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杀手

  从兽医学校毕业的那刻起,我就去了爱达荷州双瀑市,在一家地方动物收容所做了名志愿者。看到眼前有狗在场子里打瞌睡,我就明白我得叫醒她,然后让她“入睡”。这样说真是既委婉又残酷!
  这是只海因茨-57杂种狗,没有名字,也没有家,更没有生存的希望。她严重的营养不良,毛长得像一团乱麻。
  从某种程度上讲。能待在这儿对她来说已算是幸运的了。要不是人们在路边发现她——当时她就像一团活垃圾——很可能,她就会死在我们县城的某个僻静角落。
  一个善良的农场工发现了她,把她送到了当地的动物收容所。在这儿,她加入了其他动物的行列。这些动物要么美丽可人,要么丑陋不堪,但个个都挤到笼子前,希望那些既有钱又好心的人多瞅自己几眼,好让他们再次得到收养。
  但问题是,流浪的宠物太多,而又极少有人愿意收养他们。小狗等了整整一周,尾巴不停地摆来摆去,而时间也随着她的尾巴的摆动渐渐消逝。
  但是今天她要告别这个世界了。像收容所里的其他动物一样,一直没有人收养她,这些动物要么个太大,要么个太小,要么毛太多,要么太幼小或者太老。因为没有足够的笼子装所有被送进来的动物,我们要使她迅速地毫无痛苦地结束生命。“这样总比在乡下饿死好。”从这句话里,我也多少找到了点安慰。
  因为深爱动物,我才从事现在的工作。学校教育以及自身的责任感教会我要挽救他们的生命,减缓他们的痛苦与折磨,然而现在我却要终止这个无辜的小生命的呼吸。我痛恨这个工作,但我必须这样做。我克制住自己,准备开始执行这一我训练过的程序。
  我把她抱到桌上,安慰了她几句,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她高兴地扭动起了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她抬起头,望着我,尾巴摇摆得越来越快,眼神中透露出完全的信任、无条件的爱和绝对的忠诚。我感到自己正在做一件残忍的事儿。上帝把生命赋予这些生灵,他们有着世间最善良的品德,但因为无家可归而被残杀。她把腿伸出让我打针,又舔了舔我的手,她已经准备好了,而我却没有。
  我的精神彻底崩溃了,我扑过去紧紧地抱着她,我哭了,泪水打湿了她的身体。永远,我永远不会再给这些动物实施安乐死了。我再也不会因为他们没有主人的关心而对他们实行安乐死,除非他们正遭受病痛的折磨,或是得了不治之症。
  我将小狗带回兽医站,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美好的家(d e)的缩写。多年来,我发现小狗小猫的主人经常说:“我只想给他们找一个美好的家。”
  很快,我把送给了一个善良的主人,他很仁慈,家里很宽敞,因此作为这个家四只腿的成员,她很受欢迎。
  救助,也使得一条新的道路出现在我的兽医生涯中。尽管我仍然执掌着“生杀”大权,但我却没有那种念头。现在,只要一看到他们那充满爱意和神采飞扬的眼睛,我就懂得,眼神能够拯救一个人,而他们用自己的眼神拯救了我。

斧头

  少年时,我曾做过一个游戏,将父亲用了好多年的那柄斧头,偷去埋在挖野菜的山梁上,然后栽了两棵小树作为记号,设想着再过几年挖出来,看斧头会变成什么样子。后来在外地上学、谋生,就忘了这件事,忘记了被我埋掉的那柄斧头。
  年岁一长,便渐渐回忆起往事来,也就明白了“记忆是一个人的神话,神话是一个民族的记忆”,也就记起了在我平淡的少年岁月里,也有着一个斧头的神话。在我记忆中深埋的那柄斧头,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年回家,我在那个山梁上找到了两棵高大的橡子树,我当时栽的那两株小树正是橡子树。在两棵树之间,埋着我早年的神话。我小心翼翼地挖掘,如同考古学家挖掘远古的墓葬,我小心翼翼地挖掘着我的记忆。刨去表层的腐殖土,刨去岁月的尘埃,我一点点接近时间深处的东西。
  根,根,仍是根。纵横交织的根。老根、新根、粗根、细根。我被密集的根挡住了去路。在根与根之间,我继续挖掘搜寻。
  终于,在根的深处,在根的手互相紧握的地方,我触到了一个硬物,潮湿的泥土芳香笼罩着它,根的手指缠绕着它,我看见它了,它锈在泥土里,安卧在地层深处的温暖里,它已经与泥土打成一片。一个曾经在地面上显得十分锋利和明亮的东西,多年了,已经习惯了地下的幽暗宁静。在根的把握里,在泥土和地气的劝说下,它正在慢慢地变成别的事物。我久久地凝视着它。
  最后,我将刨起的土还回原处。我告别了我早年的记忆。这再一次的掩埋,使我的记忆更深。我用记忆掩埋了过去的记忆。我知道这是永恒的告别。从今往后,那个烙满父亲手纹也印着我的手纹的斧头,将在寂静的泥土里远行,像一个人走在自己的命运里。起风了,橡子树叶互相拍打着,发出金属般的声音,我知道,这些树叶的手掌,正是从泥土里汲取了金属,那也是我记忆中的金属。人总是在他的岁月里埋藏一些什么,比如埋一柄斧头,埋一个永远孵不出天鹅的鹅卵石,或者埋一些泪水,埋一段眷恋……

窃读记

  转过街角,看见三阳春的冲天招牌,闻见炒菜的香味,听见锅勺敲打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下课从学校急急赶到这里,身上已经汗涔涔的,总算到达目的地——目的地可不是三阳春,而是紧邻它的一家书店。
  我趁着漫步给脑子一个思索的机会:“昨天读到什么地方了?那女孩不知以后嫁给谁?那本书放在哪里?左角第三排,不错……”走到三阳春的门口,便可以看见书店里仍像往日一样地挤满了顾客,我可以安心了。但是我又担忧那本书会不会卖光了,因为一连几天都看见有人买,昨天好像只剩下一两本了。
  我跨进书店门,暗喜没人注意。我踮起脚尖,使矮小的身体挨蹭过别的顾客和书柜的夹缝,从大人的腋下钻过去。哟,把短发弄乱了,没关系,我到底挤到里边来了。在一片花绿封面的排列队里,我的眼睛过于急切地寻找,反而看不到那本书的所在。从头来,再数一遍,啊!它在这里,原来不是在昨天那位置上。
  我庆幸它居然没有被卖出去,仍四平八稳地躺在书架上,专候我的光临。我多么高兴,又多么渴望地伸手去拿,但和我的手同时抵达的,还有一双巨掌,10个手指大大地分开来,压住了整本书:“你到底买不买?”
  声音不算小,惊动了其他顾客,全部回过头来,面向着我。我像一个被捉到的小偷,羞愧而尴尬,涨红了脸。我抬起头,难堪地望着他——那书店的老板,他威风凛凛地俯视着我。店是他的,他有全部的理由用这种声气对待我。我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悲愤地反抗了一句:“看看都不行吗?”其实我的声音是多么软弱无力!
  在众目睽睽下,我几乎是狼狈地跨出了店门,脚跟后面紧跟着的是老板的冷笑:“不是一回了!”不是一回了?那口气对我还算是宽容的,仿佛我是一个不可以再原谅的惯贼。但我是偷窃了什么吗?我不过是一个无力购买而又渴望读到那本书的穷学生!
  在这次屈辱之后,我的心灵确实受了创伤,我的因贫苦而引起的自卑感再次地发作,而且产生了对大人的仇恨。
  我不再去书店,许多次我经过文化街都狠心咬牙地走过去。但一次,两次,我下意识地走向那熟悉的街,终于有一天,求知的欲望迫使我再度停下来,我仍愿一试,因为一本新书的出版广告,我从报上知道好多天了。
  我再施惯技,又把自己藏在书店的一角。当我翻开第一页时,心中不禁轻轻呼道:“啊!终于和你相见!”这是一本畅销的书,那么厚厚的一册,拿在手里,看在眼里,多够分量!受了前次的教训,我更小心地不敢贪婪,多去几家书店更妥当些,免得再遭遇到前次的难堪。
   每次从书店出来,我都像喝醉了酒似的,脑子被书中的人物所扰,踉踉跄跄,走路失去控制的能力。“明天早些来,可以全部看完了。”我告诉自己。想到明天仍可能占有书店的一角时,被快乐激动的忘形之躯,便险些撞到树干上去。
  可是第二天走过几家书店都没看见那本书,像在手中正看得起劲的书被人抢去一样,我暗暗焦急,并且诅咒地想:皆因没有钱,我不能占有读书的全部快乐,世上有钱的人那么多,他们把书买光了。
   我惨淡无神地提着书包,抱着绝望的心情走进最末一家书店。昨天在这里看书时,已经剩下最后一册,可不是,看见书架上那本书的位置换了另外的书,心整个沉了下去。
  正在这时,一个耳朵架着铅笔的店员走过来了,看那样子是来招呼我(我多么怕受人招待),我慌忙把眼光送上了书架,装作没看见。但是一本书触着我的胳膊,轻轻地送到我的面前:“请看吧,我多留了一天没有卖。”
  啊,我接过书羞得不知应当如何对他表示我的感激,他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被冲动的情感,使我的眼光久久不能集中在书本上。
  当书店的日光灯忽地亮了起来,我才觉出站在这里读了两个钟点了。我合上了最后一页——咽了一口唾沫,好像所有的智慧都被我吞食下去了。然后抬头找寻那耳朵上架着铅笔的人,好交还他这本书。在远远的柜台旁,他向我轻轻地点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我看完了,我默默地把书放回书架上。
  我低着头走出去,黑色多皱的布裙被风吹开来,像一把支不开的破伞,可是我浑身都松快了。忽然想起有一次国文先生鼓励我们用功的话:
  “记住,你是吃饭长大,也是读书长大的!”
  但是今天我发现这句话不够用,它应当这么说:
  “记住,你是吃饭长大,读书长大,也是在爱里长大的!”

疼痛

  我杀死过一匹狼。
  我的家在终南山里,山里有许多狼的传说。
  那年我17岁,在山外县城读高中,暑假回家帮家里干活,和那匹狼是在上山砍柴时遇上的。
  那天早上,我系好砍刀(带短柄,有鞘和鞘带,可以系在腰间)上山了。家四面都是山,但砍柴还要往里面走,因为山里人都烧柴火,砍柴是砍那些枯死的树和树上的干枝,近处的山上就越来越少,砍柴就越跑越远,就和山里的狼被人们打呀杀呀的越来越少躲得越来越远一样。
  转过几道山弯入谷,进柴坡,砍够了,用藤条捆好并扎了双背带,还把砍刀系在腰间,背起柴捆出谷。刚从柴坡下到谷底,那匹狼出现了。
  狼出现的位置很凶险,在出谷正前方的两山夹道上,狼头朝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相距仅十来米。沉重的柴捆还在背上,我看见狼时心里一惊,身心内外如冷风刮过。眼前这匹狼的姿态是传说中最可怕的一种姿态,我知道此劫难逃了。我慢慢蹲身放下柴捆,再慢慢站好自己,面对狼,也一动不动。
  我看清了这匹狼。是匹老狼,瘦骨如刀,乱毛脏黄,显得狼头更硕大狰狞,两眼眯缝着,肚腹凹瘪着,一匹魔性老到的饿狼。饿狼挡道,是瞅准了有十足把握才出现的,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它不急于进攻,就挡在那里,幽幽暗暗地死盯着你,等你发抖,等你慌乱,等你崩溃瘫软。有人说,遇到这种狼不能抖不能哭叫更不能逃跑,要站直自己,盯着它,它不动你千万别动,你的气势能压过它,它就会认输走掉,除非是群狼。我不敢动,极力保持镇定,只希望有人入谷,我就有救了。
  我发现这匹狼和传说中说的不大一样。它不是蹲立,而是俯在地上,两只前腿呈跪姿,头也是俯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我。而且,它后面扫帚似的尾巴在轻轻摇动。我家的狗对我撒娇讨好时才这样的。可我很快又想到另一种传说:狼比人精,最会蒙骗和捉弄人。那么,它是在麻醉我了?知道我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就和猫玩老鼠那样在玩我了?我更加恐惧了。
  几分钟后,狼动了。不是站起来走向我,而是爬,保持那姿态不变,只把头抬起一些,朝我匍匐前进,爬几下,还恢复原状,俯下头去,依旧静静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快崩溃了。我想它是在试我的胆气,在逼我失态发狂。传说中的狼是有许多凶狠绝招的,一个人是很难战胜一匹饿狼的。
  狼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慌乱,又在前进,一次比一次进得多,就几步之隔了。
  已是绝境了,只有以死相拼了,我的手慢慢移向背后,慢慢抽出鞘里的砍刀,等着狼的最后一扑。
  狼已爬至我眼前了,我还是没动。狼爬得越近,头就俯得越低,还发出一种婴儿低泣般的怪声。我不敢看它的眼睛,它的眼睛不像传说中那样可怕,它的眼睛也像婴儿,没有丝毫恶气,甚至有一种哀求在里面,有泪水在闪。我眨巴我的眼睛,生出想摸一下它的冲动。
  狼竟闭上了眼睛!
  我忽然想到:狼正是想在我完全麻痹时一口咬断我的脖颈!
  我背后的手握紧了砍刀。
  狼闭着眼睛,像在等待我的举动。
  这是绝好的机会,狼没想到我手中有砍刀。我只要用尽全力一砍,它不死也伤,我的胜算就多些了。我想好了砍它的腰,狼是铜头,又是俯在地上,只有砍腰了。
  就在我紧握砍刀的手刚移到前面来时,狼忽然睁开了眼睛。我一下子愣住了,手又藏到背后。狼分明看见了我手中的刀,它的眼睛有了变化,一种惊觉后的恶变,但很快又消失了,更奇怪的是,它呜咽了几声,又闭上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我根本未及细想,在狼再次闭上眼睛时,我猛扑上去,拼尽全力照狼的腰就砍了下去。意外发生了,也许是用力过猛,刀头在落下的半路竟脱柄了,飞出好远,落在狼背上的只是刀柄。
  狼叫了一声,站了起来,那一下显然没能伤到它。令我不解的是,狼站起后并没有反扑,连头也没抬,抖了几下又跪俯在地上了。恐惧和迷惑激怒了我,我哭吼着扑上去,死死地掐住了狼的脖子。
  我发疯似的用尽全力狠掐不松,好一阵子,我的吼叫声停息,狼已不在颤动,身体也由热变冷。我猛然惊觉:狼竟没有反抗,一点也没有,直到断气也还是先前那姿态。
  我瘫软在死狼的旁边,发呆。
  忽然间,我在狼背上发现了问题。
  狼背上,有好大一块脱了毛,所露之处已黑肿腐烂,中心处有突出的黑包,就像人身上那种“鸡眼”一样,周围一层一层地肿烂开来,分明有异物在里面。我取回砍刀,划开狼背上的腐肉,取出那异物。是一根剌,野皂夹的那种毒刺,黑色的,两寸有余。
  我抱住狼的尸体,大哭出声。
  狼,是有求于我的。狼知道只有人才可以救它。狼用它的姿态语言细细地对我说过了,它需要帮助,它很疼,它生不如死。狼在发现我在要它的命时,放弃了反抗,一直忍受疼痛而还不如死于人手。
  疼痛!
  我开始思议狼的疼痛乃至所有动物的疼痛,许多难以忍受又毫无办法的疼痛。人类好像从来没考虑过动物们的疼痛,捕猎,屠宰,生煮,活剥……在疼痛的狼向我哀求救助时,我只是在想狼的种种恶名传说,只想杀死它,这就是在生灵群体中高高在上的人性?
  我埋葬了狼,也在心上埋下了终生难以消除的疼痛。

分数之外,学会感动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有时候,一空下来,就会想起,一丝一缕地把心填得满满的。等到要写,却发觉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再放回到心底。因为太看重,所以,不敢碰,不敢写,生怕写坏了它,生怕写歪了它。
  那还是十年前,我刚做老师的时候。一个学生———校刊的主编、校文学社社长,语文好到只要说出他的名字,整个年级都知道的人物———在一次期中考试时,有一个大题的现代文阅读竟得了0分。匪夷所思的是,并非答错了,而是没有做。试卷上是触目惊心的空白。
  我找他,问为什么。
  他告诉找,用作题目的那篇文章,他读完第一遍,就哭了。他当然知道这是在考试,所以,再读一遍,还是哭,哭到无法思考。他决定先完成后面的试题。直到把作文写完,回过来读第三遍,还是哭。于是,他选择放弃,即便还有足够的时间。
  后来,教过许多学生,做过无数的阅读。不可避免的,我渐渐淡忘了那些学生的名字、忘却了那些文章的内容。可是,我一直记着有这样一个学生、有这样一张脸———那神情真是庄严,庄严到令我心生敬畏。
  我们的学生真好———他们很认真地听课、很认真地笔记,很认真地追问:“老师,课文的主旨是什么?”我多想告诉他们:不要管什么主旨,考完试,你再也不需要这些东西,再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来读书。
  我问学生可曾为哪篇文章感动。没有。读《五人墓碑记》,读这五个人以一己之力对抗强大的统治集团,为一个毫无瓜葛的人“谈笑以死”———他们不感动;读《为了忘却的纪念》,读鲁迅和柔石相互扶持,“仓皇失措的愁一路”———他们不感动;读《三棵树》,读一个人在困境中拼命抗争———他们不感动。
  他们中的一些人,将来会进很好的大学,但是,他们的生命中少了一点温暖。那温暖并不一定能让他们获得一个好分数,但一定会让他们成为一个正直的人、美好的人。
  我们是尽职的老师。我们在课堂上,告诉学生,这篇文章的主旨是什么,那篇文章的手法是什么。我们无法置分数于不顾。
  然而,我还是希望,多年以后,有人会记得,有这样一些文章,他读的时候流过泪;有这样一个瞬间,他感受到一部分生活的意义。没有人可以追随世界走向永远,但在感动的那一刻,我们拥有了一切。
  和分数无关,它属于心灵。

只要我那一份

  列车加速前行,那小贩突然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追着列车又跳又叫。列车飞速冲出小站。我和车厢里的人们齐声怒骂小贩。
  
  去年8月下旬,我乘火车去北方出差。当时正赶上学生入校高峰,按票找到座位时,对面临窗的位子上已坐着一个20岁左右的男孩。黑红的脸庞,穿得很旧的夹克。见我一直盯看,他憨憨一笑,露出洁白的牙。
  “你是到学校报到的新生吧?”我问。他点点头。
  “考上什么学校?”
  “××大学。”他声音很低。
  “名牌大学呀!”莫名的兴奋使我冲动地叫出声。周围的人显然听见了,羡慕的目光齐聚男孩。男孩害羞似的低着头,脸更红了。
  车窗外大同小异稍纵即逝的风景,车轮与钢轨咬合发出单调的声音以及从窗外飘来的异乡的空气,使车内一个个兴奋点慢慢消逝。
  “哪位旅客需要盒饭?”服务员推着银白色的餐车从窄窄的过道挤了过来。车厢内弥漫着的饭菜香味勾起了人们的食欲。我要了酒肉摊在小桌上,大吃大嚼。
  男孩目光扫了餐车一下,喉结轻轻一提,然后低下头,在帆布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紫红的陶罐,小心夹在腿间,又从包里摸出干硬的大饼。陶罐里是萝卜条制成的深褐色的咸菜。男孩左手握住饼,右手捏一条咸菜,啃咽干饼时,他的右手弯成掬水状,小心接着饼屑。
  我心里一震,把酒肉推到他面前,请他吃。他将手中的饼扬了扬,客气地说:“谢谢。”
  列车驶入一个小站,停下了。车外立刻扑来一群小贩,高举着各种食品、水果大声叫卖。“矿泉水,一块两瓶”,这价钱要比列车上的便宜好几倍。男孩显然是渴了,他把头伸出车厢。
  “矿泉水,一块钱两瓶。”一个头发染黄的20岁左右的年轻人举着水瓶兴奋地叫卖。男孩小心翼翼地摸出张票子。
  “买一瓶水。”男孩递出10块钱。小贩一把抓过钱,开始低头找钱。只是他一会儿摸摸上衣袋,一会儿摸摸裤袋,着急的样子,好一会儿,小贩只是从下到上,从上到下简单重复着动作,并没有找钱的意思。
   列车已缓缓启动,男孩急了,“快找钱呀!要不把钱还我!”那小贩盯着移动的列车,突然抬起头,向男孩晃着10元票子,拉着怪调说:“拜拜吧,您哪。”
  无耻的骗子!我冲动地想往他那张恶心的脸上吐口水。就在这时,突然见男孩猛将半个身子弹出窗外,闪电般将小贩的帽子抓回车厢……列车加速前行,那小贩突然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追着列车又跳又叫。列车飞速冲出小站。我和车厢里的人们齐声怒骂小贩。
  涨红了脸的男孩愤然把小贩的帽子往桌上一摔,那小帽里竟然跳出一沓钱!看样子有两三百元。“太好了!”“报应!”“这钱正好用在学习上”,面对这戏剧性的一幕,人们刚才的愤怒突然烟消云散,车厢里响起了掌声。
  男孩显然没想到会有这种局面。他盯着钱愣了一阵,突然他从那沓钱里找出一张l0元的票子,放进帆布包里,然后抓起帽子裹着剩下的钱一把扔到了车窗外。花花绿绿的钞票像枯叶一闪便飘飞得无影无踪……
  车厢里除去车轮和钢轨碰击的声音,一片安静。男孩看着四周大家怪异的表情,抬起头,重重地说:我只要我那一份。

从此数学与我无关

  记着,孩子,如果你憎恨数学,惟一的办法是狠狠地将它一读再读,随后你才有得选择。
  16岁那年,我爱上街边的格斗游戏只有一个理由,我恨我的数学老师。
  他是我街机格斗的首要假想敌。
  我时常流连在那条游戏厅充斥的街上。怀揣一块钱换来的三个游戏币,选择好一台街机,两指掂着一个硬币,对住投币孔,叮一声,开始。从暗淡的街机屏幕里看见自己面露凶光,将对手狠狠地击倒,从中获取快感。
  凡事都有个开始。除了起初有些口哨声,离开时我安然无恙,一根头发都没有掉。相反,倒是那个传道授业的课堂,与之相比,世上没有比它更残酷的地方。不见血光,却痛彻心扉。它是冷暴力。
  如果过于认真地回忆,未免觉得我中学6年过于悲惨,因为我从未获得过任何一位数学老师的尊重。我还记得初三时教我们数学的那个年轻貌美的女老师。我只要远远看见她就会绕道走。她曾经当着我的面用她同样十分美丽、如削葱根般的手指,将我那张考了11分的试卷撕碎。那天夜里我拿透明胶粘了很久才将卷子复原。没有人爱惜我的试卷,我总得自己爱惜着点。
  夜深的时候我常常想,一个3岁便能背诵唐诗的孩子为何独独记不住数学公式和口诀。
  可是该来的它终该来。
  高中,我碰到了一个教数学的班主任。我战战兢兢地做着数学作业,直到一个礼拜五的数学课上,我听见老师清晰叫道:周。
  听见名字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如同一只被弓箭射中的兔子。和我一起被点名的同学已经在一旁疾笔如飞地解题。拿着粉笔,面对黑板,脑子一片空白。我胡乱写了几个数字,然后拿黑板擦擦掉。再写,再擦。白色粉笔灰落在我的脸上,我重复着这两个动作,讲台上短短的几分钟,感觉好像过去了几个世纪。下面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我手心握着的粉笔已经湿了,我终于鼓起勇气转过身看着数学老师:“老师,这题我不会。”
  “不会?”他挑起眉毛,“你这题是最简单的,恐怕初一的学生都会答。你不会没上过初中吧,看你的智商不像能够直接从小学进入高中的人啊?”
  不少同学忍不住笑出声。多年后同学聚会,很多人都不会再记得他们的笑。可是我无法忘记那种羞耻感,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卑微得如一粒尘埃。
  我没有流泪,默默地回了座位。
  我的数学测试终于下降到9分。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扬着我的试卷:“数学最能代表人的人格,要给一个人的人格打分,看她的数学成绩。这卷子,贴在黑板旁边,让你们引以为鉴。”
  同学在旁笑不可支。我觉得他只要一张嘴,仿佛就有一根针吐出来,刺得我到处血迹斑斑。
  我想我的数学,要从此残废了。
  放学后我去了游戏厅。
  一个来游戏厅寻找孩子的母亲,她发现自己的孩子后扑上去劈头盖脸地打他:“你为什么不去上学,为什么来这里!”母亲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望着他,那孩子也哭了。我站在街机前发呆。我仿佛看见母亲流着泪问:“你要放弃了吗?”我几乎是逃亡般地离开了游戏厅。
  那个晚上,我的父亲对我说:“记着,孩子,如果你憎恨数学,惟一的办法是狠狠地将它一读再读,随后你才有得选择。”
  此后,我让父亲给我请了家教,我转了班,我苦读数学,日子过得分不清天昏地暗,直到能在高考志愿栏上填上:汉语言文学。
  从此,数学与我无关。
  2004年春节,在街头看见那位高中的数学老师,他已然苍老,我走过去,跟他问了个好。我还是16岁的时候,一定不能想像,我的日记里爬满的哀伤、愤怒和屈辱,在多年以后,竟如此淡淡然的,在一声问好中,风过了无痕。

这不是理由

  从上9年级卫生保健课的第一天起,教室里的一块黑板上就画有一幅人体解剖图,上面标着人体主要骨骼、肌肉的名称和部位。整整一个学期,这幅人体解剖图就一直在那里,不过老师从来没提起过它。
  期末考试那天,我们一进教室,发现画有人体解剖图的黑板已被擦得干干净净。那次考试惟一的试题是:“写出人体各主要骨骼、肌肉的名称和部位。”全班同学异口同声地抗议:“我们从来没有学过这个!”
  “这不是理由!”老师反驳,“那幅解剖图在黑板上已经好几个月了。”无奈之下,大家只好勉强答题,过了一会儿,老师把试卷全部收起,然后用力撕碎扔到了垃圾桶里。“永远别忘记,”老师最后严肃地告诫我们,“你们来学校上学,不仅要掌握老师教给你们的知识,更要懂得去主动学习老师没有教给你们的知识。”
  ……

有魔法的毛竹

  小时候,他随父兄在椰风蕉雨中流汗挨饿,在田间地头胼手胝足地劳作。那时,他便有一个超凡的梦想:他想当作家,想坐在家中写字,别人给他寄钱。父亲劝他别做白日梦了,好好干活儿吧。他不听,依旧做着自己的梦。17岁那年他真的发表了几篇作品。
  在明确自己的志向后,他说:“我非常确定我要什么,我无论如何都要写作,我把写作当作繁重学业最好的安慰剂。”考上新闻专科学校电影专业后,他只去上自己喜欢的编辑导演课。由于他17岁便有作品问世,他以为他可以像作家一样写作,然后收到源源不断的稿费。不过由于知识的欠缺以及生活阅历的贫乏,加之思维狭窄,他这时写的很多东西不是被委婉地拒绝,就是杳无音信。这使他很沮丧,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整日满腹牢骚。
  有一段时间,他怀疑起了自己的梦想及能力,甚至想放弃写作。但是,他不忍辜负杨教授的关爱与期望,最重要的是:梦想就这样放弃了吗? >
  一天,他实在受不了这种失落,就走进了杨教授的办公室。杨教授见他神情沮丧,情绪低落,就知道他有话说。杨教授给他倒了一杯水,就沉默着,等待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后,就把自己的苦闷与烦恼一下子都说了出来。杨教授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办,而是说起了一种植物。
  杨教授说,有一种毛竹,在它一生的最初五年里,你几乎观察不到它的生长,即使生存环境十分适宜也是如此。但是,只要五年一过,它就会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开始以每天两英尺(1英尺约合0.3米)的速度迅速生长,并在六个星期内长到190英尺的高度。
  稍作停顿,杨教授又说,当然,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魔法的,毛竹的快速生长所依赖的是它那长达几英里的根系。其实,早先看上去默默无闻的它一直都在壮大自己的根系,它用五年的时间积蓄了能量,武装了自己,最终创造了自己的神话。 >
  听后,他若有所思。
  从那一天后,他开始大量阅读,学习毛竹把自己的根系伸向那更深更肥沃的土壤,同时,他静下心来学习理论技巧,更加深入地观察生活,感受生活。但是,他并没有减少写作,反而每天坚持笔耕3000字,只是很少再去投稿而已。
  几年后,他写出了第一本书《莲花开落》,接着,他还写出了《春火》《大地勇士》等小有名气的几十部剧本。后来,这些书在其散文的巨大光环下反而鲜为人知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把触角伸向了宗教哲学情怀,将东方散文美学智慧融入宗教哲学情怀,他创作的散文清新,有韵味。30岁前,他得遍了台湾所有文学大奖,成了台湾著名的畅销书作家。 >
  他的名字叫做林清玄。后来,人们问起他的成长经验时,他总爱说:“做一棵有魔法的毛竹。”

我的那些“花儿”

  今年年初,我在一所小学代课。说是小学,其实称不上,总共只有六个班——每个年级一个班,老师不太稳定,每个学期都有人离开。一排平房是教室,没有窗户,没有操场。
  这是个民工子弟小学。初来乍到的那天,校长不止一遍地跟我说,这个学校学生很调皮很难管,猴似的。好几个女大学生都被气哭过,你不能这么好脾气,要厉害点,不然管不住……我就是在这样的叮嘱下走进了三年级的教室。
  他们果然很不乖。无论上什么课,总是有此起彼伏的声音。作业也让我头疼,不是少就是忘,在黑板上示范好几遍的格式,等到交上来,又是五光十色。这不是我第一次上讲台了,以前也在家乡的一所重点小学实习过,但还真没这么棘手过。
  到了第三天,嗓子已经哑了,课上到一半就火烧火燎的,拿了一片含片放进嘴里。第一排女孩子眼尖,说老师你吃什么呀,我只好苦笑:老师天天跟你们喊得嗓子疼,可是课不能不上啊,只能吃点含片了。他们安静了,都不再说话。我愣了一会,继续上课。教室里静得还真不太习惯。从那以后,课堂上还是常常有些声音,但只要我放下书看他们一会,他们就会安静,甚至有时我皱着眉头叹口气,犹豫着要不要管一下纪律时,就会有前排的孩子喊,老师生气了不要讲话了!你们听,老师嗓子都哑了!每到这时我总是心中一动,这些孩子,虽是有点顽劣,却是善良而有感情的啊。
  我很少见到他们的父母,几乎都是外地来南京的打工者。看入学登记表,大部分都是在附近做保姆、保安、钟点工、送奶工,还有的卖菜。他们几乎不来学校,最多也只是接送一下。但我总是想,他们是爱孩子的,把孩子从家乡带到这里,放在身边,自己打工挣钱,也让孩子读书,虽然上的只是这样一所简陋的小学,但也是尽其所能了吧。
  有天,那个憨憨的男孩子的作业又是一塌糊涂,似乎从来就没有给他上过课一般。我拉他到讲台问他为什么,他不说话,我说明早把你爸叫来,不信他们不管你!他说我爸爸早上要送牛奶。***呢?也送牛奶。我火了,对着全班教训他:他们早上四点多就要起来吧?你还在睡觉他们就走了吧?他们这么辛苦你还不好好上学你还说得过去吗?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孩子还是不说话,却呜呜地哭了。
  教室鸦雀无声,我有些激动,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要记住,你们的爸妈在这个城市里做着很辛苦的工作,但他们很伟大,他们没有把你们扔在家里不管,而是让你们来上学。我不知道跟你们说这些你们懂不懂,但是有读书的机会不容易,要争气!五十多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似非懂,又似懂。
  第二天早上走进教室,一眼望见黑板上有几个让我至今欣喜而难忘的字:老师,我喜欢你。我没有问是谁写的。但我想,他们是懂了的。
  跟他们相处的时间不算太长,后来离开了,每每看见差不多大的孩子,总是会想起他们。亲爱的孩子,善良而懂事的孩子,真希望你们能好好成长。只要有阳光,你们也能和所有的花儿一样灿烂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