顿“便饭”。
   导师带着他的妻子还有十岁的女儿来了。小女孩非常可爱,她一见到便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异常的亲切。小女孩嘴里“姐姐”、“姐姐”甜甜地喊着,她嫣然一笑,轻轻地吻着这个小女孩。小女孩也似乎十分喜欢这个姐姐,乖乖地接受着。
   主客定位了,她拿着菜谱的那瞬间被眼花缭乱的菜名以及令人炫目的价格而吓了一跳,不过她的惊吓只是在她的心里。她把菜单递给了导师,导师连看也没看,报了七八个菜名,又把它递给了妻子,她妻子微微一笑:“算了,点多了恐怕吃不完。”她在心里咬了咬牙:“多点几个……”导师的妻子又笑了笑:“那就来个‘乡村音乐’吧!”她心里不知怎地蓦然一惊。 []
   一道道蒸气腾腾的菜纷纷上桌。她边吃边和导师谈论着她的毕业论文,虚心而谨慎,一言一行都看着导师的眼色。从导师满意的笑容看来,她的这餐“便饭”并没有白请。
   一声尖锐的童音打断了她和导师的谈话:“我们不能吃青蛙,老师说青蛙是益虫!”
   她没有回过神来,只是转头望着同样受了惊吓而不知所措的侍者。
   侍者搓着手抱歉地微微一笑说:“这道是‘乡村音乐’。” []
   她一眼便望到了盘子里七横八竖地躺着的青蛙。那样赤裸裸,那样心惊肉跳……
   时间仿佛凶蛮地一把把她扯到了十年前。那个幽暗的房子里,她因为青蛙而第一次因难过而真正哭泣。
   五星级宾馆里的灯光也在刹那间疯狂地闪烁起来,像谁的眼睛在扑朔迷离。大段大段的苍白汹涌地占据着她的心房,回忆时而迅猛地向她扑来时而泛滥得无边无际。她张大着惊恐的眼睛就那样盯着那盘青蛙的尸体,像十年前一样无助。
   “姐姐,你怎么啦?你为什么哭了呢?”小女孩问道。 []
   她的眼睛终于离开了那道盘子,她开始打量着小女孩。一瞬间她仿佛在看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因为老师说青蛙是益虫便放走了一只青蛙而导致一盘青蛙上桌的自己。
   她揉了揉眼睛,强装了一个笑脸,柔声道:“姐姐没哭,姐姐只是被辣到了。”她颤抖地夹起了一只青蛙,“你们老师说青蛙是益虫对吧,可是青蛙肉很好吃,吃点吧。反正青蛙也已经死了啊。”
   她把青蛙肉夹进了自己的嘴里。其实她今天才知道青蛙的味道。不就是吃了一只青蛙吗?她嚼得粉碎,自己终究是向这个社会投降了,她心跳得厉害。
   小女孩见状也将信将疑地吃了一块青蛙肉。是很好吃,小女孩甜甜地笑了。 []
   她胃里一阵翻涌,又似乎有大颗大颗的泪要喷涌而出。她望着天花板,像小时候要流泪了就望着天空那样,忍了忍终于止住了几欲流下的泪水。十年的功夫,她已经很好地懂得了控制感情。
   不,这个小女孩并不是自己!眼前的小女孩还不会为死亡的青蛙而哭泣。她所懂得的仅仅是老师传授的一个知识而已,她不会知道我放走的只是被束缚的灵魂,上桌的是反抗错误的代价,而现在死亡的是我曾经的坚持。
   一个月后她得知了自己的毕业论文评优的消息。她没有丝毫的欣喜。

力量在生命的边缘

   每每想起那起发生在某国家森林公园骇人听闻的铁索桥事件,我就会害怕,全身发抖。
   一米多高的铁索桥上挤满了人,他们大多青春年少,朝气蓬勃。忽然,桥身左右摇晃,随着震撼谷底的惨叫,悲剧发生了——满桥的人被翻倒,落入谷底。谷底是刚刚砍过的锋利的竹茬。顿时,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啊!我的心立生寒战,因为差一步我就要踏上这架铁索桥!
   然而,我又看到了另一幕:翻倒的铁索桥吊在半空,一个小男孩双手紧紧地抓着铁索,也吊在半空!小男孩没有哭,没有喊——他根本没有力量喊——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到手上了!
   半个小时后,这个男孩被救。救他的那一刻,他的手还紧紧地抓住铁索不肯放松。
   我惊呆了!一个小男孩竟有如此的魄力!这不能不让我震惊。
   前者,我为生命的流血而害怕;后者,我为生命顽强的力量而震惊。
   在生命的边缘,这个小男孩死死地扼住了死亡的喉头,保全了自己创造奇迹的肌体。
   这个小男孩紧抓铁索吊在半空的情形时常浮现在我脑际,尤其是在我失意的时候。
   我把人生比作那架铺着木板的铁索桥,人们通过这架桥欣赏到了无限险峻风光;然而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平到底,正如有翻桥的时候,这时人们表现出的心境大抵分为两类:不可被救听天由命和抓住希望奋力拼搏。前者必定掉入谷底充当怒鬼,而后者,像那个小男孩,就会在生命的边缘创造奇迹,挽回又一次生命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