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第八十回 童寄姐报冤前世 小珍珠偿命今生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八十回 童寄姐报冤前世 小珍珠偿命今生

醒世姻缘传——

第八十回童寄姐报冤前世小珍珠偿命今生

前生作孽易,今生受罪难。携灯如影不离般。如要分明因果,廿年间。

主母非真相,丫头是假缘。冤家凑合岂容宽?直教丝毛不爽,也投缳——

右调《南柯子》

却说寄姐害了这个活病,只喜吃嘴,再出不得门,足足的到了十个月,

生了一个白胖的小厮,方才病能脱体。满月出房,知道童奶奶放了珍珠,不

惟与狄希陈合气,合小珍珠为仇,且更与母亲童奶奶絮叨。把个小珍珠琐碎

的只愿寻死,不望求活;只待吐屎,不愿吃饭。

一日,寄姐合调羹闲话,说起小珍珠来。调羹说道:“你的心性,算是

极好。就是这丫头身上,你不过是口里的寻衅,你也从无开手打他。这也是

人家难有的事。但是把人致的疲了。丫头有甚么不是,你倒是量着他的罪过

,打他几下子就丢开手,照常的支使他。你却赌气的又不指使,又不打他,

你只骂骂刮刮,显的是你琐碎;顿断他的衣食,又显的是你不是。你可听我

的言语,以后别要这等。况且丫头也不敢在你身上大胆,我看他见了你,合

小鬼见了阎王的一般。”寄姐道:“这事真也古怪。我那一日见了他,其实

他又没有甚么不是,我不知怎么见了他,我那气不知从那里来,通象合我有

几世的冤仇一般。听见说给他衣裳穿,给他饭吃,我就生气。见他冻饿着,

我才喜欢。几遭家发了恨待要打他,到了跟前,只是怕见动手。我想来必定

前世里合他有甚么仇隙。每次过后,也知道自己追悔;到了其间,通身繇不

得我。合他为冤计仇,通似神差鬼使的一样。就是他主人家,俺从小儿在一

堆,偏他说句话,我只是中听;见他个影儿,我喜他标致。人嫌他汗气,我

闻的是香;人说他乜箸,我说是温柔。要不是心意相投的,我嫁他么?如今

也不知怎么,他只开口,我只嫌说的不中听;他只来到跟前,我就嫌他可厌。他就带着香袋子,我闻的就合踩了屎的一样。来到那涎眼的,恨不得打他

一顿巴掌。”调羹道:“既是自己知道这们等的,就要改了。这改常是不好

,就是没了缘法,也是不好。”

寄姐正好好的合调羹说话,怀里奶着孩子,小珍珠端着一铜盆水,不端

不正走到面前,猛然见了寄姐,打了个寒噤,身子酥了一酥,两只手软了一

软,连盆带水吊在地下,把寄姐的膝裤,高底鞋,裙子,着水弄的精湿;铜

盆豁浪的一声,把个孩子唬的吐了奶,跳了一跳,半日哭不出来。寄姐那副

好脸当时不知收在何处,那一副急性狠心取出来甚是快当,叫喊道:“不好

,唬杀孩子了!又不是你们的妈!又不是你们的奶奶!我好好的锁他在房,

三茶六饭供养他罢了,趁着我害病,大家献浅,请他出来,叫他使低心,用

毒计,唬杀孩子,愁我不死么!”一只手把珍珠拉着,依旧送在后边空房之

内,将门带上,使了吊扣了,回来取了一把铁锁锁住,自己监了厨房,革了

饭食。调羹、童奶奶得空偷把两碗饭送进与他。若关得紧,便就好几日没有

饭吃。童奶奶合调羹明白知道小珍珠不能逃命,只是不敢在他手里说得分上。

一日,将午的时候,寄姐不在面前,童奶奶袖了几个杠子火烧,要从窗

缝送进与他,唤了几声不见答应。童奶奶着了忙,走到前头,说道:“姑娘

,拿钥匙来给我!丫头象有话说了,我们看看去。”寄姐道:“话说不话说

,我怕他么!”童奶奶自己走进房去,用强取了钥匙,同着调羹开了锁,门

里边是闩的,再推不开。二人将门掇下,弄开了门闩。这小珍珠用自己的裹

脚,拧成绳子,在门背后上上吊挂身死。摸他身上,如水冰般冷,手脚挺

硬。童奶奶只叫:“罢了!这小奶奶可弄下事来!却怎样的处!”童奶奶合

调羹慌做一团。寄姐佯然不睬。

童奶奶差了小选子,跑到兵部洼当铺里,叫了狄希陈回家。狄希陈知是

珍珠吊死,忙了手脚,计无所出,只是走投没路。寄姐喝道:“没算计的忘

八!空顶着一顶扶巾子,有点知量么!这吊杀丫头,也是人间常事,唬答得

这们等的!拿领席来卷上,铺里叫两个花子来拉巴出去就是了。不消摇旗打

鼓的!”狄希陈道:“你说也是呀,只怕他娘老子说话,可怎么处?”寄姐

道:“咱又没打杀他的人,脱不是害病死的,给他二两银子烧痛钱丢开手。

他要兴词告状,你可再合他相大爷商议。再不,把这两间房卖了,另搬到背

净去处住着,他还没处寻咱哩。”

狄希陈道:“你主的都也不差。但这们个大丫头死了,使领席卷着,从

咱这门里抬出去,街坊上看着也不好意思的。万一后来他娘老子知道,也疼

忍不过。咱那时没丢了钱,使几钱银买个薄皮材与他装罢么。”寄姐道:“

凭你几百两要买沙板合材,我也不管!”狄希陈听见这话,就打倒褪。童奶

奶合调羹齐声说道:“席卷不成模样,还得使二两银子买个材来装他装好看。”从当铺里叫了狄周回来,拿着银子走到棺材铺里,使了二两七钱银,买

了一口松板棺材,雇了四个人扛了回家。

一个间壁紧邻留守后卫当军的刘振白,从来妒人有,笑人无,街坊邻人

没有一个是应上他心的。邪着一个眼,黑麻着一个脸弹子,尖嘴薄舌的说人

长短,纂人是非,挑唆人合气。狄周买了材来,可可的这个低物,站在门口

称豆芽菜。看见这件东西,问狄周道:“你家买这个东西,是那个用的?”

狄周回说:“一个丫头害病死了,要发送他出去。”刘振白又问道:“这丫

头是山东带来的么?”狄周道:“就是这京里人。”刘振白道:“丫头既死

,该与他父母说知,省得后来说话,带累街坊不便。”狄周道:“这丫头没

有父母的。”刘振白道:“害的是甚么病?医人是谁?曾有人调治他不曾?”狄周道:“害的是干血劳,吃汪太医药,只是不效,必竟医治不好,死了。”刘振白道:“那时曾见韩芦的老婆拿着两个盒子,就是来看他女儿,不

就是这个丫头么?”狄周沉吟了一会,方才说道:“韩芦的女儿,他已是赎

回家去。这死的另是一个,不是韩芦女儿。”狄周一边说道,一边也就进家

去了。

从来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狄周虽是极力的支调,怎能

瞒得住人?刘振白又绰号叫做“钻天”,岂是依你哄的?细微曲折,都被他

打听明白;心生一计,走到狄希陈门里,唤出狄周来与他说道:“我有一事

央你,仗赖你在狄大爷面前与我好生玉成。有几张极便宜米票,得银十两,

就可买他到手,下月领米,可有五六两便宜。望狄大爷借用一时,下月领出

米来,狄大爷除了十两本钱,多余的利息,我与狄大爷平分。”狄周道:“

论街坊情分,休说十两,若有时,就是二十两何妨?但一时手内无钱,目下

起复,就该选官,手里空乏,一个钱也没有。可可的造化低,把个丫头又死

了!调理,取药,买材,雇人,请陰阳洒扫,都是拿衣服首饰当的。”

刘振白道:“你进去替我说声。万一狄大爷合我相厚,借给我也未可知

的。”狄周道:“说是我没有不说的;但有钱没钱,我是知道的。”刘振白

道:“你别管有无,你合狄大爷说,借十两银子给我,好多着哩,便宜的不

可言。没有零碎的,把收住的整封动十两也罢;再不,把当铺里撰的利钱动

十两给我也可;一半银子一半钱也罢;就光是钱也好。你圆成出来,我重谢

你。”狄周道:“你请厅房坐着,待我说去。若有,你也不消谢我;没时,

你也别要抱怨。”刘振白道:“你说去,情管有。我拇量着不好回我的。”

狄周进去,将刘振白的来意言语,一一说了。狄陈正是心焦的时候,那

里想到别处的事情,说道:“混帐!没要紧!我认得他是谁,问我借银子!

你说与他,你说自家正少银子使,没处借哩!”狄周就待回话,童奶奶道:

“你且住。这人的来意不好。这不是借银子,这是来拿讹头,要诈几两银子

的意思。你要不与他,他就有话说了。”狄希陈听说,挣挣的还没言语。寄

姐道:“我打杀人了?来拿讹头!我不怕他!舅舅是锦衣卫校尉,姑表小叔

儿见做着工部主事,我怕他么?随他怎么着我,我不怕!你说与他去。”调

羹道:“狄周,你合他休这们,你只好好回他。你说:‘一个紧邻,要有时

,极该借的;一时手里无钱,你千万的休怪。”

狄周依着调羹的言语,又加上了些委曲,回了刘振白的话。刘振白冷笑

了一声,说道:“天下的事料不定哩!我说再没有不借与我的,谁想就不借

给我哩!管家,你再进去说声,没有十两就是八两,何如?再没有,六两,

五两,何如?有时,你送给我去,我也再不好上门来了。”佯长怞身出去。

狄周回了话。狄希陈也没有在意里,且忙着小珍珠入殓,钉了材盖,雇

了四个人,两条穿心杠子,叫他抬出彰义门外义冢内葬埋。狄周跟着棺材,

抬出大门。刘振白在前拦阻,说道:“你这抬材的花子,你得了他几个钱,

往枯井里跳?这是兵马司韩皂隶的女儿,他妈妈是个女待诏,专一替大老爷

家太太奶奶篦头修脚,搂腰收生。活活的打杀了,不叫他娘老子知道,偷抬

出去埋了,叫他告起状来,你这四个花子躲在一边去了,可拿着俺紧邻受累。你还快快的把这材来抬进去,待他娘老子没有话说,再抬出来埋也不迟。”那花子见他这等说得利害,沉沉的把口棺材歇下肩,放在大门外面。刘振

白道:“这凶器也不是放在当街上的,城上察院爷早晚这是必由之路,看见

时,狄大爷也不便。还抬到里头去放着。”狄周道:“这是甚么东西,抬出

来了,又好抬进去的?”狄希陈悄悄的合狄同说道:“刚才姥姥倒也说来,

他果然是拿讹头。你合他说,咱与他十两银子罢。”

狄周把刘振白拉到没人的所在,合他说道:“远亲不如近邻,你倒凡百

事肯遮庇,倒出头的说话?刚才借银,实是没有,不是不借你。如今转向别

人借十两银子给你,仗赖你把这件事完全出去。后来他娘老子有甚话说,也

还要仗赖你哩。”刘振白道:“我不是为不借银子。借与我是情,不借与我

是本分,要为这个,就成了嫌疑,通是个小人,还算得是君子么?狗也不是

人养的了!亏了你也没借给我。谁知十两不勾,还得二十两哩。我还有个小

德行,这二十两银子也还有人借给,不劳狄大爷费心。”狄周道:“二十两

也是小事,都在我。你只玉成了俺的事,银子不打紧,我就合主人家说去。”刘振白道:“你早肯替我说说好来,只迟了点子。”狄周将刘振白十两不

肯,变脸要二十两的话说了一遍。狄希陈道:“咱说的么?既是惹下祸了,

只得拿了银子受苦,我到家称给他去。”

狄希陈到家称银,寄姐见白豁豁的五两四锭,问是那里用的。狄希陈将

刘振白拦住材不叫走,十两不依,又加十两的事,对寄姐说了。寄姐不听便

罢,听了,遏不住的怒气,跑到大门上嚷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

祸福。’人家的丫头害病死了,拿讹头诈人家银子,贼没廉耻的强人!他叫

走罢,不叫走,狄周,你替我请了舅爷来,见做着锦衣卫校尉,专缉访拿讹

头的。一个亲外甥叫人成几十两诈了银子去,再怎么见人!再到相大爷那里

叫几个长班来合他说话!”

刘振白句句听知。狄希陈将银子递与狄周,叫他瞒了寄姐,交与刘振白。刘振白道:“刚才二十两倒也勾了,如今又添上锦衣卫校尉合工部的长班

使用,还得二十两,通共得四十两才勾哩。”一边走着,自对那花子说道:

“你好生这里守着!你要把材挪动一步儿,你这四个人死也没处死哩!狄管

家事忙不得去,我去替狄管家请几个锦衣卫真正缉事的校尉来。”说着往东

去了。狄希陈忙叫狄周将刘振白赶上,再三央他回来,许他三十两银子。刘

振白道:“四十两不多,趁早些儿好;要再待会子,再打出甚么叉来,又添

的多了,疼的慌。”狄希陈道:“银子是人挣的,你休叫家里知道,跑到当

铺里取二十两来,狠一下子给了罢。”

狄周跑到当铺取了二十两银子,连家里的,共是四十两,密密的交付。

刘振白收了,说道:“狄大爷,你休要害怕,这银子我必定还你,实不是骗

你的。花子们,抬着快走!我仔细查实,实是害病死的,没有别的违碍,埋

葬了由他。有人说话,有我老刘哩!”花子道:“你老人家头里说的这们利

害,俺每人得了他二钱银子的钱,俺担得起这利害么?俺去再问声铺里总甲

来不迟。”刘振白道:“问什么总甲地方的!快抬着走!我主着,每人再给

你三钱银子,凑着五钱数儿,便宜你们。”花子道:“这事要犯了,察院里

板子不是顽的!二十板送了命,五钱银子还勾不得买卷哩!”花子再三勒摹

,刘振白又着实的说合,四个花子足足的共诈到八两文银。那先的八钱铜钱

不算,分外加了酒饭,方才将材抬出城去葬了。

回来叫陰阳生正在洒扫。却说韩芦两口子,不知那里打听得知,领着叔

叔、大爷,姑娘、妗子,奔到狄希陈家,碰头打滚,撒泼骂人。戴氏拉着寄

姐拾头挝脸,滢妇歪拉的臭骂,拿着黄烘烘的人屎,洒了寄姐一头一脸。童

奶奶合调羹躲在房里,使桌子顶了门,狄希陈躲在街上,央了刘振白进去解

劝。韩芦的男妇正待打门窗,砸家伙,抢东西。刘振白吆喝道:“了不的!

那里这们红头发野人,敢在京城里撒野!亏你是兵马司皂隶,还不知道法度!有理的事,你讲;要讲不来,放着衙门你告;那里放着你打抢!我的儿子

是这铺的总甲,没在家里;要是儿子在时,拿你吊在铺里!察院恼的是打抢

,你还不住了手哩!”韩芦一干男妇方才束住不敢动手,扯着刘振白手,告

诉小寄姐折堕他的女儿:“冬天不与棉衣,每日不与饭吃,锁在空房,如今

活活打死,将尸首都不见了。”一边哭,一边说,实也惨人。

刘振白道:“你说的或者也是实话。但俺当着总甲,又是紧邻,俺实实

不知道怎么样折堕。你就到官,脱不得了也只问俺紧邻,俺也只从公实说。

就是打杀也罢,折堕杀也罢,主人家有偿命的理么?我对别人说不信,你在

兵马司里,这事也见得多,有偿命的没有?你听我说,上道来讲,中间无人

事不成。依着我说,叫他给你些甚么儿,忍了疼丢开手。这事又告不出甚么

来,你又是官身,旷上几日役儿,官儿不自在,你又少撰了钱。吃烧饼还要

赔唾沫,你合人打官司,就不使个钱儿?老韩,你公母两个想我的话说的是

也不是?”

韩芦道:“你老人家说的也是。依你可怎么讲?”刘振白道:“我主着

叫狄大爷给你两口儿十两银,这分外的人,每人五钱。你心下如何?”韩芦

还没得开口,戴氏跳着哭道:“与我一百两,一千两,我也不依!我一个欢

龙活虎花枝似的个女儿,生生的打杀了,给我几两银子罢,死过去也没脸见

我的女儿!没志气的忘八!你就快别要应承!你要没本事替女儿报仇,我舍

着命,合这蹄子小妇拚了命!”韩芦道:“女儿叫人打死了,没的我不痛么?可也要人讲。我看这位老爷子也是年高有德的人,你两句浊语丧的去了。

你就撞倒南墙罢!”戴氏道:“贼忘八!你就请讲!你就拿着女儿卖钱使,

我连你都告上!”又照着韩芦的胸膛拾头。韩芦妆着相打的模样,悄地里把

戴氏胳膊上捏了一下,戴氏省了腔,渐渐的退下神去。

韩芦道:“这位爷高姓?”刘振白道:“我姓刘。”韩芦道:“刘老爷

好意,看讲的来讲不来;咱各自散了,干正经营生去。”刘振白道:“你家

奶xx子这们等性气,咱可怎么讲?”韩芦道:“这到不理他。咱是男子人,

倒叫老婆拘管着,还成个汉子么?”戴氏道:汉子!女儿是汉子生的么?你

只前手接了银子,我后手告着你!”韩芦道:“有我做着主儿,那怕你告一

千张状,还拶出你的尿来哩!”

那跟的一个韩辉,是韩芦的叔伯兄弟;一个应士前,是韩芦娘舅;一个

应向才,是韩芦的表弟,应士前的儿;还有三个老婆,都是胡姑假姨之类。

这班人听见刘振白许说每人与他五钱银,所以也都只愿讲和,不愿告状,都

大家劝那戴氏。戴氏随机应变,说道:“要讲和息,我自己就要十两。俺汉

子合众人,我都不管。”刘振白道:“你只有这个活落口气,我就好替你讲

了。韩大嫂,我主给你五两,你看我分上何如?”戴氏道:“我不告状,不

告蹄子滢妇出官,这就是看了刘爷的分上,少我一分也不依!”刘振白笑道

:“少一分不依,只怕少一钱少一两也就罢了。”戴氏道:“倒别这们说。

试试看我依不依。”

刘振白讲到其间,两下添减,讲定与韩芦十五两,戴氏足足的十两,分

文不少。韩辉一伙男妇,每人一两。狄希陈唬破胆的人,只望没事,再不疼

银。寄姐也收英风,藏了猛气,没了那一段的泼恶,也只指望使几钱银子按

捺了这件事。轻轻易易的照数打发了银子,大家还好好的作揖走散。

过了三日,寄姐见珍珠已死,他的父母又都没有话说,以为太平无事,

拔了眼中钉,且足快活,重整精神,再添泼悍,寻衅调羹、童奶奶,嗔他那

日不极力上前,以致戴氏采发呼屎,泼口辱骂。正在琐碎,小选子进来,说

道:“小珍珠老子领着两个穿青的请爷说话哩。”狄希陈倒还是“林大哥木

木的”,童奶奶听见,随说:“不好!吃了忘八滢妇的亏,又告下来了!这

是来拿人的!”狄希陈道:“这事怎处?我躲着不见他罢。”童奶奶道:“

你一个汉子家不堵挡,没的叫他拿出老婆去罢?你出去见他,看是那里的状。一定是察院批兵马司,这事也容易销缴。”狄希陈道:“他得咱这们些银

子,哄着咱又告下状来。我必定补状追他的银子还咱。”童奶奶道:“这是

咱吃他的亏了,只好‘打牙肚里咽’罢了。他说给银子,咱还不敢认哩。人

命行财,这就了不的。弄假成真,当顽的哩!”狄希陈道:“我乍到京里,

不知衙门规矩,该怎么打发?骆大舅又差出去了,只得还请过刘振白来,好

叫在里边处处。”童奶奶道:“这说的也是。他得过咱这们些银子,又没干

妥咱的事,他这遭也定是尽心。”

韩芦合差人见狄希陈半日不出去,在外边作威作势的嚷道:“俺到看体

面,不好竟进去的。你到不瞅不睬的,把我们半日不理,丢在外边!”狄希

陈一面叫人去请刘振白,一面出去相见。那差人作揖让坐,不必细说。坐首

位的差人道:“这就是狄爷呀?”狄希陈应道:“不敢。”差人道:“童氏

是狄爷甚么人?”狄希陈道:“这童氏也就是房下。”差人说道:“狄爷会

顽。房下就是房下,怎么说也就是?这个‘也’字不混的人慌么?”狄希陈

道:“是房下。二位老哥有甚见教?”差人道:“察院老爷要会会令正奶奶

,差小弟二人敬来专请。”狄希陈道:“察院老爷怎么知道房下?为甚么要

合房下相会?”差人道:“是这位老韩在察院老爷保举上奶奶贤惠慈善,所

以察院老爷说道:‘这南城地方有这们等的堂客,怎么不合他会会?叫书房

快写帖儿请去。’”狄希陈道:“有察院老爷的帖儿么?”差人道:“有帖

儿,我取给狄爷看。”即去袜趸媚谌〕鲆桓雠萍校夹内取出一个连四纸蓝

靛花印的边栏。上面写道:

南城察院为打死人命事,仰役即拿犯妇童氏,干证刘芳名,同原告

韩芦,即日赴院亲审毋迟。年月日。差惠希仁、单完。限次日销。

狄希陈见了宪牌,方知察院拿人,呆呆的坐着。差人道:“奶奶在里边

哩?俺们还自己请去。”

正说话,刘振白来到。差人惠希仁道:“还是老刘忠厚,没等俺们上门

去请,自己就来了。”刘振白故意问道:“二位是那衙门公差?不得认的。”单完接口道:“是一点点子察院衙门的小衙役儿,奉察院爷的柬帖,来请

狄奶奶。怕没人伺候狄奶奶,叫你老人家跟跟狄奶奶哩。刘芳名是尊讳呀?”刘振白道:“这可是没要紧,怎么又带上我呢?只怕是重名的。”惠希仁

道:“尊号是振白不是?要是就不差了。”刘振白道:“你看这造化低么?

好好的又带上我呢!察院衙门当顽的,出生入死的所在!这是怎么说?”

韩芦道:“刘爷休怪。你既做着个紧邻,每日敲打孩子,逃不过你老人

家眼目,借重你老人家到跟前,公道证证儿。刘爷没的合我有仇呀,合这狄

奶奶有仇呢?万物只是个公道。冤有头,债有主,狄爷倒是个当家人,我怎

么不告狄爷呢?童奶奶倒是狄奶奶的母亲,我怎么也没告他呢?可要天理,

他二位实没打我女儿。狄奶奶下狠的打时,他二位还着实的劝哩。刘爷,你

要偏向了狄爷,俺女儿在鬼门上也不饶你。你偏向了我,狄爷罢了,那狄奶

奶不是好惹的。”刘振白道:“可说甚么呢?只沾着狄奶奶的点气儿,我只

是发昏。那日硬抬着材要埋,我做着个紧邻,耽着干系,我说:‘消停,还

是他娘老子到跟前,这事才妥。’狄爷倒没言语,狄奶奶骂成一片,光棍长

,光棍短,说我诈钱,一声的叫请做锦衣卫校尉的舅爷,又叫人唤相爷家长

班,缉访我到厂里去。这可何如?没等动弹,就请紧邻了。”

惠希仁道:“老刘,闲话少讲,有话留着到四角台上说去。请狄奶奶出

来,齐在个去处,屈尊狄奶奶这一宿儿,明日好打到,挂牌听审。”刘振白

道:“二位请到舍下,根菜壶酒,敬一敬儿。这里吊得牙高高的,看得见的

事。做官的人拔不动他,还是咱这光棍做的朋友。”惠希仁合单完齐道:“

混话!甚底根菜壶酒合你做朋友哩!拿出锁来,先把这刘芳名锁起来,合他

顽甚么顽!进去拴出童氏来!”

单完从腰里掏出铁锁,往刘振白脖子里一丢,圪登的一声,用锁锁住。

刘振白道:“我不过是个证见,正犯没见影儿,倒先锁着我呢!阎王拿人,

那牛头马面也还容人烧钱纸,泼浆水儿。怎么二位爷就这们执法?狄爷也还

年幼,自小儿读书,没大经过事体,又是山东乡里人家,乍来到京师,见了

二位爷,他实害怕。二位爷见他不言不语的,倒象谅他大意的一般。二位爷

开了我的锁,留点空儿与我,好叫我与狄爷商议商议怎么个道理,接待二位

爷。没的二位爷赌个气空跑这遭罢?图个清名,等行取么?我脱不过是个证

见,料的没有大罪;我也有房屋地土,浑深走不了我。你把狄大爷交给我合

老韩守着,走了,只问我要。叫老韩到家叫了他妈妈子来,里边守着狄奶奶。他也浑深不会土遁的。这皮缠了半日,各人也肚子饿了,我待让到家去,

没有这理,谁家倒吃起证见的来了。老韩又是个原告苦主。说不的,狄大爷

,你叫家下快着备饭,管待二位爷,咱再商议。批发二位爷个欢喜,咱明日

大家可去投文听审去。”差人也便放了刘振白的锁。

但不知如何款待,如何打发欢喜,怎么见官,寄姐果否吃亏,其话甚长

,还得一回说了

《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九回 希陈误认武陵源 寄姐大闹葡萄架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七十九回 希陈误认武陵源 寄姐大闹葡萄架

醒世姻缘传——

第七十九回希陈误认武陵源寄姐大闹葡萄架

酒后夜归更漏改,倦眼不分明。绿云骛髻是珍珍,乘间可相亲。

只道好花今得采,着肉手方伸。谁知是假竟非真,百口罪难分——

右调《武陵春》

太凡世上各样的器皿,诸般的头畜,一花一草之微,或水或山之处,与人都有一定的缘法,丝毫着不得勉强,容不得人力。即如宋朝有一个邵尧夫,道号康节先生,精于数学,卜筮起课,无不奇中,后来征验,就如眼见的一般。一日,这康节先生在门前闲看,恰好有他的外甥宋承庠走过,作了揖,康节让他家坐。宋承庠道:“横街口骨董店内卖着一柄匕首,与他讲定了三钱银子,外甥急去买他,且不得闲坐。”康节沉吟了一歇,说道:“这匕首,其实不买也得;于你没有甚么好处,买他何干?”

宋承庠不听他母舅言语,使三钱银子买了回来,送与康节观看。花梨木鞘,白铜事件,打磨的果真精致。宋承庠道:“舅舅叫我不要买他,一定是起过数了。舅舅与我说知,我好堤备。”康节道:“匕首虽微,大数已定,岂能堤备?我写在这里,你等着匕首有甚话说,你来取看。”宋承庠白话了一会,也就去了。

过了一向,宋承庠特地走来,寻着邵康节,说道:“前日买的那匕首,忽然不知去向,想是应该数尽了。”康节叫小童从书笈中寻出一幅字来,上面写道:

某年月日宋某用三钱银,大小若干件,买匕首一把;某月某日某时

用修左指甲,将中指割破流血;某年月日用剔水中丞蝇粪,致水中丞坠

地跌碎;某年月日将《檀弓》一本裁坏,以致补砌;某月日时用剔牙垢,

割破嘴唇下片;某年月日被人盗卖与周六秀才,得钱二百文。宜子孙。

再说一个杨司徒奉差回家,撞见两个回子,赶了百十只肥牛,往北京汤锅里送。牛群中有个才齐口的犍牛,突然跑到杨司徒轿前,跪着不起。杨司徒住了轿,叫过两个回子问他所以,说:“此牛牙口尚小,且又精壮,原何把他买去,做了杀才?”回子说道:“此牛是阜城一个富户家大柝门I的,因他一应庄农之事俱不肯做,又会抵人,作了六两八钱银卖他到汤锅上去。”杨司徒道:“看他能跑到我轿前跪下,分明是要我救他。我与你八两银,买他到我庄上去罢。”回子也便慨然依了。

杨司徒将牛交付了随从的人,夜间买草料喂养,日间牵了他随行。到了家中,发与管庄人役,叫他好生养活调理,叫他耕田布种。谁知此牛旧性一些不改,喂他的时候,他把别的牛,东一头,西一头,抵触开去,有草有料,他独自享用。你要叫他耕一垄的地,布一升的种,打一打场,或是拽拽空车,他就半步也不肯挪动。打得他极了,他便照了人来头碰角抵,往往的伤人。管庄的禀知了杨司徒。一日,杨司徒因别事出到庄上,忽然想起这个牛来,叫人把他牵到跟前。杨司徒道:“你这个孽畜,如此可恶!回子买你到汤锅上去,你在我轿前央我,加上利钱赎了你来,你使我八两银子,空吃我这许多时草豆,一星活儿不肯替做,我该白养活你不成?”叫人:“替我牵去,叫他做活!再如此可恶,第一次打二百鞭;再不改,三百鞭;再要不必改,打五百鞭;打五百鞭不改,剥皮杀吃!”

分付已完,这牛顺驯而去。那日正在打场,将他套上碌轴,他也不似往时踢跳,跟了别的牛沿场行走。觅汉去禀知了杨司徒。司徒叹道:“畜类尚听人的好话,能感动他的良心,可见那不知好歹,丧了良心的人,比畜类还是不如的!”这牛从此以后,耕地,他就领;拉车,他就当辕;打场,他就领头帮:足足的做了十年好活,然后善终。司徒公子叫人把他用苇席卷而埋之。

再说天下的名山名水,与你有缘,就相隔几千百里,你就没有甚么顺便,结社合队,也去看了他来。若与你没有缘法,你就在他跟前一遭一遭的走过,不是风雨,就是晚夜;不是心忙,就是身病;千方百计,通似有甚么鬼神阻挠。所以说:一饮一食,莫非前定。

睹这样琐碎事情都还有缘法相凑,何况人为万物之灵!合群聚首,若没有缘法,一刻也是相聚不得的。往往有乍然相见,便就合伙不来,这不消说起,通是没有缘法的了。便就是有缘法的,那缘法尽了,往时的情义尽付东流,还要变成了仇怨。弥子瑕与卫灵公两个,名虽叫是君臣,恩爱过于夫妇。弥子瑕吃剩的个残桃递与卫灵公吃,不说他的亵渎,说你爱君得紧,一个桃儿好吃,自己也不肯吃了,毕竟要留与君吃。国家的法度:朝廷坐的御车,任凭甚么人,但有僭分坐的,法当砍了两脚。一夜,弥子瑕在朝宿歇,半夜里知他母亲暴病,他自己的车子不在,将灵公坐的御车竟自坐到家去。法司奏知灵公,说他矫驾君车,法当刖足。灵公说:“他只为母亲有病回看心忙,连犯法危身也是不暇顾的,真真孝子,不可以常法论他。”后来弥子瑕有了年纪,生了胡须,尽了缘法,灵公见了他就如“芒刺在背”一般,恨不得一时致他死地,追论不该把残桃献君,又不应擅坐朝廷的车辆可见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婢仆,无一不要缘法。

却说童家寄姐从小儿与狄希陈在一处,原为情意相投,后才结了夫妇,你恩我爱,也可以称得和好。寄姐在北京妇人之中,性格也还不甚悍戾。不知怎生原故,只一见了丫头小珍珠,就是合他有世仇一样,幸得还不十分打骂。至于衣穿饮食,绝不照管,只当个臭屎相待。童奶奶见女儿不喜欢这个丫头,便也随风倒舵,不为照管;又看得这丫头明眉大眼,白净齐整,惟恐狄希陈看在眼里,扯臭淡与他女儿吃醋。调羹虽然是个好人,一个正经主人家看似眼中丁一般,旁人“添的言添不的钱”,中得甚用?狄希陈倒甚是惜玉怜香,惟恐小珍珠食不得饱,衣不得暖,饥寒忧郁,成了疾病。但主人公多在外少在里,那里管得这许多详细;且是惧怕寄姐疑心迁怒,不过是背地里偷伴温存,当了寄姐,任那小珍珠少饭无衣,寒餐冷宿,口也是不敢开的。寄姐与狄希陈两个也算极其恩爱的,只为这个丫头,狄希陈心里时时暗恼,几次要发脱了他,又怕寄姐说是赌气,只得忍气吞声。寄姐又为这个丫头,时刻不肯放松,开口就带着刺,只说狄希陈背后合他有帐,骂滢妇长,就带着忘八的短;说忘八臭,必定也就说滢妇的脏。

北京近边的地方,天气比南方倍加寒冷,十月将尽,也就是别处的数九天寒,一家大小人口,没有一个不穿了棉袄棉裤,还都在那煤炉热炕的所在。惟独小珍珠一人连夹袄也没有一领,两个半新不旧的布衫,一条将破未破的单裤,幸得他不象别的偎侬孩子,冻得缩头抹脖的。狄希陈看不上眼,合童奶奶说道:“天也极冷了,小珍珠还没有棉衣裳哩。”童奶奶道:“我也看拉不上,冻的赤赤哈哈的。合寄姐说了几次,他又不雌不雄。”

正说着,恰好寄姐走到跟前。童奶奶道:“你看寻点子棉衣裳,叫这孩子穿上。刚才他姑爷说来。”寄姐道:“一家子说,只多我穿着个袄,我要把我这袄脱了,就百没话说的了!”走进房去,把自家一件鹦哥绿潞绸棉袄,一件油绿绫机背心,一条紫绫绵裤,都一齐脱将下来,提溜到狄希陈跟前,说道:“这是我的,脱下来了,你给他穿去!”唬的狄希陈面如土色,失了人形。倒亏童奶奶说道:“你与他棉衣也只在你,你不与他也只在你,谁管你做甚么!你就这们等!”寄姐道:“我没为怎么,我实不害冷。这一会子家里实是没有甚么;有指布呀,有斤棉花呢?你就有布有棉花的,这一时间也做不出来。我要不脱下来叫他穿上,冻着他心上人,我穿着也不安!赌不信,要是我没棉衣裳,他待中就推看不见了!”狄希陈道:“你别要这们刁骂人。休说是咱的一个丫头,就是一个合咱不相干的人,见他这十一月的天气还穿着两个单布衫,咱心里也动个不忍的念头。没的我合他有甚么皮缠纸裹的帐么?你开口只拴缚着人。”寄姐道:“你说他没有棉衣裳,我流水的脱下棉袄棉裤来,双手递到你跟前,叫你给他穿去,我也只好这们着罢了。你还待叫我怎么!”朝着小珍珠,跪倒在地,连忙磕头,口里说道:“珍姐姐!珍姑娘!珍奶奶!珍太太!小寄姐不识高低,没替珍太太做出棉袄棉裤,自家就先周扎上了,我的不是!珍太太!狄太爷!可怜不见的饶了我,不似数落贼的一般罢!你家里放着一个又标致,又齐整,又明眉大眼,又高梁鼻相的个正头妻,这里又有一个描不成画不就的个小娘子,狗揽三堆屎,你又寻将我来是待怎么?你不如趁早休了我去,我趁着这年小还有人寻,你守着那前世今生的娘可过!”童奶奶吆喝道:“别这样没要紧的拌嘴拌舌,夫妻们伤了和气!我还有个旧主腰子,且叫他穿着,另买了布来,慢慢的与他另做不迟。”寄姐道:“我不依他穿人的旧主腰子!我也不依另做!只是叫他穿我的棉裤棉袄!只这一弄衣裳,叫我穿,他就不消穿!叫他穿,我就不消穿!没有再做的理!这十冬腊月,上下没绺丝儿的不知够多少哩!似这有两个布衫的冻不杀,不劳你闲躁心!”

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合了一场好气。往时虽也常常反目,还不已甚;自此之后,寄姐便也改了心性,减了恩情,但是寻趁小珍珠,必定要连带着狄希陈骂成一块。白日里发起性来,狄希陈也还有处躲避;只是睡在一头,刁闲嘴,狄希陈便无处逃躲,每每被寄姐把个身上挝的一道一道的血口。

十月已过,渐次到了冬至,小珍珠依旧还是两个布衫,一条单裤,害冷躲在厨房。寄姐又碎嘴碎舌的毒骂,狄希陈看了小珍珠这个寒鸡模样,本等也是不忍;又兼有实实的几分疼爱,心如刀割一般,心生一计,差了小选子悄悄的把小珍珠的母亲叫了他来。狄希陈要与他说话。

再说小珍珠的老子姓韩名芦,是东城兵马司的挂搭皂隶;母亲戴氏,是个女篦头的,有几分夏姬的颜色,又有几分卫灵公夫人的行止。韩芦侵使了兵马的纸赎银子,追比得紧,只得卖了女儿赔补。小选子寻着戴氏,见了狄希陈,说了些闲话。狄希陈与他说道:“你的女儿不知因甚缘故,只与他主母没有缘法。虽也不曾打他,但是如今这等严寒,还不与他棉裤棉袄。我略说说,便就合我合气。你可别说是我叫你,你只说是你自己来,看见他没有棉衣,你可慢慢的说几句。我悄地与你银子,做了棉衣送来,只说是你自家做的。”

戴氏领略了言语,狄希陈与了他二两银子,故意躲过别处,不在家中。戴氏将银子买了一盒香芋,一盒荸荠,前来看望,见了寄姐合童奶奶、调羹人等。小珍珠从厨房出来,缩着脖子,端着肩膀,紧紧的抄着胳膊,冻的个脸紫紫的,眼里吊泪。戴氏道:“你怎么来,这们个腔儿?为甚么不穿棉袄棉裤?是妆俏哩么?”小珍珠不曾言语。童奶奶道:“这向穷忙的不知是甚么。空买了棉花合布,日常没点功夫替他做出来,他自己又动不的手。”戴氏道:“既是有了棉花合布,这做是不难的,我破二日工夫,拿到家里,与他做了送来罢。”寄姐道:“哄你哩!也没棉花!也没有布!我处心不与他棉裤棉袄的穿,叫他冻冻,我心里喜欢!”戴氏道:“好奶奶,说的是甚么话!因为家里穷,怕冻饿着孩子,一来娘老子使银子,二来叫孩子图饱暖。要是这数九的天还穿着单布衫子、破单裤,叫他在家受罢,又投托大人家待怎么?孩子做下甚么不是,管教是管教,要冻出孩子病来,我已是割吊了的肉,奶奶,你不疼自家的钱么?”寄姐道:“你说的正是!我不疼钱,你倒疼割吊的肉么!”寄姐说着,佯长进屋里去了。

童奶奶收拾的酒饭让戴氏吃。戴氏道:“看着孩子受罪的一般,甚么是吃得下的。我不吃这酒饭,我流水家去看他老子,别处躁兑弄点子袄来,且叫这孩子穿着再挨!”童奶奶把他那空盒子回了他一盒白老米,一盒腌菜,又与了他六十文成化钱。戴氏也一点儿没收,拿着空盒子,丧着脸,撅着嘴去了。

戴氏到了家,把银子交与韩芦,走到估衣铺内,用四钱五分银买了一件明青布夹袄,三钱二分银买了一条绰蓝布夹裤,四钱八分银子称了三斤棉花,四钱五分银买了一匹油绿梭布,四钱八分银买了一匹平机白布,做了一件主腰,一件背搭,夹袄夹裤从新拆洗,絮了棉套。制做停当,使包袱包着,戴氏自己挟了,来到狄希陈下处,叫小珍珠从头穿着。

童奶奶合调羹看了这一弄衣服,约也费银二两有余,岂是一个穷皂隶家拿得出来的,也都明白晓得是狄希陈的手脚。但愿瞒得过寄姐,便也罢了。但寄姐这个狐狸精,透风就过,是叫人哄骗得的?寄姐冷笑了一回,说道:“好方便人家!不费措处,容易拿出这们些衣裳来!既是拿出这许多衣裳来的人家,就不该又卖了女儿;叫人信不及!这哄吃屎的孩子哄不过,来哄我老人家!你捣的是那里鬼儿?”戴氏扯脖子带脸通红的说道;“混话的!买了人家孩子来,数九的天不与棉衣裳穿,我看拉不上,努筋拔力的替他做了衣裳,不自家讨愧,还说长道短的哩!我破着这个丫头,叫他活也在你,叫他死也在你!你只叫他有口气儿,我百没话说;要是折堕杀了,察院没开着门么!朝里没悬着鼓么!我自然也有话讲。我卖出的孩子,难说叫我管衣裳!这衣裳通共使了二两四五钱银子,说不得要照着数儿还我;要不给我,咱到街上与人讲讲!”寄姐的性气岂是叫人数落发作的人?你言我语,彼此相强。童奶奶合调羹做刚做柔的解劝,叫戴氏且去,说:“俺家的丫头自然没有叫你管衣裳的理,等狄爷回来,叫他照数还你的银子。”戴氏也便将错就错的去了。

狄希陈后晌回来,寄姐合他嚷骂碰头,说道:“你待替你娘做甚么龙袍凤袄,我又没曾拦你,为甚么弄神弄鬼做了衣裳叫滢妇的妈拿了来,骂我这们一顿!我知道你这囚牢忘八合小滢妇蹄子有了帐,待气杀我哩。狠强人!眼里有疔疮,拿着我放不在心上!我把小蹄子的臭扶使热火箸通的穿了,再使麻线缝着!我叫这杂意杂情的忘八死心塌地没的指望!”屈的狄希陈指天画地,血沥沥的赌咒,又要把珍珠的棉袄衣裳剥脱下来。调羹是他降怕了的,不敢言语。还是童奶奶说道:“罢么,姑娘,你年小不知好歹,这北京城里无故的折堕杀了丫头,是当顽的哩!你没见他妈是个刁头老婆么?”寄姐道:“没帐!活打杀了小蹄子滢妇,我替他偿命,累不杀您旁人的腿事!”童奶奶道:“累不杀旁人腿事,你替人偿命!他狄姑夫少了个娘子,我没了闺女,怎么不干俺事呀!”寄姐道:“罢么!不劳你扯淡!普天地下,我没见丈母替女婿争风的!”童奶奶骂道:“没的家小妇臭声!看拉不上!我倒好意的说说,惹出你这们臭屁来了!我就洗着眼儿看你,你只别要到明日裂着大口的叫妈妈!你还不知道京城的利害哩!”调羹再三劝解,方才大家歇了嘴,不曾言语。

从此寄姐与小珍珠倍加做对,没事骂三场,半饥半饿,不与饱饭,时时刻刻防闲狄希陈合他有帐。若论狄希陈的心里,见了小珍珠这个风流俊俏的模样,就是无双小姐说王仙客的一般,“恁般折挫,丰韵未全消”,却也实安着一点苟且之心。只是寄姐这般防备,如此寻衅,总有此心,也不过“赖象嗑瓜子,眼饱肚中饥”,却从那里下手?所以恃着没有实事,便敢嘴硬,指着肉身子说誓。只是寄姐不肯信他。

一日,三月十六,相栋宇的生日,狄希陈庆寿赴席,寄姐料得且不能早回。等到起更以后,等别人都睡了觉,寄姐照依小珍珠梳了一个骛髻,带着坠子,换了一件毛青布衫,等得狄希陈外面敲门,寄姐走到厨房门槛上,背着月亮,低着头坐着门槛打盹。狄希陈走到跟前,看见穿着青,打着骛髻,只道当真就是珍珠,悄悄的蹲将倒去,脸对着脸偎了一偎,一边问道:“娘睡了不曾?”一边将手伸在怀内摸他的xx头,又往裤腰里伸下手去摸了一摸,说道:“了不的!你叫谁弄的这们稀烂,又长了这们些毛?”寄姐咄的一声,口里说道:“我叫小陈哥弄的稀烂来!贼瞎眼的臭忘八!你可赖不去了!你每日说那昧心誓,你再说个誓么!”拉着狄希陈的道袍袖子,使手在狄希陈脸上东一巴掌,西一巴掌,打的个狄希陈没有地缝可钻。

寄姐手里打着,口里叫骂,惊动了童奶奶、小调羹都从新穿上衣裳,起来解劝。寄姐告诉着数说。童奶奶笑道:“你也可忒刁钻!但是听他姑夫的口气,还象似没帐的一般,半夜三更,你只管打他待怎么?”再三拉巴着,寄姐才放了手没打。及至狄希陈进了房,睡倒觉,寄姐仍把狄希陈蒯脊梁,挝胸膛,纽大腿里子,使针扎胳膊,口咬奶膀,诸般刑罚,舞旋了一夜。把小珍珠锁在尽后边一间空房之内,每日只递与他两碗稀饭,尿屎都在房里屙溺,作贱的三分似人,七分似鬼。把狄希陈的,每日将自己戴的根寿字簪子,当了图书,用墨抹了,印在上。每日清早使印,临晚睡觉,仔细验明,不致磨擦,方才安静无事;如磨擦吊了,必定非刑拷打。渐渐的把个寄姐性格变成了个素姐的行藏。狄希陈受了苦恼,也就不减在素姐手里一般。

调羹心中不忍,对童奶奶道:“俺大哥家中田连阡陌,米麦盈仓,广厦高堂,呼奴使婢,那样的日子都舍得吊了不顾,抛家弃业,离乡背井,来到这里住着,无非只是受不得家里的苦楚,所以另寻了咱家的姐姐,图过自在日子。如今又象家里一般朝打暮骂,叫他一日十二个时辰,没一个时辰的自在,汉子们的心肠,你留恋着还怕他有走滚哩,再这们逼拷他,听怕他着了极。”童奶奶倒也说调羹的言语为是,背地里劝那女儿。寄姐回道;“似这们杂情的汉子,有不如无!我这们花朵似的个人,愁没有汉子要我?还要打发他乡里住去哩!”果然就与狄希陈日夜缠帐,把个狄希陈缠得日减夜消,缩腮尖嘴,看看不似人形。

谁知狄希陈五行有救,寄姐经信两月不行,头晕恶心,口干舌涩,眼困神疲,手酸脚软,怕明喜暗,好睡懒行。望见大米干饭,腌菜汤,水煎肉,穿炒鸡,白面饼,枣儿,栗子,核桃,好酒,就是他的性命;见了小米粥,素茶,黑面饼,粗茶淡饭,就是他的仇人。又想吃甜酸的果品。狄希陈寻到刑部街上,买了密梅奉敬。听见人说四川出的蜜唧,福建的蝌蚪汤,平陰的全蝎,湖广的蕲蛇,霍山的竹狸,苏州的河豚,大同的黄鼠,固始的鹅,莱阳的鸡,天津的螃蟹,高邮的鸭蛋,云南的象鼻子,交趾的狮子腿,宝鸡县的凤肉,登州的孩儿鱼,无般不想着吃。狄希陈去寻这些东西,跑的披头散发,投奔无门,寻得来便是造化,寻不着就是遭瘟。虽是也甚琐碎,却也把狄希陈放松了一步。

童奶奶合调羹因寄姐害病,出不得房门,瞒了他把小珍珠开了锁,照常吃饭穿衣,收在童奶奶房里宿歇。不惟小珍珠感激,狄希陈也甚是顶戴。但只时光易过,寄姐这活病,不久就要好来。不知小珍珠后来若何结果,再看后回接说

《醒世姻缘传》:第七十八回 陆好善害怕赔钱 宁承古诈财捱打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七十八回 陆好善害怕赔钱 宁承古诈财捱打

醒世姻缘传——

第七十八回陆好善害怕赔钱宁承古诈财捱打

愿与好人相遇,诸般有趣。一时间急难之中,倚作善神救护。

倒运伴随恶妪,强留下处。奔驰看景又赔钱,钱有数,愁无数——

右调《一落索》

却说素姐得人解救,扶进卧房,次日害胸膈胀闷,脖项生疼,不曾起来梳洗,也不曾吃饭,足足睡了一日。相主事娘子时时进去看他。相大妗子也进房看望,说道:“你原是风流活动的人,把你关闭在衙舍里面,怎怪你害闷着急。外甥回家,只怕有事羁绊,又且不能就回。我与你小叔子商议,不然且送你回家,你可散心消闷。万一屈处出你病来,好意翻成恶意,也叫外甥后来抱怨。”素姐道:“若大妗子肯果真送我回家,真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就在枕上把头覆将转来,在枕上一连点了几点,说道:“我这里就与妗子磕头相谢,妗子千万不可食言。”

相大妗子果然再三撺掇,与素姐扎括衣裳,收拾行李,雇了四名夫,买了两人小轿,做了油布重围,拨了一个家人倪奇同着再冬护送,择日起身。送行致赆,这些套数不必细说。素姐辞别出门,相主事又差了一名长班陆好善送到芦沟桥上回话。

素姐刚出得门,自己在轿中说道:“每日把我关闭在衙,叫我通是个‘瘸和尚说法,能说不能行。’如今既是放我出门,由得我自己主张,由不得别人阻挠。我要寻一个主人家暂住两日,务要到皇姑寺一游。你如今且抬我到洪井胡同调羹那里一看,再到下处。”倪奇合陆好善道:“老爷临行不曾分付叫狄奶奶又另寻下处,只说叫小的们一直伺候狄奶奶到家,还说叫陆长班跟送到芦沟桥上,伺候得起过身,当日回话。不敢叫狄奶奶住下。且皇姑寺是宫里太后娘娘的香火院,不着皇亲国戚大老爷家的宅眷,寻常人是轻易进不去的。就是大老爷家奶奶,也还有个节令,除了正月元旦,十五元宵,二月十九观音菩萨圣诞,三月三王母蟠桃会,四月八浴佛,十八碧霞元君生日,七月十五中元,十月十五下元,十一月冬至,腊八日施粥:这几日才是放人烧香的日子。不是这节令,就是大老爷宅眷,有甚么还愿挂袍、许幡进灯的善事,问司礼监讨了小票,行给把门的太监,才放进去哩。十来岁的小厮,通也不许跟到里面,好不严紧。这又不是节令,狄奶奶,且不看罢。”

素姐在轿子里发躁,说道:“我主意已定,你就是我的娘老子,你也拗不过我!你倒不如顺着道儿撺掇,叫我看玩一回,咱死心塌地的走路。陆长班知不道我的性子,倪奇你是知道的。您必欲阻拦,我只是交命给你!俺家也还有两个不长进的秀才兄弟,问你们讨起命了!”倪奇与陆长班面面相看。陆好善道:“这只在管家主张,我是不敢主的。”倪奇说:“狄奶奶必欲住下,且不就得,我只得回家且禀过再处。”素姐说:“你只敢去!你要往家一步儿,我拔下钗子来,照着嗓根头子扎杀在轿里,说是你两个欺心。”倪奇道:“狄奶奶,你忒也琐碎!待我回去禀个明白,任凭狄奶奶往那里去,俺跟着,使了小的们盘缠么?”素姐说:“这算琐碎么?你惹起我的性子来,我还琐碎哩!”陆好善说倪奇道:“罢呀!看的见,狄奶奶也是不依说的,依着狄奶奶罢。这城里也没有方便下人的去处,倪管家,你跟着狄奶奶往洪井胡同去,我先到俺家收拾收拾,请狄奶奶到我那里屈处三日罢,好叫俺老奶xx子陪着走动。”倪奇道:“狄奶奶,这们着罢?”素姐道:“你们只肯叫我住下,可凭你抬我那里去。”倪奇道:“洪井胡同谁家去?我可不认的。”再冬道:“我知道,你跟着我走。”转湾抹角,走到前日那个调羹住的所在,只见双门紧闭,上加铁锁,紧贴锦衣卫封条,无处可问,败兴而回。

原来相大舅料得素姐毕竟还有这一撞,恐怕露出马脚,预先透信与他,叫他都暂回骆有莪家且避,所以无人在家。折回轿来,竟往陆长班家去。陆好善住在草帽胡同,也是自己买的房子。只见:

临街过道,三间向北厅房;里面中门,一座朝南住室。厨屋与茅厕

相对,厢方同佛阁为邻。布帘画丹凤鸣阳,粉壁挂八仙过海。前行五十

多岁的魔母,应是好善的尊堂;后跟三十年纪的妖娆,莫非长班的令阃。

盐木樨,点过绍兴茶;折瓜钱,忙买蓟州酒。狄奶奶倒也家怀,不嫌亵

渎;陆夫人兼之和气,甚喜光临。

素姐到了陆好善的门首,陆好善的母亲媳妇,欢天喜地,让到后边,把再冬、倪奇让过客位,杀鸡秤肉,做饭买酒,极其款待,不必细说。

素姐说起要往皇姑寺去,正苦不是节令,无门可入。恰好陆好善门旁住着一个铜匠,姓支名一骥,一片声叫起屈来,与人相打。陆好善只道是抬素姐的轿夫彼此嚷闹,出门看去,却原来是定府虞候伊世行采着支一骥打。这伊世行从小与陆好善是同窗兄弟,一向相知。陆好善扯住伊世行的手道:“伊老哥,为甚么生气?别要动手,看小弟分上罢。一定是失误了甚么生活呀?”伊世行也就放了支一骥,与陆好善相唤,随告诉道:“老太太的大轿上四个铜环,放在大厅里,不知甚么不值钱贼狗攮的倒偷了三个去。与了他六钱银子,又与了他三分酒钱,叫他配上三个轿环,足足的整三个月了,每日诓着我跑。哥,你说咱府里到这草帽胡同,来回就是十四五里地,那昝还是十来日一遭,五六日一遭,这几日叫我一日一遭,光驴钱使了多少?昨日发神赌咒的许着今日有,哄的我来,越发躲的家去不出来了。这恼不杀人么!”

陆好善说:“支一骥,你真是可恶!不成人的狗攮的!收了银子三个多月,不给人家配出来,诓着人老远的来回跑,不打你打狗么!打下子还敢叫冤屈哩!伊老哥,看小弟分上,限他三日叫他配出来,再要扯谎,伊老哥,你打了他不算,我捻了他不给他房住。专常惹的人打骂,咱房东也不成体面。”伊世行道:“要是迟的三日,小弟也不着极。后日早辰,太太合恭顺吴太太待往皇姑寺挂幡去哩,没有轿坐,发放了小弟一顿好的。我为甚么才扇了他两巴掌来?我说太太且坐坐别的轿罢,太太又嫌别的轿坐不惯哩。新做的绢轿围,单等着钉环哩,你就一本一利倒银子还我,我也是不依的。你只连夜赶出来便罢,不然,我带到你兵马司去!”支一骥道:“我合你有仇么?家里放着现成的铜,我打给你,误不了你,明日晌午钉,后日叫太太坐就是了。”伊世行说:“你就快打,我这里守着你,我也且不家去。”

陆好善道:“伊老哥往小弟家里坐去,叫他生炉子化铜。”伊世行说:“不好,我要转转儿,他溜的没了影子,这才是‘脖子里割瘿袋’,杀人的勾当哩。”陆好善道:“这也要防备他。”随进家去,取出茶来,在铜铺里与伊世行吃了,又说:“哥别往那去,小弟叫家里备着素饭哩。”伊世行再三辞谢。

说话中间,陆好善把伊世行拉到铺子外头,悄悄的问道:“太太真个后日往皇姑寺去呀?”伊世行道:“可不是真怎么!是合吴太太许的幡,也是日夜催赶的完了,后日准要去哩。已差人合寺里说去了。哥有甚么分付?”陆好善道:“有事仗赖,哥来的极好,天使其便。相爷的姑表嫂子从山东来,只待往皇姑寺看看。相爷不叫他去,他恼的上了一吊,如今打发他往家去,他撒极不走,只待去走走才罢。如今见在小弟家里住着哩,哥看怎么样的带挈他进去看看,完了这件事也罢。”

伊世行想了一想,说:“这事不难,禀声太太,带他去看看就是了。”陆好善道:“他衣服又不甚齐整,又没女人们跟随,又不知怎么没有鼻子,头怪脑的,见了太太,叫太太重了不是,轻了不是的,不好相处。”伊世行道:“要不叫他混了进去,叫他不要言语。太太见了,只说他是吴府的人;吴太太见他,只说俺府里的人。谁待查考点名哩?众人磕头,可叫他也混在里头爬下磕个头溜在一边子去。万一查问,我在旁招架着。”陆好善道:“这就极好;我就谢哥的玉成!不知明日二位太太甚么时侯起身?”伊世行道:“要去,明日早些往府门口卖饼折的铺子里等着,等太太轿出来,您可跟着走。脱不了吴太太是到俺府里取齐哩。”

二人商议已定。陆好善到家,对素姐道:“狄奶奶不晓得这皇姑寺的法度,差不多的人进不去。如今寻了个方法,可是叫狄奶奶屈尊些哩。”素姐道:“你只有方法叫我进去,任凭叫我做甚么,我都依着。”陆好善道:“刚才外边叫冤屈的是咱住房子的铜匠,误了定府轿环,叫伊世行打了两下子。定府徐太太合恭顺侯吴太太后日往皇姑寺挂幡,狄奶奶不嫌亵渎,混在管家娘子队里进去看看罢。却要小心才好,弄出来,不当顽的!”陆好善的娘合媳妇子道:“狄奶奶乍大了,小不下去,必定弄出来。俺娘儿两个没奈何,陪他走一遭去。”陆好善依允。

次早起来梳妆吃饭,素姐换了北京髻,借了陆好善娘子的蒲绿素纱衫子,雇了三匹马,包了一日的钱,骑到徐国公门首卖饼折的铺内。伊世行已着了人在那里照管。等了不多一会,吴太太已到。又等了一会,只见徐太太合吴太太两顶福建骨花大轿,重福绢金边轿围,敞着轿帘。二位太太俱穿着天蓝实地纱通袖宫袍,雪白的雕花玉带;前边开着棕棍。后边抗着大红柄金掌扇;跟着丫头家人媳妇并虞候管家小厮拐子头,共有七八十个,都骑马跟随。陆好善同倪奇、小再冬直等两府随从过尽,方才扶素姐合陆家婆媳上了马,搀入伙内,跟了同行。转街过巷,相去皇姑寺不远,望见:

朱红一派雕墙,回绕青松掩映,翠绿千层华屋,周遭紫气氤氲。狮子

石镇玄门,兽面金铺绣户。禁宫阉尹,轮出司阍;光禄重臣,迭来掌膳。

香烟细细,丝丝透越珠帘;花影重重,朵朵飞扬画槛。莲花座上,高擎丈

六金身;贝叶堂中,娇美三千粉黛。个个皆陈妙常道行,灌花调鹤,那知

蚤晚参禅;人人是鱼玄机行藏,斗草闻莺,罔识晨昏念佛。满身纱罗段绢

包缠,镇日酒肉鸡鱼豢养。惹得环佩朝来,千乘宝车珠箔卷;轮蹄晚去,

万条银烛碧纱笼。名为清净道场,真是繁华世界!

两顶大轿将到寺门,震天震地的四声喝起,本寺住持老尼,率领着一伙小尼迎接。谁知那二位夫人虽是称呼太太,年纪都还在少艾之间。徐太太当中戴一尊赤金拔丝观音,右边偏戴一朵指顶大西洋珠翠叶嵌的宝花。吴太太当中戴一枝赤金拔丝丹凤口衔四颗明珠宝结,右戴一枝映红宝石妆的绛桃。各使扇遮护前行。丫鬟仆妇黑鸦鸦的跟了一阵。素姐合陆家婆媳搀在里面,就如大海洒沙一般,那里有处分别?随了两家太太登楼上阁,串殿游廊,走东过西,至南抵北,无不周历。素姐心满意足,喜不自胜。

游玩已遍,上边管待二位贵人,下边也是一般的服事。茶果水陆具陈,汤饭荤素兼备。众人上坐,素姐三人也在席中;众人举箸,素姐三人也便动口。不费半文布施,不用一分饭钱,饱看了希奇齐整的景致,享用了丰洁甘美的羹汤,这也就是素姐的一生奇遇。

吃完了斋供,二位太太换了便服,辞了佛爷,别了众位师傅,仍自上轿回府。素姐三人落在尽后,随到分路所在,撇了众人回到陆家,甚是感激陆长班的美意。

陆长班家中叫了女厨,预先置了酒度,候素姐寺里回来,要与素姐送行,好打发他明日走路。素姐赴席中间,全无起身之意,说:“明日还要到高梁桥一看,回来起身,一总重谢。”陆好善倒也素知本官的心性,倪奇也知道主人的规矩,着实撺掇他起身。谁知素姐主意拿定,不肯就行。又兼陆好善的母亲妻子帮虎吃食,狐假虎威,陪看皇姑寺,煞实有趣,也要素姐再走一遭。陆好善心知不可,但是母亲的意思还好违背,也奉了老婆的内旨,还敢不钦此钦遵?这却没有两个太太带军,有人管待,这却要自己“乃积乃仓,乃裹糇粮”,才好“爰方启行”。连忙打肉杀鸡,沽酒做菜,定蒸饼,买火烧,预先雇了一顶肩舆,两匹营马,以为次日游玩之用。

清早起来,尚未梳洗完备,只见相主事见陆好善第三日不去回话,心里着疑,差了家人宁承古来陆长班家察问。看见倪奇尚在未行,又知素姐住在陆长班家内,宁承古道:“了不得!您也不要命哩!爷的法度,你们不晓的么!叫你送狄奶奶家去,叫你送到陆长班家里来了!陆好善,你忒也大胆!你通反了!分付叫你送到芦沟桥,当日还等着你回话,你是甚么人家,把爷的嫂子抬到家来,成三四日家住着!你命是盐换的么?”

宁承古一面发放,一面就走。陆好善合倪奇尽力的把宁承古再三的苦死央回,说道:“老爷的法度,俺们是不晓得的?狄奶奶不肯走,要看皇姑寺,说声不好去,就要交命寻死撒泼的,这是好惹的么?如今又待往高梁桥去哩。宁管家,你是个明白人,我让到家里,还没人晓得的;要在个客店里住下,摇旗打鼓的好么?你瞒上不瞒下的,你就不为我,你可也为你同僚倪管家呀。没的俺两个合你有仇么?你回老爷话,只说那一日就出城去了。陆好善送走,还没回来。芦沟桥有他个母舅在那面,只怕撞见了,留他住两日,也是有的。千万仗赖!我这里替管家磕头!你进去见见狄奶奶,我另有处。”

宁承古跟着陆好善进去见了素姐。没及开言,素姐说道:“这是你爷见陆长班不回话,差你来查考捻我哩?可说我没出来,由的你爷;我出了你爷的门,由的我,由不得你爷了!没的你爷在京里做官,不叫京里有路行人罢?你到家替我拜上,你说我去还早哩!住半年也不止,三月也不止,没盘缠了你爷的,叫他休大扯淡!”宁承古道:“狄奶奶,你要不是俺爷的亲戚,可是你老人家半年三个月的住着,干俺甚事?你老人家是俺爷的表嫂,却在俺爷的个长班家里住着,俺爷可甚么体面,怎么见那长班呢?”素姐骂道:“咄!臭奴才!替我快走,别寻我你那贼毛!我吃他一日饭,还他一日饭钱,累不着你家的腿!”陆好善道:“狄奶奶息怒,还好合管家说,仗赖管家瞒过还好;要合老爷说了,小的担不起。这是狄奶奶补报小的么?宁管家,你只看俺两个薄面,好歹替俺遮盖。这是二两银子,宁管家,你沽一壶吃罢,你只当积了福。狄奶奶,你就收拾行李,高梁桥是往芦沟桥的顺路,你一过就看了,省的又往返五六十里路。”

陆好善再三央及宁承古,即时雇了轿夫,打发素姐上了轿。素姐再三叮咛说:“务必要由高梁桥经过,不可错了路头。”陆好善与轿夫打了通儿,只从顺成张翼门正路行走。抬到一座庙前,陆好善道:“住下轿。狄奶奶要进去看看哩。”素姐问说:“这就是高梁桥么?怎么不大齐整,灰头土脸的呢?”陆好善道:“狄奶奶说的甚么话!有名的高梁桥,这们齐整,还说不齐整哩!”素姐果然下了轿子,进去看了一遭。和尚送了一钟茶,素姐给了二钱香钱,出来上轿,说道:“你可不早说?没甚么好看,也不齐整。亏了是顺路,不然,这不叫我瞎跑这遭子。”

不说素姐被宁承古察问一番,虽然硬着嘴强,毕竟也觉得没趣,从看了假高梁桥,一头钻在轿里,逼直的到了芦沟桥。陆好善辞了回来。再说宁承古从陆好善家回去,得了陆好善二两银,满口替他遮瞒,说道:“我到了那里,关着门,只是打不开。打了半日,陆长班的娘出来开门,问他陆长班在那里,这几日不往宅里去。他娘说:“从前日往宅里来就没回去,听见人说差他送甚么狄奶奶往芦沟桥去了。那里是他舅舅家,只怕留他住两日。’”相主事也就罢了,再没搜求。

过了几日,长班房伙你一嘴,我一舌,说:“陆好善大胆。把狄奶奶留在家里住了三四日,耍皇姑寺、高梁桥,沿地里风。宁管家去查,才慌了,再三央及宁管家别说,才打发狄奶奶走了。听的还送了二两银子与了宁管家哩。”长班既在那里萋歃,管家们岂有不知道的?打伙子背地里数说,拿宁承古的讹头。这宁承古若是个知进退的人,与那同僚们好讲,再劈出一半来做个东道,堵住了众人的嗓根头子,这事也就罢休。他却恶人先要做,大骂纂舌头的,血沥沥咒这管家们。既然打伙子合起气来,这些管家们的令正,谁是不知道的,七嘴八舌,动起老婆舌头。禀知了相主事的娘子,对着相主事说了。

相主事大怒,当时将宁承古唤到跟前,审了口辞,说的倒也都是些实话,按倒地下,足足打了二十大敲,发恨要将陆长班责革。相大妗子道:“你也别要十分怪人。你那表嫂的性子,你难道不晓得的?他的主意定了,连公公婆婆都不认的主儿,他听倪奇合陆长班的话么?你发放他几句罢了,休要打他,也别革他。他替咱管待亲戚,有甚么不是么?”相主事说:“娘不知道他心里可恶,他这是堵我的嘴哩。”

正说话中间,传说已将陆长班叫到。相主事出到厅上,说道:“我叫你送狄奶奶到芦沟桥上就来回话,没分付叫抬到你家去成三四日住着!我衙里出去个男人也使不的,别说是个女人!你这样欺心可恶!”陆长班只是磕头禀道:“京城里一两一石米,八分一斤肉,钱半银子一只鸡,酒是贵的,小的图是甚么,让到小的家里住着?那日从宅里出去,就只是不肯走,叫寻下处住下。小的合倪管家只略拦了一句,轿里就撒泼,拔下钗子就往嗓子里扎,要交命与小的两个。倪管家说:‘既狄奶奶要住下,我回家禀声爷去。’狄奶奶说:‘你只前脚去,我随后就死。’小的说:‘下在客店里不便,不然,让到小的家里去,有小的寡妇娘母子可以相陪。房儿也还宽快。’住了二日,小的撺掇着叫小的母亲媳妇儿伺候到皇姑寺走了走。他次日又不肯起身,又待往高梁桥去,回来才走。小的说:‘高梁桥是往南的正路,狄奶奶走着就看了,省的又回来往返。’正倒着沫,宁承古来到。没等宁管家开口,那一顿泼骂,骂的宁管家只干瞪眼。小的说:‘宁管家,你回宅也不消对着爷学,省的爷心里不自在。你只说起身去了罢。’谁知狄奶奶这们个利害性子,好难招架呀!”相主事道:“他临行,倪奇打发你饭钱来没?”陆好善道:“小的只打发的狄奶奶离门离户的去了,这就念佛,敢要饭钱哩!”相主事道:“你那几日也约着搅计了多少银子?”陆好善道:“敢仔也费了够五六两银子。”相主事道:“为甚么费了钱又叫我不自在?”陆好善道:“费几两银子希罕么?只苦打发不动哩!”相主事问道:“他还说甚么来?”陆好善道:“倒没说甚么,就只问小的母亲合媳妇儿:‘说是你狄爷在京里娶了童银的女儿小寄姐,买的丫头,养活了他丈母一家子,见在洪井胡同住着?’小的母亲说道:‘只听的儿子说狄爷在相爷宅里居住,没听见有这话。狄奶奶休听人的言语,只怕人说的不真。’狄奶奶道:‘这话是相旺回家去亲口对着我说,有不实的么?’”相主事分付陆好善起去;又说:“宁承古我已打了二十板了。”

相主事回到后边,对了父母告诉说:“素姐此番进京,因小随童回去对着他泄了机关,所以叫他来作践了这们一顿。溯本穷源,别人可恕,这小随童恨人!”相大妗子道:“要果然是他泄露,这忘八羔子也就万分可恶!临起身,我还再三叮咛嘱付他,叫他别对你狄奶奶说一个字的闲话,叫他知道一点风信都是你,合你算帐!他还说:‘狄奶奶的性子,我岂不知道?我合狄大爷有仇么?’百当还合他说了,叫他来京里像风狗似的咬了一阵去了。”旁边一个丫头小红梅说道:“再没别人,就是他说的。那日太太合奶奶叫他去取做的小衣裳合珠垫子,回来撅着嘴说:‘罢呀怎么!每遭拿着老米饭,豆腐汤,死气百辣的揣人,锅里烙着韭黄羊肉合子,喷鼻子香,馋的人口水往下直淌,他没割舍的给我一个儿尝尝!只别叫我往山东去!我要去时,没本事挑唆了狄奶奶来叫他做一出‘李奎大闹师师府’也不算好汉!俺还说他:‘你这们争嘴,不害羞么?’他说:‘君子争礼,小人争嘴。情上恼人呢!’”相大妗子道:“等这馋狗头来,我合他说话!”

过了几日,狄希陈、吕祥、狄周、小选子、相旺都从河路到了张家湾,都径到了相主事家内,方知素姐已经雇了轿,差了倪奇由旱路送他回家,所以不曾与狄希陈相遇。相妗子又说素姐先到洪井胡同,寄姐合调羹不肯相认,混混了造子,来了;又撞到当铺,又怎么待往皇姑寺,没得去,上吊撒泼。又问狄希陈道:“你在家没打听出来是谁合他说的?”狄希陈望着相旺拱一拱手道:“是老随照顾我的。”相大妗子道:“好,好!相旺,你自家讨分晓!你不是害你狄大爷,你明是做弄你爷的官哩!”当时留狄希陈吃饭。狄周料理着往洪井胡同送运行李。狄希陈吃完饭,辞了相栋宇夫妇家去。

这相旺争嘴学舌,相主事紧仔算计,待要打他,只为他从家里才来,没好就打。一日,合一个小小厮司花夺喷壶,恼了,把个小司花打的鼻青眼肿,嚷到相主事跟前,追论前事,二罪并举,三十个板子,把腿打的劈拉着待了好几日。童奶奶后来知道,从新称羊肉,买韭菜,烙了一大些肉合子,叫了他去,管了他一个饱。他也妆呆不折本,案着绝不作假,攮嗓了个够。

狄希陈两次来往,都不曾遇着素姐这个凶神,倒象是时来运转。但只好事不长,乐极生变。后又不知甚么事故,且看下回衍说

《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七回 馋小厮争嘴唆人 风老婆撒极上吊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七十七回 馋小厮争嘴唆人 风老婆撒极上吊

醒世姻缘传——

第七十七回馋小厮争嘴唆人风老婆撒极上吊

莫将饭食作寻常,一盏羊羹致国亡。因下壶餐来国士,忘陈醴酒去高良。

大凡美味应当共,但遇珍羞不可藏。只为垂涎劳食指,唆人奔走又悬梁。

却说素姐做了古今的奇恶,也就犯了天下的公恶,真是“亲戚畔之”,“路人切齿”;所以狄希陈在京开当铺,娶两头大,接了调羹母子到京,与童奶奶一伙同住,众人相约只要瞒哄素姐一人。

相进士家的家人相旺,原是从幼支使大的,往狄希陈下处时常走动,都只是他一人。凡他走去,童奶奶、寄姐、调羹,便是狄希陈合虎哥,都不把他当外人相待,遇酒留饮,逢饭让吃,习以为常。

一日,相进士夫人央寄姐穿着一个珍珠头垫,相大妗子又叫调羹做着两件小衣裳,差了相旺去取。相旺跨进门去,天将晌午,调羹合小珍珠在厨房里边柴锅上烙青韭羊肉合子,弄得家前院后喷鼻的馨香,馋得相旺咕咕的咽唾沫,心里指望必定要留他吃这美味,五脏神已是张了一个大口在那里专等。不料童奶奶将调羹做完的衣服,寄姐将穿完的珠垫,各用包袱纸裹,交付相旺手内。相旺还要指望留他,故意问道:“狄奶奶不说甚么,我且回去罢?”童奶奶道:“我待留你吃饭,只怕太太家里等得紧。你且去罢,我改日留你。”把一个相旺大管家干咽了一顿唾沫,心中怀恨,便从此以后在相大妗子与相进士娘子面前时时纂捏是非。亏相大妗子只以亲情为重,不以小人之言为真,不放在肚里理论。可可的差他回山东家去,想道:“既是挑唆家里太太与奶奶不动,我乘机将狄大爷京中干的勾当尽情泄露,叫这员猛熊女将御驾亲征,叫那调羹寄姐稳坐不得龙床安稳,吃不下青韭羊肉香烘烘的合饼,岂不妙哉!”遂将狄希陈京中的细微曲折,合盘托与了素姐。

这素姐能有甚么涵养,容得这样的事?暴跳如雷,即刻就要进京,算计翻江搅海,大闹京师,狠命的央及相旺随往。相旺道:“我一则尚有许多事体未完,时下且不得就去;二则我也不敢跟狄奶奶去。狄大爷一定说是我来透漏消息,请了狄奶奶去搅乱坛场。狄大爷或者不好难为得我,我家太爷少爷一顿板子稳稳脱不去的。狄奶奶,你要去自去,去到那里,千千万万只不要说是我的多嘴。如有人疑在我的身上,狄奶奶,你务必誓也与我说个,替我洗清了才好,也不枉了我为狄奶奶一场。”

素姐听允,只得回到薛家与龙氏说这原故。龙氏若是有正经的人,劝解女儿说道:“你为人原不该把汉子赶尽杀绝,使他没有容身之处。他一个男子汉,有血性,又有银钱,又有一双大脚,山南海北的会走。你‘此处不留他,另有留他处’。你只该自悔,不要恨人。”岂不也矬矬他的歪性?谁知这龙氏自从薛教授夫妇去世。没了两个有正经的老人家时时拘管他,便使出那今来古往、天下通行、不省事、不达理、没见食面、不知香臭的小妇性子。他先骂在前头,千没天理,万没良心,“忘了结发正头之妻,另娶歪拉没根之妇,罪不可容;更兼拐了调羹同住,法不可赦。极该就去,立逼着他卖了这两个滢妇,方是斩草除根。我极该合你同去,只恨你这两个兄弟一定拦我!我叫小再冬跟了你去。”主意已定,收拾行李,托人看家,算计雇短盘头口就道。

小再冬合他两个哥哥说知。薛如卞回说:“既是主意定了,俺也不好拦你。但京中比不的咱这乡里,至尊坐着一位皇帝,以次阁老尚书侯伯御史坐着几千几万,容不的人撒野,但犯着些儿的,重是剐罪,轻是砍头。咱姐姐这个行持,再没有不弄卞的。他自作自受没的悔,难为你初世为人,陷在柳州城里,你空直着脖子叫俺两个哥,就叫到跟前,也救不的你!且是也要拍拍自己的良心,把人凌逼的到了这们个地位,人躲出去罢了,还又要寻到那里去。”再冬说:“你说的唬杀我,我不合他去罢。”薛如卞道:“你既许过同行,怎么又好改口?你只见景生情,别要跟着姐姐胡做,得瞒就瞒,得哄就哄,侮弄着他走一遭回来就罢。你要不听俺的话,别说惹出大祸来带累杀你,相觐皇见做着工部,替他表兄出气,拿了你去,呼给你顿板子,发到兵马司,把你递解还乡,你这点命儿是不消指望的了。谨慎着就是,俺也再无别话嘱咐。”再冬起初说跟他姐姐进京,甚是扬威耀武,叫两个哥这一顿,说的败兴之极;幸得人还伶俐,转想两个哥所说之言甚是有理,深以为然,择日登程,坎着一顶愁帽。

再说狄希陈在京住了一年有余,时常在兵部洼当铺里边料理生意,陰天下雨在自家下处守着寄姐顽耍,再与调羹、童奶奶闲话,三头两日看望母舅妗母,与相进士相聚,甚是快活,倒也绝无想家之心,只有得离素姐为幸。一日夜间,忽然得了一梦,梦见素姐将狄希陈所住之房做了八百两银子卖与一个刘举人去了,当时拆毁翻盖。狄希陈亲眼见他,将马棚后一个大长石槽着了许多人移在他处,将地掘了下去,方方的一个大池,池内都是雪白的元宝,刘举人叫人都运到自己家去。狄希陈与他争论,说:“房子虽卖,这银子是我父亲所埋,亲自交付与我,你如何将银掘去?你即不肯全付交还我,合你平分,也是应行的。”刘举人道:“你的妻子既将房卖与我,上上下下,尽属于我,你如何妄争?”叫家人:“了毛,送到县里去枷号这个光棍!”狄希陈说:“我是明水镇祖旧人家,我岂是光棍?我由学校援例外,钦授四川成都府经历,我的嫡亲表弟见为工部主事,我岂怕你!”转眼却不是刘举人,却是丈人薛教授在那里指点拆房。那池中元宝都是些小刺猬乱跑。尽后边跑出一只狼来,望着狄希陈扑咬。惊醒转来,恰是一梦。当即与寄姐说知。次日,又与调羹告诉。调羹道:“梦也虽不可信,但这梦也甚觉跷蹊。他这般为人,此事也是做得出的。你兄弟两人一生的过活全是仗赖这点东西,万一果似所梦,这就坑死人哩!”狄希陈道:“若果有此事,我不在家,难道一个女人在家,谁就好买这房子?”调羹道:“若论别人,果真也不好买,就买了,你也合他说的话响;若果真卖与了刘举人,这个歪憋东西,你合他缠出甚么青红皂白?你这一年半不曾回去,两个老人家的坟一定也没人拜扫,巧姐姐也没个信息,你乘此到家看看也好。若是两个老人家的喜神合神主没人供养,你搀空子请了这来也好。”狄希陈道:“刘姐,你说的有理,你就替我收拾行李,我今就合舅舅妗母相兄弟说声,看个日子就走。”果然吃过饭走到相家,说其所以。相栋宇夫妇也说该去。

狄周当铺管理不得脱身,相栋宇说:“你叫他跟去,他还知道事体,也可以与你做得帮手。当铺中,我又闲着无事,我时常替你照管。”狄希陈感戴不浅,辞了舅妗表弟,别了童奶奶、调羹、寄姐,仍带了狄周、吕祥、小选子回去。这通南北二京的大路,你过我来,你行我住,你早我晚,错过了不撞见的甚多。素姐北上,狄希陈南下,不知何处相错,竟是不曾遇着。

素姐进了顺城门,一直走到锦衣卫后洪井胡同狄希陈下处,敲开门。再冬在门外照料行李。素姐是个女人,不用人通报,一直径到后边,抬起眼来,一窝都是生人。看见素姐进去,一个个都大惊小怪起来,问说:“是那里来的?是做甚么?”素姐说:“倒问我是那里来的!我做甚么!你们都是那里来的?在这里做甚么呢?那贼割一万刀子的强人在那里?不出来么!”童奶奶道:“这古怪的紧!那里跑得这们一个风歪辣货来泼口骂人!”

调羹在后边做甚么,没出来。童奶奶叫道:“呃!你做什么哩?不知那里来的一个侉老婆,你来看看呀!”调羹钻出头来,素姐瞎塌了个眼,又没了鼻子,风尘黑瘦的,不似了昔日的形像。调羹倒还在厮认,素姐却甚是认得调羹,开口骂道:“贼滢妇!贼歪辣骨臭肉!弄的好圈套!嫁的好人家!谁知把我的汉子霸占住了!”调羹方才知是素姐,随接口说道:“你别要撒野!我不是你家人,不受你的气了!这也奇的紧!我已嫁了人一年多了,你老远的又寻到我这里来!”

童奶奶是甚么人呀,斩斩眼知道脚底板动的主儿,已是知道是狄希陈的大娘子,但心里想说:“从来知道素姐是个标致的人,却又怎么瞎着个眼,少着个鼻子?”疑似未定,故问调羹道:“外甥,你认的他么?你合他说话?”调羹道:“这就是我前边狄家的儿媳妇儿,他不知怎么寻到我这里来了!”素姐道:“你霸占着我汉子,我怎么不来寻你?”童奶奶道:“你这位娘子别要胡说!他是我的外甥,我是他的姨娘。他从你山东来,没有投奔,就到了我家。我为他年小无靠的,劝他嫁夫着主的去了。他嫁的是个知县,往酆都县到任去了,因路远没合他同去,留下叫我养活他。没的他嫁的这汉子也是你的汉子么!他霸占你的!”

素姐道:“我的汉子是狄希陈,是个监生,从年时到京叫滢妇们霸占一年了。”童奶奶道:“这话我不醒的。”问调羹道:“你果然见甚么狄希陈来么?”调羹道:“你看么!我在京,离着山东一千里地,我见他甚么狄希陈呀!”童奶奶道:“闻名不如见面。我的外甥每日说你这些好处,原来是这们个人儿!今日出了你家门,明日就合你不相干了,你来寻不的他了!”素姐道:“俺汉子寻的小老婆寄姐呢?童银的老婆呢?”童奶奶:“你又奇了!只怕你是风了!我姓骆,俺家是锦衣卫校尉,专拿走空的人。”指着寄姐说道:“这是我的儿媳妇儿,我的儿子往卫里办事没在家。你走便走,再要在这里胡说白道,我叫了我的儿来,拿你到锦衣卫里,问你个打诈!”素姐见无对证,也就软了半截。

京中是人不叫爷不说话的所在,山东人虽是粗浊,这明水更是粗浊之乡,再冬听素姐在里边错了头脑,也便知道在外边察访。但是向了人低声下气,称呼他“爷”,然后问他,他自然有人和你说知所以。是不是穿了一领明青布大袖夹袄,缀了条粉糨白绢护领,一双长脸深跟明青布鞋,沙绿绢线锁了云头琴面,哭丧着个狨脸,走到人跟前,劈头子就是呃的一声:“这里有个狄监生在那里住?”那京师的人听见这个声嗓,诧异的就极了。有那忠厚的,还答应他一声:“不知道!”有那不忠厚的,瞪起眼来看他两眼,说:“那里来的这村杭子!只怕是个蚤子,缉事的不该拿他厂卫里去么!”所以再冬空打听了半日,没打听出一点信来。

素姐叫调羹合童奶奶雌了一头冷灰,只得含羞而出,依着相旺所说的去处,寻到兵部洼开当铺的所在,只见果然一个当铺,走到跟前,正见相栋宇戴着黑绉纱方巾,穿着天蓝绉纱袄子,毡鞋绫袜,坐在里边。素姐道:“这不是相大舅?你外甥狄希陈呢?”相栋宇抬起头来看道:“你是外甥媳妇呃。你来做甚么?”素姐说:“我来寻你外甥。”相栋宇道:“你是多昝来的?外甥往家去了,你没撞见么?”素姐说:“他几时去的?我怎么没撞见呢?他的下处在那里?”相栋宇道:“他就在我宅里住,没别有下处。”素姐说:“人道他在洪井胡同娶了童银的闺女小寄姐,合调羹一堆住着。我刚才寻到那里,只见了调羹,再没见别人。那家子姓骆,又不姓童,是调羹的姨娘家。调羹嫁的是个酆都县知县,到任去了。因路远没带他去,留与他姨娘养活着哩。”相栋宇道:“这事,我通深不知道,外甥也没合我说。”

素姐问:“这当铺是谁的?”相栋宇道:“你小叔儿做着个穷部属,搅缠不来,我所以合个伙计赚些利钱,帮贴你小叔儿做官。”素姐说:“人说是你外甥开的,狄周掌柜。”相栋宇说:“人的瞎话!人见外甥日逐在铺里坐着,狄周时常往来,就说的别了。这里不是久站的,快往宅里去。”叫虎哥:“你去叫顶轿子来。”让素姐坐上,薛再冬跟着,到了相主事私宅。相主事娘子合大妗子接着。相栋宇恐怕说叉了话,抢着说了素姐来意;“先到了洪井胡同,正见了调羹,已是嫁了酆都知县,不曾随任;又到了当铺,我才雇了轿子送他回来。”相大妗子婆媳顺了相栋宇的口气说话,一味支吾他过去,又问他的眼睛因甚瞎了,又因甚没了鼻头。他不肯说是把猢狲当了狄希陈时时毒打,只说是一个弄猴的走了猴,走到他家,他去擒捉,被猴抠了眼珠,啃了鼻子。大妗子叫人与他收拾卧房,铺设床帐,叫他安歇;又安排了再冬住的所在;严谕了众人不许说出狄希陈半个字的行藏,瞒的铁桶相似。

素姐只是放心不下。再冬耸头耸脑的,这样一个海阔京城,人山人海,门也是不敢出的,没处去打听风信。素姐几番要自己再往洪井胡同看他的破绽。大妗子道:“这是官衙,岂容女人出去?你既进了这门,休想再要出去,只等你小叔儿升转才是咱们离京回去之日。”弄得个素姐就是只猛虎落在陷阱里,空只发威,不能动弹,好生难过。从素姐进衙的次日,相栋宇自己到了狄家见调羹说知此事,大家倒笑了一场,只猜不觉是那个滥嘴的泄了机关,致他自己寻到这里。

按下这头。再说狄希陈回到明水,竟到家门,清灰冷水,尘土满门,止有一家住房细户看守,甚余房屋尽行关锁。问知素姐自己上京寻找,狄希陈不胜凄凉,只得寻到崔近塘家住歇。安了行李,吃了饭,才到丈人家去,见了薛如卞兄弟,进去见了妹妹巧姐,兄妹甚是悲酸。龙氏出来相见,说道:“你京中买了房子,另娶了家小,接了调羹同住,弃吊了俺的女儿,你就再不消回来,却又回家做甚?”狄希陈再三抵赖。龙氏道:“见放着相家的小随童是个活口,你还强辩不认?你只指着你那旺跳的身子说两个誓,我就罢了。为甚么俺闺女才去,你倒回来?这不是你有心么?”薛如卞道:“没正经!家去了一个客,经年来到家,凉水不呵一口,上落这们一顿!”

薛如卞兄弟将狄希陈让到客位,再三留坐,狄希陈也没肯住下。次日置了祭品,接了巧姐同到狄员外夫妇坟上祭扫;又开进自己门去遍寻狄员外夫妇的神主喜神不见,再三寻找,狄员外的神主在一烂纸篓里,狄婆子的神主在一个箱底下垫着架箱的腿;又找寻喜神,都在卷棚内翻过来贴着土墙!狄希陈看到此等景像,也不由不良心发现,痛哭一场。狄希陈叫人收拾房屋,从新供养起来,从崔近塘家搬回行李,在家同狄周主仆四人打光棍居住;看那马棚石槽,依然如旧。狄希陈将近两年不曾回去,多叫匠人修理房舍,也日逐没有工夫,便中打听得刘举人家大兴土木,掘地拆墙,开下地去,得了一池大银,约有五千之数。狄希陈也甚是诧异,在家住了两个多月,挂念素姐在京不知如何作孽,万一与调羹、寄姐争差违碍,致出事来,大有不便,千着万着,做我不着,急急收拾行李,仍往京师。狄希陈要图安逸,从德州搭了座船由水路进发。

再说素姐嫁在狄家十有余年,无拘无束,没收没管,散诞惯了的野性。在家之时,遇着忧闷,或是南寺烧香,与甚么尼姑讲道;或是北寺拜佛,与甚么和尚参禅;手腕发痒,拿过狄希陈来打损出将;嘴唇干燥,把狄希陈骂顿消闲。如今弄在相主事宅内居住,除了那所宅子里边,外面是一步也没处去的。狄希陈又不在跟前,无人供他的打骂,好生气闷。时常在相主事娘子面前,央他在公婆和丈夫面前撺掇一声,他要到甚么隆福、承恩、双塔、白塔、香山、碧云各处寺院游玩一番,也是不枉来京一度。相主事娘子道:“一个做官的所在,岂可容女人出去串寺寻僧?成何道理!”回绝了他,不肯与他陈说。素姐道:“别的庵观寺院,你说是有甚么和尚道士,不许我去,也便犹可。我听说京城里边有一座皇姑寺,说也都是皇亲国戚家的夫人小姐在内剃度修行,内相把门,绝无男子在内,不知多少夫人侍长都到那里游玩。这个所在,难道也不许我去走一遭?这务必要你作成。你与妗子肯陪我同行,更是好事;如不肯相陪,我自己独行,事无不可。”相主事娘子又再三阻他。素姐道:“你做官的日子短,咱家里妯娌相处的日子长,你就拿出官儿娘子的脸来!你不要管他,你只替我在大舅合妗子面前尽力撺掇,相大叔面前替我圆成。”相主事娘子被他缠绕不过,只得替他在相主事面前说了前话。相主事只当戏谈,全不在意。

次日,素姐亲自见了相主事,问道:“我要到皇姑寺一看,央他婶子讲说,不知讲过不曾?”相主事道:“你见谁家见任的官放出女人上庙?咱家这们些景致,你见有绣江县知县丞的奶奶亲戚出来顽耍的没有?如闷的慌了,合娘坐着说话儿消闲,或与小婶儿看牌、下别棋、挝子儿。等狄大哥来时,把你交付给他,可任你‘皇姑寺’,‘黑姑寺’,你可去。”素姐道:“有那些闲话!你不叫我去罢,做了几日官,开口起来就是做官的人家长,做官的人家短!我知道,你又寻我使那胭脂黑墨污你那眼哩!”相主事道:“还敢说!不是为污了俺的眼,干瞎一个眼么!”素姐道:“罢,你是甚么大的们,污了您的眼就叫我瞎眼?我倒又没了鼻子,可为怎么来?”相主事道:“这又有报应。可是你前年打醮念经咒骂狄大哥合薛大哥薛妹夫的果报。你念经咒他们叫他无眼耳鼻舌身意,你只怕这耳朵合舌头身子都还不停当哩!”相主事笑着往外去。

素姐为不叫他往皇姑寺去,从此敦葫芦挣马杓发作道:“您么是为做官图名图利,吃着牢食,坐着软监就罢了;我是为甚么,犯下甚么罪来,诓我在死囚牢里,一日关着,三顿饭吃,使我不见天日?你叫我出去便罢,实要不叫我出去,我不是抹了头,一根绳子吊杀,把这点命儿交付与你,我那屈死鬼魂可也在北京城里游荡游荡。”整日发作,还只指望着相主事放他出去。谁知相主事拿定主意,只是不理,凭他撒蚤放屁,只当耳边之风。

一日,合当有事,为这不放他出去,又合相主事斗了会子嘴,也就罢了,大家收拾睡觉。素姐听得人都睡静,拿了一根束腰的丝线鸾绦,悄悄的走在相主事房门外门上槛悬空自缢。亏不尽相主事要小解,脚踏上摸着没有夜壶,知是丫头忘了,不曾提进,叫起丫头开门去取。那丫头开了门,一只脚方才跨出,嗳哟的一声大喊,随说:“不好!一个人扳着门上框打滴溜哩!”相主事道:“这可古怪!是甚么人呢?”相主事娘子道:“再没别人,就是狄大嫂。”叫丫头道:“不摸摸他身上还热不热。”丫头说:“我害怕,我不敢摸呢。”

相主事夫妇都连忙起来,摸他身上还是滚热的,嗓子里正打呼卢。相主事娘子抱着往上撮,相主事叫起爹娘并那上宿的家人媳妇。喜是十四日二更天气,正有月色,看的分明。相大妗子道:“这不是没要紧么!这可是为甚么来!依着我不消救他,替陈哥除了害罢!买个材装了,送他家去!”相大舅道:“甚么话呀!快救下来,看束杀了!”相主事叫他娘子躲过,使人请薛三哥进来看着解他。使人开了宅门,从睡梦中把再冬请得进来,只问为怎么来。相栋宇道:“谁知他为甚么来!等救过他来科,你可问他是为甚么。”

两个家人娘子倒替着往上撮,一个把绳剪。虽然是救的快,也就吊的直眉竖眼的,解了套子,歇了一会,吐了几口痰,方才手之舞之的道:“扯淡!谁叫您们救下我来!”再冬问道:“姐姐,你为怎么干这们拙事?没的相大爷合相大娘有甚么难为姐姐来,你做这事?这若是救的迟了,你这不是琐碎相大哥么?你同着众人,你说说是为怎么。”素姐说:“我不为怎么,我只受不的叫我坐监!”再冬道:“阿弥陀佛!姐姐,你说的甚么话!不当家!姐姐,你待等姐夫呢,你耐着心等着。相大娘少你吃的,少你穿的?你怕见等,咱收拾往家去,相大娘也没有强拉着你的理,那里放着干这勾当?”

再冬只管数说,不提防素姐飕的一声,劈脸一个巴掌,括辣辣通像似打了一个霹雳,把个再冬打得头晕了勾半宿。素姐骂道:“小砍头的!你也待学你那两个哥的短命,管着我哩!人家拿着当贼囚似的防备,门也不叫我出出!别的寺院说有和尚哩,道士哩,不叫去,罢么!一个皇姑寺,脱不了都是些尼僧,连把门的都是内官子,掐了我块肉去了?连这也不叫我去看看!我再三苦央,只是不依,我要这命待怎么!我把这点子命交付给了他,我那鬼魂,你可也禁不住我,可也凭着我悠悠荡荡的在京城里顽几日才托生呀!你就有这们些瓜儿多子儿少的念诵我!”再冬道:“姐姐,你倒不消哩,好便好,不好,我消不得一两银子,雇上短盘,这们长天,消不得五日,我撩下你,我自己跑到家里!”众人行说行劝,扶素姐归了卧房,拨了两个家人媳妇伺候看守。相大舅合相主事各人夫妇都回房宿歇。不知后来若何结局,曾否放素姐出去游玩,再看下回,便知端的

《醒世姻缘传》:第七十六回 狄希陈两头娶大 薛素姐独股吞财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七十六回 狄希陈两头娶大 薛素姐独股吞财

醒世姻缘传——

第七十六回狄希陈两头娶大薛素姐独股吞财

这个团脐,甚么东西!又不风病,非关气迷。翁姑罔妇,夫子不妻。

泼悍弥甚,凶狠穷奇。建斋咒骂,魇镇施为。猢狲震怒,抠眼挝皮。

瞽叟毁骂:滢妇歪私!且当果报,阿鼻泥犁。

狄希陈下了定礼,叫银匠薛和同打造首饰,叫裁缝刘一福裁制衣裳,叫珠花匠邸焕穿珠结翠花:各色催趱齐备,看就十月十八日卯时迎新人过门。

狄希陈望眼几穿,喜得十月天时光易过,转眼到了吉期。狄希陈公服乘马,簪花披红,童寄姐穿着大红丝麒麟通袖袍儿,素光银带,盖着文王百子锦袱,四人大轿,十二名鼓手,迎娶到寓,拜天地,吃交巡酒,撒帐,牵红,都有李奶奶合骆校尉娘子照管,凡事都也井井有条。三日前,喜得用了十二两银子买了一个丫头,十二岁,生得甚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生性又甚伶俐,伺候与寄姐使唤,取名叫是“珍珠”。

狄希陈甚是得意,以为寄姐过门,诸凡或不希罕,得这们利便丫鬟,无有不中意之理。谁知寄姐一进门来,看见珍珠,不知甚么缘故,就如仇人相见一般。就是珍珠见了寄姐,也只害怕不敢上前,只愿退后。晚间睡觉,就捻出在外间地上打铺,不许在房中宿歇。寄姐三日回门,也不带他回去,没奈何叫他端递茶水、倒马桶、铺炕叠被,寄姐别转了头,正眼也不看他。每日如此。狄希陈也不晓的是甚因繇。细问寄姐,连寄姐自己也不知所为,只是一见了他,恰象与他有素仇一般,恨不能吞他下肚里去。狄希陈虽与寄姐如鱼得水,似漆投胶,万般恩爱,难以形容,到只为这珍珠一事,放心不下。

一日,狄周从家里回来,拿了二百两银子,做的冬衣,说狄员外因调羹生了一个儿子,素姐故意在他窗外放炮仗,打狗拿鸡,要惊死那个孩子,又与调羹合气,说是孩子不是他公公骨血,是别处罗了来的;狄员外因此受气,得病不起,势甚危急,银子便是捎来,叫且不要挖选,即刻回家,好图一见,如去的稍迟,家事便不可保。有相大舅的书在此。

狄希陈看了他母舅的书信,大约与狄周所说相同。狄希陈即刻到童家与他丈母商议。童奶奶道:“天下的事再有那件大似这个的?既亲家得了重病,姐夫就该昼夜兼行;万一尚得相见,免得终天之恨。事在不疑。”即忙收拾行李,叫狄周往骡店里顾觅长骡,托丈母将寄姐合珍珠并一切带不了的衣服俱照管回去,留下了几十两银子与寄姐搅用,别的余银交寄姐收贮,等选官时好用。次早,别了寄姐,辞了童李二位奶奶,算足了房价,带了狄周、小选子、吕祥飞奔回去。

狄员外打发狄周行后,素姐时时殴作,狄员外常常发昏,请了相大舅保护狄员外,又请了相大妗子保护调羹。可可的这科相于廷中了乡试,自己家中又甚是忽忙,望狄希陈来到,巴的眼中滴血。看看的狄员外病势一日重似一日,相大舅道:“外甥又等他不到,姐夫的病又日渐加增,旧时只有外甥一人,不拘怎样罢了;如今又添了这个小外甥儿,这家事就该分令的了。如今不趁你有口气儿做了这事,万一外甥赶不到,你一口气上不来,这事后来不妥!”

谁知相大舅屋里说话,素姐逼在窗外句句听得甚真,就在窗外发作道:“我一生专恼的是这扯臭淡!俺姓狄,你姓相,怎么俺的家事用着老相来管!脱不了只俺一个儿,那里还有三窝两块!甚么是有了小外甥儿,这家事就该分令!你知道这点杂种是张三李四赵六钱七的,就认做你的外甥!他们做孩子,料你替他们垫腰来,你知道这们真!家事产业都是我的,谁敢分我一点儿!”

相大舅道:“外头发话的是谁呢?”素姐道:“是我呀!”相大舅道:“是外甥媳妇子么?怎么这们撒野!你公公说受了你的气得病不起,我还不信。你原来这们放肆!你说孩子不是你公公的,你就指出来说是谁的!”素姐道:“俺这们年小的人,还不会生个孩子,没见死不残的老头子会生孩子哩!”相大舅道:“通不是人,合他说甚么话!”素姐道:“是话也罢,不是话也罢,你只公同着写个文书给我。家事房产都是我的,不相干的人一缕线也分不出我的去!调羹叫他挟拉着杂种嫁人家,我不留他在家丢丑败坏的!我看这意思也成不的了,把各门合柜上的钥匙拿来给我!”呼呼的自己跑进狄员外房里,端皮箱、抬大拒,探着身子往床里边寻钥匙。调羹气的在暗房里怪哭,哭的孩子又没了奶,狄员外在床上气的象牛一般怪喘。相大妗子解劝调羹,相大舅解劝狄员外,恨不得把狄希陈一把手挝到跟前。街上一个打路庄板的瞎子走过。相大舅叫他进来,与狄希陈起课,说是“速喜”,时下就到。相大舅打发了瞎子的课钱。

河道军门差官与相于廷挂扁竖旗,相大舅与相大妗子又要回自家照管,又不敢放心去了,恐怕素姐毒害调羹母子。正在作难,恰好狄希陈从京来到,父子相逢,狄员外倒也喜了一喜。相大舅把狄员外合调羹母子俱交付了狄希陈,俱回自己家去。

素姐骂狄希陈道:“只说你在京里作了孽,着立枷枷杀了!你不来家,不着我破死拉活把拦着这点子家事,邪神野鬼都要分一股子哩!你知道你又得了兄弟了?一年罗一个,十年不愁就是十个!你来了好,我只在你手里情囫囵家事,有人分我一点,只合你算帐!你那前生今世的娘合你那小老子,也只在你身上替我打发的离门离户!你要留着他,你就合他过,把我休了家去!”狄希陈道:“你悄悄的罢,紧仔爹不得命哩!看爹听见生气。”素姐道:“我怕他生气,我就不说了!我正待叫他生气哩!依着我的主意,那昝只不叫他留下这祸根不好来?百当叫他桶下这羔子,恨不杀人么!”狄希陈道:“你说的是,咱慢慢商议。我依着你就是了,你也依我件儿,爹这们病重,你且是百的别要做声,有你说话的时候哩!”

狄员外床上声唤,狄希陈忙进房中。狄员外似待合狄希陈说话之意,又怕素姐偷听,将手往外指。狄希陈往外张,看素姐正在窗户台上伏着听哩。狄希陈扭了扭嘴,狄员外就缩住口没言语。狄员外虽因狄希陈已回,病觉略有转头,毕竟有了年纪的人,不禁嗑打,几场气,病势入腠理,不过挨日子而已。狄希陈通在狄员外房中宿卧,调羹也满月出了暗房,只是素姐时刻防闲,狄员外有话也不能分付。白日相大舅在房,素姐不肯离窗外一步;晚间相大舅回家,素姐就在外间睡觉。

一日,素姐茅厕解手,狄员外把小玉兰支调开,说道:“调羹母子,你看我务要保全。西房稻子囤底下,马棚后头石槽底下,有你过活的东西。”这几句话刚只说了,素姐解手回来,见狄希陈两只眼擦得红红的,叫小玉兰又没在跟前,又见调羹也在狄员外房内抹眼。素姐把狄希陈叫到外间,再三在审问:“你们背后算计甚么!好话不避人,为甚么支出小玉兰去了,您都擦眼抹泪的?你招承就罢了,不招承,我合你成不的!”

狄希陈把脚在地上跺了两跺,叫唤了两声,说道:“天爷,天爷!一个老子病的待死,连话也管着不叫说一声,要这命做甚么!你倒与我个早快性罢!”素姐道:“你看!你倒没怎么的,他反跳搭起来了!”一手将狄希陈采翻在地,拾起一个小板凳来,没头没脸的就打。亏不尽相大舅一脚跨进门来,连说:“了不的!通是反了!”他还打了好几下子。

素姐外边嚷闹,狄员外房中叫唤了几声。可怜做了一世好人,叫这恶妇送了老命,呜呼哀哉!狄希陈方狠命的挣脱了,跑到房中,合调羹与狄员外妆裹,又叫相大舅把小孩子抱到家去,寻xx子喂,防备素姐陰害。素姐且不披头变服,慌獐獐抬箱倒柜,翻银子、寻铜钱,又走到调羹房里抄没他的衣物,又要摔死他的孩儿。幸得调羹所有的东西,所生的孩子,都得空子运到相大舅家收藏,给了个“乌鸦闪蛋”。相大舅主持叫也不必闭丧,排十三日同老狄婆子一同出殡,狄员外的遗命也是如此。建斋超度,开坟出丧,诸凡都也齐整,不必细说。

出过丧,谢毕了纸,素姐立逼调羹改嫁。调羹说道:“我没的恋你这等好人。我还不改嫁了,离了你的眼睛!但我原是京师人,你既将军来,还要领军去。你着人送我回京,任我嫁人便罢;你要我嫁在这边,我至死不依!”素姐道:“我恨不得你离了这地!我情愿着人送你回去。但那孩子务必要留下与我。”调羹道:“你既说孩子不是你家种子,留他何用?你要留下孩子,我情愿把命留下与你!”素姐道:“你要抱了孩子去,我也依你。”

狄希陈又故意的与调羹合气,捻他起身。调羹使性跑到相大舅家中存住。狄希陈推了别的事故,常到相大舅家看望娃娃,说道:“爹也病的重了,不曾替这小兄弟起个名字,每日只叫他‘娃娃’。”调羹道:“已替他起有侞名,叫是‘小翅膀’,说是与你做羽翼的意思。”狄希陈将素姐晓得的庄田房屋都自己留用,但是素姐不知道的,都央相大舅父子作了明甫,都分与了小翅膀,就央相大舅与他收租照管。狄希陈自己立了主意,也要送调羹到京,叫狄周两口子护送,与了他三百两银子,把童奶奶买房子,就请童奶奶合调羹寄姐同住。“我也就要推故起身,不在家中受罪。”回来对素姐面前,只说他嫁人去讫,小翅膀就半路没了。狄周果然一一从命,连媳妇子都留在京中,只说害病死了。

狄希陈打发调羹出了门,狄周媳妇又做了“调虎离山”,所以那终日受苦是不消提起,只这一日早晚的饭食通也没人照管。素姐待做,便叫小玉兰上灶做饭,做的半生半熟,龌龊的又不下口;不待做,买些烧饼点心,嗓在自己肚里,也不管狄希陈吃饭不曾。后来小玉兰年纪到了二十多岁,不替他寻个汉子,财气的背主走了,越发“和尚死了老婆,大家没”。狄希陈竟似没有家业的穷人一般,一日三餐,一月三十日,倒有二十九日半在他母舅家过活,弄得家里通似孤魂坛一样孤换。雇个老婆子来做饭,不是主人嫌他,便是他嫌说人,朝来暮去,朝去暮来,也不知换了多少。铁桶这般人家,只是去了两个有福之人,来了一个作孽之种,搅乱得眼看家败人亡!

狄希陈把地土租了与人,叫人纳租与素姐搅用;托了丧间欠人帐目无钱可还,要粜稻子变钱。粜到囤底,支开了狄周,自己摸那底下,摸出八十封银子,每封五十,共是四千。托了事故,只说来的促急,不曾赴吏部给假,还得回去打点,收拾行装,将那四千两银都打成驮子,择日起身。素姐与汉子原无恩爱,又喜欢打发他不在跟前,便于放肆,所以也巴不能够叫他远去。临行作别,脱不了没有甚么吉利好言相送,不必烦琐。

狄希陈依旧带了狄周、吕祥、小选子一同进京。寻到翰林院门口,知道童奶奶买了房子,搬到锦衣卫街背巷子居住。寻到那里,果然一所小巧房屋,甚有里外,大有规模,使了三百六十两价银。调羹母子、童奶奶娘女、小虎哥、狄周媳妇、小珍珠,都在一处居住。小翅膀渐会说笑,吃的白胖一个娃娃。问小玉儿,说已嫁人去讫。一家热热闹闹,和和气气,倒似有个兴旺长进之机。

过了几日,狄希陈要在兵部洼儿开个小当铺,赚的利钱以供日用,赁了房屋,置了家伙,叫虎哥辞了长班,合狄周一同管铺掌柜,狄周娘子住在铺中做饭。后来虎哥娶了媳妇,也就住在店后掌管生意。狄希陈发了一千本钱,虎哥伶俐,狄周忠诚,倒也诸凡可托。

相于廷赴京会试,就在狄希陈家安歇。狄希陈推了相于廷在京,只说合他作伴,也不回家过年。第二年,相于廷中了进士,殿试二甲,授了工部主事,狄希陈指此为名,爽利在京过活,守着娘舅妗母,好不热闹。众人做成一股,单哄那个臭虫,瞒得素姐在家一些也没有风信。

当时狄员外未死,狄希陈在家,薛夫人在日,相大妗子未来任所,这几个虽也无奈他何,素姐也还嫌他碍眼,引诱他的人,如侯张两个道婆之类,自是也不便长上他门。如今这一班碍眼的冤家躲避的清清净净,他便再有甚么顾,任意所为,就如风狂的相似!不止于养活侯张两个道婆在家,引类呼朋,加周龙皋老婆,白姑子之类,阵进阵出。狄员外在日所积的粮食棉花,不止供人蚕食,还拚命的布施与人,也就十去五六。向日禁止妇女上庙的守道,与那奉行出告示的太守都已升去,所以除了在家鬼混,就在庵观寺院里边打成了战场。

正月初一日,薛如卞兄弟三人来与素姐拜节,要到狄员外夫妇喜神面前一拜。这素姐那里供甚么喜神,两个神主丢在桌下,神主簏子都拿来盛了东西,当器皿使用,把前边的客位借与一个远来的尼姑居住,将一座新盖的卷棚收拾接待同类之人。因墙尚未泥尽,将狄希陈进学纳监的贺轴都翻将转来,遮了那土墙。狄员外的喜神,也是翻转遮壁之数。起先相大妗子不曾往任上去的时节,老狄婆子神像还高阁在板上,自从相大妗子行后,连狄婆子的喜神都取来做了糊墙之纸。

二月十六日是素姐的生日,这伙狐群狗党的老婆都要来与素姐上寿。老侯荐了一棚傀儡偶戏,老张荐了一个弄猢狲的丐者以为伺候奉客之用。素姐嫌那傀儡与猢狲的衣帽俱不鲜明,俱要与他制办。将狄员外与老狄婆子的衣服尽行拆毁,都与那些木偶做了衣裳;把狄希陈的衣服都裁剪小了,都照样与那猢狲做的道袍夹袄;把狄希陈原戴的方巾都改为猢狲的巾帻,对了众人取笑,说是偶人通是狄员外狄婆子,猢狲通是狄希陈。一连演唱了数日,各与了那戏子丐者几两银钱,将傀儡中留了一个白须老者,一个半白头发的婆婆,当做了狄员外的夫妇,留下了那个活猴,当做狄希陈,俱着他穿了本人的衣帽,镇日数落着击打。

那两个偶人虽是面目肌发宛然人形,亏不尽是木头凋的,凭你打骂不能动弹;那个猢狲是个山中的野兽,岂是依你打的?素姐忘记了是猴,只道当真成了自己的老公,朝鞭暮扑,打得个猴精梭天摸地的着极。这猴精日逐将那锁项的铁链磨来磨去,渐次将断。一日又提了狄希陈的名字一边咒骂,一边毒打。那猴精把铁链尽力挣断,一跳跳在素姐肩头,啃鼻子,抠眼睛,把面孔挝得粉碎。幸得旁人再三力救,仅抠瞎了一只眼,咬落了个鼻子,不致伤命。猴精戴了半段铁锁,一跃上了房,厨房有饭,下来偷饭吃,人来又跳在屋上去了,揭了那房上的瓦片,照了素姐住房门窗镇日飞击。

龙氏因素姐受伤,自己特来看望。想是那猴精错看了,当是素姐,从房上跳在龙氏肩上,挝脸采发,又钻在腿底下,把裤子都扯的粉碎。唬的龙氏只要求死,不望求生。又亏有人救了。毕竟还寻了那原旧弄猴的花子来,方才收捕了他去。

素姐受了重伤,将养了三个多月,方才起床,弄得凹了一只眼,没了准头,露了一对鼻孔,自己照镜嫌丑,贴上了一块白绢,面上许多疤痕,往日那副标致模样,弄得一些也都没了,自己再也不悔,原是打的猴精着极,所以如此,倒恰象似当真吃了狄希陈的大亏一般,千恼万恨,不咒骂那猴精,只咒骂狄希陈,发恨要报仇泄恨。寻了一个过路的男瞎子,砍了一个桃木人,做成了狄希陈的模样,写了狄希陈壬申正月二十日亥时八字;又寻了狄希陈的头发七根,着里的衣服改做小衣,与桃人穿了,用新针七枚钉了前心,又用七枚钉了后心,又用十四枚分钉了左右眼睛,两个新丁钉了两耳,四个新丁钉了左右手脚;用黄纸朱砂书了符咒,做了一个小棺材,将桃人盛在里面,埋在狄希陈常时睡觉的床下,起了一坐小坟。叫素姐逢七自到那桃人埋的所在痛哭,自然一七便觉头昏恼闷,二七没识少魂,三七寒热往来,四七增寒发热,五七倒枕椎床,六七发昏致命,七七就要“则天必命之”!素姐依法施为,先谢了他一两纹银,许过果有效验,再替他做海青一件。素姐钦此钦遵,敬心持法,逢七哭临,专等狄希陈死信。过了尽七,方才歇住。两月之后,相旺从京中回来,以为狄希陈必定已死。谁知相旺取出狄希陈家书来,说:“狄大叔这一向甚是精神,陪着俺爷游西山碧云寺、金鱼池、高梁桥、天坛、韦公寺,镇日不在家中,吃得白胖的,甚是齐整。”

素姐不听便罢,听了,气得胀满胸膛,发恨要合那使魇镇的瞎子算帐,说他持法不灵,要倒回那一两银子,日逐在街门等候,或是有敲路庄板的经过,即便自己跑出街上以辨是否。等了几日,可可的那个瞎子自东至西,戳了明杖,大踏步走来。素姐把他叫住,哄他进了大门。那瞎子最是伶俐,料得是素姐与他打倒,站住了不肯进。素姐说他魇镇不效,瞎长瞎短的骂他,又要剥他的衣裳,准那一两银子。那瞎子故意问说;“你是谁呀?你叫我做甚么魇镇呢?”素姐说:“你妆甚么瞎忘八腔儿!你两月前头,你没替我砍桃木人,钉了针,妆在小棺材里边埋在床底下,叫我逢七上坟哭一场,到了尽七就死无疑?哄了我一两银子,还许下你领海青!他不惟不死,连些头疼脑也没有,越发吃得象肥贼似的!你这瞎砍头的!你挽起眉毛认我认!我是薛家丫头,狄家媳妇,我的钱不中骗!你有银还我的银,你没银子,你说不的脱下衣裳当着!”

瞎子道:“你待剥我的衣裳呀,你也挽起毛来擘开眼认我认!我是史先儿,名字是史尚行!我且问你,你叫魇镇谁来,你说我的法儿不效?”素姐道:“我合汉子不合,叫你镇魇俺汉子,叫你魇镇谁哩!”史尚行道:“一个丈夫也是魇镇叫他死的么?你这不是谋杀亲夫?该问凌迟的罪名哩!你倒寻着我哩!地方呀!总甲呀!这镇上没有乡约么?薛家丫头,狄家媳妇,许我一两银子,一领海青,央我行魇镇,镇魇杀他的丈夫,我不肯行这事,哄我进门来要打我,剥我的衣裳哩!地方总甲,左邻右舍听着!我史瞎子穷么穷,不合混帐老婆们干这谋杀亲夫的勾当!皇天呀!”

这史先儿直着嗓子在门里头跳着嚷叫。但是来往的都站着瞧,围了许多人。素姐到此也便软了半截,恨不的掩他的嘴闭,说道:“瞎子,不问你倒银子,你去罢,着甚么极哩!”史先道:“我去罢!你叫我干了这事,你问凌迟,我就该问斩罪哩!我不出首,这罪怎么免的?”素姐说:“我没叫你魇镇汉子。你问我讨钱,没给你,你就撒泼放刁。我不怕你!”史先说:“你没叫我魇镇汉子呀?壬申年正月二十日亥时,是那个私窠子的汉子?是那个坐崖头养万人的汉子?地方总甲,你不来么?我往县里递上首状,只怕你这镇上的地方总甲乡约保长都去不伶俐!”

这史先只是撒泼,素姐又打发他不去,只得央了张茂实的丈母老林婆子来解劝史先,那史先依旧无所不说。林婆子又再三央浼,史先说:“我今日挣的三百多钱,也把我抢去了,还有丈三尺布的一根缠带,一领新穰青布衫,都剥了拿到家去,我怎么去呀?”素姐说:“别要听他!他甚么三百钱合缠带布衫呀!”史先瞑着两个瞎眼,伸着两只手,往前扑素姐道:“没有罢呀怎么!我只合你到官儿跟前讲去!”看的人围的越发多了。林婆子在旁撺掇着,赔了史先一吊黄钱,再三劝着,方才离门而去。

这素姐明是造了弥天之恶,天地鬼神不容,遣这猢狲、瞽者相继果报。不知后来也略知儆省不曾,且看后来何如,再等下回接说

《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五回 狄希陈奉文赴监 薛素姐咒骂饯行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七十五回 狄希陈奉文赴监 薛素姐咒骂饯行

醒世姻缘传——

第七十五回狄希陈奉文赴监薛素姐咒骂饯行

大抵人情乐唱随,冤家遇合喜分离。未闻石上三生笑,止见房中镇日椎。

不信鸳鸯能结颈,直嫌士女有齐眉。最是伤情将远别,一篇咒骂送行诗。

素姐替狄希陈、薛如卞、薛如兼建了超拔道场回去,悍性一些不改,只是那旺气叫那些光棍打去了一半,从此在家中大小身上,倒也没工夫十分寻趁,专心致志只在狄希陈身上用工。狄希陈被他赶逐出去,咒骂得不敢入门,只在书房宿歇。天气渐渐的暄热,自己逍遥独处,反甚是快活,所以那被咬的创臂也都好了。

过了端午,那明水原是湖滨低湿的所在,最多的是蚊虫,若是没有蚊帐,叮咬的甚是难当,终夜休想合眼。就是小玉兰的床上,也有一顶夏布帐幔。这狄希陈既是革退了的丈夫,其实不许复入房门,也便罢了;他却又要从新收用,说道:这房中的蚊子无人可咬,以致他着极受饿,钻进帐去咬他,又把小玉兰也被蚊虫咬坏。叫狄希陈仍到房中睡觉,做那蚊虫的饭食,不惟不许他挂吊帐子,且把他的手扇尽行收起,咬得狄希陈身上就如生疥癞相似。这狄希陈从五月喂起,直到七月初旬,整整两月,也便作践得不象了人的模样。

谁知人心如此算计,天意另有安排。那年成化爷登极改元,择在八月上下幸学,凡二千里内的监生,不论举贡俊秀,俱要行文到监。文书行到县里,县官频催起身。礼房到了明水,狄员外管待了他的酒饭,又送了五钱银子,打发礼房去讫,急忙与他收拾行装,凑办路费,择了七月十二日起身,不必细说。

素姐只恨将狄希陈放了生去,便宜了这个仇人,苦了这些蚊子没了血食,甚是不喜,恶口凉舌,无般不咒。起身之时,狄希陈进房辞他媳妇。素姐道:“你若行到路上,撞见响马强人,他要割你一万刀子,割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下,你也切不可扎挣!走到甚么深沟大涧的所在,忙跑几步,好失了脚掉得下去,好跌得烂酱如泥,免得半死辣活,受苦受罪!若走到悬崖峭壁底下,你却慢慢行走,等他崩坠下来,压你在内,省的又买箔卷你!要过江过河,你务必人合马挤在一个船上,叫头口踢跳起来,好叫你翻江祭海!寻主人家拣那破房烂屋住,好塌下来,砸得扁扁的!我听见那昝爹说,京里人家多有叫臭煤薰杀了的,你务必买些臭煤烧;又说街两旁都是无底的臭沟,专常掉下人去,直等淘阳沟才捞出臭骨拾来,你千万与那淹死鬼做了替身,也是你的陰骘:这几件你务必拣一件做了来,早超度了我,你又好早脱生。”

素姐坐在一把椅上,逐件分付。狄希陈低着头,搭趿着眼,侧着耳朵,端端正正的听。狄周媳妇在旁听的不耐心烦,说道:“大嫂,你怎么来!他合你有那辈子冤仇,下意的这们咒他!你也不怕虚空过往神灵听见么?”又说狄希陈道:“他也咒的够了,你不去罢?还等着咒么?”素姐才说:“你去,你去!你只拣着相应的死就好!”狄希陈才敢与素姐作了两个揖,怞身出去。狄周媳妇道:“没帐,只管去。人叫人死,人不死;天叫人死,人才死哩。”

狄希陈辞了父亲,仍带了狄周,又新雇了个厨子吕祥、小厮小选子,主仆四人,骑骡向京进发。那时虽是太平年景,道不拾遗,山崖不崩,江河不溢,人无疾病,可保无虞。只是起身之时,未免被素姐咒得利害,煞也有些心惊。谁知狄周媳妇说得一些不差,平风静浪,毫无阻滞,一直进了沙锅门国子监东路北童七的旧居。其门景房舍,宛然如旧,门上贴着国子监的封条,壁上悬着禁止喧哗的条示。狄周下了头口,问那把门的人,说是国子监助教王爷的私宅,赁的是邓公家的房。问童七的去向,那把门人说才搬来不多两月,不认得有甚童七。问了几家古老街坊,才知童七乌银铺倒了灶,报了草商被累,自缢身死;小虎哥做了户部司官的长班;寄姐还不曾许聘与人;家事只可过日;见在翰林院门口西去第五六家路南居住,门口有个卖枣儿火烧的,便是他家。

狄周谢了那说信的邻翁,复上了头口,竟往翰林院门口奔来。走到那西边第六门卖火烧的铺子,正待要问,只见一个妇人,身穿旧罗褂子,下穿旧白罗裙,高底砂绿潞绸鞋儿,年可四十光景,站在门口商量着买豆腐干儿。狄周认道:“这不是童奶奶么?好意思儿,一寻一个着!”童奶奶道:“狄管家呀,爷合大相公呢?”狄周道:“俺爷在家里没来,只俺大哥来了,头口上不是么?”又使手招狄希陈道:“请下来,这就是童奶奶。”狄希陈即忙下了生口,走到跟前,让进里边,彼此叙说数年不见之情,与夫家长里短,谁在谁亡;吃茶洗面,好不亲热。寄姐长成了个大大的盘头闺女,也出来与狄希陈相见。

狄希陈见童奶奶住着一座三间房,东里间童奶奶合寄姑娘住,西里间虎哥住着。眼下又要娶亲,小小一个院子,东边一间小房,打着煤炉,是做饭的去处。狄希陈见得没处可住,就要起身往别处去。童奶奶道:“你且卸了行李,权且住下,等小大哥晚上回来,叫他在这近便处寻个方便去处,咱娘儿们清早后晌也好说话儿,缝补浆洗衣裳也方便。”狄希陈果然卸了行李,打发了骡夫,与了他三钱银子的折饭。童奶奶袖了几百钱,溜到外头央卖火烧老子的儿小麻子买的金猪蹄,华猪头,薏酒,豆腐,鲜芹菜,拾的火烧,做的绿豆老米水饭,留狄希陈们吃。

狄周已在外边另寻下处,就在翰林院里边一个长班家的官房。小小的三间,两明一暗,收拾糊括的甚是干净;里间朝窗户一个磨砖火炕;窗下一张着木金漆文兀,一把高背方椅,一个水磨衣袈;明间当中,一张黑漆退光桌,四把金漆方椅;上面挂着一幅仇十洲画的“曹大家史图”;一个中门,一个独院,房西头一间厨房,东头一个茅厕,甚是清雅。问那房主,就是翰林院堂上的长班,姓李,号明宇,这房是他讨的官地铺盖的,后边是他的住房。那日李明宇不在,只有李明宇的婆子李奶奶在家。双生两个小厮才够四五岁。李奶奶约有二十六七年纪,好不家怀,就出来合狄周答话,一团和气。说了一两一月的房钱,连一应家伙在内。狄周也没违他的言语,就留了一月的房钱,一钱茶钱。回来,狄希陈正合童奶奶坐着吃饭。

狄周说:“已寻有了下处。”童奶奶惟恐他寻的远了,不大喜欢,说:“看呀!我说等俺小大哥回来合你寻近着些的,你可自家寻在那里了?”狄周说:“我肯寻的远了么?就是在翰林院里李家的房子。”童奶奶道:“这好,这好!这情管是李明宇家。他的娘子是我的妹妹哩。要是那里,倒也来往方便。”

狄周吃完了饭,合吕祥、小选子往那里搬行李。及赶狄周回去,李奶奶叫人房门里外都挂了帘子,厨房炉子生了火,炕上铺了席,瓮里倒了水,碗盏家伙无一不备。收拾停当,请狄希陈过去,李奶奶迎出来,陪着吃茶,问了来历。狄希陈说起童奶奶来,李奶奶说是他认义的姐姐,小虎哥是他的外甥。有这段姻缘,更觉亲热。

待不多时,虎哥来拜,戴着明素凉帽,软屯绢道袍,镶鞋净袜,一个极俊的小伙。与狄希陈叙了寒温,又见过了他姨娘李奶奶,说狄希陈前次原住他家房子,是山东的富家,父子为人甚是忠厚。李奶奶越发敬重。李明宇晚上回来,相见拜往,不必细说。

次日,狄希陈赴礼部投过文,见过了祭酒司业及六堂师长,打开行李,送了童奶奶两匹绵绸、一匹纺丝白绢、二斤棉花线、两双绒裤腿子;送了李明宇一双绒袜、二双绒膝裤、四条手巾、一斤棉线。李明宇也是个四海朋友,李奶奶原是京师女人,待人亲热。狄希陈离了那夜叉,有了旺气,宾主也甚是相处得来。第三日童奶奶送了一方肉,两只汤鸡,两盒点心来看。狄希陈叫狄周添买了许多果品,请李奶奶合童奶奶同坐。日西时分,李明宇、虎哥都各回家,都寻做一处,吃了一更多酒。后来李明宇家摆饭,童奶奶留坐,狄希陈回席,每次都是这几个人。

狄希陈在家里守着素姐,真如抱虎而眠,这就是他脱离火池地狱的时节。八月初七日,伺候圣驾幸过了学,奉圣旨颁下恩典,许侍班监生超选一级。狄希陈也要赴吏部考官,投了卷子,考定府经历行头。那年明水镇发水的时候,都听见水中神灵说他是成都府经历;府分尚然未定,这经历既是不差,这成都府将来必定不爽,想:“这家中受那素姐万分折挫,秦桧、曹躁在地狱里受不得的苦都已受过,不如使几千两银子挖了选,若果是四川成都,离山东有好几千里地,撇他在家,另娶一房家小,买两个丫头,寻两房家人媳妇,竟往任所,岂不是拔宅飞升的快活?童奶奶虽是个女人,甚是有些见识,为人谋事极肯尽心。先年调羹的事,管的甚是妥当,不免将我的真心吐露与他,合他商确个妥当。”

一日陰雨无事,狄希陈叫吕祥办了酒菜,做山东的面饭,请过童奶奶与李奶奶来闲话。吃酒中间,狄希陈言来语去,把家中从前受罪的营生,一一告诉。童奶奶叹惜换惶。李奶奶只说是狄希陈造言枉谤,说:“天下古今,断无此事!极恶穷奇,必不忍为!”童奶奶道:“妹妹,你乍合狄大叔相处,知的不真。狄大叔虽是今日才告讼咱,这事我从那一遍就知道了。咱的管家合尤厨长都合我说来,说美女似的一个人,只这们个性子哩。狄大叔,你算计的也不差,一个男子汉娶妻买妾是图生儿长女,过好日子,要象这们等的,这天长地久的日子怎么捱!没的把个命儿呜呼了哩!狄爷还壮实么?得他老人家高年长命,替你管着家,你就该做这个。”狄希陈道:“家不家我也不管;浮财我是久已不希罕的,舍了的物;地土房子没的怕他抬了去不成?待一千年也是我的。好便好,不然,我爽利舍了家,把爹也接了任上去,把家丢给他,凭他怎么铺腾。”童奶奶道:“这也无不可的。狄大叔自己主意。”李奶奶道:“我只信不及,谁家媳妇儿有这们凌逼男子的来!”狄希陈说:“李奶奶,你不信么?”露出左胳膊来,说道:“看看!这是镰刀砍的,差一点没丧了命!”又露出右胳膊来:“再看看!这是咬的!二位奶奶,你叫了俺那管家狄周合小选子,你背地里问他。我昨日家里起身,与其作揖,辞他,他也想的到,把那七十二般的恶死,没有一件儿不咒到我身上的。”李奶奶道:“情管你也不守法度,一定在外边养女吊妇的。”童奶奶道:“没的家说!一个男子汉,养女吊妇也是常事,就该这们下狠的凌逼么?这是前生的冤业,今生里撞成一搭了。”吃酒说话,直到掌灯的时节,各自散了。

次日,又与童奶奶商量,定了主意,挖年选官,差狄周到家还得捎百数银子使用。狄周行后,狄希陈又央童奶奶替他寻妾。童奶奶仍旧叫了寻调羹的周嫂儿马嫂儿与狄希陈四下拣选。谁知这们一个京城,要一个十全妥当的人儿也是不容易有的。不是家里父母不良,就是兄弟凶恶,或是女人本人不好。看来看去,百不中意。每次相看,都央了童奶奶袖着拜钱合两个媒婆骑着驴子,串街道,走胡同,一去就是半日。狄希陈合寄姐坐在炕上看牌,下别棋耍子。玉儿也长成了个大妮子,虎背熊腰的也不丑,站在跟前看牌,说着,三个斗嘴雌牙。狄希陈也常给小玉儿钱,门口买炒栗子合炒豆儿大家吃。或叫他到玉河桥买熟食酒菜。出去一大会子,丢寄姐仗合狄希陈在家,常常童奶奶相人回来,街门不关,一直径进到房中,不见玉儿,只见寄姐合狄希陈好好的坐着顽耍。他两个也不着意,童奶奶也不疑心。问玉儿去向,回说差出买甚东西。买的回来,大家同吃。

一日,童奶奶又去相人,寄姐合狄希陈掷骰赌钱,成对的是赢,成单的是输,把狄希陈袖着的几十文钱,赢得净净的。狄希陈说:“我输净了,你借与我几十文,我再合你掷。”寄姐说:“哟!你甚么有德行的人,我借给你!咱不赢钱,我合你赢打瓜子。我输了,给你一个钱;你输了,打你一瓜子。”狄希陈说道:“我为甚么?你输了就给个钱,我输了就捱打呀!咱都赢瓜子。”寄姐仗着手段高强,应道:“罢呀怎么!”一连掷了几个对,把狄希的胳膊,寄姐一只手扯着,一只手伸着两个指头打。狄希陈掷了一对么红,喜的狄希陈怪跳,说道:“我可也报报仇儿!”寄姐捏着袖子,拳着胳膊,甚么是肯伸出手来。狄希陈胳肢他的脖子,拉他的胳膊。只是不肯叫打,说:“你再掷一对么红,我就叫你打。”狄希陈说:“也罢呀怎么!”一掷又是一对么红。寄姐忙说:“我不依,你不依!”拿着骰子举了一举,口里默念了几句,递与狄希陈说道:“你要再掷一对四红,我可叫你打了罢。”

狄希陈也把骰子举了一举,口里高声念道:“老天爷,我合寄妹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掷就是一对四红!”寄姐红着脸道:“甚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呀?”狄希陈道:“只许你念诵,不许我念诵罢?”一边掷下,端端正正掷出一对四红。寄姐与狄希陈俱甚喜欢。寄姐道:“我不赖你的,可叫你打下子罢。”伸出白藕般的手臂,带着乌银镯子。狄希陈接在手中,说道:“怪不得不叫打!我也舍不的打呢!”放在脸上蹭了几蹭,说道:“割舍不的打,咬下子罢?”放在口里,印了一印。

狄希陈一边奚落,一边把手往寄姐袖子里一伸,掏出一个桃红汗巾,吊着一个乌银脂盒,一个鸳鸯小合包,里边盛着香茶。狄希陈说:“我没打你,你把这胭脂盒子与合包给了我罢?”寄姐道:“人的东西儿,给了你罢呢!我也掏你的袖子,看有甚么,我也要!”狄希陈伸着袖子,说道:“你掏!你掏!我又没甚么可取。”寄姐道:“谁说呀?掏出来,都是我的。”伸进手去,摸着一个汗巾,寄姐在他胳膊上扭了一下,说道:“我把你这谎皮匠……你说没有,这是甚么呀?”拉出来一个月白绉纱汗巾,包着一包银子。

寄姐把自己的汗巾撩到狄希陈怀里,说道:“咱就换了。”狄希陈道:“咱就换了,不许反悔。”寄姐说:“我只要汗巾,不要这包着的杭杭子。”解开汗巾结子,取出那包银来,约有八九两重,丢在狄希陈袖上。狄希陈仍把那封银子还丢在寄姐怀里,说道:“咱讲过的话:换了,换了。你光要汗巾,不要这杭杭子?你倒好性儿。我娶了你罢?”寄姐说:“你这们好性儿,我嫁了你罢呀!我只是光要汗巾子,不要这个!”狄希陈说:“我只是叫你要,不许你不要呢。”正翻缠着,童奶奶来到家里,问说:“你兄妹两个斗甚么嘴哩?”寄姐道:“我赢了他的汗巾子,他待把银子都撩给我,我希罕他的么!”童奶奶呃了一声,也没理论。

过了两日,二位媒人又有一家相应的,去到狄希陈下处商议。狄希陈说道:“我一来也拣人材,我二来也要缘法。我自家倒选中了一门可意的,只怕你两个没本事说。”两个媒人道:“你要说那差不多的人,俺怎么就没本事说?你要说那大主子,他不给人家做‘七大八’,俺敢仔没本事说。”狄希陈道:“你放着眼皮子底下一门好亲戚,他不消打听我,我不消相看他,你们不点上紧儿,可遥地里瞎跑。没的我这们个人,做不的个女婿么?”

周嫂儿伶俐,马嫂儿还懵懂,说:“是谁家?我们倒不晓的。”周嫂儿道:“狄大爷说的,情管就是寄姑娘。俺见童奶奶说得话撅撅的,拣人家,挑女婿的,俺倒没理论到这上头哩。”马嫂儿道:“哎!你就没的家说!他肯替人做小,他也不肯叫你带到山东去。”狄希陈道:“要只为这两件,都不必虑。我虽是家里有,拿着我就是仇人,我岂止舍了他,我还连家都舍了哩!我是另娶的妻,我何尝是娶妾?怕我带了家去,我家里恋着什么?我这不家里取银子去了?挖了选,选出官来,我从京中上任,我是爷,他就是奶奶。要是寄姑娘给了我,我还请了童奶奶都到任上替我当家理纪的。我又没有母亲,甚么是丈母?就是我的亲娘一样。我就不做官,我在京里置产业,做生意,丁仔要往家里火炕内闯么?我就做官不赚钱,那家里的银钱也够我过的。你去合童奶奶商议,依与不依,你就来回我的话。”周嫂儿道:“管他依不依,咱合他说声去。他就不依,没的有打罪骂罪么?丁仔缘法凑巧,也是不可知的事。咱去来。”

二人走到童奶奶家。童奶奶问说:“狄大叔在家里哩?多昝相去?”周嫂子道:“嗔道诓着瞎走道儿;相了这们些日相不中,原来他肚子里另有主意!”童奶奶道:“甚么主意?是待等等家里人来,探探家里的口气,又怕家里不给银子?”周嫂儿道:“倒都不为这个。”凑在童奶奶耳边说道:“他只待替你老人家做门贵客哩。”童奶奶道:“他两个从小儿哥哥妹妹的,好做这个?他家里见放着正头妻,咱家的姑娘给人家做妾不成!且是他回山东去了,倒没的想杀我罢了哩!”

周嫂儿见童奶奶拒绝的不大利害,都是些活络口气,随即将狄希陈的话说加上了许多文彩,添上一大些枝叶,把个童奶奶说的“石人点头”,那童寄姐“游鱼出听”。随问寄姐道:“姑娘,你听见来?这是你终身之事,又没了你爹爹,你兄弟又小,我终是个女人家,拿不定主意,说不的要你自己几分主张。你狄哥哥又不是别人,咱说面子话呀,可就说可,不可就说不可,别要叫他心猿意马的。”

寄姐道:“这事怎么在的我?只在妈的主意。要说从小儿在一搭里相处,倒也你知我见的,省的两下里打听。总之,这事只在妈的主意定了,我自己也主不的,兄弟也主不的。”童奶奶道:“咱等你兄弟来家,合他商议商议,再叫他往前门关老爷庙里求枝签再看看。”寄姐道:“合兄弟商议倒是该的;放着活人呢,可去求那泥塑的神哩!”童奶奶道:“你两个且消停这半日,等俺小大哥儿来家合他商议了,再看怎么样的。”两个道:“他盼得眼里滴血的火势,俺且到那里合他说声,再等回话。”童奶奶道:“这也是。你要不先到那里,只别把话说的太实了。”

两个媒人回到狄希陈下处,劈头子道:“我说这事难讲么,你只不信哩。俺想有个诀窍儿,只怕有二分意思。只是做这们费手的媒,狄大爷,你待赏多少钱哩?”狄希陈道:“我要得合寄姑娘做了两口子,我疼甚么钱,该使一个的,我就给你两个。你们别要小气呀。”周嫂儿道:“是了,舍着俺两个的皮脸替狄大爷做去,紧子冬里愁着没有棉裤袄合煤烧哩。”狄希陈道:“你放心,做成了,情管叫你二位暖和。”又叫吕祥:“你收拾酒饭,给两个媒妈妈子吃。”吃完辞别,约明早回话。狄希陈无时不在童家,这要做女婿的时节倒不好去的。这一夜,狄希陈翻来覆去不曾合眼,专听好音。

次早,两个媒婆齐到童家讨问下落。童奶奶合寄姐已是自己定了十分主意,说合虎哥商量不过意思而已。媒人一到,童奶奶慨然应允,又说:“凡有话说,请过狄大爷来,自己当面酌议,从小守大的,同不的乍生子新女婿。凡百往减省处做,不要妄费了钱,留着叫他两口儿过日子。”留两个吃了早饭。

狄希陈巴着南墙望信,只见两个吃得红馥馥的脸弹子,欢天喜地而来,说他两个费了多少唇舌,童奶奶作了多少腔势,方有了几分光景。又学童奶奶说道:“你合狄大叔说,往时不相干来往罢了,如今既讲亲事,嫌疑之际,倒不便自己上门了,有甚话,只叫你来传罢。”狄希陈喜的跳高三尺,先与了周嫂儿马嫂儿一两喜钱。“皇历上明日就是上吉良辰,先下一个定礼,至于过聘;或是制办,或是折干,你二位讨个明示。娶的日子,我另央人选择。”两个媒婆道:“这事俺们已是问明白了。童奶奶说来,虽是日子累了,还有亲戚们,务必图个体面好看,插戴、下茶、衣服、头面、茶果、财礼都要齐整,别要苟简了,叫亲戚街里上笑话。”狄希陈说:“我山东的规矩与北京不同,我不晓的该怎么样着。狄周又往家里去了,这里通没人手,只怕忙不过来。”周嫂儿道:“没人使,倒不消愁的,俺两个的老头子合俺那儿们好几个人哩,怕没人使么?”狄希陈道:“这都在不的我,你还合童奶奶那头商议去。”

这两个媒人走到童家,说:“狄希陈甚是喜欢,说姑奶奶玉成了这事,他永世千年也是忘不了的。明日就下个定礼,下茶过聘,首饰衣服该怎么着,任凭姑奶奶分付了去,务必要尚齐整,别要叫亲戚们笑话。”童奶奶道:“我合姑娘商议来,他在客边又没人支使,下甚么茶?脱不了只他老老家合他舅舅、舅母,有谁笑话?咱住着窄逼逼的点房子,下了茶来也没处盛;衣裳首饰际续随时制办,也不在这一时,只叫他做两套妆新的上盖衣服,簪环戒指,再得几件小巧花儿,拣近着些的吉日,娶过那边去,或过三日,或过对月,再看或是一处住,或是两下里,叫他别要费那没要紧的事。”周嫂儿道:“姑奶奶,这话我都对着姑夫说来,他只说是要齐整好看,别要疼钱。”童奶奶道:“也是个不听说的该子;他见不的我么,只传言送语的?你请了他来,我自家合他说。”周嫂儿道:“哎哟!我那样的请他来,他说:‘常时罢了,谁家没过门的新女婿,好上门上户?’”童奶奶道:“光着屁股看大的娃娃,又支起女婿架子来了!你别要管他,我住会儿自家合他说去。”也与了周嫂儿两个四钱银子,管待了酒饭,打发的去了。

童奶奶收拾了身上,自到狄希陈下处,从外头说着道:“狄大叔,呃!你说是新女婿不往我家去了,只叫人传言送语的好么?”狄希陈道:“周嫂儿学童奶奶说:‘既是女婿,同不的往时,要避些嫌疑,不可再往那头去了。’”童奶奶道:“你说,这是甚么嘴,这们可恶!我还合他说:你在客边又没人手,脱不了是你两口儿的日子,你成精作怪的下甚么茶?过甚么聘?买两套目下妆新的衣裳,换几件小巧花儿簪环戒指,拣近些日子,你两口儿团圆了罢,没要紧那钱待怎么?”狄希陈道:“我也说没人手,又不知道咱京里的规矩,我说都折过去了。也是周嫂说:‘童奶奶不依,务要齐整好看,怕亲戚笑话。’”童奶奶道:“你说那里有影儿?这们两头架话哩!你往后但是他的话,别要听他。凡事只往省处做,以后也不消只管与他钱,等姑娘过了门,给他几钱银子喜钱罢了。”

狄希陈道:“明日送个定礼过去,再看日子送个些微聘礼合姑娘的衣服之类。”童奶奶道:“这要是我常时的日子,我一分财钱也是不要的;如今的日子不成话说了,又在儿手里过活,打发女儿出门,也得几两银子使;如今的年成又荒荒的,说不的硬话,只得把财钱也要收几两用;只是搅缠出女儿来就罢了,没的好指着女儿嫌钱使呀?多也不过二十两够了。衣裳如今时下就冷了,你或者买套秋罗,再买套丝,里边小衣括裳,我陪上几件,克能着过了门,慢慢的你们可拣着心爱的做。”狄希陈打发童奶奶去了,锁上房门,小选子跟着,走到东江米巷临清店内,买了一连头机银花喜字首帕,又到安福胡同换了一对钗子,一对宝簪,四个戒指,一副手镯,又定了薛银匠到下处打造首饰。

次日,周嫂儿老早的合马嫂儿都到了狄希陈下处,等送定礼。使大红毡包盛着,小选子拿了,同两个媒人一同送到童家。童奶奶收了定礼,管待了小选子合媒酒饭,又回了定礼,赏了喜钱,又合周嫂儿对了扯的舌头。回来上复了狄希陈。后来怎生过聘,何日娶寄姐过门,狄希陈曾否选官,俱在下回,此说不尽

《醒世姻缘传》:第七十四回 明太守不准歪状 悍婆娘捏念活经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七十四回 明太守不准歪状 悍婆娘捏念活经

醒世姻缘传——

第七十四回明太守不准歪状悍婆娘捏念活经

兄弟同枝夫并袕,赤绠紫荆相结。恩义俱关切,今古不渝如石铁。

性惰顿与人相别,棠棣藁砧皆绝。噱斩仍腰弊,咒念弟夫双泯灭——

右调《惜分飞》

龙氏从狄家回去,扬扬得意说道:“你们没人肯合我去,我怎么自家也能合他说了话来!”薛如卞弟兄两个都在各人房内,依旧不曾出来。素姐问说:“你去曾见谁来?说些甚话?”龙氏道:“我一到大门,人就乱往里传说:‘薛奶奶到了。’你家那老调,一手拉着裙子,连忙跑着接我,说:‘薛大娘坐轿来么?是步行了来的?’流水往里让我,就叫人擦桌子,摆果菜,要留我坐。叫我也没理他。我问:‘狄亲家呢?你叫他出来,我合他说三句话。’你公躲在里间,甚么是敢出头!只说:‘天黑了,不敢见罢。有甚么话,请凭分付。’又叫老调,‘快替你薛大娘行礼留坐。’我说:‘小女作下甚事,要写书休他?我敬来问其详细。’你公公说:‘亲家听何人所言,这个岂有此理!亲家是甚等之人,我敢兴这等的欺心?令小女他是想家之心,回家走走,不待住,就请回来。’我说:‘既没敢有这事,我且去罢。’你公公又叫调羹死气白赖拉着,甚么是肯放!只说:‘薛大娘上门怪人?略饮三杯,足见敬意。’叫我也没理他来了。”素姐说:“好汉子就休!怎么又不敢休了!我明日就去,我看他怎么样着!”

薛如卞娘子悄悄的将薛三省媳妇叫到屋里问道:“他说的都是真个么?”薛三省媳妇道:“你听他哩!有点影儿么?到了里头,狄大爷在里间里没出来。刘姐到门外头还不认的,见了我才知道是他。他说:‘俺闺女犯的甚么该休的罪,亲家说的我知道,我就领了休书去。’狄大爷说:‘你待叫我说你闺女该休的罪过?说不尽,说不尽!从如今说到天明,从天明又说到黑,也说不了的!从今日休了,也是迟了的!只是看去世的两位亲家分上,叫人碍手。刚才也只是气上来,说说罢了。’龙姐说:‘见放着我,又看去世的情分呢!’狄大爷说:‘黑了,你家去罢。你当不的人呀!’雌搭了一顿,不瞅不睬的来了。那头刘姐连拜也没拜,送也没送。叫我说:‘你不去,我待去哩!’他才跟着我来了哩。”连氏道:“该,该!直等的叫人这们轻慢才罢了!”那时天已二鼓,各人都收拾安歇。

次早,那侯张两个道婆打听得素姐见在娘家,老鼠般一溜溜到龙氏房里。龙氏尚梳洗未完;素姐尚睡觉未起,在床嗳哟嗳哟的捱哼。侯张两个道:“你觉好了?身上没大怎么疼呀?可是你这娇生惯养的,吃这砍头的们这们一场亏!咱商量这事怎么处,没的咱就罢了?”素姐道:“可怎么样着处他呢?”侯张两个说:“象咱这们势力人家还没法儿处,叫以下的人就不街上走了!这头放着两位响丁当的秀才兄弟,那头放着狄相公这们一位贡生,锥上两张呈子,治不出他带把儿的心来哩!如今咱这县里大爷吃亏不肯打光棍,叫相公们往府里呈他去。如今周小外郎合秦省祭、逯快手、磨皮匠都往府里递呈子合状去了,咱吃这们一场亏,鼻子星儿不出点气,也见不的人,往后没的还好出去么!”

素姐说:“这头俺两个兄弟已都死了,这是不消想的;那头看我那好出气的汉子哩,递呈子呈人!”侯张两个道:“这头二位相公,你说他都死了是怎说?”龙氏接口道:“一个姐姐叫人采打得这们等的,回到家来,两个兄弟没出来探探头儿,问声是怎么。背地后里已是恨说辱没了他,这不合死了的一般?一个女婿,媳妇儿往远处庙里烧香,你要是个吃人奶的,你不该跟他跟儿?昨日要是有他跟着,那光棍们敢么?不肯跟了媳妇儿去,可在坟上替他老子陪客哩。那亲家那老不省事,单这一日好请客么!你既知道儿媳妇待去上庙,你改日请迟了甚么!我听见人说,昨日他妗子在坟里棚里,还扯那臭扶淡,说闺女不该出去上庙,该在家里替他公公助忙哩。”

侯张两个道:“这可是不省事的话!谁家公公请客教儿媳妇助忙来!”老侯说:“俺那昝过的日子,你不晓的,张嫂子是知道的。再有俺公公好客么?没有一日不两三伙留吃酒的,都是俺婆婆管,忙的那白沫子汗,我坐在屋里,头也不伸一伸儿。”老张说:“我那昝也是如此。待往那去,装扮上就去,凭他塌下天来我也不管他,径走。他不说还好,他要邦邦两句闲话,我爽利两三宿不回家来!”素姐问道:“你两三宿的不回家,可在那里?”老张道:“咱是汉子?怕没处去么?脱不了咱是女人;那昝我又年小,又不大十分丑,那里着不的我?寻好几日家还找不着我的影哩。”

素姐说:“您都是前生修的,良公善婆,汉子好性儿,娘家又有人做主,那象我不气长?我要似两三日不来家,不消公公汉子说话,还不够两个兄弟嘴舌的哩。第三的兄弟,他到望着我亲,偏偏的是个白丁,行动在他两个哥手里讨缺,可又是‘燕公老儿下西洋’!”侯张两个道:“你再算计,依着我不该饶他。你要不治他个淹心,以后就再不消出去;你要出去,除非披上领甲。”龙氏道:“披上领甲是待怎么?”素姐说:“俺傻娘!娘不披上甲,怕人指破了脊梁呀!”侯张两个说完,要待辞回去;龙氏杀狠的留着,赶的杂面汤,定的小菜,炒的豆腐,煎的凉粉,吃完才去。

龙氏送的侯张两个出门,扬声说道:“呃!二位薛相公躲在屋里瞅蛋哩么?别说是个一奶同胞的姐姐,就是同院子住的人叫人辱没了这们一顿,您也探出头来问声儿。您就一个人守着个老婆,门也不出一步,连老婆也不叫出出头儿?您大嫂罢么,是举人家的小姐。小巧姐,你也是小姐么?你就不为大姑儿,可也是你嫂子呀。”巧姐在屋里应道:“我替俺哥哥那胳膊还疼不过来,且有功夫为嫂子哩!”

龙氏道:“你兄弟两个别要使铁箍子箍着头,谁保的住自家就没点事儿。”薛如卞在屋里应道:“别的事只怕保不住,要是叫人在当街剥脱了精光采打,这可以保的没有这事。”龙氏道:“有这事也罢,没这事也罢,你弟兄两个请出来,我有话合你们商议。”

薛如卞方出到天井,薛如兼见他哥已出来,也便跨出门槛。龙氏道:“是你姐姐也较干的差了点儿,您就这们看的下去呀?昨日那吃了亏的女人们,有汉子的是汉子,没汉子的是娘家人们,都往府里告状去了。放着您这们两位大相公家,就没本事替姐姐出出气呀?”薛如卞道:“这怎么出的气呀?年小的女人不守闺门,每日家上庙烧香,如今守道行文,禁的好不利害哩,说凡系女人上庙,本夫合娘家都一体连坐。且又跟着娼妇同走,叫人看着,还有甚么青红皂白,可不打打谁?”龙氏道:“罢,小孩儿家枉口拔舌,吃斋念佛的道友们,说是娼妇哩!你见谁是娼妇呀?”薛如卞道:“谁是娼妇!周龙皋的老婆,唐皮的嫂子,还待教他怎么娼呀?要没有这两人在内,那光棍们也还不敢动手。俺如今藏着,还怕人提名抖搜姓的,还敢出去照着人哩!”

素姐在房中睡着,句句听得真切,高声说道:“我刚才没说么?我没有兄弟!我的兄弟害汗病、长瘤子、血山崩、天疱疮,都死绝了!你又没要紧叫出他两个来,叫他撒蚤放屁数落着揭挑这们一顿!可说你家里要没有生我的人,我可说永世千年的不上你那门!你那里做着朝官宰相,我羞了你纱帽展翅儿!我不希罕您递呈,夹着臭腚快走!”薛如卞高声答应:“是!”还回房中去讫。

龙氏叫天叫地的怪哭,素姐吆喝道:“待怎么呀?没要紧的嚎丧!等他两个砍头的死了可再哭,迟了甚么!”一谷碌跳起床来,叫玉兰舀水洗脸,梳完头,也没吃饭,领着小玉兰回家。巧姐的随房小铜雀进去说道:“俺大妗子家去了。”薛如兼道:“家去罢呀怎么!俺弟兄们且利亮利亮。”巧姐道:“你好公道心肠!你弟兄们利亮,这一去,俺哥可一定的受罪哩!受了你弟兄两个的一肚子气,必定都出到俺哥身上。”

却说素姐进到房中,狄希陈挠着个头,肿的只胳膊大粗的,倒在床上哼哼。素姐说:“这不是甚么伤筋动骨的大病,别要妆那忘八腔儿!你就是赖着我,也是枉费了你的狗心!没有叫我替你偿命的理!你与我好好儿的梳了头,替我往府里递呈子去。你要不把那伙子强人杀的呈的叫他每人打一百板,夹十夹棍,顶一千杠子,你就不消回来见我,你就缕缕道道的去了!”狄希陈道:“你气我胳膊可怜见的,怎么抬的起来?我得往前头走走,只头晕恶心,动的一步儿么!”素姐说:“你头晕恶心是攮嗓的多了,没的干胳膊事么?你是好人,听我说,你要替我出了气来,咱可好生过日子,你也不是我的汉子,你就是我的亲哥儿弟兄。我给你些银子拿着,你就寻着那赵杏川,叫他替你治治疮。”

狄希陈道:“我这胳膊疼得发昏致命的,怎么去的?你叫薛大哥递不的么?”素姐骂道:“贼忘八羔子!他要肯递,我希罕你么!”狄希陈道:“他怎么就不肯递?等我合他说去。”素姐道:“你只敢去合他说!你肯递就递,你如必欲不去,我自己往府里告状。咱可讲开:我要告了状回来,你可再休想见我,咱可成了世人罢。”狄希陈道:“你管他怎么呀?你只管俺三个人有一个替你递呈子报仇罢呀怎么?”素姐道:“我只待叫你出去递呈子,不希罕小春哥!他已是死了,我没有价兄弟了!”

恰好相于廷来看望,狄希陈让他到卧房坐的。素姐也在跟前。相于廷看问了狄希陈,又问素姐道:“嫂子,人说你打得动不得了,你这不还好好的么?又说把头发合四鬓都-×耍这顶上不还有头发么?人又说把小衣裳子合裹脚鞋都剥的没了,你这不还穿着好好的衣裳哩?”素姐骂道:“罢么,小砍头的!这们枉口拔舌!我怎么来,就叫人这们等的!”

狄希陈道:“相贤弟,你把家里那大马鞍子借我骑到府里。”相于廷问说:“你待往府里做甚么?你这胳膊这们疼,怎么骑的头口?又扯不得辔头,又拿不的鞭子。”狄希陈道:“我说去不的,你嫂子只叫我去递呈子,呈着那些光棍们。”相于廷道:“好哥呀!你亏了合我说声!你要去告个折腰状怕丑丢不尽么?还不‘打了牙往肚子咽’哩!守道行了文书,叫凡有妇女上庙烧香的,受了凌辱,除不准理,还要把本夫合娘家的一体问罪!女人当官货卖,男人问革前程。你躲着还不得一半,尚要撞他网里去?”素姐说:“没的家放屁!谁养了汉来?当官货卖!问革前程!说起来,他家老婆就不上庙?要是递呈子,敢仔别说是上庙,只说是往娘家去。”相于廷道:“就只你有嘴,别人没嘴么?狄大哥,你听不听在你,你紧仔胳膊疼哩,你这监生前程遮不的风,蔽不得雨,别要再惹的官打顿板子,胳膊合腿一齐疼,你才难受哩!”素姐骂道:“小砍头的!没的家臭声!他紧仔怕见去哩,你又唬虎他!”相于廷道:“这倒是大实话,不是唬虎哩。”

相于廷去后,狄希陈都都抹抹的怕见走。素姐催了他几遍,见他不肯动弹,发起恶来骂道:“死囚忘八羔子!我只当是你死了!你与我快走!你就永世千年别要进我的门槛儿!你要只进一进来,跌折双腿,叫强人割一万块子,吊在湖里泡的胖胀了,喂了鱼鳖虾蟹,生布心疔,瘟病一辈子!我自家往府里,你睁着扶眼看我有本事告状不!我告回状来,我叫十二个和尚,十二个道士,对着替你合小春子小冬子念倒头经,超度你三个的亡灵!贼没仁义的忘八羔子!”一边收拾了行李,拿着盘缠。

龙氏在家寻死撒泼,强着薛三槐两口子跟着他同到了济南府门口,寻了个客店住下。次早,寻着了个写状的赵先儿商量写状。素姐合他说是三月初三日回娘家去,行在通仙桥上,被不知名一伙恶棍打抢首饰,剥脱衣裳,把丈夫的胳膊打伤,命在垂危。赵先依他口气,替他写了格眼状词。写道:

告状人狄门薛氏,年二十又零着四,为光棍打抢大事:三月三,因

回家去。通仙桥,光棍无数。走上前,将奴围住。抢簪环,吊了髻。

夺衣裳,剥去裙裤。赤着脚,不能行步。辱良家,成何法度?乞正法,

多差应捕。本府老爷详状施行。

素姐跟了投文牌,手里执着状递将上去。太守将状看了一遍,又把素姐仔细观看,问道:“这状是谁与你写的?”素姐道:“是这衙门前一个赵先儿写的。”太守拔了一枝签,叫人拿赵先来见,问道:“这薛氏的状是你写的么?”赵先道:“是小人写的。”太守一面拔下四枝签,叫打二十;一面说道:“这等可恶!状自有一定的体式,你割裂了,这般胡说,戏弄本府!”赵先禀道:“小人是个武秀才,因无营运,要得写状度日;又想若与别人的状词写成一样,不见出众,所在另成一体。又想中式的时文,也有一定的体式,如今割裂变幻,一科不同一科,偏中得主司的尊意;所以小人把这状词的格式也变他一变。那知道老爷不好新奇,只爱那古板。望老爷姑饶一次,以后照旧写作便是。”

太守说:“既是个武生,姑且饶打,革退代书,不许再与人家写状!——赶了出去!”随将素姐叫将上去,问道:“你丈夫是甚么人?”素姐说:“是个监生。”太守道:“你丈夫因何不告,叫你这少妇出官?”素姐说:“丈夫被光棍咬伤了胳膊,出来告不的状。”太守又问:“你娘家有甚么人?”素姐说:“有三个兄弟。”太守问:“都做甚么事?”素姐说:“两个秀才,一个白丁。”太守道:“怎么你三个兄弟又都不出来替你告?”素姐道:“那两个秀才兄弟可恶多着哩!他还说我玷辱他。我被光棍辱了,他还畅快哩!”

太守道:“你那日出来做甚,被光棍打得着?”素姐说:“我回娘家去来。”太守道:“我记得那通仙桥在玉皇庙前,那三月初三是玉皇庙的大会。人众拥挤的时候,你这少妇为甚不由别路?你倒是上庙烧香,这还是行好,其情可恕;你若是真回娘家去,这就可恶了!”素姐随说:“我实是上庙烧香,被光棍打了,不是回娘家去。”太守道:“你虽是上庙烧香,你又可恶!你是少妇,该结了伙伴才去,你的人众,光棍自然不敢打你。你为甚么自己一个便去?”素姐说:“同去的人多多着哩,侯师傅、张师傅、周嫂子、秦嫂子、唐嫂子,一大些人哩。”

太守道:“那些光棍,为何不打众人,偏只打你?”素姐道:“都被打来。那一个没打?我说的这几个,打的更利害些。”太守道:“那侯师傅与张师傅是两个和尚,是道士呢?”素姐道:“是两位吃斋念佛的女人。”太守道:“你这小小年纪,不守闺门,跟了人串寺寻僧,本等该奉守道的通行,拶你一拶,敲一百敲,再拿出你丈夫来问罪才是。姑念你丈夫是个监生,两个兄弟是秀才,饶你拶,快回家去。以后再要出门,犯到我手里,重处不饶!我还要行文到绣江县去处那两个为首的妖妇,拿那庙里的住持。”两边的皂隶一顿喝掇了出去。雌了一头灰,同了薛三槐夫妇败兴而反,也没面目回到狄家,一直经奔龙氏房内,没好拉气,喝神断鬼。一家除了龙氏助纣为虐,别人也都不去理他。

过得两日,果然济南府行下一张牌来,严禁妇女上庙,要将侯张二道婆拿解究问,合家逃躲无踪。绣江县勒了严限,问地方要人。那禁止烧香的告示都是以薛氏为由。告示写道:

济南府为严禁妇女入庙烧香,以正风俗,以杜衅端事:照得男女有

别,内外宜防。所有佛刹神祠,乃僧道修焚之所;缁秃黄冠,举世比之

滢魔色鬼。见有妇人,不啻如蝇集血,若蚁聚膻。所以贞姬良妇,匿迹

惟恐不深,韬影尚虞不远。近有无耻妇人,不守闺门,呼朋引类,投师

受戒,出入空门,致有狄监生妻薛氏在玉皇庙通仙桥上被群棍劫夺簪珥,

褫剥去衣。此本妇自供如此,其中受辱隐情,尚有不忍言者。除行绣江

县务擒凶棍以正罪名,再拿侯氏张氏倡邪惑众之妇外,合行再申严禁。

自示之后,凡系良人妻妾,务须洗涤肺肠,恪遵阃教。再有仍前出外浪

游,致生事变,本庙住持,与夫母两族家长连本妇遵照守道通行一体究

罪施行,决无姑息。自悔噬脐。须至示者。

这告示贴在本镇闹集之所与各庙寺之门,都将薛氏金榜名标。不特狄薛两家甚无颜面,就是素姐也自觉没有兴头,只恨丈夫兄弟不肯与他出头泄愤,恨得誓不俱生。住了几日,要回家去,出到门前布铺里面,取出二两银子递与薛三省,问他要三匹斩噱孝布,三匹期服顺昌。薛三省惊讶问道:“这不吉之物,姐姐,你要他何用?”素姐道:“你只与我便是,你管他则甚?我要糊裱围屏。”

薛三省只得照数与了他去。他叫玉兰拿了,回到自己房内。狄希陈还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叫唤。素姐说道:“我与你讲过的言语,说过的咒誓,我是死了汉子的寡妇,我这不买了孝布与你持服哩!你快快出去!你要稍一挨迟,我一顿桃棍,只当是打你的鬼魂!”

狄希陈还挨着不动,素姐跑到跟前,揪着头发,往床底下一拉,把个狄希陈拉的四铺子着他,哼的一声,象倒了堵墙的一般;又待拾起个小板凳来砍打。狄希陈才往外一溜烟走了。素姐还往外赶,门槛子绊了一交,也跌了个臭死,把半边身子通跌的动弹不得。

狄希陈慌的挠着头,自家往荣太医家取了两帖顺气和血汤来,自己煎了,走进房,自己先尝了一口,递到素姐手中,说:“你这身上不自在,我就象没有主儿的一般。我取了这药,是我亲手煎的,你勉强着吃几口儿。”素姐从床上爬起来坐着,把药接在手内,照着狄希陈的脸带碗带药猛力摔将过去,淋了一脸药水,着磁瓦子把脸砍了好几道口子流血,带骂连打,把狄希陈赶的“兔子就似他儿”。

素姐将息的身子渐好起来,将两样孝布裁了两件孝袍,两条孝裙。玉兰缝直缝,素姐杀袍袖,打裙褶,一时将两套孝衣做起。又与了玉兰几十文钱,叫薛三槐秤一斤麻打了一根粗绳,一根细绳,把那孝衣孝裙都套着穿在身上,袖了几两银子,走到莲华庵寻着白姑子。白姑子问说:“贵人少会呀!持是那个的服?”素姐说:“俺汉子合两个兄弟都死了,你也不看我看去。我自己来,你还推知不道,特故问我哩。”白姑子一连望了几声,说道:“我实是不知。我但知点信儿,我难道折了腿不成,就不去吊孝么?怎么来这们年小的三位相公,可可的都一齐没了!甚么病来?”素姐说:“都是汗病后,又心上长出疔疮,连住子都死了!”

白姑子合冰轮倒也不甚疼那薛家的兄弟,想起狄希陈那建醮干过的勾当,甚是换惶,倒放声哭了一阵。因素姐没点眼泪,两个姑子才没了兴头。素姐取出银子递到白姑子手内,说:“这是六两白银。你与我请十二位女僧,超度丈夫狄希陈,兄弟薛如卞、薛如兼,合在一处荐拔。这是我的个体己道场,所以不好请你家去,就于明日在这庵里建起。扬幡挂榜,上边要写的明白。”白姑子只道是当真,连夜请尼姑写缗扎,办斋供,脚不停地的,师徒两个足足的忙了一夜。素姐也没往家去,就在庵里宿了。

次早,十二位尼姑都一齐到了莲华庵里,写榜的写榜,铺坛的铺坛,念经的念经,吹打的吹打,扬出榜去,上面明明白白真真正正写着:

狄门薛氏荐拔亡夫狄希陈,亡弟薛如卞薛如兼,俱因汗病疔疮,相

继身死,早叫超生。

薛素姐身穿重孝,手执魂幡,不止佛前参拜,且跟着姑子街上行香。恰好薛家兄弟两个合相于廷,还有位会友,望客回来,劈头撞见素姐这般行径,薛家兄弟合相于廷因有众会友在内,佯为不识。众会友幸还不认得是他,大家混过去了。众会友别去,止剩了薛相三人,大家惊诧,不知所以,都说:“魂幡上的字样不曾看得分明,却不知超度何人?”再三都揣摩不着。薛如卞道:“趁他在外行香,我们走到莲华庵去,便知端的。”

将近庵门,高高悬着两首幡幢,一张文榜,上面标着三位尊名。薛如卞兄弟倒也不甚着恼,只是叹异了声。转身回来,却好遇着素姐行香已毕。白姑子在前面领醮,看见薛家兄弟立在街旁,唬得毛骨悚然,魂不附体。回入庵中,众人齐说:“刚才薛家二位相公合相斋长俱在街上,这是甚么原故!”素姐道:“我怎并不看见?这一定因我荐度,你们建醮虔诚,他两个的魂灵回来受享。”白姑子合众人都道:“果是如此,这等显灵!”大家倍自用心,不敢怠慢。晚上醮事已完,素姐陪了众姑子荤酒谢奖,完毕方回。后来白姑子知道是素姐故意咒骂,自己到薛家对了他兄弟二人指天画地,说是实不知情,薛如卞也绝不与他计较。

从古至今,悍妻恶妇凌逼汉子,败坏娘家的门风,从未有这般希奇古怪之事。只怕后来更要愈出愈奇,且看下回怎说

《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三回 众妇女合群上庙 诸恶少结党拦桥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七十三回 众妇女合群上庙 诸恶少结党拦桥

醒世姻缘传——

第七十三回众妇女合群上庙诸恶少结党拦桥

容窗绣户金闺里,天付娇娃住。任狂且恶少敢相陵,有紧紧深闺护。

冶妖绮服招摇去,若得群凶聚。摧花毁玉采香云,赤剥不存裙与裤——

右调《探春令》

程大姐自到周龙皋家,倚娇作势,折毒孩子,打骂丫头,无恶不作。及至周龙皋死后,放松了周九万,不惟不与为仇,反且修起好来,只是合那两哥作对。遇庙烧香,逢寺拜佛,合煽了一群滢妇,就如走草的母狗一般。大约十遭素姐也有九遭在内。为头把脑,都是这侯张两个盗。这些招僧串寺的婆娘,本来的骨格不好,又乘汉子没有正经,干出甚么好事?但虽是瞒了汉子作孽,毕竟也还惧怕那汉子三分。程大姐就如没了王的蜜蜂,不怕猫的老鼠相似,还有甚么忌惮?“有夫从夫,无夫从子。”又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看那周家长子的嘴巴骨头,自己先坐着一屁股臭屎,还敢说那继母的过失?小雨哥、小星哥已是被他降破胆的,得他出去一日,稍得安静十二个时辰,又是不管闲帐的人。潘氏遗下的衣裳金珠首饰,尽已足用,两年来又无时无日不置办增添,叫他打扮得娇模嫩样,四处招摇,逢人结拜姊妹,到处俱认亲邻,丑声四扬,不可尽述。

有一个伊秀才,名字唤作伊明,娘子是吴松江的女儿,嫁来时,有小屋一所与女儿伴作妆奁。伊秀才随将此房出赁与人,月讨赁钱,以为娘子针线使用。这伊秀才娘子是本镇一个坐第二把金交椅的副元帅。家里放着家人小厮,偏不叫他经管,只着落在伊秀才娘子身上,问他比较房钱。这伊秀才又是个极柔懦的好人,在那佃房居住的人家,不肯恶言泼语,伤犯那些众人,宁可自己受那细君的鸟气。每月初一,正该交纳房钱的日子,伊秀才娘子都是亲身按临,以便催督。伊秀才因自己不时要来,一时刮风下雨,无处存站,遂将北房一座留了尽东的一间,以为伊秀才的行馆。原来凡遇初一,该伊秀才纳闷之日,正是这伙婆娘作乐之时。

一日,伊秀才正在那间屋内坐等房钱。天将傍午的时节,只见一个住房的婆子同着一个盛妆美貌的女人从庙上烧香回转,开进北房西两间门去。天气暄热,那两个女人都脱了上盖衣裳,穿上了小衫单裤,任意取凉。又听见似有男子笑声。因是篱笆夹的界墙,伊秀才悄地挖了一孔,暗自张看,原来是个男子,不是别人,却是本县的一个探马,认得他的面貌,不知他的姓名。搂抱了那个美妇着实亲热绸缪。那个住房的堂客也在旁边嬉笑起来。亲抱了一会,脱下那美妇的裤来,那汉子也精赤了身体,在一把圈椅上面,两下大逞威风。那探马倒象似知道隔壁有人,不敢十分放肆。倒是那美妇肆无忌惮,旁若无人,欢声如雷,滢哇彻耳。探马悄悄说道:“伊相公在那间房里,止隔得一层篱笆,叫他听见,不当稳便。你不要这等高声!”那美妇吆喝说道:“伊相公不是俺汉子,管不得咱弯弯帐!我管把那相公活活浪杀!”又唤道:“伊相公,你听见俺入扶不曾?你浪呀不浪?”探马那里伍得他的口闭。伊秀才道:“我浪得很!可怎么处?”美妇道:“你浪得很,快往家去,搂着相公娘子,也象入我的一般,入他一顿,就不浪了。”羞得个伊相公无可奈何,笑了一会,只得锁上门家去。

过了几日,伊秀才到了文会里,说起这事。一个刘有源说道:“这再没有别人,定是周龙皋的婆子,程木匠的闺女程大姐。”伊秀才道:“周九万是个体面的人,岂有叫他母亲在外干这样败家坏门的事儿不成!”众人俱说道:“周九万还算得好人。”刘有源道:“周九万是甚么好人?他就先自己败轮,谁是知不道的!这个你就算是希罕;他明白就往人家去陪酒留宿,通合娼妇一般。咱后日的公酒,不然,咱去叫他来,合他顽一日也可。”伊明道:“这要果然,到也极妙!只是怎好就去叫他哩?”刘有源道:“封三钱银子,预告送与程婆子收了,老程婆子就与咱接了送来。留他过夜,他就肯住下;不留他过夜,还送到老程婆子家里。常时周九万因他不回家去,也还查考他的去向,近来因他媳妇儿与程大姐时常合气,所以巴不能够他不回家来。”众会友道:“我们每人再把分资加上三分,与他三钱银子,接他来,合他吃一日酒,晚间就陪陈恭度宿了。”

果然当日刘有源垫发了三钱银子,用小套封了,送与程婆子收讫,约定后日接程大姐陪酒过宿。老程婆子收了定钱,许过就去。刘有源还把老程婆子怞了个头儿。老程婆子还取笑道:“这三钱银子算闺女的,还是算我的哩?”刘有源道:“你娘儿两个都算。”老程婆子笑道:“说是这般说,还算闺女的罢了,我这两片老淹扶也不值钱了!”刘有源回来,会友都还未曾散去,说知此事,大家还笑了一会。

到了后日,刘有源使人牵了头口,着人往程婆子家里把程大姐接到席间。穿着鲜淡裙衫,不多几枝珠翠,妖娆袅娜,通是一个妙绝的名唱。不惟惯唱吴歌,更且善于昆曲;不惟色相绝轮,更且酒豪出众。常言:

席上若有一点红,斗稍之器饮千钟;座中若无红一点,江海之量不几盏。

这一席酒大家欢畅,人人鼓舞,吃得杯盘如狗恬的一般,瓶盎似漏去的一样,大家尽兴而散。陈恭度同程大姐回到自己书房,收拾床铺睡觉。这些污秽之话,不必烦言厌听。只得陈恭度虽是个秀才,其人生得村壮雄猛,年纪三十岁以下,在妇人行中大有强敌之名,致得那妇人们千人吐骂,万人憎嫌。他自己夸嘴说:“一夜能力御十女,使那十个团脐个个称臣纳贡,稽首投降。”他有一妻一妾,也因受不得他的罗唣,相继劳病身亡。所以陈恭度鳏旷了将半年,都也晓得程大姐被窝里伸手,床铺上拿人,是个有名的浪货。这陈恭度的汉子,真是铜盆铁帚,天生的美对。谁知第二日这陈恭度淹头搭脑,前偃后合,疲困眼湿,打呵欠,害磕睡,两个眼睛吊在半崖,青黄了个面孔,把那雄赳赳的威风不知消靡到那里去了。众会友都去与他扶头,见了他这个模样,大家俱笑起来。他说:“我从来不怕人,今日在程大姐手里递了降书降表,以后可为不得人了。”程大姐笑道:“你比那喂哝咂血的脓包,你也还成个汉子。只是在我老程手里支不得架子罢了。”众人道:“这程大姐若不着陈恭度,也管不饱;这陈恭度若不着程大姐,也没人降的怕。”程大姐道:“他何常管我饱来?只点了点心罢了。”

内中有一郝尼仁道:“气死我!这陈恭度不济,叫他这等说嘴,灭了咱好汉的威风!你使几文钱把你的扶拿到铁匠铺里多加些炉火,放上些纯钢,咱两个着一阵,看谁败谁赢!咱赌点甚么?”程大姐道:“我也不加炉火,不使上钢,出上我这两片不济事的扶,不止你郝尼仁一个,除陈恭度是递了降书的不消上数,你其余的这十来个人,一个一个的齐来,我要战败了你几个,我只吃了一个的亏,也算我输!我家里有姑绒袄子,扬缎潞绸袄子,凭郝尼仁拣一领受心爱的穿。我要把你们一个一个的战败了,你众人也攒下领袄子的钱出来治一个大大的东道,咱众人顽一整日。谁要赖,谁就是儿是孙子!”众人道:“你要输了,俺不要袄子,咱言定都是四两银子。为甚么把袄子叫郝尼仁自家受用,咱可冷雌雌的扯淡!”程大姐道:“也罢,只不许赖了。”

郝尼仁扯着程大姐往里间就走。程大姐道:“咱不消往里去,你闩上大门,咱就当面同着众人干,看谁告饶就算输。”郝尼仁道:“真个呀?”程大姐道:“不是真个,难道哄你不成!”郝尼仁拉过一把圈椅靠了窗墙,合程大姐两个披挂上马。这两员猛将,从不曾吃早饭的时节战起,一冲一摸一往一来,直战到已牌时候。郝尼仁“哎哟”了一声就往后退。程大姐把身子就往前纵了一纵,把郝尼仁的腰往自己怀里搂了一搂,把自己的腿紧紧鳔了几鳔,把婰侧着郝尼仁偎了几偎。郝尼仁道:“实有本事,我怕你罢了!”程大姐那里肯放,说道:“你要我饶你,你可叫我亲娘,说不长进的儿再不说嘴,娘饶了儿罢!”郝尼仁果然依着说了。程大姐还批出一只饱满莹白的奶来,扳倒郝尼仁的头,将xx头放他口内,说道:“乖儿子去的多了,吃娘的些奶补养补养。”

郝尼仁退去。程大姐道:“战败了我这顶天立地的大儿了,别的混帐儿们挨次着上来么?”这些人知道郝尼仁是一员虎将,往时马到成功,再没有输败的事,兼之使一根浑钢又大又长的铁棍打人,一上手就是几千,不知经了多少女将,跟斗翻不出他的掌来。如今一败涂地,先有了一个馁心;又看了这般大战,又动了一个慕心;还没等上阵交锋,一个个都做了“齐东的外甥”,只叫道:“娘舅救命!”程大姐呵呵大笑,说道:“何如?再不敢说嘴了?你们待要拿出银来吃东道哩,还是叫我亲娘,都与我做儿子哩?”众人道:“这说不的,咱明日就齐分子,后日就吃。”果然践约,不必烦言。

看官!你道这般一个滥桃滢货,他的行径,那个不知?明水一镇的人倒有一半是他的孤老。他却在女人面前撇清撩厥,倒比那真正良人更是乔腔作怪。

那三月三日玉皇庙会,真是人山人海,拥挤不透的时节,可也是男女混杂,不分良贱的所在。但俱是那些游手好闲的光棍,与那些无拘无束的婆娘,结队出没;可也再没有那知书达礼的君子合那秉礼守义的妇人到那个所在去的理。每年这会,男子人撩斗妇女,也有被妇女的男人采打吃亏了的,也有或是光棍势众,把妇人受了辱的,也尽多这“打了牙往自己肚里咽”的事。玉皇庙门前一座通仙桥,这烧香的人没有不从这桥上经过的。这些少年光棍,成群打伙,或立在桥的两头,或立在桥的中段,凡有妇人走来,眼里看,手里指,口里评率,无所不至。人势众大,只好装聋作哑,你敢向那一个说话?

这一日有一个军门大厅刘佐公子,叫是刘超蔡,带领了二三十个家丁,也下到明水看会,同了无数的游闲子弟,立在桥中,但是有过来的妇女,哄的一声,打一个圈,围将拢来。若是丑老村妪,不过经经眼,便也散开放去。若是内中有分把姿色的,紧紧圈将住了,一个说道梳得好光头,有的说缠的好小脚,有的说粉搽得太多,有的说使得太少,或褒贬甚么嘴宽,或议论甚么婰大,指触个不了。那婆娘们也只好敢怒不敢言。

看来看去,恰好正是老侯老张这两个盗婆领了一大群婆客,手舞足蹈的从远远走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侯张两个的素行,这是“右仰知悉”,谁不知道?岂有大家娘子,宦门妇女,有与他两个合队之理!既与他合伙,必定就是些狐群狗党的东西,不端不正。内中一个素姐,年纪不上三十,衣服甚是鲜明,相貌着实标致,行动大是风流,精光陆离,神采外露,已是叫人捉摸不定,疑贱疑娼,又疑是混帐乡宦家的宠妾,或者是糊突举人家的爱姬。人空口垂涎,也还不敢冒失下手。又钻出一个妖精程大姐来,梳了一个耀眼争光的间,扭黑的头发,后边扯了一个大长的雁尾,顶上扎了一个大高的凤头,使那血红的绒绳缚住;戴了一顶指顶大珠穿的髻,横关了两枝金玉古折大簪;右边簪了一枝珠玉妆就的翠花,左边一枝赤金拔丝的丹桂;身穿出炉银春罗衫子,白春罗洒线连裙,大红高底又小又窄的弓鞋;扯了偏袖;从那里与素姐亲了香户,袅袅娜娜,象白牡丹一般冉冉而来。

走到桥中,这围住看的光棍虽与素姐面生,却尽与程大姐相熟,都说:“程大姐,你来烧香哩?这一位却是那里的美人?怎么有这样天生一对?”众人哄的声都跟定了他走。素姐见得势头汹汹,倒有几分害怕,凭这些人的嘴舌,倒也忍气吞声。谁知道程大姐忘了自己的身分,又要在众人面前支瞎架子,立住骂道:“那里的撒野村囚!一个良家的妇女烧香,你敢用言调戏!少那狗毛!”众人都道:“世界反了!养汉的婆娘也敢骂哩!”程大姐到此田地,还不见机,又骂道:“好撒野奴才!你看谁是养汉婆娘?”众人也还不敢卒然动手,彼此相看,说道:“这不是程木匠的闺女程大姐么?”众人道:“不是他是谁!”众人道:“好欺心的奴才!敢如此大胆!打那奴才!了奴才的鬓!”

呼喝了一声,许多人蜂拥将来;更兼刘超蔡的那二十个家丁,愈加凶暴。只便宜了那丑陋蓝缕的婆娘,没人去理论,多有走得脱的;其余但是略有半分姿色,或是穿戴的齐整,尽被把衣裳剥得罄净,最是素姐与程大姐吃亏得很,连两只裹脚一双绣鞋也不曾留与他,头发拔了一半,打了个七死八活。众人方才一轰散去,闪出许多精赤的妇人。也还亏不尽有烧香的妇女围成了个圈子,你脱件衣裳,我解件布裙,粗粗的遮盖了身体;又雇了人分头叫往各家报信,叫拿衣服鞋脚来迎。

狄希陈合狄员外正在坟上陪客吃酒,汤饭也还不曾上完,只见一个人慌张张跑到棚内,东西探望,只问:“狄相公哩?”狄希陈也不觉的变了颜色,问道:“你说甚么?”那人道:“你是狄相公呀?相公娘子到了通仙桥上,被光棍们打了个臭死,把衣裳剥了个精光,裹脚合鞋都没了。快拿了衣裳裹脚鞋接他去!快走!不像模样多着哩!我且不要赏钱,改日来要罢。”

这人也不及回避,当了席上许多客人高声通说,人所皆知。事不关心的人,视如膜外。头一个狄员外,薛如卞、薛如兼、薛再冬、相栋宇、相于廷、崔近塘只是跺脚。狄希陈魂不附体,走头没路的瞎撞。狄员外道:“你还撞甚么哩?快收拾衣裳,背个头口,拿着眼罩子,叫狄周媳妇子跟着快去哩!”又把自己的鞋指了两指,说道:“想着,休忘了!”狄希陈就走。薛如卞把他两兄弟点了点头,都出席装合狄希陈说话,长吁短叹的去了。相于廷也乘空逃了席。狄员外合相栋宇、崔近塘强打精神,陪客劝酒。

狄希陈走到那里,只见那些赤膊的老婆,衣不遮体,团做一堆,幸喜无数老婆围得牢密,央及那男子人不得到前。狄希陈领着狄周娘子,拿着衣裳,寻到跟前。只见素姐披着一条蓝布裙子,蹲在地下,狄希陈递衣裳鞋脚过去,顺便把狄希陈扯将过去,在右胳膊上尽力一口,把核桃大的一块肉咬的半联半落。疼得狄希陈只在地上打滚。众女人都着实诧异,问说:“咬他是何缘故?”素姐说:“我来上庙,他自然该跟了我来,却在家贪图嘴头子食,恋着不肯跟我,叫我吃这等大亏!”狄周媳妇袖中掏出一条绵绸汗巾,把狄希陈的胳膊咬下的那块肉按在上面,地下挝了一把细土,掩在血上,紧紧使汗巾扎住。素姐骂道:“没见献浅的臭老婆!不来打发我穿衣裳,且乱轰他哩!”

素姐穿衣缠脚,别家也有渐渐来接的,或是汉子,或是儿子。那儿子自是不敢做声。凡是丈夫,没有不骂说:‘臭滢妇!贼歪辣!整日上庙烧香,百当烧的这等才罢!你到就替我吊杀,没的活着还好见人不成!”素姐替那些妇人说道:“怎么来就该吊杀?养了汉么?要你们男人做甚么!不该跟着同来,都折了腿么?”那人们问说:“这位大嫂是谁家的?”人说:“这是狄员外的儿妇,狄相公的娘子。”人说:“这们大人家儿女,也跟着人胡走!我要做了狄相公,打不杀他,也打他个八分死!”又有人道:“狄相公倒没打他八分死,狄相公被他咬的待死的火势哩!那桥栏干底下坐着挨哼的不是么?”说着,素姐穿着已完,戴了眼罩,骑了骡子,狄希陈一只手托着胳膊,往家行走。

坟上的众客虽也事不关心,毕竟满堂不乐,也都老早的散了。狄员外看着人收拾回家,又羞又恼,只是叹气;又见狄希陈把只胳膊肿得大粗,知是素姐咬的,皇天爷娘的大哭,说:“俺家祖宗没有杀人放火,俺两口子又没坑人陷人,怎么老天爷这们狠报!我的人,你倒伸了腿,佯长不管去了,撇下叫我活受!你惹下这们羞人的事,还敢把汉子咬得这们等的!小陈子,你要不休了他去,我情知死了,离了他的眼罢!”素姐道:“你休叫唤,待休就休,快着写休书,难一难的不是人养的!我紧仔待做寡妇没法儿哩!我就回家去。写了休书,快着叫人送与我来,我家里洗了手等着!”把箱柜锁了,衣架上的衣服旧鞋脚手都收拾在一个厨里,上了锁,叫小玉兰跟着,又对狄希陈道:“是我咬了你一口,你不死便罢,你要死了,叫你老子告上状,我替你偿命!”一边说,一边走回家去。

龙氏看见素姐形容狼狈,丰采顿消,说道:“你去上庙,不该叫你女婿跟着?怎么冒冒失失的自家就去?你女婿折了腿,是害汗病的家里坐着?”素姐道:“你看么!我咬了他下子,老獾儿叨的还嗔我咬了他儿,说我惹下羞人的事了,要写休书休我哩!”龙氏道:“真个么!”素姐道:“可不是真个怎么?说他儿不休我,他就活不成,要离了我的眼哩。我先来了。我说:‘我到家等着休书罢,叫我佯长的来了。”

薛如卞合薛如兼都在各人房里没出来,龙氏道:“呃!你弟兄两个做甚么哩,不出来看看?你姐姐休回来了。”薛如卞在屋里答应说:“休回来,咱当造化低养活着他。我摘网子,不好出去了。”龙氏又跑到薛如兼窗下说道:“呃!第三的,你姐姐休回家来了,你还不出来看看哩?”薛如兼道:“为甚么休回来?可也有个因由。”龙氏道:“就是为他上庙。他倒不着他儿跟他跟儿,吃了人这们亏,倒说你姐姐惹下了羞人的事,又嗔你姐姐咬了他儿一下子,立断着要休。你姐姐来家等着休书哩。”薛如兼道:“果真如此,俺丈人合俺大舅子还有点人气儿;要是瞎话,也只好戴着鬼脸儿走罢了!”

龙氏骂道:“好贼小砍头的!你姐姐做了贼,养了汉来?他就待休了!吃亏的没的只他一个?就只他辱没了人?也不过是被人打了几下子,抢了几件衣裳去了,又没吃了人别的亏,就那里放着休!我没本事处置你哥罢了,我没的连你也没本事处治?你就替我合你丈人合你姐夫说话,你还递呈子呈着那光棍,我便罢了;你要似你哥缩着头,我不依!当初原是换亲,他既休了你姐姐,你也就把你媳妇儿休了!”薛如兼道:“俺媳妇儿又没跟着人上庙,叫光棍剥脱的上下没绺丝儿,又没咬下我肉来,没有该休的事!”龙氏道:“我那管该不该,我心里待叫你休哩!”薛如兼道:“休不休,也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这是俺爹俺娘与我娶的,他替爹合娘持了六年服,送的两个老人家入了土,又不打汉子、降妯娌,有功无罪的人,休不的了!”龙氏道:“好货呀!不着你们,俺娘儿两个就不消过日子罢!我甚么十八儿的么!不敢见人呀!我自己合狄老头子说三句话去!”叫薛三省娘子跟着。

薛三省娘子道:“好俺姐!这天多昝了,你往那里去呀?狄大爷象佛儿似的,叫他一个不合你理论,我看你可怎么出来?听我说,你别要去,等明日叫俺二位哥哥们到那里问声,别冒失了。”龙氏道:“你可没的说!我有儿么?你姐姐也没有兄弟。脱不了只俺娘儿两个寡妇呃!我不去叫两个哥哩!”望着薛三省娘子合薛三槐娘子多索了两多索,说道:“你二位好嫂子,好姐姐,不拘谁劳动一位跟我跟儿。你要拦我,这一夜就鳖杀我了。”薛三省娘子朝着薛如卞的窗户问说:“大哥,怎么样着?去呀不?”薛如卞道:“任凭!待去就去,不待去就别去。脱不了俺是死了的!”

龙氏一把手扯着薛三省媳妇,就往外走,径到狄员外家。那时太平景象,虽是掌灯的时节,大门未闭。龙氏径到狄员外住房窗下,问说:“狄亲家家里哩?我说句话。”狄员外问说:“是谁哩?”调羹往外来看了看,说:“我也不认的是谁。”龙氏道:“我是小春哥他们母亲。”调羹趣到跟前,望着薛三省娘子看道:“原来是你!请到明间里坐。”

龙氏道:“说亲家主着,叫女婿休俺闺女,是真个呀?问亲家:俺闺女犯的甚么该休的罪?亲家说说,叫我知道,我领了休书去。”狄员外在房里应道:“要我说你闺女该休的罪过,就不尽!说不尽!如今说到天明,从天明再说到黑,也是说不了的!从今日休了,也是迟的!只是看那去世的两位亲家情分,动不的这事。刚才也只是气上来,说说罢了。”龙氏道:“怎么说说就罢呀?待做就做,才是好汉哩!见放着我,又看去世的情分哩!”狄员外道:“黑了,你家去罢。你算不得人呀!”

龙氏就等撒泼。薛三省娘子道:“狄大爷满口的说没这事,你只管往前赶,我是待往家去哩!”就待往外跑。龙氏才合薛三省娘子雌没答样的往家去了。见了素姐怎样说话,后来怎般回去,这事如何结束,再看后回接续

《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二回 狄员外自造生坟 薛素姐伙游远庙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七十二回 狄员外自造生坟 薛素姐伙游远庙

醒世姻缘传——

第七十二回狄员外自造生坟薛素姐伙游远庙

自古贞娘,守定闺房,共篝灯,禁步中堂。躁持井臼,缉补衣裳。

无违夫子,成列女,始流芳。谁知妖妇,不驯野性,闹穰穰举止

飞扬。狐群狗伴,串寺烧香。玷门败祖,遭戮辱,受惊惶——

右调《行香子》

狄老婆子亡后,停厝在家,未曾出殡。狄宾梁在祖坟应葬的袕内,择了上吉的日时,鸠了匠人,嬖焐坟,每日自己出到坟上,看了一切匠人兴作。那亲戚朋友都拿了盒酒,去陪伴他管工;又携了酒肉犒劳那些夫匠,络绎不绝,直待的工完后止。

一日坟已造完,众亲朋又都出了分金,要与狄员外庆贺寿圹。狄员外恳辞不住,在坟上搭棚摆酒,款待宾客。又背净所在另搭一棚,安顿家下女人,好理料厨子置办品肴。调羹,狄周媳妇合几个丫头,还合住房子能干妇人,又请了相大妗子也到棚里照管。外边请了相栋宇、相于廷、崔近塘、薛如卞、薛如兼、薛再冬都来陪客。

那日棚内约有三十桌酒席不止,真也是极忙的时候。那日恰好是三月初三,离明水镇十里外有个玉皇宫,每年旧例都有会场,也有醮事。这些野猩猩妇人,没有不到那里去的。既是妇人都去,那些虚花浮浪子弟,更是不必说起。这素姐若也略略的省些人事,知道公公这日大摆喜酒,不相干的还都倩他来助忙料理,你是个长房媳妇,岂可视如膜外,若罔闻知?老侯两个道婆只来说得一声,就如黄狗抢烧饼一样,也不管绊倒跌了狗牙,跟着飞跑。

相大妗子到了棚内,他眼四下一瞧,问道:“外甥媳妇没来么?怎么没见他呀?”调羹倒也要与他遮盖,葫芦提答应过去。但这等希奇古怪的事,瞒的住谁?你一嘴,我一舌,终日讲论的都是这事。偏生这一日又弄出一件事来:

这侯张两个道婆伙内,有一个程氏,原是卖棺材程思仁的女儿,叫是程大姐。其母孙氏。这孙氏少年时节有好几分的颜色,即四十以后还是个可共的半老佳人,身上做的是那不明不白的勾当,口里说的是那正大光明的言语。依着他辣燥性气,真是人看也不敢看他一眼,莫说敢勾引他。街里上人认透了他的行径,都替他起了个绰号,叫是“熟鸭子”。这程大姐渐渐长成,熟鸭子的勾当瞒的别人,怎瞒得过女儿?况这女儿生性是个不良之人。母亲既是“好者”,他就“甚焉者矣”。或是怞他母亲的头儿,或是自家另吃独食,大有风声。只怕那熟鸭子又臭又硬,是个泼恶的凶人,没人敢理论他。

这程大姐自小许与一个魏三封做媳妇。魏三封虽是个小人家儿子,长到十九岁,出落了一表人材,白白胖胖,大大长长,十八岁上中了武举第二名,军门取在标下听用。因程大小姐小他四岁,魏三封到了十九方才毕姻。程大姐虽然只得十五,却也是长大身材,人物着实的标致,倒也真是郎才女貌。谁知合卺之夕,这程大姐把上下衣裳牢牢系了无结,紧紧拴扣坚牢。略略惹他一惹,流水使手推开,啼啼哭哭个不止。絮烦到了半夜,魏三封使起猛性,一把搂在怀中,采断了衣带,剥了裤子,露出那个所以然的物事,朝了灯一看,有甚么相干是个处子!已是东一扇、西一扇,成了个旷荡门户,不知经了多少和尚出入!魏三封怒从心起,一手采翻,拳撞脚踢,口咬牙嘶,把个程大姐打得象杀猪相似的叫唤。

惊起魏三封的母亲老魏,来到房门口敲门,问道:“这半夜三更,你因甚打人家孩子?花枝一般的美人,倒也亏你下得毒手!”魏三封暂住了打,去开门放他母亲进房。程大姐得空,扯了一条裤子围在下面。魏三封一手顿将下来,叫他母亲看:“有这般烂货!”老魏看道:“才得十四五的妮子,如何就这们等的!你也不必打他,你只叫他招得明白,赶五更没人行时候,送他回去便休。”魏三封又逼拷招来。程大姐受打不过,把在家与母亲“八仙过海,各使神通”的本事,从头至尾,一一供招,许多秽亵之言,不堪写在纸上。

老魏同魏三封开了他的箱柜,凡是魏家下去的东西尽情留下,凡是他家赔来的物件,一件也不留。五更天气,同了程大姐送到他家门上,一片声的敲门。老程婆子孙氏也料得魏三封已有武举头巾戴了,又要这顶绿头巾做甚;又恃女儿甚有姿色,只怕将错就错的也不可知。寻了尺把白杭细绢,拿了一只雄鸡,把大针在那鸡冠上狠掇,掇的那鸡冠就如程大姐的那东西一般稀烂,挤出血来,滴在白绢上面,假妆是程大姐的破身喜红,教程大姐藏在身边,头两夜断不可依从,待两三夜后,等他吃醉的时节,然后依他;断然要把两只腿紧紧夹拢,不可拍开,把那绢子垫在婰下。画定计策施行。谁知魏三封是干柴烈火,如何肯依?他的圈套眼见得败露。

孙氏虽然授与了女儿的方略,这夜晚也甚不放心,两个眼跳成一块,浑身的肉颤成一堆。及至五更听得大门打得凶狠,心知是这事发作,战抖成一块,叫程思仁起去开了街门。只见程大姐蓬头燥脑,穿了一条红裤,穿了一件青布衫,带上系了那块鸡冠血染的白绢,反绑了手。魏三封自己拿了根棍子,一步一下,打送到他门前,把他赔的两个柜,一张怞斗桌,一个衣架、盆架之类,几件粗细衣裳,都堆放在大门口,魏三封在门前跳着,无般不识样的毒骂。孙氏起先还强说道:“贼枉口拔舌的小强人!你自恃是个武举,嫌俺木匠玷辱了你,又争没有赔嫁!你诬枉清白女儿,我天明合你当官讲话,使稳婆验看分明!俺才交十五的个幼女,连东西南北也还不晓得,你屈枉他这个营生!”

那时天气渐次将明的时候,魏三封在街上骂,走路的站住,围拢了看,四邻八舍都立在各人的门口听。孙氏昧了心,照着魏三封强嘴。魏三封自恃着一个武举,又在军门听用,又有几分本事,理又甚正,岂还容你强辩,出其不意,走向前,一把手去将孙氏ǚ倒地,照着那不该捱打的去处只管使脚乱踢。

孙氏起初泼骂,后只叫:“魏爷,有话你讲就是。你下狠打我,成得甚事?列位高邻只管袖手看,不肯来拉他把儿?叫他把我一顿打杀,没的不怕展污了街么?”这些邻舍方才渐渐的走将上来,将魏三封扯的扯,拉的拉,再三苦劝。魏三封道:“只叫他叫出那烂桃小科子来,剥了裤子,劈拉开腿,叫列位看个分明,我才饶他!”众人道:“俺虽是没看的明白,俺也听的明白。”又对孙氏道:“你自己不长进罢了,你原不该又把闺女这们等的。他‘庙里猪头是有主的’。你不流水的认不是,还挺着脖子合人强哩!那邻舍事不干己,你没等的有人说说,你撒泼骂人!‘茅厕里石头,又臭又硬’,人不合你一般见识罢了,这魏大哥是正头香主,指望着娶过媳妇去侍奉婆婆,生儿种女,当家理纪,不知那等的指望;及至见了这们破茬,但得已,肯送了来么?你还长三丈,阔八尺,照着他。若是别人不知道的,你可合他昧着心强。他是面试的主儿,你不流水央及他,要经了官,孩子们禁的甚么刑法,没等的套上拶子,下头就拉拉尿,口里就招不迭的哩!”孙氏道:“好列位们呀!俺有这事没这事,也瞒的过列位么?”众人道:“罢呀怎么!他既是屈了这好人了,凭你合他怎么罢,俺也不管了!”

倒是程思仁逼在门里,口里气也不出,身子也没敢探探,见众人要走了开去,只得出来,说道:“列位在上,休要合这老婆一般见识,看我在下没敢在列位欺心,务必仗赖替俺处处。”众人又方才站住,说道:“你教俺怎么替你处?你说说你自己的主意是怎么样的。”程思仁道:“任凭魏姐夫分付甚么,我没有敢违悖的,尽着我的力量奉承。只是留下我的闺女。我还有几两棺材本儿哩,我替魏姐夫另寻一个标致的妾服侍魏姐夫。”孙氏骂道:“没的放那老砍头的臭屁!俺闺女臭了么?瘸呀?瞎了呀?再贴给一个!有这们个闺女,我怕没人要么?俺闺女养汉来!没帐!浑是问不的死罪!”

众人倒呵呵大笑起来,问魏三封:“魏哥,你的主意何如?”魏三封道:“我也不合他到官,我只拿出小科子来叫列位看看明白,我再把这老私科子踢给他顿脚,把这几件家伙放把火烧了,随那小私科子怎么样去!”众人道:“老程,你那主意成不的。魏大哥,你听俺众人一言,看甚么看?想他这娘儿两个也羞不着他甚么。摇旗打鼓的,魏大哥,你的体面也没有甚么好。‘好鞋不蹈臭屎’,你撩给他,凭他去罢。这没有叫你立字给他的理。叫他立个字给你,你拿着另娶清门净户人家的闺女去。这家子凭他,不许题你魏家一个字儿。这家伙也不消要他的,值几个钱的东西?烧了烟扛扛的,叫人大惊小怪。况又风大,火火烛烛的不便。”

孙氏道:“罢呀怎么!我就立字给他。只不许说俺闺女有别的甚么事,只说是嫌俺闺女没赔送,两口子不和,情愿退回另嫁。”众人道:“就只你伶俐!魏大哥这们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倒是个傻瓜!你立这们个帖儿,倒拴缚着他,给他个不应罪的帽子坎着!”众人推着魏三封道:“魏大哥,你家去,叫他写了帖儿送上门去,如你的意,你就依他;不如你的意,你不准他的就是。俺也就不管他了,臭哄哄的在这里做甚么!”

魏三封也就随机应变,听众人劝得回来,好生气闷。这众人里面,推出二位年高有德公正官贾秉公合李云庵替他代书了伏罪愿退的文约,送与了魏三封收执。两下开交,彼此嫁娶各不相干。文书上面写道:

立退约,程思仁。因结发,本姓孙。生一女,十五春,今嫁与,

魏三封。昨日晚,方过门。嫌破罐,不成亲。来打倒,怒生嗔。踢丈母,

打媒人。谋和处,仗高邻。情愿退,免公庭。凭另娶,选高门。人有话,

嘴生疔。立文约,作证盟。

魏三封收了约,另娶了亲,不与程大姐相干。这程大姐怕的是魏三封要打倒,今已打过倒,这块闷痞已经割过;再怕的是百众皆知,坏了体面,不好说嘴降人,如今已是人所皆知,不消顾忌,倒好从心所欲,不必掩掩藏藏。母女争妍,好生快活。这些街邻光棍,不怕他还似往常臭硬撒泼,踹狗尾,拿鹅头,往上平走。这旧居住不稳宝殿,搬到两隅头路南赁了房子居住。程思仁仍开材铺,孙氏、程大姐各卖鳖鸡,弄得那条街上渐又不安稳上来。这行生意毕竟有些低歹,两老口撺掇程大姐择主嫁人。

适值有一个外郎周龙皋丧了隅,要娶继室。这周龙皋的前妻潘氏,原是做经纪潘瘸子的女儿,人材也算得个丑货,为人也算得起个不贤良。房中使着个丫头,又小又丑,他只说周龙皋合他有帐,整日捶楚,陆续也不知打过了几万。谁知他还满了这些棒债,偶然一日就不禁打起来,打不多百把,便把两只眼来一瞪,两只腿来一伸,跟了个无常飞跑去了!

潘氏见得丫头死了,丢在家中一孔井里,泡了半日,又捞将起来,用绳挂在磨屋里面,说他自己吊死的。丫头的爹娘哥嫂赶了一阵,打家伙,骂主人。周龙皋禀了捕衙,拿去每人三十竹板,差了总甲乡约立刻领埋回话,一条人命化在水中!谁知人不敢奈何他的,那天老爷偏生放他不过。这潘氏行走坐卧,一饮一食,这丫头刻刻跟在面前。跟了不上一个月,这潘氏不为一些因由,好好的自己缢死,撇了一个大儿子周九万,年十七岁;两个小孩子,一个叫是雨哥,一个叫是星哥,都才十岁上下。

周龙皋出了殡,恨潘氏丑陋不贤,幸而早死,赌气发恨,不论门当户对,只要寻一个人物俊俏的续弦。媒婆也上门上户说了许多,周龙皋都相看得不中意。周龙皋道:“我见两隅头卖棺材的铺里一个极标致的女人,年纪约二十以下;一个有年纪些的妇人,也好模样。你只替我寻的象那个人儿,我才称心。”媒婆道:“周大叔,你如不嫌,你娶了他何如?俺也正替他踩看着主儿哩。”周龙皋道:“怎么?莫非是个寡妇?”媒婆道:“周大叔,你难道不晓得这人么?要好与你老人家科,俺从八秋儿来全你说了。”周龙皋道:“我就不知道哩。你说是谁?”媒婆道:“这是程木匠的闺女,魏武举娶了去,嫌破茬,送回来的,在娘家住了两三年,不知怎么算计,又待嫁人家哩。论人倒标致,脸象斧子苗花儿似的,可是两点点脚;要不,你老人家娶了他也罢。”周龙皋道:“呵!原来是他!我每日听见人说,谁知就在这眼皮子底下。人家没娶唱的么?他要肯嫁,我就娶,这有何伤?”媒婆说:“这就不难。俺去说,情管就肯。”

周龙皋打发媒婆吃了些酒饭,催去说这门亲事。媒婆到了那里,说得周龙皋家富贵无比,满柜的金银,整箱的罗段,僮仆林立,婢女成行,进门就做主母。“周龙皋又甚是好性,前边那位娘子丑的象八怪似的,周大叔看着眼里拨不出来,要得你这们个人儿,只好手心里擎着,还怕吊出来哩。”程氏问说:“不知有多大年纪?”媒婆道:“过年才交二十八,属狗儿的。这十一月初三是他的生日,每年家,咱这县衙里爷们都十来与他贺寿,好不为人哩。已是两考,这眼下就要上京。浑深待不的几个月就选出官儿来,你就穿袍系带,是奶奶了。”

孙氏道:“有撒下的孩子么?只怕没本事扎刮呀。”媒婆道:“有孩子都大了,大哥今年十七,小的两个都十来岁了,都不淘气。”孙氏道:“呵!这十七的大儿,也是他十一岁上得的呀!”媒婆道:“你看我错说了。这大哥哥可是他大爷生的,没娘没老子,在他叔手里从小养活,赶着周大叔就叫爹叫娘的,这年根子底下也就娶亲哩。”孙氏道:“是他亲哥的儿么?”媒婆道:“可不是亲弟兄两个?只吊了周大叔哩。”孙氏道:“他既有哥,他怎么又是周大叔?不是周二叔么?”媒婆道:“爷哟,你怎么这们好拿错?”孙氏道:“实合你说:俺闺女只他自家养活的娇,散诞逍遥的惯,到了这大主子家,深宅大院的,外头的进不去,里头的出不来,奶奶做不成,把个命来鳖杀了哩。咱别要扳大头子,还是一班一辈的人家,咱好展瓜。”媒婆道:“狗!人家大,脱不了也是个外郎,甚么乡宦家么?有规矩!”孙氏道:“咱长话短说,俺不扳大头子。有十七八的儿,必定有四五十了。俺花枝儿似的人,不嫁老头子。”

程大姐道:“这不在口说!我没的是黄花闺女么?我待嫁,我要亲自仔细相相,我怕他么!”媒婆道:“这说的是。你叫他本人当面锣、对面鼓的,大家彼此相相极好。老头子好不雄赳的哩!别说年小的,只怕你这半伙子婆娘还照不住他哩!我是领过他大教的!他前边的那位娘子,是俺娘家嫂子说的媒。后来我接着往他家走,周大叔为人极喜洽,见了人好合人顽,我也没理论他。一日,咱西街上一个裁缝家不见了个鸡。裁缝老婆乔声怪气的骂哩:‘偷鸡的叫驴子入你妈!叫骆驼入你妈!我还不叫驴子合骆驼入哩,我只叫周龙皋使入!’叫我说:‘怎么!俺周大叔倒利害起骆驼合驴子了!’裁缝婆子说:‘怎么你就没听见人说周赛驴么?’那一日,我又到了他那里,周大婶子往娘家去了,他又搂吼着我顽。我可心里想着那老婆的话。我说‘拿我试他试,看怎么样看。’皇天,你见了,你也唬一跳!叫我提上裤夺门的就跑。他的性子发了,依你跑么?吃了他顿好亏,可是到如今忘不了的!这颜神镇烧的磁夜壶,通没有他使得的!”

程大姐红着个脸,问道:“是怎么?”媒婆道:“夜壶嘴子小,放不下去么!”程大姐道:“这也是个杭杭子,谁惹他呀!”媒婆道:“你看发韶么?我来说媒,可说这话,可是没寻思,失了言。”程大姐道:“这有何妨?我这个倒也不惧,我嫁他。你约个日子请他过来,俺两个当面相。你的话也都听不的。”媒婆道:“明日人家娶亲,必定是个好日子,就是明日不好么?”孙氏合程大姐俱应允了。媒婆回周龙皋的一面之辞,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午后,周龙皋换了一身新衣,同了媒婆,竟到程木匠家内。恰好程木匠替人家合材出去,不在家内。孙氏合程大姐将周龙皋接入里面,看得周龙皋:

头戴倭段龙王帽,身穿京土地袍。脚登宽绰绰毡鞋,腿绑窄溜溜

绒袜。寡骨脸上落腮胡,长疱疱冒东坡丰致;鹰嘴鼻尖腾蛇口,尖缩缩

赛卢杞心田。年当半百之期,产有中人之具。

周龙皋看那孙氏的形状:

面中傅粉,紫膛色的胸膛;嘴上涂朱,白玉般的牙齿。鼓澎彭

一个脸弹,全不似半老佳人;饱撑撑两只奶膀,还竟是少年女子。虽是

一双跷脚,也还不大半篮;应知两片蚤扶,或者妙同五绝。见景生情,

眉眼俱能说话;随机应变,笑谈尽是撩人。

又看那程大姐怎生打扮,何等人材,有甚年纪。只见他:

松花秃袖单衫,杏子大襟夹袄。连裙绰约,软农农莹白秋罗;绣履

轻盈,短窄窄猩红春段。云鬟紧束红绒,脑背后悬五梁珠髻;雪面不施

白粉,耳朵垂贯八宝金环。腰肢不住常摇,好似迎风弱柳;颈骨尽时皆

颤,浑如坠雨残荷。十指春纤时掠鬓,两池秋水屡观鞋。开言喷一道香

风,举步无片丝俗气。生就风尘妙选,苏小小不数当年;习来桑濮行藏,

关盼盼有惭此日。

三人相见已毕,上下坐定。媒婆往后面端了茶来。吃茶已过,孙氏问道:“娘子是多昝没了?闺子丑陋,只怕做不起续娘子哩。你今年旬几十了?”周龙皋道:“我今年四十五岁,房中再没有人,专娶令爱过门为正,不知肯俯就不?”孙氏道:“大闺女二十五岁哩。要闺女不嫌,可就好。我也主不的他的事。”程大姐道:“要嫁人家,也不论老少,只要有缘法。”彼此你一言,我一语,男贪女貌,女慕男财,一个留恋着不肯动身,一个拴缚不肯放走。

将已日西时分,孙氏料得女儿心里勾当,把预备下的酒菜,搬在桌上,暖了酒,让周龙皋坐。周龙皋道:“还没见喜事成与不成,就先叨扰?”孙氏道:“看来这事没有不成的。姐夫贵客,只是不该亵渎,看长罢了。”周龙皋坐了客位,孙氏、程大姐打横相陪。媒婆端菜斟酒,来往走动。周龙皋不知真醉假醉,靠在倚背上打呼卢。

天色又渐渐的黑了,足有起更天气。媒婆将周龙皋摇撼醒来,说道:“天已老昝晚了,你不吃酒,留下定礼,咱往家去罢。”周龙皋道:“你先去罢。我醉得动不得了,再在椅子上打个盹儿好走。”媒婆道:“你可同着我留下定钱。”周龙皋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两方首帕、两股钗子、四个戒指、一对宝簪,递与媒婆手内。媒婆转递与孙氏道:“请收下定礼,以后我就不敢合你你我的了。你就是程老娘,你闺女就是周大婶子了。我待家去哩,我明日到周大叔宅里去讨娶的日子罢。”孙氏道:“你稍待一会。”随往屋里取了二百黄钱递与媒婆道:“权当薄礼,等闺女娶时再谢。”

媒婆收得先行,周龙皋仍靠了椅子坐着。程大姐道:“他酒醉去不的了,你收拾个铺留他睡罢。”孙氏道:“另收拾什么铺,就叫他往你屋里睡罢。你待脱不了是他的人哩。”

程大姐就先往房里收拾铺盖齐整,周龙皋方才醒转,说道:“有酒筛来,我爽利再吃他两钟好睡觉。”孙氏将酒斟在一个大钟之内,周龙皋从袖中不知摸索了点子甚么杭杭子,填在口里,使酒送下,还装着醉。孙氏合程大姐扶到房中,娘女两个替他解衣摘网,放他在床上被内。周龙皋见孙氏出去,从新起来把程大姐搂在怀中。以至吹灯以后的事体,可以意会,不屑细说。清早起来,你欢我喜,择了个吉日娶过门去。

这周龙皋年近五十,守了一个丑妇,又兼悍妒,那从见有甚么美色佳人。后来潘氏不惟妒丑,又且衰老。过了这等半生,一旦得了这等一个美人,年纪不上二十,人材可居上等,阅人颇多,久谙风花雪月之事,把一个中年老头子,弄得精空一个虚壳。刚得两年,周龙皋得了伤寒病症,调养出了汗,已以好了八分,谁知这程大姐甚不老成,晚间床上乜乜泄泄的致得周龙皋不能把持,翻了原病。程大姐不瞅不采,儿子们又不知好歹,不知几时死去。到了晚间,程氏进房,方才晓得。

自周龙皋死后,这程氏拿出在娘家的旧性,无所不为。周九万不惟不能防闲,且更助纣为虐。这玉皇宫打会,这程氏正在里边逐队。素姐跟了这一伙人致出甚么好事!这程大姐因去上庙,惹出一件事来,自己受了凌辱,别人被了株连。其说甚么,些须几句,不能说尽,还得一回敷衍

《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一回 陈太监周全伙计 宋主事逼死商人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全书100回。全书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其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其妾童寄姐。在后世姻缘中,狄希陈变成一个极端怕老婆的人,而薛、童则变成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把他绑在床脚上、用棒子痛打、用针刺、用炭火从他的衣领中倒进去,烧得他皮焦肉烂。而狄希陈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醒世姻缘传》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七十一回 陈太监周全伙计 宋主事逼死商人

醒世姻缘传——

第七十一回陈太监周全伙计宋主事逼死商人

逢人尽说缙绅家,满口自矜夸。干了朝廷好事,只知一地胡拿。

性有刚柔,事应轻重,出自冈叉。人品须妥当,管他没有!——

右调《朝中措》

却说陈公这内官性儿,叫童奶奶拿着一片有理无情的话,蒯着他的痒痒,就合那猫儿叫人蒯脖子的一般,呼卢呼卢的自在,夸不尽童奶奶是个好人;不惟将童七当时提回讨保,且轻轻的饶了三百两银。童七尊敬那童奶奶就似刘先生奉承诸葛孔明的一般。只是人心不足,与他老婆商议,叫他怎么再弄个法儿,连这三百两也都饶了才好。童奶奶道:“你别要这只管的不足,那内官的性儿是拿不定的,杭好杭歹,他恨你咬的牙顶儿疼。亏不尽我使了三百钱,那管门的其实是铺拉自家,可替咱说话?我绰着经儿,只望着他那痒处替他蒯。他一时自在起来,免了这三百两不叫咱赔,又宽了两个月限。你安知他过后不悔呢?三百两银,六个大元宝哩!他寻不出别的支节来,没及奈何的罢了。你再去缠他,或是过了他的限,他借着这个,翻过脸来说道:‘我倒饶了你一半,宽限了两个月,你倒不依?好!我不饶你,还要那六百两,也不准宽限,我即时就要哩!’你可怎么样的?这不过了十日多了?依我说,你先拿一百两银子。我听说佛手柑到了,你买上四个好佛手柑,再买上他一斤鲜橄榄,你送了去。你说:‘我变转了一百两银子,放着等一总里交,怕零碎放在手边使了,先送了来与老公垫手儿使。’他情管喜欢你。就还了他银子,咱还合他结个相知,还叫他往后救咱头疼脑热的。这是我的主意,你再寻思。”

童七道:“奶奶主事,没有差了的。只怕他内官性儿,见咱银子上的容易,按着要起来,可怎么处呢?”童奶奶道:“没帐。你替我买佛手柑合橄榄去。你推病别去,待我自家去。”童七道:“奶奶去情管好。我近来运退了的人,说出句话来就浊杀人的,连自家过后也悔的慌。”连忙走到福建铺里,一两八钱银买了四个五指的佛手柑,又鲜又嫩,喷鼻子的清香;一钱二分称了一斤橄榄。拿到家里,都使红灯花纸包了,叫虎哥使描金篾丝圆盒端着,自己两只袖子袖着两封银子,穿着油绿绸对衿袄儿,月白秋罗裙子,沙蓝潞绸羊皮金云头鞋儿,金线五梁冠子,青遍地锦箍儿,雇上了个驴,骑到陈公外宅。还是那日看门的人。

童奶奶走到跟前,笑容可掬,连拜了数拜,说道:“那一日得不尽爷的力量,加上美言,我合老公说了话出来,寻爷谢谢儿,就寻不见爷了。”那人道:“我刚只出来,孩子说家里叫我吃晌饭哩;我刚只吃饭回来,你就去了。”童奶奶从袖中取出一个月白绫汗巾,吊着一个白绫肚,青绸打口的合包,里边盛着四分重一付一点油的小金丁香,一付一钱一个戒指,说道:“这个汗巾儿里边有付小金丁香儿,两个银戒指,烦爷替我捎给奶奶,也见我感激爷的意思。”那看门的道:“前日受了奶奶的厚礼,没有甚么补报,又好收奶奶的?既是与家里的,我又不好替他辞,可是叫奶奶这们费心。奶奶这来是待怎么?”

童奶奶道:“我变了几两银子,待来还老公;又寻了几个佛手柑与老公进鲜。俺家里一行好好的,拿倒地就害不好,自己来不的。我怕几两银子极极的花费了,两个果子淹淹了,我说:‘等不的你好,我自家送去罢。’待叫这孩子来,怕他年小不妥当。”那看门的道:“老公在朝里,这几日且不得下来哩。奶奶,你见见太太不好么?我给你传声。”童奶奶说:“我得见太太,就是一样。”那看门的道:“奶奶,你跟进我来,你在宅门外听着我说话,你跟绰着我的口气儿合太太说。”

果然那看门的领着童奶奶进了仪门,打大厅旁过道进去,冲着大厅软壁一座大高的宅门,门外架上吊着一个黑油大桑木梆子。那看门的把那梆子梆的声敲了一下,里边一个老婆子出来问道:“说甚么?”那看门的回说:“看门的任德前见太太禀话。”老婆子道:“进来。太太正在中厅,看着人收拾花草下窖。”

作德前禀道:“童银匠的娘子儿,他不知那里打听的说太太救了他汉子的打,他敬来替太太磕头,要见太太哩。”太太道:“我在口之言,给他说声罢了,平白地替我磕甚么头?阿郎杂碎的,我见他做甚么!”任德前道:“老公前日没见他么?不阿郎杂碎的,倒好个爽利妇人,有根基的人家。这是骆校尉的妹子。”太太道:“他只怕是缠我告免银子?”任德前道:“不是价。他还拿着银子来交哩。小的说:‘老公朝里没下来,谁好收你的?你且拿了家去。’他说:‘我变换了这几两银子,家里极极的,象着了饥的鹞鹰一般,放在家里就花了。一时间银子上不来,违了限,叫老公计较,这不辜负了太太的美意么?我陆续交给太太收着,交完了,可怞保状。’”太太道:“这是个有主意有意思的女人,我当是个混帐老婆来。你叫他进来。”

任德前出去说道:“我说的话,奶奶,你听见来?你就跟着我这们说。”童奶奶答应了,不慌不忙走到正厅内,朝上站定说道:“太太请上,小的磕头。”太太说:“你来到我家是客,不磕头罢。”童奶奶道:“替太太磕破了这头,也报不了太太的恩来哩。要不是太太救着,俺娘儿们可投奔谁?太太可是活一千岁成佛作祖的阿弥陀佛!”一边说,一边吊桶似的上去下来磕了四双八拜。

太太道:“你端个小杌儿来让客坐下。”童奶奶道:“好太太呀!太太跟前敢坐,待要折罪杀呀!”太太道:“你矮坐着怕怎么?你坐着,咱娘儿们好说话。你摸在旁里只管站着,不怕我心影么?不知怎么,我乍见了你就怪喜欢的。”童奶奶忙道:“这是小的造化,投着太太的喜缘。”又朝上与太太磕头告坐,在那暖皮杌子上坐下,又说:“刚遇着才到的佛手柑,不大好,要了两个儿进与太太合老公尝新。”太太道:“新到的物儿贵的怕,你紧仔没钱哩,教你费这个事。”童奶奶道:“孩子外头端着哩,太太分付声,叫人端进来。”太太说:“既费了事,叫人端进来去。”还是刚才那个老妈妈子走到宅门内,击了一声云板,外边接着,分付道:“把客送盒儿端进来。”不多一会,外边传进盒子,端到太太面前。揭开盒盖,满屋里喷鼻清香,太太说:“好鲜果子!今年比年时到的早。不知进过万岁爷没有?收到我卧房里去。”太太合童奶奶家长里短说的不了。说到赔银之事,都顺着那任德前的口气随机应变的答应。太太甚是喜欢,叫人看饭相待。

九月将尽,正是日短的时候,不觉又是日西。童奶奶说:“这是一百两银,太太替小的且收下,待完了,怞保状出去。”太太说:“你留下,我替你交与老公就是。”童奶奶要辞家去。太太叫丫头:“端出我那竹丝小箱儿来。”丫头端出来开了,太太取了十个金豆,三十个银豆,递与童奶奶道:“这是宫里的,你拿到家里顽去。”童奶奶道:“这希奇物儿,太太赏这们些呀!”磕头不了,满口答谢,叫老妈妈送出客去。

童奶奶到家,对着童七说太太的好处。太太又对着陈公说:“童银的媳妇好个人儿,识道理,知好歹,通是个不戴帽儿的汉子,昨日来交了一百两银子,送了四枝佛手柑,一些橄榄。我赏了他几个豆儿,留他吃的饭去了。”陈公道:“我全是为他省事,我饶了他三百两银。后来我又悔的,轻易就饶他这们些。我心里算计:他要违了我的限,可我还不饶他。他怎么老早的就交了一百两?”太太道:“他合我说来,他说变换了这几两银子,依着他汉子还要留着赚换赚换,他恐怕又花了,辜负了你的恩,宁可随有随交罢。”陈公道:“好呀,这童银怎么就有这们个好媳妇儿!他要等不满限还了我的银子,我还把那些铜杭杭子赏给他,叫他拿着再哄人去。”后来果然童奶奶撺掇着,不过一月还完了陈公的三百之数。陈公果然把那六百两假货还都给了他。每次还银,都是童奶奶自己去交,渐合陈太太成了相识;看门的任德前通成了一家人一般。童奶奶时常往来,送不的一个钱东西,十来个回不住。童七常往陈公宅里见陈公磕头,献小殷勤。

童七做熟了这行生意,没的改行,坐食砸本,眼看得要把死水舀干,又兼之前后赔过了陈公的银七百余两,也就极头么花上来。后陈公赏出那铜东西来,他不胜之喜,寻思一遭,还是干那旧日的本把营生。先有这见成打就的六百两货物,从新前门外另赁了新铺,垒了炉子,安了风匣,雇了银匠,还做这乌银生意。童奶奶道:“咱做生意,只怕老公计较。他敢说:‘我收了本钱,不合他做买卖,你看他赌气还开银铺。通象咱堵他嘴的一般。咱还合他说声才好。”童七道:“咱可怎么合他说?”童奶奶道:“还得我自己进去,要是亲见了老公更好,只不知得出朝不。明日庙上你买点甚么又希奇又不大使钱的甚么东西儿,我拿着进去。”

童七果然十一月初一走到城隍庙上踅了一遭,买了一个艾虎,使了三钱银子。这艾虎出在辽东金伏海盖四卫的地方,有拳头大,通是那大虎的模样,也能作威,也能剪尾,也能呜呜的吼,好在那扁大的葫芦里头睡。一座大房,凭你摆着多少酒席,放出他来,辟的一个苍蝇星儿也没有。本地只卖的一钱银子一个。又使了三两银买了一个会说话的八哥儿,一个绝细的金漆竹笼盛着。买到家来,过了一宿,次早把这两件奇物叫虎哥拿着,童奶奶扎刮齐整,雇个了驴,骑到陈公的外宅门首。恰好这初二日是该下厂的日子,陈公早从朝里出来,顺便看了太太,才下厂去,此时正在宅里。门前伺候着无千带万的人。

童奶奶到得那里,下了驴,打发了驴钱。任德前早已看见,拨开众人,引得童奶奶竟进宅门。虎哥拿着那艾虎、八哥,在宅门外伺候。童奶奶进得宅门,正见太太倚着格子框站着;陈公在厦檐底下看着小小厮拿着两个黄雀,叫他那里含旗儿哩。童奶奶先与太太磕过头,又与陈公磕头。童奶奶道:“你看呀!男子汉有句话,要在老公上乞恩,怕老公没得下来,叫我来禀太太罢。谁知老公在宅里哩。”陈公道:“他待禀甚么?你替他说,也是一样。”

童奶奶道:“实禀太太合老公:小人的意思,好支虚架子儿,没等一个钱,就支十个钱架子,其实禁不得磕打。昨日还了老公那点东西儿,也就刷洗了个精光。看着的抱着瓢的火热,不料老公从云端里伸下手来,待提拨哩,把那些铜杭杭子赏给了。这是俺家祖辈久惯的营生,梅洗梅洗,把那旧的整治新了,拿着哄人,胡乱骗饭吃,还要在前门外寻点铺儿,开个小乌银铺。旧日的主顾,想已是哄的怕了,再哄那新头子。铺儿有了,一点家伙儿没有,还向老公乞恩,把那昝铺子里的卧柜,竖柜,板凳,赏借给使使。”陈公道:“你看这‘有钱买马,没钱置鞍’事么!有本儿开铺子,倒没有厨柜了!”

童奶奶道:“可说甚么来!要分外再有个钱,可敢还来缠老公哩?除了这老公赏的首饰,精手摩诃萨的,有个低钱么?不敢望多,只再得一百两银接着手就好了,那得有来?”陈公说:“我听说你那住的房儿小小可可的,到也精致,卖了,使不的么?”童奶奶道:“还说哩!他可不每日只待卖那房子,说:‘为甚么拿着银碗讨饭吃?’小的说他:‘这房儿是老公看顾咱的,是你祖父分给咱的呀。老公看顾你一场,你合我里头住,就合爷娘分给孩儿们的屋业。孩儿们守着,爷娘心里喜欢;孩儿守不住,卖得去了,虽是分倒给你的,爷娘心里喜欢么?你诸务的没了,单只这两间房,驴粪球儿且外面光着。你再把这几间房卖了,咱可倒街卧巷的?咱处作自受的罢了,可叫人说:你看那陈公的伙计童银一家儿卖了房讨吃哩。人问:‘那个陈公?是见今坐东厂的陈公哩?这可是替老公妆幌子哩么?’”陈公道:“你说的是呀。他要不这们十分的狠,坏了生意,我也不收了本钱来。他作孽罢了,难为带累你这好人合他过苦日子——也罢,我借一百两银子给你,算你向我借的。你一年只给我十两银子的利钱,别落他的手。赚的钱,你吃,你穿,也别要管他。你赚的好了,你可慢慢的陆续怞本钱还我。那铺子里的厨柜没有了,连铺子都一齐赁了与人。我另有,我叫人寻给你,你叫人来抬去使。”

童奶奶一边磕头道:“小的就这里先谢了太太合老公罢。”起来又道:“得了个艾虎儿合个八哥儿来进与太太合老公看,在外头哩。”陈公道:“那里的艾虎儿呀?夏里我这们叫人寻没寻着。你是那里的八哥儿?会说话么?”童奶奶道:“胡乱也说上来了。”陈公道:“好呀!快叫人取进来!”童奶奶道:“八哥,你问太太安。”那八哥果然道:“太太安!”童奶奶又道:“八哥,你问老公安。”那八哥果然就问:“老公安!”童奶奶道:“八哥,你问太太老公千岁。”那八哥果然说道:“太太老公千岁!”陈公甚喜,说道:“你也是个能人,那里寻着这宝贝儿孝顺我哩?”陈公叫人把艾虎合八哥用心收着,让童奶奶到炕房暖和,好生待饭;又合太太说:“就把他先还的那一百两借与媳妇儿去,也不消问他要甚么文约儿。”又分付人查厨柜与他使。又分付人拿饭给跟的人吃。分派已毕,老公吃完饭,下厂去讫。

童奶奶合太太数黄道黑,直至再吃了晌饭,方才辞了太太,领了一百两银,骑着驴子,打着得胜鼓,奏凯而回,对童七讲说详细。童七大喜,说道:“天爷哟!那庙里没有屈死的鬼?人开口起来说银匠是贼,象奶奶这个,刘六、刘七合齐彦明也不要你,恐怕你贼过界去了!”童奶奶笑道:“你叫别人也贼么?我偏着是银匠老婆才这们贼哩!”童七道:“咱实得百十两银接接手才好哩;要不,也就捉襟露肘了。咱明日就着人抬卧柜合厨去。”两口子欢天喜地,看就十一月十一日新开铺面。

时人大约势利,见他又领了陈公的本钱仍开银铺,都来与他把盏暖铺,依旧兴头。但时运退动的,人就似日头没有从新又晌午的理,只有渐渐的黑将下去。况且他那精铜的物件,那个不带着两只眼睛,闻的童七大名,就害头疼,那个还敢来合他交易?所以常是好几日不得发市。那北京城甚么去处?真是米珠煤玉的所在,禁的伙计闲着吃饭,铺面包着要钱?这童爷童奶奶见这光景不大得好,也不免有些心焦,不大自在。

这童七的老子童一品与老陈公合下半世的伙计,童七又与小陈公合了上半世的伙计,打着陈公的旗号,人都说他是陈公的伙计,谁敢惹他?甚么门单伙夫牌头小甲,没有敢扳他半个字。他过着这“靠大树草不沾霜”的日子,那晓的以外的光景?后来人都知道陈公收了本钱,先是那铺面招牌檐前的布幌都不敢写了“陈”字,“野鸡戴着皮帽,还充得甚么鹰”?所以那凡百的杂犯差徭,别人不能免的,都也不肯饶他。支惯了架子的人,忝着个脂大肚,穿着彻底的绸帛,开着银铺,虚名在外,尖尖的报了个“象房草豆商人”。这在诸商之中,还算最为轻省,造化好的,还能赚钱。预先领出官银,成百成千的放在家里开铺营运;赚的利钱,就够了置办草料,净落下他的本钱。把银子从春夏的时候,有那要钱使的庄家,把银子散与他用了,算住了草是几分一百斤,豆是几钱一石,等秋间草豆下来的时候,平卖十个,只算他三双,这先有四分花利。与那管草豆的官儿通同作弊,哄骗朝廷:本等只直六钱领价,开他一两。所以这草豆商人从来不称苦累。但要自己有些本事,以外还有帮手。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这都是童七所不能的。当初若自知分量,这不是累人的差役,自己告辞,包是辞得脱的;即不然,再叫童奶奶去央央陈公合广西司说说,也不是难的。他听了人的话,都说:“这差不怕,是极好的,人还求之不得哩。”就把那前边所说之话哄的他心花乱开,痴心妄想,要从此一天富贵。

谁知这造化将要低来的时候,凡事不由你计较。先是户部里没有了银子,不惟不能预支,按季要你代发;代发去的又不能如数补还,那象是甚么东西?房子大的这样蠢货,他是肯忍饿的?象奴按了日子,一五一十的在那管草料的官支领;管草料的官准了领状,如数问商人要。这商人却推与何人?若是那真正大富的人家,虽把自己的银钱垫发,也还好贱买贵交,事也凑手。这童七翻调只是一个,童奶奶虽是个能人,这时节也就“张天师着鬼迷,无法可使”,只得在贩子手里“食店回葱”,见买见交。一遇陰天下雨,贩子不上城来,便就没处可买。象奴围住了门前乱嚷乱骂,一面好几十文钱央他吃酒买饭,求他个且不做声;一面东跑西奔往别处铺子里回买。连那铜行的生意绝无指望,先把家中首饰,童奶奶的走珠箍儿,半铜半银的禁步七事,坠领挑排簪环戒指,赔在那几只象的肚里,显也不显一显;渐至于吃了童爷童奶奶的衣裳,又吃了一切器皿;以至于无物可吃,只得吃了那所房子。

童奶奶因没钱买点东西,不好空了手时常去陈公宅里。陈太太见他意思冷落,也就日远日疏;又闻知他跌落了日子,就叫人来催讨他的本钱。象奴又逼;陈家的毛食又催;误了草料,被那管草料的官节次打了几遭;方才再三苦缠,哀辞告退。这又不是审差的时候,却再挪移与谁?

一日,又该支给草料的时节,家中上下打量,一无所有。稍停,象奴又来逼命。没钱求告,又没草料与他,必定又要禀官,再要责打,如何受得?幸而不曾领了钱粮,倒翻赔垫了千把银子,也累不着妻子;写了一张冤状,揣在怀里,袖子一根捆毡包的大带,不等象奴来到,预先走出外边躲藏。

待不多时,象奴果然来到,只说童七躲在家中,跳笞湃侣睢=晚,没有草料,象在那里嗷嗷待哺,象奴只得回去禀那本官,差了三四个人,分头捉拿商人童七,在他那两间房内,到处搜寻,只无踪影。还道他深夜必定回来,等了半夜,那有童七的影儿?谁知这童七怀着状,袖着绳,悄悄的走到那管象房草料户部河南司主事宋平函私宅门首,两脚登空,一魂不返。黎明时节,本宅还不曾开门,总甲往城上打卯,由门前经过,看见了这希奇之物,叫了当铺小甲,本宅四邻,眼同公看。从怀中取出冤状,方知是草料商人童有茔因无力赔垫,被宋主事逼打难受,只得求了自尽。赔了一千三百的银子,并无领过官银,叫他妻子与他伸冤理枉。

总甲同了众人叫开了宋主事的大门,说知所以,传进宅内。宋主事正在那里与一个爱妾行房,受了一惊,后来阳痿,不能再举,至于无子。这分外的事不必细说。宋主事连忙即起来梳洗完毕,要取怀揣的冤状进看。总甲不肯发与,赏了总甲一两银子,叫书办抄了进去。宋主事一面差人报了南城察院,一面急急的上了本。旨意下部查究。堂上覆了本,议将宋主事降三级,调外用。尸着尸亲领埋。吊了前后四天,才从宋主事的门上解卸下来。童奶奶合虎哥寄姐并骆校尉家的男妇都穿了孝,每日在宋主事的门前大哭、烧纸、奠酒、招魂。宋主事情愿与他买棺装裹,建醮念经,伍弄着出了殡。

童奶奶还亏陈太太看常,再三与陈公说了,叫且别要逼他的银子,时常还赏他的东西。虎哥已长成十五岁,出条了个好小厮。后来央了陈公,送与一个住陈公房子的福建人新进士做了个小长班,甚是得所。进士观了政,选了户部主事,接次管差,虎哥极蒙看顾。所以童奶奶天无绝人之路,也还不至于十分狼狈。但后来过的日子,虎哥合寄姐的行藏,都不知怎么结果,且听后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