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际花盛衰记》: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十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十节

“那么,”科朗坦说,“您对总检察长先生怀有敬意吧?”

“对,”雅克-柯兰说,一边恭敬地点了点头,“我钦佩他的美好个性,他的坚强和高尚的品格……我真愿意为他的幸福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所以我首先要使德-赛里奇夫人摆脱险境。”

总检察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喜悦的表情。

“那么,请您问问他,”科朗坦接着说,“我是否有充分权力使您摆脱现在所处的屈辱境地,并使您追随我本人。”

“这没有疑问。”德-格朗维尔先生望着苦役犯说。

“完全没有疑问!这样,我就能获得对我过去行为的赦免,并得到在向您证明我的本领后继任您的职位的许诺吗?”

“在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是不会有任何误会的。”科朗坦又说,显示出谁见了都要为之感动的高尚心灵。

“那么,这项交易的代价也许就是交出这三封书信吧……?”雅克-柯兰说,

“我想这不需要对您说了……”

“亲爱的科朗坦先生,”“鬼上当”说,他那嘲讽的口气足以与塔尔玛扮演尼科梅德角色而名噪一时的那种尖酸刻薄的腔调媲美,“我感谢您,多亏您,我才知道了我的自身价值,以及别人多么想夺走我手中的这几张牌……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我将永远每时每刻为您效劳。我不像罗贝尔-马凯那样说:‘我们拥抱吧!……’我呀,我现在就拥抱您。”

他说着就飞快上前,将科朗坦拦腰搂住。科朗坦无法阻拦这一拥抱。他把科朗坦像玩具娃娃似地抱在胸前,在脸颊上吻了几下,然后轻易地将他举起,打开办公室的门,把他放在门外。这时,科朗坦还没有从这难堪的搂抱中清醒过来。

“再见了,亲爱的!”雅克-柯兰在他耳畔低声说,“我们两个彼此隔着三具尸体的距离。我们已经较量过我们的剑,它们同样大小,同样锋利……我们相互尊重吧!不过,我要跟您平起平坐,而不是您的下属……依我看,您这样武装起来,对您的副官来说,是一位太危险的将军。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您若踏进我的地盘,您注定要倒霉!……您的名字叫国家,就像奴仆要随主子的姓名一样;我呢,我想叫司法。我们还会经常见面,要继续更好地以礼相待,给予方便,因为我们永远是……残暴的恶棍!”他凑近科朗坦的耳边说,“我拥抱您,已经给您作了榜样。”

科朗坦平生第一次懵了。他站在那里,任凭可怕的对手摇着他的手……

“如果这样”他说,“我想我们最好彼此成为朋友……”

“这样我们各自都会更加强大有力,但也更加危险。”雕克-柯兰低声补充说,“所以请允许我明天为我们的买卖向您索取定金……”

“那么,”科朗坦和善地说,“您把这笔生意从我手中拿走,送给总检察长了。他将由于您而获得高升。不过,我忍不住要对您说一句。您的主意很好……现在谁都知道,比比-吕班已经过时了。您如果取代他,就会如鱼得水,这是唯一适合您的位置。我将高兴地看到您走上这一步……这是实话……”

“再见,不久后再见!”雅克-柯兰说。

“鬼上当”转过身来,看见总检察长坐在写字台前,双手托着脑袋。

“怎么,您能防止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发疯吗?……”德-格朗维尔先生问。

“五分钟内就能办到。”雅克-柯兰回答。

“您能把这些贵妇人的所有信件都交给我吗?”

“您读了这三封信吗?”

“读了。”总检察长生气地说,“写这种信的人,我真为她们感到羞耻……”

“那好,这里只有我们两人。请把您的门关上,我们商量一下。”雅克-柯兰说。

“请允许我……法院大概要先采取行动,卡缪索先生奉命要逮捕您的姑妈……”

“他永远找不到她。”雅克-柯兰说。

“要对神庙街的一位帕卡尔小姐寓所进行搜查,她经营您姑妈的铺子……”

“在那里只能找到一些破烂,一些衣裳、首饰、制服。不过,也应该制止一下卡缪索先生的这种狂热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打铃叫来了办公室仆役,派他去叫卡缪索先生前来与他谈话。

“啊,我们把事情说完吧!”他对雅克-柯兰说,“我急于想听听您医治伯爵夫人的药方……”

“总检察长先生,”雅克-柯兰说,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您是知道的,我由于伪造文书罪被判过五年苦役。可是我爱自由!……这种爱也和其他各种爱一样,与寻求的目的背道而驰。情人之间过分相爱,就会吵架。我逃出来,又被一次次抓进去,总共蹲了七年苦役监牢。所以您要赦免我在‘草地’——对不起,在监狱得到的加重罪就行了。实际上,我已服满了刑。你们硬要给我加上一桩不道德的案件,这也就是我不信任法院甚至科朗坦的原因。在此以前,我应该恢复公民的权利。我被驱逐出巴黎,还遭受警察局的监视,这叫人怎么活呢?叫我上哪儿去呢?我还能做什么呢?您了解我的才能……您看见了科朗坦这个满腹诡计背信弃义的家伙在我面前吓得面如土色,承认了我的才能吧……这个人夺走了我的一切!就是他,不知用什么手段,也不知为什么目的,毁掉了吕西安的灿烂前程……科朗坦和卡缪索无所不为……”

“不要指责别人。”德-格朗维尔先生说,“说说我们谈的事吧。”

“好吧,事情是这样:昨天夜里,我的手握着那死去的年轻人的冰冷的手,决心放弃二十年来对整个社会进行的疯狂斗争。我已经向您说过我的宗教观念,您现在不会认为我还将进行平庸枯燥的道德说教……是啊,二十年来,我从反面,从地窖里看世界。我承认事物运行中存在一种力量,你们称之为天意,我以前叫它为机遇,我的伙伴们叫它为运气。恶有恶报,任何恶行逃避得再快也没有用处。在赌徒这一行里,手里有了一副好牌,拿到了顺子加十四点,再加上先出牌的优势,可是忽然蜡烛倒了,把牌给烧了,或者赌徒突然得了中风!……这就是吕西安的经历。这孩子是个天使,没有犯一丝一毫罪行,他让别人捉弄,任凭别人去干!他马上要娶德-格朗利厄小姐为妻,要被授予侯爵爵位。他已经走运了。可是,就在这时,一个妓女服毒自杀了。她将一笔注册公债兑成钱藏了起来。于是,这样辛辛苦苦修筑起来的这座锦绣前程的大厦倾刻之间便倒塌了。是谁最先向我们捅了一刀?是一个暗中干尽无耻勾当的家伙,一个在利润世界中犯下累累罪行的魔鬼(见《纽沁根银行》),他财产中每一个埃居浸透着一个家族的泪水。这个人就叫纽沁根。他在埃居世界里是合法的雅克-柯兰。总之,这个人在交易所中的交割,他的那些恶作剧的行为,您跟我一样清楚。可是,给我的所有行为,甚至最高尚行为打上印记的,却是铁镣。有两个球拍,一个叫苦役监狱,一个叫警察局,这种生活就是处在这两个球拍之间的羽毛球,它的成功意味着永无止息的苦工。对我来说这种生活永远不可能得到安宁。现在,人们正在向吕西安的遗体洒圣水,他马上要去拉雪兹神甫公墓了。德-格朗维尔先生,雅克-柯兰此刻也跟吕西安一起下葬了。可是,我必须有一个地方可去,不是去活,而是去死……

从目前情况看,你们司法部门不想过问被释放的苦役犯的家庭状况和社会地位。司法部门满意时,社会并没有满意,它仍然抱着不信任态度,并且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这种态度是正确的。社会使获释的苦役犯无法生存,它本应归还他一切权利,但它却禁止他在某一区域生活。社会对这个倒霉的人说:‘巴黎是你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是你不能在巴黎及其一定范围的郊区居住!……’然后,它把被释放的苦役犯置于警察局的监视之下。您认为他能在这样条件下生活吗?要生活,就必须干活,因为从苦役监狱出来时并没有带着固定收入。你们想出各种办法使苦役犯有明显标志,容易辨认,将其圈禁起来。当社会、司法当局和他周围世界对他毫不信任时,你们以为普通公民能信任他吗?你们逼迫他要么挨饿,要么犯罪。他找不到工作,必然被迫重操旧业,最后把自己送上绞刑架。因此,我即使愿意放弃与法律搏斗,我也丝毫找不到显要的职位,唯一适合我的位子,就是使我成为压在我们头上的这一权势的奴仆。当我产生这一想法时,我刚才与您谈到的那种势力已经清楚地显现在我的周围。

三个大家族听任我摆布。请您不要以为我想对他们进行讹诈……讹诈是一种最卑怯的杀人,在我看来它比谋杀还要卑鄙无耻,因为谋杀还要拿出凶残的勇气。我明确地说出我的看法:这些信件能保证我的安全,能使我像现在这样与您说话。我代表犯罪,您代表司法,这些信件能使我此刻与您平起平坐。这些信件由您支配……您的办公室仆役可以代表您将它们取走,有人会将它们交给他……我不要求赎金,我不是将他们出卖!……哎,总检察长先生!当初我把这些信放在一边,并没有考虑我自己,而且想到有朝一日吕西安可能会处于危险境地!……如果您不依照我的要求,我就会更加充满勇气,对生命更加厌恶.致使朝自己脑袋开一枪了事,这样您就能摆脱我了……我可以搞一本护照去美国,在孤独中生活,我具有当野蛮人的一切条件……这些就是昨夜我所想到的。我委托您的秘书告诉了您一句话,他大概已经向您复述了……看到您为拯救吕西安死后声誉,以免他不受任何诽谤,而采取了那样谨慎措施时,我已经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您。这是微不足道的礼物!我对自己的生命已经置之度外。没有照亮这生命的阳光,没有赋予它幸福的鼓舞,没有作为生命意义的思想,没有这个年轻诗人的成功来构成这生命的太阳,我已经无法继续活下去。我愿意叫人将这三包信件交给您……”

德-格朗维尔先生点了点头。

“我下楼去放风院子时,遇到了南泰尔罪案的作案人,也遇到了我的一个狱中小伙伴,他因无意间卷入这桩罪案而即将被斩首。”雅克-柯兰继续说,“我获悉比比-吕班欺骗法院,他手下的一个人便是杀害克罗塔夫妇的凶手。这不是正如您所说的天意吗?……我于是隐约看到了为人行善的可能性,看到了有可能用我所具有的才能,用我所获得的这一点点知识,来为社会服务,来做一个有益的人而不是有害的人,所以我大胆地寄希望于您的智慧和善良……”

这个人的姿态善良、天真而纯朴,忏悔的词句毫不尖酸刻薄,没有那种至今使人听了感到可怕的作恶哲学,这真能叫人相信他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是这样信任您,我愿意完全听从您的支配。”他用悔罪者的卑谦口吻继续说,“您看得很清楚,我只有三条路可走:自杀,上美国,去耶鲁撒冷街。比比-吕班很有钱,他已经过时了。他是个双重哨兵。如果您愿意让我跟他干,我在一星期内就能当场抓住他的罪行。如果您把这个无耻之徒的职位给我,您就给社会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什么也不需要了(我将廉洁奉公)。我具有这一职位所要求的一切品质。比起比比-吕班来,我受过更多的教育,我一直读到修辞班①。我不像他那么蠢,想有风度时,我也能显出风度……我没有别的奢望,只想作为维持秩序和实行镇压中的一员,而不当腐化变质分子。我再也不会将任何人拉进这支作恶大军。先生,您瞧,当人们在战争中抓获一名敌方将军时,人们并不将他枪毙,而是把他的剑归还给他,再给他一座城市作为监狱。我呢,我就是苦役监牢中的将军,我已经投降……把我击败的并不是司法,而是死神……我希望干的和生活的这个领域是唯一适合我的领域,我觉得我一定能在这方面发挥威力……请您裁决……”

①以前法国中学的最高班。

雅克-柯兰保持着顺从谦恭的态度。

“您把这些信交给我支配吗?……”总检察长说。

“您可以派人去取。这些信一定会交到您派去的人手里……”

“怎么交法?”

雅克-柯兰摸准了总检察长的心理,继续玩弄这一把戏。

“您已经向我许诺,将卡尔维的死刑减为二十年苦役……哦,我提醒您这一点,并不是跟您签订协议,”他看到总检察长做了一个手势便赶快这样说,“不过,还可以通过其他理由来拯救这条生命:这个年轻人是无辜的……”

“我怎样能拿到这些信件?”总检察长问,“我有权利和义务弄清楚您是不是如您所说的这么个人。我希望您是无条件的……”

“请您派一个可信的人到百花堤岸去,那里有一家五金店,挂着‘阿喀琉斯盾牌’的招牌。在这家店铺的台阶上,他将看到……”

“是什么……盾牌商店?”

“那里就是我的盾牌。”雅克-柯兰苦笑一下说,“您派去的人会在那里见到一个老太婆。如同我对您说过的那样,她的打扮就像一个有固定收入的海鲜商人,耳朵上戴着耳坠,穿着中央菜市场有钱女人的衣服。派去的人可以说要找德-圣埃斯泰弗夫人,千万别忘了这个‘德’字……他可以说:‘我受总检察长先生派遣,来取您知道的东西……’您就立刻能拿到三包封好的东西……”

“所有的信都在里面吗?”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嘿!您真厉害!您的职位不是窃取来的。”雅克-柯兰微笑着说,“看得出来,您认为我在向您试探,然后交给您一叠白纸……您还不了解我!……”他又加了一句,“我信任您,就像一个儿子信任他的父亲……”

“您马上要被重新送回附属监狱,”总检察长说,“您在那里等待对您的命运作出决定。”

总检察长拉了拉铃。办公室仆役走进门来。他对仆役说:

“加尔纳里先生如果在的话,请他来一下。”

除了保安警察外,有四十八个警察分局局长像四十八位小脚天神一样照看着巴黎。每个区就有四个警察分局局长①,盗贼的行话中便称他们为“四分之一”眼。还有两个警察分局同时隶属于警察局和法院,专为执行那些棘手的使命,在很多情况下可以代替预审法官。分局局长也是司法官员。这两个司法官员的办公室称为委派办公室,因为实际上,他们每次被委派代行职权,常常被派去执行搜查或逮捕任务。这样的职务要求那些成熟的、经过考验而有能力的、道德高尚并能保守机密的人担任。我们总能找到这样的人,这是上天钟爱巴黎而创造的奇迹。这些可以说是“判决前的司法官”是法院最有力的助手,如果不提及他们,对司法大厦的描述就不够准确了。虽然司法部门已经势所必然地失去了它的昔日威风和古老气派,但是,还应该承认在装备上毕竟进步了,特别在巴黎,这一机构大大完善了。

①巴黎当时分十二个区,每个区包括四个居民区。每个居民区有一个警察分局。

德-格朗维尔先生已经派他的秘书德-夏尔日伯夫先生去参加吕西安的葬礼,所以必须另找一个可靠的人替他去办这件事。加尔纳里先生是两个委派分局局长中的一个。

“总检察长先生”,雅克-柯兰又说,“我已经向您证明,我是看重荣誉的人……您给了我自由行动,我回来了……现在快到十一点钟……吕西安的丧葬弥撒已经做完,他就要到墓地去了……与其送我回附属监狱,不如允许我护送这孩子遗体到拉雪兹神甫公墓。我一定回来当囚犯……”

“去吧!”格朗维尔先生说,语气已变得非常仁慈。

“最后还有一句话,总检察长先生。那个妓女,也就是吕西安的情妇的钱没有被人盗窃……您刚才给我的那么一点点自由时间里,我询问了我的一些人……我相信他们说的话,就像您相信您的两个委派警察分局局长一样。所以,当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的卧室启封时,一定能在那里找到这笔卖掉注册公债而得到的钱。她的贴身侍女告诉我,死者是人家说的那种把什么都搞得神秘兮兮的人,而且对谁都加以提防。她可能把这些纸币放在自己的床里了。可以仔细翻翻床铺,把床卸开,把床垫和床绷拆开,就会找到那笔钱了……”

“您能肯定吗?……”

“我肯定我手下这帮家伙比较正直,他们从不耍弄我……我对他们握着生杀大权,我审讯,判罪,执行判决,不需要你们那些手续。您会看到我怎样执行权力。我将为您找回克罗塔夫妇失窃的那笔钱,我将给您当场抓获比比-吕班手下的一个人,他是比比一吕班的左右手,然后为您揭开南泰尔罪案的秘密……这都是我交的定金!……如果您现在安排我为法院和警察局效劳,一年后您会由于发现了我而感到庆幸。我一定会成为我应该成为的人,交给我的一切案件,我都能办成……”

“除了我的好意,我什么也不能答应您。您向我提出的要求,不取决于一个人。特赦权只属于国王一人,国王根据掌玺大臣的报告进行特赦。您希望得到的职位属于警察局长的任命范畴。”

“加尔纳里先生到。”办公室仆役通报说。

总检察长作了一个手势,委派分局局长走进来。他用行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雅克-柯兰。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雅克-柯兰说了声“去吧!”加尔纳里听到这句话感到惊异,但他克制了自己。

“在加尔纳里先生没有给您带来代表我的全部实力的东西前,请您允许我先不出去,这样我就能带走您满意的表示了。”

这谦恭的姿态,这彻底的诚意,感动了总检察长。

“去吧!”司法官员说,“我相信您。”

雅克-柯兰以一副下级对上级极其恭顺的态度深深致意。十分钟后,德-格朗维尔先生拿到了完整地封好的三包信件。但是,由于他只顾这个重要的案件和雅克-柯兰的那种悔罪,他竟忘了治疗德-赛里奇夫人的诺言。

雅克-柯兰一到外面,感到无比舒畅。他觉得自由自在,就像为新生活而刚刚出生。他从司法大厦飞快地走到圣日耳曼草地教堂。教堂里的弥撒已经结束,人们正往棺材上洒圣水。他正好赶到,用基督教礼仪向他疼爱过的孩子的遗体告别,然后登上一辆马车,将遗体护送到墓地。

在巴黎,举行葬礼时,除了一些特殊情况或某个著名人物自然死亡这种少数情况外,到教堂来的人随着向拉雪兹神甫公墓前进而逐渐减少。人们可以抽时间到教堂来露一下面,但是每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尽快回去办理。所以,十辆送葬的马车中,坐满人的不到四辆。当送葬队伍到达拉雪兹公墓时,只剩下十二个人了,其中有拉斯蒂涅克。

“没有忘记他,这很好!”雅克-柯兰对他的老熟人说。

拉斯蒂涅克在这儿遇上伏脱冷,吓了一跳。

“请您镇静,”这位伏盖公寓的老房客对他说,“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奴仆,我仅仅以这一身份在这里遇见您。不过,我们后台不可藐视,现在或者将来,我要比任何时候都更强大有力。您很机灵,已经飞黄腾达了。但是也许有一天您会需要我,我将永远为您效劳。”

“那么您将干什么呢?”

“不再当苦役监狱的房客了,而是要为苦役监狱提供房客。”雅克-柯兰回答。

拉斯蒂涅克显出表示厌恶的神情。

“啊,比方说,有人偷了您的东西……”

拉斯蒂涅克加快脚步,想离开雅克-柯兰。

“您不知道您会处在什么样的境遇中。”

这时候,人们已经到了紧靠艾丝苔墓穴的那个挖好的墓穴边。

“这是两个曾经相亲相爱,生活得很幸福的人!”雅克-柯兰说,“他们又相聚了。一起腐烂也是一种幸福。我要叫人把我也埋在这里。”

当人们把吕西安的遗体下到墓穴里时,雅克-柯兰直挺挺地倒下,昏厥过去。这个如此坚强的人,竟经受不住掘墓人力挣几个酒钱而往遗体上扔几铲土的轻微响声。

这时候出现两名保安警察,他们认出了雅克-柯兰,把他抓住,送到一辆公共马车上。

“这又是怎么回事?……”雅克-柯兰苏醒过来,在公共马车里看了看,问道。他看到自己身处两名警察中间,其中一名正是鲁法尔。他向鲁法尔望了一眼,这眼光探测到杀人犯的灵魂,直到高诺尔的秘密。

“总检察长叫你去。”鲁法尔回答,“我们到处找你,到墓地才找到。你差点儿把头扎进这个年轻人的墓穴里去了。”

雅克-柯兰没有说话。

“是比比-吕班叫你们来找我的吗?”他问另一个警察。

“不,是加尔纳里先生叫我们到处搜寻。”

“他什么也没有对你们说吗?”

两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着哑语互相询问。

“嘿!他怎么给你们下命令的?”

“他命令我们立即把你找到。”鲁法尔回答,“他对我们说你在圣日耳曼草地教堂,还说如果送葬队伍离开了教堂,你可能在墓地。”

“是总检察长找我吗?……”雅克-柯兰自言自语道。

“可能是。”

“对了,”雅克-柯兰回答,“他需要我!……”

他又陷入了沉思。两名警察忧心忡忡。

两点半左右,雅克-柯兰走进德-格朗维尔先生的办公室,看到那里有个新人物,那是德-格朗维尔先生的前任,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最高法院的一位院长。

“您忘了德-赛里奇夫人的危急病情,您答应我要去救她的。”

“总检察长先生,”雅克-柯兰说,一边做手势叫那两名警察进来,“请您问问这两个人,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处在什么状态?”

“总检察长先生,他在埋葬年轻人的那个墓穴边失去了知觉。”

“把德-赛里奇夫人救过来,”德-博旺先生说,“您要什么都能得到。”

“我什么也不要,”雅克-柯兰接着说,“我已经心甘情愿地投降了。总检察长先生大概已经收到了……”

“所有的信!”德-格朗维尔先生说,“可是您允诺拯救德-赛里奇夫人的理智,您能做到吗?不是假充好汉吧?”

“我希望不是。”雅克-柯兰谦逊地回答。

“那好,跟我走吧!”奥克塔夫伯爵说。

“不,先生。”雅克-柯兰说,“我不能与您乘同一辆马车,坐在您的身边……我还是一个苦役犯。既然我有为司法部门效劳的愿望,我不能一开始就败坏它的名声……您先到伯爵夫人那里去,我随后就到……告诉她那是吕西安最要好的朋友,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预先知道我要登门拜访,必定会对她产生影响,别让她那么紧张。请你们原谅我再一次借用西班牙议事司铎的骗人外衣,这是为了做一件如此重要的事嘛!”

“我们四点钟在那儿见面,”德-格朗维尔先生说,“因为我现在要跟掌玺大臣一起去见国王。”

雅克-柯兰再次出去找到他的姑妈。她正在百花堤岸等他。

“怎么,”她问,“你向‘鹳鸟’自首了?”

“对。”

“真走运啊!”

“不,我是要救那个可怜的泰奥多尔性命,他能获得特赦了。”

“那你呢?”

“我呀,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直会叫这整个世界发抖!可是,我们必须开始干了!你去通知帕卡尔,叫他火速行动,叫欧罗巴执行我的命令。”

“这都是小事。我已经知道怎样对待高诺尔了!……”厉害的雅克丽娜说,“我没有在紫罗兰花丛中闲逛浪费时间!”

“那个科西嘉姑娘吉内塔,明天一定要找到她。”雅克-柯兰微笑着继续对他姑妈说。

“要有她的踪迹才行……”

“你从金发玛依那里可以得到。”雅克回答。

“今天晚上我们就干!”姑妈说,“你比公鸡还着急!有油水吗?”

“我要用我的头几招压过比比-吕班最杰出的功绩。我已经跟杀死我的吕西安的那个魔鬼交谈了一会儿,我活着就是为了向他报仇!凭着我们两人的地位,我们将得到同等武装,受到同等保护。我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击中这个恶棍,他终将会当胸挨上一刀。”

“他大概也要对你进行同样的报复,”姑妈说,“因为他收养了佩拉德的女儿,你知道,就是人家卖给努里松夫人的那个丫头。”

“我们第一步先给他提供一个男仆。”

“这很困难,他会看穿的。”雅克丽娜说。

“行了!仇不报,死不了!干吧!”

雅克-柯兰雇了一辆出租马车,立刻去马拉凯河滨他过去住过的那间小卧室。这卧室与吕西安的住房并不相连。看门人见到他大吃一惊,想跟他谈谈所发生的事情。

“我全知道了。”神甫对他说,“尽管我的职业很神圣,我也受到了牵连,多亏西班牙大使干预,我被释放了。”

他急冲冲地上楼走进他的卧室。他从一本日课经的封面下取出一封信。当时德-赛里奇夫人在意大利剧院看见吕西安与艾丝苔在一起,便对吕西安十分冷淡,吕西安于是向德-赛里奇夫人写了这封信。

吕西安极度灰心丧气,以为自己永远完了,所以没有寄出这封信。雅克-柯兰读了这篇杰作。吕西安所写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十分神圣,这虚荣的爱情又表述得那样富有诗意,他便将这封信夹到了他的日课经中。当德-格朗维尔先生向他谈起德-赛里奇夫人的病情时,这个老谋深算的人准确地想到,这位贵妇人的绝望与发疯,可能是她一时吃醋,与吕西安闹翻了。他了解女人,就像司法官员了解犯人一样。他能猜到女人心中最隐秘的活动。他立即想到,这位伯爵夫人可能将吕西安之死部分归咎于自己的过分冷酷,她为此而痛苦地进行自责。很明显,一个男人如果能充分得到她的爱,是不会舍弃生命的。她如果知道,尽管自己很严酷,但吕西安还是一直爱着她,她就会恢复理智了。

雅克-柯兰不仅是苦役犯中的一员大将,还必须承认他也是一位医治心灵的高明医生。这个人来到赛里奇公馆的住宅,既是一种耻辱,又是一种希望。好几个人,包括伯爵和那些医生,本来都在伯爵夫人卧室前的小客厅里。但是,德-博旺伯爵为了避免在内心荣誉感上留下污点,便把别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自己和他的朋友。对这位行政法院副院长和一位枢密院成员来说,看到进来这位神色阴沉、表情险恶的人物,已经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雅克-柯兰换了衣服:他穿着长裤和黑呢礼服。步态、目光和举止,一切都合乎礼仪。他向两位国家要人致意,询问是否可以进入伯爵夫人的卧室。

“她正焦急地等着您。”博旺先生说。

“焦急地?……她得救了!”这个可怕的蛊惑人心的家伙说。

果然,经过半小时谈话,雅克-柯兰打开房门,说:

“伯爵先生,请您过来,您不必担心会发生任何致命的事情了。”

伯爵夫人把这封信贴在自己胸口。她很平静,看来已经不再生自己的气。伯爵看到这一情景,流露出高兴的心情。

“这些决定着我们命运和老百姓命运的人,竟是这副模样!”当那两个朋友走进房间后,雅克-柯兰耸了耸肩膀,心里这样想,“一个女人叹一口气,就会叫他们的头脑乱成一团糟!向他们挤个眉弄个眼,就会使他们魂不守舍!裙子系得高一点儿或低一点儿,他们就会灰心失望,在整个巴黎乱跑!一个女人心血来潮,想出点儿什么怪念头,就会把整个国家折腾一番!啊!一个人如果像我这样,摆脱了这种幼稚的专横,摆脱了这种被情欲所扼杀的正直,摆脱了这种大真的恶意,摆脱了这种野蛮的诡计,那会获得多大的力量!女人,加上她那刽子手的天才和折磨人的本领,现在和将来,永远会毁掉男人。总检察长、大臣,为了公爵夫人和小姑娘的几封信,或者为了一个女人的理智,全都晕头转向,搅得鸡犬不宁。其实这个女人有理智的时候比没有理智的时候更疯狂。”他骄傲地笑起来。“而且”他心里想,“他们相信了我,按照我所说的去办。他们将把我留在我的职位上。二十五年来,这个世界听从我的指挥,我将永远统治这个世界……”

雅克-柯兰使用的是他往日对可怜的艾丝苔使用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因为,正如人们已经多次看到,他拥有那种驯服疯子的语言、眼神和手势。他还描述了一番吕西安,说吕西安离开人世时心中怀着伯爵夫人的形象。

任何女人都希望别人只爱自己。

“您再也没有情敌了!”这个冷酷的嘲弄者说了这最后一句话。

他在这间客厅里整整呆了一小时,已经被人遗忘了。德-格朗维尔先生来到时,见他神情忧郁地站在那里,沉浸在某种遐想中。在生活中发动过雾月十八政变①的人,大概会有这种遐想。

①雾月是法兰西共和历的第二月。雾月十八政变,即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拿破仑推翻督政府的政变。

总检察长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卧室门口,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雅克-柯兰,对他说:

“您的意愿没有改变吗?”

“没有,先生。”

“那好吧,您将取代比比-吕班,死因卡尔维将得到减刑。”

“他不去罗什福尔吧?”

“连土伦也不去。您可以任用他为您办事。但是,这些减刑和对您的任命,要取决于您今后六个月的表现。这六个月内,您先担任比比-吕班的副手。”

不出一星期,比比-吕班的副手使克罗塔家属重新找回了四十万法郎,并将鲁法尔和高戴送交司法部门。

艾丝苔-高布赛克卖掉注册公债所得的钱在这个风尘女的床铺中被发现。德-赛里奇先生叫人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遗嘱中遗赠给雅克-柯兰的三十万法郎交给了他。

遵照吕西安遗嘱,为艾丝苔和他修建的坟墓,被认为是拉雪兹公墓中最漂亮的坟墓之一,坟墓下面的地皮归雅克-柯兰所有。

雅克-柯兰履行公职约十五年,于一八四五年前后退隐——

(全书完)

《交际花盛衰记》: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九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九节

红发女郎开一家五金店,店铺座落在百花河堤。她原来的情人是个有名的杀人犯,万字会成员。一八一九年她的情人被处死后,雅克-柯兰代表他将两万多法郎分文不差地交给了这个姑娘。她当时是个经营女帽的商人,只有“鬼上当”知道她与这个“兄弟”有这种亲密关系。

“我是你那个人的‘老板’,”雅克-柯兰当时是伏盖公寓的房客,他把这位女帽商叫到植物园,对她这样说,“他大概跟你谈起过我,我的姑娘。谁要是出卖我,年内必定送命!谁忠实于我,就永远不用害怕我。如果我想给谁做好事,却又连累了他,我就会一声不吭地死去,我就是这种朋友。你要听我的话,就像把灵魂交给魔鬼一样,这样你就一定会得到好处。你那个可怜的奥古斯特想让你富裕,为了你而掉了脑袋。我向他许过诺言,一定要使你得到幸福。不要哭了,听我说:世界上除了我以外,谁也不知道你是一个苦役犯、一个上星期六被‘埋’掉的杀人犯的情妇,我永远不会说出去一个字。你二十二岁,长得很漂亮,现在又有二万六千法郎。把奥古斯特忘了,嫁个男人,如果可能,就做个规矩女人吧!作为对这一平静生活的回报,我要求你给我帮个忙,给我和我派去找你的人帮个忙,不要有什么犹豫。我绝不会要求你做那些使你,你的孩子,你的丈夫——如果你有丈夫的话,和你的家庭受连累的事。我干的这一行里,常常需要有个可靠的地方说说话,藏藏身。我需要有个做事谨慎的女人送送信,跑跑腿。你就给我当个信箱,当个门房,当个密使。不多不少,就是这些。你的头发比金色还要深,奥古斯特和我过去都叫你红发女郎,你就保留这个名字吧。我的姑妈在神庙街经商,我让你跟她接上头。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服从的唯一的人。你遇到的事情要统统告诉她。她会让你结婚,会对你很有用处。”

一项这种类型的魔鬼协定就这样缔结了。在很长时间里,他与普吕当斯-赛尔维安之间也通过这种协定结成了联盟。他像魔鬼一样热衷于招兵买马。

雅克丽娜-柯兰于一八二一年将红发女郎嫁给一个富有的五金批发商的首席帮办。这个首席帮办已经商谈过购买老板的铺子,正在一天天发迹。他有两个孩子,还当上了本区的副区长。红发女郎成了普雷拉尔夫人后,对雅克-柯兰或他的姑妈从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是每当他们要她帮忙时,普雷拉尔夫人便浑身发抖。所以这时候看到这两个可怕的人物走进店铺,她的面色立刻变得惨白了。

“夫人,我们有生意和你谈谈。”雅克-柯兰说。

“有我丈夫在。”她回答。

“那好!此刻我们不很需要你。我们从不无缘无故打扰人。”

“派人找一辆出租马车来,姑娘。”雅克丽娜-柯兰说,“叫我干女儿下来,我打算把她安排到一个贵妇人家里当贴身侍女,那家的管家想叫她去。”

帕卡尔很像一个穿便服的宪兵。他这时正在与普雷拉尔先生商谈一笔生意,要为一座桥梁提供大批铁丝。

一个伙计去叫一辆出租马车。几分钟后,欧罗巴,或者为了不用她伺候艾丝苔时的名字,我们叫她普吕当斯-赛尔维安,还有帕卡尔,雅克-柯兰和他的姑妈都登上了那辆出租马车。这使红发女郎非常高兴。“鬼上当”吩咐车夫驶向伊弗里门。

普吕当斯-赛尔维安和帕卡尔在“老板”面前战战兢兢,好似有罪的灵魂面对着上帝。

“那七十五万法朗在那里?”老板问,明亮而直勾勾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们,使这些犯了过错,该入地狱的灵魂惊惶不安,觉得头上的头发像针一样在刺自己。

“七十三万法朗放到了可靠的地方,”雅克丽娜-柯兰回答侄子说,“今天早上我把它放在一个包里,交给了罗梅特……”

“你们要是没有把钱交给雅克丽娜,你们就要去……”他说着用手指了指沙滩广场。那辆出租马车正好从广场前经过。

普吕当斯-赛尔维安仿佛看见霹雳打到自己身上,她按照家乡的姿势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我原谅你们,”老板继续说,“条件是你们不许再犯类似错误,今后就要像我这右手的两个手指,”他说着伸出食指和中指,“这大拇指嘛,当然就是这个善良的女人了!”

他随即拍了拍姑妈的肩膀。

“你们听着,今后,你,帕卡尔,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可以在巴黎自由自在地走路!我答应把普吕当斯嫁给你。”

帕卡尔拉住雅克-柯兰的手,恭恭敬敬地亲吻了一下。

“要我干什么?”他问

“什么也不用干。你会有固定收入,会有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婆,因为你很有摄政时期的风度①,我的老朋友!……这就是美男子该享受的!”

①指一七一五至一七二三年法国奥尔良公爵摄政时期,当时社会风气奢靡。

帕卡尔受到主子稍带戏谑的赞扬,高兴得红了脸。

“你,普吕当斯,”雅克-柯兰接着说,“你需要有个活干,有个职业,奔个前程,还要继续为我效劳。你好好听着:圣髯街的圣埃斯泰弗夫人开了一家挺不错的商店,我姑妈有时借用她的名字……这家铺子生意很好,顾客盈门,每年赢利一万五到二万法郎。圣埃斯泰弗有个支撑门面的人,名叫……”

“高诺尔。”雅克丽娜说。

“她是那个可怜的拉普拉叶的‘后侧风’,”帕卡尔说,“可怜的冯-高布赛克夫人,也就是我们的女主人去世的那一天,我和欧罗巴就溜到那里去了……”

“我在说话,你们干吗喋喋不休?”雅克-柯兰说。

马车里顿时鸦雀无声,普吕当斯和帕卡尔再也不敢互相看一眼。

“这商店由高诺尔经营。”雅克-柯兰继续说,“你和普吕当斯去那里藏身。我看呀,帕卡尔,你真还挺机灵,足以冲破警察的防线。可是,你也还不够精明,没有叫‘女老板’找不着影踪……”他说着抚摸了一下姑妈的下巴,“我现在知道了她是怎么找到你的……真正碰巧了。你们再回到那儿去,回到高诺尔那儿去……我再说一遍:雅克丽娜将跟努里松夫人商谈收购圣髯街商店的事,你去那里好好干就能发财,我的小姑娘!”他望着普吕当斯说,“这等于像你这样年轻就当上了修道院院长,这正是法国姑娘应该做的。”他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又加了一句。

普吕当斯搂住“鬼上当”的脖子亲吻他。但是,老板用一股非同一般的力气,一下子猛烈地将她推开。如果没有帕卡尔,姑娘就会一头碰撞在马车的窗玻璃上,把玻璃打得粉碎。

“别碰我!我不喜欢这一套!”老板生硬地说,“这是对我不尊重。”

“他说得对,我的姑娘,”帕卡尔说,“你看,这等于说老板给了你十万法郎。那商店就值这个价。它在林荫大道上,面对着竞技场,表演散场后,就有生意做……”

“我要尽最大力量,要买下这个店铺。”“鬼上当”说。

“这样我们六年内就会成为百万富翁了!”帕卡尔高声说。

“鬼上当”因自己讲话被打断而感到不快,便向帕卡尔的胫骨踢了一脚,势头之猛,足以把他的胫骨折断。然而帕卡尔的神经像橡胶一样坚韧,骨头像白铁一样坚硬。

“好了,老板!我不多嘴了。”他回答。

“你们以为我是在说废话吗?”“鬼上当”这时发现帕卡尔多喝了几杯,便继续说,“你们听着:在那个店铺的地下室里有二十五万金法郎……”

马车里再次鸦雀无声。

“这些金子埋得很结实……要把这笔钱挖出来。干这活,你们只有三夜时间。雅克丽娜协助你们……十万法郎用来支付店铺的钱,五万用于买房子,其余的不要动……”

“啊!”帕卡尔说。

“在地窖里!”普吕当斯重复一句。

“安静!”雅克丽娜说。

“可是,要运走这些碎料,必须得到警察局许可。”帕卡尔说。

“这好办!”“鬼上当”生硬地说,“你少管闲事……”

雅克丽娜注视着她的侄子,看到他脸色阴沉,感到十分惊奇。这个硬汉平时惯于以无动于衷的外表来掩饰内心的激动。

“我的女儿,”雅克-柯兰对普吕当斯-赛尔维安说,“我姑妈将把七十五万法郎交给你。”

“七十三万。”帕卡尔说。

“好吧,就算七十三万。”雅克-柯兰继续说,“今天夜里,你一定要找个什么借口去一趟吕西安夫人的那间屋子。你从天窗上到屋顶,再从烟囱下到你已故女主人的卧室,把她的那包钱放到她的床垫下……”

“为什么不从门进去?”普吕当斯-赛尔维安问。

“傻瓜,门上有封条!”雅克-柯兰回驳道,“几天后才开财物清单,你们在这个窃案中清白无辜了……”

“老板万岁!”帕卡尔叫起来,“啊,你心肠真好!”

“车夫,停车!……”雅克-柯兰拉开嗓门喊道。

马车当时走到植物园马车广场前。

“快溜,孩子们,”雅克-柯兰说,“别干蠢事!今天下午五点钟,你们去艺术桥,我姑妈将告诉你们命令有没有变动——什么都要事先想到。”他向姑妈低声补充一句,“雅克丽娜明天会对你们细说,怎样万无一失地从深处挖掘出金子。”他继续说,“这是一件很难干的活儿……”

普吕当斯和帕卡尔跳到马路上,像被赦罪的盗贼一样高兴。

“啊!老板真是个好人呀!”帕卡尔说。

“他要是不那么看不起女人的话,那就是人中之杰啊!”

“哦!他很热情可亲!”帕卡尔大声说,“你看到了吗,他是怎么踢我的?我们也活该叫人打发adpaires!①毕竟还是我们使他陷入了困境……”

①拉丁文:回老家。

“但愿他不把我们卷进什么罪恶勾当中,打发到‘草地’去……”聪明精细的普吕当斯说。

“他呀,如果有这种想法,就会对我们说的,你不了解他!他给你安排了多么美好的前途!我们现在是有产者了,真幸运!哦!这个人呀,当他喜欢你的时候,比谁都善良!……”

“我的好人,”雅克-柯兰对姑妈说,“高诺尔的事归你管了。一定不能叫她察觉,五天后她就会被捕,人家会在她的卧室里搜出十五万法郎的金币,这是杀害公证人父母克罗塔老夫妇的另一份赃款。”

“她得为这事蹲五年玛德洛奈特监狱。”

“差不多。”雅克-柯兰回答,“这也是努里松要出手他店铺的原因,她不能自已经营,也找不到合适的代理人。因此,你可以很好地处理这件事。我们以后在那里就有一个耳目……这三件事都属于我刚刚开始的有关信件问题的谈判范畴。拆开你的裙子吧,把那些货物样品给我。那三包东西在哪里?”

“啊,在红发女郎家里呢。”

“车夫!”雅克-柯兰喊道,“返回司法大厦,快!……我答应迅速办理。我离开那里已经半小时,时间太长了。你呆在红发女郎家里,见到办公室仆役来找德-圣埃斯泰弗夫人,你就把封好的这几个包交给他。你问他是谁派来的,他应该这样对你说:‘夫人,我受总检察长委派,前来办理您知道的事情。’你站在红发女郎家的门前,装作观看花市那边情景,以免引起普雷拉尔注意。你一旦交出那些信件,便可以让帕卡尔和普吕当斯开始行动……”

“我猜到了,”雅克丽娜说,“你想取代比比-吕班。那个小伙子的死把你搞得晕头转向了!”

“还有泰奥多尔呢,人家本来要给他‘理发’,下午四点就要砍头!”雅克-柯兰说,

“这倒是个主意!我们最后去气候温和的图兰,购置一处漂亮的房地产,成了有产者,过上正经人的生活。”

“我的前途怎么样呢?吕西安带走了我的灵魂,带走了我整个的幸福生活。我看自己还要烦恼三十年,但我已经没有勇气了。我将不再是苦役犯的‘老板’,我要当司法部门的费加罗①,为吕西安报仇。我只有披上警察的皮,才能有把握摘掉科朗坦。能吃掉一个人,这还可以算活着。在世上干什么行业,这只是表面情况,实质在于内心想法。”他拍拍自己前额又加了一句,“我们的金库里现在还有多少钱?”

①费加罗:博马舍的三部曲《塞维利亚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姻》和《罪恶的母亲》中的人物,一个聪明机智的仆人。

“一点都没有了。”姑妈说,她对侄子说话的语气和方式感到恐惧,“我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你,给你那个孩子花了。罗梅特做生意不超过两万法郎。我把努里松夫人的钱都拿来了,她大约有六万法郎……啊!我们一年来没有任何收入,那孩子把兄弟会的份子、我们的金库和努里松所有的一切全都吃掉了。”

“一共是多少?”

“五十六万……”

“我们有十五万金币,是帕卡尔和普吕当斯应该还给我们的。我要告诉你到哪儿再能搞上二十万……其余的来自艾丝苔的遗产继承。对努里松应该给予报偿。有了泰奥多尔、帕卡尔、普吕当斯、努里松和你,我很快就能组建我所需要的神圣大军……哦!快到了……”

“这是那三封信。”雅克丽娜说,她刚刚用剪刀拆掉她的长裙里子。

“好。”雅克-柯兰回答,接过那三封亲笔信。那是三张还散发着香味的上等羔皮纸。“南泰尔的案子是泰奥多尔干的。”

“啊!是他!……”

“住嘴!时间很宝贵。他想喂一只小鸟,一个名叫吉内塔的科西嘉女人……你派努里松去找到她。我叫戈尔交给你一封信,信里将告诉你必要的情况。你过两小时到附属监狱的边门去。要把这个小姑娘送到一个洗衣女工那里去,那个洗衣女工是高戴的姐姐。还要使这个小姑娘在那里当家作主……高戴和鲁法尔是拉普拉叶对克罗塔夫妇盗窃和凶杀的同谋。那七十五万法郎分文未动,三分之一在高诺尔的地窖里,是拉普拉叶那一份;另外三分之一在高诺尔的卧室里,是鲁法尔的那一份,还有三分之一藏在高戴的姐姐家中。我们先从拉普拉叶那份中取出十五万法郎,然后从高戴的份额中取出十万,从鲁法尔的份额中取出十万。鲁法尔和高戴一旦进了监狱,他们份额中那部分钱被取走和放到别处的责任就属于他们自己了。我要使他们这样认为:要使高戴相信我们为他把十万法郎存在一边;要使鲁法尔和拉普拉叶相信高诺尔为他们抢救了这笔钱……普吕当斯和帕卡尔要到高诺尔那里去干活。我看吉内塔是个机灵人,你和吉内塔呢,你们去高戴的姐姐家活动。我这出戏一开场,就要叫‘鹳鸟’找回克罗塔案件中的四十万法郎,并且找到罪犯。我要摆出把南泰尔杀人案搞个水落石出的姿态。我们要找回自己的钱财并打入警察内部!我们过去是猎物,现在成了猎人,就是这样。付给车夫三个法郎”

马车到了司法大厦。惊得发呆的雅克丽娜付了车钱。“鬼上当”上楼会见总检察长。

生活的完全改变对人是一种巨大震动。雅克-柯兰虽然已经下了决心,但是登上一级级楼梯时脚步仍然迟缓。这楼梯从木桶街通到木廊商场。那里,在重罪法庭的柱廊下,便是检察院阴暗的入口。在通向重罪法庭的那列双排楼梯下,由于某个政治事件聚集着一帮人,凝神沉思的苦役犯一时被人群挡住了去路。双排楼梯的左侧是大厦的一面墙垛,犹如一根巨大的柱子。这里可以看到一道朝向一列旋梯的小门。那旋梯便可通向附属监狱。总检察长、附属监狱的监狱长、重罪法庭庭长、代理检察长和保安警察的头目就从这里进进出出。这列楼梯有个分支,如今已经堵死,当年法国王后玛丽-安东奈特就是经过这列分梯被带上革命法庭的。正如人们已经知道,当年的革命法庭就位于今天的最高法院庄严的审判大厅里。

看到这令人恐惧的楼梯,想到玛丽-泰莱丝①的女儿曾经从这里经过,不免使人心情沉重。想当初,凡尔赛宫的大楼梯可是充塞着她的随从、头饰和衣裙!……也许她是在补赎她母亲的罪过,玛丽-泰莱丝他们无耻地瓜分了波兰。君主们犯这类罪行时显然没有想到上天将为此而向他们索要代价。

①玛丽-泰莱丝(一七一七-一七八○)奥地利皇后,玛丽-安东奈特的母亲。

就在雅克-柯兰进入楼梯的穹顶下,准备会见总检察长的时候,比比-吕班从墙上开出的这道暗门出来。

这位保安警察头目从附属监狱过来,也要去见德-格朗维尔先生。可以想象,当比比-吕班认出眼前晃动的是他今天早上仔细端详过的卡洛斯-埃雷拉道袍时,他是多么震惊。他跑着想抢到他的前面去。雅克-柯兰转过身来。仇人相见,双方仁立不动。两双如此不同的眼睛射出同样的光芒,就像决斗中同时开火的两支手枪。

“这回我可抓住你了,强盗!”保安警察头子说。

“啊,啊!……”雅克-柯兰以嘲讽的神态回答。

他立刻想到这是德-格朗维尔先生在派人跟踪他。可是奇怪!他看到这个人不是他想象的那么高大,心里竟有点儿不是滋味。

比比-吕班勇猛上前来掐雅克-柯兰的脖子。雅克-柯兰眼睛盯着敌手,猛击一拳,把他打到三步以外,跌了个四脚朝天。接着,“鬼上当”又稳步走向比比-吕班,伸手将他搀扶起来,完全像个对自己力量确有把握,巴不得再来一个回合的英国拳师。比比-吕班身体强壮,没有叫喊。他站起身,跑到走廊入口处,做手势招来一名宪兵。然后他又闪电般地重新来到敌人面前。雅克-柯兰从容地看着他如何行动。

雅克-柯兰心里想:要么总检察长对我言不由衷,要么他没有将比比-吕班当作自己的心腹人物,所以必须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你想逮捕我吗?”雅克-柯兰问他的仇敌,“爽爽快快说,不要拐弯抹角!在这‘鹳鸟’窝里,你比我更厉害,这一点难道我还不知道?我可以用法国式拳击打死你,但是我收拾不了这些宪兵和成排的士兵。我们别搞得沸沸扬扬,你打算把我带到哪里去?”

“卡缪索先生那里。”

“好,去卡缪索先生那里吧!”雅克-柯兰回答,“为什么不去总检察长的检察院呢?……它离这儿更近。”他又补充说。

比比-吕班知道自己在司法当局上层不受宠信,人家怀疑他通过损害罪犯和罪犯的受害者的利益而发迹,他因此觉得带着这样一个俘虏在检察院出现倒也不错。

“那就去检察院吧,”他说,“对我来说都一样!不过,既然你已经投降,让我给你整理一番,我怕你打我耳光!”

他说着从口袋里取出拇指铐。雅克-柯兰伸出手,比比-吕班将他的拇指铐上。

“啊!这还不错!既然你那么听话,”他接着说;“告诉我,你是怎么从附属监狱出来的?”

“就是从你出来的那个地方,从小楼梯呀!”

“这么说,你把宪兵又捉弄了一番?”

“没有。德-格朗维尔先生凭我一句话就让我自由行动了。”

“你开什么玩笑?……”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说不定人家马上要给你带上拇指铐呢!”

这时候,科朗坦正在对总检察长说:

“啊,先生!这家伙出去已经整整一小时了,您不担心他在耍弄我们吗?……他也许正走在去西班牙的路上呢,这样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因为西班牙是个神秘莫测的国度……”

“要么我不善于观察人,要么他将回来。他的所有利害关系迫使他返回来,他从我这里取得的东西要比他给我的东西多……”

这时候,比比-吕班出现了。

“伯爵先生,”他说,“我给您带来一个好消息:雅克-柯兰逃跑后已被重新抓获了。”

“啊!”雅克-柯兰大声说,“您就是这样遵守诺言的!请您问问您的这位双重警察,他在什么地方找到我的?”

“什么地方?”总检察长说。

“就在离检察院两步远的穹顶下。”比比-吕班回答。

“把他的镣铐解开!”德-格朗维尔先生对比比-吕班严厉地说,“别忘了,没有命令你重新逮捕他之前,你要让这个人自由……你出去吧!……你惯于把自己当作司法和警察的化身来行事!”

总检察长向保安警察头子转过背去,雅克-柯兰又瞪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完蛋了,顿时脸色惨白。

“我没有走出我的办公室,我在等您。您不能怀疑我的诺言,就像您也遵守了您的诺言一样。”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雅克-柯兰说。

“开始时,我对您有所怀疑,先生。您要是处在我的地位,大概也会这么想。但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知道这样做是错怪您了。我给您的东西要比您给我的更多,您如果欺骗我,对您没有好处……”

司法官员突然与科朗坦交换一下眼色。“鬼上当”的注意力集中在德-格朗维尔身上,这一眼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并使他瞥见了坐在角落里一把扶手椅上的那个古怪的小老头。顿时,强烈而急速的本能提醒他敌人就在身边,雅克-柯兰使仔细端详了这个人物。他一眼便看出,这个人的眼神没有衣着所显示的那么年老,他明白了这是化装。过去在佩拉德家里,科朗坦曾经迅速察觉出雅克-柯兰的乔装打扮(见《交际花盛衰记》①),这次他在一分钟内对他实行了报复。

①《交际花盛衰记》最初发表时未包括《伏脱冷原形毕露》,所以作者有这一说明。

“这里不止是我们两个人!……”雅克-柯兰对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对。”总检察长生硬地回答。

“哦,我觉得……这位先生是我的一位老熟人吧?……”苦役犯接着说。

他问前跨了一步,认出了科朗坦。他是明明白白的真正促使吕西安垮台的人。雅克-柯兰的脸顿时变得砖一样通红,即刻又转成苍白,几乎是惨白,全身血液涌向心脏,使他产生狂热的欲望,要扑向这头凶恶的猛兽,把他撕个稀烂。但是,他抑制了这一强烈的愿望,这巨大的抑制力量才使他变得那样可怕。他用和蔼的神态,彬彬有礼的谄媚语气,向小老头致意。他扮演高级教士以来,已经习惯运用这种神态和语气了。

“科朗坦先生,我愉快地在这里与您相遇是属于偶然,还是我十分幸运地成了您来检察院拜访的对象?……”

总检察长感到极其惊讶,他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面面相对的这两个人。雅克-柯兰的动作和他说出的这几句话的语气表明双方关系十分紧张。总检察长很想猜出其中的缘故。

科朗坦看到自己的身份被迅速而奇迹般地识破,就像一条蛇被人踩着了尾巴,站立起来。

“对,就是我,亲爱的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您是来为总检察长和我之间进行调停吗?……”“鬼上当”对他说,“我能有幸作为您施展才华的一场谈判的主题吗?请您接着,先生,”苦役犯转向总检察长说,“为了不浪费您的宝贵时间,这就是我的货物样品。请您读一读吧!……”

他说着从大衣一侧的口袋里抽出那三封信,递给德-格朗维尔先生。

“如果您允许的话,在您看信的时间里,我跟这位先生聊聊……”

“不胜荣幸。”科朗坦回答。他不禁全身颤栗起来。

“先生,我们这个案子,您已获全胜,”雅克-柯兰说,“我已经失败……”他像输了钱的赌徒那样轻巧地加了一句,“不过,您在地上也留下了几具尸体……这是付出了高昂代价的胜利……”

“对,”科朗坦回答,他接受了这句玩笑,“如果您丢了王后,我也丢了两条车……”

“哦!贡当松只是个小卒,”雅克-柯兰嘲讽地回击他,“是可以替换的。您是,请允许我当面恭维您一句,我以荣誉担保,您是一个神奇的人!”

“不,不,比起您的高明手段,我甘拜下风。”科朗坦回答,他显出一副“你想开开心,咱们就开开心”的职业滑稽演员的姿态,“嘿,我拥有一切,而您可以说是单枪匹马……”

“哦!哦!”雅克-柯兰说。

“您差点儿获胜了。”科朗坦听到雅克-柯兰的回答后说,“您是我平生遇到的最不寻常的人,我见过许多不寻常的人,我与之较量的这些人都有巨大的勇气,能进行卓绝而大胆思考。可惜我与已故的德-奥特朗特公爵大人①关系密切;路易十八在位时,我为路易十八效过劳;路易十八流亡国外期间,我为皇帝、督政府效过劳……您有卢韦尔的刚强,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政治工具。您也有外交家亲王②的灵活。而且又有多么了不起的助手!……要是能得到可怜的小艾丝苔的那个厨娘为我服务,我用许多死囚来换取也甘心……那些漂亮的女人,就像那一阵应付德-纽沁根先生的代替犹太女人的那个姑娘,您是从哪里找来的?……我如果需要这样的人,就不知道去哪里寻找……”

①指富歇。

②指塔莱朗(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国政治家。

“先生,先生,”雅克-柯兰说,“您太过奖了……这些赞扬会叫人飘飘然了……”

“您是当之无愧的!嘿,您还骗过了佩拉德,他真的把您当作治安警察了!……啊,您要是没有那个小傻瓜需要保护,早把我们给打败了……”

“啊!先生,您忘了贡当松扮装成黑白混血儿……佩拉德扮装成英国人。演员有演戏的本领,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每时每刻都演得那样惟妙惟肖,只有您和您这班人才能做到……”

“嘿,瞧!”科朗坦说,“我们对各自的价值和优点都深信不疑。现在我们两人都单枪匹马。我失去了我的老朋友,你的那个年轻的被保护人也不在了。我目前是最有权势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像《阿德莱旅店》中那样做呢?我向您伸出手,对您说;‘我们拥抱吧,让这一切都成为过去!’①当着总检察长的面,我交给您全部罪行的特赦证,您成为我手下的一员,仅次于我的第一副手,说不定还能成为我的继承人。”

①《阿德莱旅店》是法国戏剧家昂蒂埃、圣阿芒和波利昂特于一八二三年创作的三幕情节剧。但是,这句台词并不在《阿德莱旅店》中,而是在它的续篇《罗贝尔-马凯》之中。

“这么说,您送给我一个官位?……”雅克-柯兰说,“一个美妙的官位!我要从褐发姑娘变成金发姑娘了②……”

②见《高老头》。雅克-柯兰常唱尼科洛的一段著名浪漫曲,歌词中有“向褐发姑娘和金发姑娘献殷勤”句。

“您将处在一个您的才情能得到充分赏识和酬报的环境里,您可以自由自在地行动。当政治警察和王国警察也有风险,您看我已经两次被关进监狱……不过,身体倒并不坏,可以游山玩水嘛!要想怎样就怎样……我们为政治戏剧布置舞台,那些贵族老爷还得彬彬有礼地对待我们……啊,亲爱的雅克-柯兰,您认为怎么样?……”

“您是奉命提出这件事吗?”苦役犯问。

“我能全权处理……”科朗坦回答,对自己的这一说法感到很得意。

“您在开玩笑了。您是个强有力的人物,人家不信任您,您也能接受……您出卖过不止一人,是叫他们自己钻进口袋,您再把口袋扎紧……我知道您打的那些漂亮的战役,蒙托朗案呀,西默兹案呀③,这些都是侦探中的马朗戈战役④!”

③见《舒昂党人》和《一桩神秘的案件》。

④马朗戈位于意大利。一八○○年六月拿破仑在此对奥地利军队作战,取得了有限的胜利——

《交际花盛衰记》: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八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八节

“一位向他忏悔的女教徒……一位侯爵夫人。”戈尔先生回答。

“越来越糟!”德-格朗维尔先生望着卡缪索叫喊起来。

“她叫宪兵和看守十分头痛。”戈尔先生十分狼狈地接着说。

“你们在履行职责中,对任何事情都不能疏忽大意。”总检察长严厉地说,“附属监狱修建高墙深院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个女士是怎么进来的?”

“她有一张符合规定的特许证,先生。”监狱长辩白道,“这位女士服饰高贵,有一名保镖和一个仆人陪同,坐着华丽的马车。她来看望她的听忏悔的神甫,然后去参加您叫人运走的那个不幸青年的葬礼……”

“把警察局的那张特许证给我拿来!”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那张证件是根据德-赛里奇伯爵阁下的引荐而颁发的。”

“这位女子什么模样?”总检察长问。

“依我们看,像是高贵人家的女子。”

“您看清她的面孔了吗?”

“她戴一块黑色面纱。”

“他们说了些什么?”

“一个手捧经书的虔诚教徒,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双膝跪地,要求神甫为她祝福……”

“他们交谈很长时间吗?”司法官员问。

“不到五分钟。可是,我们中间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讲的很像是西班牙语。”

“先生,请您讲一讲全部经过。”总检察长接着说,“我再对您重复一遍,最小的细节对我们来说也至关重要。这对您是一次教训!”

“她哭了,先生。”

“是真的哭吗?”

“我们没能看清,她用手帕遮着脸。她给犯人留下了三百法郎金币。”

“她不是您说的这种女人!”卡缪索高声说。

“比比-吕班喊叫过:‘她是个骗子’。”戈尔先生说。

“她懂行。”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签发您的逮捕证,”他望着卡缪索补充说,“赶紧查封她的家,到处贴上封条!可是,她怎么能得到德-赛里奇先生的引荐呢?……把警察局的这张特证证给我送来……您去吧,戈尔先生!赶快把这位神甫送到我这里来。只要我们看住他,危险也许不会增加。两小时的谈话大大扩展了人的心灵!”

“特别是对于像您这样的一位总检察长。”卡缪索机灵地说。

“我们两人都一样。”总检察长有礼貌地回答。

他于是又陷入了沉思。

“在监狱的所有会客室内,应该设有一个看守的位置,付给高额的薪金,最能干最忠心耿耿的警察退休后可以得到这个位置。”他沉吟良久后说,“比比-吕班可以在这个位子上告老。这样,在需要监视得比现在更加巧妙的地方,我们就有耳目了。戈尔先生没能告诉我们任何有决定意义的情况。”

“他太忙了。”卡缪索说,“不过,在单人四室和我们之间,有一个漏洞,这是不应该存在的。从附属监狱到我们办公室来,要经过一些走廊、院子和楼梯。我们的警察不是时时刻刻都全神贯注的,而犯人却一直想着自己的案子。”

“有人告诉我,雅克-柯兰从单人囚室出来受审时,在他经过的走廊上已经来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一直走到‘鼠笼’小楼梯上方宪兵警卫室。这是执达吏告诉我的,为这件事,我把宪兵训斥了一通。”

“啊!司法大厦需要完全重建,”德-格朗维尔先生说,“可是,这得花二、三千万!……您去议会要三千万,以便使法院像个样!”

这时听到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和武器碰撞声,大概是雅克-柯兰来了。总检察长立即显出一副威严的假面孔,失去了普通人的姿态。卡缪索也模仿总检察长的样子。

果然,办公室仆役打开门,雅克-柯兰出现了。他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惊异的表现。

“您想跟我谈话,”总检察长说,“您说吧!”

“伯爵先生,我是雅克-柯兰,我自首!”

卡缪索浑身发颤。总检察长仍然保持着镇静。

“你们大概认为我这样做一定出于什么动机。”雅克-柯兰继续说,用嘲弄的目光逼视着两位司法官员,“我可能给你们造成了很大麻烦。如果我还是西班牙教士,你们会派宪兵把我送到巴约纳边界,到了那里,西班牙的刺刀会把我从你们手里带走!”

两位司法官员毫无表情,沉默不语。

“伯爵先生,”苦役犯继续说,“促使我这样做的原因比这还要重要,尽管完全是个人原因。但是,我只能对您说……要是您害怕的话……”

“怕谁?怕什么?”德-格朗维尔伯爵说。

这位高贵的总检察长这时的姿态、面容、表情、手势、目光都体现出司法官员的生动形象,可以作为国民勇气的楷模。在这短暂的瞬间,他达到了昔日内战时期最高法院老法官的水平,当时法院院长面对死亡岿然不动,如同人们为他们树立的雕像。

“怕和一个越狱的苦役犯单独呆在一起。”

“卡缪索先生,就让我跟他单独谈谈。”总检察长急切地说。

“我愿意请你们叫人把我手脚都捆起来。”雅克-柯兰冷静地说,用令人生畏的目光望了望两位官员。

他停顿片刻,又严肃地说:

“伯爵先生,过去我只是尊敬您,此刻我真是钦佩您了……”

“您自以为令人可怕吗?”这位司法官员问,显出一脸蔑视的表情。

“‘自以为’令人可怕?”苦役犯说,“为什么要这样?我就是令人可怕,我知道这一点。”

雅克-柯兰拿一把椅子坐下,像一个自知在会谈中能与对手平起平坐的人那样从容自如,这会谈是强权与强权的较量。

这时候,已经走到门槛上正要关门的卡缪索又返回来,一直走到德-格朗维尔先生身边,递给他两张折叠起来的纸……

“您看!”法官指着其中一张纸对总检察长说。

“再把戈尔先生叫来。”德-格朗维尔伯爵一看到德-莫弗里涅斯夫人的贴身女仆的名字,便大声说。他认识这个女仆。

附属监狱的监狱长进来了。

“您给我们描述一下来探望在押犯的那个女人。”总检察长在他耳边说。

“矮个子,粗大壮实。”戈尔先生回答。

“这特许证是发给一个细高个的。”德-格朗维尔先生说,“那么,多大年纪?”

“六十岁。”

“你们是在谈我吧,先生们?”雅克-柯兰说。“嘿,不用找了。”他和颜悦色地接着说,“这人是我的姑妈,差不多是真姑妈,是个女人,老太太。我能免除你们很多麻烦……只有我愿意,你们才能找到我的姑妈……如果我们这样纠缠不清,那事情就别想有什么进展了。”

“神甫先生不再说西班牙腔的法语了,”戈尔先生说,“也不再含糊不清了。”

“因为事情已经够乱的了,亲爱的戈尔先生!”雅克-柯兰直呼监狱长的名字回答,显出一丝苦笑。

这时候,戈尔先生急速地向总检察长走去,对他耳语说:

“伯爵先生,请您小心,这个人已经怒气冲冲。”德-格朗维尔先生从容地注视雅克-柯兰,见他很平静。然而他很快发现监狱长对他说的话确实没有错。那骗人的外表下隐藏着野蛮人冰冷而可怕的狂怒。雅克-柯兰的眼睛里孕育着火山的爆发,紧握的双拳正在颤动,这正是猛虎蜷起身子准备扑向猎物的姿势。

“让我与他单独谈谈。”总检察长以严肃的神态对着监狱长和法官说。

“您把杀害吕西安的凶手打发走了,这很好!……”雅克-柯兰说,并不在意卡缪索是否听见这句话,“我忍不住了,马上要掐死他……”

德-格朗维尔先生惊颤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睛这样血红,脸颊这样惨白,额上渗出这样多的汗珠,肌肉这样抽搐。

“掐死他,对您有什么好处?”总检察长从容地问罪犯。

“先生,您每天都在为社会复仇,或者您认为在为社会复仇,您还问我复仇的原因吗!……这么说,您的血管里从来没有感受过复仇的狂涛汹涌澎湃……这么说,您也不知道就是这个愚蠢的法官杀死了他!我的吕西安,您是喜爱他的,他也热爱您!先生,我对您非常了解。我那个心爱的孩子每天晚上回来把什么都告诉我。我安排他睡觉,就像一个女仆服侍小孩睡觉一样,然后我叫他给我讲述所有的事情……他什么都向我倾吐,直至自己最细小的感受……啊!一位慈爱的母亲疼爱自己的独生子,也不会超过我疼爱这个天使。您知道吗,善良从他心中升起,就像花儿在草地上开放一般。他很软弱,这是他唯一的缺点。他像竖琴上的弦那样柔弱,但是当它紧绷时,却又是那样紧张……这是最美好的天性,它的柔弱便是温情,是仰慕,是在艺术、爱情和美的阳光下成长的特性。上帝为人类创造了千姿百态的美!……说到底,吕西安是个像女子的男人。对刚才出去的那个蠢货,我什么没有说过啊……啊!先生,在我作为囚犯在法官面前所处的活动范围内,为了拯救自己的儿子,我做了上帝能做的一切。为了救儿子,哪怕陪他去见彼拉多①!……”

①彼拉多:公元一世纪(约二六一约三六)罗马帝国驻犹太的总督。据《新约全书》记载,耶稣由他判决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苦役犯那双明亮的黄眼睛,现在涌出了一串串泪水。他继续说:

“那个蠢货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他把这孩子给葬送了!……先生,我用泪水洗净了孩子的尸体,恳求着这个我不认识的、在我们上方的人!我呀,我是不信仰上帝的!……(我如果不是唯物主义者,我就不成其为我了!……)我用这一句话把什么都对您说了!您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什么叫痛苦,只有我一个人体验过。痛苦之火烤干了我的眼泪,那一夜我都哭不出声了。我现在能痛哭了,因为我感到您能理解我……我刚才看到您摆出司法官员的架势……啊!先生,但愿上帝(我开始信仰上帝了!)……但愿上帝保佑您免遭我的厄运……那个该死的审判官夺走了我的灵魂。先生!先生!此时此刻,人们正在埋葬我的生命,我的美,我的品德,我的良心,我的全部力量!请您想象一下一只狗,有个化学家把它的血都抽走了……这就是我!我就是这只狗……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这里对您说:‘我是雅克-柯兰,我自首!……’今天早晨人们过来从我手里夺走这具遗体时,我作出了这一决定。我像疯子、像母亲,像圣母在墓地亲吻耶稣一样,亲吻这遗体……我愿意无条件地为司法部门效劳……现在我应该这样做了,您马上会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您这是在向德-格朗维尔先生说,还是在向总检察长说?”司法官员问。

这两个人,一个代表罪行,一个代表司法,他们对视了一下。苦役犯的话深深打动了这位司法官,他对这个不幸的人产生了高尚的怜悯之心。苦役犯猜测到了司法官的生活和情感,而司法官(司法官总是司法官)却不了解雅克-柯兰越狱后的行为,以为自己可以支配这个罪犯,觉得他无非是犯了伪造文书罪。对这个由善和恶构成的人——就像不同金属合成的铜器一样,他想用宽大手段来检验一下。另外,德-格朗维尔已经到了五十三岁,还从来没能使别人对他产生过爱情,他像所有没有被人爱过的男子一样,钦慕温柔的情性。这种失望的心态,这种如很多男人所经历的只得到了女人尊敬和友谊的命运,也许就是德-博旺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奇先生结成知心的内在纽带。同样的不幸,犹如彼此共享的同样的幸福,会使心灵以同一节拍跳动。

“您还有前途!……”总检察长说,向这个垂头丧气的恶棍投去一瞥审讯者的目光。

那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对自己已经完全无所谓了。

“吕西安留下一份遗书,遗赠您三十万法郎……”

“可怜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雅克-柯兰大声说,“他总是‘过分’正直!我是怀有各种恶劣的情感,而他却体现着善良、高尚、美和高贵!这样美好的心灵是无法改变的!先生,他从我这里拿走的只是我的钱!……”

总检察长不能使这个人振奋起来。这个人深入彻底地表露自己的做法,是那样有力地证实了他刚才说的那些可怕的话,这使德-格朗维尔先生站到了罪犯一边,剩下的只有总检察长了。

“如果您对什么都不再关心,”德-格朗维尔先生问,“您到我这里来要说什么呢?”

“我前来自首,这不已经够重要的了吗?你们非常焦急,但又抓不住我什么东西,是不是?否则我会叫你们太为难了!……”

“多么厉害的对手!”总检察长心里想。

“总检察长先生,您即将叫人砍掉一个无辜者的脑袋,而我已经找到了罪犯。”雅克-柯兰擦干眼泪,郑重其事地接着说,“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您。我来免除您的一次悔恨,因为,凡是对吕西安表示过某种关心的人,我对他们都怀着热爱;同样,所有阻止他活下去的男人或女人,我将一直仇恨他们……

一个苦役犯,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停顿片刻接着说,“我眼中的一个苦役犯勉强抵得上您眼中的一只蚂蚁。我就像那些意大利强盗——他们都是高傲的人,只要从哪个过路行人身上得到的东西能超过开一枪的价值,他们就会把他打死——我只是为您着想。我叫这个小伙子作了忏悔,他只信任我一个人,他是我狱中同一条铁链上的伙伴。泰奥多尔是个天性善良的人,他把偷来的物品出卖或抵押出去,以为这样做是在替一个情妇帮忙。可是,在南泰尔案件中,他的罪责并不比您大。他是科西嘉人,报仇雪恨,像打苍蝇那样相互仇杀,这本是他们的习俗。在意大利和西班牙,谁也不看重人命。这很容易理解。我们这儿相信有个灵魂,有个什么东西,有个影像比我们活得还长,会永远活着。你把这种无稽之谈去向唯物主义观念学家讲讲!无神论国家或哲学家会叫那些扰乱生命的人为人命偿付高昂的代价。他们也有道理,因为他们只相信物质。如果卡尔维告诉你们赃物来自某个女人之手,那么你们抓到的并不是真正罪人——他现在在你们手里,而是一个同谋。可怜的泰奥多尔不愿失去自己的同谋,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有什么办法呢?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荣誉观,苦役犯和扒手也有他们的荣誉观。杀死这两个女人的凶手是谁?一次那样大胆、奇特,与众不同的行为的作案人是谁?我现在已经知道,有人把细节情况都告诉了我。请您暂缓处决卡尔维,您就能知道这一切。不过您得许诺向他减刑,把他重新投入苦役监牢……我现在处在这样痛苦的境地,不会煞费苦心再来撒谎,这一点您是知道的。我对您说的全是实话……”

“这样做会降低司法部门威信,司法部门不可能这样妥协。但是,对于您,对于雅克-柯兰,我认为履行我的职责时不用那么刻板,可以稍加放松,并请有权人士核定。”

“您能给我留下这条命吗?”

“这是可能的……”

“先生,我请求您向我许下诺言,我只要这一点就够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的尊严受到了伤害。

“我手里握着三大家族的荣誉,而您只攥着三个苦役犯性命,”雅克-柯兰继续说,“我比您更有力量。”

“可以把您重新单独关押起来,您还能折腾什么?”总检察长问。

“嘿!那咱们就玩一局吧!”雅克-柯兰说,“我刚才直率地说了老实话,我是跟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的。如果总检察长在这里,我就收起我的牌。要是刚才您能向我允诺,我就会把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写给吕西安的那些信还给您了!”

说话人说这些话时的语气、沉着姿态和目光都告诉德-格朗维尔先生,在这个对手面前,那怕最最微小的失误也是非常危险的。

“这就是您的全部要求吗?”总检察长问。

“我要为我自己向您再说几句话。”雅克-柯兰说,“用格朗利厄家族的声誉来换取泰奥多尔的减刑,对我来说是付出多,收入少。判处终身监禁的苦役犯,这算得了什么?他如果越狱,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干掉他,这只是在断头台上放一张汇票而已。您要答应我将他押往上伦,并要嘱咐好好待他,因为过去人们怀着恶意把他塞在罗什福尔监狱。好,现在说说我自己吧,我的要求更多一点。德-赛里奇夫人和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材料都在我的手里。那是一些什么样的信件啊!……您听着,伯爵先生,妓女写信的时候卖弄风雅,故意显示情感高尚,可是那些贵妇人呢,她们整天在卖弄风雅,故意显示情感高尚,写信的时候跟妓女没有两样。这种交叉移位的原因,哲学家会找到的,我就不去过问了。女人是低级动物,过于受自己感官的支配。依我看,女人只有与男人相像时,才显得美丽!因此,这些头脑里很有男子气概的小公爵夫人写出了这些杰作……哦!这很美,从头至尾都很美,就像皮隆①写的著名颂歌……”

①皮隆(一六八九-一七七三),法国作家。

“真的吗?”

“您想看看吗?”雅克-柯兰微微一笑,说。

司法官感到羞愧。

“我可以叫人念给您听。不过,这不是开玩笑吧?咱们玩得正大光明?……您以后要把信还给我,而且您不能叫人对前来送信的人进行侦察、跟踪和监视。”

“这需要很长时间吗?……”总检察长问。

“不用,现在九点半……”雅克-柯兰望了望挂钟,接着说,“唔,四分钟之内,我们就能看到这两位夫人每人写的一封信。您看完这两封信,就会撤消断头台。如果不是这样,您就不会看到我这样平静了。再说,这几位夫人也已经得到了通知……”

德-格朗维尔先生作了一个惊讶的姿态。

“她们此刻大概也在积极活动,即将把掌玺大臣动员起来。谁知道呢?她们甚至还会去找国王……好吧,您能向我许诺吗,在一小时之内,您不去过问来人是谁,不去跟踪或叫人跟踪这个人?”

“我答应您!”

“好。您是不想欺骗一个在逃的苦役犯的,您是心灵高尚的人,您会遵守向盗贼许下的诺言……那好,此刻在法院休息大厅里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乞丐,是个老太婆。她就在大厅的中央。她可能正在与一个代写文书的人交谈一件关于界墙的官司。请您派您的办公室仆役去找她,对她说:‘Dabortimandana’①她就会到这里来了……不过,请您千万不要翻脸不认人,这样一点儿没有用处!……要么您接受我的建议,要么您不想与一个苦役犯牵连上……您要注意这一点,我只是个伪造文书的人!……嘿!不要叫卡尔维为更衣而担惊受怕……”

①黑话:老板叫你去。

“处决已经撤消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雅克-柯兰说,“我不希望司法屈从于您!”

雅克-柯兰用某种诧异的目光望了望总检察长,见他拉响了铃。

“您不会逃跑吧?您给我作个保证就行了。您去找那个女人吧……”

办公室仆役进来了。

“菲利克斯,叫宪兵撤回去……”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雅克-柯兰败下阵来。

在这场与司法官员的决斗中,他希望自己是最强大,最有力,最宽宏大度的,但是司法官员压倒了他。尽管如此,从他戏弄司法部门,从他让人相信那个罪犯是无辜的人,从他胜利地夺回一颗头颅来说,苦役犯仍然觉得自己占据着优势。但是这种优势该是隐蔽和暗藏的,不能明明白白地加以显示,而“鹳鸟”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威风凛凛地压制着他。

雅克-柯兰走出德-格朗维尔先生办公室时,来了议长办公室秘书长兼议员德-吕卜尔克斯伯爵,旁边陪着一位体弱多病的小老头。小老头身上裹着一件棕褐色长棉外套,仿佛严冬仍然笼罩着大地。他的头发扑着粉,面色苍白,表情冷漠。那双奥尔良牛皮鞋使他的脚增大了许多,走路时像痛风病患者的模样,步履踉踉跄跄。他拄一条有金球饰的手杖。光着脑袋,帽子拿在手里。衣服扣眼上拴一根小链条,上面有七个十字架。

“有什么事,亲爱的德-吕卜尔克斯?”总检察长问。

“亲王①派我前来。”他凑近德-格朗维尔先生的耳边说,“为了把德-赛里奇夫人、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信件追回来,您有权采取各种行动。您可以与这位先生商议……”

①指首相波利尼亚克亲王。

“他是谁?”总检察长对德-吕卜尔克斯耳语道。

“亲爱的总检察长先生,我对您不会保守秘密:这位就是著名的科朗坦。国王陛下叫人告诉您:要您亲自向他禀报这个案子的全部情况以及取得成功的一切条件。”

“请您帮帮我的忙,”总检察长凑近德-吕卜尔克斯的耳朵说,“您可以告诉亲王,事情已经全部结束,我不需要这位先生。”他指着科朗坦补充说,“结案工作还跟掌玺大臣有关,因为要发两项特赦令,我将就此事去听取国王陛下的旨意。”

“您把事情做在了前头,干得很聪明。”德-吕卜尔克斯说,一边与总检察长握手,“办大事②前夕,国王不希望看到贵族院和大家族受到公开指摘,受到玷污……这个案子已经不是一件普通刑事案件,而是一件国家大事……”

“请您告诉亲王,您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全部解决了!”

“真的吗?”

“我相信是这样。”

“亲爱的,现任掌玺大臣日后当了首相,您就是掌玺大臣了……”

“我没有这一奢望!……”总检察长回答。

德-吕卜尔克斯微笑着出去了。

“请亲王恳求国王两点半接见我十分钟。”德-格朗维尔先生送走德-吕卜尔克斯伯爵时又加了一句。

“您没有奢望吗?”德-吕卜尔克斯说着向德-格朗维尔先生狡黠地望了一眼,“嘿,您有两个孩子,您至少想当个贵族院议员吧!……”

“如果总检察长先生已经拿到了信件,我就不必过问了。”科朗坦与德-格朗维尔先生单独在一起时,科朗坦说。德-格朗维尔先生好奇地望着他。这种好奇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对一个如此微妙的案子来说,像您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多余的。”总检察长看到科朗坦已经完全明白或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便这样回答。

科朗坦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几乎显示出自己是保护人的姿态。

“先生,您认识那个关键人物吗?”

“认识,伯爵先生。他是雅克-柯兰,万字会头子,三个苦役监狱的钱财总管。他是一个苦役犯,五年来用卡洛斯-埃雷拉神甫的道袍掩盖自己身份。他是如何受西班牙国王委任来向我国已故国王执行使命的?我们在调查这件事的真相中全都陷入了迷途。我已向马德里寄去材料并派去一个人,现在正等待马德里的答复。这个苦役犯掌握着两位国工的秘密……。”

“这是一个久经磨练的人!我们只能采取两种办法:要么把他跟我们拴在一起,要么把他除掉。”总检察长说。

②指为巩固查理十世极权统治而要颁布一些法令。这些法令触发了一八三○年的革命。

“我们见解一致,我感到十分荣幸。”科朗坦回答,“我不得不为许多人想许多主意,在这些人中,我总该碰上一个机智的人。”

这些话说得很生硬冷淡,总检察长沉默不语。他开始处理几件紧急案件。

雅克-柯兰在法院休息大厅露面时,人们想象不到雅克丽娜感到多么吃惊。她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两手插着腰,因为她是一身蔬菜水果商打扮。尽管她对自己侄子的各种花招习以为常,但这一招却远远胜过别的把戏。

“嘿!如果你再像看博物馆标本那样看着我,”雅克-柯兰说,一边抓住他姑妈的手臂,把她拉出休息大厅,“人家就会把我们当作两个怪物,说不定会把我们逮住,我们就要错失良机了。”

说着他走下木廊商场那列通往木桶街的楼梯。

“帕卡尔在哪儿?”

“他在红发女郎那里等我,此刻在百花河堤溜达呢。”

“普吕当斯呢?”

“她也在红发女郎家里,我说她是我的干女儿。”

“我们走吧……”

“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

《交际花盛衰记》: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七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七节

“嘿!可是,亲爱的,那里边找不到一句能影响她名誉的话……”

“您恐怕不能保持这样的冷静和细心,”卡缪索夫人回答,“您是女人,您属于不会抵挡魔鬼的那类天使……”

“我已经发誓再也不写信了。我这一辈子里,只给这个可怜的吕西安写过信……我要把他给我的信一直保存到我死去的那一天!亲爱的,这是火一般的激情,人们有时候是需要它的……”

“如果人家发现了,怎么办!”卡缪索夫人说,作了一个害臊的姿态。

“哦,我就说这是一本刚开始写的小说里的书信。因为,亲爱的,我把这些信都抄录了下来,把原件都烧掉了。

“哦,夫人,作为报答我,您让我看看这些信吧……”

“也许可以。”公爵夫人说,“亲爱的,您那时会发现,他给雷翁蒂娜可没有写过这样的信!”

这最后一句话概括了一切女人,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女人。

卡缪索夫人像拉封丹寓言中那只浑身胀得鼓鼓的青蛙一样①,在美丽的狄安娜-德-莫弗里涅斯陪同下,兴高采烈地走进了格朗利厄家。这个上午,她要去拉一个关系,这关系对实现自己的雄心是必不可少的。她好像已经听见别人在叫她院长夫人了。她感受到一种战胜巨大障碍的说不出的高兴。这主要障碍便是丈夫的无能,虽然这种无能至今还是若隐若现,但她心中已十分了然。叫一个凡夫俗子出人头地,这要花多大劲儿!对一个女人来说,甚至对国王来说也一样,这等于在享受诱惑众多名演员的乐趣,也就是把一个蹩脚的剧本演上一百遍。这是利己主义的陶醉!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竭力炫耀自己的权势。权势是通过独特的行径,将荒唐戴上成功的桂冠,并对天才加以蔑视,才证实自己的力量。而天才却是极权无法达到的唯一力量。卡利居拉②擢升御马这出宫廷闹剧,过去演出过许多次,今后还将上演无数次。

①见拉封丹寓言诗《青蛙想长得和牛一样大》。

②加利居拉(十二一四一),古罗马皇帝。

狄安娜和阿梅莉在几分钟内便从美丽的秋安娜的雅致而杂乱的卧室来到了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的严肃整齐、颇有气派的豪华房间里。

这位非常虔诚的葡萄牙女人总是八点起床,然后到圣瓦莱尔小教堂去望弥撒。圣瓦莱尔小教堂属于圣托马-达甘教堂,当时位于荣军院前的广场上。这个小教堂今天已经拆毁,被迁移到了勃良第街上。原址将建造一座哥特式大教堂,据说准备献给圣克洛蒂尔德。③

③这座教堂始建于一八四六年,第二帝国时期才竣工。

狄安娜-德-莫弗里涅斯凑近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的耳朵说话。刚说出头几句,这位虔诚的女人便去见德-格朗厄尔先生,很快将他领来了。公爵向卡缪索夫人迅速打量了一眼,这是那些爵爷们洞察人的身世甚至灵魂的目光。阿梅莉的打扮使公爵很有把握地猜度出这个从阿朗松到芒特,再从芒特到巴黎的市民阶层的人物。

啊!如果法官的妻子早知道公爵们有这种本领,她也许不能自在地经受住这彬彬有礼而充满嘲讽的眼神了。她只见到彬彬有礼的一面。无知与精明各有特长。

“这是卡缪索夫人,内阁掌门官蒂里翁的女儿。”公爵夫人对丈夫说。

公爵极其礼貌地向法官的妻子致意,脸上严肃的神情稍稍有所缓和。他拉了拉铃,他的随身男仆进来了。

“你去一趟奥诺雷-什瓦利埃街,乘马车去。到了那里后,找到十号的一个小门拉铃,对出来开门的仆人说,我请他的主人来这里一趟。如果那位先生在家,你就把他接到我这里来。你可以用我的名义,这就足以排除各种困难。尽量在一刻钟内办完这些事情。”

公爵的男仆一走,公爵夫人的随身男仆便出现了。

“你以我的名义到德-肖利厄公爵家去一次,叫人把这张卡片递给他。”

公爵给了一张折叠成某种式样的卡片。这两个亲密的朋友为某种紧急而秘密的事需要立刻见面而又来不及写信时,便用这种方式通知对方。

人们可以看到,社会各阶层有相似的习俗,只是方式方法有细微的差别。上流社会也有自己的隐语,有自己特色的隐语。

“夫人,您能完全肯定存在那些所谓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写给这个年轻人的信件吗?”德-格朗利厄公爵问。

他说着瞥了卡缪索夫人一眼,就像水手抛出一个测深器。

“我没有见过这些信,可是这很叫人担心。”她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女儿不可能写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公爵夫人高声说。

“可怜的公爵夫人!”狄安娜心里想,一边望了德-格朗利厄公爵一眼,这眼光使他颤栗。

“你怎么看,亲爱的小秋安娜?”公爵把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拉到一个窗子前,在她的耳边说。

“亲爱的,克洛蒂尔德那样狂热地爱着吕西安,在她动身前还跟他约会,要是没有勒依古尔夫人,说不定她早就跟吕西安逃到枫丹白露的森林里去了!我知道吕西安给克洛蒂尔德写过一些信,这些信叫一个女信徒看了也会晕头转向!我们这三个夏娃的女儿被书信这条毒蛇给缠住了……”

公爵和狄安娜从窗前回到公爵夫人和卡缪索夫人身边,这两位夫人正在低声交谈。阿梅莉在这方面遵照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意见,摆出一副虔诚的姿态,以博取高傲的葡萄牙女人的欢心。

“我们在听凭一个潜逃的无耻苦役犯摆布!”公爵耸耸肩膀说,“家里接待一些不完全知道底细的人,就会造成这种状况。接纳一个人之前,必须充分了解他的财产,亲戚朋友,以及过去的所有经历……”

从贵族观点看,这句话便是这个故事给人的教益了。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说,“现在想想怎样拯救可怜的德-赛里奇夫人,克洛蒂尔德和我吧……”

“我们只能等亨利来了再说,我已经派人去叫他了。但是,一切都得取决于冉蒂去寻找的那个人。但愿这个人现在在巴黎!夫人,”他朝着卡缪索夫人说,“我很感激您想着我们……”

这就是对卡缪索夫人下逐客令了。内阁掌门官的女儿还算机灵,她领会了公爵的意思,站立起来。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以她可爱的妩媚赢得了很多默契和友情,这时她又施展这种本领,拉住阿梅莉的手,以某种方式叫公爵和公爵夫人注意她。

“我看,她从一大早起身就来救我们,我请你们一定要记住这位娇小的卡缪索夫人。首先,她已经给我帮了忙,这是我不能忘记的。另外,她对我们忠心耿耿,她和她丈夫都是这样。我已经应允让她的卡缪索高升,我也请你们出于对我的爱,对他优先加以保

“您不需要这样的推荐,”公爵对卡缪索夫人说,“格朗利厄家的人不会忘记别人给他们的帮助。为国王效力的人不久就会有机会出人头地,人们要求他们尽忠尽力,您丈夫会补缺的……”

卡缪索夫人告辞出来,得意洋洋,兴高采烈,信心百倍。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家里,沾沾自喜,对总检察长的敌意嗤之以鼻。她心里想:“我们要是把德-格朗维尔先生搞掉该多好!”

卡缪索夫人出来正是时候。国王的宠臣之一肖利厄公爵在台阶上正好碰上这个平民女子。

“亨利,”格朗利厄听见禀报他朋友来到,便喊道,“我请你快去一趟王宫,跟国王说一说。事情是这样的,”他于是把公爵拉到刚才与轻佻而妩媚的狄安娜谈话的那个窗子边。

德-肖利厄公爵不时偷偷地瞄睃那位狂热的公爵夫人。她一边跟那位虔诚的公爵夫人聊天,听她说教,一边跟肖利厄公爵眉来眼去。

“亲爱的孩子,”德-肖利厄公爵的个别交谈结束后说,“还是要明智啊!唔!”他加了一句,同时抓住狄安娜的手,“要循规蹈矩,再也不要使自己受连累,永远不要给人写信了!亲爱的,信件造成了多少个人不幸和公共祸患……对于像克洛蒂尔德那样初次恋爱的姑娘来说,也许还能原谅,但是对于……”

“对于见过战火纷飞的老投弹手来说就不可原谅了!”公爵夫人撇撇嘴对肖利厄公爵说。

这个表情和玩笑使两位公爵和那位虔诚的公爵夫人的阴沉的脸又绽出了笑容。

“我已经四年没有写过情书了!……难道我们得救了吗?”狄安娜问。她装出一副孩子气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还没有!”肖利厄公爵说,“因为您不知道,采取任意行动是非常困难的,对于一个立宪制国家的君主来说,这种行动就像一个已婚妇女不贞一样,就是通奸!”

“是个小毛病!”德-格朗利厄公爵说。

“禁果!”狄安娜微笑着说,“哦,我真想成为内阁首脑,因为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禁果,我都尝过了。”

“哦,亲爱的!亲爱的!”虔诚的公爵夫人说,“您说得太过分了……”

一辆马车停到了台阶前,奔跑的马匹发出很大的响声。两位公爵听到这一声音便向两位妇女告辞,离开她们,去格朗利厄的书房。有人将奥诺雷-什瓦利埃街的一个居民领到书房,他不是别人,正是反警察组织和政治警察头目,默默无闻而又权势灼人的科朗坦。

“请进,”德-格朗利厄公爵说,“请进,圣德尼先生。”

科朗坦对公爵高度的记忆力感到惊讶。他向两位公爵深切致意后,第一个走进书房。

“还是那个人的事,或者说由他引起的事,亲爱的先生。”德-格朗利厄先生说。

“他不是死了吗?”科朗坦说。

“还有一个伙伴,”德-肖利厄公爵说,“一个厉害的伙伴。”

“苦役犯雅克-柯兰!”科朗坦说。

“费迪南,你谈谈情况吧。”德-格朗利厄公爵对前大使说。

“这个歹徒需要提防,”德-肖利厄公爵接着说,“他把德-赛里奇夫人和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写给吕西安-夏尔东的信件都握在手里,以索取一笔赎金。吕西安-夏尔东原是他掌握的人。看来这是这个年轻人的一贯做法,他用自己的信去换取别人充满激情的信,因为据说德-格朗利厄小姐写过几封这样的信。我们至少有这样的担心,但无法得知任何情况,因为她出门旅行去了……”

“那个小青年是不会保存这些东西的!……”科朗坦回答,“这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采取的预防措施!”

科朗坦把手臂支在就座的沙发扶手上,手撑着脑袋进行思考。

“为了钱!……可是,这个人比我们钱多。”他说,“艾丝苔-高布赛克为他当钓饵,从那个名叫纽沁根的金币池塘里钓走了将近二百万……先生们,请你们叫有权人士授予我全权,我替你们除掉这个家伙!……”

“那么……也能销毁这些信件吗?”德-格朗利厄公爵问科朗坦。

“听我说,先生们,”科朗坦站起来继续说,显出一张涨得通红的狡猾的脸。

他把双手伸进黑色莫列顿呢长裤口袋里。这个当代历史剧的名演员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一件礼服,还没有脱掉早晨穿的裤子,因为他知道那些大人物在某些情况下对别人的迅速行动是非常感激的。他不拘礼节地在书房里踱来踱去,高声说着话,仿佛没有别人在场。

“他是个苦役犯!不用诉讼就能把他扔进比塞特尔监狱单独关押,叫他不能与外界联系,让他在那里死去……不过,他可能预见到这种情况,已经给他的同伙下了指令!”

“但是,出其不意地将她从那个妓女寓所逮捕后,他马上被单独监禁了起来。”德-格朗利厄公爵说。

“对这个家伙来说,还有什么单独监禁可言!”科朗坦回答,“他跟……跟我一样厉害!”

“那怎么办?”两个公爵的目光里透出这句话。

“我们可以立即把这个家伙重新关进……罗什福尔苦役监狱……六个月后他就会死在那里!……哦,不用提什么罪行了!”他看到德-格朗利厄公爵做了个手势,便这样回答,“有什么办法呢!一个苦役犯,如果真正强制他在夏朗特河散发的疫气中干活,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天,他六个月也挺不下来的。但是,只有在这个家伙对这些信没有采取预防措施的情况下,这个办法才能奏效。如果他对敌手产生了疑心——这很有可能,那就必须发现他采取什么预防措施。如果掌握信件的人很穷,可以对他进行收买……所以,一定要叫雅克-柯兰开口!真是一场恶战!我可能会被击败!最好的办法是,用别的东西……特赦证,将这些信收买过来,然后将这个人收在我的铺子里。可怜的贡当松和亲爱的佩拉德已经死了,雅克-柯兰是唯一有足够能力继承我位置的人。雅克-柯兰杀死了我的这两个无与伦比的暗探,好像在为他自己安排位置。先生们,你们也看到了,必须授予我全权才行。雅克-柯兰在附属监狱。我马上去检察院见德-格朗维尔先生。请你们派某个心腹人物到那里和我接头,因为我必须向德-格朗维尔先生出示信件,他对我毫不熟悉,我还要把这封信交给议长,或者派一位令人尊敬的引见者……你们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因为我大概需要半小时更衣,也就是说,把自己打扮成该在总检察长先生眼前出现的那个模样。”

“先生,”德-肖利厄公爵说,“我知道您很能干!您能保证成功吗?……我只要求您说出‘能’,或是‘不能’。”

“‘能’,但是要给我全权,而且你们保证以后永远不要就此向我提问。我的计划已经确定。”

这个阴险的回答使两位大人物微微颤栗。

“好吧!先生,”德-肖利厄公爵说,“您将这件事列入您的日常公务吧。”

科朗坦向两位贵族老爷致意告别。

亨利-德-勒依古尔立刻去见国王。费迪南-德-格朗利厄叫人给他备车。由于他担任的职务,他享有随时晋见国王的特权。

这样,社会上下各种利害关系纠集在一起,受必要性所驱使,集中到总检察长的办公室里。这些利害关系由三个人作为代表:德-格朗维尔先生代表司法部门,科朗坦代表豪门贵族,他们两人面对一个可怕的敌手雅克-柯兰,他是蛮横强暴的社会恶势力的化身。

司法与王权结合在一起向苦役犯和他的诡计进行较量,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搏斗!苦役犯是大胆无畏的象征,排除琐碎的计算与考虑,不择手段,没有王权的虚伪,丑恶地象征着饿肚子的人的利益,是饥饿者急速和血腥的抗议!这不是进攻与防守的关系吗?不是抢劫与护卫财产的关系吗?不是社会状态的国家与自然状态的国家狭路相逢这一可怕问题吗?总之,过分软弱的政权代表与野蛮的扰事者之间达成的反社会的妥协,在这里可以找到一幅生动骇人的画面。

有人向总检察长禀报卡缪索先生来到,总检察长示意让他进来。德-格朗维尔先生早就预感到这次来访,想要借此机会与这位法官商定了结吕西安案件的办法。可怜的诗人死去的前一天,他曾与卡缪索一起找到的那个解决办法,已经不能用了。

“请坐,卡缪索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说,一边坐到自己的扶手椅上。

这位官员与法官单独在一起,让人看出他已经疲惫不堪。卡缪索望着德-格朗维尔先生,发现他如此坚毅的脸庞几乎变成了青灰色,显出极度疲劳和彻底沮丧的神色,表明他的痛苦大概要超过死刑犯因书记官宣布驳回向最高法院上诉时所感受的痛苦。按法院惯例,宣布驳回上诉就等于说:“作好准备吧,你的最后时刻来临了!”

“伯爵先生,”卡缪索说,“虽然事情紧急,我还是下次再来吧……”

“别走,”总检察长姿态庄重地回答,“先生,真正的司法官员应该承认自己的焦虑,并且将它埋藏在心底。如果您在我身上看出了一些烦乱情绪,那是我做得不对……”

卡缪索做了一个手势。

“上帝保佑您不要经受我们生活中这些迫不得已的事,卡缪索先生!即使再小的事,也会把人压垮的。我刚刚在我的一个最要好的朋友那里过了一夜。我只有两个朋友,就是奥克塔夫-德-博旺公爵和德-赛里奇伯爵。德-赛里奇先生、奥克塔夫和我,我们从昨晚六点直到今晨六点一直呆在一起,轮流从客厅到德-赛里奇夫人的床边去照看,每次都担心她死了或是永远疯了。德普兰、比昂雄、西纳尔,还有两名看护人员,一直没有离开房间。伯爵很爱他的妻子。这一夜呀,一边是一个因爱情而发疯的女人,一边是悲痛欲绝的朋友,你想想我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一位国家要人不会像一个蠢物那样伤心绝望!赛里奇就像就坐在国务会议席位上那样平静,他蜷着身子坐在一张沙发上,向我们显示出宁静的面容。工作的重负使他低垂的前额上渗出了汗水。由于极度困乏,我从早上五点睡到七点半,而八点半还必须到这里来下达一道处决令。卡缪索先生,请您相信我,一个司法官员在痛苦的深渊里煎熬了整整一夜,感到上帝的手沉重地制约着人间的事物,打击着高尚的心灵,在这样情况下,他很难再坐在这里,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冷静地说:下午四点钟砍掉一个脑袋,消灭一个上帝创造的充满生命活力和非常健康的人!然而,这又是我的职责!……我自己陷在痛苦的深渊中,但是还必须下命令竖立绞架……死刑犯不知道这位司法官员与他同样焦虑不安。这时候,我代表要求进行报复的社会,他代表需要抵偿的罪恶,双方由一纸文书联结在一起,我们是同一个义务的两个方面,是法律的尖刀一时拼凑在一起的两个生命。”

“这位官员如此沉重的痛苦,谁来同情?谁来安慰?……我们的光荣就是把这些痛苦埋在心底!教士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上帝,战士把成千上万被他打死的人献给国家,我觉得他们都要比这位官员幸福,官员身上只有怀疑、恐惧和可怕的责任。”

“您知道要处决谁吗?”总检察长继续说,“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就像昨天死去的那个一样俊美,也像他一样有一头金发。处死他并不是我们的愿望,因为从他那里查获的只有窝赃的证据。这个小伙子被判了死刑都没有招供!七十天来,他经受着各种考验,始终咬定自己无罪。这两个月来,我肩膀上长着两个脑袋!哦!他要是能招供,我宁愿减少一年寿命,因为必须要使陪审冈放心!……如果有一天人们发现这个年轻人因这一罪行被处死,而这一罪行却是另一个人犯的,这对司法将是多大的打击!在巴黎什么事都会引起严重后果,最小的审判事故也会变成政治事件。”

“陪审团这个机构,革命时期的立法者认为是强有力的,实际上是社会废墟的一部分,因为它没有尽职,不能对社会进行足够的保护。陪审团玩忽职守。陪审员分两部分,一部分人不主张死刑,这就导致彻底推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那些弥天大罪,如杀害父母罪,在某省竟被宣判为无罪(苦役监狱中有二十三个杀害父母的罪犯享受‘减轻罪行情状’的照顾),而在另一省,一件可以说是平平常常的罪行,却以死刑进行惩罚。如果在巴黎,在我们这个法院管辖区内,将一个无辜的人处死了,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他是一个潜逃的苦役犯。”卡缪索先生小心翼翼地说。

“可是,到了反对派和报界手里,他会成为复活节的羔羊。”德-格朗维尔先生大声说,“反对派掌握有利的条件能为他洗刷,因为他是一个狂热地维护当地观念的科西嘉人,他的杀人罪是‘族间仇杀’行为!……在那个岛上,杀死仇敌的人,自认为非常正直,别人也这样认为……

真正的司法官员确实很不幸!您瞧,他们的生活必须与整个社会隔绝,就像过去天主教高级神职人员一样。只有当他们在规定的时间走出自己的修室时,别人才能见到他们。他们表情严肃,苍老年迈,令人尊敬,像古代社会集法权与神权于一身的希伯莱教大祭司那样判案!人们只有在司法官员的座位上才能找到我们……今天,人们看到我们也和别人一样喜怒哀乐!……人们看到我们在客厅里,在家庭里,是普通公民,也有激情,我们并不那么可怕,也会显得滑稽可笑……”

这发自心底的呼喊,加上有顿挫的停歇、感叹和手势,是那样雄辩有力,难以用笔墨加以描绘。卡缪索听了为之颤栗。

“先生,”卡缪索说,“昨天,我也开始感受到我们这个职业的痛苦!……我差点儿因那个年轻人的死而死去。他没有领会到我在袒护他,这个不幸的人便自己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了……”

“哎,本来不应该审讯他,”德-洛朗维尔先生大声说,“什么也不做就帮上了忙,那多省事……”

“可是有法律规定啊!”卡缪索回答,“他被捕已经两天了!……”

“祸事已经发生了。”总检察长说,“我已作了最大努力来进行补救,当然,这是无法补救的。我的马车和手下的人都加入了这位意志薄弱的可怜诗人的送葬行列。赛里奇和我一样尽了力,而且尽了更大的力。他接受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委托,将是他的遗嘱执行人。他作出这一应允时,她的妻子向他望了一眼,眼光中闪烁着理智。另外,奥克塔夫伯爵亲自参加了吕西安的葬礼。”

“好吧!伯爵先生,”卡缪索说,“把我们这件事办完吧!我们还有一个非常危险的在押犯,您跟我一样清楚,他是雅克-柯兰。这个歹徒将要被人认出他的真面目……”

“那我们就完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叫起来。

“现在,他就在您的那个死刑犯身边。过去在苦役监狱中,那个死刑犯是他的被保护人,就像吕西安在巴黎是他的被保护人一样!比比-吕班扮成宪兵进入他们会面的地方。”

“司法警察为什么要参与进去?”总检察长说,“司法警察只能按我的命令行事!……”

“整个附属监狱都会知道我们抓了雅克-柯兰……对,我是来告诉您,这个胆大包天的要犯可能掌握着德-赛里奇夫人、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信札中最连累人的信件。”

“您能肯定这一点吗?……”德-格朗维尔先生问,脸上流露出惊讶而痛苦的神色。

“您想想吧,伯爵先生,我对这桩祸事的担心有没有道理。当我打开从这个倒霉的年轻人寓所搜来的那相信件时,雅克-柯兰专注地瞧了一眼,接着流露出满意的笑容。这笑容的含意,一个预审法官是不会搞错的。一个像雅克-柯兰这样老谋深算的恶棍是不会轻易抛弃这样的武器的。这家伙要是在政府和贵族的敌人中找一名辩护人,这些信件落入这个辩护人手里,您说会产生什么后果?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很关心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已经去通知她了。她们两人这时候大概已经在格朗利厄家商议对策了……”

“对这个人无法提起诉讼了!”总检察长高声说着站起来,在书房里大步走来走去,“他肯定将这些东西放到可靠的地方了……”

“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卡缪索说。

预审法官的这句话顿时消除了总检察长对他的全部成见。

“是吗?……”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着又坐了下来。

“我从家里出来去司法大厦的路上,对这件令人遗憾的事作了深入思考。雅克-柯兰有一个姑妈,是真姑妈,不是假姑妈。对这个女人,政治警察已经向巴黎警察局提交了一份记录。她叫雅克丽娜-柯兰,是雅克-柯兰的父亲的姐妹。雅克-柯兰是她的弟子,也是她的上帝。这个女人开一家服饰脂粉店,她借助生意中建立起来的各种联系,掌握了很多家庭的秘密。雅克-柯兰如果把这些能救他命的信件托付给了什么人保管,那一定是她!我们将她逮捕起来……”

总检察长用精明的目光看了卡缪索一眼,这目光的含意是:“这个人不像我昨天认为的那么傻,只是还年轻一点,还不会使用司法的缰绳。”

“要使事情成功,必须改变我们昨天采取的全部措施,”卡缪索继续说,“我是来向您请示,请您发布命令……”

总检察长拿起他的裁纸刀,轻轻地敲着桌沿。这是那些考虑问题的人完全沉浸在思考时的一个习惯动作。

“三个大家庭处于危险境地!”他高声说,“千万不能莽撞行事!……您说得不错,首先,我们要遵循富歇的至理名言:‘逮捕!’必须立即将雅克-柯兰重新单独关押!”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确认他是苦役犯了!这就损害了吕西安死后的名声。”

“多么可怕的案子!”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真是进退两难!”

这时候,附属监狱的监狱长进来了,他并非没有敲门。像总检察长办公室这样严加守卫的地方,只有检察院的熟人才能到这里来敲门。

“伯爵先生,”戈尔先生说,“那个叫卡洛斯-埃雷拉的犯人要求与您谈话。”

“他跟谁有过接触?”总检察长问。

“跟关押的犯人,因为他在放风院子里大概已经呆了七个半小时。他见了那个死刑犯,死刑犯好像还跟他聊了一阵。”

德-格朗维尔先生的脑子中突然闪过卡缪索先生的一句话,觉得可以利用雅克-柯兰供认与泰奥多尔-卡尔维关系密切,来叫他交出那些信件。

总检察长找到了推迟执行死刑的理由,感到很高兴。他示意叫戈尔先生走到他的身边。

“我想把死刑的执行推迟到明天,”他对戈尔先生说,“但是这一推迟不要引起附属监狱的人怀疑,要绝对保密。叫行刑者做出去检查准备工作的姿态。您把那个西班牙教士在严密看管下送到这里来,西班牙大使馆向我们要这个人。叫宪兵把卡洛斯先生从你们进出的那道楼梯带过来,以免他见到任何人。通知这些宪兵,两个人挟持他,一人扭住一条胳膊,直到我办公室门口才能放开。戈尔先生,您能完全肯定这个危险的外国人只是跟那些囚犯交谈过吗?”

“啊!他从死囚牢房出来时,有一位女士来看他……”

听到这句话,两位司法官员交换了一下眼色,可这是什么样的眼色啊!

“什么样的女士?”卡缪索问——

《交际花盛衰记》: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六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六节

“谁把你出卖了?你愿意叫我为你报仇吗?”雅克-柯兰急切地问,试图唤醒在生命最后时刻使这些心灵震颤的最后感情,“谁知道呢,我的老兄弟,为你报仇的同时,也许能为你与‘鹳鸟’达成和解?……”

杀人犯听到这句话,用充满幸福的目光望着他的老板。

“可是,”老板对着这张富有表情的面孔回答,“我现在只是为泰奥多尔演这出戏。等这出滑稽戏演成了,我的老兄,我还能为我的一个朋友做很多事情,你是我的朋友之一……”

“如果我能仅仅看到你把这个可怜的小泰奥多尔的仪式给推迟的话,那么,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这件事已经办妥了,我肯定能把他的脑袋从‘鹳鸟’的利爪下救出来。为了从监狱里跑出去,你看,拉普拉叶,大家必须手携手……一个人什么事也办不成……”

“这话不错!”杀人犯高声说。

拉普拉叶对老板已经充分信任,而且有了狂热的信仰。他于是不再犹豫了。

拉普拉叶讲出了自己同谋的内幕。这一内幕直到此刻始终没有泄露过。雅克-柯兰要知道的正是这一点。

“事情就是这样。这个案子里,有比比-吕班手下的警察鲁法尔,我和高戴。”

“‘拔毛’?……”雅克-柯兰高叫起来,说出了鲁法尔的贼名。

“对,这些无赖出卖了我,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窝点,而他们不知道我藏在什么地方。”

“你给我的靴子上了油①,亲爱的。”雅克-柯兰说。

①黑话,意为:你告诉我的这些情况有助找出狱。

“你说什么!”

“你听着,”老板回答,“你看到了吗,全心全意信赖我能得到什么?……现在,为你报仇是我玩的这一局中的一个点!……我不要求你告诉我你藏匿钱财的地方,你可以在最后时刻对我说。但是,你对我说说鲁法尔和高戴的事吧!”

“你现在和将来都是我们的老板,对你,我没有什么可保密的。”拉普拉叶回答,“我的金子藏在高诺尔屋子的地窖里。”

“你不担心你的‘后侧风’吗?”

“嘿!这个!我搞的这一手,她什么都不知道!”拉普拉叶说,“尽管高诺尔是个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说一个字的女人,但我还是把她灌醉了。那么多的金子呢!”

“是啊,它能使最纯洁的良心变质,就跟牛奶变质一样!……”雅克-柯兰回答。

“所以,我干了这事,谁也没有看见我!连那些鸡鸭都在鸡笼鸭笼里睡觉呢。金子被埋在酒瓶后头三尺深的地下,上面铺了一层卵石和灰浆。”

“好!”雅克-柯兰说,“那么,别人藏在什么地方?……”

“鲁法尔藏在高诺尔家,在这个可怜女人的卧室里,通过这一着他就把她握在了手心里,因为,如果事情败露,她便成了窝脏同谋犯,要去圣拉扎尔监狱度过她的余生了。”

“啊,这个坏蛋!警察使你们成了窃贼!……”雅克说。

“高戴把他的东西藏在他的姐姐家里。他姐姐是个洗小件棉布制品的洗衣工,一个正直的姑娘。如果事发,她可能会坐五年牢,这是她怎么也不会料想到的。高戴把地上的方石撬开,然后重新铺上,再把缝填好。”

“你知道我想叫你干什么吗?”这时候,雅克-柯兰用磁铁般的目光看了拉普拉叶一眼,说。

“干什么?”

“把玛德莱娜的事算在你的帐上……”

拉普拉叶的身体异样地颤抖了一下,但是在老板死死逼视的目光下,很快恢复了顺从姿态。

“啊!你已经发出不满的叫声了!你还想参与我的事!嘿,四桩杀人罪和三桩杀人罪,不是一个样吗?”

“可能是这样!”

“从上帝那儿说,你的血管里是没有血的,而我还在考虑救你!……”

“怎么救呢?”

“傻瓜,如果答应把金子归还那家人家,你就可以开脱,走进‘终生草地’。如果他们拿了钱,我就不会把你的脑袋送出去。此刻你值七十万法郎呢,傻瓜!……”

“老板!老板!”拉普拉叶欣喜若狂地叫起来。

“而且,我们还要把杀人罪都加到鲁法尔头上去!……”雅克-柯兰继续说,“比比-吕班一下子就要被撤职……我就把他握在手心里了!”

拉普拉叶听到这个主意,惊得瞠目结舌,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成了一尊雕像。他被捕已经三个月了,马上要上重罪法庭受审。拉福尔斯监狱的朋友们给他出过主意,但是他没有向他们吐露自己的同谋。他掂量了自己的罪行,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而这个计划,所有被判刑的聪明人却都没有想到。所以,这个貌似希望的东西几乎把他弄得呆头呆脑了。

“鲁法尔和高戴已经过上花天酒地的生活了吗?他们已经花掉一部分金币了吗?”雅克-柯兰问。

“他们不敢。”拉普拉叶回答,“这些坏蛋在等我掉脑袋呢。这是‘雌邮戳’来看‘雄邮戳’时,她叫我的‘后侧风’告诉我的。”

“那好!二十四小时后,我们要把他们的钱财搞到手!……”雅克-柯兰大声说。那些家伙不能像你这样退赃,你将落得像雪一样洁白无瑕,而他们则会混身被血染红。你让他们拉下了水,但是经过我的关心,你将成为一个正直的小伙子。我把你的钱拿在手里,好为你的其他官司活动。你还会进‘草地’的,一旦进去,你就设法逃出来……这是痛苦的生活,但总究还是活着嘛!”

拉普拉叶的眼睛里显出内心的无比激动。

“老兄!用七十万法郎,可以干很多事呢!”雅克-柯兰说。他使他的“兄弟”沉醉在希望中。

“老板!老板!”

“我要叫司法部长晕头转向……啊!鲁法尔的事要叫他们好看了,要把警察局搞个唏哩哗啦,比比-吕班算是完了!”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拉普拉叶狂喜地大叫起来,“你下命令吧,我听你的。”

他说着将雅克-柯兰拥抱在怀中,眼里挂着喜悦的泪水。他觉得可以保全自己的脑袋了。

“这还没完呢,”雅克-柯兰说,“‘鹳鸟’消化不良,特别是有了‘加倍发烧’的事实(揭露出需要承担责任的新事实)。现在‘要送一个女人上去’(要对一个女人进行假揭发)。”

“怎么送?做什么用?”杀人犯问。

“你帮我忙吧!你会明白的!……”“鬼上当”回答。

雅克-柯兰向拉普拉叶简略地透露了南泰尔地方犯罪的内情,叫他明白必须有个女人同意扮演吉内塔的角色。然后,他与兴高采烈的拉普拉叶向“雄邮戳”走去。

“我知道你爱‘雌邮戳’爱到什么程度……”雅克-柯兰对“雄邮戳”说。

“雄邮戳”投向他的眼光是一首可怕的诗。

“你将来进‘草地’期间,她将干什么呢?”

“嘿,如果我为你把她弄进拉福尔斯女牢,玛德洛奈特或圣拉扎尔监狱一年,这正好是你受审判、动身、到达和越狱的时间,你看怎么样?”

“你创造不出这个奇迹,她没有同谋。”“雌邮戳”的情人说。

“啊!我的‘雄邮戳’”,拉普拉叶说,“我们老板的本领比上帝还要大!……”

“你和她接头的暗语是什么?”雅克-柯兰问“雄邮戳”,摆出一副肯定不会遭到拒绝的头目的姿态。

“sorgueapantin(巴黎之夜)。她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说话的人是从我这儿去的。如果你想叫她服从你,你可以拿一枚五法郎的硬币给她看,同时说一声:Fonbif!(‘雌邮戳’一词的字母重新排列后组成的词)”

“她将在拉普拉叶的判决书中被判刑,蹲一年后作了交代而得到赦免。”雅克-柯兰望着拉普拉叶,像在教育人似他说。

拉普拉叶明白了老板的计划,向他使了一个眼色,表示答应他要使“雄邮戳”下决心进行合作,叫“雌邮戳”在他将承担的罪行中充当假同谋。

“再见了,孩子们!你们很快就会得悉我从夏尔洛手中救出了我的孩子。”“鬼上当”说,“是的,夏尔洛已经带着他的贴身侍女在书记室等待给玛德莱娜打扮呢!瞧,”他说,“‘鹳鸟头子’(总检察长)派人来找我了。”

果然,一名看守从边门出来,向这个神通广大的人做手势。科西嘉小伙子的险境促使他发挥这凶残的本领,他是善于用这种本领向社会作斗争的。

就在吕西安的遗体从他手里被夺走时,雅克-柯兰下了最大决心,要通过某件事,而不是通过某个人,再一次体现自己的本领。指出这一点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他终于打定了决定命运的主意,就像拿破仑坐上小船驶向贝莱罗丰号舰艇时打定的主意一样。①说来也怪,在这桩事情上,各种因素都在帮这个恶魔的忙。

①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五日,拿破仑在沿铁卢战争失败后乘坐一条“雅什特列布”号横帆二桅小船,驶向英国军舰“贝莱罗丰”号。英国人又把拿破仑从“贝莱罗丰”号转移到“诺森伯仑”号上,于十月十六日将拿破仑囚禁在大西洋中的圣赫勒拿岛。

这个罪恶生命的出人意料的结局可能会使这个人物失去一些光彩。如今,只能通过一些无法接受和难以置信的事情才能得到这样的结局。在我们和雅克-柯兰一起走进总检察长办公室前,有必要跟随卡缪索夫人走一趟,看看在附属监狱发生这些事情时,她到哪些人家去了。

风俗史家永远不应该抛弃的一个责任,就是不能用表面上富有戏剧色彩的安排来损害真实,特别是当真实已经变得富有传奇意味的时候。社会的本态中包含着许多偶然,许多错综复杂和难以预料的情形,特别在巴黎更是如此,编造者的想象力无论如何是跟不上的。真实是大胆的,它能达到艺术无法表现的境界,令人难以置信甚至不大合乎情理,除非作家对它加工删改,使它淡化。

卡缪索夫人着意化了一个晨妆,差不多体现出高雅的风度。对于这个六年来一直住在外省的法官妻子来说,这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她要在上午八点到九点去看望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和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要叫这两位夫人对她的装束说不出什么坏话。我们得赶紧说一句:阿梅莉-塞西尔-卡缪索虽然是蒂里翁家的姑娘,也只是成功了一半。她在装饰打扮上不是有两次失误吗?……

人们很难想象,巴黎妇女对各种雄心勃勃的男人来说会有多么大的用处。无论是在上流社会还是在盗贼世界,她们都是必不可少的。在盗贼世界,大家刚才已经看到,她们扮演着重要角色。现在你们设想一下,有个人不得不在某个限定时间内去跟一位大人物说话,否则就要见不到天日。这个在复辟时期了不起的人物,至今还叫掌玺大臣。你们挑选一个处境最优越的人,一个法官吧,也就是说熟悉法院的人。法官不得不去找一位处长,或一位私人秘书,或秘书长,向他们说明立刻求见的必要性。想求见一位掌玺大臣就能立刻见到吗?一天之中,他如果不在议院,便是在大臣会议上,或者正在签署文件,或者正在接见客人。早晨,他不知在什么地方睡觉;晚上,他有公务或私事。如果每个法官都能凭一些借口要求他拨出时间接见,这位司法当局的头头可就忙坏了。因此,特殊和即刻的求见需要提交给一个有权势的中间人批准。如果他是你的对手,这就成了一个障碍,一道需要打通的大门。可是,如果是一个女人,她就会去找另一个女人,她会立即走进卧室,唤起女主人或贴身侍女的注意,特别是当女主人与这件事关系密切或感到十分紧要时更是如此。请大家把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称作雌性权势吧,她是连一位大臣也不敢对她怠慢的。这个女人写一封散发着龙涎香味的短信,她的随身男仆将信送到大臣的随身男仆手中。大臣醒来时见到这封信,立刻就能阅读。

即使大臣正有公务,但想到要去拜访一位巴黎王后,一位圣日耳曼区有权有势的人物,一位公主、王太子夫人或国王宠爱的人,他也会感到十分高兴。七月革命时期唯一真正的内阁首相卡西米尔-佩里埃,就常常扔下手中的一切,到国王查理十世议会的一位前首席贵族那里去。

这个道理可以说明以下这段话具有多大效力。“夫人,卡缪索夫人有非常紧急的事求见,说夫人您是知道的!”德-埃斯帕尔夫人的贴身女仆认为女主人已经醒了,便向她这样通报说。

侯爵夫人高声吩咐立即带阿梅莉进来。法官的妻子先说出这样的话,侯爵夫人注意地倾听:

“侯爵夫人,我们为您报了仇,但我们自己却完蛋了……”

“怎么回事,我的小美人?……”侯爵夫人回答,一边注视着站在半开房门前昏暗中的卡缪索夫人,“今天早上,您戴着这顶帽子,就像天仙一般。您在哪里找到这种式样的?……”

“夫人,您心肠真好……可是您知道,卡缪索用那种方式审问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使这个年轻人陷入了绝望,他在狱中吊死了……”

“那德-赛里奇夫人怎么样了?”侯爵夫人高声说,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叫对方把一切经过再给她讲一遍。

“哎呀,人家认为她疯了……”阿梅莉回答,“啊!如果您能得到大臣阁下同意,请他立即派差役到司法大厦召来我的丈夫,大臣先生就会获悉很多奇怪的事情,他必定会告诉国王……到那时,卡缪索的敌人就哑口无言了。”

“谁是卡缪索的敌人?”侯爵夫人问。

“总检察长呗,现在又加上了德-赛里奇先生……”

“那好,亲爱的,”德-埃斯帕尔夫人回答。她的那场要宣布丈夫禁治产的屈辱官司,就是由于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奇先生作梗才打输了。“我来保护您。我不会忘记我的朋友,也不会忘记我的敌人。”

她拉了拉铃,叫人打开窗帘。阳光泻进室内。她要写字小桌,贴身侍女将它送过来。侯爵夫人急速写成一封短信。

“叫高达尔骑马把这封信送到掌玺大臣公署去。不用等答复。”她对贴身侍女说。

贴身女仆急速走出房间。尽管有女主人的这一吩咐,她还是在门外站了几分钟。

“这么说,有很大的秘密吗?”德-埃斯帕尔夫人问,“跟我说说吧,亲爱的。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有没有卷进案子里去?”

“侯爵夫人可以从大臣阁下那边得悉一切情况。我丈夫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他只告诉我他的处境很危险。对我们来说,德-赛里奇夫人这样发疯,还不如死了好。”

“可怜的女人!”侯爵夫人说,“她不早就是个疯子吗?”

上流社会的女人可以用一百种不同方式说同一句话,用以向细心洞察的人表明话题非常广泛。说话时,心灵完全进入话音和眼神,并在光线和空气中留下印记,这光线和空气便是眼睛和喉头工作的场所。通过“可怜的女人!”这几个字的抑扬发音,侯爵夫人流露出报了仇雪了恨的快意和胜利的喜悦。啊!她怎么不希望吕西安的这个保护人遭受大灾大难呢!憎恨的对象死了,报复心里依然活着,永远不会得到满足,真叫人暗自恐惧!卡缪索夫人虽然心肠硬,好记恨,爱找麻烦,但听了这句话也感到十分震惊。她竟说不出一句话,只在那里沉默不语。

“狄安娜确实对我说过,雷翁蒂娜到监狱去了,”德-埃斯帕尔夫人接着说,“这位亲爱的公爵夫人对这种状况感到伤心,因为她很偏爱德-赛里奇夫人。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她们两人几乎同时爱上了这个小笨蛋吕西安。没有什么比在同一祭坛上顶礼膜拜更能使两个女人联合在一块儿,或是互相分离。所以这位亲爱的朋友昨天在雷翁蒂娜的卧室里呆了两个小时。据说,可怜的伯爵夫人说了好些可怕的话!人家告诉我,这些话特别令人恶心!……一个体面的女人不该这么过分!……哼,这纯粹是肉体情爱……公爵夫人来看我时,面色惨白得像个死人,她还真有点儿勇气!这个案子里真有一些怪事……”

“我丈夫将把一切都告诉掌玺大臣,以便表白自己。别人想救吕西安,而他呢,侯爵夫人,他是履行自己的职责。一个预审法官总得在法律要求的时间内审问单独关押的犯人!……人家总要问问这个小倒霉鬼一些事嘛,可是他没有领会这种审问只是走走形式,他却立刻都招认了……”

“他是个愚蠢而放肆的家伙!”德-埃斯帕尔夫人尖刻地说。

法官妻子听了这句断然的话沉默不语。

“我们在德-埃斯帕尔先生禁治产一案中败诉,这不是卡缪索先生的过错,这个我不会忘记的!”侯爵夫人停顿片刻后说,“那是吕西安、德-赛里奇先生、博旺先生和德-格朗维尔先生把我们搞输了。随着时间推移,上帝会站到我这一边的!而这些人都会倒霉。您放心吧,我马上派德-埃斯帕尔骑士去见掌玺大臣,叫他赶快把您丈夫叫来,如果这样做有用的话……”

“啊!夫人……”

“您听着!”侯爵夫人说,“我答应你们明天立即授勋,授予你们荣誉勋位勋章。这是对你们在这个案件中的作为表示满意的一个有力证明。是的,这对吕西安来说又多了一份谴责,说明他就是有罪!难得有寻开心去上吊的……好了,再见吧,亲爱的美人!”

十分钟以后,卡缪索夫人走进美丽的秋安娜-德-莫弗里涅斯的卧室。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凌晨一点才上床,到九点钟还没有睡着。

这些公爵夫人即使再无动于衷,她们毕竟是女人,心是灰泥做的,看到自己的一个女友饱受疯狂折磨,这种景象不会不在她的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记。

另外,狄安娜与吕西安的私情尽管已经断了十八个月,但在公爵夫人的心中还是留着很多回忆。这孩子的惨死也给了她沉重的打击。这个漂亮英俊的男子那样风流倜傥,那样富有诗意,那样擅长抚爱女人,而现在狄安娜整夜都看见他吊死在那里,就像雷翁蒂娜疯病发作时打着狂热的手势所描绘的那样。她还保存着吕西安写给她的那些富有说服力的令人陶醉的信件,这些信件能与米拉波①写给索菲的信媲美,而且更具有文学韵味,更为高雅,因为这些信是受最强烈的激情——虚荣心的驱使而写成的!占有了最迷人的公爵夫人,看着她为自己表现狂热的爱,当然是那种私下的狂热的爱,这种幸福使吕西安昏了头。情夫的骄傲心情给了诗人很多灵感。公爵夫人一直保存着这些动人心弦的信,就像某些老人保存着色情画片一样,是因为信中对她身上最没有公爵夫人味道的部分作了夸张的歌颂。

①米拉波(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法国演说家、政治家、作家。他的名作《致索菲的信》于一七九二年发表。

“而他已经死在一个肮脏可怕的监狱里了!”她心里想,一边怀着恐惧心情把这些信紧紧抱在怀里。这时候,她听见贴身侍女轻轻的敲门声。

“卡缪索夫人求见,说有一件有关公爵夫人极为重要的事情。”贴身女仆说。

狄安娜站起来,感到惊惶不安。

“哦!”她望着阿梅莉说,阿梅莉见机行事,又做出一番表情,“我都猜到了。是关于我的信件……啊!我的信件!……”

她一下子坐到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她这时想起在热恋高xdx潮中,自己也用同样的语气给吕西安复过信,曾像男人赞颂女人的灿烂光辉一样赞颂过男人的诗意,而且赞颂得何等狂热!

“哎!是啊,夫人,我是来救您的,比救命还重要呢!这关系到您的名誉……您定定神,换上衣服,我们上德-裕朗利厄公爵夫人家去吧,幸亏您还不是唯一受牵连的人……”

“可是,有人告诉我,雷翁蒂娜昨天在司法大厦把所有从可怜的吕西安寓所搜查到的信件全都烧了?”

“可是,夫人,吕西安还有一个搭档,那就是雅克-柯兰!”法官的妻子大声说。“你总是忘记他的这个凶恶的同伴。毫无疑问,他是造成这个可爱而令人怀念的小伙子死亡的唯一原因!可是,这个苦役监牢里的马基亚维里,他是从来不糊涂的!卡缪索先生确信,这个魔鬼把情妇们写的那些最能连累人的信件藏到了可靠的地方,那些都是他的……”

“……他的朋友的情妇。”公爵夫人急忙说,“您说得对,我的小美人,应该到格朗利厄家去商量个办法,我们大家跟这桩案件都有关系。所幸的是,赛里奇会帮我们一把……”

正如人们在附属监狱的一些景象中看到的那样,极度的危险能使人的心灵产生强大毅力,就像使身体产生强大反应力一样。这是一个精神伏特电池。可能不久的将来,人们会掌握一种这样的方法:通过化学途径,将感情浓缩成一种流体,一种也许与电流相似的流体。

苦役犯和公爵夫人身上都感受到同样现象。这个灰心丧气、半死不活,一夜没有睡觉的女人,这个连更衣都很挑剔的公爵夫人,一下子重新获得了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母狮般的力量,产生了战火纷飞中的将军的智慧。狄安娜亲自挑选一身衣服,立刻完成了自己打扮,那敏捷的动作,就像业余妓女自己伺候自己差不多。一切都办得那么妥贴,她的侍女一时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侍女感到极其惊讶的是,她看到女主人身穿衬衣,也许是乐意让法官妻子透过半透明的细麻布看到她那与卡诺瓦所雕的维纳斯像一样洁白完美的身躯,它就像薄纸包裹的珠宝。狄安娜忽然想到她那件简易胸衣放在了什么地方。那种胸衣是从前面钩住,急性女人穿上时不用费时费力去系带子。贴身女仆送来衬裙时,她已经对好衬衣花边,安排好上身各种饰物,最后穿上连衣裙,完成了这身打扮。阿梅莉在侍女的示意下,给公爵夫人从后面扣上连衣裙扣子并给她帮忙。侍女取来苏格兰线袜,丝绒高统靴,一块披肩和一顶帽子。阿梅莉和贴身女仆一人给她穿上一只靴子。

“您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阿梅莉机灵地说,一边感情漾溢地亲吻着狄安娜细腻光滑的膝头。

“夫人是天下无双的。”贴身侍女说。

“行啦,若塞特,闭上你的嘴!”公爵夫人说,“您有马车吗?”她问卡缪索夫人,“走吧,我的小美人,我们路上谈吧。”

公爵夫人便跑着下了卡迪尼昂公馆的大楼梯,边下楼梯边戴手套,这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事。

“上格朗利厄公馆,快!”她吩咐一个男仆,同时做手势让他上车,在车后伺候。

仆人在犹豫,因为这是一辆公共马车。

“啊!公爵夫人,您没有对我说过这个年轻人那里也有您的一些信!否则,卡缪索可以有另外的做法……”

“我一直关心着雷翁蒂娜的状况,竟把自己完全忘掉了。”她说,“这个可怜的女人前天就几乎疯了,您想想,这件要命的事该会使她精神错乱到什么地步!啊,亲爱的,您不知道昨天上午我们是怎么过的……啊,真要叫人把爱情都抛弃了。昨天,雷翁蒂娜和我两人被一个凶狠的老太婆——一个脂粉商人,能干的女人——拖到被人叫作法院的那个充满臭污和血腥的地方去了。在领她去司法大厦时,我对她说:‘德-纽沁根夫人去那不勒斯时,遇上了地中海的险恶风暴,她便跪到地上大喊大叫;上帝啊,救救我吧,就这一次!这不也要叫我们像纽沁根夫人那样双膝跪地求救吗?’哎!这两天的这种日子,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们写这些信难道很蠢吗?……可是,是在恋爱呀!你收到好几页信,看了叫你心头感到火辣辣的,什么都燃烧起来了,这时候,哪里还有谨慎小心,于是就写了回信……”

“为什么要写回信呢,不是可以行动吗!”卡缪索夫人说。

“晕头转向是多么美妙的事!……”公爵夫人骄傲地说,“这是心灵的享受。”

“漂亮的女子是可以被原谅的,”卡缪索夫人谦逊地回答,“她们受诱惑的机会确实要比我们这些人多!”

公爵夫人莞尔一笑。

“我们总是过分宽容,”狄安娜-德-莫弗里涅斯接着说,“以后我也要像那个凶狠的德-埃斯帕尔夫人那么做。”

“她是怎么做的?”法官的妻子好奇地问。

“她写了上千封情书……”

“有这么多!……”卡缪索夫人打断公爵夫人的话叫起来——

《交际花盛衰记》: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五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五节

人们很快获悉金发玛依狂热地爱着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很少露面,人们以为他对金发玛依的一切爱情都无动于衷。事情更显得扑朔迷离。这个年轻人受到暗探注意,很快被发现并证实是个潜逃的苦役犯,科西嘉族间仇杀的著名头目,外号叫作玛德莱娜的美男子泰奥多尔-卡尔维。

人们向泰奥多尔放出一个窝主。他是一个既为盗贼干事又为警方效力的两面人物。他答应购买泰奥多尔的餐具、金表和项链。正当圣纪尧姆大院的旧铁商在院内十点半给化装成女人的泰奥多尔数钱时,警察前来搜查,逮捕了泰奥多尔,扣押了这些物品。

立刻开始预审。根据检察院的看法,只有这么一点点材料,不可能将他判处死刑。卡尔维始终坚定不移,从来不说自相矛盾的话。他说,是一个乡下女人在阿尔冉特伊卖给他这些东西,买下后听到南泰尔发生杀人案,便明白了拥有这些餐具、这块表和这些首饰十分危险,而且,在巴黎那位酒商,也就是皮若寡妇的叔叔死后,这些东西已经列入他的财物清单,后来又成了被窃物品。最后,他说,由于自己为贫穷所迫,只好将这些物品出售,他就想利用一个未受牵连的人将这些东西出手。

从这个出狱的苦役犯嘴里,再也得不到更多的情况了。他以沉默和坚定态度终于使法院相信,罪犯可能是南泰尔的那个酒商,卖给他赃物的那个女人正是酒商的老婆。皮若寡妇的这位倒霉的亲戚和他的妻子便被抓了起来。但是,经过一星期关押和一场仔细调查,证实犯罪那天,丈夫和妻子都没有离开他们的店铺。再说,卡尔维也没有认出酒商的老婆就是据他所说的卖给他银器和首饰的那个女人。

与卡尔维同居的那个女人卷进了这场官司。她被证实从案发到卡尔维想抵押银器和首饰时为止,花销了大约一千法郎。这样的证据似乎足以将这个苦役犯和他的姘妇送上刑事法庭。这是泰奥多尔犯的第十八桩杀人案,所以他被判处死刑。这个策划得如此巧妙的罪行看来是他犯下的。他没有认出南泰尔的卖酒的女人,而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倒认出了他。调查结果表明,很多证人证明泰奥多尔在南泰尔住过一个月,他在那里帮泥水匠干活,满脸石灰,衣衫褴褛。南泰尔的人都把这个小伙子看作十八岁。他可能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策划了这桩罪行。

检察院认为一定还有一个同谋。人们量了一下烟囱的宽度,与金发玛依的腰身对照,看看她是否能从烟囱潜入室内。然而,现代建筑师用陶管代替了过去那种宽大的烟囱,一个六岁孩童都无法从这种管子通过。如果没有这个奇异而叫人恼火的谜,泰奥多尔一星期前就被处决了。正如人们所见到的,监狱指导神甫也已束手无策。

那个时期,雅克-柯兰正全神贯注与贡当松、科朗坦和佩拉德争斗,大概没有注意这桩案子和卡尔维的名字。何况,“鬼上当”想竭力忘掉那些“朋友”以及一切有关司法大厦的事。他害怕面对面地跟一个“兄弟”相见,因为这样人家就会向“老板”要帐,而他却无法偿还。

附属监狱的监狱长立即来到总检察长的办公室,看见第一代理检察长手里拿着处决令正在与德-格朗维尔先生谈话。德-格朗维尔先生刚刚在赛里奇公馆度过了一整夜,极其疲惫和痛苦,因为医生不敢肯定伯爵夫人是否还能保持理智。尽管如此,由于有这一要案,他还不得不来检察院几个小时。德-格朗维尔先生与监狱长交谈片刻后,便从代理检察长手里取回处决令,将它交给了戈尔。

“除非您以后发现有特殊情况,否则就执行处决!”他说,“我相信您会谨慎行事。竖立绞刑架可以推迟到十点半,您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这样的一个上午,几个小时顶得上几个世纪,一个世纪内会发生好些大事呢!不要让人以为要缓期执行。必要的话,叫人给他更衣。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九点半向桑松传达命令。叫他待命!”

监狱长离开总检察长办公室时,在通向长廊的过道穹顶下遇见了卡缪索先生。卡缪索先生正要去见总检察长。监狱长与这位司法官员匆匆谈了几句,向他通报了附属监狱中有关雅克-柯兰的情况,然后下楼回监狱,安排“鬼上当”与玛德莱娜对质。比比-吕班扮成一个活龙活现的宪兵,代替那头监视科西嘉青年的“绵羊”。这一切安排妥当后,监狱长才允许这个所谓教士与死刑犯接触。

一个看守来接雅克-柯兰,要把他带到那个死刑犯的牢房去。那三个苦役犯见到这一情景时显出难以形容的惊骇情绪。他们同时一跃而起,扑到雅克-柯兰坐的椅子旁边。

“于连先生,是今天吗,是不是?”“丝线”问看守。

“对。夏尔洛已经在那里了。”看守毫不在乎地回答。

老百姓和监狱里的人称呼巴黎的刽子手为夏尔洛,这个诨名在一七八九年革命时就有了。说出这个名字引起囚犯们的巨大震惊,他们彼此面面相觑。

“这回算完了!”看守回答,“行刑令已经交到戈尔先生手里,判决书刚刚念完。”

“那么”,拉普拉叶接过话头说,“美人玛德莱娜的所有临终圣事都做完了吗?……他在喘最后一口气呢。”

“可怜的小泰奥多尔……”“雄邮戳”高声说,“他对人和蔼可亲,年纪轻轻就送了命,真是可惜……”

看守朝边门走去,以为雅克-柯兰跟在他的身后。但是西班牙人走得很慢,当他看到自己离开于连十步远的时候,他显出走不动的样子,做手势要求拉普拉叶搀扶他。

“他是杀人犯!”拿波里塔指着拉普拉叶对教士说,一边伸出自己的手臂。

“不,我看他是个不幸的人!……”“鬼上当”怀着康布雷大主教的热情回答。

他便甩开了拿波里塔。他第一眼就看出这个人十分可疑。

“他已经走上‘悔恨山修道院’第一个台阶,而我就是这个修道院的院长!我要让你看到,我会怎样耍弄那只‘鹳鸟’(总检察长),我要把这个脑袋从它的‘利爪’下抢出来……”

“是因为他那‘往上提’吧!”“丝线”笑了笑说。

“我要把这颗灵魂送上天堂!”雅克-柯兰看到好几名囚犯在自己身边,便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态回答。

接着他跟上看守,朝边门走去。

“他是为了救玛德莱娜到这里来的,”“丝线”说,“我们请对了。真是个了不起的老板!……”

“可是怎么救呢?……‘断头台的轻骑兵’已经都在那里,那个人他见都见不着了。”“雄邮戳”接着说。

“他有魔鬼保护!”拉普拉叶高声说,“他怎么会拐我们的金币呢!……他非常看重朋友,也非常需要我们!人家想叫我们揭他的老底,我们可不是傻瓜蛋!如果他救出玛德莱娜,我的事就交给他了!”

这最后一句话产生的效果,使三个苦役犯更增加了对他们的上帝的忠诚。他们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了不起的老板身上了。

尽管玛德莱娜处境危急,雅克-柯兰仍然毫不气馁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个人像那三个苦役犯一样,对附属监狱极为熟悉,但却毫不做作地显出不认识路的样子,看守不得不随时告诉他:“从这边走!——往那边去!”这样一直走到了书记室。到了那里,雅克-柯兰一眼瞥见一个膀大腰粗的人,胳膊肘支在火炉上,又红又长的脸倒也显出某种高雅气质。他认出这个人就是桑松。①

①这里指亨利-桑松(一七六七-一八四○).他的父亲查理-亨利-桑松是处死路易十六的刽子手。亨利和两个叔叔帮助他父亲处死过王后玛丽-安东奈特。

“先生是狱中神甫吧。”他说着,满面和善地向他走去。

这个误会太严重了,在场的人都打了寒战。

“不,先生,”桑松回答,“我有别的职责。”

桑松是这个姓氏中最后一名刽子手的父亲,因为他儿子最近已被解职。他的父亲处死了路易十六。

桑松一家担任这一职务已经四百年,家里出了多少行刑者!到了这个继承人,他曾想放弃祖传的重负。桑松家的人先是在鲁昂当过二百年的刽子手,后来被任命为王国首席刽子手,从十三世纪起祖祖辈辈执行法院的判决。一个家族在六百年间代代相传担任一种职务或保持贵族头衔,这是十分罕见的。当这个年轻人成了骑兵上尉,眼看就能在军队里大展宏图时,他的父亲要他协助处决国王。一七九三年,有两个常设绞刑架,一个在御座门,另一个在沙滩广场。这时候,父亲便叫儿子当了他的副手。现在,这个可怕的公职人员已经将近六十岁,他的特点是服饰华丽,举止文雅,丝毫瞧不起比比-吕班和他那一班人,也就是他那架机器的供货者。这个人身上唯一能显示中世纪老行刑者血统的标志,便是非同一般的宽厚的双手。他高大粗壮,受过相当教育,十分重视自己的公民和选民资格;据说酷爱国艺;话音低沉,姿态文静,沉默寡言,前额宽阔而光秃,与其说像刽子手,不如说更像英国贵族。所以,一个西班牙教士会议事司铎该会犯下雅克-柯兰故意犯的这个错误。

“他不是苦役犯。”看守长对监狱长说。

“我开始也这么认为。”戈尔心里想。他向这位下属点了点头。

雅克-柯兰被带进一间地窖似的屋子。年轻的泰奥多尔穿着紧身衣,坐在室内破烂的行军床的床沿上。“鬼上当”被一时从过道投进的光线照亮,立刻认出了站在那里手按大刀的宪兵就是比比-吕班。

“IosonoGaba-Morto!Parlanostroitaliano”,雅克-柯兰急切地说,“Vengotisalvar。”(我是“鬼上当”。咱们讲意大利语吧。我是来救你的。)

这两个朋友要说的话,假宪兵一句也听不懂。比比-吕班当作是来看守罪犯的,所以不能离开岗位。这个保案警察头子憋着一肚子恼恨。

泰奥多尔-卡尔维是个面色苍白,皮肤黄褐色的小伙子。金色的头发,深陷的眼睛,蓝眼珠不太明亮。全身匀称,在南方人有时呈现的迟钝外表下隐藏着过人的体力。他长着弓形的眉毛,扁平的前额赋予他某种阴森的形象,鲜红的嘴唇显现残酷的野性,四肢的动作透出科西嘉人特有的易怒本性,这种性情使他们在与人发生骤然冲突时,会立刻动手杀人。如果没有这几条,泰奥多尔-卡尔维的外表该是非常迷人可爱的。

泰奥多尔听到这一嗓音,不禁吃了一惊,他猛然抬起头,以为产生了什么幻觉。他在这个石砌小屋里住了两个月,已经习惯了黑暗。他望了假教士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认出雅克-柯兰。雅克-柯兰的脸由于硫酸的作用而产生长条伤疤,他认为这完全不像他老板的脸。

“确实是我,你的雅克。我扮成教士,前来救你。你不要显出认识我,别干这种傻事。你就装作仟悔吧。”

这几句话说得很快。

“年轻人非常沮丧,死亡把他吓坏了,他马上就要招认一切了。”雅克-柯兰对宪兵说。

“你跟我说点什么吧,向我证实你就是那个人,因为现在只听到你有那个人的声音。”

“您看,这个可怜人,他是无罪的。”雅克-柯兰又对宪兵说。

比比-吕班不敢开口说话,怕被认出来。

“Sempremi!”①雅克回到泰奥多尔身边,在他耳畔说出这句暗语。

①意大利文:“依然是我!”

“Sempreti!”②年轻人回答了这句暗语,“确实是我的老板……”

②意大利文:“依然是你!”

“你顶住了吗?”

“顶住了。”

“把情况都告诉我,我来看看怎样才能救你。快点儿,夏尔洛已经在那里了。”

科西嘉人立即双膝跪地,做出愿意忏悔的样子。比比-吕班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们两人说话很快,比阅读这段交谈文字费时更少。泰奥多尔迅速讲了大家已经知道的他的犯罪情形。雅克-柯兰对此一无所知。

“陪审团没有证据便判了我的刑。”他最后说。

“孩子,人家要给你剃头了,你才提出跟人家争论!……”

“我确实是把首饰弄出手的人。但是他们就这样审判,而且是在巴黎!……”

“那事到底是怎么干的呢?”“鬼上当”问。

“啊,是这样:我离开你以后,认识了一个科西嘉小姑娘,是我刚到巴黎时遇见的。”

“蠢得去爱女人的男人总是这样送命的!……”雅克-柯兰大声说,“女人是自由放纵的老虎,是能讲人坏话、会照镜子的老虎……你真不明智!……”

“可是……”

“嘿,这个该死的‘后侧风’,她帮了你什么忙?”

“这个可爱的女人,高得像一捆柴,苗条得像一条鳗鱼,灵巧得像一只猴子。她从烟囱顶上进去,给我打开屋子的门。那几只狗吃了肉丸子,就死了。我宰了那两个女人。钱一拿到手,吉内塔把门关上,又从烟囱顶上出去了。”

“这么高明的手段把命送掉也值得。”雅克-柯兰说,他非常欣赏犯罪方式,就像雕刻工欣赏一件雕像一样。

“我真是干了一件蠢事:我竭尽才力,为了一千埃居。”

“不,为了一个女人!”雅克-柯兰接过话头说,“我以前对你说过,女人会夺走我们的智慧!……”

雅克-柯兰向泰奥多尔投去一道充满蔑视的目光。

“你当时不在,我无依无靠!”

“你爱她吗,这个小姑娘?”雅克-柯兰问,他已觉察到那句答话里包含着责备。

“啊!如果说,现在我想活下去,主要是为你,而不是为她。”

“你放心吧!我不是无缘无故才叫‘鬼上当’的!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什么!能活命!……”科西嘉青年高声说,一边举起被捆的双手,伸向这死牢潮湿的穹顶。

“我的小玛德莱娜,准备回到‘终生草地’①去吧,”雅克-柯兰继续说,“你应该预料到这一点。人们不会像给肥牛那样给你戴上玫瑰花环!……他们之所以给我们打上烙印,把我们送进罗什福尔监狱,就是为了想搞掉我们!不过,我将叫人把你送到土伦去,然后你在那里越狱,再回到巴黎,我给你安排一个舒适的生活……”

①终生苦役监牢。

一声感叹。这在坚实的穹顶下是难得听见的,这是从得到解脱的幸福心情中迸发的一声感叹,它撞击到石墙上,石墙又将这音乐中无与伦比的音符反射到比比-吕班的耳朵里。比比-吕班惊骇不已。

“这是我刚刚赦了他的罪,他产生了顿悟的结果。”雅克-柯兰对保安警察头目说,“宪兵先生,您看见了吗,这些科西嘉人的心里是充满信仰的!他像童年耶稣一样洁白无辜,我要尽力拯救他……”

“上帝与您同在,神甫先生!……”泰奥多尔用法语说。

“鬼上当”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像卡洛斯-埃雷拉议事司择的模样。他走出死因的牢房,匆匆地奔向过道,来到戈尔先生面前,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监狱长先生,这个年轻人是无辜的,他向我透露了谁是罪犯!……他险些要为这个搞错了的名誉攸关的案子而死去……他是一个科西嘉人!请您为我向总检察长先生提个请求,”他说,“请求他接见我五分钟。一个西班牙教士为法国司法当局的误判而感到痛苦。德-格朗维尔先生是不会拒绝立即听听这位教士的话的!”

“我这就去!”戈尔先生回答。所有目睹这一非同寻常的场面的人都感到无比惊讶。

“在我等待的时间里,请您派人送我去这个院子吧,”雅克-柯兰接着说,“我在那里已经打动了一个犯人的心,我要使他完全皈依……这些人的心也是肉长的嘛!”

这段话使所有在场的人产生了骚动。警察、收监记录员、刽子手、看守、行刑助手,他们都在等待命令,准备——用监狱的话说——架设机器。所有这些人都有些动情,一种可以理解的好奇心激动着他们。

就在这时候,人们听到一辆华丽马车的响声。这马车意味深长地停到了朝河堤的附属监狱的栅栏前。车门打开后,脚凳迅速放下,所有的人都以为来了个大人物。不一会儿,一个贵妇人手里晃动着一张蓝色信纸,出现在门边的栅栏前,身后跟着一个仆人和一个保镖。她穿一身高贵的黑衣服,帽子上遮着一层面纱,用一块很大的绣花手帕擦着眼泪。雅克-柯兰立刻认出她是亚细亚,或者说,还这个女人的本名的话,就是他的姑妈雅克丽娜-柯兰。这个心狠手辣的老太婆,不愧是她侄子的姑妈,她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这个囚犯身上,机智、警觉地卫护着他,那种机智和警觉的程度至少能与法院相当。她有一张特许证,当吕西安和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解除单独监禁后,就能凭这证件与他们交谈。证件上有主管监狱处长写的一句话。这张许可证是根据德-赛里奇先生的引荐,前一天发给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贴身侍女的。从许可证的颜色看,就表明它有强大的后台,因为这些证件与戏院的优待券一样,形式和外表是各不相同的。

掌门的看守看见那个保镖头戴插羽毛的帽子,身穿绿、金两色制服,就像俄罗斯将军的制服那样熠熠生辉,知道来人是一位贵妇人,几乎是王族成员。他于是打开了边门。

“啊!亲爱的神甫!”这位假贵妇望见教士时泪流满面地叫起来,“怎么能把这样一位圣职人员关到这里来!哪怕只是片刻工夫也不行啊!”

监狱长接过特许证,阅读上面的字:“由德-赛里奇伯爵阁下引荐。”

“啊,德-桑-埃斯特邦夫人,侯爵夫人!”卡洛斯-埃雷拉说,“您真是一个尽心竭力的人!”

“夫人,这里不能这样说话。”好心的老戈尔说。

他于是亲自拦住了这一大堆黑丝绸和花边。

“怎么,要隔开这样大的距离!”雅克-柯兰接着说,“还要当着您的面?……”他环顾周围,又加了一句。

姑妈身上散发出麝香味。她的装束大概使书记官、监狱长、看守和警察惊奇不已,除了一千法郎的花边,还围着一条价值六千法郎的黑色开司米大围巾。另外,那位保镖在附属监狱的院子里来回踱步,那狷傲的神态犹如一个自知挑剔的公主都离不开他的仆人。他没有跟那个跑腿的仆人说话,那个仆人一直呆在河堤的栅栏门前。白天,这栅栏门是一直开着的。

“你想干什么?我应该怎么做?”德-桑-埃斯特邦夫人用姑侄约定的暗语问。

如同人们已在《狱中惨剧》中看到的那样,这种暗语是把法语或行话的词加以扩展和改变,在词尾加上ar或or,al或i构成,这是语言上的外交密码。

“把所有信件放在可靠的地方,把对那些贵妇中每个人最受牵连的信件拿来。你再扮成女贼模样回到休息大厅,在那里等待我的指令。”

亚细亚,或者说雅克丽娜,双膝跪地,好像在接受祝福。假神甫用福音书般的一本正经的神态为他的姑妈祝福。

“Addio,marchesa!①”他高声说,然后又用他们谈话的语言加了一句:“你要把欧罗巴和帕卡尔找到,连同他们掠走的七十五万法郎。我们需要这笔钱。”

①西班牙文:“再见,侯爵夫人!”

“帕卡尔就在这里。”虔诚的侯爵夫人回答,一边含着眼泪指了指保镖。

她的这样迅速的理解,不仅使他微微一笑,而且使他一惊。只有他的姑妈才能使他这样感到惊异。假侯爵夫人用惯于装模作样的女人姿态,向这一场面的那些见证人转过身去。

“他不能参加自己孩子的葬礼,感到很伤心,”她用蹩脚的法语说,“法院的这个可怕的误会让人家都知道了这个圣职人员的私人秘密!……我呀,我要去参加哀悼弥撒。先生,”她对戈尔先生说,一边将一个装满金币的钱袋递给他,“这点东西拿去解救一下那些可怜的犯人吧!……”

“真不错!”她的侄子满意地在她耳边说。

雅克-柯兰跟随着看守走了。看守将他带到放风院子。

比比-吕班灰心丧气,最后被一个真宪兵看见了。自从雅克-柯兰走后,他不断发出含有某种意味的“哼!哼!”声。真宪兵到囚犯的牢房里代替了他。但是,“鬼上当”的这个仇敌晚来了一步,没有看到那位贵妇人,她已经乘上自己的华丽马车,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的嗓音尽管加以娇饰,但还是有嘶哑的成分传进他的耳朵里。

“嘿!给犯人三百法郎!……”戈尔先生将钱袋交给他的记录员时,看守长指着钱袋对比比-吕班说。

“拿出来看看,雅科梅蒂先生。”比比-吕班说。

秘密警察头子接过钱装,将金币倒在手里,仔细观察。

“这确实是金子!……”他说,“钱袋上还饰着徽章呢!啊,这个无赖,他真有一手!他是彻头彻尾的无赖!他把我们全给骗了,无时无刻不在骗我们!……真该对准他开一枪,就像对准一条狗那样!”

“怎么回事?”记录员接过钱袋问。

“这女人是个骗子!……”比比-吕班大叫起来,气得使劲在边门外石板地上跺脚。

这几句话引起那些在场的人强烈震惊。他们聚集在一起,离桑松先生有一段距离。桑松先生一直站在这穹顶大厅中央,背靠大火炉,待命要为罪犯更衣并到沙滩广场竖立绞架。

雅克-柯兰到了放风院子后,迈着“草地”常客通常的步代向他的“朋友们”走去。

“你心上有什么事?”他对拉普拉叶说。

“我的事成功了。”这个杀人犯说。雅克-柯兰已经把他领到了一个角落里。“我现在需要一个可靠的朋友。”

“干什么用?”

拉普拉叶把他所有的犯罪行为向自己头目讲述一遍,当然是用黑话,以后又详细说出了在克罗塔夫妇家的杀人和盗窃。

“我很佩服你,”雅克-柯兰对他说,“你干得很漂亮。不过,在我看来,你犯了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

“事情干完后,你应该弄到一张俄国护照,扮装成俄国亲王,买一辆饰以徽章的漂亮马车,大胆地把钱存到一个银行家手里,要一张去汉堡的信用证,在一个随身男仆,一个贴身女佣和化装成公主的你的情妇陪同下,坐上邮车溜走。到了汉堡后,你就上船去墨西哥。一个聪明人手里握着二十八万金法郎,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啊!”

“啊,你有这些想法,因为你是老板!……你永远掉不了脑袋,你!可是我……”

“说到底,处在你的位置,一个好主意等于给死人喝一碗回生汤。”雅克-柯兰继续说,一边用有慑服力的目光望了他“兄弟”一眼。

“是这样!”拉普拉叶带着疑惑的神情说,“给我这碗回生汤吧!如果不能给我养分,总还能给我洗脚……”

“你现在已经被‘鹳鸟’抓住,有五次加重情节的盗窃罪,三次杀人罪,最近一次是杀了两个富裕的有产者。陪审团不喜欢人家杀死有产者……你将被判处死刑。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他们全都对我这么说。”拉普拉叶可怜巴巴地回答。

“我刚才在书记室跟我的姑妈雅克丽娜谈了一会儿,你知道,她是兄弟会的母亲,她告诉我‘鹤鸟’要把你干掉,因为他对你感到担心。”

“可是,现在我富了,他们还担心什么呢?”拉普拉叶说,显出一种天真姿态,这说明在盗贼的头脑中,偷盗是天赋权利这种思想是多么根深蒂固。

“我们没有时间研究哲学。”雅克-柯兰说。“再来谈谈你的处境吧……”

“你想叫我怎么办?”拉普拉叶打断老板的话,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一条狗死了还有点儿用处呢。”

“对别人有用!……”拉普拉叶说。

“我把你纳入我的活动范畴!”雅克-柯兰回答。

“这已经不错了!……”杀人犯说,“那么以后呢?”

“我不想知道你的钱放在什么地方。不过我想问问你,这些钱你准备做什么用?”

拉普拉叶窥探一下老板的无法看透的眼神。雅克-柯兰继续冷冰冰地说:

“你有没有爱着某个‘后侧风’?有没有一个孩子或一个兄弟需要保护?我过一小时就要出去了,对于你想要给他们一点好处的人,我什么都可以办到。”

拉普拉叶还在犹豫。他像士兵端着枪不知怎么办。雅克-柯兰于是使出了最后一招:

“在我们存款中,你的一份是三万法郎。你想把它留给兄弟会,还是想送给什么人?你的这份钱安然无恙,今晚我就可以把它交给你想赠送的那个人手里。”

杀人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喜悦情绪。

“我把他握在手心里了!”雅克-柯兰心里想。“别晃晃悠悠了。再考虑一下?……”他凑近拉普拉叶的耳朵说,“老兄,我们连十分钟都没有了……总检察长就要来叫我,我要去和他谈话。这个人,我已经把他捏在掌中,我能扭断‘鹳鸟’的脖子!我肯定能救出玛德莱娜。”

“如果你救玛德莱娜,我的好老板,你也能为我……”

“我们不必多费口舌了!”雅克-柯兰用生硬的声调说,“立你的遗嘱吧!”

“那好,我愿意把钱送给高诺尔。”拉普拉叶说,显出一副可怜相。

“嘿!……原来你跟莫依斯的寡妇在一块儿啊!那个犹太人莫依斯曾是南方劫掠货车的强盗帮头子,是不是?”雅克-柯兰问。

“鬼上当”就像那些大将,对手下各部队成员了如指掌。

“就是她。”拉普拉叶非常得意地说。

“好标致的女人!”雅克-柯兰说。他极其擅长玩弄这种可怕的阴谋,“这个‘后侧风’很精明,知道的事情很多,也很正直,是个地地道道的盗贼……啊!你又投入了高诺尔的怀抱!有这么个‘后侧风’还叫人给‘埋’了,真笨!真是傻瓜!本该做做体面的小生意,混碗饭吃!……她混得怎么样?”

“她定居圣髯街,经营一家妓院……”

“那么,你指定她为你的继承人?……,哎,亲爱的,我们干下了爱她们的傻事,这些妓女把我们弄到这个地步!……”

“对。不过,等我完蛋后再交给她。”

“一定这样办!”雅克-柯兰用庄重的口气说,“没有什么东西留给兄弟会吗?”

“什么也没有。是他们叫人把我逮住的。”拉普拉叶满怀仇恨地回答——

《交际花盛衰记》: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四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四节

“你们不要跟一个被错关到这里来的教士开玩笑。”雅克-柯兰刻板地回答。他立刻认出了这三个伙伴。

“确实是那个铃铛声音,如果说不是那张小脸的话。”拉普拉叶把他的手放到雅克-柯兰的肩上说。

这个动作,加上三个伙伴的面貌,有力地使“老板”从沮丧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恢复了对现实世界的感受。因为,在那可怕的一夜中,他在无边无际的情感世界中翻滚,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不要引起别人对你们老板的怀疑!”雅克-柯兰用黑话低声说。他声调粗重而具有威胁性,仿似一头狮子的低吼,“警察就在那边,让他们受骗上当吧!我是在为一个走投无路的兄弟唱这出戏。”

他说这番话时,摆出一名教士竭力要使不幸者皈依宗教的热情,同时用眼神扫视着整个放风院子。雅克-柯兰看到看守在拱门下,他便嘲讽地向三个伙伴指了指看守。

“这里没有‘厨师’吧?你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再也不要显出认识我的样子了,我们要小心提防。你们要把我当作教士,不然的话,我就毁了你们,你们自己,你们的后侧风,还有家当。”

“这么说,你不信任我们了?”“丝线”说,“你是来救你的‘姑妈’的!”

“玛德莱娜已经打扮好,要上沙滩广场了。”拉普拉叶说。

“泰奥多尔!”雅克-柯兰说,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狂跳和惊叫起来。

这是对这个垮台的巨人的最新打击。

“就要把他“撑”上去了!”拉普拉叶重复说,“二个月前他已被判了死刑。”

雅克-柯兰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双腿发软,站立不住,幸好被三个伙伴扶住。他马上灵机一动,双手合十,作出忏悔的样子。拉普拉叶和“雄邮戳”恭敬地搀扶着这个渎圣的“鬼上当”,“丝线”便向在外边门值勤的看守跑去。这扇门通向会客室。

“这位可敬的教士想坐一会儿,给他一把椅子吧!”

就这样,比比-吕班策划的圈套失败了。像拿破仑被自己的士兵认出一样,“鬼上当”获得了这三个苦役犯的服从和尊敬。他说这几个词已经足够用了,那就是:你们的后侧风和你们的家当,也就是女人和金钱。这两样东西概括了男人全部的真正爱好。对三个苦役犯来说,这一威胁便是最高权力的标志,“老板”仍然把他们的钱财握在手里。从外表看,他们的“老板”一直是强有力的,并没有像某些假兄弟说的那样背叛了他们。另外,他们这个头目名不虚传的灵活和机敏激起了三个苦役犯的好奇心。在狱中,好奇心成了这些憔悴的灵魂的唯一兴奋剂。雅克-柯兰作了大胆的化装,直到被送进附属监狱都没有被识破,这也叫三个犯人惊讶不已。

“我被单独关押了四天,不知道泰奥多尔那么快就要进‘修道院’……”雅克-柯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一个可怜的孩子,他昨天四点钟上吊死了,就在那儿!我现在又面临另一桩祸事。这下我是山穷水尽了!……”

“可怜的老板!”“丝线”说。

“啊!‘面包师傅’(魔鬼)把我抛弃了!”雅克-柯兰大声说,一边挣脱了两个伙伴的胳膊,精神抖擞地站立起来。“有时候,世界比我们这些人厉害!鹳鸟(司法大厦)最后都会把我们吃掉。”

附属监狱的监狱长听说西班牙教士晕倒,亲自来放风院子窥察。他叫犯人坐在阳光下的一把椅子上,一边用骇人的洞察力审视着一切。这种洞察力隐藏在漫不经心的外表下,在履行这种职务中日益增强。

“哦,我的上帝!”雅克-柯兰说,“跟这些人,社会渣滓、罪犯、凶手、混在一起,真是够受的!……不过,上帝绝不会抛弃他的仆人的。亲爱的监狱长先生,我要用慈善行动来铭记我在这里的逗留时刻,人们一定会怀念这种善行。我要使这些不幸的人信仰宗教,他们将懂得:他们也有一个灵魂,不朽的生命正在等待他们,如果说他们在人间失掉了一切,他们还可以争取天堂,只要真心诚意悔过,天堂是属于他们的!”

二、三十名犯人跑过来,聚集在那三个可怕的苦役犯身后。那三个人的凶残目光,逼得看热闹的人站在他们三尺之外。他们听见了传播福音般的热情演说。

“戈尔先生,这个人呀,”令人生畏的拉普拉叶说,“我们也许会听他的……”

“人家告诉我,”雅克-柯兰继续说,戈尔先生就站在他身边,“这个监狱里,有一个人被判了死刑。”

“现在正在向他宣读上诉驳回书呢!”戈尔先生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雅克-柯兰环顾四周天真地问。

“天哪!他的头脑真简单。”刚才就各“草地”的菜豆问题请教过“丝线”的那个小个子年轻人说。

“这意思呀,就是今天或明天要给他‘割草’了。”

“‘割草’?”雅克-柯兰问,那天真无知的表情真叫三个兄弟钦佩得五体投地。

“在他们的话语里,就是执行死刑的意思。”监狱长回答,“如果记录员宣读上诉驳回书,行刑人必将很快得到行刑的命令。这个倒霉的人一直拒绝宗教的救助……”

“啊!监狱长先生,这是一个需要拯救的灵魂!……”雅克-柯兰叫起来。

这个渎圣者双手合十,显出绝望的情人的神气,聚精会神的监狱长还以为是宗教虔诚的表现呢。

“啊!先生,”“鬼上当”又说,“请您允许我叫这铁石心肠开放出悔过之花,以此来向您证明我是什么人,我能做些什么事吧!上帝赋予我能说某些话的本领,这些话会使人产生重大变化。我能叫人心碎,我能打开人的心扉……您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您可以叫警察、看守、您愿意指派的任何人跟着我就行了。”

“我去看一下监狱指导神甫是否能允许您代替他。”戈尔先生说。

监狱长说着就走了。那些苦役犯和囚犯用虽然好奇,但却完全无动于衷的神情望着这个教士。教士传播福音般的声音使他的半法语半西班牙语的模模糊糊的语言产生了一种魅力,这给监狱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神甫先生?”与“丝线”讲话的那个年轻人问雅克-柯兰。

“哦,这是搞错了。”雅克-柯兰打量着这个上等人家的子弟说,“人家发现我在一个妓女的寓所里,这个妓女死后她的财物刚刚被盗。人家承认她是自杀,窃贼可能是家里佣人,还没有被抓住。”

“那个年轻人上吊自杀,就是因为这个窃案吗?……”

“他被错误地监禁而蒙受耻辱,可怜的孩子,想到这一点肯定就受不了啦。”“鬼上当”回答,抬眼仰望着天空。

“对了,”那个年轻人说,“人家来释放他时,他已经自尽了。多巧!”

“只有无辜的人才这样凭空自扰,”雅克-柯兰说,“要知道,这次盗窃受害的就是他。”

“数额有多大?”精细而老谋深算的“丝线”问。

“七十五万法朗。”雅克-柯兰轻轻地回答。

所有犯人在这个所谓教士身边围成一圈,那三个苦役犯你看看我,我看看您,然后离开了那个圈子。

“肯定是他‘涮’了那个妓女的‘地窖’!”“丝线”凑近“雄邮戳”的耳朵说,“可是人家还想叫我们为自己这一百个苏而担心呢。”

“他还是要当兄弟会的老板,”拉普拉叶回答,“咱们的钱没有飞走。”

拉普拉叶正在寻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他真希望雅克-柯兰是个诚实的人。特别是在监狱里,人们往往把希望当作现实。

“我敢打赌,他能把‘鹳鸟王’(总检察长)给耍了,能把他的‘姑妈’救出去。”“丝线”说。

“即使他能干成这些,”“雄邮戳”说,“我也不认为他就是上帝。不过,如人家声称的那样,他能和‘面包师傅’一起抽烟斗。”

“你听见他叫喊了吗:‘面包师傅抛弃了我’!”“丝线”说。

“啊!”拉普拉叶叫起来,“如果他想拯救我的脑袋,我有这一份钱,还有刚刚藏好的偷来的黄金,我能过上什么样的好日子啊!”

“你就听他的话吧!”“丝线”说。

“别逗了!”拉普拉叶接着说,眼睛望着他的这个兄弟。

“你要是犯傻啊,你只好等着掉脑袋!如果助他一臂之力,你就能够站住,能吃,能喝,能偷了!”“雄邮戳”说。

“就这么说定了。”拉普拉叶接着说,“咱们中间谁也不能出卖他。谁要是把他出卖,我就把他捎到我要去的地方……”

“他大概会说到做到的!”“丝线”大声说。

对这个奇特的圈子最不抱同情心的人也能想象出雅克-柯兰此刻的心境。他的偶像成了一具尸体,他在夜间抚爱了他五个小时;他以前的狱友、科西嘉青年泰奥多尔即将被处死,也要成为一具尸体。他现在就处身在这两具尸体之间。哪怕是为了见一下这个不幸的人,他也得施展非同寻常的才干。要说把他救出去。那就是奇迹了!他已经在考虑这件事了。

要说雅克-柯兰能发挥什么智慧,这里有必要指出杀人犯、盗贼、所有在苦役监狱中居住的人并不是如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除了罕见的特殊情况外,这些人都很胆小,这可能是由于他们的心头始终积压着恐惧。他们的能力不断使用在盗窃上,干一次就要动用全部的生命力量,要求脑子机灵,身体灵巧。高度的紧张耗尽了精神,所以,除了这种强制执行自己意志的时刻外,其他时间他们就变得很愚蠢。这与一位女歌唱家或舞蹈演员,跳完一场吃力的舞蹈或唱完现代作曲家折磨观众的一曲精彩的二重唱之后,便筋疲力尽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的原因一样。干坏事的人确实是那样缺乏理智,或是那样被恐惧所压抑,以致完全成了小孩一样。他们非常轻信别人,最简单的圈套就能使他们上当。一件勾当得手后,他们疲惫不堪,又立刻进行必然的大肆挥霍喝得烂碎如泥,疯狂地投入女人怀抱,耗尽全身精力,重新得到平静,从理智的遗忘中寻求对自己罪行的遗忘。他们就在这种境况中任凭警察摆布。一旦被捕,他们仿佛成了盲人,晕头转向,抱着各种希望,对什么都会相信,没有什么荒诞不经的事他们不会接受。只要举一个例子就可说明关在狱中的罪犯愚蠢到什么程度:比比-吕班最近说服一名十九岁的杀人犯,叫他相信人们从来不处决未成年罪犯,于是使他招了供。当人们驳回这个青年的上诉,把他转移到附属监狱进行审判时,这个凶狠的警察前来看他。

“你肯定自己还不到二十岁吗?……”警察问他。

“对,我才十九岁半。”杀人犯平静地说。

“那好!”比比-吕班回答,“你可以放心,你永远到不了二十岁……”

“为什么?……”

“嘿!三天以后就把你‘割’了。”保安头子回答。

这个杀人犯一直相信,甚至对他审判后还相信不会处死未成年犯。他听到这话后,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那里了。

这些人出于灭口的必要才下毒手,他们杀人只是为了消灭证据(这是主张取消死刑的人提出的一种理由)。这些人极其机敏灵巧,手、眼动作迅速,感官灵敏,就像野人一样。他们只有在自已经营的舞台上才成为干坏事的英雄。犯下罪行后,他们开始局促不安。他们必须藏匿赃物,还受到贫穷的逼迫,这就使他们变得迟钝。他们像女人作了一次分娩,身体也搞得很虚弱。策划行动的时候,他们坚强有力,令人生畏;得手以后,便像孩子一样了。总之,他们具有野兽的天性,当它们吃饱时,很容易将它们打死。在监狱里,他们进行隐瞒,不吐露真情,从这方面说,这些怪人仍然是人。只有通过长期关押,对他们折磨,使他们上当后,才能在最后时刻使他们屈从。

这样,人们就能理解,那三个苦役犯为什么没有葬送他们的头目,反而愿意为他效劳的原因了。他们怀疑是他偷了那七十五万法郎,看他进了附属监狱还那样镇定自若,相信他有能力保护他们,同时对他十分钦佩。

戈尔先生离开假西班牙人后,经过会客室回到书记室,去找比比-吕班。雅克-柯兰从牢房下楼后,这二十分钟时间里,比比-吕班一直躲在朝放风院子的一扇窗子后边,从窥视孔里观察着一切。

“他们没有一个人把他认出来,”戈尔先生说,“拿波里塔监视着他们所有的人,什么都没有听见。可怜的教士昨夜极度悲伤,没有说出任何话能叫人相信他的教袍下隐藏着雅克-柯兰。”

“这证明他对监狱非常熟悉。”保安警察头子回答。

拿波里塔是比比-吕班的秘书,附属监狱里的所有犯人到这时候为止都不认识他。他在那里扮演被控伪造文书的富家子弟的角色。

“最后,他要求听那个死刑犯忏悔!”监狱长接着说。

“这倒是我们的最后一招!我都没有想到。”比比-吕班高声说,“这个科西嘉人泰奥多尔-卡尔维是雅克-柯兰的狱友,听别人说,雅克-柯兰在‘草地’给他做了很漂亮的布团子……”

苦役犯自己制作一种布团子,衬在铁链环和自己皮肉之间,以减轻“防护套”对他们脚腕和踝部的重压。这种布团子用废麻和旧布做成,苦役犯把它叫作“巴拉塔斯”①。

①这个词源于普罗旺斯语,意为“旧布”。

“谁在看守这个死刑犯?”比比-吕班问戈尔先生。

“是‘钢模心’。”

“好。我要换上宪兵的制服,到那里去。我会听到他们所说的话,一切包在我身上了。”

“如果这个人是雅克-柯兰,你不怕他认出你,把你掐死吗?”附属监狱的监狱长问比比-吕班。

“我扮成宪兵,随身带着刀。”这个头目回答,“再说,他如果是雅克-柯兰,就绝不会做任何事情叫人给他判死罪。如果他是教士,我也是安全的。”

“要抓紧时间,”戈尔先生说,“现在八点半,索特鲁神甫刚刚宣读了上诉驳回书,桑松先生在大厅等候检察院的命令。”

“对,就是今天,‘寡妇的轻骑兵’(断头台的另一个名字,多么可怕的名字!)已经订好了。”比比-吕班回答,“不过我知道总检察长还在犹豫。这个小伙子一直说自己没有罪,依我看,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来对他定罪。”

“他是个真正的科西嘉人。”戈尔先生接着说,“他什么也没有说,全顶住了。”

附属监狱的监狱长对保安警察头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包含着死刑犯的悲惨境遇。一个被法院从活人行列中除名的人就属检察院管辖了。检察院不受任何人支配,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听从自己的职业良心。监狱属于监察院,检察院是监狱的绝对主子。诗歌已经占据了这个最能激发想象力的社会题材:死囚!②诗歌能表现卓绝壮丽,散文没有办法,只能写实。不过,现实也相当可怕,足以与抒情诗抗衡。没有承认罪行或供出同谋的死囚,他的生命将经受可怕的折磨。这里说的并不是夹棍③压碎犯人的双脚,也不是往他们胃里灌冷水,也不是用残酷的刑具使他们四肢肿胀,而是一种隐隐约约可以说是抽象的折磨。检察院扔下犯人不去理会他,让他生活在寂静和黑暗之中,身边有一个伙伴(一头绵羊),他还必须对这个人进行提防。

②指雨果的《死囚末日》。

③一种逼供刑具。

当代可爱的慈善家们以为自己已经预见到孤独这个残酷的刑罚,其实他们错了。自从取消拷打后,检察院自然很希望抚慰陪审团的已经十分脆弱的良心,它便想到一些可怕的办法,司法部门便用孤独这种办法来对付后悔。孤独,就是空虚。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其本性都是惧怕孤独的。只有两种人不怕孤独:一种是天才,他用精神世界的产儿——自己的思想将它填满;另一种是宗教崇拜者,他感到上天之光照亮了孤独,上帝的气息和声音使孤独有了活力。除了这两种如此接近天堂的人以外,对其他人来说,孤独与拷打的关系,就像精神与肉体的关系。孤独与拷打的区别,在于孤独导致精神疾病,而拷打导致外科疾病。时间的无限延续使痛苦成倍增加。躯体通过神经系统触及无限,正如精神通过思想进入无限一样。所以,在巴黎检察院的历史上,始终不招供的罪犯是屈指可数的。

这种阴暗的状况,在某些情况下,例如在涉及一个朝代或国家的政治时,能造成重大后果。这一问题在《人间喜剧》中有它的位置。④但是在这里,只要描述一下复辟时期巴黎检察院关押死囚的石牢,便足以使人看到一个死刑犯的最后日子是多么可怕。

④据说巴尔扎克曾考虑以此为题材写一部题为《弑君者》的作品。

七月革命前,附属监狱里已经有“死囚牢房”,而且至今依然存在。这间牢房的背后是书记室,二者之间有一堵巨石砌成的厚墙。牢房两侧是两堵相对的七、八尺厚的大墙,这墙便支撑着宽广的法院休息大厅的一部分。站在边门向穹顶大厅里望去,目光便能深入那条又长又暗的过道。经过过道的第一扇门,就能进入这间囚室。这个阴森森的屋子从一个气窗采光,气窗上装着粗大的栏杆。人们走进附属监狱时,几乎看不见这扇气窗,因为它开在边门栅栏边书记室窗子与附属监狱书记官住宅之间一个窄小的位置上。建筑师把书记官的住宅像一面穿衣镜一样嵌在进门院子的尽头。这个位置说明,为什么附属监狱改建时,夹在四堵厚墙中间的这间房子作了这个阴森可怕的用处。犯人关进这间屋子后是绝对不能潜逃的。那条过道通向单独关押的牢房和女犯部,出口就在装有火炉房间的对面,那个房间里总是聚集着一些警察和看守。气富是唯一通向外界的出口,位于离石板地面九尺高的地方,朝向第一个院子。这院子由附属监狱外门值勤的警察看守。任何人力都无法攻击这铜墙铁壁,何况,人们给死刑犯立即换上了紧身衣。大家知道,穿上这种衣服,手就无法行动①。另外,囚犯的一只脚被铁链锁在他的行军床上。最后,还有一头“绵羊”给他送饭,将他看守住。囚室的地面是厚厚的石板。光线极其阴暗,只能勉强看见东西。

①这种衣服用粗布制成,衣袖用线扎死,手在袖内。

由于巴黎在执行法院判决上改变了做法,这间牢房十六年来一直没有用途。尽管如此,即使在今天,走进这间囚室时也不能不感到脊椎骨都会发凉。罪犯在这里沉浸在寂静和黑暗这两大恐怖源泉中,伴随着他的只有悔恨。你们想一想,他是不是要发疯?紧身衣又束缚着他,使他动弹不得。要有多么刚强的毅力才能抵挡得住啊!

科西嘉人泰奥多尔-卡尔维当时二十七岁,他被隔绝在完全孤立的环境中,已经抵挡了这死牢的两个月摧残和“绵羊”的阴险劝说!……这是一桩奇特的刑事案件,科西嘉人在这个案子中被判了死刑。下面对这个非同一般的罪案作一个简短的分析。

雅克-柯兰像是一根脊椎,通过他的可怕的关联,可以说把《高老头》与《幻灭》,又把《幻灭》与本书联结到了一起。本书场景已经非常广阔,不可能在这一场景之外再扯一些与故事结局和雅克-柯兰无关的题外话了。泰奥多尔-卡尔维案件是个扑朔迷离的题目,此刻正使受理此案的陪审团忧心忡忡。读者对这个神秘的题目一定会展开更好的想象。一星期前,最高法院已经驳回罪犯的上诉,德-格朗维尔先生一周来一直过问这个案件,日复一日地拖延着,没有下达执行死刑的命令。他竭力叫所有的陪审员放心,声称这个死到临头的犯人已经招认了自己的罪行。

瓦勒里昂山、圣日耳曼、萨尔特鲁维尔丘陵以及阿尔冉特伊丘陵之间伸展着一片贫瘠的平原。大家知道,南泰尔镇就在这片平原的中部。镇上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住着一个可怜的寡妇。她得了一份意料之外的遗产,但是几天之后她被抢劫和谋杀了。这份遗产包括三千法郎,十二副餐具,一条金项链,一块金表和一些衣服。给她留下遗产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酒商。酒商的公证人曾劝她将三千法郎存在巴黎,但这位老妇人没有这样做,愿意将所有钱财都由自己保管。首先,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有这么多钱,另外她像大部分下层人和乡下人那样,在任何事情上对任何人都不相信。南泰尔有个酒商是她的亲戚,也是去世的那个酒商的亲戚,寡妇与这个酒商详细商量后,决定把这笔钱变成终身年金,同时卖掉南泰尔的房子,去圣日耳曼过有产者的生活。

她住的房子带着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周围是破烂的树栅。这是巴黎郊外小农自建的那种难看的房屋。南泰尔盛产石灰和砾石,到处是露天采石场,这种房子就是用这类材料匆匆堆积起来的,没有任何建筑上的概念。巴黎四周都能看到这种情形,几乎都是一些刚刚开化的野蛮人居住的陋室。这座房子有底层和二楼,二楼上面便是阁楼。

这个女人的丈夫原是采石场主,这座房子就是他造的。每扇窗户都按上结实的铁条,大门也非常坚固。这个已故的人知道他们是旷野上孤单单的一家,而且那是什么样的旷野!他的顾客都是巴黎的主要石工师傅,他往巴黎运送石料,回来时用空车拉回盖房子用的主要材料。房子就造在离他的采石场五百步远的地方。他从巴黎市内拆毁的建筑中选择合适的东西,价格极为低廉。所以,这些窗、栅栏、门、护窗板、木工制品,一切都来自被许可的劫掠,是他的主顾送的礼物,精心挑选的上好礼物。如果有两个门框可以拿走,他总要拿其中最好的一个。房屋前面有一个宽广的院子,院中有马厩。一道围墙伸展到大路旁边,那里有一道结实的铁栅栏门。马厩里有好几条看家狗,夜晚,屋子里还有一只小狗。屋后有一个一公顷左右的菜园。

采石场主的老婆没有孩子,守寡后只跟一个女佣人住在这座房子里。采石场主死去两年后,她卖掉了采石场,所得的钱还了丈夫欠下的债。于是这座空荡荡的房子便成了她的全部财产。她在这里养鸡,养奶牛,去南泰尔出售她的鸡蛋和牛奶。她的丈夫原来雇佣马夫、车夫和采石工人,什么活都由他们干,现在这些人都给辞了。她连菜园子也不种了。这满是石头的地区长不出什么青草和蔬菜,她也就只能得到很少的收获物。

卖房所得的钱和继承来的钱加在一起能有七、八千法郎。这个女人以为能从这八千法郎中得到七、八百法郎的终身年金,有了这七、八百法郎她就能在圣日耳曼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了。南泰尔那个酒商提出要这笔终身年金,她不肯给他。她为此与圣日耳曼的公证人已经谈了好几次。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人们再也看不见皮若寡妇和她的女佣人露面了。院子的栅栏、房子的大门、护窗板,全都关着。法院在三天后得知这一情形,前来调查。预审法官波皮诺先生在检察官陪同下从巴黎来到这里。以下便是他们看到的情形。

无论是院子的栅栏,还是房子的正门都没有盗贼破坏的痕迹。钥匙插在正门内侧的锁眼上。任何铁条都没有被弯曲。锁、护窗板、所有门窗都完好无损。院墙上也没有任何行迹表明有坏人经过。陶制的烟囱不是人能进出的路,所以不可能有人从这里进入室内。屋脊两端的装饰没有丝毫损坏,看不出有过任何暴力行为。

司法官员,警察和比比-吕班进入二层房间后,发现皮若寡妇和女仆分别被勒死在各自的床上,用的是她们夜里包头的头巾。那三干法郎,以及餐具和首饰,都已被拿走。两具尸体,还有小狗和院子里一条大狗的尸体,都已腐烂。

检查菜园的围栅后,没有发现任何破损。菜园的小径看不出有什么人经过的迹象。预审法官认为,如果杀人犯从这里潜入,他可能从草地上行走,以免留下自己的脚印,但他又怎样进入室内呢?靠菜园这边的门上有一个气窗,上面装着三根铁条,全都完好无损。这扇门上的钥匙也插在锁眼中,与院子那边的正门一样。

比比-吕班用了一天时间到处观察。波皮诺先生,比比-吕班,检察官本人,还有南泰尔警察班长,都已认为坏人作案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这桩杀人案便成了一个政治和司法部门必须承认自己无能的可怕的问题。

这桩由《判决公报》发表的事件发生在一八二八年冬天到一九二九年之际。天知道这件怪事却在巴黎引起了轰动。不过,巴黎每天早晨都有新鲜的戏剧性事件可以供人消遣,所以这过去的一切都已被忘得干干净净了,但是警察部门却什么也没有忘记。毫无成效的搜查持续了三个月之后,比比-吕班手下的警察注意到有个妓女挥金如土。这个妓女由于跟几个盗贼往来密切,本来已经被警察盯上了。她这次想托一个女友抵押十二副餐具、一块金表和一条金项链。而女友却拒绝了。这件事传到比比-吕班的耳朵里,他便想起了南泰尔被盗的十二副餐具以及金表和金项链。于是人们立即通知巴黎的所有当铺营业员和窝主,比比-吕班派人对金发玛依①进行严密侦察。

①金发玛依原是著名盗贼里布莱的情妇——

《交际花盛衰记》: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三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三节

拉普拉叶矮小干瘦,长着一张狡猾的脸,四十五岁,是三大苦役监狱中的一个有名人物。从十九岁起,他轮番蹲过这三个监狱,与雅克·柯兰很熟。其中的过程和原因,大家一会儿就能知道。二十四小时前,另外两名苦役犯与拉普拉叶一起从拉福尔斯监狱转移到附属监狱。这两人立即认出了这个凶险强横的该上绞刑架的“朋友”,而且也叫放风院子里的其他人认出了他。他们中间有个被释放的苦役犯名叫塞莱里埃,绰号“奥弗涅人”、“拉洛老爹”、“流浪汉”,在苦役监狱中称为“高级盗贼”的圈子里,他的外号叫“丝线”,之所以有这个外号,是因为他能巧妙地躲避作案中的危险。他是“鬼上当”过去的一个亲信。

“鬼上当”非常怀疑“丝线”在扮演两面派角色,一面在“高级盗贼”中出谋划策,一面又受警方豢养,以致认为一八一九年他在伏盖公寓被捕也是“丝线”作怪(见《高老头》)。塞莱里埃,应该叫他“丝线”,就像达纳蓬应该叫拉普拉叶一样,这“丝线”已经犯了法,牵连在几桩大盗窃案中。虽然没有杀过人,但这几桩案子也够他蹲至少二十年苦役监牢。另一名苦役犯叫里冈松,他跟被称为“邮戳”的与他同居的女人一起,构成高级盗贼中最令人畏惧的一对。里冈松从少年时代起就与法院关系微妙。他的绰号叫“雄邮戳”,也就是与“雌邮戳”配作一对。对高级盗贼来说,世上没有神圣的东西。这些粗野的人不遵守法律,不尊重宗教,无法无天,甚至不把博物学放在眼里,大家已经看到,他们对博物学的神圣词汇,也加以戏谑地模仿。

这里需要说一段题外话。关于盗贼和苦役犯世界,关于他们实施的法则,他们的习俗,尤其是他们的语言——由这种语言表达的可怕的诗意在这部分故事里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不对这一切作一些解释,那么,雅克·柯兰进入放风院子,比比—吕班和预审法官精心安排他出现在他的仇人中间,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所有奇异场面等一切就令人不能接受和无法理解了。

首先,简单介绍一下赌博作弊的人、骗子、盗贼、杀人凶手使用的称为“行话”的语言。最近文学作品中运用这种行话,获得很大成功。这种怪异的语汇中,已有不止一个词在少妇朱唇上说出,在金碧辉煌的房屋中回响,使公侯王孙们得到享受,他们中间不止一人已经承认被“耍”了。我们这样说可能会使许多人感到惊讶。确实没有比这个底层世界的语言更有力,更富有色彩了。自从出现有都城的帝国以来,这种语言就活跃在社会的地下室、山野小路、舞台的台仓里,从戏剧艺术中吸取了生动和慑服人心的表达方法。世界不就是一个舞台吗?台仓就是歌剧院舞台下最底层的地窖,是贮藏各种设施、布景、置景工、脚灯、幽灵、地狱里出来的蓝发魔鬼等等的地方。

这种语言的每一个词汇都是一种粗野、巧妙、或可怕的形象。裤子叫“往上提”,这就不用再解释了。行话里,不说睡觉,而说“眯眼”。请大家注意,这个词多么生动有力地表达了受人追捕、疲惫不堪、时刻小心提防、被人称为小偷的那种动物的独特睡眠状态呀!这种动物一旦处于安全状态,便沉沉入睡,但是那强大的“提防”翅膀仍在它的上方盘旋。这种可怕的睡眠,与野生动物打着呼噜酣睡时,两只耳朵还在加倍警觉着的状况是多么相似!

这种语言里处处充满着野味。一个词开始和结束的音节总是尖锐刺耳,很不和谐。女人叫“后侧风”。稻草叫“博斯平原的羽毛”。多么富有诗意!半夜这个词用迂回的说法来表达,叫做“十二点钟撞击”!这不叫人打寒颤吗?“清洗房间”的意思就是把这间屋子偷个精光。与“换一身皮”相比,“上床”这个词算得了什么?“玩多米诺”意思是吃饭,被追捕的人是怎么吃饭的?多么生动的形象!

再说,行话一直是变化的。它随着社会文明前进,追随着社会文明的脚印。它用每一个新创造的表达形式来丰富自己。路易十六和帕尔芒蒂埃①创造了“土豆”这个词,并且流传开来,行话也立刻用“猪桔”来与它呼应。人们发明了钞票,苦役犯把它叫作“加拉的法飞奥”②,因为纸币上印有加拉的签名。法飞奥!你没有从中听到印钞票的纸发出的声音吗?一干法郎的票子叫作“公法飞奥”,五百法郎的票子叫作“母法飞奥”。你们等着瞧吧,苦役犯还会给五百法郎或二百五十法郎的票子起某种奇怪的名字。

①帕尔芒蒂埃(一七三七—一八一三),法国农学家。军中药剂师。

②加拉是法兰西银行第一任行长,“加拉的法飞奥”,意为“加拉证书”。

一七九○年,吉约坦③出于对人的关心,设想出一种最简便的器械,以解决执行死刑所提出的一切问题。现在的苦役犯和过去的苦役囚犯对这个处于旧君主体制和新司法制度边缘的器械立刻进行研究,一下子把它叫作“抱恨山修道院”!他们观察断头钢刀划出的角度,用“割草”这个动词来描绘断头的动作。夏尔·诺迪埃④曾经说,当人们想到苦役监狱被叫作“草地”时,研究语言学的人真会对这种可怕词汇的创造赞叹不已。

③杏约坦(一七三八—一八一四),法国医生,解剖学家,发明断头机的人。

④夏尔·诺迪埃(一七八○—一八四四),法国作家。

另外,我们承认行话的历史十分悠久。行话包含罗曼语词汇的十分之一,包含拉伯雷的古高卢语言的十分之一。Effondrer(插入),otolondrer(使厌倦),Cambrioler(在房间里偷盗),aubert(钱),gironde(美丽)(本是用奥克语说的一条河的名字),fouillouse(口袋),这些都属于十四、十五世纪的语言。affe作为生命的意思是最古老的语言。搅乱“affe”,便成了“affres”,由此产生了“affreux”(可怕的)这个词,它的含义就是“搅乱了生命的”,等等。

行话中至少有一百个词是属于巴汝奇⑤的语言。巴汝奇在拉伯雷作品中是下层百姓的象征,因为这个名字本身由两个希腊字组成,意思是“无所不为的人”。科学通过铁路改变了文明的面貌,行话已经把火车叫作“活的滚动”了。

⑤巴汝奇是拉伯雷的长篇小说《巨人传》中的一个人物,代表当时新兴资产阶级。

脑袋还在肩膀上的时候,它的名字叫“索邦”,说明这个字渊于古代语言,那些最古老的小说家如塞万提斯,意大利的中篇小说家以及阿雷蒂诺⑥都使用过这种语言。确实,在各个时代,大量古老小说的女主人公“妓女”一直是赌博作弊者、窃贼、拦路抢劫的强盗、扒手和骗子的保护者、伙伴和藉以安慰的人。

⑥阿雷蒂诺(一四九二—一五五六),意大利作家。

卖淫和偷盗是人的“自然状态”反对社会状态的雄性和雌性两种活生生的抗议。因此,哲学家、当今的革新家、人道主义者、以及跟随他们之后的共产主义者和傅立叶主义者,他们没有料到会对卖淫和偷盗得出以上这样的结论。一些诡辩派书籍声称,盗贼并不否定所有权、继承权和社会保障,而是压根儿把它们取消。他们认为,盗窃就是重新占有自己的财产。在一些乌托邦书籍里,盗贼不否认婚姻,不谴责婚姻,也不要求这种双方自愿的,不能普遍推广的心灵的紧密结合。他们实行强制结合,强迫的铁锤把相互间的锁链不断扣紧。现代革新家写一些模棱两可、冗长啰嗦、晦涩难解的理论,或愤世嫉俗的小说,而盗贼则见诸行动!就像事实那样清楚,就像拳头打出去那样逻辑分明,这是多么爽朗的风格!……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方面!苦役监狱和普通监狱大约容纳着六万到八万妓女、盗贼、杀人犯这个领域的男男女女。要描绘我们的世风,要确切地再现我们的社会状况,就不能无视这个领域的人。司法部门、宪兵队和警察局提供了几乎与他们同等数量的人,这岂不是咄咄怪事?这两部分对立的人互相寻找,互相躲避,构成我们这一“研究”中充满戏剧色彩的大决斗。其中有盗窃,有妓女生意,也有戏子、警察、教士和宪兵。这六种职业的人都有自己难以磨灭的个性。每个人只能代表他自己。担任圣职的人,他们的烙印会始终存在,担任军职的人也一样,其他职业的人也是这样。这些职业在文明社会中尖锐对立,形成对立面。这种强烈的、奇怪的、独特的、suigeneris①特征使妓女和盗贼,杀人犯和被释放的犯人,很容易被辨认出来。他们看待自己的敌人——暗探和宪兵,就像猎物看待猎人一样:他们有自己的举止、方式、肤色、眼神、面色、气味,总之有自己必然的特性。那些著名苦役犯的高深的化装学问就是从这里得来的。

①拉丁文:独特的。

关于这一领域的构成,这里还要说一句话。废除烙印,减轻刑罚,还有陪审团愚蠢的宽容,使这一领域的人具有更大的危险性。再过二十年,巴黎将实实在在地处于四万名刑满释放者大军的包围之中。塞纳省及其一百五十万居民是这些不幸的人可以藏身的唯一据点,他们呆在巴黎,就像猛兽呆在原始森林里一样。

在这个领域的人看来,高级盗贼就是他们的圣日耳曼区,就是他们的贵族。一八一六年,由于和平的到来,许多人生活成了问题,高级盗贼聚集到一个称为“兄弟会”的协会里。那里汇集了最著名的帮派头子和几个胆大包天的人,他们当时都没有生活依靠。“兄弟”这个词兼指兄弟、朋友和伙伴。所有的盗贼、苦役犯和囚犯都是兄弟。“兄弟会”是高级盗贼的精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它便是这群人的最高法院、高等学院和贵族院。“兄弟会”的成员有个人财产、共同资本和独自的生活习惯。遇到困难,他们互相帮助接济,彼此十分熟悉。他们谁也不会陷入警察的圈套和诡计,他们有自己特有的规章、有自己通行和辨认的暗语。

这些苦役犯中的贵族重臣在一八一五年至一八一九年间组成了著名的“万字会”(见《高老头》)。这个名字来源于一个协议,根据这一协议,帮会成员绝对不许干一万法郎以下的偷盗活动。目前,一八二九年和一八三○年,一些回忆录已经发表,一位著名的司法警察在书中谈及了这个帮会的力量状况,并列了成员名单。从中可以令人惊愕地看到一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强有力的大军。这支大军机智巧妙,令人生畏,常常得手,其中提到一些盗贼如列维、帕斯图雷尔、科隆日、希穆之流。年龄已经五、六十岁,从少年时代起便是对抗社会的人物……这样年老的盗贼依然存在,说明司法部门是多么无能!

雅克·柯兰不仅是“万字会”,也是“兄弟会”这些苦役监狱的绿林好汉的银钱总管。有关当局承认,苦役犯总是拥有一些钱财。这种怪事是可以理解的。除了某些特殊情况,被盗财物是不可能追寻回来的。被判刑的人不能将任何东西带进牢里,他们不得不求助于可信和能干的人,将自己财物托付给他们,就像社会上人们把钱托付给银行一样。

最初,七年来担任保安警察头目的比比—吕班曾是兄弟会的贵族。他之所以背叛,是由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总是看到“鬼上当”的杰出智慧和强壮体魄胜过自己,由此产生了这个有名的保安警察头子与雅克·柯兰的不断激烈争斗,也由于这方面的原因,比比—吕班与他过去的一些伙伴实行了某些妥协。法官们对这种妥协开始感到担心。比比一吕班一直怀着报复的愿望,预审法官为了弄清雅克·柯兰的身份,放任他自由行动。保安警察头子便巧妙地选择了自己的助手,放出拉普拉叶,“丝线”和“雄邮戳”扑向假西班牙人。拉普拉叶属于“万字会”,“丝线”也属于“万字会”;而“雄邮戳”是“兄弟会”成员。

“雌邮戳”是“雄邮戳”可怕的“后侧风”,她借助化装成体面妇女的手段,躲过了警察的每一次搜捕,依然逍遥法外。这个女人擅长把自己乔装成侯爵夫人、男爵夫人和伯爵夫人,她有马车,有下人。她是女性的雅克·柯兰,是唯一能与雅克·柯兰的左右手亚细亚匹敌的女人。实际上,苦役犯中每一个杰出人物都配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女人。法院大事记和司法大厦的秘密纪事都会告诉你这一点:任何正经女人的爱情,哪怕是修女对修道院长的爱情,都不会超过大罪犯的情妇在分担犯人的危难中对这个男子的依恋。

这些人最初几乎都是因情欲铤而走险,行凶杀人。对女色的过分爱好——医生认为这是“体质问题”——使他们一味亲近女人,消耗了这些强有力的人的全部智力和体力。他们于是在游手好闲中打发日子。由于纵欲,就需要休息和饮食补养。他们于是厌恶劳动,只好用快捷的手段去搞钱。必须生活,而且要舒舒服服地生活,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比起他们身边的女人挥霍的欲望来,就算不得什么了:这些慷慨的梅多尔①总想送给她们珠宝首饰、华丽衣服,她们还讲究吃喝,喜欢美撰佳肴。女人想要一条技巾,情郎就将它偷来。女人认为这是爱情的表示。他们就这样走上了偷窃的道路。如果人们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一下人心,就会承认这几乎是男人的本性。偷窃导致杀人,杀人使情郎一步步走向绞刑架。

①梅多尔是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罗兰》中的人物。

根据医学部门的说法,这些人十分之七的犯罪根源在于无节制的肉体之爱。解剖被处决的犯人时,总能找到这方面令人震惊的明显佐证。所以,这些怪物般的情郎,社会的丑类,对情妇狂热的爱已经成了他们的本性。而女人也忠心耿耿,坚定不移地蹲在监狱门口,总在设法挫败预审圈套,保守着最核心的机密,使很多案件变得神秘莫测,无法深入。罪犯的力量,同时也是罪犯的弱点,正在这里。在妓女的语言里,“正直”,就是不违背这一恋情的所有规则,就是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入狱的男人,就是照顾好他的生活,保持对他各方面的信任,为他赴汤蹈火。一个妓女当着另一个名誉扫地的妓女的面,对她进行最无情的辱骂,那就是谴责她对狱中情人的不忠。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妓女便被看作是没有心肝的女人!……

拉普拉叶狂热地爱着一个女人,这一点大家马上可以看到。“丝线”是个利己主义哲学家,他进行盗窃是为了给自己谋一个安稳的生活,很像雅克·柯兰的亲信帕卡尔。帕卡尔与普吕当斯·赛尔维安两人拿到七十五万法郎,发了财,已经逃之夭夭了。“丝线”没有任何依恋,看不起女人,只爱他自己一个人。至于“雄邮戳”,大家已经知道,他的绰号来源于他对“雌邮戳”的爱恋。但是,这三个著名的高级盗贼都要向雅克·柯兰算帐。这笔帐很难结清。

只有这位银钱总管知道还有多少入伙者仍然活着,每个人还有多少钱财。“鬼上当”决定“侵吞公款”为吕西安花销时,对这些委托人极高的死亡率已经作了计算。雅克·柯兰躲开自己的同伴和警察的注意达九年之久,根据兄弟会的规章,他几乎肯定委托人三分之二的钱财可以归他所有。而且,他不能借口说这笔钱已经花在那些已经上断头台的兄弟身上了吗?反正对这个兄弟会头目无法进行任何检查。人们必须对他绝对信任,因为苦役犯过的野兽生活的内容之一,就是在这个野蛮世界的体面人之间要表现出最高尚的品质。雅克·柯兰从储存的十万埃居中,大概动用了十万法郎。这期间,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雅克·柯兰的一个债主拉普拉叶只能活九十天了。他拥有的钱财无疑要超过他的头目所保存的钱财。另外,他大概也是一个相当随和的人。

所有的监狱长及其手下的人,警察局的人和他们的帮手,甚至还有预审法官,他们有个万无一失的方法来辨认“回头马”,也就是看曾经吃过“吉尔加纳”(一种给苦役犯吃的菜豆)的人是否习惯监狱生活。惯犯对狱中规矩自然十分熟悉,到了这里就像到了自己的家,对一切习以为常。

雅克·柯兰直到此刻一直谨慎小心,不论在拉福尔斯监狱还是在附属监狱,始终精彩地扮演着无辜者的角色,显出与本案毫不相干的样子。但是,痛苦使他精神沮丧,在那可怕的一夜,他等于死了两次,这双重死亡把他压垮了。他又重新变成了雅克·柯兰。看守感到异常吃惊,因为还没有等他告诉这个西班牙教士该从哪里走向放风院子时,这个演技高超的演员居然忘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像附属监狱的常客一样从蓬贝克塔楼的螺旋形楼梯走了下去。

“比比—吕班说得不错,”看守心里想,“他确实是一匹回头马,是雅克·柯兰。”

“鬼上当”出现在小塔楼门框上时,囚犯们已经在所谓圣路易石桌上买完东西,分散到了放风院子里。这院子对他们来说总是过于狭小。囚犯的目光比什么都锐利,所有的人立刻同时发现了这新来的犯人。这些人都集中在放风院子里,犹如蜘蛛置身于蛛网中心。这一比喻具有数学般的准确性,因为,由于视线从各方面被乌黑的高墙挡住,犯人即使不抬头,也是一直看着那道看守出入的门,以及会客室和蓬贝克塔楼扶梯的窗子,这些是放风院子仅有的出口。这些被告处身于完全与世隔绝之中,一点风吹草动,他们都会感到新鲜,都会引起他们的关心。他们腻烦得像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老虎,这种腻烦使他们的注意力增强十倍。雅克·柯兰像一个对着装并不十分讲究的教士那样,穿黑裤黑袜,带银扣子的皮鞋,黑背心,和一种深棕色的礼衣,这礼衣式样显示出他的教士身份,不管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另外,那头发修剪的特点使这一身份的特征更加完善了。雅克·柯兰戴着神职人员标准而极为自然的假发。指出这些细节并不是可有可无的。

“瞧!瞧!”拉普拉叶对“雄邮戳”说,“坏了!进来一头‘野猪’!这里怎么会出现这种人?”

“这是他们的鬼把戏,是一名新型‘厨师’(暗探),”“丝线”回答,“是个化装的‘鞋带商人’(旧时的警察),来这儿做生意的。”

在黑话里,警察有好几个不同名称:追捕盗贼时,他叫“鞋带商人”,押送盗贼时,他叫“沙滩广场的燕子”,送盗贼上绞刑架时,他成了“断头台的轻骑兵”。

为了写完这个放风院子,也许还要花少量笔墨描述一下另外两个兄弟会成员。塞莱里埃的外号叫“奥弗涅人”、“拉洛老爹”、“流浪汉”,最后还有“丝线”,他有三十个名字,有同样数量的护照。我们以后只用“丝线”这个绰号称呼他,这是高级盗贼圈子里给他起的唯一诨名。这位老谋深算的哲学家认为那个假神甫是个警察。他是个五尺四寸高的汉子,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结实地向外凸起,巨大的脑袋上,一对深陷的小眼睛像猛禽眼睛似的炯炯发光,眼睑灰暗,沉重而没有光泽。乍看上去,他那宽阔的下颌线条坚实,轮廓分明,很像一只狼。这一相像之处蕴含着忍残,甚至凶狠,但它又被脸部的狡黠和机敏冲淡了,尽管脸上有一道道小麻点。每一条伤疤边缘清晰,似乎充满智慧,充满嘲讽。罪犯常常过着忍饥挨饿的生活,他们在河堤、陡坡、桥下或街头露宿,得手后尽情欢庆,喝得酩酊大醉,这一切似乎在他脸上涂了一层釉。如果“丝线”的自然面目出现在三十步远的地方,一个警察或宪兵就会认出他的猎物。但是他的化妆艺术与雅克·柯兰不相上下。这时候,“丝线”与那些上台时才注意服装的大演员一样,并没有着意打扮。他穿一件猎装似的上衣,没有扣子,透过空荡荡的扣眼可以看到白色衬里。脚穿绿色破旧拖鞋。下身是已经发灰的米黄色裤子。头戴一顶无檐制服帽,露出撕破和洗过的马德拉斯布旧头巾的边角。

“丝线”身边的“雄邮戳”,与他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个名闻遐迩的窃贼个子矮小,身材粗壮,灵活机敏,青灰色的脸,黑色凹陷的眼睛,罗圈腿,一身厨师打扮。他的面部呈现出食肉动物特有的构造特征,见了叫人感到恐惧。

“丝线”和“雄邮戳”竭力讨好拉普拉叶,拉普拉叶是个杀人惯犯,他知道自己要受审,判刑,不出四个月将被处死,所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丝线”和“雄邮戳”都是拉普拉叶的朋友,他们只叫他“议事司铎”,也就是“抱恨山修道院议事司铎”。人们大概很容易猜到,为什么“丝线”和“雄邮戳”对拉普拉叶那么温存。拉普拉叶埋藏了二十万金法郎,按起诉书说,这是“克罗塔夫妇”家窃案中他所分得的赃物。这是一笔留给这两位兄弟的多么可观的遗产!尽管这两个老苦役犯几天后又要回到苦役监狱去。“雄邮戳”和“丝线”因犯了加重情节的盗窃罪(也就是汇集了所有加重罪行的情节),即将被判处十五年徒刑。这与在此之前他们曾被判十年徒刑毫不相干,那一次他们轻而易举地中止了服刑。这样,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要服二十二年苦役,另一个要服二十六年苦役。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抱着越狱的希望,从而可以去获取拉普拉叶的大堆黄金。但是这个万字会成员一直不吐露秘密,他认为只要还没有判他死刑,他就没有必要把它讲出来。他属于苦役监狱中的高等贵族,他没有泄露任何有关他的同谋的情况。他的性格尽人皆知。这个可怕案件的预审法官波皮诺先生没能从他嘴里获得任何东西。

这了不起的三巨头此刻正站在放风院子的上首,也就是自费单人四室的下方。“丝线”刚刚对一个小伙子介绍完情况。这个小伙子是初次犯罪,他肯定自己要被判处十年苦役,便打听各处“草地”的情况。

“你听着,孩子,”雅克·柯兰出现的时候,“丝线”正以教诲的口吻对他说,“勃勒斯特,士伦和罗什福尔之间的区别嘛,就在这里……”

“请讲吧,长辈。”年轻人怀着初出茅庐者的好奇心问。

这个被告是富家子弟,被控告伪造文书。他就住在与吕西安牢房毗邻的那个自费单人囚室里。

“我的孩子,”“丝线”继续说,“在勃勒斯特,到小木桶里去捞的话,第三勺准能捞到菜豆;在土伦,要到第五勺才行;而在罗什福尔,除非你是老手,否则永远也捞不到。”

说完这些话,这个深藏不露的哲学家又跟拉普拉叶和“雄邮戳”凑到了一起。拉普拉叶和“雄邮戳”看到“野猪”后心神不定,便向放风院子的下首走去。雅克·柯兰怀着痛苦的心情向院子上首走来。“鬼上当”满腹愁思,这是丢掉王位的国王的思绪。他没有想到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大家注意的对象。他缓慢地走着,抬头了望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上吊的那扇不吉利的窗子。囚犯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因为吕西安邻室那个伪造文书的年轻人,对这件事没有透露半点风声。什么原因大家马上就会明白。

这三个兄弟会成员排成一排,挡住了教士的去路。

“这不是一头‘野猪’,”拉普拉叶对“丝线”说,“而是一匹‘回头马’,你瞧他拖着右腿走路的模样!”

所有的读者不可能都异想天开地去参观一所苦役犯监狱,所以这里有必要作一些这样的说明:每一个苦役犯都被铁链与另一个苦役犯拴在一起,结成一对(总是一个年纪大的搭配一个年纪轻的)。铁链系在脚腕上方的一个铁环上。一年以后,铁链的重要使苦役犯走路时落下一个永远改不了的毛病:他走路时必须在一条腿上比在另一条腿上使更大的劲,才能拔出这个“防护套”——这是苦役监狱里的人给这套铁具起的名字。犯人便养成了走路时这种不可克服的使劲习惯。他以后不带铁链时,他的感觉也和截肢的人一样,仍然会感到腿痛,总感到“防护套”还在那里,永远改不了这个走路的习惯动作。用警察的话说,就是“他拖着右腿走路”。这个鉴别方法,苦役犯彼此都知道,警察也知道。如果不能靠它辨认一个同伴,至少能作为一个补充材料。

“鬼上当”越狱已有八年,这个动作已经不大明显。但是,由于他当时正在专心思考,步伐极其缓慢而庄重,虽然这个走路的毛病十分轻微,但也逃不过像拉普拉叶这样老练的目光。另外,人们很容易理解这一点:苦役犯在监狱里总在一块儿,他们只能互相进行观察,充分研究外表,熟知某些习惯,而他们经常的敌人:暗探、警察和警察分局局长都可能不了解。塞纳省兵团中校、著名的古瓦涅尔就是被派去阅兵时,他的左颊颌肌肉的某种痉挛动作被一个苦役犯认出后而被捕的。在这之前,虽然比比—吕班已经完全有把握,但是警方不敢相信蓬蒂·德·圣赫勒拿伯爵与古瓦涅尔就是同一个人。

“这是我们的老板!”“丝线”看到雅克·柯兰向他投来漫不经心的目光后,说。雅克·柯兰沉浸在绝望中,对周围一切投以这种心不在焉的目光。

“啊,真的,他是‘鬼上当’!”“雄邮戳”搓着两手说,“哦,是他的身材,是他的块头!可是,他怎么啦?他可是大变样了!”

“哦,我知道了!”“丝线”说,“他在谋划什么,他想重新见他的‘姑妈’,大概快要处死那个姑妈了。”

“为了使人们对隐修士、小狱吏、看守所称的“姑妈”这种人物有个粗浅的概念,只要转述一下一个中央监狱的监狱长对已故的杜尔哈姆勋爵①说过的那句精彩的话就行了。杜尔哈姆勋爵在法国逗留期间,参观了各个监狱,饶有兴趣地研究了法国司法的各个细节,甚至叫已故行刑者桑松架起断头机,轧死一头活活的小牛,以便了解这机器的用法。法国大革命已经使这种机器名扬四海了。

①杜尔哈姆(一七九二—一八四○),英国政治家,当过加拿大总督,曾于一八三四年来法国。

监狱长带他看了监狱、放风院子、苦役作坊、牢房等,最后用手指着一个地方,作了一个表示厌恶的姿态,对他说:

“我不带大人到那儿去了,那是‘姑妈’区……”

“什么?”杜尔哈姆勋爵说,“这是什么意思?”

“是第三性,勋爵先生。”

“要让泰奥多尔‘入土’(上断头台)了!”拉普拉叶说,“多么可爱的小伙子!多有手腕!多有胆量!这对社会造成多大损失!”

“对,泰奥多尔·卡尔维在吃最后一口饭。”“雄邮戳”说,“啊,他的那些后侧风该大哭一场了。她们很爱他,这个小流氓!”

“老朋友,你也到这里来了?”拉普拉叶对雅克·柯兰说。

拉普拉叶与两个同伙一起,臂挽臂地拦住了这个新来乍到的人的去路。

“啊,老板,你当上‘野猪’了吗?”拉普拉叶又加了一句。

“有人说你‘逮走了我们的菲利普’(窃取了我们的金币)。”“雄邮戳”摆出咄咄逼人的姿态说。

“你还给我们钱吗?”“丝线”问。

这三句问话就像发射出来的三颗子弹——

《交际花盛衰记》: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二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二节

“鬼上当”通过他的代理人在格朗利厄家里吃饭,溜进贵妇人的小客厅,爱着艾丝苔。总之,他在吕西安身上看到的是一个漂亮、年轻、高尚、将要摆升大使职位的雅克-柯兰。

“鬼上当”通过精神父爱现象认为德国迷信“心灵相通”是确实存在的。有些女人很相信这一点,她们在生活中真正爱过,感到自己的灵魂已过渡到自己所爱男子的灵魂之中,她们是过着这男子的生活,不管这生活是高尚还是下贱,幸福还是痛苦,默默无闻还是出人头地。尽管与自己所爱的人距离遥远,他腿部受伤时,她们也感到腿部疼痛,她们还能感觉到他在与别人决斗。总之,一句话,她们不需要别人告知,就能知道那个人有不忠实的行为。

雅克-柯兰被送回牢房后,心里想:“他们在审讯那孩子!”

这个杀起人来跟工人喝酒那样习以为常的家伙,想到这里就浑身战栗。

“他有没有见到他的那些情妇呢?”他思忖着,“我的姑妈是否找到了这些该死的女人呢?这些公爵夫人,这些伯爵夫人是否已经开始行动,有没有阻止住这场审讯呢?……吕西安是否收到了我的指示呢?……如果命运注定他要受审,他怎样才能顶住?可怜的孩子,是我把他推到了这一步!这场混乱都是帕卡尔这个强盗和欧罗巴这个狡猾的女人偷了纽沁根送给艾丝苔的七十五万法朗注册公债造成的。这两个坏东西叫我们在走最后一步时跌了跤。但是他们搞这个恶作剧,一定会付出沉重代价!要是再过一天,吕西安就成为富翁了!他就会娶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为妻了。到那时,我不再有艾丝苔这个负担了。吕西安太爱这个姑娘,而他从来没有爱过这块可以倚靠的木板条克洛蒂尔德……如果能这样,这孩子就完全是我的了!真想不到,现在我们的命运要取决于吕西安在这个卡缪索面前的一个眼神,一阵脸红!卡缪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缺少法官具有的精细和敏感。他向我拿出那些信的时候,我们彼此看过一眼,通过目光互相揣摸了一番,他猜到我能要挟吕西安的那些情妇!……”

这一内心独白持续了三小时。他是那样焦虑不安,以致他那钢铁般的肌体都有点儿难以忍受了。紧张的情绪使雅克-柯兰的头脑像在燃烧,他感到极度口渴,不知不觉喝光了一个小木桶里的水。单独关押的牢房里的全部用具就是一张木床和两个小木桶。

“如果他昏了头,他会怎么样呢?这个亲爱的孩子没有泰奥多尔这样坚强!……”他躺在行军床上问自己。这床与警卫队的床相似。

雅克-柯兰在这紧急时刻想起了泰奥多尔。泰奥多尔是谁呢?

泰奥多尔-卡尔维是个科西嘉青年。十八岁那年,他犯了十一次谋杀罪。多亏用重金买得了某些人对他的保护,才被判了无期徒刑。一八一九年至一八二○年,他是雅克-柯兰的狱友。雅克-柯兰的最后一次越狱是他玩的最漂亮的手段之一(他扮成警察,泰奥多尔-卡尔维扮成苦役犯走在他的身边,他押送苦役犯去见警察分局局长)。这次精彩的越狱发生在罗什福尔港,那里的苦役犯成批死去,人们也盼望这两个危险人物在那里送命。他们两人一起逃出监狱,因逃亡途中发生意外事件不得不各奔东西。泰奥多尔再次被捕,重新进人牢房。雅克-柯兰逃到西班牙,改头换面成了卡洛斯-埃雷拉。他又到罗什福尔寻找那个科西嘉人。就在这时,他在夏朗特河边遇见了吕西安。“鬼上当”就是跟这个强盗头子学了意大利语。强盗头子自然为这个新的偶像而当了牺牲品。

吕西安是个纯洁无瑕的孩子,只有一些小小的过失可以自责。与吕西安一起生活,就像夏日初升的太阳,美好而壮丽。而跟泰奥多尔在一起,雅克-柯兰认为必定会犯一系列罪行,除了上绞刑架,看不到别的结局。

吕西安的软弱会引起灾祸,单独关押可能使他失去理智。这样的念头在雅克-柯兰的头脑中占据越来越大的比重。想到可能出现祸患,这个不幸的人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从他童年时代到现在,这种现象在他身上还一次没有出现过。

“我大概发烧了。”他想,“把医生请来,给他一大笔钱,说不定他能帮我与吕西安进行联系。”

这时候,看守给犯人送来了晚饭。

“这饭白送了,孩子,我吃不下。请您告诉这个监狱的监狱长先生,给我派医生来。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想我的最后时刻快到了。”

看守听到苦役犯一边说,一边发出嘶哑的喉音,便点点头,出去了。雅克-柯兰拼命抓住这一线希望。但是,当他望见医生由监狱长陪同走进牢房时,他看到自己的企图破产了。他伸出手给医生搭脉,冷静地等待着诊视结果。

“这位先生发烧了。”医生对戈尔先生说,“不过,这种发烧,我们在所有犯人身上都见过。”他又凑近假西班牙人耳边说:“我看呀,这总是某种犯罪行为的证据。”

总检察长已经将吕西安写给雅克-柯兰的信交给了监狱长,要他转交给雅克-柯兰。监狱长这时候回去取这封信,留下了医生和犯人,由看守监视着。

“先生,”雅克-柯兰见看守留在门外,监狱长也不知为什么走了,便对医生说,“如果您能将我的五行字捎给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我不惜出三万法朗。”

“我不想敲诈您的钱财,”勒勃伦医生说,“世界上没有人再能跟他通信息了……”

“没有人?”雅克-柯兰问,惊得目瞪口呆,“为什么?”

“他上吊了……”

印度丛林中的猛虎看到自己的幼崽被人掠走时发出的吼声,也没有雅克-柯兰这时发出的叫喊那样令人恐惧!他像老虎似地用后爪直立起来,向医生射出霹雳打下发出闪电时火一样燃烧的目光,然后沮丧地倒在他的行军床上,叫了一声;“啊!我的儿子!……”

“可怜的人!”医生大声说,他被这人性的巨大力量所震惊。

这突然发作之后,便是完全瘫软。“啊,我的儿子!”这句话就像在窃窃私语。

“这个人,他也要在我们手里寻死吗?”看守问。

“不,绝对不会!”雅克-柯兰说。他又挺起身子,用暗淡无神的眼睛望着这一幕的两个见证人。“你们搞错了人,你们没有仔细看。在单独关押的牢房里是没法自杀的!你们看,我在这里怎么能上吊?整个巴黎都在担保我这条命!上帝欠了我这条命!”

看守和医生惊愕得瞠目结舌,尽管很久以来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引起他们的惊奇。

戈尔先生走进来,手里拿着吕西安的那封信。因极度痛苦而颓丧的雅克-柯兰似乎恢复了平静。

“这是总检查长委托我交给您的一封信,允许您将它拆开。”戈尔先生说。

“这是吕西安写的……”雅克-柯兰说。

“是的,先生。”

“先生,这个年轻人是不是……”

“他是死了。”监狱长接着说,“不管怎样,如果医生当时在这里就好了,可惜他总是来得太晚……这个年轻人就死在那里,在一个自费单人牢房里……”

“我能亲眼看看他吗?”雅克-柯兰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能让一位父亲不受拘束地去痛哭一下自己的儿子吗?”

“如果您愿意,您可以住到他的牢房里,我已经接到命令,要把您安置到一个自费单人牢房去。您的单独监禁已被解除了,先生。”

犯人毫无生气的冷漠的眼睛从监狱长身上缓慢地移向医生。雅克-柯兰用这个眼神在询问他们,他觉得这是一个什么圈套,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走出这个房间。

“如果您想看一下遗体,”医生对他说,“那就得抓紧时间,今天夜里就要把它运走了……”

“先生们,如果你们有孩子的话,”雅克-柯兰说,“你们就会理解我做这样的傻事,我几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对我来说,这个打击比死还严重,但是你们不会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如果你们是父亲,你们也只是从某种形式上做父亲……而我还是母亲呢……我……我疯了,……我觉得自己疯了!”

过道中那些坚实的门只在监狱长面前才打开。穿过那些过道,就能很快从单独关押的牢房走向自费单间牢房。这两排牢房被一条由两堵大墙组成的地下走廊隔开。大增支撑着穹顶,穹顶上方的一层便是人称木廊商场的司法大厦长廊。雅克-柯兰由看守架着胳膊,前面有监狱长领路,后边跟着医生,几分钟后便到了陈放吕西安尸体的牢房,人们把吕西安的尸体放在一张床上。

雅克-柯兰看到这一情景,一下子扑到尸体上,拼命地紧紧抱住吕西安,那疯狂的力量和动作使三位目睹这一场面的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我跟您谈过的那种力量的例证。”医生对监狱长说,“您看!……这个人就要去揉搓这具尸体,可是您不知道,尸体就跟石头一样……”

“让我留在这里吧!……”雅克-柯兰用奄奄一息的声调说,“我没有多少时间能看到他了,人们就要从我这里把他运走……”

他没说出“埋葬”这个词。

“请你们允许我保留我亲爱的孩子的一点什么东西吧!……请您慈悲为怀,先生,亲自为我剪下他的几缕头发吧,”他对勒勃伦医生说,“因为,我下不了手……”

“这确实是他的儿子!”医生说。

“您真以为是这样吗?”监狱长以深沉的表情回答,这使医生陷入短暂的沉思。

监狱长吩咐看守将犯人留在这间牢房里,并叫他在人们把尸体运走前,为这个所谓父亲剪下几缕他儿子的头发。

五月时光,五点半钟,在附属监狱的牢房里,虽然窗上堵着铁栅栏和铁丝网,仍然能清楚地看出信上的字。雅克-柯兰抓着吕西安的手,一字一句地读起这封可怕的信。

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把一块冰紧紧攥在手心里十分钟。寒冷会飞快地传到生命之源上去。但是,这种可怕的,像毒药般起作用的寒冷所产生的效果,与这样紧紧地握着死人僵硬而冰冷的手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效果,几乎不能类比。这时候,死者向生者述说,说出了丑恶的秘密,它使感情完全破灭。因为,在感情上,变化不就是死亡吗?

让我们与雅克-柯兰一起重读一遍吕西安的这封信。这临终的字迹对这个人来说仿佛是一杯毒酒。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亲爱的神甫:

我从您手里得到的全是恩惠,而我却出卖了您。这并非有意的忘恩负义的举动使我无地自容。当您读到我这几行字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您不会在我身边救助我了。

您曾经给了我充分权利,如果我能从中得到好处,就可以把您毁掉,将您像烟蒂一样扔到地上。但是我愚蠢地处置了您。为了摆脱困境,您所收养的心灵上的儿子,受了预审法官巧妙提问的诱惑,站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价要谋害您的人一边,希望让人相信您和一名法国恶棍是同一个人。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您曾经想把我造就成一个大人物,比我所能达到的地位更高的人物。在您这样一位本领高强的人和我之间,在这永别的时候,彼此是不会说什么傻话的。您想叫我获得权势和荣誉,但您却将我推进了自杀的深渊,就是这么回事。我早已听到我的上方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的翅膀拍击声。

正如您过去有时说的那样,有该隐的后代,也有亚伯的后代。在人类戏剧性冲突中,该隐是反对派。从这一世系来说,您是亚当的后代,魔鬼继续在亚当身上吹火苗,第一颗火星便飞到了夏娃身上。这个魔鬼世系中,不时冒出一些形体巨大、面目狰狞的魔鬼,他们集结了所有人的力量,很像沙漠中凶暴的动物,他们的生存需要有他们现在所处的广阔空间。这些人在社会上很危险,就像狮子到了诺曼底就很危险一样。他们需要食物,他们吞食平庸的人,会把傻瓜的埃居吃掉。他们的游戏很危险,最后甚至会将那条把他们当作伙伴和偶像的卑贱的狗也给宰了。上帝高兴时,这些神秘的人就成了摩西、阿提拉、查里曼大帝、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仑。但是,当上帝任凭这些偌大的工具在一代人的茫茫人海深处锈蚀时,他们就只不过是普加乔夫、罗伯斯比尔、卢韦尔、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他们对温和的人们有极大的控制能力,将他们吸引过来,蹂躏他们。这些人在他们的同类中显得伟大,漂亮。他们是树林中引诱孩子们的色彩绚丽的毒花,是恶之诗。像你们这样的人应该住在洞穴里,而不应该出来。您使我靠这种灿烂的生活而生活。我对生活确实有自己的一本帐。所以,我能将自己的脑袋从您的谋略难题中抽回来,套入我自己领带的活结中。

为了补救我的过失,我向总检察长交了一份关于收回我审讯记录中所说的话的声明。您可以利用这一文件。

神甫先生,人们将根据一份合乎规定的遗嘱所表达的愿望,将一笔属于您的教会的钱归还给您。出于您对我的慈父之情,您不慎为我动用了这笔钱。

永别了!啊,永别了!邪恶与堕落的冷冰冰的巨人!永别了,您如果走在正道上,您早就胜过希门尼斯和黎希留。您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您叫我经历一场美妙的梦幻后,我又在夏朗特河畔重新找到了我自己。不幸的是,它已经不是我将要投身去洗清我青少年时代小小过失的故乡的那条河流,而是塞纳河了。我的沉沦之处,就是附属监狱中一间又小又黑的牢房。

不要怀念我。我对您蔑视的程度就是对您钦佩的程度。

吕西安

凌晨一点以前,有人来搬运遗体,发现雅克-柯兰跪在床前,那封信丢弃在地上,也许像寻短见的人将自刎的匕首抛开时那样掉落的。但是这个痛苦的人一直将吕西安的手握在自己合十的手中,祈祷上帝。

搬运工看到这个人,不禁停顿了一下,因为他酷似中世纪坟墓前由天才雕刻家创作的永久跪在那里的石雕像。这个假教士的眼睛像老虎一样熠熠闪光,身体僵直得纹丝不动,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这些人感到敬畏,便温和地叫他站起来。

“为什么?”他怯生生地问。

这个胆大包天的“鬼上当”这时候变得孩子一样软弱。

监狱长叫德-夏尔日伯夫先生来看这一情景。这种痛苦状况使德-夏尔日伯夫先生萌生敬意。他对雅克-柯兰编造的父亲身份信以为真,便向他说出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关于安排吕西安葬礼和送葬行列所下达的命令,并说一定要将吕西安遗体运送到他的马拉凯河滨寓所,那里已有教士等着,下半夜将为他守灵。

“我确实认为这位法官具有高尚的心灵,”苦役犯用悲戚的声调叫道,“先生,请您告诉他,他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感激……是的,我能给他提供很大帮助……千万别忘记这句话,对他来说,这句话是至关重要的,啊!先生,一个人为这样一个孩子哭泣了七个小时后,他的心里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哎,我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人们从雅克-柯兰手中把他儿子的遗体取走。他用母亲般的目光又向吕西安望了一眼,然后倒下了。他看着吕西安的遗体被运走,不禁发出一声呻吟,搬运工听到后更加快了脚步。

总检察长的秘书和监狱长为了避免看到这种情景,早已离开了。

这个钢铁般的人能在眨眼之间作出决定,他的思想和行动能同时像闪电一样迸发出来,他的神经受过三次越狱和三次坐牢的锻炼,达到金属般的坚强,跟野蛮人的神经没有什么两样。这样一个人现在变得怎么样了呢?钢铁被敲打到一定程度或多次加压后就会变脆,它的不可穿透的分子被净化后变得均匀,从而解体,这样的金属即使不处在熔化状态,也不再具有原来的抗力。铁匠、锁匠、刃具匠等经常加工这类金属的工人用一个专门术语表示这种状态;“铁沤烂了。”他们是借用一个加工大麻的词汇这样说的,大麻是这样沤过后才解体的。那么,人的心灵,或者说身、心、神的三重效能受到多次打击后,会与铁处于类似的状态。有些人就像麻和铁一样被沤烂了。铁轨断裂引起可怕的列车事故中,最严重的便是贝尔维地区事件。科学家、司法部门和公众正在对这类事件寻找各种原因,但是没有一个人去请教这方面的真正行家:铁匠。他们个个都会这样说:“铁沤烂了!”这种危险是无法预见的,变脆的金属与仍有韧性的金属从外表看一模一样。

听忏悔的神甫和预审法官发现罪大恶极的犯人常常处于这种状态中。重罪法庭和“更衣”所引起的可怕感受,对这些最坚强的硬汉的神经系统解体,几乎总是起着决定性作用。嘴巴闹得最紧的人这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招供,铁石般僵硬的心这时也会碎裂。奇怪得很,当招供已经没有用处时,这种极度的软弱便能揭去使司法机关感到不安的无辜的假面具。犯人没有认罪就死了,法院总是惴惴不安的。

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场上体验到了人的各种力量的解体。

早上八点钟,自费单间的看守走进雅克-柯兰所在的房间时,看他面色苍白,心态平静,就像一个拿定主意后,又变得坚强的人那样。

“放风时间到了,”掌握钥匙的看守说,“您已经在屋子里呆了三天,如果想透透空气,走一走,您可以出去。”

雅克-柯兰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对自己已经完全置之度外,只把自己看作是衣架饭囊,既没有怀疑比比-吕班对他设置的圈套,也没有想到去放风院子有什么意义。这个倒霉鬼不由自主地走出屋子,在这排牢房的过道穿行。这些又黑又小的囚室就在法兰西国王宫殿的华美拱廊边上,拱廊上方便是被人称之为的圣路易长廊,现在,人们可以经过那里去最高法院的各个所属部门。这条走廊与自费单人牢房的走廊相连。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卢韦尔这个有名的弑君者当年被关的囚室,就在这两条走廊的直角交点上。国王漂亮的书房位于蓬贝克塔楼上,书房下方有一列螺旋形楼梯,这条阴暗的走廊直通到这列楼梯。无论是住自费单间的囚犯,还是单独监禁的囚犯,放风时来回都要经过这列楼梯。

所有被监禁的人,包括将到重罪法庭受审或已经受审的被告,还是不再被单独关押的罪犯,总之,附属监狱里所有的犯人,都到这个完全铺石块的狭窄场地上来散步,每天数小时,夏天是在清晨。这个放风院子是上绞刑架或去苦役犯监狱的过度场所,它一头连结这两处地方,另一头通过警察营房、预审法官办公室和重罪法庭与社会相连结。所以,这个地方看上去比绞刑架还要叫人全身发冷。绞刑架可以成为上天堂的阶梯,而放风院子里却聚集了大地上所有无法排除的污秽!

不管是拉福尔斯或普瓦西监狱的放风院子,还是默伦或圣贝拉日监狱的放风院子,放风院子总是放风院子,那些地方都发生同样的事,只有墙的颜色和高度不同,空间大小不同而已。所以,如果在这里不对这个巴黎群魔殿作最准确的描写,“习俗研究”就不切题了。

在最高法院审判厅楼内高大穹顶下第四个拱门处,有一块石头,据说圣路易曾在这里发放过施舍品。今天,这石头被当作桌子,人们在那里向犯人出售一些食品。所以,放风院子一旦开放,所有的犯人便聚集到这块大石头周围。那里有甜食、烧酒、朗姆酒等。

壮丽的拜占庭式长廊是豪华的圣路易宫中仅存的遗迹。它的对面便是放风院子的一侧,那里的头两个拱门修成了会客室,律师和被告在这里进行交谈。囚犯是通过一扇很大的边门进入会客室的。一些粗大的铁条划出两条人行通道,一直延伸到第三个拱门的空间。这两条通道很像戏院上演好戏时,戏院门口为约束排队人群临时用栅栏隔成的通道。这间会客室位于附属监狱现在的边门大厅尽头,通过通风窗从放风院子一边采光,在边门那一侧最近安装了有框的玻璃窗,这样就能监视与事主谈话的律师。这项革新之所以必要,是因为一些标致的女犯对她们的辩护人能施加极大的诱惑力。真不知道世风将走向何处?……道德上的谨慎小心与良心的自我反省十分相像。即使是想象一些不为人知的恶行,这种想象也是堕落。警察允许犯人、被告和羁押者的亲友来探视他们时,也在这个会客室见面。

现在大家应该明白了,对于附属监狱的两百名犯人来说,放风院子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们的花园,一个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泥土的花园,但是归根结蒂还是一个放风院子!会客室附近和准许分发食物和烧酒的圣路易大石头旁边地带是唯一有可能与外界沟通的地方。

囚犯只有在放风院子里才能见到天日,才能与别人接触。别的监狱里,其他囚犯可以在劳动作坊相聚,但在附属监狱,除了住自费单间的人以外,别的囚犯不能从事任何活动。在这里,人人都为陷入重罪法庭而胆战心惊,因为到了那里,要么接受预审,要么接受判决。这个法庭呈现一派可怕景象,对此人们难以想象,只有亲眼目睹或亲身经历才会明白。

首先,聚集在这四十米长、三十米宽的空间里的一百来名被告或犯人,并非社会精华。这些坏人大部分属于社会底层,他们衣服破烂,面目丑陋或可憎。来自社会上层的罪犯极少,这是令人庆幸的。只有盗用公款、伪造文书或欺诈、破产等罪行才使一些体面人来到这里。这些人来了以后,有权住自费单人牢房,住下后几乎就不离开了。

这块散步场地的周围,一边是黑乎乎的高大围墙,一边是介于那些国室之间的一排廊柱,靠堤岸一边是一座碉堡,北侧是自费单人牢房的铁丝网小囚室。场地里是一群无耻的罪人,由看守严加看管,他们彼此之间也互相提防。这个场所的布局已经令人感到压抑,加上这群声名狼藉的人用充满仇恨、好奇和绝望的目光迎面注视着你,这地方会很快使人感到恐惧。没有任何欢乐!无论是场地还是人,一切都是阴暗的。无论是高墙还是人心,全都在沉默。对这些不幸的人来说,一切都充满危险,除了在这阴森的监狱结成的阴森的友谊外,他们谁都不敢信任谁。警察押着他们,这对他们来说更败坏了气氛,毁坏了一切,连两个亲密的犯人之间的握手也被毒化了。一个犯人在这里遇到他最要好的伙伴,但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悔过,是否为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已经招供。这种对安全的担心,对“绵羊”的惧怕,使放风院子里已经显得如此虚无的自由空气更加稀薄了。在监狱的行话里,“绵羊”就是暗探,但是这种人表面上还是像犯了重案一样,心情沉重。他们的尽人皆知的机灵劲在于能叫人把他们当作“朋友”。在行话里,“朋友”的意思是老练的盗贼,经验丰富的盗贼,他早已与社会断绝往来,愿意一辈子当盗贼,不管怎样都一直忠实于高级盗贼的纪律。

犯罪和发疯有某些类似之处。在放风院子里见到附属监狱的犯人,与在疯人院的花园里见到的疯子,都是同样情形。他们在散步时都是互相回避,互相投射的至少是怪异的目光,根据他们当时的思想,也可能是凶残的目光,但从来不是愉快或严肃的目光。他们互相认识,又互相惧怕。放风院子里散步的人由于等待着判决,由于悔恨和忧虑,都显出疯人那种惊恐不安的神色。只有久经磨练,经验丰富的罪犯才显得镇定沉着,就像一个生活诚实、良心清白的人显示出的从容和坦然。

中等阶级的人在这里是少数的几个例外,他们犯了罪感到羞耻,不肯走出牢房,所以放风院子里经常去的人,一般都穿着工人模样的衣服,主要是长工作罩衣,短工作服和绒布上衣。这些粗劣和肮脏的衣服与他们平庸阴沉的外表,粗暴的举止——这种举止由于他们的忧郁心情终究有所收敛——以及其他的一切,直至这个地方的静寂无声,融为一体,使那些为数极少的前来参观的人感到恐惧和厌恶。只有那些有很硬靠山的人,才能享受来附属监狱进行研究的这种不可多得的特权。

在解剖模型室里,那些下流病症都在蜡人身上显示出来,人们把年轻人带到那里去参观,使他们行为端正,向往圣洁高尚的爱情。同样,放风院子里满是注定要进苦役监狱、上绞刑架和受什么加辱刑的人;那些虽然内心深处已听到上天审判的声音,但可能还不怕上天司法的人,看了附属监狱和这个放风院子的景象,就会惧怕人间的司法。他们从这里出去后,会长时间做正直的人。

雅克-柯兰下到放风院子时,在那里放风的人要在“鬼上当”一生中关键的一幕里扮演角色。对这可怕的群体中的几个主要人物进行描绘,并不是无关紧要的。

这里,与别的众人聚集的地方一样;这里,和学校一样,体力和精神力量占据支配地位;这里,和苦役监狱一样,罪行越重的人身份越高,要掉脑袋的人比所有其他人身份都高。正如人们所想象的,放风院子是一所刑法学校,在这里宣讲要比在先贤祠广场宣讲效果好得多。这里,周期性的玩笑是排练重罪法庭的戏,指定一个庭长、一个陪审团、一个检察署、一个律师,然后对案件进行审理。这种可怕的闹剧几乎总是在发生大案时演出。这期间,已经列入重罪法庭日程表的一个大案,便是克罗塔夫妇被杀案。克罗塔夫妇过去是农场主,儿子是公证人。正如这个不幸的案件所表明的,他们在家里放了八十万金法郎。杀死这对夫妇的作案者之一是诨名叫作拉普拉叶的有名达纳蓬。他是一个被释放的苦役犯,五年来,借助七、八个不同的名字,躲过了警方最严厉的追捕。这个歹徒有非常高明的化装技巧,以致在南特狱中服刑两年期间,一直用他的一个弟子德尔苏克的名字。德尔苏克也是有名的盗贼,但作案内容从来不超出轻罪法庭的判刑范围。拉普拉叶从苦役监狱出来后,已是第三次杀人。他这次被判死刑已是确定无疑。另外,别人猜想他有大量钱财,这就使这个被告成了囚犯们恐惧和钦佩的对象。他偷来的钱放在哪里,人们连一个里亚也没有找到。尽管发生了一八三○年七月事件,人们对这个大胆的举动在巴黎引起的惊恐仍然记忆犹新。从盗窃数额之大看,这个案子可以与图书馆奖章被窃案相提并论①。当代有一种不幸的倾向,就是一切都用数字来衡量,因此,偷的数目越大,杀人案也就越引人注目。

①这个盗窃案发生在一八三一年,逮捕了一个名叫福萨尔的嫌疑犯,他盗窃的物品后被如数找回——

《交际花盛衰记》: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一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四部 伏脱冷原形毕露 第一节

“出了什么事,玛德莱娜?”卡缪索夫人看见她的贴身女仆慌慌张张走进来,便这样问。佣人们在紧急时刻都会表现出这种神态的。

“夫人,”玛德莱娜回答,“先生刚刚从司法大厦回来。但是,他的脸色是那样激动,神情是那样反常,夫人也许最好去书房看看他。”

“他说什么了吗?”卡缪索夫人问。

“没有,夫人。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先生这样的脸色,他简直要犯病了。他面色焦黄,人像是要瘫了,而且……”

卡缪索夫人没等对方说完,就冲出房间,跑向丈夫的书房。她看见预审法官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两腿向前伸展,头靠在椅背上,双手下垂,面色苍白,目光呆滞,真像马上就要昏倒了。

“你怎么啦,我的朋友?”年轻的妻子惊慌地问。

“啊!可怜的阿梅莉,出了一件大事,太让人沮丧了……我到现在还惊惶不安。你想想,总检察长……不,德-赛里奇夫人……哎,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从结尾说起!……”卡缪索夫人说。

“那好吧!在第一审议厅,波皮诺先生已经在不予起诉的判决书上最后签了字,这一判决是根据我要求释放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报告作出的……总之,一切都已办完,记录员取走了记录,我即将了结这桩案子……就在这时候,法庭庭长进来看了一下判决书:

‘您释放的是个死人,’他冷笑着对我说,‘用德-博纳尔先生①的话说,这个年轻人已经去见自然界法官了。他突然中风而死……,

①博纳尔(一七五四-一八四○),法国政治作家。

我喘了一口气,认为是一个偶发事件。

‘庭长先生,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波皮诺先生说,‘那大概是比什格吕式的中风吧……’

“先生们,’庭长神态严肃地说,‘你们都要记住,在任何人面前,都要说年轻的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是死于动脉瘤破裂。’

我们这些人都面面相觑。

“一些大人物参与了这桩可悲的案件。’庭长说,‘卡缪索先生,尽管您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但是,为了您的利益,但愿德-赛里奇夫人不要由于受到这一打击而一直疯下去!她被送走时,几乎快要死了。我刚才遇见我们的总检察长,他那垂头丧气的神态使我心里很难过。你把这件事办砸了,亲爱的卡缪索先生!’他在我耳边加了一句。

亲爱的,从那里出来时,我几乎走不动路了。我两腿颤抖得厉害,不敢上街行走,便到我的办公室休息一会儿。科卡尔正在整理这次倒霉的预审材料。他告诉我有个标致的贵妇人冲进了附属监狱,想救吕西安的命。她爱吕西安爱得发了疯,当她看到吕西安吊死在自费单间的窗棂上,她就昏了过去。咱俩私下说说,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完全是有罪的,我审讯他的方式可能促使他寻了短见。我离开司法大厦后,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我,我简直快要晕倒了。

“哎呀,您要释放犯人时,犯人在自己的牢房吊死了,你总不至于因此认为自己是杀人犯啊!……”卡缪索夫人叫起来,“一个预审法官这时的境况,就跟一位他的坐骑被打死了的将军一样!……如此而已。”

“亲爱的,这种比喻最多只能开个玩笑,可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个案子是‘死人害活人’,吕西安把我们高升的希望带进了棺材里。”

“真的吗?……”卡缪索夫人说,露出强烈的嘲讽神情。

“是的,我的前途算是完了。我这一辈子也只能是个塞纳省法院普通法官了。这桩倒霉事件发生前,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预审进展已经很不满意,他对我们庭长说的话已经向我证明,只要德-格朗维尔当总检察长,我永远甭想晋升了!”

晋升!这是一个可怕的词,这个概念表明今天的法官已经变成了公务员。

从前,当上法官就意味着立刻有了他该有的一切。三四顶庭长法帽已能满足每个省法院里那些雄心勃勃的人的需要。一个推事的职位,不论在第戎还是在巴黎,就能容纳一个布罗斯①或者一个莫莱②这样的人物。取得这样的职位需要一笔财产,坐稳这个职位需要一笔更大的财产。在巴黎,除了法院以外,穿黑袍的人只能追求三个高级职位:总督察,掌玺大臣或大法官。省法院以下的下层中,一个初等法院的司法官员已经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叫他一辈子呆在这一职位上他也很乐意。一八二九年,巴黎王国法院一名推事的全部财产,就是他的薪金收入,将他的职位与一七二九年一名法院推事的职位相比,差别就大了。如今,人们用金钱作为社会地位的万能保障,但倒不像过去那样要求法官拥有大量财产。因此,人们可以看到他们去当议会议员,贵族院议员,他们身兼数职,既是立法官又是司法官,借别的职位提高身价,而不是依靠本职增进名声。

①布罗斯(一七○九-一七七七),法官和作家。第戎法院第一院长。

②莫莱(一五五八-一六一四),法国国王亨利四世时的巴黎总检察长。

总之,法官渴望自己表现出色,以便获得晋升,就像人们在军队或行政机关里获得晋升一样。

这种想法如果不损害法官独立精神,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人们却见到这种思想产生大量后果,致使法官在公众舆论前丧失了威望。国家给教士和法官薪棒,使他们成了公职人员,步步高升的欲望推动野心扩张,野心促使对当权者的逢迎。另外,现代平等又将受法院管辖的人与法官列在同等的社会地位上。因此,在人们声称各方面都获得了进步的十九世纪,宗教和司法这两大社会秩序的支柱反而削弱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能晋升了呢?”阿梅莉-卡缪索问。

她开玩笑似地望着丈夫。这个男人雄心勃勃,她可以像拨弄一件乐器那样拨弄他。她感到有必要给他鼓劲。

“你干吗要灰心丧气呢?”她继续说,同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对犯人的死毫不在乎,“吕西安的自杀会使他的两个仇敌——德-埃斯帕尔夫人和她的姑子夏特莱伯爵夫人感到高兴。德-埃斯帕尔夫人与掌玺大臣关系密切,你可以通过她求见这位大人物,告诉他这个案子的内情。如果司法大臣站在你的一边,你对庭长和总检察长还有什么害怕呢?……”

“可是,还有德-赛里奇先生和夫人呢!……”可怜的法官叫起来,“我再对你说一遍,德-赛里奇夫人疯了!别人说,她是由于我的过错而发疯的!”

“嘿!如果她真的疯了,她就不能加害于你这个没有判断力的审判官了!”卡缪索夫人笑着大声说,“来吧,你把今天的所有情况都给我讲讲!”

“天哪!”卡缪索回答,“我听取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的招供,他已经申明这个所谓西班牙教士确实就是雅克-柯兰。就在这时候,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派一名男仆给我送来一封信,请我不要审讯吕西安。可是,事情已经办完了……”

“哎,你真是没有脑子!”阿梅莉说,“你的那个办事员兼记录,对你来说是完全靠得住的,你当时就可以把吕西安叫回来,巧妙地安抚他一番,然后修改一下审讯记录!”

“你跟德-赛里奇夫人一样,不把法院当一回事儿!”卡缪索说,他怎么也不能拿自己的职业开玩笑,“德-赛里奇夫人夺走我的审讯记录,扔进火里烧了!”

“这才是女中豪杰!太高明了!”卡缪索夫人高声叫起来。

“德-赛里奇夫人对我说,这个年轻人曾经博得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她本人的好感,与其让他跟一名苦役犯坐到重罪法庭的被告席上,她宁可把司法大厦炸毁!……”

“嘿,卡缪索,”阿梅莉说,她忍不住因自己的优势而微微一笑,“你的前程妙不可言……”

“啊!什么,妙不可言?”

“你尽了职责……”

“可是,不幸的是,德-格朗维尔先生在马拉凯河滨遇见我,尽管他提出了一些狡猾的意见……”

“是今天早晨吗?”

“是今天早晨。”

“几点钟?”

“九点钟。”

“哦,卡缪索!”阿梅莉搓着双手说,“我总是反复对你说,对一切都要留神……天哪,我这拉着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车砾石!……可是,卡缪索,你的总检察长在路上等着你,他肯定有话要嘱咐你。”

“是啊……”

“而你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你老是那样聋子似的,你一辈子就当这么个没有知觉的预审法官吧!现在呀,你集中精神听我说,”她看到丈夫想要回答,便叫他闭上嘴,继续说,“你认为这案子结束了吗?”阿梅莉问。

卡缪索望着妻子,显出乡下农民在江湖医生面前的神态。

“既然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受到了牵连,你就应该把她们两人都当作你的保护人。”阿梅莉接着说,“你看吧,德-埃斯帕尔夫人安排掌玺大臣接见你一次,接见时,你告诉他这案子的隐情,他将以此去逗乐国王,因为所有国王都喜欢了解内幕情景,喜欢知道公众为之目瞪口呆的事件的真正缘由。到这时候,无论是总检察长还是德-赛里奇先生,都不用害怕了……”

“你这样的女人,真是无价之宝!”法官高声说,重新鼓起了勇气,“不管怎么说,我挖出了雅克-柯兰,我要送他去重罪法庭还帐,我要揭露他的罪行。这样一场官司是预审法官仕途上的一次胜利……”

“卡缪索,”阿梅莉接着说,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自杀弄得丈夫心力交瘁,现在看到他恢复过来,感到很高兴,“庭长刚才说你把事情办砸了,可是现在,你又走向另一极端……你还在歧途上徘徊,我的朋友!”

预审法官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妻子。

“国王和掌玺大臣听到这桩官司内幕时,一定会很高兴,而他们看到自由派律师通过他们的辩护将诸如赛里奇、莫弗里涅斯、格朗利厄家族中这些重要人物,以及所有直接或间接卷入这个案子的人,拖到公众和重罪法庭面前时,会感到很恼火。”

“他们都卷进去了!……我把他们都给抓住了!”卡缪索高声说。

法官站起来,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就像斯加纳雷尔寻求走出困境时在舞台上踱来踱去一样。

“听我说,阿梅莉!”他站到妻子面前接着说,“我又想起一个情况,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是鉴于我目前的处境,这件事至关重要。亲爱的,你想象一下,这个雅克-柯兰是个极其阴险狡诈、弄虚作假、诡计多端的家伙……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哦!他……他是什么人?……是监狱里的克伦威尔!……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恶棍,他差点儿把我给骗了!……刑事预审中,一点儿蛛丝马迹能引出一大堆线索,你就沿着这些线索,在最神秘莫测的心灵和事实的迷宫中转悠吧!雅克-柯兰看见我翻捡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住处搜来的信件时,他的目光就往那上面溜,想看看那里面有没有别的信札,然后他明显地流露出一种满意的心情。那种强盗估量财宝的眼光,那种犯人心里想着‘我有武器’的姿态,使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只有你们女人,才能跟我们和犯人一样,在一个相互交换的眼色中,演出一整场的戏,从中显露出像保险锁那样复杂的骗人伎俩。你看,一秒钟之内就会产生大量怀疑!这真是令人可怕,眨眼之间就能决定是死是活。‘这家伙手里还有别的信件!’我当时这样想。后来,我忙于案子里的很多琐事,把这件事给忽略了。我当时认为先要让这几个犯人对质,以后再澄清这一情况。可是,雅克-柯兰按照这些歹徒的习惯做法,把这个漂亮小伙子手里最能损人的信件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点,这个美男子的崇拜者又这么多……”

“你发抖了,卡缪索!你要当王国法院庭长了,比我料想的还要早!……”卡缪索夫人高声说,脸上容光焕发,“嘿!你的行动一定要使所有的人满意,因为案情已经变得这样重要,别人很可能会把这案子从我们手里抢走!……德-埃斯帕尔夫人跟他丈夫打的那场禁治产官司,人家不就从波皮诺手里拿过案子交给你了吗?”为了回答卡缪索做出的一个表示惊讶的动作,她这样说,“总检察长极其关心德-赛里奇先生和夫人的名誉,难道他不会把案子提到王国法院,井指定一名忠于他的推事进行重新预审吗?……”

“啊,亲爱的,你在哪里学的刑法?”卡缪索高声说,“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我的导师……”

“这个雅克-柯兰会找到一个自由派律师的,因为,谁给雅克-柯兰辩护,他就给谁钱!怎么,你认为明天早上德-格朗维尔先生会叫这个律师的辩护吓倒吗?……这些贵妇人对她们的危险处境至少与你一样了解,如果不比你更了解的话。她们会把这种危险告诉总检察长。由于这个苦役犯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关系密切,吕西安又是德-格朗利厄小姐的未婚夫、艾丝苔的情人、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旧情人和德-赛里奇夫人的心上人,所以总检察长已经看到这些家族都快被拖上被告席了。你应该施展策略,博得总检察长的好感,德-赛里奇先生、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以及夏特莱伯爵夫人的感激,通过对格朗利厄家的依靠来进一步获得德-莫弗里涅斯夫人的保护。要叫你的庭长对你大加赞扬。我来负责埃斯帕尔夫人,莫弗里涅斯夫人和洛朗利厄夫人这方面的工作。你呢,你明天早上应该去见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先生是个不跟自己妻子一起生活的人。有十来年时光,一个名叫德-贝尔弗伊小姐的人做他的情妇,给他生了几个非婚生子女,是不是?所以,这个司法官员并不是圣人,他是个与别的男人一样的男人,可以引诱他。有些地方他能叫人抓住把柄。要发现他的嗜好,设法奉承他,征求他的意见,让他看到这个案子的危险性。总之,要尽量使你们一起牵连进去,这样,你就能……”

“不,我应该亲吻你的脚印,”卡缪索打断妻子的话说,一边搂住她的腰肢,拥在自己怀中。“阿梅莉,你救了我!”

“从阿朗松到芒特,再从芒特到赛纳省法院,是我一直指引着你。”阿梅莉回答,“好啦,你放心吧!……从现在起五年内,我希望人家会叫我庭长夫人。可是,我的猫咪,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法官的职业与干消防队的不一样,大火不会烧到你的文件上,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所以,在你们的位置上,干出蠢事是不能原谅的……”

“假西班牙教士和雅克-柯兰是同一个人,但我的地位强大有力,完全能对付他。”法官沉吟良久后说,“一旦这一身份得到证实,法院无论如何要审理此案,这将是既成事实,任何法官、审判官或推事都无法推翻。我要模仿那些把废铜烂铁拴在猫尾巴上的孩子,不管在什么地方审理此案,雅克-柯兰的铁铐声总会叮当作响。”

“太好了!”阿梅莉说。

“到那时,总检察长更希望与我而不是与其他人协调一致,只有我才能除去悬在圣日耳曼区心坎上的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是,你知道,要获得这样卓绝的成果,该是多么困难!……刚才,总检察长和我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们商定把雅克-柯兰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接受下来,承认他是托莱多教士会议事司择,承认他是卡洛斯-埃雷拉。我们还商定接受他的外交特使身份,任凭西班牙大使馆将他领回。我是按照这一计划才写了释放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报告,并重新审讯我的犯人,把他们洗刷得清清白白。明天,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比昂雄先生,还有什么别的人,该与这个所谓的托莱多王家教士会议事司锋对质,他们不会认他是雅克-柯兰。雅克-柯兰是十年前在一座平民公寓里当着他们的面被捕的。他们是在那里与雅克-柯兰结识的,他当时化名伏脱冷。”

一阵沉默。卡缪索夫人在思考。

“你能肯定这个犯人确是雅克-柯兰吗?”她问。

“肯定!”法官回答,“总检察长也能肯定。”

“那好!你设法在司法大厦起哄,但不要让人看出是你在插手,如果这个人还被关在单人牢房,你就立刻去见附属监狱长,要使众人在那里认出这个苦役犯。在专制政体的国家,警察大臣假造反对君主的阴谋,再以挫败阴谋荣立功勋,提高自己身价。你不必模仿孩子,可以模仿这些大臣。你使那三家陷入险境,然后再拯救他们,从中获得荣誉。”

“啊!真了不起!”卡缪索叫起来,“我简直昏了头,把这一情况都给忘了。将雅克-柯兰安置到自费单间的命令是科卡尔送交附属监狱长戈尔先生的。通过雅克-柯兰的仇敌比比-吕班的安排,已将认识雅克-柯兰的三名罪犯从拉福尔斯监狱移送到附属监狱来了。如果明天上午他到放风院子去,料想会发生可怕的场面……”

“那是为什么呢?”

“亲爱的,雅克-柯兰是苦役犯钱财的受托人,钱财数目很大。然而据说,他把这些钱都花了,用来维持已死的吕西安的花天酒地的生活。人家要来跟他算帐。比比-吕班告诉我,这将是一场恶战,看守非干预不可。这样一来,秘密也就暴露了。这件事关系到雅克-柯兰的性命。我明天一早去司法大厦,就能写出证明他的身份的记录了。”

“啊!要是那些钱财委托人替你把他给干掉了,那时,人家会把你看作一个有能耐的人了!你不要去德-格朗维尔先生家了,你就握着这件了不起的武器到他办公室等他吧!这是一门大炮,炮弹已经上膛,瞄准着宫廷和贵族院的三个最显赫的家族。胆子大一些,向德-格朗维尔先生提议,要他帮你摆脱雅克-柯兰,把他转移到拉福尔斯监狱去,那里的苦狱犯知道怎样干掉背叛他们的家伙。我呢,我去看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她会带我到格朗利厄家去。我也许还会去见德-赛里奇先生。我会到处去煽风点火,这一点你就相信我吧。一定要给我用约定的语言写一封短信,让我知道这个西班牙教士是否被法院认定是雅克-柯兰。你安排一下,下午两点离开司法大厦。我设法给你单独约见掌玺大臣,他也许在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家里。”

卡缪索以敬佩的姿态直挺挺地站立着,这使敏感的阿梅莉笑起来。

“好了,来吃晚饭吧,高高兴兴的!”她最后这样说,“你看,我们来巴黎才两年,今年年底前你就能当上推事……然后,我的猫咪,从推事到法院的庭长,就不需要再费什么力气了,最多在某个政治事件上帮个忙。”

这场私下商议表明,本篇最后一个人物雅克-柯兰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话,都与这几个家族的声誉息息相关——他在这些家庭中,安置了他那已经死去的被保护人。

吕西安的死亡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闯入附属监狱,这两件事在这部机器的齿轮中造成极大混乱,致使监狱长把解除所谓西班牙教士单独监禁的事压根儿给忘记了。

在法院历史上,犯人在案件预审过程中死亡的尽管不乏先例,但毕竟十分罕见。看守、记录员和监狱长为此而打破了自己平静的工作秩序。不过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事情并不是这个英俊的青年一下子变成了一具死尸,而是边门第一道栅栏的铁条怎么会被一个上流社会女子纤细的手给掰断了。因此,当总检察长、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刚刚坐上德-赛里奇伯爵的马车,把昏过去的赛里奇夫人送走后,监狱长、记录员和看守们便一边送走监狱医生勒勃伦先生,一边聚集到了边门周围。勒勃伦医生是应召前来检验吕西安的死亡,并与死者居住地区的“死人医生”就这件事进行协商的。

巴黎每个区政府都有一位医生负责检验死亡和分析死因,人们称他们为“死人医生”。

德-格朗维尔先生以其出众的敏锐目光,迅速看了一眼,认为为了保全受牵连的这几个家族的声誉,必须叫死者居住的马拉凯河滨的住宅所属的区政府开具吕西安的死亡证书,并且将他从他原来的寓所送往圣日耳曼草地教堂,在那里举行丧葬仪式。德-格朗维尔先生叫来他的秘书德-夏尔日伯夫先生,就此事向他作了吩咐。吕西安尸体的移送必须在夜间进行。年轻的秘书奉命立即与区政府、教区和殡仪馆进行协调。这样,从外界看,吕西安是获释后死的,而且死在家里,柩车从他家出发,朋友们都是被通知来他家参加悼念仪式的。

因此,当卡缪索以平静的心态与他雄心勃勃的老婆一起吃饭时,附属监狱的监狱长和监狱医生勒勃伦先生正在边门外面,感叹栅栏铁条的脆弱和钟情女子的巨大力量。

“真不知道受激情驱动的人,他的神经有多么坚强!”医生对戈尔先生说,“力学和数学中没有符号和算式能表示这种力量。嘿,就在昨天,我经历一项实验,它把我吓坏了。那实验证明刚才那个娇小的贵妇人发挥的巨大力量确实是可能的。”

“给我讲讲吧!”戈尔先生说,“因为我对动物磁气说①很感兴趣。虽然我不相信,但它确实使我感到惊讶。”

①十八世纪德国医生梅斯麦(一七三四-一八一五)宣布发现所谓“动物磁气”,声称能通过接触或遥控这种气体治疗各种疾病。

“我们中间有些人相信动物磁气说。”勒勃伦医生接着说,“有个动物磁气医生建议我在自己身上对一种现象做一个实验,他向我描述这种现象,但我并不相信。这是通过一种奇特的神经质发作,证明动物磁气的存在。我受好奇心驱使,想从自己身上看看这种现象,便同意了他的建议。这是事实。如果让医学科学院的院士一个个都来接受这项叫人不得不信的实验,我真想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的老朋友……”

“这位医生年纪已老,”勒勃伦医生说了一段离题的话,“自梅斯麦以来,他因自己的观点而受到医学院迫害。他七十岁,也许是七十二岁,名叫布瓦尔,如今也是动物磁气说的宗师了。这位善良的老人是我的再生父亲,我的地位是他造就的。年迈而可敬的布瓦尔建议我亲自证实一下,磁气医生发动的神经力量并不是无限的,因为人是受一些特定规律制约的,但是这种力量可以像自然界力量一样发挥作用,自然界力量的绝对成分我们是无法计算的。

“‘因此’,他对我说,‘一个梦游的女人在清醒状态时用她的手握住你的手,她手腕的力量不会超过很大程度,但是如果她处在被不正确地称为梦游状态时,你会发现她手指的作用就会像钳工用的铁钳一般!’

“好,先生,我把自己的手腕放入那个女人的手腕中,她没有‘入睡’,布瓦尔不喜欢这个字眼,他把它叫作没有‘隔绝’。老人叫这个女人无限度地全力紧握我的手腕。过一会儿,鲜血快要从我的手指尖喷射出来,我请求她停止。你瞧,我这手腕上的印子三个多月后才会退掉。”

“见鬼!”戈尔看着一条环状瘀斑说,这瘀斑很像烧伤的痕迹。

“亲爱的戈尔,”医生接着说,“即使把我的皮肉夹在一个铁环里,再叫钳工用螺母拧紧,也不会感到像这个女人手指掐的金属围那么厉害,她的手腕简直像硬钢一样。我相信她这样掐下去,会把我的骨头捏碎,会使我的手和手腕分离。这股劲儿,先是不知不觉开始的,然后持续不断地越变越大,最后这只手变成了一架刑具,连绞盘也不会比它更厉害。激情是意志集中到了一点,并使动物力量达到难以估计的量,就像不同种类的电能难以估计一样。人在这样的激情支配下,能够将他的全部生命力集中到某一器官上,用来进攻或抵御……我觉得上面的实验证明了这一点。这位娇小的贵妇人在绝望心情驱使下,把她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到了手腕上了。”

“要有多大的生命力才能折断一条锻铁啊……”看守长摇着头说。

“这铁条肯定有毛病!……”戈尔先生说。

“我呀,”医生接着说,“我可再也不敢给神经力量确定限度了。母亲为了拯救孩子,能镇住狮子,跳入大海,下到连猫都很难站稳的悬崖峭壁上,忍受某些难产的痛苦,也属于这种情形。囚犯和苦役犯为了重新获得自由而进行各种尝试,其奥秘也在这里……人们还不了解生命力有多大。它来自自然力量的本身,我们是从尚未认识的储存系统中汲取这些生命力的!”

“先生,”监狱长将勒勃伦医生送到附属监狱外层栅栏时,一名看守过来在监狱长耳边轻声说,“二号单独关押的犯人声称自己病了,要求看医生。他还说要死了呢。”看守又加了一句。

“是吗?”监狱长说。

“他正喘着气呢!”看守回复了一句。

“现在五点钟,”医生回答,“我还没吃午饭……不过,反正都是我的事,嘿,那就走吧……”

“二号单独监禁的犯人正是那个被怀疑为雅克-柯兰的西班牙教士,”戈尔先生对医生说,“就是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的案子所牵连的犯人……”

“今天早上我看到过他,”医生回答,“卡缪索先生找我来检查这个家伙的健康状况。我们两人私下说说:他的身体非常好,要是去马戏团表演大力士,也许还能发一笔财呢。”

“他可能也想自杀。”戈尔先生说,“我们两人都去单人牢房走一趟吧,即使仅仅为了把他转移到自费单间去,我也得去。对这个少见的隐姓埋名的家伙,卡缪索先生已经解除了对他的单独监禁……”

雅克-柯兰在犯人圈里的外号是“鬼上当”,现在,除了他的真名外,不应该再叫他别的名字了。他一辈子犯下那么多罪行,三次越狱,两次被重罪法庭判刑,但是,自从他根据卡缪索先生的命令再次被送进单独监禁牢房以来,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惶惶不安。生命、力量、智慧、苦役犯的激情,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就是这一切的最高体现。他对被视作自己朋友的人,表现出狗一样的眷恋,从这一点看,这个人难道不具有魔鬼般的美吗?从众多方面说,他是该受谴责的,是卑鄙无耻和令人可憎的,但是这种对自己偶像的绝对忠诚使他变得确实引人注目。这部书的篇幅已经很长,但是如果写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生命终止后,不写这个罪恶生命的结局,这部书似乎没有完成,或作了删节。小猪犬已经死了,人们不禁会问:他那可怕的伙伴、那头狮子还会活下去吗?

在现实生活中,在社会中,这些事情和那些事情,不可避免地互相关联,无此即无彼。江水形成流体平面,浪涛不管怎样汹涌,不管卷得多高,那强大的水柱没有不消失在这整个水面上的。江水迅猛流淌,远比与它一起向前的旋涡卷起的逆浪更加强大有力。同样,人们凝望着江水流去,看到它的模糊形象,这时,你也许希望衡量一下社会权势如何向这个名叫伏脱冷的旋涡施加压力吧?希望看一看这卷起的旋涡走出多远后又被江水所吞没,希望看一看这个确实类同魔鬼,但又通过爱与人类紧密相连的人如何终结他的命运吧?爱,这个崇高的准则,即使在最最腐化堕落的心灵中,也难以泯灭。

这个无耻的苦役犯,将多少诗人,包括莫尔①,拜伦勋爵,马图林②,卡那利(一个魔鬼占据一个天使,天使被吸引到他的地狱里,用天堂里盗来的仙露滋润他),精心创作的诗的含意具体化了。如果人们琢磨透了雅克-柯兰的铁石心肠,就会知道他在七年前就对自己置之度外了。他那高强的本领全部倾注在吕西安身上,他只为吕西安发挥这种本领,他为吕西安的步步发迹,为他的爱情和雄心而感到快乐。对他来说,吕西安是他的有形的灵魂。

①托马斯-莫尔(一七七九-一八五二),爱尔兰诗人。

②马图林(一七八二-一八二四)爱尔兰小说家和戏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