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第四十回 义方母督临爱子 募铜尼备说前因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四十回 义方母督临爱子 募铜尼备说前因

醒世姻缘传——

第四十回义方母督临爱子募铜尼备说前因

情种欢逢,娇娃偶合,岂关人力安排?前缘宿定,赤绠系将来。不

信三生石上,相逢处喜笑盈腮。那有今生乍会,金屋等闲开?第佳期

有限,好事靡常,后约难猜。幸慈帏意转,怜爱金钗。谁料沙家吒利,

闯门关硬夺章台。空归去雕鞍萧索,那不九肠回?——

右调《满庭芳》

大略人家子弟在那十五六岁之时,正是那可善可恶之际。父亲固是要严,若是那母亲殁茸,再兼溺爱,那儿子百般的作怪,与他遮掩得铁桶一般,父亲虽严何用?反不如得一个有正经的母亲,儿子倒实有益处。

狄希陈那日在孙兰姬家被狄周催促了回来,起初家中贺客匆忙,后来又拜客不暇,这忙中的日月还好过得。后来诸事俱完,程先生又从头拘禁,这心猿放了一向,卒急怎易收得回来?况且情欲已开,怎生抑遏得住?心心念念只指望要到济南府去,只苦没个因由。

一日,恰好有个府学的门斗拿了教官的红票下到明水,因本府太守升了河南兵道,要合学做帐词举贺,旧秀才每人五分,新秀才每人分资一钱。狄希陈名字正在票上。门斗走到他家,管待了他酒饭,留他住了一晚。次日吃了早饭,与了他一钱分资,又分与他四十文驴钱。

狄希陈指了这个为由,时刻在薛如卞、相于廷两个面前唆拨;他道:“我们三人都是蒙他取在五名之内,他是我们的知己教师。他如今荣升,我们俱应专去拜贺才是。怎么你们都也再没人说起?若你两人不去,我是自己去,不等你了。”

相于廷、薛如卞都回去与父亲说知,相栋宇说:“你只看他众人,若是该去,你也收拾了同行。”薛教授说:“这极该去的。你狄姐夫他是府学,还出过了分资,帐词上也还列有名字。你们连个名字也没得列在上面,怎好不自去一贺?向来凡事都是狄亲家那边照管,把这件事我们做罢。或是裱个手卷,或是册叶,分外再得几样套礼。你三个大些的去,薛如兼不去也罢。你再合狄大叔商议如何?”薛如卞合狄希陈说了。狄希陈回去与他父亲说知,说道:“礼物都是薛大爷家置办。”狄员外道:“既是你丈人说该做的,你就收拾。等住会,我还见见你丈人去。”

薛教授自己到了城里,使了五钱银裱了一个齐整手卷,又用了三钱银央了时山人画了《文经武纬图》。央连春元做了一首引,前边题了“文经武纬”四个字;又代薛如卞、薛如兼、狄希陈、相于廷做了四首诗,连城璧做了后跋。备了八大十二小的套礼,择了日子,跟了狄周、薛三省、尤厨子。正待起身,小冬哥家里叫唤,说道:“俺就不是个人么?只不叫俺去。他三个是秀才,俺没的是白丁么?脱不了都是门生,偏只披砍俺。我不依,我只是待去。”薛教授正在狄家打发他们起身,薛三槐来学了这话。狄员外笑道:“别要嗔他,他说的委实有理。咱家里有头口,我叫他再备上一个,你叫他都走走去。”薛教授也笑说:“这小厮没家教,只是惯了他。”叫薛三槐说:“也罢。你叫他流水来,替他拿着大衣服去。”待不多会,只见小冬哥一跳八丈的跑了来。狄员外让他吃饭,他也没吃。大家都骑上头口往府进发,仍到原先下处住下。

狄希陈没等卸完行李,一溜烟,没了踪影。尤厨子做完饭,那里有处寻他!狄周口里不肯说出,心里明白,晓得他往孙兰姬家去了。直到后晌,挨了城门进来,支调了几句,也没吃饭,睡了。

次早起来,收拾了礼,早吃了饭,拿着手本公服,四个都到了府里,与了听事吏二钱银子。府尊坐过堂,完了堂事,听事吏过去禀了,四个小秀才齐齐过去参见,禀贺禀拜,又递了礼单。府尊甚是喜欢,立着待了一钟茶,分付教他们照常从师读书,不可放荡,还说了好些教诲的言语,叫他们即日辞了回去。点收了一个手卷,回送了二两书资。

依了薛、相两人的主意,除了这一日,第二日再住一日,第三日绝早起身。因天色渐短,要赶一日到家。狄希陈起初口里也只管答应,到了临期,说他还要住得几日,叫他三个先回,他落后自去。见大家强他回去,他爽利躲过一边。那三个寻他不见,只得止带了薛三省一人回家,留下尤厨子、狄周在府。他放心大度一连在孙兰姬家住了两日,狄周寻向那里催他起身,那里肯走?

一日清早,东门里当铺秦家接孙兰姬去游湖,狄希陈就约了孙兰姬叫他晚夕下船的时节就到他下处甚便;叫狄周买了东西,叫尤厨子做了肴馔,等候孙兰姬来。到了日晚,当铺极要孙兰姬过宿,孙兰姬说:“有个远客特来探望,今日初来,不好孤了他的意思。我们同在一城,相处的日子甚久,你今日且让了生客罢。他的下处就在这鹊华桥上,你着人送我到那边去。”客伙中有作好作歹的怂恿着放孙兰姬来了。二人乍到了那下处,幽静所在,如鱼得水,你恩我爱,乐不可言。

狄周见事体不象,只得悄悄背了他,走到东关雇骡市上,寻见往家去的熟人,烦他捎信到家,说他小官人相处了一个唱的孙兰姬,起先偷往他家里去,如今接来下处,屡次催他不肯起身,千万捎个信与大官人知道。那个人果然与他捎信回去,见了狄员外,把狄周所托的言语,不敢增减,一一上闻。

狄员外倒也一些不恼,只说了一句道:“小厮这等作业,你可晓得什么是嫖?成精作怪!”谢了那传信的,回去对他的浑家说知其事。他浑家说道:“多大的羔子?就这等可恶!从那一遭去考,我就疑他不停当。你只说他老实,白当叫他做出来才罢。万一长出一身疮来,这辈子还成个人哩!”

狄员外说:“明日起个早,待我自家叫他去;别人去,他也不来。”他母亲说:“你去倒没的替他长志哩!你敢把他当着那老婆着实挺给他一顿,把那老婆也给他的个无体面,叫他再没脸儿去才好。你见了他还放的出个屁来哩!再见了那老婆越发瘫化了似的,还待动弹么?”狄员外说:“你既说我去不的,你可叫谁去?”他母亲说:“待我明日起个五更,自家征他去。我捞着他不打一个够也不算!把那老婆,我也ㄋ半边毛!”狄员外道:“这不是悖晦?你儿不动弹,那老婆就知道明水有个狄大官待嫖哩?我寻上门去。再不怨自家的人,只是怨别人?”他母亲说:“你与我夹着那张扶嘴!你要严着些,那孩子敢么?你当世人似的待他,你不知安着什么低心哩!”叫狄周媳妇子拾掇:“跟我明日五更上府里。”叫李九强拣两个快头口好生喂着;又叫煮着块腊肉,烙着几个油饼,拿着路上吃。睡了半夜,到四更就起来梳洗,吃了饭。

狄员外惟恐他娘子到了府里,没轻没重的打他,又怕他打那老婆打出事来,絮絮叨叨的只管嘱付,只叫他:“唬虎着他来罢,休要当真的打他,别要后悔。”说过又说,嘱付个不了。他娘说:“你休只管狂气,我待打杀那后娘孩子,我自家另生哩?厌气杀人!没的人是傻子么?”狄员外道:“我只怕你尊性发了合顾大嫂似的,谁敢上前哩?”说着,打发婆子上了骡子,给他掐上衣裳,跳上了镫;又嘱付李九强好生牵着头口。狄员外说:“我赶明日后晌等你。”他婆儿道:“你后日等我!我初到府里,我还要上上北极庙合岳庙哩。”狄员外心里想道:“也罢,也罢。宁可叫他上上庙去。既是自己上庙,也不好十分的打孩子了。”

不说狄员外娘子在路上行走。却说孙兰姬从那日游了湖,一连三日都在狄希陈下处,两个厮守着顽耍。当铺里每日往他家去接,只说还在城里未回。那日吃了午饭,狄希陈把那右眼拍了两下,说道:“这只怪扶眼,从头里只管跳!是那个天杀的左道我哩!我想再没别人,就是狄周那砍头的!”正说着,只听孙兰姬一连打了几个涕喷,说道:“呃,这意思有些话说。你的眼跳,我又打涕喷,这是待怎么?我先合你讲开,要是管家来冲撞你,可不许你合他一般见识。你要合他一般见识,我去再也不来了。”

正说着话,只听得外边乱轰。狄希陈伸出头去看了一看,往里就跑,唬得脸黄菜叶一般,只说:“不好了!不好了!娘来了!”孙兰姬起初见他这个模样,也唬了一跳,后边听说“娘来了”,他说:“呸!我当怎么哩!却是娘来了。一个娘来倒不喜,倒害怕哩!”一边拉过裙子穿着,一边往外跑着迎接;老狄婆子看了他两眼,也还没有做声。孙兰姬替婆子解了眼罩,身上担了尘土,倒身磕了四个头。狄婆子看那孙兰姬的模样:

扭黑一头绿发,髻挽盘龙;雪白两颊红颜,腮凝粉蝶。十步外香气

撩人,一室中清扬夺目。即使市人习见,尚夸为阆苑飞琼;况当村媪初

逢,岂不是瑶台美玉?雄心化为冰雪,可知我见犹怜;刚肠变作恩情,

何怪小奴不尔?

狄婆子见了孙兰姬如此娇媚,又如此活动,把那一肚皮家里怀来的恶意,如滚汤浇雪一般;又见狄希陈唬得焦黄的脸,躲躲藏藏的不敢前来,心中把那恼怒都又变了可怜,说道:“你既是这们害怕,谁强着叫你这们胡做来?你多大点羔子?掐了头没有疤的,知道做这个勾当!你来时合你怎样说来?你汪先生待出殡,你爹说不去与他烧纸,等你去与他上祭。你两个舅子合兄弟都去了,你敢自家在这里住着?”孙兰姬在旁嗤嗤的笑。狄婆子说:“你别笑!我刚才不为你也是个孩子,我连你还打哩!”

正还没发落停当,只见走进一个六十多岁的尼姑,说道:“我是泰安州后石坞奶奶庙的住持,要与奶奶另换金身,妆修圣像。随心布施,不拘多少,不论银钱。福是你的福,贫僧是挑脚汉。你修的比那辈子已是强了十倍,今辈子你为人又好,转辈子就转男身,长享富贵哩。阿弥陀佛,女菩萨,随心舍些,积那好儿好女的。”狄婆子道:“我可是积那好儿好女的?女还不知怎模样,儿已是极好了,从一百里外跑到这里嫖老婆,累的娘母子自己千乡百里的来找他!”

那姑子把狄希陈合孙兰姬上下看了两眼,说道:“他两个是前世少欠下的姻缘,这世里补还。还不够,他也不去;还够了,你扯着他也不住。但凡人世主偷情养汉,总然不是无因,都是前生注定。这二人来路都也不远,离这里不上三百里路。这位小相公前世的母亲尚在,正享福哩。这位大姐前世家下没有人了。这小相公睡觉常好落枕,猛回头又好转脖筋。

说到这两件处,一点不差,狄婆子便也怪异,问道:“这落枕转脖子的筋,可是怎说?”姑子说:“也是为不老实,偷人家的老婆,吃了那本夫的亏了。”狄婆子问说:“怎么吃了亏?是被那汉子杀了?”姑子点了点头。狄婆子指着孙兰姬道:“情管这就是那世里的老婆?”姑子说:“不相干。这个大姐,那辈子里也是个姐儿,同在船上,欢喜中订了盟,不曾完得,两个这辈子来还帐哩。”狄婆子道:“他听见你这话,他往后还肯开交哩?”姑子道:“不相干!不相干!只有二日的缘法就尽了,三年后还得见一面,话也不得说一句了。”

孙兰姬说:“我那辈子是多大年纪?是怎么死来?”姑子说:“你那辈子活的也不多,只刚刚的二十一岁,跟了人往泰山烧香,路上被冰雹打了一顿,得病身亡。如今但遇着下雹子,你浑身东一块疼,西一块疼,拿手去摸,又象不疼的一般,离了手又似疼的。”孙兰姬道:“你说得是是的,一点不差。那一年夏里下雹了,可不就是这们疼?”

狄婆子指着孙兰姬道:“我看这孩子有些造化似的,不象个门里人,我替俺这个种子娶了他罢。”姑子说:“成不上来。小相公自有他的冤家,这位大姐自有他的夫主,待二日各人开交。”狄婆子道:“你说别人是是的,你说说我是怎么?”姑子说:“你这位女菩萨,你的偏性儿我倒难说。大凡女人只是偏向人家的大妇,不向人家的小妻,你却是倒将过来的。”

狄婆子笑道:“可是我实是不平:人家那大婆子作践小老婆,那没的小婆子不是十个月生的么?”姑子说:“女菩萨,你还有一件站不得的病,略站一会,这腿就要肿了哩。”狄婆子道:“这是怎么说?就没本事站?”姑子说:“这敢是你那一辈子与人家做妾,整夜的伺候那大老婆,站伤了。因你这般折堕,你从无暴怨之言,你那前世的嫡妻托生,见与你做了女儿,你后来大得他的孝顺哩。你今生享这等富足,又因前生从不抵生盗熟,抛米撒面。你今世为人又好,转世更往好处去了。”狄婆子问道:“你再说说俺这个种子后来成个什么东西?”姑子说:“那一年发水,已是有人合你说了。”

狄婆子又道:“这眼底下要与他娶媳妇哩,这媳妇后来也孝顺么?”姑子说:“别要指望太过了,你这望得太过你看得就不如你的意了。你淡淡的指望,只是个媳妇罢了。这位小相公,他天不怕,地不怕,他也单单的只怕了他的媳妇。饶他这样害怕,还不得安稳哩。同岁的,也是十六岁了。”狄婆子说:“这话我又信不及了。好不一个安静的女儿哩!知道有句狂言语么。”指着孙兰姬道:“模样生的也合这孩子争不多。”姑子说:“你忙他怎么?进你门来,他自然就不安静,就有了狂言语。”

狄周媳妇问道:“我那辈子是个什么托生的?”姑子笑说:“你拿耳朵来,我与你说。”狄周媳妇果然歪倒头去听。他在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狄周媳妇扯脖子带耳根的通红跑的去了。

看看天色将晚,狄婆子说:“你在那里住?”姑子说:“我住的不远,就在这后宰门上娘娘庙里歇脚。”狄婆子道:“既在城里不远,你再说会子话去。”问说:“做中了饭没做?中了拿来吃。”狄周媳妇拿了四碟小菜、一碗腊肉、一碗煎鱼子捍的油饼、白大米连汤饭,两双乌木箸,摆在桌上。狄婆子说:“你叫我合谁吃?”狄周媳妇说:“合陈哥吃罢。这位师傅合这位大姐一堆儿吃罢。”狄婆子说:“你是有菜么?爽利再添两碗来,再添两双箸来,一处吃罢。”狄周媳妇又忙添了两双箸、两碗饭、一碟子饼,安下坐儿。

狄希陈站在门边,仔么是肯动。狄周媳妇说:“等着你吃饭哩,去吃罢!”他把那脚在地上跺两跺又不动;又催了他声,他方┻孀潘档溃骸拔也缓夏枪米右蛔雷由铣浴!钡抑芟备拘ψ藕系移抛硬宀辶松。狄婆子说道:“把这饭分开,另添菜,拿到里间里叫他两个吃去,我合师傅在这里吃。”孙兰姬也巴不得这声,往屋里去了,把个指头放到牙上咬着,摇了摇头,说道:“唬杀我了!这吃了饭不关城门了?怎么出城哩?吃过饭天就着实的黑了!”狄婆子道:“师傅,你庙里没有事,在这里睡罢。脱不了我也是才来。”又向孙兰姬说道:“脱不了这师傅说你两个只有二日的缘法了。你爽利完成了这缘法罢,省得转辈子又要找零。两个还往里间里睡去,俺三个在这外间里睡。”狄周媳妇说道:“东房里极干净,糊得雪洞似的,见成的床,见成的炕,十个也睡开了。”狄婆子说:“这就极好,我只道没有房了。那屋里点灯,咱收拾睡觉。”

孙兰姬也跟往那屋里去了,在狄婆子旁里站着,见狄婆子脱衣裳,流水就接,合狄周媳妇就替狄婆子收拾铺。奶奶长,奶奶短,倒象是整日守着的也没有这样熟滑,就是自己的儿媳妇也没有这样亲热。狄希陈也到屋里突突摸摸的在他娘跟前转转。狄希陈看着孙兰姬,那眼睛也不转,拨不出来的一般。姑子说道:“这个缘法好容易!你要是投不着,说那夫妻生气;若是有那应该的缘法,凭你隔着多远,绳子扯的一般,你待挣的开哩!”

狄婆子问孙兰姬道:“你两个起为头是怎么就认的了?”孙兰姬说:“俺在跑突泉西那花园子里住着,那园子倒了围墙,我正在那亭子上栏杆里头。他没看见我,扯下裤子望着我就溺尿。我叫说:‘娘,你看不知谁家的个学生望着我溺尿!’俺娘从里头出来说:‘好读书的小相公!人家放着这们大的闺女,照着他扯出赉子来溺尿!’他那尿也也没溺了,夹着半泡,提裤子就跑。俺那里正说着,算他一伙子带他四个学生都来到俺那门上,又不敢进去,你推我,我推我,只是巴着头往里瞧。叫俺娘说:‘照着闺女溺尿罢了,还敢又来看俺闺女哩!’叫我走到门前把他一把扯着,说:‘你照着我溺尿,我没赶着你,你又来看我。’叫我往里拉,他往外挣,唬的那一位小相公怪吆喝的,叫那管家们上前来夺。管家说:‘他合狄大哥顽哩,进去歇歇凉走。’俺顿的茶,切的瓜,这三位大相公认生不吃,那一位光头小相公老辣,吃了两块。”

狄婆子说:“那小相公就是他的妹夫,那两个大的,一个是他小舅子,一个是他姑表兄弟。一定那三个起身,他就住下了。”孙兰姬说:“这遭他倒没住下哩。他过了两日,不知怎么,一日大清早,我正勒着带子梳头,叫丫头子出去买菜,回来说:那日溺尿的那位相公在咱门间过去过来的只管走。叫我挽着头发出去,可不是他?我叫过他来,我说:‘看着你这腔儿疼不杀人么!’叫我扯着往家来了,从就这一日走开,除的家白日里去顽会子就来了,那里黑夜住下来?有数的只这才住了够六七夜。”狄婆子说:“天够老昝晚的了,睡去罢!我也待睡哩。”

狄婆子在上面床上,姑子合狄周媳妇在窗下炕上。收拾着待睡,狄婆子说:“可也怪不的这种了,这们个美女似的,连我见了也爱。我当是个有年纪的老婆来,也是一般大的孩子。我路上算计,进的门,先把这种子打给一顿,再把老婆也打顿给他。见了他,不知那生的气都往那里去了!”姑子说:“这不是缘法么?若是你老人家生了气,一顿打骂起来,这两日的缘法不又断了?合该有这两日的缘法,神差鬼使的叫你老人家不生气哩。”

狄婆子问:“你才说他媳妇不大调贴,是怎么?”姑子说:“这机也别要泄他,到其间就罢了。他前辈子已是吃了他的亏来,今辈子又来寻着了。”狄婆子说:“这亲也还退的么?”姑子说:“好女菩萨!说是甚么话?这是劫数造就的,阎王差遣了来脱生的,怎么躲的过?”狄婆子道:“害不了他的命,只是怕他罢了。”姑子说:“命是不伤,只是叫怕的利害些。”狄婆子说:“既不害命,凭他罢。好便好,不么,叫他另娶个妾过日子。”姑子说:“他也有妾,妾也生了,远着哩。这妾也就合他这娘子差不多是一对,够他招架的哩。”狄婆子说:“这可怎么受哩?”姑子说:“这妾的气,女菩萨你受不着他的,受大媳妇几年气罢了。”

狄婆子又问说:“你刚才合媳妇子插插甚么?叫他扯脖子带脸的通红。”姑子道::“我没说他甚么。只合他顽了顽。”待了一会,狄周媳妇出去小解。姑子悄悄的对狄婆子道:“这位嫂子是个羊脱生的,腚尾巴骨梢上还有一根羊尾子哩。他敢是背人,不叫人知的。”

狄婆子问说:“我那辈子是怎么死来?”姑子说:“是折堕的,小产了死的。”狄婆子道:“你说我今年多大年纪?我的生日是几时?”姑子说:“你今年五十七岁。小员外三岁哩。四月二十辰时是你生日。”狄婆子说:“可不是怎么!你怎么就都晓得?”

又问他来了几时。他说:“不时常来,这一番来够一月了。因后石坞娘娘圣像原是泥胎,今要布施银钱,叫人往杭州府请白檀像,得三百多金,如今也差不多了。如多化的出来,连两位站的女官都请成一样;如化不出来,且只请娘娘圣像。”狄婆子说:“我没拿甚么银子来,你到我家去走走,住会子去,我叫人拿头口来接你。”姑子说:“若来接我,爽利到十月罢。杨奶奶到那昝许着给我布施,替我做冬衣哩。”狄婆子问那杨奶奶,姑子说:“咱明水街上杨尚书府里。”狄婆子说:“这就越发便了。你看我空合你说了这半宿话,也没问声你姓什么。”姑子说:“我姓李,名字是白云。”

狄婆子道:“咱睡罢,明日早起来吃了饭,李师傅跟着我上庙去。”姑子说:“上那个庙?”狄婆子说:“咱先上北极庙,回来上岳庙。”姑子说:“咱赶早骑着头口上了岳庙回来,咱可到学道门口上了船,坐到北极庙上,再到水面亭上看看湖里,游遭子可回来。”狄婆子说:“这也好,就是这们样。”

各人睡了一宿,清晨起来,孙兰姬要辞了家去。狄婆子说:“你头信再住一日,等我明日起身送你家去罢。”狄希陈听见这话,就是起先报他进学,也没这样欢喜。狄婆子叫李九强备三个头口,要往岳庙去。狄希陈主意待叫他娘:“今日先到北极庙上,明日再到岳庙山下院,上千佛山,再到大佛头看看,后日咱可起身。”狄婆子说:“我来时合你爹约下明日赶后响押解着你到家。明日不到,你爹不放心,只说我这里把你打不中了。”姑子说:“小相公说的也是。既来到府里,这千佛山大佛头也是个胜景,看看也好。”狄婆子叫狄周:“你就找个便人捎个信回去,省得家里记挂;没有便人,你就只得自己跑一遭,再捎二两银子我使。”狄周备了个走骡,骑得去了。恰好到了东关撞见往家去的人,捎了信回家,狄周依旧回来了。

狄希陈待要合孙兰姬也跟往北极庙去。狄婆子说:“你两个在下处看家罢。我合李师傅、狄周媳妇俺三个去。叫李九强岸上看头口,狄周跟在船上。”狄希陈不依,缠着待去,狄周媳妇又撺掇,狄婆子说:“您都混帐!叫人看看敢说这是谁家没家教的种子,带着姐儿游船罢了,连老鸨子合烧火的丫头都带出来了!叫他两个看家,苦着他甚么来?”没听他往北极庙去。狄婆子在船上说:“这们没主意就听他,他是待教我还住一日,他好合孙兰姬再多混遭子。”姑子说:“只好今日一日的缘法了。你看明日成的成不的就是了!”众人也还不信他的话。晌午以后,上了北极庙回来,留下李姑子又过了一宿。

次日,吃了早饭,正待收拾上岳庙到山上去,却好孙兰姬的母亲寻到下处,知道是狄老婆子,跪下,磕了两个头。狄婆子说:“我是来找儿,你来找闺女哩。这们两个孩子,不知好歹哩。”鸨子说:“当铺里今日有酒席,定下这几日了,叫他去陪陪,赶后晌用他,再叫他来不迟。”催着孙兰姬收拾去了。

狄婆子上山回来,看着狄希陈,没投仰仗的说:“这可不干我事,我可没撵他呀!”封了三两银子,一匹绵绸,叫狄周送到他家说:“要后晌回来,头信叫他来再过这一宿也罢。”姑子没做声,掐指寻文的算了一会,点了点头。

谁知那当铺里出了一百两银子,取他做两头大,连鸨子也收在家中养活。狄周送银去的时候,孙兰姬正换了红衫上轿,门口鼓乐齐鸣,看见狄周走到,眼里吊下泪来,从头上拔下一枝金耳挖来,叫捎与狄希陈,说:“合前日那枝原是一对,不要撩了,留为思念。”

狄周回去说了。大家敬那姑子就是活佛一般。公道说来,这时节的光景叫狄希陈也实是难过。他还有些不信,自己走到他家,方知是实。过了一晚,跟了母亲回去。姑子也暂且回家,约在十月初四日差人来接他。这真真的是: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九回 劣秀才天夺其魄 忤逆子孽报于亲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三十九回 劣秀才天夺其魄 忤逆子孽报于亲

醒世姻缘传——

第三十九回劣秀才天夺其魄忤逆子孽报于亲

穷奇泼恶,帝远天高恣暴虐,性习苍鹰贪攫搏。

话言不省,一味强欺弱。

果然孽贯非天作,诸凡莽闯良心凿,业身一病无灵药。

倘生令子,果报应还错——

右调《醉落魄》

迎贺的次日清早,狄希陈衣巾完毕,先到了程先生家,次到连春元家,又次到相栋宇家,又次到汪为露家,又次到薛教授家,然后遍到亲朋邻里门上递帖。汪为露也使三分银子买了一个蓝纸边古色纸心的小轴,写了四句诗,送到狄家作贺。诗曰:

少年才子冠三场,县官宗师共六篇。不是汪生勤教训,如何得到泮池边?

狄员外收了轴子,赏了来人二十文黄边。狄员外也将这幅轴子挂在客厅上面,凡有来拜往的宾客见了,没有人不喜的,满镇上人都当是李太白唐诗一般传诵。

却说这汪为露自从听了人家梆声,赖了人家墙脚,写假书累得宗举人逃避河南,争学生欧打程乐宇,这许多有德行的好事,渐致得人象老虎一般怕他,学生是久已没有一个。这明水虽然不比那往时的古道,那遗风也尚未尽泯,民间也还有那好恶的公道,见了他远远的走来,大人们得躲的躲过,撞见的,得扭脸处扭了脸,连揖也没人合他作一个。有那不知好歹的孩子,见了他都吆喝道:“听梆声的来了!”他虽也站住脚与那孩子的大人寻闹,但不胜其多,自己也觉得没趣。可奈又把一个结发妻来死了,家中没了主人婆。那汤里来的东西繇不得不水里要去,只得唤了媒婆要娶继室。

有一个乡约魏才的女儿,年方一十六岁,要许聘人家。这魏才因他是个土豪学霸,家里又有几贯村钱,愿把女儿许他,好借了他的财势做乡约,可以诈人。媒婆题亲,这魏才一说就许,再也不曾作难择了吉日,娶了过门。虽然没有那沉鱼落雁之姿,却也有几分颜色。

汪为露乍有了这年小新人,不免弄得象个猢狲模样:两只眼睛吊在深深坑里;肾水消竭,弄得一张扭黑的脸皮帖在两边颧骨上面,咯咯叫的咳嗽。狠命怕那新人嫌他衰老,凡是鬓上有了白发,嘴上有了白须,拿了一把鹰嘴镊子,拣着那白的一根一根的拔了。汆来汆去,汆得那个模样通象了那郑州、雄县、献县、阜城京路上那些赶脚讨饭的内官一般。人人也都知道他死期不远,巴了南墙望他,倘得他“一旦无常”,可得合村安净。只是他自己不知,作恶为非,甚于平日。见程乐宇四个门生全全的进学,定有好几十金谢礼,他心里就如蛆搅的一般,气他不过,千方百计的寻衅。说狄希陈进学全是他的功劳,狄宾梁不先自上他门去叩谢;又怒狄希陈次早不先到他家,且先往程英才家去,又先往连举人众人家里,许多责备。又说谢礼成个模样便罢,若礼再菲薄,定要先打了学生,然后再打狄宾梁合程乐宇;连薛如卞、薛如兼也要私下打了,学道攻他冒籍。叫人把话传到各家。

狄员外与薛教授原是老实的人,倒也有几分害怕。连赵完听见,对那传话的人说:“你多拜上汪澄宇:他晓得薛如卞是俺家女婿么?曾少欠他甚么?他要打他!他若果然要打,家父举人不好打得秀才,我谅自己也还打得过汪澄宇!秀才打秀才,没有帐算!他若调徒弟上阵,我也敛亲戚对兵!你叫他不如饶了薛如卞弟兄两个,是他便宜!”

那人把这话对他学了,他也不免欺软怕硬,再也不提“薛”字,单单只与程乐宇、狄宾梁说话。狄宾梁平日原是从厚的人,又因他是个歪货,为甚么与他一般见识,遂备了八样荤素的礼、一匹纱、一匹罗、一双云履、一双自己赶的绒袜、四根余东手巾、四把川扇、五两纹银,写了礼帖,叫儿子穿了衣巾,自己领了送到门上。

传进帖去,他里边高声大骂,说:“这贼!村光棍奴才!他知道是甚么读书!你问他:自他祖宗三代以来曾摸着个秀才影儿不曾?亏我把了口教,把那吃奶的气力都使尽了,教成了文理。你算计待进了学好赖我的谢礼,故意请了程英才教学,好推说不是我手里进的么?如今拿这点子来戏弄,这还不够赏我的小厮哩!”把帖子叫人撩在门外,把门关上,进去了。

狄员外道:“儿子进学,原是为荣,倒惹的叫人这样凌辱!”叫人把那地下的帖子拾起,抬了礼回去,说道:“我礼已送到,便进了御本下来,料也无甚罪过,凭他罢了!”择了吉日,发了请启,专请程乐宇、连春元、连赵完三位正宾,又请薛教授、相栋宇相陪。至日共摆了六席酒,鼓手乐人吹打,一样三分看席,甚是齐整。

这汪为露若不打过程乐宇经官到府,这两个先生,狄宾梁自是请成一处。既是变过脸的,怎好同请?原是算计两个先生各自请开,只因他吃不得慢酒,所以先送了他礼,再请不迟,不想送出这等一个没意思来。他知道这日如此酒席盛款程乐宇,几乎把那肚皮象吃了苜蓿的牛一般,几次要到狄家掀桌子,门前叫骂。也也不免有些鬼怕恶人,席上有他内侄连赵完在内,那个主子一团性气,料得也不是个善查。又想要还在路上等程英才家去的时节截住打他。他又想道:“前日打了他那一顿,连赵完说打了他的姑夫,发作成酱块一样。若不是县官处得叫他畅快,他毕竟要报仇的。”所以空自生气,辗转不敢动手。

气到次日,又打听得狄员外备了四币靴袜扇帕之类,二十两书仪,连酒上的看席,连春元、连赵完也是这样两分,一齐都亲自送上门去。程乐宇都尽数收了,家中预备了酒席款待,厚赏了送礼的使人。连春元父子的礼一些不受,再三相让,只是坚却。后来薛、相两家也都大同小异仿佛了狄家谢那程乐宇,也都不甚淡薄。只是叫汪为露看之气死,叫人传话与狄宾梁知道,叫他照依谢程英才的数目,一些也不许短少,不必请酒,折银二两,图两家便宜。狄员外说:“我为甚么拿了礼走上他家门去领他的辱骂?这礼是送不成了!”

那人回了他。干等了几时,不见狄家这里动静,又只得使了人来催促。见屡催不理,情愿照程乐宇的礼数只要一半;等了几日,又不见说起,使了儿子小献宝来唤狄希陈说话。狄员外恐他难为儿子,不叫他去。他无可奈何,又叫人说,还把那前日送去的原礼补去罢了。狄员外说:“那里还有原礼?四样荤礼,岂是放得一向的东西?四样果品拿到家中,见说汪先生不收,只道是白拾的东西,大家都吃在肚子里了。尺头鞋袜都添送了程先生。他又不肯作一作假,送去就收了。那五两银子回将转来,到了这样‘村光棍奴才’手里,就如冷手抓着热馒头的一般,那里还有放着的哩?多拜上汪相公:叫他略宽心等一等,万一学生再得徼幸中了举,叫他也象宗相公似的孝顺他罢了。”

那人又一一的回复了。他说那腥素的礼免送,只把那纱罗等物合那五两折仪送去,也就大家不言语了。狄员外道:“此时正当乏手,等到好年成的时候补去罢。”那人道:“你这是不送的话说了,诓着只管叫我来往的走。”狄员外道:“你这倒也猜着了,九分有个不送的光景。”那人回绝了汪为露的话。他着了这个气恼,又着了这个懊悔,夜晚又当差,越发弄得不象个人模样起来。肝火胜了的人,那性气日甚一日的乖方。真是千人唾骂,骨肉畔离。

宗师考完了省下,发牌要到青州,正从他绣江经过。他写了一张呈子,怀在袖中,同众人接了宗师,进到察院作过揖。诸生正待打躬走散,他却跪将过去,掏出一张呈来,上面写道:

绣江县儒学增广生员汪为露,呈为逆徒倍师殴辱事:有徒狄希陈,

自幼从生读书,生尽心教诲,业底于成;昨蒙考取第七,拨送府学。希

陈不思报本,倚父狄宗禹家富不仁,分文不谢。生与理讲,父子不念师

徒名分,拔鬓汆须,乡约救证。窃思教徒成器,未免倚靠终身;乃为杀

羿逢蒙,世风可惧!伏乞仁明宗师法究正罪。恩感上呈。

宗师看毕,说道:“这弟子谢师的礼,也要称人家的力量;若他十分来不得,也就罢了。你这为争谢礼厚薄,至于动呈,这也不是雅道。”汪为露道:“生员倒也不为谢礼。那谢礼有无,倒也不放在生员心上;只为他从生员读书十年,教他进了学,连拜也不拜生员一拜。偶然路上撞见,果然说了他两句,父子上前一齐下手,把生员两鬓汆得精光,一部长须拔得半根也不剩。市朝之挞,人所难甘,况子弟挞师?望宗师扶持名教!”

宗师问说:“你那鬓发胡须都是他拔去的么?”回说:“都被他拔净了。”宗师问:“是几时拔的?”回说:“是这本月十四日拔了。”宗师说:“我记得省城发落的时候,你这鬓发胡须已是没有的了,怎是十四日拔的?”他说:“一定宗师错记了,不是生员。若是长长的两道水鬓,一部扭黑的长须,那个便是生员。”宗师说:“我记得你这个模样。那时我心里想道:‘这人须鬓俱无,一定是生了杨梅疮的。’我也还待查问,又转念罢了。你这个模样,我也还宛然在目。起去!我批到县里去查,”他禀说:“望宗师批到学里去罢。县官因生员不善逢迎,极不喜生员的。他人是富豪,平日都与官府结识得极好。”宗师说道:“一个提调官,这等胡说,可恶!快扶出去!”诸生旁边看了,恨不得吐些唾沫淹死了这个败群畜类。

恰好县官教官都报门进见。掩了门,先待县官茶,宗师问说:“一个秀才汪为露,是个怎模样的人?”县官回说:“平日也不甚端方,也甚健讼,也还武断。”宗师问道:“他的须鬓怎都没有的?”县官说:“也不晓是怎样,但也久了。”宗师说:“不然。他方才说是十四日被门人拔去了。”县官说:“从知县到任,见他便是没有须鬓,不系近日拔去了。”宗师问说:“昨日发落的时候,是没有须鬓的么?”县官回说:“是久没有了。”宗师说:“他适间递了一呈,说是一个狄希陈从他读书十年,昨日新进了学,不惟不谢他,连拜也不拜他一拜;偶然途遇,责备了他两句,父子把他两鬓并须都拔尽了。本道前日发落时,他这个模样宛然在目,正是暗中摸索,也是认得的,他说不是他。他说他是两道长长的水鬓,一部扭黑的美髯。那呈子也只得准了他的,与他查一查上来。”县官说:“此生向来教书。这狄希陈原从他读书,教了五年,读过的书,不惟一字也不记得,连一字也不认得,只得另请了一个先生是程英才。他怒程英才抢了他的馆,纠领儿子,又雇了两个光棍,路上把程英才截住,殴成重伤。他倒先把程英才告为打夺,使出几个徒弟党羽强和;知县也不曾准他和,也还量处了他一番。一个宗举人是他的门人,他绰揽了公事强逼叫他出书;不管分上可依不可依,且把银子使了,往往的叫人与宗举人寻闹。后来爽利替宗举人刻了图书,竟自己替宗举人写了假书,每日到县里投递。知县薄这宗举人的为人,有那大不顺理的事,也还把下书的人打了两遭。后来不知怎样,按台老大人也有所闻,宗举人只得避居河南去了,至今不曾回。他不晓得宗举人临去还来辞了知县,他又拿假书来递。查将出来,方晓得都是他的假书。宗举人不得不与他受过。这也算是学中第一个没行止的。”宗师说:“把他呈子与他据实问上来,如虚,问他反坐。”县官说:“他的呈子再没个不虚的!但师呈弟子,把师来问了招回,却又分义上不便,老大人只是不准他罢了。”宗师说:“见教的有礼,科考时开了他行劣,留这败群做甚!”县官说:“近来也甚脱形,也不过是游魂了。”

县官辞了出去,又掩门待举人教官的茶,宗师又问:“一个汪为露,是学里秀才么?”教官应说:“是。”宗师问:“他的行止何如?”教官说:“教官到任两年,只除了春秋两丁,他自己到学中强要胙肉。到学中一年两次,也只向书办门斗手中强要,也从不曾来见教官一面。只昨日点名发落的时候,方才认得是他。”宗师问道:“是那浓鬓长须的么?”教官说:“没有鬓发,也没有胡须,想是生杨梅疮脱落久了。”宗师问说:“这样人怎么不送他行劣?”教官说:“因他一向也还考起,所以也还怜他的才。”宗师说:“他昨日考在那里?”教官说:“昨日考在二等。”宗师说:“这样无赖的人,倒不可怜他的才。万一徼幸去了,贻害世道不小!这是杀两头蛇一般。出去叫他改过,还可姑容。”教官道:“这人想是顽冥不灵,也不晓得宗师的美意。”教官辞出,宗师掩了门。次日,起马的时节,把他那呈子上面批道:“须鬓生疮脱落,本道发落时,面记甚真。刁辞诳语,姑免究。不准。”将这张呈子贴在察院前照壁墙上。他因宗师许他准呈批县,外面对了人造作出宗师的许多说话,学宗师说道:“世间怎有这等忘恩背本的畜物!才方进学,就忘了这等的恩师!我与你批到县去。他若从厚谢你,也还可恕;他若谢礼不成模样,黜退他的秀才,把他父亲以殴辱斯文问罪!”对了人佯佯得意。也不管递呈的时候,相于廷、薛如卞、薛如兼都在旁边听见,宗师何尝有此等的胡言?后边待县官、教官的茶,却是沈木匠的儿子沈献古当行司门子,正在那里端茶,宗师与县官教官与他的这许多奖励,句句听得甚真。他却不捏鼻子,信口胡言。若是果然准到县里,官司赢与不赢,也还好看,这对人对众把一张刁呈贴示照壁,岂不羞死人?又羞又恼,垂了头,骑了一个骡子,心里碌碌动算计:“私下打又不可,当官呈又不行,五两银,两匹纱罗,扯脱了不可复得,怎生是处?”愈思愈恼,只觉得喉咙里面就如被那草叶来往擦得涩疼。待了一会,咳嗽了几声,砉的吐了几碗鲜血,从骡子上一个头晕,倒载葱跌在地上,昏迷不省人事。

牵骡子的小厮守在旁边瞪眼,亏了撞见便人家去,传信到家,他的儿子正拿了几百钱在庙门口与人赌博,听得老子吐了鲜血,昏路上,他那里放在心上!毕竟倒是他的老婆拿出几百钱来,央了个邻舍,教他迎到那里,雇人用板门抬他回来。及至回家,那贼模样越发不似个人,通似个鬼!只说,他若死了,别要饶了狄宗禹合程英才两个,叫儿子务必告状。那小献宝背后■国哝,说道:“那狄宗禹合程英才怎么的你来?叫我告状!你是个秀才,告谎状还可;我这光棍告了谎状,叫官再打第二顿,打不出屎来哩!人家好好的尺头鞋袜、金扇手巾、五两银子、两三抬食盒,爷儿两个自己送上门来,就是见在跟你读书,也不过如此。把他一顿光棍奴才,骂得他狗血喷了头的一般,如今可后悔!

却说汪为露病倒在床,一来他也舍不的钱去取药吃;二则他那小献宝赌钱要紧,也没有工夫与他去取药;那虚病的人,渐渐的成了“金枪不倒”,整夜不肯暂停,越发一日重如一日。后来日里都少不得妇人。那十六七岁的少妇,难道就不顾些体面,怎依得他这胡做?胀痛得牛也般的叫唤。只得三钱一日雇那唱插秧歌的老婆坐在上面。据那老婆说道:“起初倒也觉美,渐渐就不美,以至于不知的田地,再后内中像火烧一般焦痛。”待了一日,第二日便再也不肯复来。只得雇了三个老婆,轮班上去,昼夜不辍。那小献宝又舍不得一日使九钱银,三个人一日吃九顿饭,还要作梗吃肉,终日嚷闹,要打发那老婆出去,说他这后娘闲着扶做甚?不肯救他父亲,却使银子雇用别人!又说他父亲病到这等模样还一日三四个的老婆日夜嫖耍。这话都也嚷得汪为露句句听得,气的要死不活。

叵耐这汪为露病到这样地位,时时刻刻,不肯放松狄宾梁、程乐宇两人。每到晚上,便逼住小献宝,叫他拿了麻绳裹脚,到狄家门口上吊,图赖他的人命。小献宝说:“我这样一个精壮小伙子,过好日子正长着哩,为甚么便轻易就吊死了?”汪为露在床上发躁,道:“傻砍头的!谁教你真个吊死不成!这是唬虎他的意思,好叫他害怕,送了那礼来与咱。我已是病的待死,这银子要了来,没的我拿了去哩?也脱不了是你使。”小献宝说:“人有了命才好使银子。万一没人来救,一条绳挂拉杀了,连老本拘去了,还得使银子哩!”汪为露说:“你既不肯去,你去雇个人来把我抬到他家,教他发送我,死活由我去!”小献宝说:“你要去自去,我是不敢抬你去的。你没见县里贴的告示?抬尸上门图赖人者,先将尸亲重责四十板才问哩!我没要紧寻这顿板子在屁股上做甚么!”

汪为露上边合小献宝斗嘴,下边那胀得火热,如棒棰一般。唱插秧歌的妇人又都被小献宝骂得去了,只得叫小献宝出去强那媳妇魏氏上坐。那魏氏见了这等一个薛敖曹的形状,那里还敢招架?你就强死他也不肯应承。汪为露胀疼得杀猪般叫唤,魏氏只得叫他兄弟魏运各处去寻那三个妇人。找寻了半日,方才寻见。起初哄他,只说是唤他来唱,他不认得魏运,跟了便走,直来到汪家门首,晓得又是干这个营生,转身就跑。魏运赶上拉住了他再三央恳,那三个老婆是尝过恶味的,怎还肯来?魏运说道:“我与你三个一钱银子折饭,你与我另外举荐一人,何如?”那老婆们说道:“这还使得。只是有年纪些的也罢。”魏运道:“只是个妇人罢了,还论甚么老少!”那三个人中有一个年少的说道:“我们寻李五去。但只他一个,你要包他三个的钱,每日与九钱银子,三顿与他肉吃。”这魏运只要替下他的姐姐,那论多少,满口就许。三个同了魏运走到一个酒馆,正在那里扭着屁股,打着锣,唱得发兴。三个等他唱完,要了钱,方合他在一僻静所在,讲这个事情。花言巧语,把个李五说得慨然应允,方来见了魏运。年纪约有五十八九,倒也还白胖的老婆;又与魏运当面讲过了银数,领到汪家。汪为露正在那里要死不活的时候,巴不得有个人到,就是他的救命星君。打发了魏运出去,叫那李五赴席。那李五看了这样齐整盛馔,就要变色而作,但又贪图他的重资,舍不得走脱,只得勉强承纳。过了半日,怎生受得,起来就要辞去。又强留他一会,留他不住,去了。

正在苦恼,听得一个摇响环的郎中走过,魏氏叫他兄弟魏运将那郎中唤住,合他讲这个缘故。郎中说:“这除了妇人再没有别的方法。没奈何,寻那样失了时的老娼,或是那没廉耻的媒婆,滢滥的姑子,或是唱插秧歌的妇人,多与他些银子。命是救不得的,且只救日下苦楚而已。”魏运道:“这虽不曾叫那老妓尼姑,这唱插秧歌的已换过四个,每人每日也与了他三钱银子,还管他三顿酒饭。他待不多一会,便就不肯在上面了。”那郎中道:“你送我二两银子,我传你一方,救他一时的苦楚。”魏运问他姐姐要了二两银子,央他传方,他说:“这药你也没处去寻,幸喜我还带得有在这里。”他东挝西撮,放在一个小药碾内,碾得为末,使纸包了,叫他用水五碗熬三滚,晾温,将泡在里面。如水冷了,再换温水。每药一贴,可用一日。魏氏依方煎水,两头使铺盖垫起,居中放了水盆,扶他扑番睡了,将泡在水内,虽也比不得妇人,痛楚也还好禁受。他最苦的是每次小便,那马口里面就如上刀山一般的割痛。那郎中叫他就在那汤药里边小解,果然就不甚疼。不受了妇人的摹勒,又不苦于溺尿。魏氏倒也感激,管待了他的酒饭,与了他那二两银子。他也还留下了两剂药。魏运还要问他多求。他说:“我迟两日再来便是,这药不是多有的。”

但虽是略可,只是一个病重将危的人,怎能终日终夜合转睡得。翻身转动,小献宝是影也不见,只有一个魏氏,年纪又不甚老成,也怪不得他那怨怅。他做闺女时节,闻说愿那病人速死,拿一把笊篱放在锅下烧了便就快当。那魏氏悄悄的寻了一把笊篱,去了柄,做饭的时节,暗放火里烧去,谁知这魇镇不甚有效。

汪为露只是活受罪,不见爽利就死。奄奄待尽的时候,魏氏要与小献宝商量与他预备衣衾棺椁。小献宝因输了钱,正极得似贼一般。着人各处寻了他来,与他计议此事。他正发极的时候,乍听了这话,便发起躁来,说道:“一个人谁没有些病,那里病病便就会死!大惊小怪的寻了人来,唬人这样一跳!”随又转念道:“我正赌输了,没有本钱,且只说与他置办后事,借这个银子做做本钱,赢赚些回来,岂不是两美?”转口说道:“你虑得也是。论这虎势,也象似快了,只是我下意不得,指望他死。”

魏氏道:“你看谁这里指望着他死哩?只怕与他冲冲喜倒好了也不可知的。如今且先买几匹细布与他做寿衣要紧,再先买下木头,其外便临期也还不迟。不知大约得多少银子?”小献宝说:“那布是有模子的营生,只是那板有甚么定价?大人家几千几百也是他。你摸量着买甚样的就是。”魏氏说:“我手中无银,刚刚收着一封银子,也不知多少,咱还问他一声,拿出来用罢。”小献宝说:“人也病得这般沉重,还要问他做甚?若是死了,这是不消问了。若是好了时节,布是家中用得着的。木头买下,只有赚钱,没有折本,卖出来还他。”

魏氏走进房去,取出那封银来拆开,只二十二两银子。小献宝道:“这当得什么?他为人挣家一场,难道不用四五十金买付板与他妆裹?这去了买布,只好买个柳木薄皮的材。”魏氏说:“他有银没银,并不在我手里,单单只交了这封银子与我。我连封也不敢动他,连数也不知是多少。”小献宝道:“且不要说别的起,那半月前李指挥还得七十两哩!这是我晓得的。那里去了?”魏氏道:“我连影也不曾看见,那晓得甚么七十两八十两?等他略略醒转,咱再当面问他。”小献宝说:“你且把这二十两银子拿来先买布,好做衣裳,剩下的寻着木头定下,临时再找与他。”魏氏说:“这也是。我叫魏运合你做去,只怕你一个人乱哄不过来。”小献宝把那银子沉沉的放在魏氏面前,说道:“叫俺舅自己买罢;我这不长进的杭子,只怕拐了银子走了。”魏氏见他不是好话,随即改口说道:“我没的是怕你拐了银子不成?只说你自家一个人,顾了这头顾不的那头,好叫他替手垫脚的与你做个走卒,敢说是监你不成?你要拐银子走,就是十个魏运也不敢拦你。这病鬼一口气不来,甚么待不由你哩,希罕这点子就不托你么?连我这身子都要托付给你哩!”一顿抚恤,把个小献宝转怒为喜,拿着银子去了。

魏氏在家等他买了布来,还要趁好日子与他下剪。一日,二日,那有踪影。前日提了一声魏运,惹了个大没意思,这还敢叫魏运寻他?只得呆着脸呆等。阎王又甚不留情,一替一替的差了牛头马面,急脚无常,拿着花栏印的柬帖,请他到陰司里去,央他做《白玉楼记》。他也等不得与小献宝作别,洒手佯长去了。魏氏只是极的待死,那里抓将小献宝来?寻到傍晚,并没有小献宝踪迹。魏才只得赊了几匹布,叫了裁缝与他赶做衣裳,各处去寻了一副枣木板,雇人抬了来家,叫了木匠合做。这汪为露一生作恶,更在财上欺心,也无非只为与小献宝作牛作马。谁知那牛马的主人忍心害理到这个地位!正是:恶人魔世虽堪恶,逆子乖轮亦可伤!只怕后回还有话说

《醒世姻缘传》:第三十八回 连举人拟题入彀 狄学生唾手游庠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三十八回 连举人拟题入彀 狄学生唾手游庠

醒世姻缘传——

第三十八回连举人拟题入彀狄学生唾手游庠

谁把莲花妆俊颊?前身应是龙阳。

披眉绿发映红妆,面傅何郎粉,裾留荀令香。

直此美人应掷果,何烦韩柳文章?

蓝袍冉冉入宫墙,宋朝来艺圃,弥子在胶庠——

右调《临江仙》

却说程乐宇领着四个徒弟、五个仆人,从济南回家。相于廷、薛如卞兄弟离了父母二十多日,乍得回家,又因先生许说文字甚佳,可取十名之内,一路上喜地欢天,恨不得一步跨到家内。惟有狄希陈眉头不展,笑语俱无。到了龙山,大家住下吃饭,撒活头口,独他连饭也不吃。狄周怕他身上不好,摸他头上不热,方才放心。程乐宇疑心因是说他文章不好,故此着恼,遂说:“你今才十六岁,正是读书的时节,没有都一箭上垛罢?你若奋力读书,这能待几个月不科考哩?你十七进学,还是掐出水来的小秀才哩!你愁甚么!放着饭不吃?倒只怕你过了这一会,你又不愁了,依旧仍不读书。他两个这一遭又都进了,可再没有人合你同考。童生场里没有人照管,这才可恼哩!”这程乐宇劝的话句句都是正经,但只不曾说着他的心事。吃完饭,上了路,赶日酉时到了家,各人都回本家去了。

连春元先到了程乐宇家,却好薛教授也来看望程乐宇,彼此叙礼作揖。连春元问程乐宇道:“四位高徒的文字,想都得意,有写出来的么?”程乐宇说:“都有写出的。薛大学生合相学生的,只怕也还不出十名去;薛二学生的,他没得面试,那在取不取之间;狄学生的,把书旨差了,这是没有指望的。”连春元说:“怎么差了?四个同窗都齐齐的进道才好哩。叫他们把写出的文字都送来我看看。”

次早,程乐宇领着四位徒弟都到了连春元家,各人都拿着文字递与连春元看。连春元说:“这也好,定要取的。”看过,都递与连赵完看。看完了,连春元问说:“你看这四位的文章何如?”连赵完说:“姑夫评品的不差。”连春元说:“那三卷评的也是。依我看,狄学生的这文字要取第二。”连赵完笑,没有言语。连春元说:“你笑,是不信么?你合姑夫敢与我赌些甚么?”连赵完合程乐宇说:“只怕童生文字论才气,说是小学生的文章,取了也是有的。取第二或者未必。”连春元说:“你爷儿两个敢合我赌?若取在第三,也算我输。”连赵完说:“爹说这取第二的意思是怎么?我不省的。”连春元说:“我为甚么先泄了这机,你只赌便罢了。”连赵完对着程乐宇道:“姑夫合爹赌下,姑夫输了,我合姑夫伙着;爹输了,是自家出。”连春元说:“同着四位学生,狄学生取在第三以下,我输一两;若取第二,您爷儿两个伙出一两东道。就是咱这七个,还请上薛亲家、狄亲家、相亲家共十人,吃个合家欢乐。”程乐宇说:“极好!就是如此。”连春元道:“还有一说:若狄学生取了案首,也还是我输。”程乐宇道:“若取了第一,这还算哥赢。”连春元说:“岂有此理!这还算眼色么?若取了第一,只估第二,我出二两。狄学生家去流水读书,打点进道。”薛如卞见了连夫人出来,都起身作辞。连春元留吃早饭,方才放行。连春元拟了十个经题,十个《四书》题,叫他四个料理进道。

学道兖州考完,回到省下,发了吊牌,果然绣江一案吊到省城济南府。拆了号,有人报来:薛如卞第一,狄希陈第二,相于廷还是第四,薛如兼第十九。各家从厚打发报喜的人,都各管待酒饭;倒不说一个书房四个学生出考全全的取出可喜,只服连春元的眼色怎么一点不差。程乐宇喜道:“我服他好眼力,卖亩地也输这五钱银了!”

大家见了连春元,问说:“怎么就必定第二?果然就一些不差,却是怎说?”连春元说:“这也易见。童生里面有如此见识,又有才气,待取案首,终是偏锋,毕竟取一个纯正的冠军。不是第二是甚么?况又不是悖谬。其实匡人围的甚紧,吉凶未料,夫子且说大话?说自疑,极有理。《孟子》题上头见有周天子,却叫齐王行王政,坐明堂?如今这一圆成极好。快把输的银子送来给我置办东道,吃了好往府里考去。”算定第三日起身,还是前日那十个人,一个不少;也还是那下处,狄员外家备的食用。

狄希陈下了头口,转转眼就不见了,谁知三脚两步已跑到孙兰姬家里。孙兰姬被人接了出去,没在家里。狄希陈偷了娘的一匹绵绸送了他,老鸨子留他吃饭没住。回来假说外头溺尿,撞见旧同窗刘毛,合他说了这会话。薛如卞说:“你这瞎话!咱来时,刘毛还在家里没起身,你合刘毛的魂灵说话来?你背着俺干的不知甚么营生!”相于廷说:“也只是偷买点子东西抹抹嘴。”打伙子说着,买了见成饭来吃了。

程乐宇说:“这同不的那一遭。这是紧溜子里,都着实读书,不许再出去闲走。况府里的景致,你们已都看过了,有本事进了学,可有日子顽哩。”程乐宇也因要岁考,扯头的先读起书来,徒弟们怎好不读?狄希陈惟有起五更推出去解手,往孙兰姬家赶热被窝。先生查考他,自家又会支吾,狄周又与他盖抹,从未败露。

连城璧因在他丈人华尚书家住,不同下处,来看程乐宇,留吃了饭,送出门来,恰好孙兰姬骑着马往东去。狄希陈看见他揭眼罩,恐怕孙兰姬叫他,流水挤眼。孙兰姬把他看了一眼,过去了。相于廷到了后边,说:“刚才过去的不是那嗔你溺尿的他么?”狄希陈说:“那是他!这一个有年纪了。”相于廷说:“亏了他那日让你吃瓜,你还不认得他哩!”

说话中间,毕进从学道门口来,说:“咱县里通还没投文,一象还早哩。”连春元叫人送了吃用之物:腊肉、响皮肉、羊羔酒、米、面、炒的棋子、焦饼。又拟了六个经题,六个《四书》题,来叫学生打点。

一连在下处住了十九日,方考绣江的童生。至日,起了五更,连赵完也来到下处,好往道里认保。吃完了饭,放过了头炮,一齐才往道门口去,挨次点名而入。

这学道里是要认号坐的,一些不许紊乱,狄希陈第二个就点着他坐了“玄”字八号。他头进来的时候,程英才嘱付他说:“天下的事定不得,或者再合他两个撞在一堆也是有的,或是这拟的题目撞着也是有的,这就是造化到了!要是撞不见他们,再题目不省得,这就是不好的机会,宁可告了病出来,千万休要胡说。你是第二,查出来不是顽的!”所以他坐在号里望他两个邻号,就如“辰勾盼月”一样。

薛如卞头一个已是坐到远处,第四相于廷坐了“地”字七号;看着薛如兼,学道叫另拿桌子合一伙光头孩子都在堂上公座旁边坐。弄得个狄希陈四顾无朋,单单只在打点的二十六个题目里面妄想撞岁,想是这会心里或者也且不想孙兰姬了!

点完了名,学道下来自己看着封门,站堂吏拿上书去出题,旁边府里礼房过在长柄牌上。《四书》题:“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狄希陈看了题目,就是见了孙兰姬也没有这样欢喜!原来这个题目,连春元在上面发了五个圈,又拟了一首文字单与狄希陈读,把“斯”字当做“齐”字看,好完成与府卷一样偏锋;又亏不尽程乐宇管着,读了默,默了读,他一字不改誊在卷上。有了头篇做主,只不知经题何如?

稍刻,又拿下牌来叫童生看题。狄希陈看那《诗经》题目是:“宛在水中央”,他肚里说道:“感谢皇天,恰好正着!”此题上面,连春元也是五圈。狄希陈又一字不改誊在卷上。依了先生分付,后面也写了草稿。心里得意,把那卷上的字虽然写得不好,却也清楚,无有涂抹。写完,头一个交卷。

宗师把那卷子看了,问道:“你府考取在那里?”回说:“取在第二。”问说:“是甚么题?”回说:“‘文不在兹乎?’”宗师说:“破题怎样破?”回说:“文值其衰,圣人亦自疑也。”“第二题哩?”回说:“第二题:‘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宗师说:“破题哩?”回:“王政可辅,王迹正可存也。”宗师问说:“你先生是谁?”回说;“是程英才。”宗师问说:“这书是你先生这等讲与你的么?”狄希陈心里想道:“这问的意思不好,是要提先生了。”回说:“这不是先生讲的,是个举人连才讲的主意。”宗师又问:“你今年几岁了?”他又想道:“我说得小些,打时也还好将就。若说是十六岁,便就打得多了;若说十四岁,这头发又太长些。”回说:“十五岁了。”宗师说:“你这样小年纪,文章怎就带老气?准你进学。出去。”随把卷面上边一点。领了照出的牌,等了三十个人,头一牌放出。天还未午,东西望了一望,不见有接的家人,青衣也不及脱换,放开两脚,金命水命的箭也似跑到孙兰姬家。

恰好孙兰姬正在家里,料他今日必定要到他家,定了小菜,做了四碗嗄饭,包了扁食,专在那里等他,流水的打发他吃了。他还嫌肚子不饱,又与孙兰姬房中梯己吃了一个小面,方才又回到学道门口,只见狄周一班管家,连程先生、连赵完都在那里等候。他过去相见了,先生问说:“你几时出来了?”他说:“出来也有老大一会了,因在此等他们一等,所以还不曾回去。刚才面试,已蒙宗师取准进学。”又把宗师问答的说话说了一遍,大家都甚是欢喜。

接次薛如兼,再次相于廷,又次薛如卞,都已出尽;都说是面试都蒙宗师取准。宗师见他们俊秀幼童,都问他们先生是谁,他们都回说是从程先生读书。师徒们并连赵完满面生花,回到下处,大家吃了酒饭。天气还早,先生叫他各人都写出文章看了。家中头口接到,程先生要次早打发四个学生回去。只有薛如兼想他母亲,流水答应,又甚喜欢。那三个大的都说:“且不回家,要在此陪侍先生,直等先生考过,方才一同回去。”程乐宇道:“这也有理。你们来考,我都陪着你们。岂有先生在此,你们都丢下我家去?也无此理。薛如兼还小,叫他同薛三槐先去罢。”

各人都写了喜信家去,又将写出的文字寄与连春元看。从此,先生不曾考过,到是个忙人,学生到做了散诞神仙。小孩子们父母没有家教,多与了他的银钱,胡买乱买,镇日街头闲荡。狄希陈每每与他们同走出门,只是千方百计转眼就不见了,都是在孙兰姬家鬼混。却也古怪,从来老鸨子是填不满的坑,娼妇是活活的骗贼,不知怎样,这鸨子与孙兰姬自来不曾骗他甚么。他间或与他两把银子,都还问了又问,恐他瞒了爹娘偷出来的。

一连十余日,程先生尚无考信,绣江的童生到抬出卷来拆号,取了三十八名。第一是相于廷,第三是薛如卞,第七是狄希陈,第十六是薛如兼,四个全全排在案上。报到下处,喜得程乐宇抓耳挠腮,连赵完也来下处道喜。报喜的又都报到各人家去。各家都差了人来省下打银花、买红、做蓝衫、定儒巾靴绦、买南菜等物,各自匆忙。

又过了两日,方考绣江县生员。狄希陈四个同窗,各出了分资,叫厨子尤聪办了两桌齐整酒席与程先生、连赵完两个接场。狄希陈这一日天还未午就从孙兰姬家辞了回来,说要与先生接场。于是三个徒弟全全的都在学道门前伺候,等接先生合连赵完出道。恰好汪为露考了出来,狄希陈过去作了揖,汪为露道:“你这进学,甚得了我五年教导的工夫,你要比程先生加倍的谢我便罢,如不然,你就休想要做秀才!你比宗昭何如?他中了举,我还奈何的他躲到河南去了。只怕你没有个座师在河南!你合你父亲商议,休听程英才的主谋,看误了你的事!”发作了一顿,去了。

又顿了一会,却好程乐宇合连赵完一同出来,三个小新秀才接着,邀连赵完同程先生都到下处。连赵完要辞他丈人,毕府里又有人来接。因程先生撺掇,方才换了衣裳,同了程先生回去赴席。狄希陈说撞见了汪先生,述了那说的话,程乐宇道:“只怕我也还不好受谢哩,他就索谢!”连赵完道:“此等没头脸的人,你合他讲甚么理!不消等他开口,也备个酌中的礼谢他谢,或者他也就没的说了。你要不然,他也鬼混得叫你成不的。”说话之间,汤饭上完,连赵完辞了回他丈人家去。学道挂出牌来,叫考过的诸生都听候发落,不许私回;如发落不到者,除名为民。

程先生考过无事,也便不在下处闲坐。或是去寻朋友,或是朋友寻他,未免也在各处闲串。一日,同了朋友也走到孙兰姬家内。那日孙兰姬有人接他,刚要出门,因狄希陈走到,留恋住了,不曾去得。适值这伙朋友又来,狄希陈张见内中有他先生,躲在卧房里面。孙兰姬将房门扣了,用锁锁住。内中一个郑就吾发作道:“我们来到你且不来招接我们,且连忙锁门!莫非我们是贼,怕我们偷了你的东西不成?你快快的开了门便罢,不然,我把这门两脚踢下来!”孙兰姬笑容可掬的说道:“我刚才正待出门,换下的破衣烂裳都在床上堆着哩,怕你们看见,拆了我的架子。倒不怕你偷我的东西,我只怕你看我的东西哩。”众人说:“他说的是实话,你待往他屋里去做甚么?”那郑就吾不依,就待使脚跺门,一片声叫小厮,汆毛砸家伙。众人都劝他,说:“咱原为散闷来这里走走,你可没要紧的生气。咱要来了几遭,他认得咱,连忙锁了门,这就是他的不是。咱一遭也没来,人生面不熟的,怎么怪他锁门?或者里头有人,也是不可知的。咱往江家池吃凉粉去罢。”扯着郑就吾往外去了。孙兰姬往外赶着说道:“茶待顿熟,请吃杯茶去!跑不迭的待怎么?”程乐宇说:“你还待出门,过日闲着再来扰茶罢。”拱拱手散了。程乐宇路上说道:“这郑就吾极不知趣,这们个喜洽和气的姐儿,也亏你放的下脸来哩!”郑就吾说:“你不知道,见咱进去,且不出来接咱,慌不迭的且锁门,这不诎人么?”程乐宇说:“也不是怕咱看他的破衣烂裳,情管屋里有人正做着甚么,咱去冲开了。你没见他那颜色都黄黄的,待了半会子才变过来?”

再说郑就吾们去了,孙兰姬开门进去看了一看,不见狄希陈的影儿,问说:“你在那里哩?”他才从床底下伸出头来,问说:“都去了不曾?唬杀我了!”孙兰姬拍着胯骨怪笑:“怎么来,唬的这们样的?没有胆子,你别来怎么?”狄希陈说:“这里头有俺先生,当顽哩!”孙兰姬把他扯到跟前,替他身上担括了土,又替他梳了梳头,说道:“好儿,学里去罢。还知道怕先生!早背了书来家吃饭。”两个顽了一会,各自散了。

待了几日,绣江县生员也拆了号,连赵完是一等第十三,程乐宇是一等第十一。新秀才也都覆试过了,狄希陈第七,该拨县学。他因恋着孙兰姬,悄悄的覆试过了,故意落在后边,等薛如卞三个都出去了,他才交卷,递出一张呈来,愿改府学,宗师轻轻易易的准了。后来倒下案去,薛如卞、相于廷两个县学,狄希陈、薛如兼两个府学。都说府学不便,狄员外合薛教授商议要写呈子叫他两个递呈改学,又说:“狄姐夫第七,原该拨县学的,今想是误拨了府学,这再没有不准的。”捎了信来,谁知这府学原是他自己递呈改的,怎还又敢递呈?左支右吾的不肯去递。只得薛如兼自己递了呈,说他年小,来往路远,父母不放心,愿改县学。宗师慨然依了。这狄希陈先生也没奈他何。别人都回到家去,单单只剩下他在府里等候送学。先生回去,同窗又都不在,他却一些也不消顾忌,每日起来就到孙兰姬家缠帐,连夜晚也不回来,叫狄周合尤厨子整夜的等。

再说狄员外两口子见儿子进了学,喜不自胜。后来别的三个都回到家,送学之日,各家好不热闹;只有他家这一日清门静户,还亏不尽女婿薛如兼进了,这日也还披红作贺,往县里奔驰,还可消遣。狄希陈在府里送过了学,学官领着参见院道,学中升堂画卯。

过了几日,别人都告了假回家,偏生他不肯回家。狄周再三的催促,那里肯听?家中来了两三遍头口,只推学府琐碎,要送过了束修方准放回。狄员外备了学官的礼,两斋各自五两银,鞋袜尺头在外。学官欢喜,收了。从此也绝不升堂,绝不画卯。他依旧又不回去。

一日,家中又叫了头口来接,家中亲友合他丈人薛教授都刻期等他回去作贺,叫了鼓乐,家中摆了酒席。狄周这里与他收拾了行李,催他起身,算定这日走七十里,宿了龙山;次日走三十里,早到便于迎贺。谁知他三不知没有影了。狄周遥地里寻,那里有他的影响?忽然想道:“他这向专常出去,近日多常是整夜不回,必定是在那个娼妇家里。这一定没有别处,必定在那跑突泉西向日溺尿的所在,待我去那里寻他。”

狄周悄悄地走将进去,不当不正与他撞了个满怀。狄周说道:“你这干的甚么营生?下处行李都备上了,家里摆下了好多少酒席,城里都下来多少亲戚,等着明日晌午迎贺。你却跑了这里来了,这极躁不杀人么?你这位大姐可也不是,这是甚么事情,你却留住他在这里混!”狄希陈见狄周把话来激他,又见老鸨子合孙兰姬再三劝他说:“我不是嫌你。你进了学,也流水该到家,祖宗父母前磕个头儿。况且家里摆下酒,亲戚们等着贺你,你不去,这事怎么销缴?你听我说,你流水到家,脱不了你是府学,不时可以来往。路又不远,只当走南屋北屋的一样。往后的日子长着哩。你这不去,惹的大的们恼了,这才漫墙撩胳膊——丢开手了。”他摇头不摔脑的,那里肯听?倒抹到日头待没的火势,方才同着狄周回到下处;又还待卸了行李住下,要明日走罢。狄周说:“一百里路,明日赶多咱到家,可叫人怎么迎贺?咱出城去,明日好早走。”他才极没奈何的骑上头口。出了东门,依着狄周还要赶到王舍店住宿。他只到了关里,就怕见待走,就寻下处住了。若不是狄周死鳔白缠,他还要搀空子待跑。

次早五鼓,狄周起来,点上灯,叫着他,甚么是肯起来?推心忙、推头晕。狄周说:“心忙头晕,情管是饿困了。我打和包鸡子,你起来吃几个,情管就好了。咱早到家,我听说家里叫下的步戏,城里叫了三四个姐儿等待这二日了。”狄周望着牵头口的挤眼。牵头口的道:“可不怎么?新来的几个兖州府姐儿,通似神仙一般,好不标致哩!”狄希陈说:“你哄我哩。那里唱的?在那里住着哩?”牵头口的接着口气说道:“这是狄周说起来,我也多嘴说几句,为甚么哄你?你家去待不见哩?三个姐儿在咱西院里楼上,不是这几日每日合连大爷相舅爷吃酒?”狄希陈听见,方才笑了一笑,说道:“好意思!咱可快着走罢!”

离家五六里地,寻了个所在,狄希陈下了头口,从新梳洗,换上了新衣;又行了二三里,离家不足四五里之程,亲朋都在文昌祠等候。狄希陈换了儒巾,穿了蓝衫。薛教授与他簪上花,披了一匹红罗,把了酒。亲友中又有簪花披红的。前边抬着彩搂,都是轴帐果酒。摆着十二对五色彩旗,上面都是连春元做的新艳对联。乐人鼓手,引导前行。无数亲朋都乘着雕鞍骡马,后边陪从。到了家中,大吹大打。狄员外合程乐宇、相栋宇俱在门首迎宾,让进客去。

狄希陈天地上拜了四拜,又到后面见了祖先与他父母,都行过了礼。出到前面,先见过了程先生,才与众亲友行礼,又另与连春元叩谢。又谢连赵完保结,又另谢薛教授父子,又与他母舅相栋宇又另磕头,同窗们也都另行了礼。方才狄宾梁逐位递酒,叙齿坐了。

狄希陈两个眼东张西厂,那里有甚么步戏?连偶戏也是没的!还指望有妓者出来,等得吃了五六巡酒,上了两道饭,又没有妓者踪影,也推故跑下席来,寻着狄周问说:“你说有步戏,又有三四个妓者,怎么都没见出来?”狄周道:“咱都在府里,我那里见来?我是听见牵头口的严爽说的。”狄希陈又来寻着严爽问道:“步戏哩?”严爽说:“你早到好来,步戏被县上今早叫去了。”狄希陈又问:“兖州府姐儿哩?”严爽说:“呃!我没说象神仙似的么?谁家这神仙也久在凡间?只一阵风就这去了,等到如今哩!”狄希陈恨的在那严爽的脸上把拳头晃了两晃,仍回席上去了。到了掌灯以后,众宾都起席散了,留着相栋宇到后边合他姐姐、狄员外、狄希陈又吃了会子酒,方才辞去。

且看狄希陈这一回来,未知后日何如?只怕后回还有话说

《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七回 连春元论文择婿 孙兰姬爱俊招郎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三十七回 连春元论文择婿 孙兰姬爱俊招郎

醒世姻缘传——

第三十七回连春元论文择婿孙兰姬爱俊招郎

愚夫择配论田庄,计量牛羊合粉仓。那怕喑聋兼跛钣,只图首饰与衣裳。

豪杰定人惟骨相,英雄论世只文章。谁知倚市风尘女,尚识俦中拔俊郎。

人家的子弟,固是有上智下愚的品格,毕竟由于性习的甚多。若教他身子亲近的都是些好人,眼耳闻见的都是些好话,即是那火炮一样,你没有人去点他的药线,他那一肚子的火药也毕竟响不出来。即如那新城县里有一个大家,他上世的时候,凡是生下儿女,雇了xx子看养。那大人家深宅大院,如海一般,那奶母抱着娃娃,怎得出到外面?及至娃娃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就送到家塾里边,早晚俱由家中便门出入,直到考童生的时候,方才出到街头,乍然见了驴马牛羊,还不认得是甚么物件,这样的教法,怎得不把那举人进士科科不四五个与他中去?且是出来的子弟,那市井嚣浮的习气一些也不曾染在身上,所以又都忠厚善良,全不见有甚么贵介凌岸态度。后来人家富贵的久了,大地的淳庞之气都也不肯敛藏,做父兄的便也没有这等的严教,那做子弟的也便不肯遵你这般拘束。如今虽然也还不曾断了书香,只是不象先年这样蝉联甲第。到了那大司马手里,一个十一二岁的儿子说他是该袭锦衣的人,便与他做了一顶小暖轿,选了八个小轿夫,做了一把小黄伞,终日叫他抬了街上行走,出拜府县。你道这样童子心肠,当如此的世故,教他葆摄初心,还要照依他家上世人品,能与不能?

这狄希陈读书的本事不会,除了这一件,其余的心性就如生猿野鹿一般。先时跟了那汪为露这等一个无赖的先生,又看了许多“青出于蓝”的同类,除了母亲有些家教,那父亲又甚溺爱不明,已是不成了个赤子。幸得另换了这程乐宇,一来程乐宇的为人不似那汪为露的没天理,还有些教法;二件也当不起那狄宾梁夫妇的管待,不得不尽力的教他。把那“铁杵磨针”,《四书》上面也就认得了许多字。出一个“雨过山增翠”,他也能对“风来水作花”;出一个“子见南子,子路不悦”的题,他也能破“圣人慕少艾,贤者戒之在色焉”;看了人家的柬帖样子,也能照了式与他父亲写拜帖,写请启。只是有些悖晦处:人家送窗禽四翼的,他看了人家的礼帖,说窗禽不是鸡,定问那送礼的来人要甚么禽鸟,定说四翼不是两只,决是二双。如这等事不止一件。

狄宾梁见儿子长了学问,极其欢喜;他母亲又说亏了他择师教子,所以得到这一步的工夫。提学道行文岁考,各州县出了告示考试童生。狄宾梁也要叫儿子出去观场。程英才道:“他还心地不明,不成文理,出考不得。遇着那忠厚的县官还好,若是遇着个风力的官府把卷子贴将出来,提那先生究责,不当耍处。”狄宾梁说:“他薛家的舅子,相家的表弟,比他都小两岁,俱已出考,偏他躲在家里,岂不羞人?没奈何,只得叫他出来去走走。”程乐宇道:“且再商量。”与狄宾梁别了。

薛如卞与相于廷说道:“我们同学读书,我们都出去考,只留他在家,委实体面也不好看。脱不了府县虽然编号,是任人坐的,我们两个每人管他一篇,也到不得贴出提先生的田地。我们再与先生商议,看是如何。”禀知了程乐宇,程乐宇道:“这却甚好,只是你两个这一番出考,我们都要指望你进学,你却不可为了别人耽误了自己的正事。”薛如卞道:“这等长天,难道三篇怕也做不完的?每人替他做一篇,不为难事。”程乐宇准了他,投卷听候县里考试。

薛如卞入籍不久,童生中要攻他冒籍,势甚汹汹。程乐宇的妻兄连举人,叫是连才,常到程乐宇书房,看得薛如卞清秀聪明,甚有爱敬之意,家中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女儿,久要许他为妇,也只恐他家去,所以不曾开口,只背后与程乐宇说了几遭。这连春元的儿子连城璧,是县学廪生,程乐宇这几个徒弟托他出保;连城璧见薛如卞有人攻他冒籍,虽不好当面拒绝了姑夫,回家与他父亲连才商议。连春元想道:“这保他不妨。他已经入籍当差,赤历上有他父亲绸粮实户的名字,怕人怎的!就与宗师讲明,也是不怕!我原要把你妹子许他,惟恐他家去,他若进学在此,这便回去不成,可以招他为婿,倒也是个门楣。不然,爽利许过了亲,可以出头照管。”叫人去请了程乐宇来家商议此事,程乐宇甚是赞成,连春元的夫人要自己看过方好。

程乐宇道:“这事不难,我叫他送结状来与内侄,嫂嫂你相看就是了。”程乐宇回到书房叫薛如卞,说道:“外边攻冒籍的甚紧,连赵完又有不肯出保的意思,我再三央他,你可将这结状送到他家。”薛如卞拿了结状走到连家,门上人通报了,说叫请他到后面书房里去。进入中门,连春元的夫妇他也不曾回避,薛如卞作了揖。连夫人故意问说:“这是谁家的学生?”连春元道:“是薛家的,见从程姑夫念书,如今要出考哩。”叫他坐了吃茶。伸出两只雪白的长长尖手,声音圆满,相貌端方,齿白唇红,发才及额;紫花布大袖道袍,红鞋净袜。连赵完出来相见,他留了结状。连春元自进书房,取了一柄诗扇,一匣香墨,送他出来。他作揖称谢,甚有矩度。连夫人亦甚喜欢,就托了程乐宇作伐。薛教授喜不自胜,择日下定,不必烦讲。薛如卞有了这等茁实的保结,那些千百年取不中的老童,也便不敢攻讦。

县官点完名进去,四个人都坐成了一处。出下题来:一个《论语》题是“从者见之”,一个《孟子》题是“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薛如卞先与狄希陈做了头篇,相于廷也先与狄希陈做了二篇,方才做自己的文字。薛如兼才得十二岁,他也不管长不管短,拿了一管笔飕飕的写起。不一顿饭时,起完了草稿,就要誊真。薛如卞说:“这天色甚早,你不要忙,待我与你看看,再誊不迟。”他那里肯等,霎时间,上完了真。刚好巳牌时候,头一个递上卷去。县官看了这等一个俊俊的光头,揭开卷子,满满的一卷子字,又是头一个交卷,求那县官面试。县官把他的卷子齐头看了一遍,笑道:“你今年几岁了?”回说:“十二岁了。”县官笑说:“你这文章还早哩!回去用心读书,到十四岁出来考,我取你。”这薛如兼只是胡缠,县官说:“我出一对考你罢:‘大器贵在晚成。’”他对“长才屈于短驭。”县官笑道:“你对还取得,取了你罢!你去旧位上坐在那边等,再有几人交卷,放你出去。”

等了一会,狄希陈也抄完了卷子,送上去面试。虽也不是幼童,却也还是个标致披发。《论语》破题道:“从者为之将命,鉴其诚而已。”《孟子》破题:“齐妇丑其夫,而齐人不自丑焉。”县官把那第二个破题圈了,以下的文字单点到底,卷面上写了个“可”字。又等了二三十个交卷的,狄希陈与薛如兼都头一牌放了出去,都是县官面试取中,欢喜的跳了回家。

薛如卞等了相于廷一齐完了,上去交卷。两个都方一十四岁,新才留发,清清秀秀的一对学生,跪了求县官面试。县官把那两通卷子都齐头看了,都圈点了许多,都在卷面上发了个大圈,问说:“两个都几岁了?”回说:“都是十四岁了。”又问:“先生是谁?”回说:“是程英才。”问说:“你两个是同窗么?”回说:“是。”县官说:“回家快去读书,这一次是要进的了。”两个谢了县官,领了照出的牌,开门放出。各家父兄接着,都说蒙县官面试取中。天还甚早,程乐宇叫他吃了饭,写出那考的文章,都比那窗下的更加鲜艳;程乐宇把去与连春元父子看,甚是称赏。

大家估那两人的文字,程乐宇与连赵完说:“薛如卞在十名里,相于廷在十名外。”连春元说:“这两个都在十名里。相于廷在前,薛女婿在后。”程乐宇又把狄希陈的文字也叫他誊了出来,把与连春元看,连春元说:“这卷子也取的不远。据头一篇只是必取,若第二篇只怕还不出二十名去。”程乐宇笑道:“头一篇是薛女婿做的,第二篇是相学生做的。”

过了十数日,县里发出案来,共取了二百一十二名。相于廷第四,薛如卞第九,都在覆试之数;狄希陈第二十一名,薛如兼第一百九十名。四个全全取出,各家俱甚喜欢。

连春元夸他认得文章,见了程乐宇,说:“薛如卞合相于廷必然高进。”连夫人取笑说道:“薛家女婿进了,只是少了姑夫的一分谢礼,难道好受侄女女婿的么?”连春元道:“女婿进了学,咱还该另一分礼谢他姑夫哩。”程乐宇道:“岂止这个?那做媒的礼没的好不送么?”

不两日,县里造了册,要送府学考。因四个都尚年幼无知,乍到府城,放心不下,还央程先生押了他们同去,米面吃食等物都是狄员外办的。济南府东门里鹊华桥东,有连春元亲戚的房子,问他借了做下处。一行师徒五人,又狄周、薛三槐、相家的小厮随童、连家拨了家人毕进跟随薛如卞、厨子尤聪,共是十人。清早都在狄家吃了早饭,各家的父兄并连春元父子都到狄家看着送他们起身。狄希陈问他娘要银子,好到府里买什么,他娘给了他四两银子;他嫌少,使性子,又问他爹要,他爹又给了他六两;叫他买书纸笔墨,别要分外胡使。

明水到府不足百里,早发晚到。次日,礼房投了文,听候考试的日期尚早,程先生要拘住他们在下处读书。这班后生,外州下县的人,又生在乡村之内,乍到了省城,就如上在天上的一般,怎拘束得住?先生道:“我就管住你的身子,你那心已外驰,也是不中用的,凭你外边走走,畅畅文机。只是不可生事,往别处胡走。”

这四个人得了这道赦书,“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从鹊华桥发脚,由黑虎庙到了贡院里边,毕进指点着前后看了一遍。又到了府学里边看了铁牛山,从守道门前四牌坊到了布政司里面,由布政司大街各家书铺里看过书;去出西门,到跑突泉上顽耍了一大会,方才回步。

狄希陈走在跑突泉西边一所花园前,扯开裤小解。谁知那亭子栏干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磬头闺女,生得也甚是齐整,穿的也甚济楚。见了狄希陈在那里溺尿,那闺女朝了庭内说道:“娘,你来看!不知谁家的学生朝了我溺尿!”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半老女人来说道:“好读书的小相公!人家这么大闺女在此,你却怞出‘赍子’来对着溺尿!”唬的狄希陈尿也不曾溺完,夹了半泡,提了裤子就跑,羞的绯红的脸,赶上薛如卞等说道:“您也不等我一等,刚才差一点儿没惹下了祸!一个大磬头闺女在那西边亭子上,看不曾看见,朝着他溺了一泡尿,惹的他娘怪说不是的。这要被他打几下了,那里告了官去!”大家问说:“有多大的闺女?”狄希陈说:“罄起头了,标致多着哩!穿的也极齐整。”

毕进道:“这里谁家有这齐整闺女?待我回去看看。”毕进跑去,不多一会,回来说:“是两个唱的。”薛如卞说:“唱的也敢嗔人么?”狄希陈说:“瞎话!谁家有这们唱的!磬着头,打着骛髻,带着坠子,是好人家的个闺女!”毕进问说:“狄大哥,你见的是那穿蜜合罗的?”狄希陈说:“就是。”毕进说:“那就是个唱的。”狄希陈说:“咱都回去看看可是唱的不是。”

一班学生都走到跟前,缩住了脚,站着往里瞧。那个半老女人说道:“那位溺尿的相公照着闺女溺尿罢了,还敢回来看人?都请进来吃茶。”这班学生待要进去,又都怕羞不敢进去,待不进去,却又舍不的离了他门。你推我让,正在那里逡巡,可是那个穿蜜合的小姐却到跟前,猛可的将狄希陈一手扯,一边说道:“你对着我溺了尿去,我倒罢了,你又上门来看人!”一边往家就拉。狄希陈往外就挣,唬的薛如卞、相于廷怪嚷,叫人上前。毕进笑道:“他合狄大哥顽哩,进去歇歇凉走。”拉到屋里板凳上坐下,端上茶来吃了,又切了个瓜来。有吃一块的,有做假不吃的。

那个闺女拿着一块瓜,往狄希陈口里填,说:“怎么来上门子怪人溺尿唬着你来么?原来还没梳栊的个相公,就唬他这们一跳。”仔伙子顽了一会,方才起身。那个闺女也送出门来,又对狄希陈说:“呃!你极了尿,可再来这里溺罢,我可不嗔了。”同来到了江家池上,吃了凉粉、烧饼,进西门回下处来。路上嘱付,叫薛如兼休对先生胡说往唱的家去。

程乐宇见了他们,问说:“从何处回来?”回说:“走到了跑突泉上,又往江家池吃凉粉、烧饼。”狄周看得程乐宇说到凉粉烧饼的跟前,有个■国■国的咽唾沫之情,遂问那主人家借了一个盒子、一个《赤壁赋》大磁碗,自己跑到江家池上下了两碗凉粉,拾了十个烧饼,悄悄的端到下处,定了四碟小菜,与程乐宇做了晌饭。程乐宇甚喜狄周最可人意。四个学生也吃了午饭,读了半日书。

次日,又禀了先生,要到千佛寺去。出了南门,拾的烧饼,下处拿的腊肉蒜苔,先到了下院,歇了一会,才到山上,都在尘飞不到上面吃了带去的饼肉。过了正午,方才下山。又在教场将台上顽了半会,从王府门口回到下处,仍又吃了些米饭,天也渐次晚了。

次早,向先生给了假,要到湖上,叫狄周五荤铺里买了一个十五格攒盒,自己带的酒;叫毕进先去定了一只船,在学道门首上船,沿湖里游玩。到在北极庙台上顽了半日,从新又下了船,在学道前五荤铺内拾的烧饼、大米水饭、粉皮合菜、黄瓜调面筋,吃得响饱,要撑到西湖里去。

只见先有两只船,也在那游湖,船上也脱不了都是听考的童生。船上都有呼的妓者,内中正有那个穿蜜合罗衫的闺女,换了一件翠蓝小衫,白纱连裙。那船正与狄希陈的船往来擦过,把狄希陈身上略捏了一把,笑道:“你怎么不再去我家溺尿哩?”狄希陈羞得不曾做声。倒是那个闺女对着他那船上的人告诉,大家乱笑。后晌在学道门口下船的时候,恰好又都同在那里上岸。临别后,彼此都甚留情。原来从那日狄希陈在他家吃茶回来,心里着实有个留恋之意。一来怕羞,二来自己偷去,又怕先生查考,心里真是千般摩拟,万回辗转,寻思不出一个好计,想道:“没有别法,只是夯干罢了。”

次日,众人又出去到那杂货铺内闲看,他在那人丛里面转了一个人背,一溜风跑到那前日溺尿的所在,只见门前一个人牵着一匹马在那里等候。狄希陈想道:“苦哉!门口有马,一定里边有人在内,我却怎好进去?且是许多亲戚都在城里,万一里面的是个熟人,不好看相。”在那门前走来走去的象转灯一般。却好一个卖菜的讴过,有一个小丫头出来买菜,狄希陈认是那前日掇茶的丫头。那丫头看了狄希陈也笑,买了两把菜进去。

不多一时,只见那个闺女手里挽着头发,头上勒着绊头带子,身上穿着一件小生纱大襟褂子,底下又着一条月白秋罗裤、白花膝裤、高底小小红鞋,跑将出来,正见狄希陈在那里张望,用手把狄希陈招呼前去,说道:“你这腔儿疼杀人!”一只手挽发,一只手扯着狄希陈到他卧房,说:“床上坐着,等着我梳头。”狄希陈说:“你猜我姓甚么?”那闺女说:“我猜你是狄家的傻孩子!”狄希陈说:“跷蹊!你怎么就知道我姓狄?”那闺女说:“我是神仙,你那心里,我都猜的是是的,希罕这姓猜不着!”狄希陈说:“你猜我这心里待怎么?”那闺女说:“我猜你待要欺心,又没那胆,是呀不是?”狄希陈不言语,只是笑。

那闺女说:“你也猜我姓甚么?”狄希陈想了一想,一看见他房里贴着一幅画,上面写道:“为孙兰姬写”;想道:“这孙兰姬一定就是他。”一说道:“我怎么猜不着?只是不说。”那闺女道:“你怎么就不说?我只是叫你说。”

两个斗着嘴,那闺女也梳完了头,盆里洗了手,使手巾擦了,走到狄希陈跟前,把狄希陈搂到怀里问道:“你说不说?”狄希陈忙应:“我说!我说!你是孙兰姬。”那闺女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狄希陈说:“那画上不是么?”

两个绕圈子,那外边牵马的催说:“梳完了头不曾?等的久了。咱走罢。”那闺女说:“不好!不好!快着!快着!我奶奶,我这孩子待去哩!”关了房门,要合狄希陈上阵。

谁知那闺女虽也不是那冲锋陷阵的名将,却也还见过阵。那狄希陈还是一个“齐东的外甥”,没等披挂上马,口里连叫“舅舅”不迭。才一交锋,败了阵就跑。那闺女笑道:“哥儿,我且饶你去着,改日你壮壮胆再来。”又亲了个嘴,说道:“我的小哥!你可是我替你梳栊的,你可别忘了我!”

那闺女待要留他吃饭,外边那牵马的又催。两个吃了两杯寡酒,送出狄希陈行了,他方上了马,也进城来。狄希陈头里走,他骑着马后面慢跟,却好都是同路。见着狄希陈进去,知道是他的下处。

狄希陈到了家,他们还没回来哩。程乐宇问说:“他三个哩?”狄希陈知他三人未回,甚是得计,说道:“到了布政司街上,被人挤散了,再没找着他们。我在书铺里看了会子书,等不见他们,我就来了。”哄过了先生。从此以后,得空就去,也有五六次的光景。

府里挨次考到绣江县,外边商议停当,四人还是连号,薛如卞专管薛如兼,相于廷专管狄希陈。程乐宇说:“你两个全以自家要紧,不要误了正事。他两个不过意思罢了,脱不了到道里,饶不得进,还要提先生,追究出代笔的情节,不是顽处。”

那日济南府却在贡院里考,《论语》题:“文不在兹处。”《孟子》题是:“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相于廷道:“一个题目做两篇,毕竟得两个主意才好。”他说那“文不在兹乎”不是夫子自信,却是夫子自疑,破题就是:“文值其变,圣人亦自疑也。”第二个题说不是叫齐王自行王政,是教他辅周天子的王政,留明堂还天子,破道:“王政可辅,王迹正可存也。”他把这两个偏锋主意信手拈了两篇,递与狄希陈誊录,他却慢慢的自己推敲。薛如卞先把自己的文字做完,方才把薛如兼的文字替他删改了。

狄希陈早早的递了卷子,头一牌就出去了。家里的人都还不曾接着。他看见没人,正中其计,兔子般窜到孙兰姬家。适值孙兰姬正在家里,流水做饭与他吃了,到了房中,合他做了些事件。说道:“今日考试,明日便要回家。”两人甚难割舍。闻得绣江县一案要调省城,倘缘法不断,府案取得有名,再来进道,这倒有许久的相处,但不知因缘何如。恐怕先生查考,只得辞回下处,说着晚上还使人与他送礼。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别断肠人。”回到下处,又将言语支吾过了,都把考的文章写了出来。

程乐宇看了薛如卞、相于廷的文字,许说还是十名之内。看了狄希陈的,笑说:“这差了书旨,定是不取的了。”又看了薛如兼的说道:“你面试不曾?”他说:“官不在堂上,没有面试。”程乐宇说:“若是当面交卷,看见是个孩子,倒也可取。可惜了的!”打发都吃了饭,果然家里的头口都来迎接。

众人因在府城住了二十多日,听说家去,都甚喜欢。惟有狄希陈听说家去,倒似吊了魂的一般,灯下秤了二两银子,把自己的一个旧汗巾包了,放在床头,起了个五更,悄悄的拿了银子,推说往街上出恭,一阵风跑到西门上;刚刚的开了城门,急忙到了那闺女家内。可恨那个闺女傍晚的时节被人接了进城,不在家里。他垂首丧气把那汗巾银子留与了他的母亲。要留他吃饭,他急忙不肯住下,又覆翻身跑了回来。走到贡院门口,正撞见孙兰姬骑了马,一个人牵了,送他回去。知他才从家里空来,好生难过。一个大街上,有甚么事做?只好下了马,对面站着,扯了手,说了几句可怜人的话,俱流了几点伤情的眼泪。孙兰姬从头上拔一枝金耳挖与了他,狄希陈方打发孙兰姬上了马。

狄希陈更是难为,回到下外,大家方才起来梳洗。狄周已是与他收拾完了行李,只等他不见回来。他说:“撞见郡王们进朝,站着看了一会。只说后边还有来的,谁想只有那过去的一位,叫我空等了这们一日。”大家都吃完了饭,备上了头口,交付那借用的家伙,赏了那看房子的人三钱银子。一行人众,出了东门,望东行走,倒也是:

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回。独有含情子,回头泪满腮

《醒世姻缘传》:第三十六回 沈节妇操心守志 晁孝子股疗亲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三十六回 沈节妇操心守志 晁孝子股疗亲

醒世姻缘传——

第三十六回沈节妇躁心守志晁孝子肮闪魄

凶门孽贯已将盈,转祸为亨赖女英。广出腴田莛族子,多将嘉谷济苍生。

义方开塾儿知孝,慈静宜家妾有贞。偶尔违和聊作楚,虚空保护有神明。

人间的妇女,在那丈夫亡后,肯守不肯守,全要凭他自己的心肠。只有本人甘心守节,立志不回的,或被人逼迫,或听人解劝,回转了初心,还嫁了人去;再没有本人不愿守节,你那旁边的人拦得住他。你就拦住了他的身子,也断乎拦不住他的心肠,倒也只听他本人自便为妙。

有那等妇人心口如一,不愿守节,开口明白说道:“守节事难,与其有始无终,不若慎终于始。”明明白白没有子女,更是不消说得。若有子女,把来交付了公婆,或是交付了伯叔,又不把他产业带去,自已静静的嫁了人家;那局外旁人就有多口的,也只好说的一声:“某家妇人见有子女,不肯守节,嫁人去了。”也再讲不出别的是非。这是那样上等的好人,虽不与夫家立甚么气节,也不曾败坏了丈夫的门风。

又有一等有儿有女,家事又尽可过活,心里极待嫁人,口里不肯说出,定要坐一个不好的名目与人。有翁姑的,便说翁姑因儿子身故,把媳妇看做外人,凡百偏心,衣食都不照管。或有大伯小叔的,就说那妯娌怎样难为,伯叔护了自己的妻妾,欺侮孤孀。还有那上没了翁姑,中间又无伯叔,放着身长力大、亲生被肚的儿子,体贴勤顺的媳妇,只要自己嫁人,还要忍了心说那儿子忤逆,媳妇不贤,寻事讨口牙。家里嚷骂,还怕没有凭据,拿首帕踅了头,穿了领布衫,跪到稠人闹市,称说儿子合媳妇不孝,要到官府送他;围了许多人留劝回来,一连弄上几次,方才说道:“儿子媳妇不孝,家里存身不住,没奈何只得嫁人逃命求生!”卷了细软东西,留下些狼抗物件,自己守着新夫,团圆快活;致得那儿子媳妇一世做不得人,这样的也还要算他是第二等好人。

再有那一样歪拉邪货,心里边即与那打圈的猪、走草的狗、起骒的驴马一样,口里说着那王道的假言,不管甚么丈夫的门风,与他挣一顶“绿头巾”的封赠;又不管甚么儿子的体面,与他荫“忘八羔子”四个字的衔名。就与那征舒的母亲一样,又与卫灵公家的南子一般。儿子又不好管他,旁人又只管耻笑他。又比了那唐朝武太后的旧例,明目张胆的横行;天地又扶助了他作恶,保佑他滢兴不衰,长命百岁,致得儿女们真是“豆腐吊在灰窝,吹掸不得!”

这三样是人家大老婆干的勾当。还有那等人家姬妾,更是希奇。男子汉多有宠妾弃妻的人,难道他不晓得妻是不该弃的,妾是不应宠的?当不得那做妾的人刚刚授了这个官职,不由得做此官便会行此礼在汉子跟前虚头奉承,假妆老实,故作勤俭,哄得那昏君老者就是狄希陈认字一般,“天上明星滴溜溜的转”。汉子要与他耍耍,妆腔捏诀:“我身上不大自在,我又这会子怕见如此,我又怕劳了你的身体。”哄得汉子牢牢的信他是志诚老实的妇人,一些也不防闲。他却背后踢天弄井。又是《两世姻缘记》上说道:用那血点烧酒,哄那老垂。听见有那嫁了人的寡妇、养了汉的女人,他偏千滢万歪、斧剁刀披,扯了淡,信口咒骂。

昏君老者不防他灯台不照自己,却喜他是正气的女人;观他耻笑别人,他后来断不如此。敬他就是神明,信他就如金石,爱他就如珍宝,事奉他就如父母。看得那结发正妻即是仇人寇敌,恨不得立时消化,让了他这爱妾为王。看得那正出子女,无异冤家债主,只愿死亡都尽,叫他爱妾另自生儿。再不想自己七老八十的个棺材楦子,他那身强火盛的妖精,却是恋你那些好处?不揣自己的力量,与他枕头上誓海盟山,订那终身不二的迂话。这样痴老,你百般的奉承,淳淳的叫他与你守节,他难道好说:“你这话,我是决不依的!你死了,我必要嫁人;再不然,也须养汉。”就是傻瓜呆子也断乎说不出口,只得说道:“你且放心,这样嫁人养汉的歪事,岂是吃人饭做出来的?我是断乎不的。就是万分极处,井上没有盖子,家中又有麻绳,宁可死了,也不做这不长进的勾当!倒只是你的大老婆不肯容我,你那儿子们问我要你遗下的东西,你死去又与我做不的主!”哭哭啼啼的不住。

有那正经的男子晓得那正妻不是这般的毒货,儿子们不是歪人,凭他激聒,不要理他;有那等没正经的昏人,当真信以为真,与他千方百计防御那正经的妻子,还有写了遗嘱,把他收执,日后任他所为,不许那儿子说他。他有了这个丹书铁券,天地也是不怕的了,也不消等他甚么日后,只要你把腿一伸,他就把翅膀一晾,他当初骂别人的那些事件,他一件件都要扮演了出来。若是家里的老婆还在,这也还容易好处:或是叫他娘家领去,或是做主教他嫁人,他手里的东西,也不要留下他的,与他拿了出去,这就叫是“破财脱祸”。只是那没有大老婆的人家,在那大儿子们手里,若是那儿子们都是不顾体面的光棍,这事也又好处;只怕上面没嫡妻,儿子们又都是戴头识脸的人物,家中留了这等没主管的野蜂,拿了那死昏君的乱命,真真学那武甙的作为,儿子们也只好白瞪了眼睛干看。世上又没有甚么纲纪风化的官员与人除害,到了官手里,象撮弄猢狲一样,叫他做把戏他看。这样的事,万分中形容不出一二分来,天下多有如此,今古亦略相同。

奉劝那有姬妾的官人:把那恩爱毕竟要留些与自己的嫡妻,把那情义留些与自己家的儿子,断不可做得十分绝义。若是有那大识见的人,约得自己要升天的时节,打发了他们出门然后自己发驾。这是上等。其次倒先写了遗嘱与那儿子,托他好好从厚发嫁,不得留在家中作孽;后日那姬妾们果然有真心守志的,儿子们断不是那狗彘,赶他定要嫁人;若是他作起孽来,可以执了父亲的遗嘱,容人措处,不许他自己零碎嫁人。所以说那嫁与不嫁只凭那本人为妙,旁人不要强他。

只因要说晁家春莺守节故事,不觉引出这许多的话来。这春莺原是一个裁缝的女儿,那裁缝叫是沈善乐,原是江西人,在武城成衣生理。因与武城县官做了一套大红劈丝员领,县官央人十二月二十四日方从南京使了十七两银子连补子买得回来,要赶出来新节穿着,叫了沈裁去裁。县官因自己心爱的衣服,亲自看他下剪。

那沈裁他便没得落去,不过下剪的时候不十分扯紧,松松的下剪罢了。但看了这般猩血红的好尺头,不曾一些得手,怎肯便自干休?狠命的喷了水,把熨斗着力的熨开,定要得他些油水。但这红劈丝只是宜做女鞋,但那女鞋极小也得三寸,连脱缝便得三寸五分。他便把那四叶身一叶大衿共足足偷了一尺七寸;二尺二寸的大袖,替他小了三寸,又共偷了尺半有零;后边摆上,每边替他打下二寸阔的一条;每只袖又都替他短了三寸;下狠要把熨斗熨的长添,却又在那大襟前面熨黄了碗大的一块。二十六日做起,直等到二十九日晚上方才催完交进。

次日元旦,县官拜过了牌,脱了朝服,要换了红员领各庙行香,门子抖将开来与官穿在身上,底下的道袍长得拖出来了半截,两只手往外一伸,露出半截臂来,看看袖子刚得一尺九寸,两个摆裂开了半尺,道袍全全的露出外边。一个元辰五鼓的时候,大吉大利,把一个大爷气得做声不出,叫差人快拿裁缝。一面且穿了旧时的吉服,各庙里行过了香,回到县里,那裁缝还不曾拿到,只得退了回衙,家中拜岁饮酒。

外面传梆报说:“裁缝拿到。”他夫人问说:“这新年初一,为甚的拿裁缝?”县官把那员领的事情对了夫人告讼,一面叫人取那员领进去,穿上与夫人看。大家俱笑将起来,倒把那一肚皮的气恼笑退了八分。夫人问说:“衣服已做坏了,你拿他来却要怎生发落?”县官说:“且打四十板子,赔了员领,再赶他出境。”夫人说道:“新年新节,人家还要买物放生。你只当听我个分上,不要打他,也不要赶他出境,只叫他赔这员领罢了。”县官道:“夫人的分上倒也该听,只是气他不过。”夫人说道:“这样小人,你把手略略的一抬就放他过去了,有甚么气他不过?”

夫人做了主张,叫人把这套员领发出与他,叫他把做坏的员领比样押着他火速赔来。家人到传桶边分付,他还有许多的分理,家人说道:“你还要强辩?适间不是夫人再三与你讨饶,四十个大板,赶逐你出境哩!你还不快些赔来,定要惹打!”他拿了这套做坏的员领走到家中,也过不出甚么好年,低了头纳闷。

他想出一个法来:恩县有一位乡宦,姓公,名亮,号燮寰,兵部车驾司员外,养病在家,身长刚得三尺,短短的两根手臂。这沈裁原也曾答应过他,记得他是正月初七日生日。他把员领底下爽利截短了一尺有零,从新做过,照了公乡宦的身材,做了一套齐整吉服,又寻一副上好的白鹇金补缀在上面,又办了几样食品,赶初七早晨,走到公家门上,说:“闻得公爷有起官的喜信,特地做了一套吉服,特来驾寿,兼报升官。”

门上人传了进去。这公乡宦原是宦情极浓的人,当他的生日,报他起官,又送吉服,着实的喜欢。叫那沈裁进去,他把一个红毡包托了那套员领,看了甚是齐整,又有几品精致食物,喜得公乡宦极其优待,留住了两日,足足的送了二十两纹银,打发他吃饭起身。

他却不往家来,拿了这银子竟上临清要买南京红劈丝赔那县官的员领。走到段店,看中了表里两匹,讲定了十六两银;往袖中取银包,那里有甚银子!从道袍一条大缝直透着肉的布衫,方知是过浮桥的时节被人割了绺去,只落得叫了一声“好苦”!红段也不曾买成,当吊了那穿的道袍,做了路资,就如那焦文用赔了人银子回去的一般。

差人又正来催逼。幸得县官上东昌临清与府道拜节事忙,夫人又时时的解劝。差人因是熟识的裁缝,也还不十分作践。两口子算计把这一股财帛没了,还那里再有这股总财赔得起这套员领?若是拷打一顿,免了这赔,倒也把命去罢挨了。但拷打了依旧又赔,这却再有甚么方法?

正苦没处理会,恰好一个人拿了一只天鹅绒皮,插了草走过。他叫到跟前,看那个皮又大又有绒头,够做两个帽套的材料,讲做了四钱银子买了,又到段铺里面买了几尺镜面白绫,唤了一个毛毛匠做了两顶极冠冕的帽套。他想到那乡宦胡翰林冬间故了,有两个公子甚不晓得世务,每日戴那貂鼠帽套惯的,这丁忧怎好戴得?春初又甚寒冷。他倚了平日的主顾,甜言蜜语,送这两顶天鹅绒帽套与他。那两位胡公子戴惯了帽套,偏又春寒得异样,一个做了个白布面白绫里的幅巾,一个做了个表里布的围领脖。正苦那不齐整,一见了这雪白厚毛的暖耳,喜不自胜,每人五两银奉酬,酒饭还是分外。

他有了些物,也解了一半愁烦;但此外便再没有一些方法。差人渐渐的催促紧将上来,无可奈何,只得把自己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喜姐卖了完官。叫了媒婆老魏老邹领到人家去卖,足足要银七两。领了几家,出到四两的便是上等的足数,再也不添上去。适值晁夫人要买个使女随任,晁夫人看得中意,先出四两,添到五两,媒钱在外。讲允肯了,媒婆叫他父母收银立约。

临别的时节,母子扯了痛哭,不肯分离。他母亲嘱付道:“你既卖在人家,比不得在自己爹娘手里,务要听奶奶指使;若不听教道,要打要骂,做娘的便管你不着!梳头洗面,务要学好。第一不要偷馋抹嘴,第二不要松放了脚。你若听说听道,我常来看你;如你不肯争气,我也只当舍你一般。”真是哭得千人堕泪!连那晁夫人也眼泪汪汪,问说:“你等难舍难离,年成又不是甚么不好,有甚急事卖他?”

这裁缝婆子不说自己老公可恶,只说:“与县官做了一套员领,县官性子乔,嫌员领做得不好,立了限要赔,得银十六两才够。恩县乡宦公爷济助了二十两,拿到临清去买段子,浮桥上被人割了。昨日又蒙胡爷家二位相公助了十两,还少一半,没奈何,只得卖了孩子赔了他。”晁夫人说:“既是胡相公助了十两,难道那做坏的员领卖不出一半钱来?何须卖这孩子?”他说:“那做的员领又不发出,分外还要另赔。”晁夫人道::“阿弥陀佛!酷刻这穷汉的东西,叫人卖儿卖女的!你有了十两,又是这卖孩子的五两,这才十五两了。你说得十六两才够,别的哩?”沈裁婆子道:“有了这个,还要得二两才够搅缠的。昨临清讲住的一套大红云劈就是十六两,这来往的盘缠衬摆纱补子二两还不够,上下还差着二两哩。”晁夫人说:“你这二两往那里躁兑?”他说:“到家里看,还有几件衣裳,几件破烂家伙,都损折了添上。”

晁夫人甚是惨伤,叫他吃饭。临去,晁夫人说:“也罢,我再给你二两银,完成了这件事罢,省得你又别处腾挪。”那妇人千恩万谢,与晁夫人念佛不了。晁夫人又道:“你放心自去,我不是作践人家孩子的人。你得闲就来看,我也不嗔。看这孩子爽爽利利的,一定也不溺床,我另给他做被子盖。”

那妇人拿了银子去了。晁夫人摩弄着他,哄他吃饭,又给他果子吃,黑夜叫他在炕脚头睡,叫他起来溺尿。扎括的红绢夹袄,绿绢裙子,家常的绿布小棉袄,青布棉裤,绰蓝布棉背心子,青布棉跷绦,青绸子脑搭,打扮的好不干净!又不叫做甚么大活。带到华亭,又到通州;回到家长了一十六岁,越发出跳得一个好人。晁知州要收他为妾,从新又叫了他爹娘来到,与了他十二两财礼。做了桩新的衣服,打了首饰上头。沈裁缝两口子也就来往。

晁知州不在了,沈裁缝两口子极有个叫他女儿嫁人家的意思。知道女儿有了五个月身孕,方才没好做声。到冬里生了儿子,晁夫人把他女儿看得似珍宝一般,又便不好开口。意思要等他满了晁知州的孝,再慢慢的与晁夫人讲。

到了三年,晁知州将待脱服,晁夫人一来也为他生了儿子,二则又为他脱服,到正三月天气,与春莺做了一套石青绉纱衫、一套枝红拱纱衫、一套水红湖罗衫、一套玄色冰纱衫,穿了一条珠箍,打了一双金珠珠排、一副小金七凤、许多小金折枝花、四个金戒指、一副四两重的银镯;也与小和尚做的一领栗子色偏衫、缨纱瓢帽、红段子僧鞋、黄绢小褂子;xx子也做了衣裳;丫头养娘,家人合家人媳妇,也都有那脱服的赏赐。

到了三年的忌日,请了真空寺智虚长老做满孝的道场。各门的亲戚,晁思才这班内外族人,沈裁的一家子,都送了脱服礼来。后晌散斋管待,完了醮事,春莺换了色衣,打扮的娇娇滴滴个美人,从头都见了礼,大家方散。

待了一月,沈裁的婆子拿了一盒樱桃、半盒子碾转,半盒子菀豆,来看晁夫人,再三谢前日打扰;坐了许久,与晁夫人说道:“有一件事特来与奶奶商议,也不是强定奶奶必然要做,我也不曾与喜姐说知,该与不该,只在奶奶与闺女娘儿两个自己的主意。人家有那缺少儿女无米无柴的,也都还要守志。何况闺女守着奶奶这等恩养,跟前守着哥哥,住着花落天宫的房子,穿的吃的是那样的享用,可放着那些不该守?但只是年纪太小,今年整才二十岁了,往后的日子长着哩。奶奶合他商议,他的主意看是怎么,省得他后日抱怨娘老子。”春莺道:“我见你端着两个盒子来,只道你说甚么好话,原来是说这个!你已是把我卖了两番钱使用了,没的你又卖第三番么?这是三四年里头供备的你的肥虱了,只怕我另嫁人去,别人家没有似这样供备你的!奶奶有了年纪,哥哥这们一点子,叫我嫁了人去,你这话是风是傻?”他娘说道:“你看么!我没说叫奶奶合你商议么?我也没曾逼住叫你嫁。这是做娘老子来尽你的话。你自己愿意守志,没的倒不是好?从此说定,往后就再不消提了。”晁夫人说道:“你娘也该有这一尽。他知道你心里是怎么?万一你心里不愿住下,不趁着这年小合你说,到有了年纪又迟了。你既说不嫁,这是你看长。我六七十的人了,能待几年守着孩子?这们的大物业,你受用的日子长着哩。这不今年你二十岁了?破着我再替你当四五年家,你浑身也历练的好了,交付给你,也叫我闲二年,自在自在。”

说话中间,小和尚拿着他奶母子的一只鞋,飞也似的跑了来。xx子跷着一只脚,割蹬着赶。晁夫人说:“你是怎么?”xx子说:“我刚在那里缠缠脚,哥哥拿着我一只鞋跑了来了。”小和尚拿着鞋,把手逼在脊梁后头,扑在晁夫人怀里,把那鞋照着他xx子一撩,说:“娘,你看俺妈妈的‘运粮船’呃!”惹的一家子呱呱的大笑。又问晁夫人要了几点子纱罗,叫他沈姐与他做“豆姑娘”,春莺说:“我不做,我待嫁人家去哩。”小和尚又跑到晁夫人怀里问说:“俺沈姐说他要嫁人家去哩。怎么是嫁人家?”晁夫人说:“他嫌咱没饭给他吃,又嗔你叫他做这个做那个的,不在咱家,另往人家去哩。”小和尚地下打滚,说:“我不要他往人家去,我去打那人家!”晁夫人说:“你起来,别要打滚。等他真个要去,我合你说,你可打那人家去。”小和尚从此以后,凡遇吃饭,就问说:“娘,给沈姐饭吃了没有?看他又要嫁人家。”晁夫人道:“咱往后只是给他饭吃,你再休题了。这嫁人家可不是好话。”小和尚说:“这不是好话么?”谁知他极有记性,果然从此以后就便再也不说,也就再不叫他扎媳妇、剪人儿,诸般的琐碎。沈裁两口子合晁夫人春莺自此都相安无事,再也不题此事。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春莺年长三十岁。晁夫人七十四岁。小和尚长了十四岁,留了头发,变了个唇红齿白的好齐整学生,读书甚是聪明,做的文章有了五六分的光景,定了姜副使的老生女儿。

这年二月尽边,晁夫人因雍山庄上盖房上梁,季春江请晁夫人出去看看,原算计不两日就回,穿的也还是棉衣。不料到了庄上,天气暴热起来,又没带得夹袄,只得脱了棉衣,光穿着两个绵绸衫子,感冒了风寒,着实病将起来。捎信到城,春莺叫了人合尹三嫂说了,即时锁了门,叫晁书、晁凤两个媳妇子好生看着,同了尹三嫂、小和尚即刻奔出乡去。晁夫人甚是沉重。春莺和小和尚万分着忙,请人调理。到了七日,发表不出汗来,只是极躁。

小和尚想道:“我听的人说:‘父母有病,医药治不好的,儿女们把手臂上的肉割下来熬了汤灌了下去就好。’这叫是‘割股救亲’。娘病得如此沉重,或者合那股汤灌下,必定就有汗出。又听得说:‘割股不可令父母知道。如知道了,更反不好。’”算计往那里下手,又寻下了刀疮药并扎缚的布绢,拿了一把风快的裁刀,要到那场园里边一座土地庙内,那里僻静无人,可以动手。

走到庙前开进门去,只见地下一折帖子,拾起来看,上面写道:“汝母不过十二日浮灾,今晚三更出汗。孝子不必割股,反使母悲痛。”小和尚见了这帖,想道:“这个事是我自己心里举念,再没有人知,如何有此帖在地?只怕是土地显神,也不可知。既说今夜三更出汗,不免再等这半日。”神前磕了头,许说:“母亲好了,神前挂袍,吃三年长素。”许毕,袖了刀子回家。

晁夫人越发跑躁得异常,春莺、尹三嫂、小和尚三人不住的悲啼,一连七夜,眼也不曾得合。看看二更将尽,晁夫人躁得见神见鬼,交了三更,躁出一身冷汗,晁夫人渐渐安稳,昏昏的睡熟了去。三个着己的人轮班看守。直到次早日出醒来,想吃蜜水,呷了两三口;停了一会,想要粥吃,又吃了一钟米汤。一日一日,渐渐到了十二日,果然好了。又将息了几日,恐家中没人,扎挣着都进了城。小和尚方与母亲说知土地庙显灵,要去挂袍。晁夫人都与他置办完备,亦即吃了素。

晁夫人待要不依他吃,他又对神前许过的,依了他吃素,心里又甚是疼爱得紧,也甚觉难为。小和尚又取出帖子来看,止剩下一张空纸,并没有一些字迹。晁夫人说:“你等黑了灯下看,一定有字。”果然真真的字在上面,众人看了,甚是希奇。可见:

孝顺既有天知,忤逆岂无神鉴?恶人急急回头,莫待灾来悔忏!

《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五回 无行生赖墙争馆 明县令理枉伸冤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三十五回 无行生赖墙争馆 明县令理枉伸冤

醒世姻缘传——

第三十五回无行生赖墙争馆明县令理枉伸冤

瞿潭栈道,剑阁羊肠,从来险路应嗟。蜂针似箭,虿尾如枪,恼人

声恶乌鸦。鬼蜮会含沙,豺虎相为暴,野寺黎庠。此般异类,这样穷奇,

岂愁他。

惟有一种凶邪:宫墙托迹,诵读名家。负辱据器,时时扰乱官衙。

生事强争差捏,无情呓语,费嘴磨牙。等得神明法吏,方杀两头蛇——

右调《望海潮》

却说往日与人做先生的人毕竟要那学富道高,具那胸中的抱负,可以任人叩之不穷,问之即对;也还不止于学问上可以为师,最要有德、有行、有气节、有人品,成一个模范,叫那学生们取法看样。学生们里边有富厚的,便多送些束修,供备先生,就如那子弟们孝顺父兄一般,收他的不以为过;有那家里寒的。实实的办不起束修,我又不曾使了本钱,便白教也成器,有何妨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见这师弟的情分也不是可以薄得的。

但如今的先生就如今日做官的心肠一样。往时做官的原为“致君泽民”,如今做官的不过是为“剥民肥己”,所以不得于君,不觉便自热中。往日的先生原为“继往开来”,如今做先生的不过是为“学钱糊口”,所以束修送不到,就如那州县官恨那纳粮不起的百姓一般;学生另择了先生,就如那将官处那叛逃的兵士一样。若是果真有些教法,果然有些功劳,这也还气他得过,却是一毫也没有帐算。

不止一个先生为然,个个先生大约如此。不似那南边的先生,真真实实的背书,真真看了字教你背,还要连三连五的带号,背了还要看着你当面默写;写字真真看你一笔一画,不许你潦草,写得不好的,逐个与你改正,写一个就要认一个。讲学的时节,发出自己的性灵,立了章旨,分了节意,有不明白的,就把那人情世故体贴了譬喻与你,务要把这节书发透明白才罢;讲完了,任你多少徒弟,各人把出自己的识见,大家辩难,果有甚么卓识,不难舍己从人。凡是会课,先生必定要自做一首程文,又要把众学生的文字随了他本人的才调与他删改,又还要寻一首极好的刊文与他们印正。这样日渐月磨,循序化诲,及门的弟子,怎得不是成才?怎得不发科发第?所以这南边的士子尽都是先生人力的工夫。北人见那南人的文字另是一段虚灵,学问另是一般颖秀,都说是那名山秀水,地灵人杰,所以中这样文人;从古以来,再没有一个晓得这北人的天资颖异,大过于南方,真真不愧于生知。

看官自想:我这话不是过激的言语。北边每一乡科,每省也中七八十个举人;每一会场字,一省也成二三十中了进士,比那南方也没有甚么争差。那南方中的举人进士不知费了先生多少陶成,多少指点,铁杵磨针,才成正果;这北方中的举人进士,何尝有那先生的一点功劳,一些成就?全是靠了自己的八字,生成是个贵人;有几个淹贯的文人,毕竟前生是个宿学悟性,绝不由人。若把这样北人换他到南方去,叫那南方的先生象弄猢狲一般的教导,你想,这伙异人岂不个个都是孙行者七十二变化的神通?若把那南人换到北边,被北方先生的赚误,这伙凡人岂不个个都是猪八戒只有攮饭的伎俩?这分明不是自己的人工不到,却说甚么南北异宜?

当日明水有一个先生姓汪,名字叫是汪为露,号叫是汪澄宇,倒也补了个增广生员。他的父亲在日,也是个学究秀才,教了一生的寡学。谁知这北边教学的固是“无功受禄”,却也还要“运气亨通”;这老儿教了一世书,不曾教成一个秀才。有几个自己挺拔可以进得学的,只为先生时运驳杂,财乡不旺,你就一连十数遍讲道,休想髹那泮水池边。辞了下去,从了别的先生,今日才去从起,明日遇着考试,高高的就是一个生员,成五成十的银子谢了那新教的先生。

后来这个老先生宾了天,汪为露进了学,袭了他令尊大人的宝座,谁知把他父亲的蹭蹬都转了他的亨通,学生们阵阵的都来从学。凡是别人家的书堂,有那积年不进的老童,你只来跟了他,遇考就进,再不用第二次出考的事;凡值科岁两考,成百金家收那谢礼,人再不说他邪运好,财神旺相,四下传扬开去,都说他是第一个有教法的明师,倍了旧日的先生,都来趁他的好运。他即教学起家,买田置屋。起先讲书的时节,也还自己关了门,读那讲章;看课的时节,也还胡批乱抹,写那不相干的批语。后来师怠于财成,连那关门读讲章的功夫都挪了去求田问舍,成半月不读那讲章;连那胡批乱抹也就捉笔如椽;成一两会的学课尘封在那案上,不与学生发落。

只因手里有了钱钞,不止于管家,且添了放利,收长落,放钱债,合了人摇会。你道这几件事岂是容易做的?这都是要脚奔波,足不沾地的勾当,岂是教书人所为?失了魂的一般东磕西撞,打听甚么货贱,该拿银子收下;甚么货贵,该去寻经纪来发脱。买那贱货,便要与人争行相竞;卖那贵货,未免就有赊欠等情,自要递呈告状。有那穷人败子,都来几两几十两的取,取钱的时候,花甜蜜嘴,讲过按月按时,十来分重的利钱,不劳一些费力,定了时刻,自己送上门来。头一两个月果然不肯爽信,真真的自家送到。喜得那汪为露对他妻子说道:“有银子不该买地,费了人工,利钱且又淡薄,只该放债。这十分重的利息,不消费一些人力,按着日子送来,那里还有这样赚钱的生意?”叫他婆子看小菜,留那送利钱的人吃酒,有留他不坐的,便是两杯头脑。到了第二三个月上,有那样好的,过五六日七八日自己还送到。其余的也便要人上他门去催讨得,然后付与来人。渐渐的那自己送来之事,这是绝无未有的了。至于上门催讨得来的,十无一二,未免要劳动汪相公大驾亲征,又渐渐的烦劳汪相公文星坐守;又甚至于兴词告状,把那县门只当了自家的居室,一月三十日,倒有二十日出入衙门。

凡有人家起会,都要插在里边。既是有会友,就多了交际:今日与李四温居,明日与张三庆寿;今日赵甲请去尝酒,明日钱乙请去看花。若说在书房静坐片刻的工夫,这是那梦想之所不到。但只是端午、中秋、重阳、冬至、与夫年下这五大节的节仪,春夏秋冬这一年四季的学贶,上在考成,你要少他一分,他赶到你门上足足也骂十顿。有那学生的父兄,略知些好歹,嫌憎先生荒废了子弟的学业,掇了桌凳,推个事故辞回家去,他却与你抵死为仇,赖那学生,说他骑了头口,撞见先生不肯下来;又说他在人面前怎样破败;又说还欠几季束修不完;自己采打了学生,还要叫他父兄亲来赔礼;又说他倚了新先生的势力,又去征伐那新去从学的先生。

且是更有那不长进的行止:有几亩坟地与一个刘乡宦的地相邻,他把树都在自己地上促边促岸的种了。后来成了大树,一边长到刘家地内,他便也就种到那树根之旁。刘乡宦也绝不与他较量,后来越发种出那树根之旁。刘家看庄的人与他讲理,说道:“你树侵了我的地,已是不顺理了,你却又种出树外。”他说:“我当初种树的时节,你家是肯教我不留余地种在促边的么?”看庄人告讼刘乡宦。刘乡宦说道:“不幸才与这样人为邻,你可奈得他何?你只依他耕到的所在立了石至罢了。”看庄人叫石匠凿了两根石柱。正在那里埋,他恰好在乡,说碍了他行犁,不许埋那石柱。

一个侯小槐开个小小药铺,与他相邻,他把侯小槐的一堵界墙作了自己的,后面盖了五间披厦。侯小槐也不敢与他争强。过了几年,说那墙后面还有他的基址,要垒一条夹道,领了一阵秀才徒弟,等县公下学行香,拿了一呈子跪将过去,说侯小槐侵他的地基。县官接了呈子,问说:“后面跪的诸生是做甚的?”他说:“都是门徒,为公愤故来相伴生员的。”县官说:“若有理的事,‘一夔足矣’,何庸公愤?”回去出了票,齐人听审。

侯小槐也递了诉状,说他的房子住了两世,汪秀才是新买的,只问他的卖主果然墙是谁的。县官问说:“汪生员买的时候,这所在是屋是墙?”侯小槐说:“从来是墙,汪生员买到手里,才起上了屋。”县官说道:“侯小槐,你把他的房基画出我看。”侯小槐在那地上用手画道:“他那房子原是一座北房,一座南房,一座西房;如今他方盖上了一座披厦,这后墙是小人自己的界墙。”

汪为露说:“这墙是生员的墙,后还有一步的地基,文书明白。他欺生员新到,故此丧了良心图赖。”县公笑道:“你把这墙拆了坐地东边一步去,盖一座深大的东房,做了四合的爻象,委实也好;这也怪不得你起这个念头,我也该作成你这件好事;只是这侯小槐不肯依。”汪为露说:“若是尊师断了,他怎敢不依?”县官道:“你这个也说得是。”指着自己的心道:“可奈他又不依!你那些徒弟今在那里?”汪为露说:“都在外面,一个也不少。”县官说:“怎么都不进来抱公愤?”汪为露说:“因遵宗师的法度,不敢进来。待生员出去叫他们去。”县官说:“也不消去叫。”拿起笔来,在那审单上面写道:

审得生员汪为露三年前买屋一所,与侯小槐为邻。汪有北屋南屋西

屋,而独东无东房。以东房之地隘也,私将侯小槐之西壁以为后墙,上

盖东厦三间,以成四合之象。见侯小槐日久不言,先发箝制,不特认墙

为己物,且诬墙东尚有余地。果尔,汪生未住之先,不知已经几人几世,

留此缺陷以待亡赖生之妄求哉?妇人孺子,谁其信之?无行劣生,法应

申黜,姑行学责二十五板,押将厦屋拆去,原墙退还侯小槐收领。再若

不悛,岁考开送劣简。余俱免供。

县官写完,说道:“我已判断了。我读你听。”汪为露方才垂首丧气,禀道:“既蒙宗师明断,生员也不敢再言。只求叫他依旧借墙,免拆这厦屋罢。”县官说:“借墙与你盖屋,原是为情;你今呈告到官,这情字讲不得,全要论法了。况你这样歪人,谁还敢再与你缠帐?我劝你快快的拆了那房,把墙退与他去。若抗断不服,目下岁考的行简,一个也就是你!我明白开送,不是瞒人。饶你罚米罢!出去!”叫原差押到学里戒饬过,拆完了房,取了侯小槐的领状同来回话。出到大门外边,汪为露还撺拳拢袖要打那侯小槐,又嗔那些徒弟不帮了他出力。差人说道:“他上边又没有拿话丁你,是大爷自己断的,你打他则甚?我是好话,相公,你莫要后悔!”

那徒弟里边都七嘴八舌发作那个侯小槐。独有一个宗昭,字光伯,也是个名士,只问说:“县公怎样断了?”差人拿出那审单来看。宗光伯看了点头说:“有理的事慢讲,不必动粗。”都同了汪为露到了学里。

学师升了明轮堂,看了县公的亲笔审语,叫门子抬过凳来,要照数的戒饬。这却得了那徒弟们的大力,再三央恳。那学官方才准了免责,说道:“你却要出一两谢礼与那县里的公差,好央他去回话。”公差说道:“这个却不敢受,只说是师爷看了众位相公的情面,不曾戒饬就是了。”学师道:“瞒上不瞒下的,你何苦来?等他不谢你一两银,凭你怎么回话,我也不好怪你了。”出到外面,汪为露一个钱也不肯与那差人,只看那些徒弟。那些徒弟又众目只看那先生。内中有一个金亮公说道:“我们见在的十二个人,每人拿出一钱来,把一两谢原差,把二钱与学里门子。我有银在此,出了去,你们攒了还我。”汪为露道:“劳动陪也罢了,怎好又叫你们出银?”虚谦了一谦,看着金亮公秤出一两二钱银子,打点了差人门子开去。

差人又押了去交墙,汪为露撒赖道:“这要叫我拆房,我只是合他对命,把毛汆的罄净,啃了鼻子抠眼!我就自家照不过你,我还有许多徒弟,断不输与这光棍奴才!”又是宗光伯悄悄的说道:“先生既是还问他借墙,合他好说,这失口骂他,他岂没个火星?这事就难讲了。”他听了宗光伯的话方不做声。各人且回家去。

侯小槐因受了他一肚酽气,气出一场病来,卧床不起。差人又催他拆房,侯小槐又病的不省人事。汪为露柔了头,脱了光脊梁,躺在侯小槐门前的臭泥沟内,浑身上下,头发胡须,眼耳鼻舌,都是粪泥染透,口里辱骂那侯小槐。后来必定不肯拆房。他平日假妆了老成,把那眼睛瞅了鼻子,口里说着蛮不蛮、侉不侉的官话,做作那道学的狨腔。自从这一遭丢德,被人窥见了肺肝。

谁知他还有一件的隐恶:每到了定更以后,悄悄的走到那住邻街屋的小姓人家,听人家梆声。一日,听到一个屠户人家两口子正在那里行房。他听得高兴,不觉的咳嗽了一声。屠户穿了衣裳,开出门来,他已跑得老远,赶他不上,罢了。谁知他第二日又去听他,那屠子却不曾云雨,觉得外面有人响动,知道是又有人听他,悄悄的把他媳妇子身上捏了捏,故意又要干事。媳妇故意先妆不肯,后来方肯依从。媳妇子自己故意着实滢声浪语起来。屠户悄悄的穿了衣裳,着了可脚的鞋,拿了那打猪的挺杖,三不知开出门来,撞了个满怀,拿出那缚猪的手段,一手揪翻,用那挺杖从脊梁打到脚后跟,打得爬了回,惊出来许多邻舍家来。有认得是汪为露的,都说:“汪相公,你平日那等老诚,又教着这们些徒弟,却干这个营生!”次日,屠户写状子要到提学道里去告他。央了许多的人再三央求,方才歇了。

旧时的徒弟宗昭中了举,迎举人那一日,汪为露先走到他家等候。宗举人的父亲宗杰只道他为徒弟中举喜欢,煞实地陪了他酒饭。等到宗昭迎了回来,布政司差吏送了八十两两锭坊银,他取过一锭看了一会,放在袖中,说道:“这也是我教徒弟中举一场,作谢礼罢了。”众人也还只道他是作戏。他老了脸,坐了首位,赴了席,点了一本《四德记》,同众人散了席,袖了一锭四十两的元宝,说了一声“多谢”,拱了一拱手,佯长而去。真是“千人打罕,万人称奇。”宗昭原是寒素之家,中了举,百务齐作的时候,去了这四十两银,弄得手里掣襟露肘,没钱使,极得眼里插柴一般。到了十月,要收拾上京会试,百方措处,那里得有盘缠。喜得提学道开了一个新恩,说:“这新中的春元都是他嫡亲的门人,许每人说一个寄学的秀才,约有一百二三十两之得,以为会试之资。”这汪为露自己去兜揽了一个,封起了一百二十两银,逼住了宗昭,定要他与提学去讲。最苦是宗昭自己先定了一个,封起的银子,陆续把他甩了许多,只得再三央告那先生,说:“师弟之情就如父子一样,门生徼幸了一步,报恩的日子正长。如今且只当济助一般,万一会试再有前进,这一发是先生的玉成。”他把那头摇行落的一般,那里肯听!后来见央得紧了,越发说出大不好听的话来,他说:“甚么年成!今日不知明日的事!你知道后来有你有我?既中了举,你还可别处腾挪,这个当是你作兴我的罢了。”

宗昭见了他拿定主意,再说也徒有变脸而已,没奈何,只得应承。但这秀才的恩典,除了不得罢了,但他自己那一个封起的银子,使动了一半,却要凑足了退还与他,那里得又有?只得再去央他,只当问他借五六十两银子的一般,添了还人。他大撒起赖来,发作说道:“我看你断不肯慨然做个人情叫我知感,你将来必定人也做不着、鬼也做不着才罢。我实对你说:你若把这个秀才,或是临时开了你自己的那个名字上去,或是与我弄不停当,你也休想要去会试,我合你到京中棋盘街上,礼部门前,我出上这个老秀才,你出上你的小举人,我们大家了当!”唬得宗昭流水陪罪不迭,闭了口跑的回家。他父亲把几亩水田典了与人,又揭了重利钱债,除还了人,剩下的,打发儿子上京。可可的又不中进士,揭了晓,落第回来。

这汪为露常常的绰揽了分上,自己收了银钱,不管事体顺理不顺理,麻蚍丁腿一般,逼住了教宗昭写书。被那府县把一个少年举子看做了个极没行止的顽皮,那知道都是汪为露干的勾当。后来越发替宗昭刊了图书,凡有公事,也不来与宗昭通会,自己竟写了宗昭的伪札,恐怕那官府不允,写得都是不轮之语,文理又甚不通;也常有触怒了官府,把那下书的打几板子,连宗昭做梦一般,那里晓得!

渐渐的宗昭风声大是不雅,巡按有个动本参论的声口。亏不尽宗昭的姑夫骆所闻在按院书吏,禀说:“这宗昭是书吏内侄,年纪才十八九岁,是个少年有德的举人。外边做的这些事件,宗昭闻也不闻,都是他先生汪为露干的勾当。”按院方才歇了。宗昭晓得这话,收拾了行李书籍,辞了府县,往他河南座师家里,同了他的公子读书。后来中了进士,仍旧被他所累,一个小小的行人,与了个“不谨”闲住。宗昭往河南去后汪为露还写了他的假书,与一件人命关说,被县官查将出来,几乎把一个秀才问坏,从此方才洗了那一双贼手。

其实家里有了钱钞,身子又没了工夫,把误赚人家子弟的这件陰骘勾当不干,也自罢了,他却贪得者无厌。教了狄员外的儿子狄希陈整整五年,节里不算,五四二十,使了二十两束修。他娘叫他认字,单单只记得“天上明星滴溜溜转”一句。见狄希陈不来上学,另请了程乐宇坐馆,对了人面前发作,要在路上截打狄宾梁父子,要截打程乐宇。又说薛教授也不该合狄家伙请先生,有子弟只该送与他教。狄宾梁是个不识字的长者,看长的好人,不因那儿子不跟他读书,便绝了来往;只除了修仪不送,其余寻常的馈遗,该请的酒席,都照旧合他往来。他虽是一肚的不平,没有可寻的衅隙;就是薛教授皓然了须眉,衣冠言动就合个古人一般,也便不好把他殴打。看来罗唣程乐宇是真。

一日,程乐宇放了晚学回家,这汪为露领了他的儿子小献宝,雇了两个光棍朱国器、冯子用,伏在路上,待程乐宇走过,一把采翻,众人齐上,把一个德行之儒做了个胯下之客,打得鼻青眼肿。恐怕程乐宇告状,他先起了五更跑到绣江县里递了无影虚呈,翻说程乐宇纠人抢夺。程乐宇也随即赴县递呈。

县官验得他面目俱有重伤,又久晓得汪为露的行止,都准了呈子,差了快手拘人。攒出他几个党羽:一个龙见田,一个周于东,一个周于西,一个景成,就中取事,要与他讲和。程乐宇起先不允。众人叫汪为露出了三两贿赂,备了一桌东道,央出无耻的教官闵善请了程乐宇去,确要与他和处。程乐宇作难,闵教官煞实做起对来。程乐宇畏势,准了和息,投文见官。汪为露与景成抬了“和息牌”上去。县官头一个叫上程英才去,问说:“你情愿和息么?”程英才说:“生员被打得这般重伤,岂愿和息?迫于众势,不敢不从。”周于东一干人众齐说:“你在外面已是讲和停妥,方来和息;见了尊师,却又说这般反覆。”县官说道:“你们党恶,倚恶要盟,倚众迫胁,怎倒是他反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个秀才被人打得这般伤重,倒不同仇,还出来与人和息!”周于东等辩说:“若是平人百姓殴辱了斯文,生员们岂无公愤?但二生互殴,所以诸生只得与他调停。”

县官说:“小献宝,朱国器,冯子用,都上来!这三个奴才是秀才么?”周于东等说道:“这小献宝就是汪生员的儿子。朱国器的父亲也是生员。”县官道:“你说秀才的儿子就可以打秀才,难道知县的儿子就可以打知县,教官的儿子可以打教官么?把这小献宝这三个光棍拿下去使大板子打!”喝了数,五板一换,每人三十板,取枷上来,写道:“枷号通衢,殴打生员群虎一名某人示众,两个月满放。汪为露罚砖五万,送学修尊经阁应用。龙见田、周于东、周于西、景成押学,每人戒饬二十板。原差押汪为露在原旧行殴处所同众与程相公陪礼。”

发落了出去,将到二门,县官又把一干人犯叫回,问说:“汪为露,你前年占住那侯小槐的墙基,拆了退与他不曾?”他流水答应道:“自从尊师断过,生员即刻拆还与他了。”县官说:“你一干人且在西边略站一站。”拔了一枝签,差了一个皂隶:“快叫侯小槐回话!如侯小槐不在,叫他妻子来亦可。”

差人去不多会,叫了侯小槐来。县官问说:“他退还了墙不曾?”侯小槐只是磕头。汪为露在傍叫他说道:“我出去就退还与你,可回话。”县官说:“你还不曾退还与他么?”问侯小槐:“你那领状是谁写的?”侯小槐道:“小人也没写领状。他从问了出去,只到了大门外边,就要将人汆毛捣鬓,百般辱骂。他那些徒弟们也都上前凌辱,亏了宗举人拦救住了。小人受了这口怨气,即时害了夹气伤寒,三个月才起床,不知谁人写的领状,小人不知。”汪为露说:“你同了众人情愿借墙与我,你对了老爷又是这般说话。”

县公叫原差,该房叫察号簿,县官说:“不消查号,原差是刘宦。”叫了一会,回话:“刘宦出差去了。”县官说:“你图赖人的地基,本应问罪;你既抗断,连这五万砖也不问你要罢!出去!”他晓得不罚他的砖是要送他劣行,免了冠。苦死哀缠。又是他许多徒弟再四央求,方才仍旧罚了五万砖,又加了三万,方才叫人押了拆那墙西盖的厦屋,还了侯小槐的原墙。刘宦差回,尖尖打了十五个老板。也着实不直那个闵教官,大计赠了一个“贪”字。汪为露才觉得没趣。可见:

半截汉子好做,为人莫太刚强;若是见机不早,终来撞倒南墙

《醒世姻缘传》:第三十四回 狄义士掘金还主 贪乡约婪物消灾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三十四回 狄义士掘金还主 贪乡约婪物消灾

醒世姻缘传——

第三十四回狄义士掘金还主贪乡约婪物消灾

身世百年中,泛泛飘蓬。床头堆积总成空。惟有达观知止足,清白家风。

可笑嗜财翁,心有钱虫,营营征逐意忡忡。觅缝寻头钻鸭子,不放些松——

右调《浪淘沙》

那求仙学佛的人虽说下苦修行,要紧处先在戒那“酒”、“色”、“财”、“气”。这四件之内,莫把那“财”字看做第三,切戒处还当看做第一!我见世上的人为那“酒”“色”“气”还有勉强忍得住的,一犯着个“财”字,把那“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且都丢吊一边。人生最要紧的是那性命,往往人为了这“财”便就不顾了性命,且莫说管那遗万年!千人咒骂!若是这“财”,丧了良心,涂抹了面孔,如果求得他来,便也只图目下的快活,不管那人品节概的高低,倒也罢了。谁知这件“财”字的东西,忒煞作怪,冥漠之中差了一个财神掌管,你那命限八字之中该有几千几万,你就要推却一分也推却不去;你那命里边不是你应得之物,你就要强求分厘毫忽,他也不肯叫你招来;你就勉强求了他来,他不是挑拨那病鬼来缠他,乘机逃在那医人家里,或是勾引孽神琐碎,他好投充势要之家;叫你分文不剩,空落一身狼狈。当初尉迟敬德在那隋末的时候,还做那打铁的匠人。空负了满肚的英雄,时运不来,且要受那凄凉落拓。一日五更起来,生了炉火,正要打铁,只见一个人长身阔膀,黑面虬髯,好似西洋贾胡一般,走来要尉迟敬德配一把锁匙。尉迟敬德认了他一认,问说:“我侧近边曾不见有你这人,若是外来的远人,如何得来的恁蚤?”那人说道:“我是财神,掌管天下人的财帛;因失落了库上钥匙,烦你配就。”尉迟敬德说道:“我如此一条猛汉,这样贫困,在此打铁为生,口也糊他不足。你既系财神,何不相济?”财神说道:“你是大富大贵的人,但时还未至。我见与你看守一库铜钱。你若要用,约得若干济事,你可写个支帖交我,我明日送到这村东柳树下堆垛,你五更去取便得。”尉迟敬德取过一张纸来,正待要写。那神说道:“帖上不必书名,你只写鄂公支钱若干即是。”尉迟敬德问说:“你可以与我多少?”神说:“脱不了是你应得之物,多少任意。”尉迟敬德说:“我只取三百万。”写完帖,交与了那神,作别而去。次夜五更,尉迟敬德起来走到村东柳树底下,只见山也似的一大堆钱。尉迟敬德每边肩上自己抗了二三十吊,走到家里,叫起四邻八舍同去与他抗钱。内中有乘机窃取的,或是缠在腰里,或是藏在袖中,那钱都变了青竹蛇儿,乱钻乱咬;也有偷了家去的,都变成了蛇,自己走到敬德家中。惟其成了活钱,所以连看守也是不必的。敬德得了这股财帛,才有力量辅佐唐太宗东荡西除,做了元勋世胄,封了鄂公,赐了先隋的一库铜钱。开库查点,按了库中旧册,刚刚的少了三百万,又掀到册的后面,当日敬德写的张票都在上边。

看官听到此处,你说这财帛岂可强求?所以古来达人义士,看得那仁义就似泰山般重,看得财物就如粪土般轻;不肯蒙面丧心,寡廉鲜耻,害理伤天,苟求那不义的财帛。至于遇着甚么失落的遗金,这是那人一家性命相关,身家所系,得了他的未必成用,断是人祸天灾。人到这个关头,确乎要拿出主意,不要错了念头,说“可以无取,可以取”的乱念,务必要做那江夏的冯商。若说常有人家起楼盖屋,穿井打墙,成窖的掘出金银钱钞,这其实又无失主,不知何年何月何代何朝迷留到此,这倒可以取用无妨,不叫是伤廉犯义。

有那样廉士,不肯苟求:

管宁合华歆锄地,锄出一锭金子。管宁只当是瓦砾一般,正眼也不曾看,用锄拨过一边。华歆后来锄着,用手拾起,看是金子,然后撩在一边。旁人就看定了他两人的品行。果然华歆后来附了曹躁,杀伏皇后,废汉献帝;管宁清风高节,浊世不污。

一个羊裘翁,五月热天,没有衣裳穿得,着了一领破羊皮袄,打柴度日。路上一锭遗金,有一个高人走过,把那锭金子踢一踢,叫那羊裘翁拾了去用。羊裘翁说:“你曾见五月里穿羊裘的人是肯拾金子的么?”他的意思说道,既是肯拾金子的人,实是无所不为、蝇营狗苟的了;既是无所不为、蝇营狗苟,这五荒六月,断然就有纱牵、纱裤、纱服、纱裙、纱鞋、纱袜的穿了,何消还着了羊皮打柴受苦哩?这都也还是须眉男子,烈气的丈夫,不足为异。还有那妇人之中,大有不凡识见:

一个李尚书名字叫是李景让,两个弟弟,一个叫是李景温,一个叫是李景庄。三个小的时候,死了父亲。他的母亲还在中年以下,守了三个儿子过日,家事甚是萧条。一年夏里连雨,濯倒两堵高墙。止了雨,叫人整理,墙脚掘出一只船来,船中满满的都是铜钱,请了那李夫人去看。夫人说道:“这是上天怜我母子孤寡,以此相周;但系地中掘出,所用无名,终是不义。若上天见怜孤寡,三子见在读书,使各自成各,把此钱作为后日俸禄。”仍叫人依旧掩埋,上面垒了墙界。后来果然李景让做到尚书,景温、景庄官居方面。

看官听说,你道我说许多话头作甚?如今要单表狄员外掘藏还金的事情。

却说狄员外与薛教授合请了程乐宇教他两家子弟,在他间壁新买的一所闲空地基盖造书舍,俱已盖完。狄员外看了人在那里打扫,恰好正冲书房门口一株玫瑰花,半枯不活的。狄员外说:“这株朽坏的花木不宜正冲了书房,移到他井池边去,日日浇灌,或者还有生机。”叫人掘到根下,只听的砉然一声,掘将起来,原来是一个小小的沙坛,坛内满满的都是铜钱,钱下边又是大小块锭不等的银子。

狄员外道:“早教杨春自己掘得,这房基也不消卖了。我想人谋不如天算。那一年发水,家家都被了水患,偏我得了许真君的护佑,家财房屋一些也没曾冲去。受了这样的护持,还不做那好人,图那不义之财作甚?我这有饭吃的人家,得这点子东西也显不出甚么富;若是杨春这穷鬼得了,这全就是他富家哩。使了不上八两银子买了这地铺,刚刚的才五六个月,得这望外的浮财,一定不好。”主意拿定不要他的,使人叫了杨春来到。

杨春说:“狄官人,我听见人说你在地铺子上掘了些东西,你使人叫了我来,莫非要分些与我么?”狄员外领了他看,说道:“这不够你方便的么?”杨春说:“有了这些,自然方便,但我那里有这造化?这株玫瑰花是我种的,我难道没刨这地?却怎么掘他不着?偏是狄官人你就掘着了?可见这是你的造化。”狄员外说:“这原是你的地铺里东西,你自拿去买几亩地,过日子去。那年水不冲我的,就是龙天看顾,还希图这个做甚?”杨春道:“你说的甚么话!我一个钱卖己你,清早写了文书,后晌就是你的物业;你掘几千几万,也就不与我相干了。况且文书写的明白,土上土下尽系买主。如今待了这许多时,连房子也都盖了,掘出东西,叫我拿去,也没有这理。你老人家有仁义,为我的穷,你分几吊钱己我,我替你老人家念佛;你一个钱不分己我,这是本等,我也只好说我没造化罢了,也没有怨你老人家的事体。”狄员外道:“这东西是我自己掘出来的,又没有外人看见,我藏过了不说,谁人晓得?我既叫你来,这是我真心与你,我决意不要的,你快些收拾了回去。”

杨春只是求分,狄员外只是全与。杨春说道:“我这一个穷人,骤得了这许多银钱,就是无灾,一定有祸,不如你这有福气的得了去,些微分点与我,倒是安稳的营生。”狄员外道:“你得了这个就是造化到了,那里就担架不起?你得了这个,只是往好处里想,行好事,感激天老爷,神灵自然就保护你了。你若只往不好处想:‘我曾问某人借二升粮食,他不给我;曾问人借件衣裳,他没应承我,如今怎么也有了钱!’指望就要堵人家嘴,穿好的、吃好的,这可就是你说的那话,没灾也有祸了。”杨春道:“你老人家教诲的极是!只是我怎好都拿了去?也要消受。”

狄员外就叫掘地的那个觅汉:“你就去与他抬去。”又对杨春说:“这是他掘出来的。你待谢他些甚么,这却在你,这个我不拦阻。”杨春方才与狄员外叩头作谢,说道:“如今世上的人,谁是你老人家这心!人只说是天爷偏心,那年发水留下的,都是几家方便主子。我掏着指头儿算,那留下的,都不是小主子们歪哩。象你老人家这心肠,天爷怎么不保护?”狄员外说:“你得了这点子东西,白日黑夜的谨慎。如今咱这里人都极眼浅,不知有多少气不上的哩!还有一件:那乡约秦继楼合李云庵,这两个歪人,他也只怕要琐碎你。你可招架着他。”杨春道:“大官人,你说的极是!我仔细着就是。”

那个觅汉寻了绳杠,络住那坛,合杨春抬到家去。杨春的母亲合他媳妇见抬了一个坛去,说道:“怎么?叫了你去,分与一坛酒么?”杨春说:“可不仔么?叫我说着没极奈何的,给了我一坛薄酒来了。”二人抬到屋里,他娘合媳妇子方才知是银钱,说:“他掘了多少?就分这们些给你?”杨春说:“就只这个,都给咱来了。”拿了一个小荸箩倒在里面,也只好有二三十来吊的钱,二百两多银子罢了。

杨春拿了七八拿钱放在那觅汉袖里,又拣了两块够十来两的银子与那觅汉;那汉又自己在荸箩里拿了又够十来两的两块,说:“这直当的买二亩地种。你给我的那点子,当的什么事?”说着,往外就跑。杨春往外赶着说道:“你怎么就去了?沽一壶咱吃钟!”觅汉说:“大官人还等着我做甚么哩,改日扰你罢。”家去回了狄员外的话。

狄员外道:“他分了些给你?”觅汉说:“给了我七八拿钱,够十来两银子。叫我又自己拿了他两块,也够十来两。”把那银子钱都倒在地下,数得钱是二千五百三十四文,银子共秤了二十一两四钱。狄员外说:“便宜你这狗头!这就是你一生过日子的本儿。你拿来,我替你收着,到了你手里就打伙子胡做,也罢,把那钱的零头儿给了你罢。”那觅汉彼时喜喜欢欢的谢过去了。

再说杨春得了这些物件,倒也狠命的听那狄员外的教训,着实的谨慎。但小人家的过活,浅房浅屋的去处,家里又有两个不知好歹的孩子,遥地里对了人家告讼,说他家有一坛银钱。那日觅汉与他抬了回家,多有人看见;又兼狄家的觅汉伙伴不曾分得银钱的,心里气他不过,到处去彰扬,不止他本村扬说的一天一地,就是邻庄外县都当了一件异事传说。一个说成十个,瞎话说是真言。果不然动了那二位乡约的膻心,使人与他说道:“如今朝廷因年岁饥荒,到处要人捐赈。杨春是甚么人!掘了这几十万的金银,不报了官,却都入了私己。每人分与我们千把两便罢,不然,我们具呈报县,大家不得!”

杨春听见,慌做了一团,悄悄的去与狄员外商议。狄员外道:“我说这两个不是好人,果不其然!论我倒也合他两人相知。他如今待吃肉哩,就是他老子一巴掌打了他的碗,他待依哩?你若说输个己,给他些什么,少了又拿不住他,多了这又是‘大年五更呵粘粥,不如不年下’了。且是一个降动了,大家都要指望。要不,你只推我,你说:‘我得的是甚么,你只问狄宾梁去。’你叫他问我,我自有话答对他。”

乡约等不见杨春回话,又叫人传了话来,说:“你叫他到城里去打听这大爷的性儿。只听见乡约放个屁,他流水就说‘好香,好香’,往鼻子里怞不迭的。我申着你掘了一万,你就认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两,只怕这两也还要你认。你叫他仔细寻思,别要后悔!”杨春道:“我的个地铺子已是卖出去够半年了,从那些年俺爹手里埋了一小坛子钱,迷胡了寻不着,上在卖契里边讲过,掘着了,仍还原主。昨日狄官人移玫瑰花寻着,还了我,脱不了那坛子合钱都见在。要是几千几万,可也要屋盛他;我除了这两间草房,还有甚么四房八傣拉哩?要说叫我摆个东道请他二位吃三杯,我这倒还也擎架的起;成千家开口,甚么土拉块么?”来传话的人把他的话回了乡约。那乡约说道:“你叫他长话短说。若说每人一千,就是唬虎他的话。我听的他实得了三四十吊钱,够二百多两银子。叫他每人送俺五十,这是银子,合俺平分;那钱叫他自家得了罢。若再不依,这就叫他休怪了。”

杨春听见,又去与狄员外商议,狄员外沉思了一会,说:“这事按不下。这两个人,你就打发了去,后边还有人挟制,不如他的意思,毕竟还要到官,如今爽利合他决绝了罢。”杨春说:“他打哩真个申到县里,那官按着葫芦抠子儿,可怎么处?”狄员外说:“你昨日说这钱是你爹埋下的,文书上写的明白。这话回的他好,你往外不拘到那里都依着这话答对就好。”

杨春听了这话回去,自家先到了秦继楼家,说:“那年俺爹埋了罐子钱,迷胡了寻不着。昨日卖这地铺子,文书上写的明白,狄官人移玫瑰花掘出来,还了我,这都是仗赖二位约长的洪福。我明日治一根菜儿,家里也没去处,就在前头庙里请二位约长吃三钟。要肯光降,我就好预备。我还没去见李约长哩。”秦继楼说:“你没要紧费这们大事做甚么?留着添上好使。俺吃你两钟酒,堵着颡子,还开的口哩?你得的你爹的钱,又没得了别人的,罢呀待怎么!只是这们大事,俺不敢不报,这大爷的耳朵长多着哩!你请李云庵,请与不请,他去与不去,我可不好管的,你可别为我费事。我倒不为没工夫,实是不敢枉法骗人酒食。”杨春说:“你老人家是个约正,我不与你讲通了,可怎么去合李约长说?”秦继楼说:“你只管合他说去,怕怎么的?各人的主意不同。打哩他也没甚么话说,我没的好合你为仇?落得河水不洗船哩。”杨春说:“我再去见李约长,看他有甚么话,我再回来。”

杨春又到了李云庵家,李云庵说:“贵人踏贱地呀!可是喜你平地就得这万两的财帛。流水买地,我替你分种地去。”杨春说:“甚么万两的财帛?坯块么?万两财帛!那狄官人怕银子咬手,他不留下,都给了我?我治了根素菜,明日在前头庙里曲待二位约长到那里吃三杯。我刚才到了秦约长那里,他说他没有主意,单等着你老人家口里的话。你老人家只吐了口,肯去光降,他没有不去的。”李云庵说:“你看这秦继楼的混话!他倒是约正,倒说等着我!你会做好人,把恶人推给我做。我合你实说:他合我算计来,开口每人问你要五十两,实望你一共四十两银子也就罢了。你要不依,俺申到县里,就完了俺乡约的事了,只看你的造化。大爷信你的话,说这是你爹埋的,不问你要,也是有的;按着葫芦抠子儿,这也是定不住的事。一似这摆酒的话不消提。”

杨春领了一肚子闷气回去,仍去合狄员外商议。狄员外说:“你去了,我又寻思,百动不如一静的。叫他弄到官儿手里,没等见官,那差人先说你掘了银钱,摹你一个够。官说你得的不止这个,掏着一五一十的要。你没的给他,刑拷起来,也是有的。要不然,你出些甚么给他也罢,难得只叫乡约堵住颡子不言语,别的旁人也不怕他再有闲话。那乡约为自己,他自然的照管他。可知得多少打发的下来?”杨春说:“刚才李云庵的口气,说要两个共指望四十两银子。”狄员外说:“这就有拇量了,看来三十两银打发下他来了。要是这个,还得我到跟前替你处处。你家去,爽俐狠狠给他三十两,打发他个喜欢。你去拿了银子来,我着人请他两个到我家里合他讲话。”杨春流水回去取银。狄员外还差了前日的觅汉李九强去请二位乡约来家讲话。

李九强先到秦继楼家,说:“主人家请到家中说话。”秦继楼问:“待合俺说甚么?”李九强说:“怕不的是为杨春的事哩。”秦继楼说:“你主人家怕钱压的手慌么?一万多银子都平白地干给了人,是风是气哩?”李九强说:“主人家也不是风,也不是气,只说那一年发水没冲了,凡百往那好处走,补报天老爷。”秦继楼说:“既是自家不希罕,我给他一少半,把一半给了官,也落个名声。”李九强说:“多少哩!浑同一小沙坛子钱,没多些银子,有了百十两罢了。”秦继楼道:“你知不到,多着哩!”李九强道:“我掘出来的,我合他送去,我倒道不知道哩?我合他送到家,他还给了我两吊三四百钱,够十两多银子。”秦继楼说:“走,我合你去。”李九强说:“我还去请李约长哩。”秦继楼说:“我合你就过他家去罢。”二人同到了李云庵家。秦继楼说:“狄宾梁叫人请咱,不知合咱说什么,咱到他那里。”又说:“李九强,你先去。我听说你家新烧了酒,俺去扰三钟。”李九强道:“也罢,我先往家里说去。”

狄员外叫家里定下菜,留他们酒饭,狄员外娘子说:“没廉耻砍头的们,不看咱一点体面!别人家的钱,给他酒吃饭吃哩!”狄员外说:“这们的钱,他不使几个,没的干做乡约捱板子么?”说着,秦继楼合李云庵都到了,让进作了揖,坐下。狄员外开口说:“杨春屡次央我在二位跟前说分上,我说:‘这干分上说不的。’我没理他。他刚才又来皮缠,我说:‘你肯依我破费些,我替你管;你要一毛不拔,这我就不好管的。’我叫他家去取些什么去了。二位凡事看我的分上,将就他,不合他一般见识罢。”秦继楼说:“宾梁有甚么分付,俺没有不依的;可是这一年家,大事小节,不知仗赖多少,正没的补报哩。”说着,杨春也就到了,狄员外问道:“取来了没,是那数儿?”杨春说:“是。”狄员外接过来看了一看,又自己拿到后边秤了一秤,高高的不少,拿出来说道:“三十两薄礼,二位买件衣裳穿罢。本等该叫他多送,他得的原也不多,只是看薄面。”

李云庵只是看秦继楼,秦继楼说:“既是宾梁分付了,屁也不许再放!论起理来,看着宾梁的体面,一厘也不该要;只是这乡约的苦,宾梁是知道的,这们的钱不使几个,只是喝风了。”狄员外又说:“还有一事奉央:再有甚么人说闲话,可要仗赖二位的力量压伏哩。”秦继楼道:“好宾梁,何用分付!‘要人钱财,与人消灾。’没的只管自己使了钱,就不管别的了?”狄员外一面叫人揩桌子端菜。秦继楼说:“没的好真个取扰不成?”狄员外说:“实告,早有这个意思好预备;这是这一会儿起的意思,可是一些什么没有,新烧酒三杯。”秦继楼说:“这酒烧的,不沽早些?”狄员外说:“这是几瓮常酒酵子,那几日狠暖和,我怕他过了,开开,还正好。”

正说,一面四碟小菜,四碟案酒,四碟油果,斟上烧酒。二位乡约不惟与狄员外叙说家常,且是合杨春亦甚亲热,说:“合令兄极是相厚。令兄待我,就如待自己的儿女一般,俺可也没敢错待令兄,就如待奉自己娘老子一般。你若先说令兄来,可俺也没有这些闲屁,也不消又劳宾梁费这们些事。”

杨春又要次日奉请,又请狄员外陪。这倒是李云庵说道:“罢,俺既是看了你令兄的分上,这就是了。咱这里小人口面多,俺摇旗打鼓的吃了你的酒,再有人撒蚤放屁的,俺不便出头管你。”狄员外道:“云庵说的有理,你有心不在近里,改日有日子哩。”一面说话,一面上了两碗摊鸡蛋、两碗腊肉、两碗干豆角、一尾大鲜鱼、两碗韭菜诲豆腐、两碗煎的藕、两碗肉恽、鸡汤、锅饼、大米薄豆子,吃了个醉饱。

杨春先辞了回家,秦继楼说:“俺这几两银子,俺没使着杨春的,这明白是宾梁给了俺几两银子。俺也想来,这白拾的银子,只许他使么?俺当乡约,白日黑夜的耽惊受怕,为甚么来?”狄员外说:“这使他几两银子不差。我那起初掘着,心里想待要舍在那庙里,或是济贫;我想,这也无为,既是他的地铺子掘的,还给了他罢。看来也不多的帐。李九强得了他够两吊多钱,十来两多银子,这刚才又去了三十,剩的也看得见了。要后有甚么人的闲话,你二位给他招架招架,这就安稳了。”两个亦别了回去。

后来那小人妒忌的口嘴,怎能杜得没有人说话?果然亏了两个乡约出头与他拦护,人也就敢怒而不敢言。他倚托了两个乡约成了相知,又有狄员外凡百照管,那得的银钱,从此也就敢拿出来使用,买了四十亩好地,盖了紧凑凑的一块草房。他一向有些好与人赌博,所以把一个小小过活弄得一空,连一点空地铺也都卖吊。他合该造化来到,手上就如生了丁疮一般,平日那些赌友,知他得了白财,千方百计的哄他,他如生定了根,八个金刚也抬他不动。就是那觅汉李九强得了那两吊钱,二十多两银子,也成了个过活。虽说是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毕竟还得那贵人提掇起,才是运通时

《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三回 劣书生厕上修桩 程学究χ幸疟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三十三回 劣书生厕上修桩 程学究χ幸疟

醒世姻缘传

第三十三回劣书生厕上修桩程学究χ幸疟

乐得英才为教育,先知羽翼斯文。

淑陶席上可为珍,案列凌云策,门罗立雪人。

惟虑冥顽能败塾,嬉游荒业离群。

一隅徒举枉艰辛,师劳功不倍,弟怨道非尊——

右调《临江仙》

圣贤千言万语叫那读书人乐道安贫,所以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并口而食,易衣而出,其仕进必不可苟”。我想说这样话的圣贤,毕竟自己处的地位也还挨的过得日子,所以安得贫,乐得道。但多有连那一亩之宫,环堵之室,负郭之田,半亩也没有的,这连稀粥汤也没得一口呷在肚里,那讨疏食箪瓢?这也只好挨到井边一瓢饮罢了,那里还有乐处?孔夫子在陈,刚绝得两三日粮,那从者也都病了,连这等一个刚毅不屈的仲由老官尚且努唇胀嘴,使性傍气,嘴舌先生。孔夫子虽然勉强说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我想那时的光景一定也没有甚么乐处。倒还是后来的人说得平易,道是“学必先于治生”。

但这穷秀才有什么治生的方法?只有一个书铺好开:拿上几百两本钱,搭上一个在行的好人伙计,自己身子亲到苏杭买了书,附在船上,一路看了书来,到了地头,又好赚得先看。沿路又不怕横征税钱。到了淮上,又不怕那钞关主事拿去拦腰截断了平分。却不是一股极好的生意?但里边又有许多不好处在内:第一件,你先没有这几百银子的本钱。第二件,同窗会友,亲戚相知,成几部的要赊去;这言赊即骗,禁不起骗去不还。第三件,官府虽不叫你纳税,他却问你要书。你有的应付得去,倒也不论甚么本钱罢了。只怕你没有的书,不怕你不问乡宦家使那重价回他;又不怕你不往远处马头上去买。买得回来,还不知中意不中意。这一件是秀才可以做得生意?做不得了。至于甚么段铺、布铺、绸铺、当铺,不要说没这许多本钱,即使有了本钱,赚来的利息还不够与官府赔垫,这个生意又是秀才们做不得的。

除了这个,只得去拾大粪:整担家挑将回来,晒干,轧成了末,七八分一石卖与人家去上地;细丝白银、黄边钱,弄在腰里。且是官府离得家里庄田甚远,这粪且运不回去,他除了上地,难道怕他取去吃在肚里不成?但这等好生意,里面又有不好在里边:第一件,人从坑厕边走一走过,熏得你要死不活。被窝中自己放个屁熏得还要恶心头疼,撞见一个粪担还要跑不及的回避,如今自己挑了黄葱葱的一担把把,这臭气怎生受得!若象往时不用本钱,将了力气营利,倒也不管他遗臭罢了。如今那拉屎的所在,都是乡先生孝廉公问官讨去为糊口之资的;那拾粪的必定先在那讨厂的人家纳了租税,方许你在那厂里拾晒。为甚么用了本钱不做那干净营生,却干这恶臭的勾当?这件营运又是秀才们治不得生的。

又想一件主意,却只也用本钱。但凡人家有卖甚么柳树枣树的,买了来,叫解匠锯成薄板,叫木匠合了棺材,卖与小户贫家,殡埋亡者,人说有合子利钱。那官府有死了人的,他用的都是沙板,不要这等薄皮物件,所以不用当行,也不怕他白白拿去。但这样好生意,里面又生出不好的来:第一件不好,一个好好的人家,干干净净的房屋,层层叠叠的都放了这等凶器,看了惨人。二件,新近又添了当行,凡是官府送那乡宦举人的牌扁,衙门里边做甚么断间版龅,提学按临棚里边铺的地平板,出决重囚,木驴桩橛,这都是棺材铺里备办。为甚拿了本钱,当了行户,做这样忖害人不利市的买卖?所以这卖棺材又不是秀才治生的本等。

除了这几样,想有一件极好的生意出来。看官!你猜说这是件甚么生意?却是结交官府。起头且先与他做贺序,做祭文,做四六启;渐渐的与他贺节令,庆生辰。成了熟识,或遇观风,或遇岁考,或遇类试,都可以仗他的力量,考在前边,瞒了乡人的耳目浪得虚名;或遇考童生,或遇有公事,乘机属托,可以徼幸厚利,且可以夸耀闾里,震压乡民。如此白手求财,利名兼尽,岂不美哉?却不知这等好事之中,大有不好之处:第一件,你要“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你要结识官府,先要与那衙役猫鼠同眠,你兄我弟,支不得那相公架子,拿不出那秀才体段。要打迭一派市井的言谈,熬炼一副涎皮顽钝的嘴脸;茁实处,还要拿出钱把钞来时常的请他吃酒吃面。听事吏是兄,门子是弟,礼房先生是朋友,直堂书办是至亲,皂隶快手都是相识。把这些关节打通,你才得与那官府讲话。第二件,如今的官府,你若有甚么士气,又说有甚么士节,你就有韩柳欧苏的文学,苏黄米蔡的临池,且请你一边去闲坐。必定有那齐人般的一副面孔,赵师摈般的一副腰骨,祝怡般的一副舌头,娄师德的一副忍性,还得那“铁杵磨针”的一段工夫,然后更得祈禹狄的一派缘法,你便浓济些的字,差不多些的文章,他也便将就容纳你了。既然结识了官府,你便走到衙门口传桶边,那些把门的皂隶,直宿的门公,倒也落得没人拦阻,得以与那些管家相见。但这第三件,更要赔出小心,拿出和气,费些本钱,服些低小,也不是要他在官府面前赞扬,只是求他不在官府面前谤毁。有了这三件实落的工夫,便是那扳高接贵的成仙得道之期。但神仙又有五百年一劫哩,毕竟要过了这一劫,神仙才是神仙。若这个大劫过不去,目下虽然是个神仙,犯了劫数,打在地狱天牢里受罪,比那别的鬼魂受苦更自不同。

看官!你再猜说是甚么劫数?却是要保佑祝赞得那官府功名显达,一些也没有跌磕。使那护法天尊成了佛祖,这演法的才得做了伽蓝。若是那相处的官蹭蹬一蹭蹬,这便是孙行者隐在火焰山,大家俱着。怕的是那弹章里面带上一个尊名,总然不做钦犯干连,这个麟阁标名,御览相批,传闻天下,妙不可言。又有吃了那官亏的百姓,恼得我的仇人都来归罪,架说报冤,这才关系着身家性命。想到这利少害多,荣轻辱重,得暂失久,这等经营又不是秀才的长策。

夜晚寻思千条路,惟有开垦几亩砚田,以笔为犁,以舌作耒,自耕自凿的过度。雨少不怕旱干,雨多不怕水溢,不特饱了八口之家,自己且还要心广体胖,手舞足蹈的快活。且更度脱多少凡人成仙作佛,次者亦见性明心。使那有利没害的钱,据那由己不由人的势,处那有荣无辱的尊。那官府衙役,大叔管家,除非他寻上我的门来算计作践,这是说不得的,却不是我寻上他的门去求他凌辱。所以千回万转,总然只是一个教书,这便是秀才治生之本。

但这教书又要晓得才好。你只是自己开馆,不要叫人请去。若是自己开的书堂,人家要送学生来到,好的我便收他,不好的我委曲将言辞去。我要多教几人,就收一百个也没人拦阻得;我若要少教几人,就一个不收,也没人强我收得。师弟相处得好,来者我也不拒;师弟相处不来,去者我也不追。就是十个学生去了两个,也还有四双;即使去了八个,也还剩一对。我慢慢的再招,自然还有来学。若是人家请去,教了一年,又不知他次年请与不请;傍年逼节被人家辞了回来,别家的馆已都预先请定了人,只得在家闲坐,就要坐食一年。且是往人家去,又要与那东家相处。若是东家尊师重友,成了好好相知,全始全终,好合好散,这便叫是上等。若再得几个好率教的学生,不枉了父兄请师的好意,不负了先生教训的功劳,名曰师生,情同父子,这又是上上等。若是那父兄村俗熏人,轻慢师友,相待不成相待,礼文不成礼文,只那学生都是英才,这也还可曲就,此是二等。若是东家致敬尽礼,情文交至,学生却是顽皮。“生铁必难成金,化龙定是鳅鳝。”使了东家的学贶,不见教导的功劳。目下不见超凡,已为惶恐;后日堕为异类,寻源更是羞人;这是教劣等的学了。若是自己处馆,遇有这般劣贷,好好的辞他回去,岂不妙哉?人家请去的门馆,撞见此等的冤家,还有甚么得说?你不捏了鼻子受他一年?

狄员外的儿子狄希陈起先都是附在人家学堂里读书,从八岁上学,读到这一年,长成十二岁,长长大大,标标致致的一个好学生,凡百事情,无般不识的伶俐;只到了这“诗云”“子曰”,就如糨糊一般。从八岁到十二岁,首尾五年,自“赵钱孙李”读起,倒也读到那“则亦无有乎尔”。却是读过的书,一句也背不出;读过的字,一画也写不来。一来也是先生不好,书不管你背与不背,判了一个号帖,就完了一日的工夫。三日判上个“温”字,并完了三日的工夫。砌了一本仿,叫大学生起个影格,丢把与你,凭他倒下画,竖下画。没人指教写,便胡涂乱抹,完了三四十张的纸。你要他把那写过的字认得一个,也是不能的。若说甚对课调平仄、讲故事、读古文,这是不用提起的了。这一年十二月十五,早早的放了年下的学,回到家中,叫人捍炮仗,买鬼脸,寻琉璃喇叭,踢天弄井,无所不至。

狄员外自己原不大识字,凡是甚么礼柬请帖与人通问的套语,都是央一个秀才赵鹤松代笔。因年节要与薛教授家素姐追节,备了衣服花粉、果品腥肴,停停当当的只等赵鹤松写帖,却好赵鹤松摇会去了,不在家里。狄员外正在极躁,只见狄希陈戴了一个回回鼻子,拿了一根木斫的关刀,赶了一只鹿尾的黄狗,吆天喝地的跑将过来。狄员外倒也不曾理论。倒是狄希陈的母亲看见,说道:“陈儿,过来!你读了五年之书,一年认十个字,你也该认得五十个字了。头长身大的学生,戴着回回鼻跳搭,极的个老子象猴似的!这帖子你不该写么?”狄希陈也不答应他娘,狐哨了一声,在他娘面前跳了一跳,一阵的去了。直等赵鹤松回来,方才写了帖子,日西时分才打发送了礼去。

薛家收了,回了枕顶、男女鞋脚。回来到了灯下,狄员外娘子又指着狄希陈说道:“这们大小,读了五六年书,一个送礼的帖子还叫个老子求面下情的央及人写,你也知道个羞么?”狄希陈雌牙裂嘴,把两只手望着他娘舞哩。被他娘变了脸,一手扯将过来,胳膊上扭了两把,他就撇着嘴待哭。他娘说:“好小厮!你仔敢哭,我就一顿结果了你!你好好的拿那读过的书来认字我看!”他还不动。他娘在胳膊上又是两把。狄员外说:“你还不快着取书去哩?惹起你娘的性子来,你是知道的,我还敢扯哩?说我不管教你,只怕连我还打,没个人拉他哩!”

狄希陈才敦蹄刷脚的取了才读的一本下《孟子》来。他娘掀开一张,指着一个一个的叫他认。他指着那书道:“天字、上字、明字、星字、滴字、溜字、转字。”他娘劈脖根一巴掌。狄希陈说:“怎么呀?我认字罢,你又打我呀?”他娘说:“好小厮!我起你的皮!你哄你那傻爹罢了,你连我这不戴帽儿的汉子也哄起来了!谁家这圣人爷的书上也有‘天上明星滴溜溜转’来?”狄员外道:“这是怎么说?我倒还没有听出来哩。”他妈说:“了不的!了不的!这是你寻的好先生,教的好孩子!没天理的男盗女娼!万劫不得人身的臭忘八杂种羔子!把人家孩子耽误得这们样的!罢,罢!我这饭吃不成,宁可省下来请个先生家教他!你明日就去合他丈人商议,另请一个有些天理吃人饭的秀才,我宁可三茶六饭服事他!”

狄员外说:“自家的孩子不出气,你只抱怨先生。你不信,另寻一个也不怎么的,脱不了那年发水,神灵说他有个成都府经历的造化哩。随他去做成都府经历罢。”他娘道:“你说的通是屁话!好叫你教孩子!成都府经历可也要认的个字,没的就不标个票子?他听见你这话,他还想待读书哩?我不管!另请了好先生,他不用心读书,我只合你算帐!你要明日不合他丈人去说,我就自己合他丈母去说!只怕他丈人听说这们个杭杭子,只怕还退亲哩!”狄希陈说:“罢,退亲才好哩!我还不待要那小薛妮子呢!住房子的小菊姐,不标致呀?”他妈说:“好!好!好长进的话!你爹信了那神灵的话,只怕还哄杀你不偿命哩!”乱哄一后晌。

睡到次日清早,狄员外娘子催着狄员外起来,梳了头,去拜薛教授,商量又另请先生。薛教授说:“这是极该。就是俺薛如卞,过了年也是十一了,通也不成个读书。小冬哥也过了年九岁,也是该读书的时候。不然,我请个先生教女婿合两个儿罢。”狄员外道:“亲家说那里话。亲家被那年水冲了,还不大方便。亲家只替我留心髹访个好学问的,咱请了他来家,管他的饭,束修厚着些儿,只图他用心教孩子们。薛大哥合女婿都请过去读书,都是我照管,亲家别要费事。”

薛教授说:“要不我合亲家伙着也罢。只是书房我可没有,只得独累亲家。”狄员外道:“书房不打紧,咱新要的杨春那地铺子,咱家有见成的木头干草,盖上两三座房,是都不打紧的事。到其间,还有个妻侄,也是十一二了,叫他四个在一堆读书。”薛教授说:“我合亲家都察听着。”留狄员外吃早饭,没坐来了。

有一个程乐宇,名字叫是程英才,是个增广生员,原在水寨唐家教了二年学,年终辞了来家,嫌水寨离的家远,要就近寻一个馆。狄员外与薛教授商议要请他教书。狄员外说:“程乐宇为人,合他相处了这些年,倒也没有见他有甚么难相处的事。每次也都考在前头。”薛教授说:“为人既好相处,又没考不去,这就好。咱也还得个人先通一通儿,讲讲束修,讲妥了,咱可去拜他。”狄员外道:“亲家说的是。我就教人合他说。”

狄员外使了一个投犁的沈木匠,是程乐宇的亲戚,央他去说:“共是十一二、十三四的四个学生,管先生的饭,一年二十四两束修,三十驴柴火,四季节礼在外,厚薄凭人送罢。”沈木匠一一的说了。程乐宇一些也没有争论,慨然允了。沈木匠回了狄员外的话。狄员外说:“既是请先生,还得旋盖书房哩,就仗赖沈把总你来拾掇拾掇罢。这头年里也还有十来日的工夫,你先来收拾着木料,咱擦过节去就动土。赶过了灯节,好教学生上学。”沈木匠应承去了。与薛教授商议,择了十二月二十二日,同了狄员外的妻弟相朝号栋宇,备了三个眷生全帖,一个公请启,同到程乐宇家拜过,递了请启。程乐宇也即日都回拜了。狄员外看着沈木匠刷括梁栋户闼门窗。转眼到了正月初三吉日,兴功修盖。有钱的大家凡百方便,不足二十日盖完了书房。

那年立的春早,天又暖和,连墙都泥得干净。选了正月二十六日入学的吉日,请程乐宇到馆。三个东家领了四个学生:狄希陈学问不济,序齿他却是个学长;第二是相栋宇的儿子相于廷;第三是薛如卞;第四是薛如兼。送了贽礼,每个三星。拜了四拜。三个东家递了酒,坐了一会,别了回家。

先生上了公座,与他们上书。狄希陈读的还是《下孟》。相于廷读的是《小雅》。薛如卞读的是《国风》。薛如兼读的是《孝经》。别的都易易的正了字下去,惟狄希陈一个字也不认得,把着口教,他眼又不看着字,两只手在袖子里不知舞旋的是甚么,教了一二十遍,如教木头的一般。先生教,他口里捱哼,先生住了口,他也就不做声。先生没奈何的把那四五行书分为两截教他,教了二三十遍,如对牛弹琴的一般;后又分为四截,又逐句的教他,那里有一点记性!先生口里教他的书,他却说:“先生,先生,你看两个雀子打仗!”先生说:“呃!你管读那书,看甚么雀子?”又待不多一会,又说:“先生,先生,我待看吹打的去哩!”先生说:“这教着你书,这样胡说!”一句书教了百把遍,方才会了;又教第二句,又是一百多遍。会了第二句,叫那带了前头那一句读,谁知前头那句已是忘了!提与他前头那句,第二句又不记的。先生说:“我使的慌了,你且拿下去想想,待我还惺还惺再教!”

却好放吃晌饭,狄希陈回去对着狄员外道:“这先生合我有仇。别的学生教一两遍,就教他上了位坐着自家读,偏只把我别在桌头子上站着,只是教站的腿肚子生疼,没等人说句话就嗔。我待还跟着汪先生去读书哩。”狄员外说:“快悄悄儿的!叫你娘听见,扭二十把下不来哩!”相于廷说:“四五行书,先生总教了他够三十遍,他一句也念不上来;又分成两节儿教他,又念不上来;又分了四节子,他只是看雀子;又待去看门口吹打的。先生吆喝了两句。”狄员外说:“你三个叫先生教了几遍就会了?”相于廷说:“我合薛如卞没教,只正了正字。薛如兼教了三遍,就自家念上来了。”狄员外说:“这先生同不的汪先生,利害多着哩。你还象在汪先生手里撒津。别说先生打你,只怕你娘那没牙虎儿难受。”狄希陈说:“打呀!怎么井合河里有盖子么,厨屋里不是刀?咱家没放着绳么?另托生托生才新鲜哩。”狄员外长吁了两口气。

他娘从厨屋里看着人送了先生的饭,来打发狄希陈合相于廷吃了饭,两个往学里去了。先生又直着脖子教了半日,那里教得会一句。将又天晚上来,只得放学;排了班,先生要出对子,对完了,才许作一个揖回去。先生问说:“你一向都对的是几个字的?”相于廷合薛如卞说:“对四个字的。”薛如兼不言语。狄希陈说:“汪先生手里从来没对对子。”先生把相于廷合薛如卞出了一个四字课:“穿花蛱蝶”。相于廷对了个“激水蛟龙”,薛如卞对了“点水蜻蜓”。先生都喜,说:“对的极好!”又出了一个两字:“薄雾。”薛如兼对了“轻风”。狄希陈等了半日,对了个“稠粥”,先生替他改了“长虹”。作揖辞了回去。

狄希陈到了家里,跳天唆地,抱怨先生琐啐,要辞了先生。次早,睡了不肯起来,把被来蒙了头,推说身直有病,口里唧唧哝哝的叫唤。狄员外慌做一团,他母亲摸得他身上凉凉爽爽的,又不发热,骂道:“不长进的孽种!不流水起来往学里去,你看我掀了被子,趁着光腚上打顿鞋底给你!”

狄希陈使性谤气,一顿穿了袄裤,系上袜子,也只说他穿完衣服,要往书房里去。他原来怕他娘当真揭被去打,所以穿上衣裳。穿了衣裳,仍自盖了被子睡觉,说肚子太阳腰腿一齐都疼起来。又是他娘走去揭过被,拿了他的一只鞋,掀开他的绵袄,脊梁上两鞋底,打得杀狠地动的叫唤。狄员外说:“你打他怎么?只怕他真个是害那里疼可哩。”他娘拿着鞋底,望着狄员外肩膀上结实实的打了一下,骂道:“我把你这个老虔婆,我就合你对了!你待几日,我也气得过。刚才昨日上了学,今日就妆病,守着你两个舅子,又是妹夫,学给你丈人,叫丈人丈母恼不死么!”

狄员外左哄右哄,哄的穿上道袍子,叫了狄周送到他书房里去。别人拿上书去,汤汤的背了,号上书,正了字,好不省事。只是这个“成都府经历老官”,从此以后,先生在外边费嘴,他令尊令堂在家里磨牙。若不会读书,也不会顽,这也还叫人可怜而不可怒,恰又亘古以来的奇怪顽皮之事都是他干将出来。

一日夏天,先生白日睡了晌觉,约摸先生睡浓的时候,他把那染指甲的凤仙花敲了一块,加了些白矾,恐那敲湿的凤仙花冷,惊醒了,却又在日色里晒温了,轻轻的放在先生鼻尖上面,又慢慢的按得结实。先生睡起一大觉来,那花已荫得干燥,吊在一边,连先生晓也不晓得,只是染得一个血红的鼻子。先生照镜,见好好的把个鼻子嗟了,闷闷可可的不快活。那晓得是他弄的神通。

茅坑边一根树橛,先生每日板了那根树橛,去坑岸上撅了屁股解手。他看在肚里。一日,他却起了个早走到书房,拿了刀把那树橛着根的所在周围削得细细的,止剩了小指粗的个蒂丝,仍旧把土遮了。先生吃过了早饭,仍旧又上坑解手,三不知把那树橛一扳,脑栽葱跌得四马攒蹄,仰在那茅坑里面,自己又挣不起来,小学生又没本事拉他,只得跑去狄家叫了两个觅汉,不顾龌龊,拉了出来。脱了一身衣裳,借了狄员外上下衣巾鞋袜,走了家去,把那粪浸透的衣裳足足在河里泡洗了三日,这臭气那里洗得他去。看那树橛,却是被人削细了那根脚。追究起来再没有别人,单单的就是狄希陈一个,告诉了狄员外。只得再三与先生赔礼,将那借穿的一栊衣裳赔了先生。

一日,有一个朋友来寻程乐宇说话,程乐宇同他出去。狄希陈见先生去了,爬在院子里一株大槐树上顽耍。忽然先生走了回来,热得通身的汗,解了衣服,叫学生掇了一把椅子,放在树下乘凉。他见先生坐在树下,又不敢走得下来,急了尿,从树上呼呼的溺了下来。先生伸了头,正在那里打盹,可可的灌了先生一口,淋得先生醒来,唤下来打了十来板子。

一日,放了晚学,走到那山溪里边洗澡,远远看见程乐宇走到,他把河底里的沙泥带头带脸涂抹得遍身都是。程乐宇乍然看见,也还吃了一惊,仔细认得是人,又细看方知就是狄希陈,问说:“你洗澡便了,却为何满身都涂抹了泥沙?”他说:“我若不涂了脸面,恐怕水里钻出龟鳖来,要认得我哩!”程乐宇适然撞见薛教授,正立在门前,告讼这事,又是可恼,又是可笑。

一日里,见先生坐在那里看书,他不好睡觉,妆了解手,摘了出恭牌,走到茅厕里面,把茅厕门里边闩了,在门底铺了自己一条夏布裙子,头垫了门枕,在那里“梦见周公”。先生觉得肚中微痛,有个解手之情,拿了茅纸走到那边推门,那门里边是闩的,只道有学生解手。走得回来,肚内渐疼得紧,又走了去,依旧不曾开门,只得又走回来。等了又一大会,茅厕门仍旧不开,查系谁个在内,人人不少,单只不见了一个狄希陈。先生之肚又愈疼难忍,觉得那把把已钻出屁眼来的一般,叫人去推那厕门,他也妆起肚疼,不肯拔了闩关,且把那肩头抗得那门樊哙也撞不进去。人说:“先生要进去出恭,你可开了门。”他说:“哄我开了门,好教先生打我!”程乐宇说:“你快开了门,我不打你。”他说:“果真不打我?先生,你发个誓,我才开门。”先生又不肯说誓,他又不肯开门,间不容发的时候,只听得先生裤内澎的一声响亮,稠稠的一脬大屎尽撒在那腰裤裆之内。极得那先生跺了跺脚,自己咒骂道:“教这样书的人比那忘八还是不如!”相于廷只得回去与他姑娘说了,拿了狄员外的一腰洗白夏裤,又叫狄周来伺候先生洗刮换上。薛如卞口号一首诗道:

孔门三千徒弟,谁如狄姓希陈?染鼻溺尿拔橛,专一侮弄西宾

《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二回 女菩萨贱粜赈饥 众乡宦愧心慕义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三十二回 女菩萨贱粜赈饥 众乡宦愧心慕义

醒世姻缘传——

第三十二回女菩萨贱粜赈饥众乡宦愧心慕义

歉岁叹无辰,万室艰辛。

突门蛛网釜生尘,炊桂为薪,颗粒米、价重如珍。

施济有钗裙,义切乡邻。

发兴平粜救饥贫,义侠远谋,甄后似、冯宝失人——

右调《浪淘沙》

从辛亥这一年水旱,谁想不止绣江县一处,也是天下太平日久,普天地下大约都是骄纵滢佚之处,做得也都是越礼犯义的事,所以上天都一视同仁的降了灾罚。但别处的灾荒俱有搭救:或是乡宦举监里边银子成几百两拿出来赈济,米谷几百石家拿出来煮粥;乡宦们肯上公本,求圣恩浩荡;将钱粮或是蠲免,或暂停征;还有发了内帑救济灾黎;即乡宦不肯上本,百姓们也有上公疏的;就是乡宦们自己不肯上本,也还到两院府道上个公呈,求他代奏。只有这武城县,在京师的也没有甚么见任乡宦可以上得本;在家中几家乡宦,你就看了那乡里在那滚汤烈火里头受罪,只当不曾看见,要一点悲气儿也是没有的。那百姓们,你就使扁担-他的肚子,这是屁也放不出一个来。

那个循良的徐大尹又行取离任去了。这样人也没有得吃的年成,把那钱粮按了分数,定了限期,三四十板打了比较。小米买到八两一石,那漕粮还不肯上本乞恩改了折色,把人家孩童儿女都拿了监追。这还说是正供钱粮由不得自己,但这等荒年,那词讼里边,这却可以减省得的。一张状递将上去,不管有理没理,准将出来,差人拘唤要钱;听审的时候,各样人役要钱;审状的时候,或指了修理衙宇,竟是三四十两罚银;或是罚米折钱、罚谷折钱、罚纸折钱、罚木头折钱、罚砖瓦折钱、罚土坯折钱。注限了三日要,你就要到第四日去纳,也是不依。卖复房产地土出去,虽说值十个的卖不上一个的钱,也还救了性命;再若房屋地土卖不出去,这只得把性命上纳罢了。把一个当家的人逼死了,愁那寡妇孤儿不接连了死去?死得干净,又把他的家事估了绝产,限定了价钱,派与那四邻上价。每因一件小事,不知要干连多少人家。人到了这个田地,也怪不得他恨地怨天,咒生望死,看看的把些百姓死了十分中的八分。

却说晁夫人见这样饥荒,心中十分不忍,把那节年积住的粮食,夜晚睡不着觉的时候,料算了一算,差不多有两万的光景;从老早的唤了雍山庄上的季春江,坟上管庄的晁住,分付他两庄上的居民,一家也不许他移徙;查了他一家几口,记了口数,与他谷吃,五日一支。凡庄上一家有事,众家护卫,不许坐视。这等时候,那个庄上不打家劫舍?那个庄上不鼠窃狗偷?那个庄上不饿莩枕藉?惟晁家这两个庄上,也不下六七百人家,没有一家流移外去的,没有一人饿死的。本处人有得吃了,不用做贼;外庄人要来他庄上做贼的,合庄的老婆汉子就如豺狗阵的一般。虽然没有甚么坚甲利兵,只一顿叉把扫帚撵得那贼老官兔子就是他儿!那邻庄人见他这庄上人心坚固,所用者少,所保者大,那大姓人家也只得跟了他学,所以也存住了许多庄户。倒只是那城里的居民禁不得日日消磨,弄得那通衢闹市几乎没了人烟。更兼这样荒年时候,人间的乖气上升,天上的龚气下降,掩翳得那日月不陰不晴,不红不白,通似有纱厨罗帐罩住的,久没有一些光彩。

晁夫人起先等那官府有甚赈济的良方,杳无影响,又等那乡宦富室有甚么捐输,又绝无音信,只得发出五千谷子来零粜与人,每人每日止许一升。脱不了剩下的那几个残民也是有数的人,人也是认得的了,所以也不用甚么记名给票,防那些衙役豪势冒籴的人。

那时谷价四钱八分一斗,他只要一分二厘一升,折算铜钱十二个。有人说道:“四十八个钱的谷,只问人要十二个钱,何不连这几个钱也不要,爽利济贫,也好图那钦奖?如今岂不是名利俱无了?”晁夫人道:“我两次受了朝廷的恩典,还要那钦奖做甚?父母公祖,乡宦大家,俱不肯捐出些来赈济,我一个老寡妇难道好形容他们不成?我也不过是碗死水,舀得干了,还有甚么指望?卖几个钱在这里,等好了年成,我还要籴补原数,预备荒年哩。”人都说晁夫人说得有理。

定了日子,叫晁凤、晁书两个管粜,一个看钱,一个发谷。起先也多有籴了又来,要转卖营利的,认住了不与他籴去,后来渐渐的也就没了。又有说家口人多,一升不足用的,要多籴升数。说道:“你家果是人多,叫他自己来籴,以便查认。”这些饥民有了贱谷,便可以吃得饱饭,吃了饱饭,便有了气力可以替人家做得活,佣得工,便有了这一日籴谷的钱,不用费力措处。又有那真正疲癃残疾的人,他却那里有一日十二个钱来买谷?只得托了两个乡约、任直合族人晁近仁、晁邦邦分了东西两个粥厂,一日一顿,每人一大杓,也有足足的四碗。亏了这四个人都有良心,能体贴晁夫人的好意,不肯在里边刮削东西。大约每人止得两合足米,便也尽过彀用的。行了不足十日,不特消弭了那汹汹之势,且是那街上却有了人走动,似有了几分太平的光景。城中一个举人乡宦,曾做陕西富平知县,叫是武乡云,听见晁夫人这般义举,说道:“此等美举,我们峨冠博带的人一些也不做,反教一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做了,还要这须眉做甚?这也可羞!”也搜括了几百石谷,一边平粜,一边煮粥。

晁夫人知道,差人与他去说:“晁奶奶那边极没有人手,又要粜谷,又要煮粥,两下里照管不来,也没有这许多米粮。今得武爷这一帮助,成了这一场好事。两边都煮粥,两边都卖谷,只怕这边买了谷的,又往那边去买,那边吃了粥的,又往这边来吃,稽查不得,可惜负了这段好心。今叫来禀武爷商议:我们与武爷这边,或是一边专只粜谷,或只一边专管舍粥,人又不得冒支,又省得两下照管。”

武乡宦喜道:“你奶奶虑的极是,我还没想这里!不然,还是你奶奶那里粜谷,我这里舍粥罢。我听得人说,你那里舍的粥极有方略。是甚么人管理?”差去的人晁凤说道:“因没得力的人,只得央了俺那里两个乡约,一个叫是任直,一个叫是靳时韶,还合自己族里的两位。”武乡宦问说:“这四个人,他家里都过的么?肯干来替咱支使?”晁凤说:“奶奶先合他说来,叫他:‘这粥里头莫要枯刻他们的,我另酬谢你罢。’说过,见一月每人送他五斗米,这四个人可也好。一个贫人一顿合着两合米,也就稠稠的四满碗粥。”武乡宦说:“我要煮粥,不然也还在你厂里,也还仗赖那两个乡约,每月每人也送他五斗米。只怕那两位族人,我不好烦他的,另着两个人看着。多拜上奶奶,明日是十月初一日,就是我这里煮粥罢。”

晁凤回了话,晁夫人着实喜欢,叫了晁近仁、晁邦邦回来,二人一递,五日轮流,帮着粜谷,替下晁凤、晁书一个来家里走动。别的乡宦见武乡宦举了这事,也都算计做这事,俱说:“晁夫人说得是。”大家合并在武乡宦那里,一递十日煮粥,俱是任直、靳时韶两个照管。后来那些富家大姓渐渐的都出来捐米捐柴,附在各人亲戚乡宦之处。从头年十月初一为始,直到来年五月初一为止,通共七个月,也只用了二千七百六七十石米。晁夫人是九月十五日粜谷起,至来年四月十五日止,也是七个月,共粜过谷八千四百石。可喜收了麦子,拿住了秋苗,完成了这一片救人的心肠,成就了这一赈荒的美事。

看官听说:但凡人做好事的,就如那苦行修行的一般。那修行的人修到那将次得道的时候,千姿百态,不知有多少魔头出来琐碎。你只是要明心见性,任他甚么蛇虫毒蟒,恶鬼豺狼,刀兵水火,认得都是幻景,只坚忍了不要理他,这就是得道的根器。

那唱《昙花记》的木清泰,被宾头卢祖师山玄卿仙伯哄到一座古庙独自一人过夜,群魔历试他,凭他怎的,只是一个不理,这才成了佛祖。若到其间,略有个怯惧的心肠,却不把弃家修道几年苦行的工夫可惜丢吊了?这人要干件好事,也就有无数的妖魔鬼怪出来打搅。你若把事体见得明白,心性耐得坚牢,凭他甚么挠乱,这一件好事,我决要做成,这事便没有不成之理。你若正这件事做得兴头,忽然钻出个人来,象那九良星打搅蔡兴宗造洛阳桥的一般,灰一灰心,懈一懈志,前功尽弃。晁夫人一个女流之辈,罄囊拿出一万四五千谷赈济那乡里饥民,这只怕那慷慨的男子也还做不出的事,他却轻省做了,却不知道也受了多少的闲气。若是没有耐性的人,从那入秋的时节,也使个性子,粜不成这谷了。

晁无晏走来说道:“三奶奶,这粜万把石谷不系小事,如何不托孙子,倒托两个家人?我情愿来与三奶奶效劳。”晁夫人说:“晁书、晁凤左右都是闲人,叫他自己两人粜罢,不要误了你们的正事。”晁无晏道:“只怕他两个存心不善。这样贵谷,三奶奶,你只要十二个钱一升,他每升多要四五文,就每升多要二三文,一二文,这就该多少钱哩?或将一石里边搀上四五升秕谷,或是精糠,三奶奶,你都那里查帐?若是我在里面,这事那个敢做!三奶奶,你粜一斗,是你老人家一石的福;如今为甚么丢了这们些粮食,你老人家又没积了福,叫别人赚了钱去?”晁夫人道:“这两个狗头,我恩养着他,干这事,他就不怕我,没的也不怕那神灵么?一个救人命的东西,干这事,他也不待活哩!”晁无晏道:“既三奶奶不用我粜谷,我替三奶奶看着煮粥罢。”晁夫人道:“你早说好来。我已是叫了晁近仁合晁淳他两个分管去了。”晁无晏道:“这三奶奶别要管他,你只许了口叫我去看,他两个,我管打发他去,不用三奶奶费心。”晁夫人说:“我即叫了他来,他正看得好好的,为甚么打发他去?叫他看着罢了。”

晁无晏雌了一头子灰,没颜落色的往家去了。后来武乡宦煮了粥,晁近仁合晁邦邦辞了回来,晁夫人又叫他一递五日帮着晁书们粜谷。晁无晏心中怀恨,故意的装了两壶薄熬烧酒吃在肚子时,盖着那扶脸弹子猴屁股一般,踉踉跄跄走到粜谷所在。恰好晁近仁、晁邦邦都在那里合晁书、晁凤算那一日粜出的谷数。晁无晏涎瞪着一双贼眼,望着晁近仁两个说道:“怎么你两个就是孔圣人,有德行的,看着煮粥,又看着粜谷?偏俺就是柳盗跖,是强盗,是贼,拿着俺不当人,当贼待,看着煮粥就落米,看着粜谷就偷谷?呃!你两个吃的也够了,也该略退一步了,让别人也呵点汤,看撑出薄屎劳来,没人替你浆裤子!贼狗头!我把那没良心的妈拿驴子入他的眼!”

晁近仁还没做声,晁邦邦恃着是他的叔辈,又恃着有点气力,出来问说:“晁无晏小二子!谁是贼狗头没良心?你待入谁妈的眼?你每日架落着七叔降人,你在旁里戳短拳!你如今越发自己出来降人哩!”晁无晏道:“仔么?我自己单身降不起你么?单只架落着七叔降人?今日七叔没在这里,咱两个就见个高低,怕一怕的不是那人扶里生的!”一边就摘了帽子,陆了网子,脱了布衫子,口里骂说:“你要今日不打杀我的,就是那指甲盖大的鳖羔儿!晁邦邦是好汉,你就打杀我!”晁邦邦把一条板凳掀倒,跺下一条腿来,说道:“我就打杀你这臭虫,替户族里除了一害,咱也驰驰名!”要撑着往外出来。

晁近仁合晁书、晁凤狠命的将晁邦邦拉住,不叫他出来,说:“你看不见他吃了酒哩?理他做甚么?等他醒了酒,你是叔,他是侄儿,他自然与你赔理。”晁无晏说:“扯淡的扶养们!你希罕你拉他!我这里巴着南墙望他打死我哩!再要拉他的,我入他妈那眼!我吃了酒,我吃了你妈那扶酒来!”

晁凤说:“淳叔,你听我说,你别合他一般见识。他红了眼睛,情管就作下。你就待打仗,改日别处打去;您在这门口打仗,打下祸来,这是来补报奶奶的好处哩?”晁邦邦说:“我齐头里不是为这个忖着,我怕他么?你看他赶尽杀绝的往前撑。”那时街上围住了无数的人看,他正在那人围的圈子里头,光着脊梁,猱着头,那里跳搭。

那郯城驿驿丞姓夏,叫是夏少坡,极是个性气的人,从河上接了官回来,打那里经过,头里拿板子的说:“顺着!顺着!”晁无晏只当是典史,略让了一让,抬头认是驿丞,从新跳到街心,骂道:“仔么我是马夫么?你驿丞管着我哩!吩儿晦儿的!”

夏驿丞句句听得甚真,自己把马歹将回来,说道:“你拦着街撒泼,我怕括着你,叫你顺顺。我没冲撞你甚么,我没曾说我管的着你那。但你也管不着我驿丞,你为甚么降我?”晁无晏说:“怎么一个官儿只许你行走,没的不许俺骂骂街?俺是马夫?俺是徒夫?鳖俺些么送你?没有钱。你打我哩!”夏驿丞说:“我就打你这光棍何妨!”叫出那门里头的人来问说:“他为甚么在这里骂?他骂的是谁?”

晁邦邦出去,还没开口,晁无晏说:“我骂的谁,我自身!不骂着郯城驿的驿丞!”晁邦邦将从前以往的事告诉了详细。夏驿丞说:“这们可恶!替我拿下去打!打出祸来,我夏驿丞耽着,往您下人推一推的也不是人!着实打!”两个拿板子的起先拿他不倒,添上那个打伞的,一个牵马的,一个背拜匣的,五个人服事他一位,按倒在地,剥了裤,他还口里不干不净的胡骂。

夏驿丞说:“咱不打就别打,咱既是打了,就蒯他两蒯,他也只说咱打来。咱不如就象模样的打他两下子罢!”喝着数打到五板。他还说:“由他!我待不见打哩!只怕打了担不下来,你悔!”驿丞也不理他。打到十板,他才说:“我是吃了两钟酒,老爹合我一般见识待怎么?”打到十五板,口里叫爷不住,说:“小的瞎了眼,不认的爷,小的该死!”夏驿丞只是喝了叫打,足足的二十五个大板,叫人带到驿里来:“等你先告状,不如我先申了文书做原告好。”晁无晏说:“小的敢告甚么状?老爷可怜超生狗命罢!”夏驿丞只是不理,带到驿里,叫人写了公文,说他拦街辱骂,脱剥了衣裳,扯罗驿丞的员领。他那媳妇子知道,慌了,央了许多街邻合乡约公正,都齐去央那驿丞做了个开手,叫他立了个服罪的文纸,放他去了。

晁邦邦们进去告诉了晁夫人,晁夫人说:“你看我通是做梦!外头这们乱烘,我家里一点儿不晓的。这不是自作自受的么!别人还说甚么着极,我听说他家里还有好些粮食哩,放着安稳日子不过,这们作孽哩!”晁邦邦道:“你可说么?也可要他消受。年时这们年成,别人没收一粒粮食,偏他还打了十一二石菽麦,见囤着五六十石谷,他今年的麦子又好,二十亩麦子算计打三十石哩。这可亏了他三个死乞白赖的拉住我,不教我打他,说他红了眼,象心风的一般,不久就惹下。说着够多大一会,自己撞这二十五板子在婰上。”

晁夫人说:“这驿丞可也硬帮,常时没听的驿丞敢打人。”晁邦邦说:“有名的,人叫他夏蚤子。他恃着他的姑夫是杨阁老,如今县上还怕他哩!”晁夫人说:“嗔道!你可没要紧的惹他做甚么?”晁书娘子插口说:“也是那一年这街上打了众人没打他,他如今来补数儿哩。”晁邦邦说:“他们没说么?可可的就是那一年打俺的那个去处。”晁书娘子又说道:“呃!叫七爷仔细,只剩下他没在这街上打哩。”晁邦邦说:“休忙!只怕也是看不透的事哩。”

再说晁思才一日里叫人抗着三布袋大头骰子,来到粜谷的去处,叫晁邦邦合晁风搀在谷里出粜与人,要换三布袋好谷与他。晁凤说:“这事俺不敢做。前日二哥还对奶奶说俺多卖了钱,谷里搀骰子合糠哩。这要干这个,可是他说的是真了。”晁思才说:“这没帐。您这粜几千谷哩,一石搀不的一升,就带出去了,你不合奶奶说,奶奶有耳报么?”晁凤说:“这族里就只七爷一位,别说搀在谷里,就不搀,合俺也送得起两石谷与七爷吃。难为除了七爷,还有七家子哩!不消别人,只叫二哥知道,我吃不了他的,只好兜着罢了。七爷,你就怪我些也罢,不敢奉承。”晁思才说:“你替我放着,我自家合您奶奶说去。”要见晁夫人。

看门的进去说了,请他进去。他见了晁夫人,把那话来说的细声妾气的道:“嫂子,你是也使了些谷,浑身替你念佛的也够一千万人。如今四山五岳那一处没传了去?光只俺两口子,这一日不知替嫂子念多少佛,愿谓侄儿多少。一日两顿饭,没端碗,先打着问心替嫂子念一千声佛,这碗饭才敢往口里拨拉。”

晁夫人道:“你老七没的家说!你吃你那饭罢,你嚼说我待怎么?我往后只面红耳热的,都是你两口子念诵的。”晁思才道:“这没的是嫂子强着谁来?只是嫂子的好处在人心里。嫂子,你说:‘晁思才,你变个狗填还我!’我要难一难儿,不变个狗,这狗还是人养的哩!”晁夫人道:“你待说甚么正经话,你说罢,别要没要紧的瞎淘淘!”晁思才道:“嫂子,你只不信我的这一个狗心,只说是淘瞎话,把我的心屈也屈死了!”晁夫人道:“谁这里说你是假心哩?可只是有甚么正经话,请说罢!”晁思才道:“你看嫂子!我这就是正经话。”晁夫人道:“再还有别的话没有?若没有话了,外边请坐,我叫人收拾饭你吃。”就待往里进去。

晁思才赶上一步说:“还有一事合嫂子说哩。我有三布袋谷,够两石,我嫌他黄米做不的水饭,换咱那粜的白谷,好撩水饭割麦子吃。”晁夫人说:“你那谷哩?”晁思才说:“抗在咱前头哩。”晁夫人说:“脱不了是粜给人,黄谷没的是不好的么?你叫他们换给你去。”晁思才说:“我这里就谢嫂子的作成。”作揖不迭,晁夫人说:“黄谷换白谷,谢甚么作成?”

晁思才也没等吃饭,出去对着晁凤合晁邦邦道:“我合你三婶说了,叫照着数儿换给我哩!快些倒下换上,家里还等着碾了吃晌饭哩!”晁凤说:“淳叔,你看着,且消停,等我到家再问声奶奶去,省得做下不是,惹的奶奶心里不自在。”晁思才说:“我没的有说谎的?你问何妨?只是怕耽搁了工夫。”晁凤道:“我问声奶奶不差,也耽阁不了甚么。”

进去问说:“奶奶分付把七爷的那骰子换谷给他?”晁夫人说:“甚么骰子!你七爷说他的是黄米,不好撩水饭,要换咱的白谷。我说:‘脱不了是粜给人,黄米怕怎么?没的人家籴了去,都撩水饭哩?’怎么你说是骰子?”晁凤道:“甚么黄谷!是糠里扬出来的大头骰子,叫我搀在谷里粜给人家,可换好谷给他。俺没敢依他,说来合奶奶说,说奶奶分付叫照着数把给他哩。”晁夫人扯脖子带脸通红的说道:“怎么来!谁砜咀盼音泄龋课夷明蛔硬笞藕迦耍∫是骰子,不消换,各人守着各人的!”

晁凤出去说道:“亏我进去问声,要不,这不又做下不是了。奶奶说:‘我的乃是黄谷换白谷。’这是谷换骰子。”晁思才老羞变成怒的骂道:“扯淡的奴才!俺换了俺晁家的谷去,没换你这扯淡的奴才的谷!”千捣包,万捣包,骂个不住。又说:“忘恩负义!没良心!没天理!晁无晏那伙子人待来抢你的屋业,我左拦右拦的不叫他们动手。如今叫你守着万贯家财,两石谷不换给我,我教你由他!你说有了儿子么?‘牡丹虽好,全凭绿叶扶持’。你如今已是七十多的老婆子,十来岁的孩子,只怕也还用着我老七相帮,就使铁箍子箍住了头么?”叫人:“抗着咱那谷,不希罕使他的!看我饿杀不!留着咱秋里陰枣麸,也浑身丢不了。晁淳,晁凤,咱留着慢慢的算帐,再看本事!”

晁凤冤冤屈屈的对着晁夫人学那晁思才说的那话。晁夫人道:“王皮随他们怎么的罢,我只听天由命的。倒没的这们些前怕狼,后怕虎哩!”晁书娘子说:“何如?我说不该招惹他。没的舍了四顷地,好几十石粮食,四五十两银子,惹的人家撒蚤放屁的!”晁夫人道:“狗!没的我做得不是来?您只顾抱怨我!”晁书娘子方才不做声了。

再说县官,那乡宦们后来也都出来煮粥,都不去问他借,偏偏来问晁夫人借谷五百石与孤贫囚犯的月粮。晁夫人也只得应付去了。那邵强仁的老婆,伍小川的小子,说是被晁源的事把他累死,上门指了籴谷,每家赖了一石。又武义、麦其心、傅惠也来籴谷为繇,都赖得谷去。虽然山鬼伎俩无穷,亦幸得老僧的不睹不闻也莫尽,所以也不曾落他的障魔,毕竟成就了正果。再听后回结束

《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一回 县大夫沿门持钵 守钱虏闭户封财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三十一回 县大夫沿门持钵 守钱虏闭户封财

醒世姻缘传——

第三十一回县大夫沿门持钵守钱虏闭户封财

众生丛业,天心仁爱无穷;诸理乖和,帝德戒惩有警。惕以眚灾而

不悟,示之变异以非常。奈黔黎必怙冥顽,致碧落顿垂降鉴。收回五谷

善神,敕玄夷而滋水溢;愆薄三辰景曜,遣赤魃以逞旱干。本以水乡,

致为火国。白云湖汪洋万顷,底坼龟纹;会仙山停住千流,溪无蜗角。

螟蝗蔽日遮天,蝥贼乘风扑地;平野根株尽净,山原枝茎咸空。钟鸣鼎

食者,已嗟庾釜之藏;数米计薪者,何有斗升之望?恩爱夫妻抛弃,孝

慈父子分离;渐至生人交食,后来骨肉相残。顾大嫂擦背挨肩要吃武都

头的,人人如是;牛魔王成群作队谋蒸猪元帅的,处处皆然。空有造命

之君师,干瞪着一双极眼;岂无素封之乡宦?紧关着两扇牢门。这也是

老天收捕奸顽,不教那大家拯援饿殍。

却说绣江县明水一带地方,那辛亥七月初十日的时候,正是满坡谷黍,到处秋田,忽然被那一场雨水淹没得寸草不遗。若是寻常的旱涝,那大家巨姓平日岂无积下的余粮?这骤然滚进水来,连屋也冲得去了,还有甚么剩下的粮食?人且淹得死了,还讲甚么房屋?水消了下去,地里上了淤泥,耩得麦子,这年成却不还是好的?谁知从这一场水后,一点雨也不下,直旱到壬子,整整一年。癸丑、甲寅、丙辰、丁巳,连年荒去。小米先卖一两二钱一石,极得那穷百姓叫苦连天;后来长到二两不已,到了三两一石;三两不已,到了四两;不多几日,就长五两;后更长至六两七两。黄黑豆,蜀秫,都在六两之上。麦子,绿豆,都在七八两之间。起先还有处去买,渐至有了银没有卖的。糠都卖到二钱一斗。树皮草根都刮掘得一些不剩。

偏偏得这年冬里冷得异样泛常。不要数那乡村野处,止说那城里边,每清早四城门出去的死人,每门上极少也不下七八十个,真是死得十室九空!存剩的几个孑遗,身上又没衣裳,肚里又没饭吃,通象那一副水陆画的饿鬼饥魂。莫说那老媪病媪,那丈夫弃了就跑;就是少妇娇娃,丈夫也只得顾他不着。小男碎女,丢弃了的满路都是。起初不过把那死的尸骸割了去吃,后来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明目张胆的把那活人杀吃。起初也只互相吃那异姓,后来骨肉天亲,即父子兄弟,夫妇亲戚,得空杀了就吃。他说:“与其被外人吃了,不如济救了自己亲人。”那该吃的人也就情愿许杀吃,说:“总然不杀,脱不过也要饿死;不如早死了,免得活受,又搭救了人。”相习成风,你那官法也行不将去。

一个都御史出巡,住在察院。那察院后边就把两个人杀了,剐得身上精光。

一个张秀才单单止得一个儿子,有十七八岁的年纪,拿了两数银子,赶了一个驴儿,一只布袋,合了几家邻舍往三十里外籴米。赶了集回家,离家还有十里多路,驴子乏了,卧在地上,任你怎样也打他不起。只得寻了一个熟识人家歇了,烦那同来的邻舍捎信与他爹娘,说是驴子乏了,只得在某人家宿下,明日清早等他到家。只见到了明日,等到清早,将及晌午,那里有些影响?爹娘料得不好,纠合昨日同去的那些人,又叫了地方乡约一同赶到那家。刚刚的一张驴皮还在那里,儿子与驴肉煮成一锅,抬出去卖了一半,还有一半热腾腾的熟在锅里。虽然拿到县前,绑到十字街心,同他下手的儿子都一顿板子打死,却也救不转那张秀才的儿子回来。更有奇处:打到十来板上,无数饥民齐来遮住了,叫不要打坏了他的两根腿肉,好叫饥民割吃。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进县里告状,方递上状走出去,到县前牌坊底下,被人挤了一挤,跌倒了爬不起来,即时围了许多人,割腿的割腿,砍胳膊的砍胳膊。倒也有地方总甲拿了棍子乱打,也有巡视的拿了麻绳来吊。你那打不尽许多,吊不了这大众,拣那跑不动的,拿进一个去,即时发出来打死了号令,左右又只饱了饥民。

一个先生叫是吴学周,教了十来个学生,都只有十一二岁,半月里边不见了三个,家中也都道是被人哄去吃了。后来一个开面店的儿子,年纪才得十岁,白白胖胖的个小厮,吃了清早饭,他的父亲恐怕路上被人哄去,每次都是送他到了学堂门口,方得自己转去。放学的时节,有同路的学生,便也不来接他。

那一日,明白把儿子送进学堂门去,撞见了一个相知,还在那学堂门口站住,说了许久的一会话,方才回去。只见晌午不见了儿子回去吃饭,走到学里寻他,先生说:“他从早饭后没见他来。”问别的学生,也都说:“与他同回家去,不见他回到书房。”他那父亲说道:“这许多时回去吃饭,叫他合了别的学生同走。吃了饭,我每次都是自己送他来到,看他进了学门,我方才回去。今日他进去了,我因撞见一个相知在书房门口,还站住说了许久的一会话,我方才回去。怎么说没来?”极得那老子在书房里嚷跳。

吴学周说:“你的儿子又不是个不会说话的小物件儿,我藏他过了!你可问别的学生,自从吃了早饭曾来学里不曾?不作急的外边去寻,没要紧且在这里胡嚷!”那人说:“我自己送他进了书房,何消又往外边去寻?”

正在嚷闹,只见那个学生在他先生家里探出头来一张,往里流水的缩了进去。那人说:“何如?我说送进来的,你却藏住了,唬我这一个臭死!”吴学周道:“你是那里的鬼话!甚么是我藏过了唬你?”那人说:“我已看见他张一张缩进去了。”吴学周还抵死的相赖。那人说:“脱不了你也只有一个老婆子,又没有甚么的姣妻嫩妾,说我强xx不成!”一边说,一边竟自闯将进去。

吴学周慌了手脚,狠命拉他不住。那人走进家去叫了两声,那有儿子答应,说道:“这也古怪!我明明白白看见他张了一张,缩进来了,怎又没了踪影?”东看西看。吴学周说:“人家也有里外,我看你寻不出儿子来怎样结局!”只见吴学周的老婆挠了个头,乱砍了个髻,叉了一条裤子,侣在门后边筛糠抖战,灶前锅里煮的热气腾腾,扑鼻腥气。那人掀开锅盖,满满的一锅人肉。吴学周强说:“我适间打了一只狗煮在锅内,怎么是人?”那人撩起来说:“谁家的狗也是人手人脚?”又撩了一撩,说道:“连人头也有了!”嚷得那别的学生都赶了进去。那人搜了一搜,他的儿子的衣裳鞋袜,并前向不见的那三四个的衣掌,都尽数搜出。叫了地方拴了这两个雌雄妖怪,拿了那颗煮热的人头,同到县里审问。

原来他不曾久于教学,自从荒了年,他说:“这样凶年,人家都没有力量读书,可惜误了人家子弟。我不论束修有无,但肯来读书的,只管来从。成就了英才,又好自己温习书旨。”有这等爱便宜的人家,把儿子都送到他的虎口。但是学生有那先一个到书房的,只除非是疥头疮肚羸瘦伶仃的,这倒是个长命的物件;若是肥泽有肉的孩子,头一个到的,哄他进去,两口子用一条绳套在那学生项上,一边一个紧拽,登时勒死,卸剥衣裳煮吃。吃完了,又是一个。带这一个孩子,接连就是四人。

县官取了口词明白,拿到市口,两口子每人打了四十板,分付叫不要打死,拖到城外壕边丢弃。这饥民跟了无数的出去,趁活时节霎时割得罄净。如此等事,难道也还不算古来的奇闻?

这些孽种,那未荒以前,作得那恶无所不至,遭了这样奇荒,不惟不悔罪思过,更要与天作起对来。其实这样魔头,一发把天混沌混沌叫他尽数遭了灰劫,更待十二万年,从新天开地辟,另生出些好人来,也未为不可。谁知那天地的心肠就如人家的父母一样,有那样歪憋儿子,分明是一世不成人的,他那指望他做好人改过的心肠,到底不死,还要指望有甚么好名师将他教诲转来,所以又差了两尊慈悲菩萨变生了凡人,又来救度这些凶星恶曜:一位是守道副使李粹然,是河南怀庆府河内县人,丙辰进士;一个是巡按御史,那个巡按叫杨无山,湖广常德府武陵县人,辛未进士。这两位菩萨,且不必说他那洁己爱民忘家为国的好处,单只说他那救荒的善政。

那李粹然先在地方把他的赎银搜括了个罄净,把衙内的几副酒器杯盘,多的两条银带,都拿来煎化了赈济贫民。但贫民就是大海一般,一把消撒在里面,那里去显?四关厢立了四个保婴局,每局里养了十数个妇人,凡是道路上有弃撩的孩子,都拾了送与那局内的妇人收养。每月与他粮食二斗,按月支给;从八月里起,直到次年五月麦熟的时候才止。不止一处,他道属十三州县,处处皆是,只是多少不等。这也实实的救活了千数孩提。

那按院从八月初一到了地方,见了这个景象,说:“这秋成的时候尚且如此,若到了冬春,这些饥民若不设法救济,必定半个不存。”也是把那纸赎搜括得罄尽,将自己的公费都捐出来放在里边,前院裁汰了许多承差,他开了一个恩,叫他每名纳银五十两,准他复役。共是二十名,捐了一千两。共凑了三千五百两银子,差了中军承差分头往那收熟的地方籴了五百石米来。

这杨代巡从九月二十四日起,预先叫乡约地方报了贫民的姓名,登了册籍,方才把四城四厢分为八日,逐日自己亲到那里,逐名覆审,给了吃粥的信票,以十月初一日为始,到次年二月终为止。又有那二百多名贫生,也要入在饥民队里吃粥。按院说:“士民岂可没有分别?”将四门贫士另在儒学设立粥厂,专待那些贫生。四门的粥厂又分男女两处,收拾得甚有条理。

可恨有一个为富不仁的光棍,叫是薛崇礼,家中开了一个杂粮铺,又贩官盐,不止中人之产,叫他老婆同他两个都出来冒领粥票,被乡约举首出来,发县审究,拟了有力杖罪,呈说解院。杨按院免了他罪,责罚了他三石小米,添了赈饥。

这一日一顿稀粥,若说要饱,怎得能够?但一日有这一顿稀粥吃在肚里,便可以不死。又在那各寺庙里收拾了暖房,夜晚安顿那没有家室的穷人。得他这样搭救,方才存剩了十分中两分的孑遗。

那按院他原籍湖广的地方,天气和暖,交了正月,过了二月以后,麦子也将熟了,满地都有野菜,尽就可以度日。他把这北边山东的地方也只当是他那湖广,所以要从三月初一停了煮粥,自己也便于二月初六出巡去了。

那绣江县官想道:“这北边的三月正是那青黄不接的时候。正吃了这五个月粥,忽然止住,野外又无青草,树头尚无新叶,可惜把按院这一段功德泯没了!但库中久不征了,钱粮分文也不能设处,尚有守道存养弃孩剩的十四两银,盐院赈济贫生剩的十三两银,刑厅捐助的二十两银,自己设处了二十两银,共有六十七两。”想道:“这煮了五个月的粥都是按院自己设处,并不靠他乡绅大姓的一料一柴。如今再得一百石米,便可以度这三月。把这个三月过了,坡中也就有了野菜苜蓿,树上有了杨叶榆钱,方可过得。没奈何把这一个月的功课央那乡绅大姓完成了罢。况城中的乡宦富家虽是连年不曾收成,却不曾被水冲去,甚有那大富财主的人家。”砌了一本缘簿,里边使了连四白纸,上面都排列了红签,外边用蓝绢做了壳叶,签上标了“万民饱德”四个楷字。自己做了一篇疏引,说道:

造塔者犹贵于合尖,救溺者务期于登岸。嗟下民造孽深,惕上天

降割已甚。溯惟绣江之版籍,荐当饥岁之殍亡。按台老大人谓天灾固已

流行,或人力可图挽救,于是百方济度,万苦挪移。不动公帑分文,未

敛私家颗粒。先则计口授糈,后则按人给粥。原定冬三月为始,拟满春

正月为终。复念青黄不接之际,未及新陈交禅之期,殚精竭虑,细括空

搜,拮据又延一月。转计春令虽深,相去麦秋尚远。木叶为羹,未有垂

青之叶;草茎作食,尚无拖绿之茎。使非度此荒春,胡以望臻长夏?第

按台之力,已罄竭而无余;问县帑之存,又釜悬而莫济。于是与按台相

向踌躇,互为辗转,不得不告助于乡先生、各孝廉、诸秀孝、素封大贾、

义士善人者:米豆秫粟之类,取其有者是捐;斗升庾釜之区,量其力而

相济。多则固为大德,少亦借为细流。时止三十日为期,数得一百石为

率。庶前养不止于后弃,救死终得以全生。伏望乡先生、各孝廉、诸秀

孝、素封大贾、义士善人者,念夭乔纤悉之众,仁者且欲其生;矧井闾

桑梓之民,宁忍坐视其死?诚知地方荐饥有日,诸人储蓄无几。捐盆头

之米,亦是推恩;分盂内之疒,宁非续命?则累仁积德,福祥自高施主

之门;而持钵乞哀,功德何有脚夫之力?斯言不爽,请观范丞相之孙谋;

此理非诬,幸质宋尚书之子姓。

县官委了典史持着缘簿,又夹了一个官衔名帖,凡是乡宦举人,叫典史亲自到门;学里富生,烦教官募化;百姓富民,就教典史劝输。

那时城内的乡宦大小有十八位,春元有十一人。典史持了这本缘簿,顺了路,先到那乡宦的门前,一连走了几家,有竟回说不在,关了门不容典史进去的;有回话出,说晓得了;有与典史相见,说合大家商议的。

走了半日,到了数家,那有一个肯拿起笔来登上一两、五钱?又到了一位姚乡宦家,名万涵,己未科进士,原任湖广按察使。请进典史待茶,他说:“赈荒恤患,虽是地方公祖父母的德政,也全要乡宦大家赞成。不动民间颗粒,施了一个月米,煮了五个月粥;如今这一个月的美政,要地方人完成,再有甚么推得?但这一个起头开簿的也难,如今就是治生写起,自己量力,多亦不能。”写了二十两数,说把缘簿留下与他,他转与众位乡宦好说,要完这一件美事。

典史辞了回来,姚乡绅沿门代化。一个泼天大富,两代方面的人家,人人都知他蓄有十万余粮,起先一粒不肯,当不过姚乡绅再三开说,写了输谷二石。那时的谷原不贱,两石谷就也值银十两。又有一位曹乡宦,原任户部郎中,一位张太守,一位刘主事,一位万主事,各也出了多少不等。其余那十来多位,莫说姚乡宦劝他不肯,就是个“姚神仙”也休想拔他一毛!

姚乡宦的伎俩穷了,把缘簿仍旧交还了典史。典史又持了缘簿,到各举人家去。乡宦如此,那举人还有甚么指望?内中还有几位说出不中听的话来,说道:“这凶年饥岁,是上天堕罚那顽民,那个强你赈济?你力量来得,多赈几时;自己力量若来不得了,止住就罢,何必勉强要别人的东西,慨自己的恩惠?我们做举人在家,做公祖父母的不作兴我们罢了,反倒要我们的赈济,这也可发一大笑!”说得那典史满面羞惭。临了到一位吕春元家,名字叫吕崇烈,因二六日每与那杨按台在洪善书院里讲学,看了大大的体面,写上了二两,这就是十一位举人中的空谷足音。

典史又把缘簿送与教官,烦他化那富家士子。过了几日,教官叫道郭如磐,山西霍州人,自己出了五两。两个生员,一个是尚义,一个是施大才,都是富宦公子,每人出了三钱,那又完帐了学里的指望。

那些百姓富豪,你除非锥子剜他的脊筋,他才肯把些与你;但你曾见化人的布施,有使锥子剜人肉筋的没有?所以百姓们又是成空。

及至到了三月,如何煮得粥成?只得把那按院守道那几宗银子俱并将上来,凑了一百五十两,封了三千封,给散了贫人。前边五个月靠了杨按台的养活,幸而存济;如今骤然止了,难道别处又有饭吃不成?那些苟延在这里的,可怜又死了许多!

幸得杨按台出巡了四十日,到了三月十四日回来,只得又问抚院借了二百石谷子,于三月十七日从新煮粥,再赈一月。

那时节又当春旱,杨按台惟恐麦再不收成,越发不能搭救,行文到县里祈祷。县官果然斋戒竭诚,于二月初七日赴城隍庙里焚了牒。初十日下了一场大硝,颜色就是霜雪一般白的,滋味苦咸螫口,有半寸多厚。十一日下了一场小雨,幸得把那硝来洗得干净。等到十三日又投了一牒,十六日下了一场小雪。等到二十二日又复投了一牒文,竭诚祈恳;到了二月二十七日清明,从黎明下起大雨,下了一昼夜,二十八日,县官备了猪羊,又叫了台戏,谢那城隍与龙王的雨泽。每日跟了祈雨的礼生,分了胙肉,县官又每名送了四钱书资。

到了三月初九,又下了一场大雨。杨按台出巡回来,又备牲牢自己专谢。那些礼生扯住了杨按台说:“那次谢雨,曾每人有四钱的旧例。”按了规矩定要,惹得杨按台甚不喜欢。县官又把那神胙都分散与那乡绅人等,写了六幅的全帖送去。内中有几个乡宦,还嫌送得胙肉不多,心里不自在,就把那送胙的礼帖裁下两幅,潦潦草草写了个古折回帖。到了三月二十三日,又是一场透地的大雨,把那年成变得转头。

杨按台感那神功保佑,要盖一座龙王庙侍奉香火。原有个旧基,只还要扩充开去几步,邻着一个乡宦的土地,毕竟多多的问杨按台勒了一大块银子,方才回了一亩多地,创造了个大大的规模,分了表忠祠的两个僧人看守,拨了二十亩官地赡庙。

县官恐怕那饥民饿得久了,乍有了新麦,那饭食若不渐渐加增,骤然吃饱,壅塞住了胃口,这是十个定死九个的,预先刊了条示,各处晓谕。但这些贫胎饿鬼,那好年成的时候,人家觅做短工,恨不得吃那主人家一个尽饱,吃得那饭从口里满出才住。如今饿了六七个月,见了那大大的馍馍,厚厚的单饼,谁肯束住了嘴,只吃了半饱哩?肯信那条示的说话?恨不得再生一个口来连吃才好。多有吃得太饱,把那胃气填塞住了转不过来,张了张口,瞪几瞪眼,登时“则天毕命之”!

谁知好了年成,把人又死了一半,以致做短工的人都没有。更兼这些贫人,年成不好的时节,赖在人家,与人家做活情愿不要工钱,情愿只吃两顿稀粥。如今年成略好得一好,就千方百计勒摹起来,一日八九十文要钱,先与你讲论饭食,晌午要吃馍馍蒜面,清早后晌俱要吃绿豆水饭。略略的饭不象意,打一声号,哄的散去。不曾日头下山,大家歇手住工。你依了他还好,若说是日色见在,如何便要歇手,他把生活故意不替你做完,或把田禾散在坡上,或捆了挑在半路,游游衍衍,等那日色一落,都说:“日色落了,你难道还好叫做不成?”大家哄得一齐走散,极得那主人只是叫苦。正是:

才好疮口就忘疼,猪咬狗拖无足惜。任凭以后遇荒年,切莫怜他没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