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际花盛衰记》: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十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十节

“还是写个报告吧!”科朗坦接着说,“这报告以后很有用处,它只以保密材料上报。我知道现在犯罪情况还没有查清,预审不可能进行……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把罪犯送交法庭的。我要监视他们,要将他们当场擒获。”

警察分局局长向科朗坦告别,走了。

“先生”卡特说,“小姐总是唱啊,跳啊,怎么办呢?……”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她知道自己父亲刚刚死去……”

“叫一辆出租马车,把她送到夏朗东疯人院去吧。我马上给王国警察总监写一封短信,使她能在那里得到妥善安置。女儿上夏朗东,父亲进公共墓穴。”科朗坦说,“贡当松,你去订一辆穷人用的柜车……现在,唐-卡洛斯-埃雷拉,咱俩较量一番吧!……”

“卡洛斯?”贡当松说,“他在西班牙呢。”

“他在巴黎!”科朗坦以不容置辩的口气说,“他有菲利普二世①时代西班牙式的天才,我有逮捕一切人的本领,包括国王。”

①菲利普二世(一五二七-一五九八),一五五六至一五九八年为西班牙国王。

阔佬失踪后的第五天上午九点钟,杜-瓦诺布尔夫人坐在艾丝苔的床边哭泣,因为她感到自己要朝着贫困的斜坡滑下去了。

“我哪怕有一百路易的固定收入也好啊!有了这笔钱,亲爱的,我可以到哪个小城去隐居,在那里找个人结婚……”

“我能使你有这笔钱。”艾丝苔说。

“什么办法?”杜-瓦诺布尔夫人叫起来。

“哦,当然要做得很自然。你听着:你装作想寻死,要装得很像。你把亚细亚叫来,你提出给她一万法郎,换她两颗黑色玻璃小珠子,那里面装着一种毒药,一秒钟就能把人毒死。你把这东西给我送来,我给你五万法郎……”

“你为什么不亲自向她要呢?”杜-瓦诺布尔夫人问。

“亚细亚不会卖给我。”

“不会是给你自己预备的吧?……”杜-瓦诺布尔夫人说。

“也有可能。”

“你!你在欢乐和奢华中过日子,房子也属于你的!现在马上要为你们举行庆典,这庆典人们会谈上十年呢!纽沁根要为此花销两万法郎。据说,到那天,人们在隆冬二月要吃草莓、芦笋、葡萄……还有甜瓜……各套房间里要摆上价值一千埃居的鲜花!”

“你说什么?光放在楼梯上的玫瑰就值一千埃居呢。”

“人家说你的衣裳就值一万法郎?”

“对,我的连衣裙是布鲁塞尔做法,纽沁根的老婆苔尔菲娜气得要死,我就要搞成新娘的打扮。”

“那一万法郎在哪儿?”杜-瓦诺布尔夫人问。

“这是我的全部零用钱,”艾丝苔微笑着说,“把我的梳妆台打开,钱就在我的卷发纸下面……”

“嘴上说死的人,很少会自杀。”杜-瓦诺布尔夫人说,“如果这是为了去谋害……”

“谋害别人性命?你说到哪儿去了!”艾丝苔见她朋友吞吞吐吐,便说出了她想说的话,“你放心吧,”艾丝苔继续说,“我不想害任何人。我过去有一个女友,一个很幸福的女子,她死了,我要跟随她去……就这么回事。”

“你这是蠢话!……”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互相约定的。”

“甭管这些了,拒付这笔帐算了!”女友笑了笑说。

“你就按我说的去做,去吧!我听见有辆马车来了,这是纽沁根,他要高兴得发疯了!这个人,他爱我……为什么人家爱我们,我们不爱人家呢?不管怎样,人家在千方百计讨我们喜欢。”

“啊!这就是了!”杜-瓦诺布尔夫人说,“这正是鱼类中最精明的腓鱼的故事。”

“为什么?……”

“因为人家怎么也捉摸不透。”

“嘿,快走吧,我的宝贝!我得替你去要那五万法郎。”

“那好吧,再见……”

三天来,艾丝苔对德-纽沁根男爵的态度完全变了。猴子变成了母猫,母猫又变成了女人。艾丝苔对这个老头百般疼爱,使自己变得叫人着迷。她的话语已经不带戏弄和尖刻,而是充满温情的暗示,使笨拙的银行家心中产生了信心。她叫他弗利兹,银行家感到艾丝苔已经爱上了他。

“我可怜的弗利兹,我叫你受了那么多痛苦,”她说,“我把你折磨坏了。你真有耐心,多么了不起。你爱我,我看得出来,我会给你报答的。现在你叫我喜欢了,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可是我喜欢你,胜过喜欢一个小伙子。这也许是亲身体验的结果。时间长了,人们终于发现快乐是心灵的财富。不过为快乐而被人爱并不比为金钱而被人爱更令人高兴……另外,年轻人太自私,他们更多的是考虑自己,而不是想到我们。而你呢,你只想到我。我是你的整个生命。所以,我再也不向你要什么东西了,我要向你证明,我是怎样一个不重视物质利益的人。”

“我习(什)么也莫(没)有开(给)你,”心花怒放的男爵回答说,“我准备明天开(给)你带三万法郎年金来,……介(这)系(是)我的新婚礼物……”

艾丝苔那样亲热地拥抱纽沁根,竟把他搞得脸色惨白。他没有吃春药。

“哦!”她说,“你别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你的三万法郎年金,这是因为现在……我爱你了,我的弗雷德里克胖子……”

“哦,天哪!为习(什)么要考验我……不言(然)的话,三个月来,我开(该)多么幸福……”

“这是百分之三还是百分之五的利率,宝贝?”艾丝苔问,一边把手伸进纽沁根的头发里,把它弄成她设想的样子。

“百分之三……我还有好多呢。”

于是这天上午,男爵带来了国家公债券。他来和他亲爱的小姑娘一起吃午饭,听取她对第二天安排的吩咐。这个不同寻常的星期六,便是大日子!

“开(给)你,我的爱妻,我的唯一的妻子。”银行家容光焕发,兴高采烈地说,“介(这)系(是)开(给)你一辈子支付伙息(食)用的钱……”

艾丝苔接过那张纸,毫不显得激动,把纸叠起来,放进了她的梳妆台。

“你终于看到我接受了你的东西,这下你该高兴了吧,老色鬼!”她在纽沁根的脸颊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我不能再揭你的老底,因为我已经分享你所说的你的劳动成果……这不是礼物,可怜的小伙子,这是一种归还……好了,别显出那副在交易所里的脸色了。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艾丝泰(苔),我的美银(人),我的爱青(情)天席(使),”银行家说,“再也不要对我说介(这)样的话了……你瞧……全世界把我看作盗贼,我都不在乎,几(只)要在你眼里我系(是)一个正及(直)的银(人)就行了……我越来越爱你。”

“这也是我的想法,”艾丝苔说,“所以,我再也不会说任何使你烦恼的话了,我的宝贝大象,因为你变得像孩子一样天真……当然罗,大坏蛋,你从来没有过天真无邪,你出生时得到的东西应该重新显现出来,然而它被埋藏得太深了,过了六十六岁才又冒出来……是被爱情钩上来的。这种现象发生在老人身上……这就是为什么我终于爱上了你。你是年轻的,非常年轻……只有我才理解这个弗雷德里克……只有我一个人!……因为你十五岁就成了银行家……在中学里,你借给同学一颗弹子,条件大概是还两颗……(她看他大笑起来,便跃到他的膝头上)好吧,你可以做你愿意做的一切!哦,天哪,去劫掠别人的财产吧……干吧,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人不必费心叫别人爱,拿破仑打人就像打苍蝇。法国人纳税,不管是交给你,还是交给国家预算部门,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然而,不能跟预算部门去做爱,是这样……——去干吧,这个问题我认真考虑过了,你是对的……根据贝朗瑞①的说法,是在羊身上剪羊毛,这在《圣经》里早有记载……拥抱你的艾丝泰(苔)吧……啊!对了,你把泰布街房子里的所有家具都给那个可怜的瓦诺布尔吧!另外,明天你送她五万法郎……这能提高你的身价,懂吗,我的猫咪!你把法莱克斯置于死地②,人家开始追究你呢……你这样做将表现出巴比伦式的慷慨……所有女人都会谈到你。哦!……在巴黎,只有你是伟大的,高尚的。人就是这样的,他们会把法莱克斯忘却。总之,这是把钱投资到声望上去!……”

①贝朗瑞(一七八○-一八五七),法国诗人和歌曲作者。

②纽沁根使法莱克斯破了产。法莱克斯当时在国外旅行。

“你说得对,我的天席(使)。你了解银(人)。”他回答,“你以后就系(是)我的参谋。”

“是啊,”她说,“你看,我是多么为我男人的生意、声望和荣誉着想啊……去吧,去把那五万法郎给我取来……”

她想摆脱纽沁根先生,以便请来一位经纪人,当晚到交易所卖掉公债券。

“为什么马上要我去呢?……”他问。

“天哪,我的猫咪!必须把钱装在一个锦缎小盒里,拿它盖住一把扇子。你对她说:‘夫人,这是一把扇子,我希望它能使你高兴……’人家以为你只是个杜卡莱,你却要超过博戎③呢!”

③博戎(一七一八-一七八六),法国财政总监,机智而风流。

“说得号(好)!说得号(好)!”男爵叫起来,“我介(这)回变得机智了!……对,我一定照你的说……”

可怜的艾丝苔竭尽全力扮演她的角色。她已经疲惫不堪,坐了下来。这时,欧罗巴走进门来。

“夫人,”她说,“吕西安先生的随身男仆赛莱斯坦从马拉凯河滨派来一个当差的……”

“叫他进来!……哦,不,我到前厅去。”

“他给夫人带来一封赛莱斯坦的信。”

艾丝苔急忙来到前厅看那个当差的,发现他确是十足的当差模样。

“叫他下楼来!……”读完信,艾丝苔一屁股坐到一把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吕西安想自杀……”她又在欧罗巴耳边加了一句,“把信给他看。”

卡洛斯-埃雷拉仍然穿着推销员的衣服,下了楼。他看见前厅有个陌生人,便把目光立刻盯住了这个当差的。

“你对我说过没有人嘛!”他对欧罗巴耳畔低声说。

他出于谨慎,端详一番这个差役后,就立即上客厅去了。“鬼上当”还不知道,在伏盖公寓逮捕他的那位有名的安全处长新近有了一个对手。这对手就是这个假差役。据说他将替代处长。

“他们说得不错,”假当差的对等在街上的贡当松说,“你向我描述的那个人就在这幢房子里,不过他不是西班牙人。我敢肯定他的道袍下掩藏着我们的猎物。”

“他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教士。”贡当松说。

“我敢肯定。”这个安全处的密探说。

“啊,要是我们没有搞错就好了!……”贡当松说。

吕西安确实有两天不在,人家便趁这个机会设下了圈套。不过,他当天晚上就回来了,艾丝苔这才平静下来。

第二天早上,这位风尘女刚刚出浴,重新回到床上时,她的女友来了。

“那两粒珠子,我弄到手了!”瓦诺布尔说。

“真的?”艾丝苔说,她坐起身,将白嫩的臂肘支在花边枕头上。

杜-瓦诺布尔夫人将两颗黑醋粟似的东西交给她的女友。

男爵送了艾丝苔两只意大利名种小猎兔狗。一位当代大诗人①使这种狗风行一时,最后它就以这位诗人的名字来命名了。风尘女为有了这两条狗而感到十分骄傲,也为两条小狗保留了它们祖先的名字: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只动物对人非常亲热,它们遍体洁白,姿态迷人,这些就不用多说了。它们与房间十分协调,具有良好的生活习惯,表现出英国式的循规蹈矩。艾丝苔呼唤罗密欧,罗密欧跑过来,它的爪子是那样纤细、柔软、稳健而有力,简直像钢条一样。小狗望着女主人。艾丝苔做出要向它投掷一颗丸子的手势,以引起小狗注意。

①指拉马丁。

“它的名字注定它要这样死去!”艾丝苔说着把药丸扔过去。罗密欧用牙把药丸咬碎了。

小狗一声都没有叫,立即滚倒在地上,艾丝苔只说了一句哀悼的话,小狗便直挺挺地死了。

“哦,我的上帝!”杜-瓦诺布尔夫人叫道。

“你的出租马车在这儿,把死去的罗密欧拉走吧!”艾丝苔说,“它的死可能在这里会沸沸扬扬,就说我把狗给了你,你将它丢了,贴一个寻狗启事就行了。快动手吧,今天晚上你就能拿到那五万法郎。”

这些话说得非常平静,显出风尘女的那种极端的无动于衷。杜-瓦诺布尔夫人为此大叫道:“你真是我们的女王!”

“早点儿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下午五点钟,艾丝苔打扮成一个新娘。她穿一条白缎裙子,外罩镶着花边的礼服,系白腰带,穿白缎鞋,美丽的肩膀上披一块英国针钩花边的披肩。她模仿童贞女的发式,头戴新鲜白山茶花。她的胸前露出一串价值三万法郎的珍珠项链,这是纽沁根送给她的。六点钟,她已经梳妆完毕,但是仍然关着门,不让任何人进入,包括组沁根。欧罗巴知道吕西安将被带进她的卧室。吕西安七点左右来到,欧罗巴设法让他进入夫人房中,任何人都没有发现。

吕西安看到艾丝苔的姿态,心里想:“为什么不跟她一起远离人世,去鲁邦普雷地产上生活,永远不再返回巴黎呢!……对这一生活,我已付了五年定金。这个亲爱的姑娘,她的情义是永远不会中断的!……到哪儿去找这样卓绝的人儿呢?”

“朋友,你是我心中的上帝,”艾丝苔说,她在吕西安面前的垫子上跪下一条腿,“祝福我吧……”

吕西安想把艾丝苔扶起来,亲吻她,同时对她说:“亲爱的宝贝,你开什么玩笑啊!”他试图搂住艾丝苔的腰肢,但是,艾丝苔用一个既表示尊敬又表示厌恶的动作挣脱了。

“我再也配不上你了,吕西安。”她说,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恳求你,祝福我吧,向我保证在市立医院捐赠一份两张病床的基金……因为教堂里的祈祷,上帝只能宽恕我自己……我太爱你了,我的朋友。最后,请你告诉我,我曾经使你感到幸福,你有时还会想到我……是吗?”

吕西安发现艾丝苔这样郑重其事,诚心诚意,不禁若有所思。

“你想自杀!”他终于用经过深沉思考后的语调说。

“不,我的朋友。可是今天,你看,你拥有过的那个纯洁、贞节、深情的女子死了……我很担心悲哀会夺去我的生命。”

“可怜的孩子!你等一下,”吕西安说,“两天来,我作了很大努力,我已经与克洛蒂尔德接上了头。”

“老是克洛蒂尔德!……”艾丝苔怒气冲冲地说。

“是的,”他接着说,“我们通了信……下星期二上午,她动身去意大利,我将在枫丹白露,也就是她去意大利的路上跟她见上一面……”

“啊!你们这些人,要什么样的老婆?……一块木板条!……”可怜的艾丝苔叫起来,“嘿,如果我有七、八百万,你会不娶我吗?……”

“真孩子气,我正要告诉你,如果这一切都不成,除了你,我不会要别的女人……”

艾丝苔低下头,以便不让别人看见她突然变得苍白的脸和涌出的眼泪。她擦去了泪水。

“你爱我吗?……”她怀着深深的痛苦望着吕西安说,“好了,这就是我的祝福。不要糟蹋自己的名誉。从隐秘的小门过去吧,装作刚从前厅进入客厅的样子。吻一下我的前额。”她说。她拉住吕西安,狂热地将他紧紧搂住,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说:“出去吧!……出去吧,不然我就活不成了。”

当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在客厅出现时,客厅里的人发出一片赞叹声。艾丝苔的双眼映出无穷深远的光彩,谁见了这样的眼睛,就会神魂颠倒。蓝黑色的秀发使那山茶花更加艳丽。总之,这个卓绝的姑娘所寻求的一切效果都已达到。没有人能与她媲美。她似乎是她周围这一切超级豪华的最高体现。她还是那样机智幽默,用一股沉着冷静的巨大力量主持着这场疯狂的盛宴。在巴黎音乐学院音乐会上,哈贝纳克①指挥欧洲第一流音乐家演奏莫扎特和贝多芬作品达到最高境界时所表现的力量也不过如此。可是艾丝苔惊恐地发现,纽沁根吃得很少,也不喝酒,只尽主人的情谊。到了半夜,已经没有一个人清醒了。酒杯都被砸碎,以后再也不用它们了。两块北京条纹绸窗帘被撕烂了。比西沃平生第一次喝醉酒。他们事先策划要闹一场:大家排成两行,手擎枝形大烛台,唱着《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的BuonaSera②,将艾丝苔和纽沁根送入洞房。但这时,谁都无法站稳身子,女人们在长沙发上睡着了,这场闹剧未能实现。纽沁根独自一人把手伸给艾丝苔。比西沃虽然已经半醉,见到他们这般情景,还有力气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像里瓦罗尔③对德-黎希留公爵最后一次婚姻④所说的那样:“应该通知警察局……这里要出事……”开玩笑的人以为是开玩笑,但却不幸被言中。

①哈贝纳克(一七八一-一八四九)法国小提琴家和乐队指挥。

②意大利文“晚安”。这是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第二幕第九场中的五重唱。

③里瓦罗尔(一七五三-一八○一),法国作家。

④黎希留八十四岁时与一个年轻寡妇进行第三次结婚。

德-纽沁根先生直到星期一中午才在自己家里露面。但是,到了一点钟,他的经纪人告诉他,艾丝苔-冯-高布赛克小姐上星期五已叫人卖掉了三万法郎的公债,刚刚拿到现金。

“可是,男爵先生,”他说,“当我正说起这笔转让时,德尔维尔先生的首席文书来到我家。他看了艾丝苔小姐的真名实姓后,对我说她能继承七百万的遗产。”

“啊!”

“是的,她可能是经营贴现的老高布赛克的唯一继承人……德尔维尔将核对一下事实。如果您情妇的母亲就是那个荷兰美女,那么她就继承……”

“我基(知)道,”银行家说,“她向我讲过她的经历……我马向(上)开(给)德尔维尔写一封短信!……”

男爵坐到办公桌边,给德尔维尔写了一封短信,派一个仆人送去了。然后,下午三点钟,他从交易所出来后,又来到艾丝苔那里。

“不管什么借口,夫人都不许别人叫醒她,她上了床,正在睡觉……”

“啊,见贵(鬼)!”男爵大声说,“埃(欧)罗巴,雨(如)果她听到自己要秦(成)为大富翁,她系(是)不会生气的……她能继秦(承)七百万。老高布赛克喜(死)了,留下了介(这)七百万,你的女居(主)银(人)系(是)他的唯一继承银(人)。她母亲系(是)高布赛克的亲甥女,而且高布赛克也立了遗嘱,我相信像他介(这)样的百万富翁系(是)不会叫艾丝泰(苔)受穷的……”

“啊!好啊,你的统治就此结束了,你这个老江湖骗子!”欧罗巴瞪着男爵说,那放肆傲慢的姿态能跟莫里哀笔下的女仆相比。“嗨!阿尔萨斯的老乌鸦!……她爱你就跟人们爱瘟疫差不多!……天晓得!几百万呐!……她可以跟自己情人结婚了!哦!她会多么高兴!”

德-纽沁根男爵听了这番话,就像挨了晴天霹雳。普吕当斯-赛尔维安丢下男爵,准备第一个去向女主人禀报这时来运转的消息。老头子刚才还似乎沉浸在神仙般的肉欲之中,正在如醉如痴,以为幸福已经到手。就在他极度兴奋激昂的时刻,这番话给他的爱情浇了一瓢凉水。

“她在披(骗)我!……”他喊起来,双眼涌出泪水,“她在披(骗)我!……哦,艾丝泰(苔)……哦,我的命根子……我是多么愚蠢!这样的鲜花是永远不会为老头子开放的……我能买到一切,就是买不到青春!……哦,我的上帝!……叫我怎么办?我将会遇到什么?这个可恶的埃(欧)罗巴,她说得对吗?——艾丝苔有了钱,她会弃我而去……还不如上吊算了?我尝到了这火一般美妙的乐趣,如果没有这种乐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天哪!……”

这只“猞猁”一把揪掉了自己的假头套,三个月来他一直用它掩盖自己花白的头发。这时,纽沁根听到欧罗巴一声尖叫,他惊跳了一下,全身颤栗。可怜的银行家站起来。他刚刚饮下这杯幻想破灭的苦酒,两腿发软,走了过去。没有什么比不幸的酒更能醉人了。他一到艾丝苔的房门口,便见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毒药的作用使她面部发青,她死了!……他一直走到床边,跪了下来。

“你说得对,她对我介(这)样说过!……她是为我而死的……”

帕卡尔,亚细亚,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跑来了。大家乱乱哄哄,感到震惊,而不是悲伤。人们不知怎么回事。男爵重新成了银行家。他感到怀疑,不慎问起那七十五万法郎的年金在哪里。帕卡尔、亚细亚和欧罗巴怪模怪样地面面相觑。德-纽沁根先生认为有人盗窃或谋杀,便立即出去了。欧罗巴看见女主人的枕头下有一个松软的包裹,她猜出里面是钞票,便说要给女主人整理一下衣服。

“亚细亚,你去通知先生!……还没有知道自己有七百万就死了!高布赛克是死去的夫人的舅公!……”她高声说。

帕卡尔明白了欧罗巴的伎俩。亚细亚一转身,欧罗巴便打开了那个小包。可怜的风尘女在包上写了这样几个字:“请交给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七百五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在普吕当斯-赛尔维安眼前闪闪发光。她叫道:“这下半辈子不是可以快快活活、正正经经过日子了吗!……”

帕卡尔没说一句话。他的窃贼的天性胜过了对“鬼上当”的忠诚。

“杜吕死了,”他拿起这笔钱回答说,“我的肩膀还没有打上犯人烙印,我们一起逃走吧,把钱分开带着,别让人一锅端。然后咱们就结婚。”

“可是,躲到哪里去呢?”普吕当斯说。

“巴黎。”帕卡尔回答。

普吕当斯和帕卡尔立刻下楼,两个正经人转眼间变成了窃贼。

“孩子,”马来亚女人刚要向“鬼上当”说话,“鬼上当”便对她说,“你去找一封艾丝苔的信来,我写一份式样规范的遗嘱,然后你将遗嘱样本和信送交吉拉尔,叫他抓紧时间,要在人家到这里上封条之前把遗嘱塞到艾丝苔的枕头下。”

他便起草了如下的遗嘱: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吕西安-夏尔东-德-鲁邦普雷先生外,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他仁慈地将我从恶习和堕落生活中拯救出来。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愿重新陷入这种生活。在我弃世之日,我将自己拥有的一切赠送并留给上文所述的吕西安-夏尔东-德-鲁邦普雷,条件是在圣罗克堂区教堂为这个将一切、包括最后思念献给他的人作一台终身弥撒,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艾丝苔-高布赛克

“这很像她的笔法。”“鬼上当”心里想。

晚上七点钟,遗嘱写好后被加封,亚细亚将它放到艾丝苔的床头下。

“雅克,”她匆忙上楼说,“我走出卧室时,法院来人了……”

“你是说治安法官……”

“不是,傻瓜,确实有治安法官,但还有宪兵陪同,检察官和预审法官也来了,所有的门都被看住了。”

“这个人一死,那么快就闹腾开了。”柯兰说。

“嘿,欧罗巴和帕卡尔一点儿没有露面,我担心他们把那七十五万法郎给偷走了。”亚细亚对他说。

“啊!这些坏蛋!……”“鬼上当”说,“他们这么个偷法,坑害我们了!……”

依靠人们的正义和巴黎的法院——它是所有法院中最不轻信别人,最机智、最精明、最能掌握情况,甚至过分机智的一家,因为它对法律可以时刻作出解释——这起可怕阴谋的操纵者终于被抓住了。

德-纽沁根男爵辨认出了毒药的效果,又发现那七十五万法郎不见了,便想到罪犯一定出在那两个他不喜欢的可恶的人中,帕卡尔或欧罗巴。他盛怒之下,跑到了警察局。一声铃响,科朗坦手下所有编号人员都集合起来。警察局、检察院、警察分局局长、治安法官、预审法官,全都动员起来了。晚上九点钟,请来的三名医生对可怜的艾丝苔的尸体进行解剖,同时开始搜查住宅。“鬼上当”得到亚细亚的通报,大声说:“别人不知道我在这里,我可以溜掉。”他从阁楼的推开式天窗跳出去,极其灵巧地站到了屋顶上,像屋面工那样冷静地审视周围情况。

“好,”他望见五栋房子以外就是普罗旺斯街,那里有一个花园,便说,“我的事好办了……”

“你被捕了,‘鬼上当’!”贡当松从屋顶上一个烟囱后边出来,对他说,“你去向卡缪索先生说清楚,你来屋顶上做什么样的弥撒,神甫先生,尤其是你为什么要逃跑……”

“我在西班牙有仇人。”卡洛斯-埃雷拉说。

“咱们从你的阁楼上西班牙吧。”贡当松对他说。

假西班牙人装出一副顺从的姿态。但是,当他支撑到天窗的支架上,便抓住贡当松,狠命一甩。这个暗探便跌到了圣乔治街的路沟中。贡当松就在这一战场上一命呜呼了。雅克-柯兰不慌不忙地回到阁楼,躺到床上。

“给我吃一点能使我生病但不要致死的东西,”他对亚细亚说,“我要变得生命垂危的样子,才能不回答法官的审问。你别害怕,我是教士,永远是教士。我刚刚搞掉了一个能揭穿我底细的人,而且搞得很自然。”

发生这件事的前一天晚上七点钟,吕西安带着上午取来的护照,乘上他的双轮轻便马车,动身去枫丹白露。他在奈木尔方向最后一家旅店过夜。第二天清晨六点钟,他独自一人徒步向森林走去,一直走到布龙。

“就是这里。”他坐到一块石头上,心里想。从这里可以眺望布龙旖旎的景色;拿破仑退位前夕,曾指望在这里作最后拼搏,以挽救危局。这是不祥之地。

拂晓时分,他听见一辆驿车声,看见一辆轻便四轮旅行马车通过,里面坐着年轻的德-勒农古尔-肖利厄公爵夫人的随从,以及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的贴身女仆。

“这就是他们。”吕西安心里想,“好吧,来演演这场戏。我有救了;不管公爵态度如何,我当定他的女婿了。”

一小时后,听到了两位妇女乘坐的那辆轿式马车的车轮滚动声。这声音与雅致的旅行马车不同,能够很容易辨别出来。两位贵妇人曾吩咐在布龙下坡时刹车,车后的随身男仆便叫马车停住。这时候,吕西安走上前去。

“克洛蒂尔德!”他敲着车门玻璃喊道。

“不行,”年轻的公爵夫人对她的女友说,“他不能上车,我们也不能单独接待他,亲爱的。我同意你最后跟他交谈一次,但是要在大路上,我们步行过去,巴蒂斯特跟随在我们后头……天气很好,衣服也穿得暖和,我们不怕着凉。马车跟着我们走吧。”

两个女子便下了车。

“巴蒂斯特,”年轻的公爵夫人说,“叫车夫慢慢往前走,我们想步行一段,你来陪伴我们吧。”

玛德莱娜-德-莫尔索搀着克洛蒂尔德的胳膊,让吕西安跟她说话。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格莱兹小村。这时候已经八点钟,克洛蒂尔德便向吕西安告辞。

“那好吧,我的朋友,”结束这次长谈时,她以高贵的姿态说,“除了你,我不会嫁任何人。比起别人,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我更愿意信任你……从来没有人表示过这样强烈的恋情,是不是?……现在请你尽力铲除那些对你的致命偏见吧……”

这时听到好几匹马奔驰而来。一伙宪兵将这几个人围住。两个女子感到吃惊。

“你们想干什么?……”吕西安用纨绔子弟那种傲慢的口气说。

“你是吕西安-夏尔东-德-鲁邦普雷先生吗?”枫丹白露的检查官问。

“不错,先生。”

“今晚你就上拉福尔斯监狱睡觉吧,”检察官回答,“我有拘捕你的传票。”

“这两位女士是谁?……”宪兵队长喊道。

“啊,对!对不起,女士们,你们有护照吗?因为,根据我掌握的情况,吕西安先生与一些女人经常往来。为了他,她们什么都……”

“您把德-勒农古尔-肖利厄公爵夫人当作妓女吗?”玛德莱娜说,她用公爵夫人的眼光瞄了检察官一眼。

“你很漂亮,完全能干这种事。”司法官员机警地回驳她。

“巴蒂斯特,把我们的护照拿出来给他看。”年轻的公爵夫人微笑着说。

“这位先生被指控犯了什么罪?”公爵夫人想叫克洛蒂尔德上车时,克洛蒂尔德问。

“参与了盗窃和谋杀事件。”宪兵队长回答。

德-格朗利厄小姐听后立刻昏厥过去,巴蒂斯特将她抱到马车上。

午夜时分,吕西安进了位于佩耶纳街和芭蕾街的拉福尔斯监狱,被单独监禁起来。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被捕后也被关押在这里——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九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九节

“不是,”库尔图瓦说,“马车是从芒斯勒方向来的。”

“夫银(人),”科尔布说(他是一个又高又大的阿尔萨斯人),“来了一位巴黎的许(诉)讼代理银(人),他要求与先生说话。”

“诉讼代理人!……”赛夏尔叫起来,“听见这个名字我就讨厌。”

“谢谢!”马尔萨克镇长说。这位镇长名叫卡尚,在安古莱姆当过二十年诉讼代理人,过去曾经负责对赛夏尔提出起诉。

“可怜的大卫改不了老脾气,他说话总是不加考虑!”夏娃微笑着说。

“一位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库尔图瓦说,“这么说,你们在巴黎也做买卖?”

“没有。”夏娃说。

“你们在那里有个哥哥。”库尔图瓦笑了笑说。

“当心,说不定是为了赛夏尔老爹遗产的继承问题,”卡尚说,“他干过一些可疑的买卖,这老头!……”

科朗坦和德尔维尔走进屋内,向大家致意,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要求与赛夏尔夫人和她的丈夫单独谈话。

“很乐意。”赛夏尔说,“是为生意上的事吗?”

“只是为您父亲的遗产继承问题。”科朗坦回答。

“既然是这样,请允许让镇长先生参加谈话,他原是安古莱姆的诉讼代理人。”

“您就是德尔维尔先生吗?……”卡尚望着科朗坦说。

“不,先生,是这位。”科朗坦指着诉讼代理人回答。德尔维尔欠了欠身。

“嘿,我们都是一家人。”赛夏尔说,“我们对邻居没有什么可掩盖的,也不用到我的书房去,那里没有生火……我们的生活是光明磊落的……”

“你们父亲的生活倒有一些疑点,”科朗坦说,“也许你们不太乐意公开。”

“这么说,难道有什么要使我们脸红的事吗?……”夏娃惶惑地问。

“哦,不!那是年轻时代的一点小过失,”科朗坦说,极其冷静地设下了他那千百个圈套中的一个,“你们的父亲给你们生了一个哥哥……”

“啊!这只老熊!”库尔图瓦叫起来,“他不怎么喜欢你们,赛夏尔先生,他还对你们保密,这个阴险的家伙……啊!他那时对我说:‘等我闭上了眼睛,你就会有好戏看罗。’我现在明白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请您放心吧,先生!”科朗坦对赛夏尔说,一边用眼角瞄睃夏娃的动态。

“一个哥哥!”医生叫起来,“那遗产就得分两份继承了!……”

客厅的壁板上陈列着一些尚未加上文字说明的美丽的版画,德尔维尔装作观看这些版画。

“哦,您放心吧夫人,”科朗坦看到赛夏尔夫人漂亮的面容上呈现吃惊的表情,便这样说,“只不过是个私生子问题。私生子的权利与婚生子不同。这个孩子现在穷愁潦倒,根据遗产数量,他有权得到一笔钱……你们的父亲留下了几百万……”

听到这“几百万”几个字,客厅里的人异口同声叫起来。这时候,德尔维尔也不再观赏版画了。

“赛夏尔老爹,几百万?……”胖子库尔图瓦说,“谁告诉你们的?某个庄稼汉吧?”

“先生,”卡尚说,“你们不是税务局的人,所以可以对你们说说实在的情况……”

“请你们放心,”科朗坦说,“我可以向你们以荣誉担保,我不是国家产业部门的人。”

卡尚刚才示意大家安静,听到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作了一个表示满意的动作。

“先生,”科朗坦接着说,“即使只有一百万,那私生子的一份也是很可观的。我们不是来打官司的,相反,我们来向你们提议给我们十万法郎,如能以此解决,我们也就回去了……”

“十万法郎!……”卡尚打断科朗坦的话,叫喊起来,“可是,先生,赛夏尔老爹在马尔萨克留下二十阿尔邦葡萄园,五座小田庄和十阿尔邦草地,却没有一个里亚……”

“我一点不想说谎,卡尚先生,”大卫-赛夏尔插话说,“尤其是在利害关系上……先生,”他对着科朗坦和德尔维尔说,“我父亲除了这些财产,还给我们留下了……”库尔图瓦和卡尚向赛夏尔打暗号,叫他不要说,但是没有效果,赛夏尔加上一句。“留下了三十万法郎。这样,他的遗产大约有五十万法郎。”

“卡尚先生,”夏娃-赛夏尔说,“按法律规定,给私生子的份额该是多少?……”

“夫人,”科朗坦说,“我们不是豺狼虎豹,我们只要求您当着这些先生的面发誓:你们没有从继承您公公的遗产中得到超过十万埃居的现金,这样我们就好商量了……”

“先请您以名誉担保:您确实是诉讼代理人。”这位安古莱姆前诉讼代理人对德尔维尔说。

“这是我的护照,”德尔维尔对卡尚说,一边向他递过去一张折成四折的纸。“这位先生并非你们以为的那样是产业总督察,你们放心吧!”德尔维尔又补充一句,“我们极为关心的,只是赛夏尔遗产继承的真相。我们现在知道了……”

德尔维尔彬彬有礼地搀住赛夏尔夫人的手,把她领到客厅的一头。“夫人,”他轻声对她说,“如果这一问题不涉及格朗利厄家的荣誉和前途,我是不会同意这位佩带勋章的先生想出的这个主意的。但是,请您原谅他。这是为了揭穿一个谎言,您的兄弟利用这一谎言骗取了那个高尚家庭的信任。现在,您不会叫人相信您给了您兄弟一百二十万法郎来购买鲁邦普雷地产……”

“一百二十万法郎!”赛夏尔夫人大叫一声,面色顿时变得惨白,“他从哪里弄来的,这个倒霉的家伙?”

“啊!所以嘛,”德尔维尔说,“我担心这笔钱来路不明。”

夏娃眼睛里含着泪水,周围的人也发现了。

“说不定我们给你们帮了一个大忙,”德尔维尔对她说,“防止你们受这一谎言的连累,那后果可能非常危险。”

德尔维尔向众人告别,走了,留下赛夏尔夫人坐在那里,面无血色,腮边挂着泪水。

“去芒斯勒!”科郎坦吩咐赶车的小伙子。

从波尔多驶向巴黎的驿车夜间在这里经过,里面只有一个空位子。德尔维尔借口要处理事务,请科朗坦让他占用这一位子。但实际上,他是疑心自己的旅伴。那巧妙的交际手腕和处理事情的冷静态度仿佛是他的职业习惯。科朗坦在芒斯勒呆了三天,没有找到动身的机会。他只好向波尔多去信,预订一个去巴黎的位子。他回到巴黎时,已是他出发后的第九天了。

这段时间里,佩拉德每天上午要么去巴希,要么去巴黎的科朗坦家中,打听科朗坦有没有回来。在第八天,他在这两处寓所各备下一封用他们的密码写的信,告诉他的朋友自己受到什么样的死亡威胁,莉迪被绑架,以及他的仇人为她准备的可怕下场。佩拉德过去一直攻击别人,现在自己也受到了攻击。虽然科朗坦不在身边,贡当松还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所以他仍然维持着阔佬的外表。尽管暗藏的敌手已经发现了他,但他还是沉着地认为在这一战场上能抓住一些希望。贡当松利用他所了解的一切情况来寻找莉迪的踪迹,希望能发现藏匿她的房子。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表明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了,这叫佩拉德每时每刻更加绝望。这位老侦探部署十二至十五名最能干的警察在自己身边,并有人监视麻雀街四周以及他以阔老身份与杜-瓦诺布尔夫人在那里居住的泰布街。亚细亚为吕西安在格朗利厄公馆恢复过去地位限定了期限,在这倒霉期限的最后三天,贡当松没有离开这位老资格的前警察署长。敌对部族交战时使用的计谋在美洲丛林留下的并被库柏①大肆渲染的恐怖诗意,与巴黎生活的细枝末节紧密相连。行人、店铺、出租马车、窗前站着的人,对于那些保卫老佩拉德生命的带号码的人来说,具有重要意义,就像库柏小说里一段树干,一个河狸洞,一块岩石,一片野牛皮,静静停着的一只小船,水面上的一片树叶,都具有重要意义一样。

①库柏(一七八九-一八五一),美国小说家。

“如果那个西班牙人确实走了,你就丝毫不必担心了。”贡当松对佩拉德说,向他表明他们可以高枕无忧。

“如果他没有走呢?”佩拉德说。

“我手下的一个人紧跟着他的马车走了,可是到了布洛瓦,我的这个人被迫下了车,没能追上他的马车。”

德尔维尔返回巴黎五天后的一个上午,吕西安接待了拉斯蒂涅克来访。

“亲爱的,因为我们是至交,人家把这一协商任务交给我,我不得不前来,感到无限遗憾。你的婚事告吹,再也不能指望重结良缘。你不要再登格朗利厄公馆的门了,要娶克洛蒂尔德为妻,只能等她父亲去世之后,而她的父亲是个极端利己主义者,不会那么快死去,这些玩惠斯特牌的老手都会在牌桌旁坚持很久。克洛蒂尔德将与玛德莱娜-德-勒依古尔-肖利厄一起去意大利。这个可怜的姑娘是那样爱你,亲爱的,必须有人在她身边才行。以免发生意外。她本来想来看你,并且制订了出逃计划……这对你的不幸是个安慰。”

吕西安没有回答。他一直望着拉斯蒂涅克。

“然而,这是不是不幸?……”他的同乡对他说,“你能很容易地找到一个与克洛蒂尔德同样高贵和漂亮的姑娘!……德-赛里奇夫人出于报复,会给你再结一门亲事。格朗利厄家从来不想接待她,她咽不下这口气。她有一个外甥女,克勒芒斯-杜-鲁弗尔……”

“亲爱的,自从上次我们一起吃夜宵以来,我和德-赛里奇夫人关系不太好。她看见我在艾丝苔的包厢里,跟我翻脸。我没有进行弥补。”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与一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不会闹很久别扭的。”拉斯蒂涅克说,“这种太阳落山的情景我很清楚……在地平线上要延续十分钟,而在女人心里要延续十年。”

“我等她给我写一封信,已经等了一星期。”

“到她家去吧!”

“现在,确实该这样做了。”

“你至少去瓦诺布尔那里吧?她的那个阔佬要回请纽沁根吃夜宵。”

“我知道。我上她那里去。”吕西安神情严肃地说。

吕西安这一倒霉事件的消息由亚细亚立刻告诉了卡洛斯。第二天,吕西安与拉斯蒂涅克和纽沁根来到那个假阔佬的家中。

午夜时分,艾丝苔原来的餐厅里聚集着这出戏里几乎所有的人物。隐藏在这些生命激流的河床下各自的利害关系,只有艾丝苔、吕西安、佩拉德,黑白混血儿贡当松和帕卡尔才知晓。帕卡尔今晚前来伺候他的女主人。亚细亚背着佩拉德和贡当松,被杜-瓦诺布尔夫人请来协助她的厨娘干事。佩拉德已给了杜-瓦诺布尔夫人五百法郎,想把事情操办得像样些。他入席时发现餐巾里有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这样几个字:您入席时,十天期限已到。佩拉德把纸条递给身后的贡当松,并用英语对他说:“是你把我的名字放到这上面了?”贡当松借着烛光念出Mane,Teed,Phares①这几个字,将纸条放入自己的口袋。他知道辨认铅笔字迹极其困难,尤其是一句用大写字母排列的句子,因为笔划就跟数学符号一样,不是曲线就是直道,从中无法辨认写草书时手写的习惯。

①据全经记载,巴比伦摄政王伯沙撒欢宴时,看见墙上显现这三个字。意为“算量、分”,预示其王国即将崩溃,其人危在旦夕。

这顿夜宵没有任何欢快的气氛。佩拉德明显地显得心事重重。能闹腾的寻欢作乐的青年中,今天在场的只有吕西安和拉斯蒂涅克。吕西安怏怏不乐,若有所思。拉斯蒂涅克饭前刚刚输了两千法郎,吃喝时考虑着如何能在饭后把这笔钱捞回来。三个女人对这样的冷淡气氛感到惊讶,彼此面面相觑。这种腻烦情绪使饭菜也失去了滋味。吃夜宵也跟看戏或看书一样,有它的偶然性。最后一道是糖渍水果冰淇淋。大家都知道这种冰淇淋呈金字塔形状,盛在一个小玻璃杯中,表面有各种小块的美味糖渍水果,而并不影响它的形状。这冰淇淋是杜-瓦诺布尔夫人在托尔托尼店里订的,这家有名的店铺就在泰布街和大马路交汇的拐角上。食品送来时,厨娘叫黑白混血儿给冷饮商付帐。贡当松看送货人的要求不很自然,扔过去一句话:“你不是托尔托尼店里的吧?……”然后又立即上楼了。帕卡尔趁他不在时已经把冰淇淋分给了客人。黑白混血儿刚走到房门口,监视麻雀街的一名警察在楼梯上叫起来:“二十七号!”

“什么事?”贡当松问,急速跑下楼梯。

“告诉老爹,他的女儿回来了。可是,天哪,成了什么样子!叫他快来,她要死了!”

贡当松回到餐厅时,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老佩拉德正吃着冰淇淋上的一颗小樱桃。人们正在为杜-瓦诺布尔夫人的健康干杯。阔佬给自己斟了一杯康斯当斯酒,一饮而尽。将要告知佩拉德的那个消息使贡当松心神不定。尽管如此,他返回餐厅时,看到帕卡尔凝神盯着阔佬,不觉十分吃惊。德-尚碧夫人的这位仆人的两只眼睛就像两团火。这一发现虽然重要,但是黑白混血儿不能耽误自己的事情。当佩拉德把空杯放回桌上时,他向自己主人俯下身去。

“莉迪回家了,”贡当松说,“情况很不好。”

佩拉德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用法国骂人话中最有法语味的骂了一句。在座的所有宾客都大惊失色。佩拉德自知出言不当,承认了自己乔装打扮,并用标准法语对贡当松说:

“给我找一辆出租马车……我走了。”

所有的人都起身离席。

“那么你是什么人?”吕西安大声问。

“对!……”男爵说。

“比西沃对我说过,你装英国人比他还像,我还不相信他说的呢。”拉斯蒂涅克说。

“这是哪个破产者露了馅,”杜-蒂耶高声说,“我已料到了!……”

“巴黎真是个怪地方!……”杜-瓦诺布尔夫人说,“一个商人在他自己的地区破产后,又可以到香榭丽舍大街以富豪或花花公子的面目出现,而不会受到惩处!……哦!我真倒霉,破产总是跟着我。”

“人说红颜薄命,”艾丝苔从容地说,“我的不幸与克勒奥帕特拉①很相似,是蝰蛇缠住了我。”

①克勒奥帕特拉:古埃及女王。

“我是什么人?……”佩拉特在门口说,“嘿,你们会知道的!因为,如果我死了,我还会从坟墓里出来。每天日夜来拽你们的脚!……”

他说最后这几句话时,眼睛盯着艾丝苔和吕西安,然后,趁众人还在惊诧的机会,轻捷地脱身走了。他想急速跑回家去,连马车也不等了。到了街上,亚细亚像当时从舞会出来的妇女那样裹着一块黑色头巾,在马车进出的大门口用胳膊挡住了这个暗探。

“佩拉德老爹,快叫人操办临终圣事吧!”她对他说,那声音已经向他预告了灾祸。

那里停着一辆马车。亚细亚上车后,马车风一般飞驰而去。一共有五辆马车,佩拉德手下的人毫无所知。

科朗坦回到了他的乡间别墅。那是小城巴希的维涅街上一处最宁静幽美的处所。他在那里被看作是一位酷爱园艺的商人。他到家后见到了友人佩拉德的那封密码信。他顾不上休息,重新登上送他回来的那辆马车,叫车夫驶向麻雀街,到那里后只见到卡特一人,从这个弗朗德勒女人口中,他获悉莉迪已经失踪,对佩拉德和他自己如此缺乏预见感到吃惊。

“他们还不认识我。”他想,“这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定要弄清楚他们是否要杀死佩拉德。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能再露面了……”

越是卑鄙无耻的人,越看重自己的生命。这样的生命时时刻刻成了一种抗议,一种报复。科朗坦下楼回到自己家里,扮装成一个衰弱的小老头,穿一件暗绿色小礼服,戴上狗牙形假发。出于对佩拉德的友情,他又徒步返回来。他想对手下最忠勇的编号人员下达命令。他沿着圣奥诺雷街行走,准备从旺多姆广场到圣罗克街去。这时,他看见前边有一个姑娘,脚穿拖鞋,衣着打扮很像妓女:她穿一件白色上衣,头戴睡帽,不时发出几声抽泣,抽泣中夹杂一些情不自禁的诉苦。科朗坦走到她前边几步,认出她就是莉迪。

“我是你父亲康奎尔先生的朋友。”他用自己本来的声音说。

“啊!这回我遇到可以信赖的人了!……”她说。

“你要装作不认识我,”科朗坦继续说,“因为,凶恶的敌人在跟踪我们,我们不得不乔装打扮。给我说说你的遭遇吧……”

“哦,先生!”可怜的姑娘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不要对别人讲……我受到玷污,被糟蹋了,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你从什么地方来?……”

“我不知道,先生!我是匆匆忙忙逃出来的。我走过多少条街,拐了多少个拐,总觉得有人在追我……每碰上一个模样老实的人,便问他去林荫大道①怎么走,以便由此去和平街。已经走了……现在几点钟了?”

①指巴黎市内巴士底广场与玛特莱娜广场之间的林荫大道。

“十一点半。”科朗坦回答。

“我是黄昏时分逃出来的,已经走了五个小时了!……”莉迪大声说。

“好了,你一会儿就能得到休息,见到好心的卡特了……”

“哦,先生,对我来说,再也不会有宁静了!我只想进坟墓得到安宁。如果人们认为我还有资格进修道院的话,我将去那里等待这一宁静的来临……”

“可怜的小姑娘,你竭力抵抗了吗?”

“当然,先生。啊,如果您知道我落到了一帮多么卑鄙下流的人手里……”

“大概对你使用了催眠术?”

“哦,是这样!”可怜的莉迪说,“我再坚持一下,就能到家了。我觉得全身无力,头脑也昏昏沉沉……刚才还以为是在一座花园里……”

科朗坦抱起莉迪。莉迪已经失去知觉。他将她抱上楼梯。

“卡特!”他喊道。

卡特走出门来,发出欢快的叫声。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科朗坦以教训的口吻说,“这姑娘病得很重。”

莉迪被放到床上,卡特点起两支蜡烛。烛光下,莉迪认出了自己的卧室。她神经有点错乱,一会儿唱起优美的舞蹈前奏曲,一会儿大喊大叫,说出她听到的那些可怕话语。她的美丽的面部印着一道道青紫斑。过去的生活是那样纯洁,而这十天却遭受这样的耻辱,她将这两者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卡特在哭泣。科朗坦在卧室里踱来踱去,不时停下脚步,察看莉迪的情形。

“她在抵她父亲的债!”他说,“到底有没有天公?哦,我没有娶妻,这就做对了……一个孩子!我敢肯定,就像哪一位哲学家说的,一个孩子,就是向灾难交付的人质!……”

“哦!”可怜的孩子从床上坐起来,散乱着美丽的头发,说,“卡特,我不应该躺在这里,我应该躺到塞纳河底的泥沙上……”

“卡特,你这样哭哭啼啼看着这孩子,是治不好她的病的。你应该去请一位医生来,先请市政府的医生,再请德普兰先生和比昂雄先生……必须救治这个无辜的姑娘……”

科朗坦便写了这两位名医的地址。这时候,有人上楼来。他对楼梯的每个台阶都很熟悉。门开了,佩拉德满头大汗,脸色紫青,两眼布满血丝,像海豚一样喘着气,从房门口向莉迪的卧室冲去,嘴上喊着:“我的女儿在哪里?……”

佩拉德看到科朗坦伤心地指了指,便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位园艺家怀着爱心培育了一朵鲜花,如今这朵花从枝头上掉落下来,被一个农民带铁掌的鞋踩烂了。莉迪的情形就如这朵花。这一形象映入佩拉德充满父爱的心中。你们可以理解,他承受着多大的打击。大滴泪水从他的眼中掉落下来。

“有人哭了,这是我父亲。”孩子说。

莉迪还能认出自己的父亲。她站立起来。当老人跌坐到一张扶手椅上时,她跪到父亲面前。

“我对不起你,爸爸!……”她说,那话音像刀子一样剜着佩拉德的心,他同时感到头顶上似乎挨了沉重的一棒。

“我要死了!……噢,这些坏蛋!”这是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科朗坦想救助他的朋友。他看见佩拉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中毒而死!……”科朗坦心里想,“啊,医生来了。”他听到马车声,高声说。

来的人是贡当松,他已除去了黑白混血儿的乔装。他这时正听见莉迪说话:“父亲,这么说,你就不原谅我了吗?……这可不是我的过错啊!(她没有发觉父亲已经死了)哦,他的眼睛这样瞪着我……”可怜的疯孩子说。贡当松听了这些话,怔住了,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应该给他合上眼睛。”贡当松把佩拉德的尸体放到床上,说。

“我们在干蠢事,”科朗但说,“把他抱到他自己房间去吧。他女儿已经半疯,如果发现他死了,就会彻底变疯,她会以为是自己杀死了父亲。”

莉迪看见别人将父亲抱走,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是我唯一的朋友!……”佩拉德的尸体被放到他卧室的床上后,科朗坦感慨地说,“他一生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贪财,那是为了他的女儿!……贡当松,这为你提供了教训。每一种职业都有自己的道德。佩拉德不该参与个人事务,我们管好公务就行了。但是,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我发誓,”他说,那语调、目光和手势都叫贡当松感到恐惧,“要为可怜的佩拉德报仇!我一定要找到害死他和给他女儿造成耻辱的人!……出于我的私利,考虑到我在世上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我要冒着危险去进行报仇,要叫这些全都身强力壮的人剃光头,下午四点在沙滩广场①上西天!……”

①巴黎的沙滩广场是当时对犯人行刑的场所。

“我将给你奋力相助!”贡当松激动地说。

一个冷漠、拘谨、有条不紊,二十年来谁也没有见他动过一点点感情的人,此刻竟如此动情,确实没有比这一景象更令人激动了。这是烧红的铁棍,能熔化一切被它碰上的东西。这是贡当松的内心被触动了。

“可怜的康奎尔老爹!”他望着科朗坦继续说,“他常常请我吃喝……是啊……只有那些有恶习的人才善于做这种事——他常常给我十法郎让我去赌钱……”

两个要为佩拉德报仇的人说完这几句悼词后,听到卡特和市政府医生上了楼梯,便去莉迪的房间。

“你到警察分局局长那儿去一趟,”科朗坦说,“国王的检察官可能认为这还不能作为追究法律责任的条件。我们可以叫人给巴黎警察局写一份报告,也许会有些用处。”

“先生,”科朗坦对市政府医生说,“您将在这间卧室里看到一个死人,我认为他不是正常死亡。应我的请求,警察分局局长马上就要来到!请您当着他的面将尸体解剖,尽力找到毒药的痕迹,您一会儿还会得到德普兰先生和比昂雄先生的协助,他们是我派人请来为我挚友的女儿诊病的,她的状况比父亲更糟,虽然父亲已经死去……”

“我看病不需要这两位先生帮忙……”市政府医生说。

“啊,那好!”科朗坦想,“——先生,我们别为这事闹矛盾。”科朗坦接着说,“总之,我的看法是:刚刚害死父亲的与糟蹋女儿的是同一伙人。”

天亮时,莉迪由于极度疲乏终于睡着了。这时候,那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和年轻的大夫都来了。负责做死亡鉴定的医生已将佩拉德躯体剖开,正在寻找死因。

“唤醒女病人之前,”科朗坦对两位著名医生说,“请你们给一位同行帮一下忙,他在作一次死亡验证,这对你们来说肯定很有兴趣,你们的意见对验尸记录肯定不是多余的。”

“您这位亲属死于中风,”医生说,“有严重的脑充血证据……”

“各位先生,请你们仔细检查一下”科朗坦说,“看看有没有什么毒药也能产生同样效果。”

“胃里完全充满食物,”医生说,“除非用化学仪器进行分析,我看不出任何毒品的痕迹。”

“如果充分确认是脑充血症状,鉴于死者的年龄,那就是可靠的死因了。”德普兰指着胃中大量的食物说……

“他是在这里吃的东西吗?”比昂雄问。

“不是”,科朗坦说,“他是从林荫大道匆忙赶到这儿来的,他到这儿发现自己女儿被人强xx了……”

“这就是真正的毒药了,如果他爱自己女儿的话。”比昂雄说。

“什么毒药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呢?”科朗坦问,他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

“只有一种,”德普兰对一切作了仔细观察后说,“那是一种产于爪哇岛的毒物,从一些至今还不太熟悉的灌木中采来。那种灌木屑马钱子科,毒药用来涂在一种非常危险的武器……马来人的波刃短剑上……至少有这种传说……”

警察分局局长来了。科朗坦向他说出自己的怀疑,告诉他佩拉德在哪一家跟哪些人一起用了夜宵,请他起草一份报告。接着,他又将谋害佩拉德性命的阴谋以及莉迪被害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告诉了分局长。然后,科朗坦走到可怜的姑娘的房间,德普兰和比昂雄正在那里给病人作检查。他在门口遇上了这两位医生。

“两位先生,情况怎么样?”科朗坦问。

“把姑娘送到精神病院去吧!万一她怀孕了,分娩后还不能恢复理智,她会得精神忧郁症而死。要治好她的病,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给她母爱,如果能唤起母爱的话……”

科朗坦给每位医生四十法郎金币。这时警察分局局长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便向局长转过身去。

“医生认为他是正常死亡。”这位官员说,“由于他是康奎尔老爹,我就更难打报告了。他参与很多事情,我们不太清楚该把矛头对准谁……这类人常常‘奉命’而死。……”

“我叫科朗坦,”科朗坦凑近局长的耳朵说。

局长不由自主地一惊——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八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八节

“就像有些人,”艾丝苔说,“他们的窗户外面很脏,而从里往外看,外面的东西他们都能看得见……我了解人的这种特性:杜-蒂耶就有这种本领,而且比谁都强。”

“要设法抓住杜-蒂耶,还有组沁根,如果他们两人能把这个英国人装进他们设计的某个圈套中,我至少能出一口气!……他们把他搞到街头行乞的境地!啊!亲爱的,现在落到了一个新教徒伪君子手里,就在这个那么逗人,善良、爱开玩笑的可怜的法莱克斯之后……那时候我们多么开心!……人家说经纪人都很傻……可是法莱克斯只有一次失手……”

“他把你扔下,又一文不给的时候,你就体验到了享乐的烦恼。”

德-纽沁根带来了欧罗巴。欧罗巴把毒蛇似的脑袋伸进门来,女主人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又消失了。

晚上十一点半,五辆马车停到圣乔治街这位名妓寓所门外。一辆是吕西安的,与他同车的有拉斯蒂涅克,勃隆代和比西沃;一辆是杜-蒂耶的,一辆是德-纽沁根男爵的;一辆是英国阔佬的;还有一辆是弗洛丽娜的,杜-蒂耶现在跟她勾搭上了。窗子上的三重栅栏已经挂上有波状皱褶的华丽的中国窗帘。夜宵将在深夜一点开始。小客厅和餐厅里富丽堂皇,烛光熠熠生辉。人们将在这里度过花天酒地的一夜,只有这三个女人和这些男人才能经受得住。大家先玩牌,因为夜宵大概还要等两小时。

“您玩牌吗,富翁?……”杜-蒂耶对佩拉德说。

“我曾经跟奥科内尔①、皮特、福克斯、凯宁、勃罗汉姆勋爵②,……勋爵……打过牌……”

①奥克内尔(一七七五-一八四七),爱尔兰政治家。

②皮特(一七五九-一八○六),福克斯(一七四九-一八○六),凯宁(一七七○-一八二七),勃罗汉姆勋爵(一七七八-一八六八),都是英国政治家。

“请您立刻说出很多勋爵的名字。”比西沃对他说。

“菲兹一威廉勋爵③,爱伦博罗勋爵④,海特福特勋爵⑤,……勋爵……”

③菲兹-威廉勋爵(一七四八-一八三三),英国政治家,曾任内阁会议主席。

④爱伦博罗勋爵(一七九○-一八七一),曾任印度总督及海军大臣。

⑤海特福特勋爵(一七七七-一八四二),英国摄政王挚友。

比西沃望了望佩拉德的鞋,弯下腰去。

“你寻找什么?……”勃隆代问。

“嘿,找开关,关上开关才能使机器停下。”弗洛丽娜说。

“你们玩牌是一个筹码二十法郎吗?……”吕西安问。

“你们想材(输)多少,俄(我)就押多少……”

“他那么厉害?……”艾丝苔对吕西安说,“他们都把他当成英国人了!……”

杜-蒂耶,纽沁根,佩拉德和拉斯蒂涅克坐到牌桌上玩起惠斯特。弗洛丽娜,杜-瓦诺布尔夫人,艾丝苔、勃隆代,比西沃围着炉火聊天。吕西安翻阅着一本精美的版画作品消遣。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夫人。”帕卡尔穿着漂亮的服装前来通报。

佩拉德坐在弗洛丽娜左边,他的另一边是比西沃。艾丝苔已嘱咐比西沃激将阔佬,把他灌醉。比西沃酒量极大。佩拉德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的场面,没有尝过如此美撰佳肴,也未曾遇上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我已经为瓦诺布尔花了一千埃居,今晚算是捞回来了,”他心里想,“而且,我刚才还赢了他们一千法郎。”

“这才是应该效法的榜样。”坐在吕西安旁边的杜-瓦诺布尔夫人用手指着餐厅中华丽的陈设,对着佩拉德大声说。

艾丝苔让吕西安坐在自己身边,在桌子下面把吕西安的一只脚夹在自己两脚中间。

“你知道了吗?”瓦诺布尔望着佩拉德说,佩拉德却装聋作哑,“你为我装备一幢房子,就该这个样子!腰缠万贯从印度回来,又想跟纽沁根这样的人做生意,就该达到他们的这个水平。”

“俄(我)是解(戒)酒会会员……”

“那你就要多多地喝,”比西沃说,“因为印度天气很热,是不是,大叔?……”

吃夜宵时,比西沃把佩拉德当作从印度回来的叔叔,以此来开玩笑。

“杜-瓦诺布尔夫银(人)对我说,您已经有一些居(主)意……”纽沁根定睛望着佩拉德说。

“我就喜欢听这个,”杜-蒂耶对拉斯蒂涅克说,“两个南腔北调的人在一起说话。”

“你们瞧吧,他们最后都能互相理解。”比西沃说。他猜到了杜-蒂耶刚才对拉斯蒂涅克说话的含意。

“男爵先生,俄(我)象(想)到一桩小小的投机生意,嘿!做起来很舒服……能赚很多欠(钱),大大的有利可图……”

“你看吧,”勃隆代对杜-蒂耶说,“他再往下说,每分钟都会提到英国议会和英国政府。”

“是去中国……搞鸦片……”

“哦,介(这)我基(知)道,”纽沁根马上回答,摆出掌握全球商业的架势,“可系(是),英国金(政)府用鸦片作为打开中国大门的休(手)段,肯(根)本不会允许我们……”

“纽沁根替他把话头转到了政府上。”杜-蒂耶对勃隆代说。

“啊!你原来做过鸦片生意!”杜-瓦诺布尔夫人叫起来,“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老叫人目瞪口呆,你心里还留着这些麻醉剂呢……”

“您看,”男爵指着杜-瓦诺布尔夫人对那位所谓鸦片商大声说,“您和我一样,百万富翁永远不会叫女人爱上。”

“俄(我)爱过很多,而且昌昌(常常)爱女人。”佩拉德回答。

“总是因为戒酒。”比西沃说。他刚刚准完佩拉德第三瓶波尔多葡萄酒,现在开始叫他喝一瓶波尔多葡萄酒。

“哦!”佩拉德叫起来,“这英国的葡萄酒总(真)不错!”

勃隆代,杜-蒂耶和比西沃相视而笑。佩拉德有那种本领,他能把一切,甚至思想,化为己有。不说英国的金银比世界上哪个地方都好的英国人是很少的。对于来自诺曼底而在伦敦市场上出售的鸡和鸡蛋,英国人会说这些鸡和鸡蛋要比巴黎的好,虽然它们都产自同一地区。艾丝苔和吕西安看到这服装,言谈和目空一切的态度都和英国人一模一样,感到目瞪口呆。这些人又吃又喝,谈笑风生,一直闹到清晨四点。比西沃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勃利亚-萨瓦兰①狂谈的那种成功。但是,就在他心里想着:“我战胜了英国!……”同时给他叔父斟酒时,佩拉德向这个无情的嘲笑者回敬了一句:“来吧,小伙子!”这句话只有比西沃一人听见。

①勃利亚-萨瓦兰(一七五五-一八二六)法国制宪会议成员,美食家、作家。

“嘿,各位!他是英国人,就像我也是英国人!……我的叔叔是个加斯科尼②人,我不会有别的叔叔了!”

②加斯科尼:法国西南部旧省名。

比西沃单独与佩拉德在一起,所以谁也没有听见这句揭老底的话。佩拉德从他的椅子上摔到了地上。帕卡尔立刻将他抱起,送到一间阁楼里。佩拉德在那里沉沉睡去。晚上六点钟,这位阔佬觉得有人用湿毛巾给他擦拭,他便醒了。他躺在一张破旧的帆布床上,他的面前是戴着面具穿着黑色长外衣的亚细亚。

“啊!佩拉德老爹,来,看看能不能数到二?”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他四下张望一下,说。

“听我说,这是在给您醒酒,”亚细亚回答,“如果您不爱社-瓦诺布尔夫人,您总爱自己的女儿吧,是不是?”

“我的女儿?”佩拉德大叫起来。

“对,莉迪小姐……”

“怎么?”

“怎么?她不在麻雀街了,她被人劫持了。”

佩拉德长叹一声,就像战场上受了重伤即将死去的士兵的叹息声。

“就在您伪装成英国人的时候,有人假扮成佩拉德。您的小莉迪走了,以为是跟随着自己的父亲呢。她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哦,您是永远找不到她的!除非您能补救您干下的坏事……”

“什么坏事?”

“昨天,德-格朗利厄公爵家不让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进门。这是你的诡计,还有你派到我们这儿来的那个人。别说话,听着!”亚细亚看到佩拉德要开口,便这样说,“只有等到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与克洛蒂尔德小姐结婚,走出圣托马-达甘教堂的第二天,你才能得到你的女儿,依然纯洁无瑕”亚细亚接着说,对每个字都加强语气,来突出要表达的意思。“如果十天之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还不能像过去那样受到德-格朗利厄家接待,那么首先,你将暴死,什么也不能把你从这一威胁中解救出来……然后,当你感到自己已被击中,临死前,还给你一点时间想一想:‘我的女儿日后就要沦为娼妓了!……’你把这个把柄落入我们之手,你虽然已经很蠢,但是还有足够智力来考虑我们给你的这一通知。你不要叫喊,不许说一句话,快到贡当松家去换衣服,然后回自己家去。卡特将告诉你,你的小莉迪看了你写的一张字条便下了楼,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她。如果你去告发,如果你采取什么行动,那就开始执行我对你说的措施,你和你的女儿一起完蛋,她已经许给了……德-马尔赛。跟康奎尔老爹打交道,用不着多-嗦,也用不着转弯抹角,是不是?……下楼吧!记着,别再来扰乱我们的事情了。”

亚细亚走了。佩拉德显出一副可怜相。亚细亚的每句话都是对他沉重的打击。暗探双眼含泪,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

“请约翰森先生用晚餐。”过了一会儿,欧罗巴探进头来叫他。

佩拉德没有回答。他下了楼,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个出租马车站。他奔向贡当松家,脱下阔佬衣服,对贡当松没讲一句话。然后又穿上康奎尔老爹的衣服,八点钟回到自己的家。他上了楼梯,心还怦怦直跳。弗朗德勒女佣人听到主人声音,过来问他:“啊,小姐呢?她在哪儿?”她问得那样天真,老暗探不得不将身体倚在楼梯栏杆上,他的体力已经承受不住这一打击。他走进女儿住的地方,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听着卡特讲述诱拐的经过情形。它策划得那样巧妙,犹如他本人设想的一般。他终于痛苦得昏了过去。

“就这样吧,”他心里想,“只能屈从,慢慢再报复吧!去看看科朗坦……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手。科朗坦会让这个漂亮的小伙子自由自在地哪怕跟王后去结婚,如果这小伙子愿意的话!……啊,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女儿第一眼就爱上了他……哦,那个西班牙教士对这一切了如指掌……拿出勇气来,佩拉德老爹,把已经到手的猎物吐出来吧!”可怜的老爹还没有料想到又一次可怕的打击在等待着他。

他一到科朗坦家,认识佩拉德的那个深得主人信任的仆人布律诺对他说:“先生出门了……”

“要去很久吗?”

“十天!……”

“去哪里了?”

“不知道!……”

“哦,天哪,我真蠢!我还问去哪儿了……好像我们的行动也告诉他们似的。”他心里想。

佩拉德在圣乔治街阁楼上快要醒过来之前几小时,科朗坦从他的巴希乡间来到德-格朗利厄公爵府上。他穿一身高贵人家随身男仆的服装,从黑色礼服的一个扣眼上可以看到荣誉军团勋位的助表。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小老头,头发上扑了粉,满脸皱纹,面色苍白。一副玳瑁边眼镜遮住了他的双眼。总之,他看上去就像一名上岁数的办公室主任。

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德-圣德尼先生)后,便被引进到德-格朗利厄公爵的书房里。他看到德尔维尔正在书房里看一封信,那正是他亲自口授,他手下一名负责书写的暗探所写的。公爵将科朗坦请到一边,向他说明所发生的事情。其实科朗坦全都知道。德-圣德尼先生冷静而恭敬地倾听着,同时端详着这位老爷,要一直看透这个穿一身天鹅绒的人的底细,要把他的一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此来进行消遣。这个人此刻和将来所关心的就是惠斯特纸牌和格朗利厄家庭的声誉。贵族老爷们在他们下属面前总是那么幼稚无知,科朗坦也就没有什么问题要谦恭地向德-格朗利厄先生提出,以免引发一些不中听的话。

“如果您相信我,先生,”科朗坦按规矩被介绍给德尔维尔后,他向这位诉讼代理人说,“我们今晚就乘开往波尔多的驿车去安古莱姆。驿车和邮车走得一样快。我们在那里用不了六小时就能得到公爵先生需要的情况。如果我明白了老爷您的意思,不就是要知道德-鲁邦普雷先生的妹妹和妹夫是否给了他一百二十万法郎么?……”他望着公爵说。

“你理解得完全正确。”法国贵族院议员说。

“我们四天以后就能回来,”科朗坦望着德尔维尔说,“我们只用这么一段时间,你我都不会耽误自己的事情。”

“我本来要向老爷提出的唯一异议就是这一点。”德尔维尔说,“现在四点钟,我回去跟我的首席助手说句话,收拾一下行奖。吃过晚饭,我八点钟到……可是,我们能有座位吗?”

他中断了自己的话,问德-圣德尼先生。

“我可以保证。”科朗坦说,“请您八点钟到格朗布罗运输公司院子里等候。如果没有位子,我设法解决。为德-格朗利厄公爵老爷效劳本该如此嘛……”

“二位先生,”公爵极其和蔼可亲地说,“日后定有重谢……”

科朗坦和诉讼代理人知道这是辞客的话,便告辞出来了。佩拉德向科朗坦的仆人打听消息时,德-圣德尼先生和德尔维尔已经坐上开往波尔多的双座四轮驿车,出了巴黎城。他们相互观察着,彼此没有说话。第二天上午,从奥尔良到图尔的路上,德尔维尔有点腻烦,打开了话匣子。科朗坦应酬着,跟他逗乐,但仍然保持着距离。他向对方示意他在外界供职,通过德-格朗利厄公爵保荐,他将当上总领事。从巴黎出发两天以后,科朗坦和德尔维尔到芒斯勒停下。诉讼代理人大惑不解,他原以为要去安古莱姆。

“在这个小城,”科朗坦对德尔维尔说,“我们能得到有关赛夏尔夫人的确切情况。”

“这么说,您认识她罗?”德尔维尔问。科朗坦这样熟悉情况,他感到很惊异。

“我发现车夫是安古莱姆人,让他跟我聊了一会儿天。他告诉我赛夏尔夫人住在马尔萨克,而马尔萨克离芒斯勒只有一里①路。我想,为了弄清真相,我们在这里要比去安古莱姆更合适。”

①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

“随他去吧,”德尔维尔心里想,“正如公爵先生对我说的,我只是给这个心腹人物进行调查当个证人罢了。”

芒斯勒的那家旅店叫“露天”,主人是个又胖又粗的汉子。这种肥胖的大汉,人们常常担心旅途归来再经过这里时会见不到他了,而实际上过了十年,他们还是照样站在门口,还是那么多肥肉,还是戴着那顶棉布帽子,系着那条围裙,操着那把刀,还是那样油腻腻的头发,那样三层下巴颏。从不朽的塞万提斯到不朽的瓦尔特-司各特,这类人是这些小说家笔下的定型人物。难道他们不是个个都把自己的烹调艺术吹得天花乱坠吗?难道他们不是个个都想把什么都招待你,而最后只给你一只瘦鸡和一些劣质黄油拌蔬菜吗?他们个个向你夸耀自己精美的葡萄酒,强迫你喝当地产的酒。然而,科朗坦从年轻时候起就已经学会从旅店主人那里得到比不可靠的酒菜更为重要的东西,因此,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并绝对相信芒斯勒的这位最高级厨子会守口如瓶。他对这位胖汉这么说。

“我当最上等的厨子毫无困难,因为在这里我是独一无二的。”主人回答。

“请您在旁边那个房间招待我们。”科朗坦说,一边向德尔维尔眨眨眼睛,“尤其不要担心在壁炉里生火,这样我们就不会冻手了。”

“马车里确实不暖和。”德尔维尔说。

“从这儿去马尔萨克远不远?”科朗坦问店主老婆。她听说驿车给她卸下过夜的旅客,便从楼上走下来。

“先生,您去马尔萨克吗?”店主老婆问。

“我不知道。”他用干巴巴的口气回答,“从这儿到马尔萨克路途很远吗?”科朗坦给女店主留下一点儿时间,让她看到自己的红色勋表,然后又问了一句。

“坐双轮轻便马车,小半个钟头就行了。”店主老婆回答。

“您认为赛夏尔先生和夫人冬天会在马尔萨克吗?……”

“肯定在,他们一年到头都在那儿……”

“现在五点钟。我们九点钟到那儿,他们肯定还没有睡。”

“哦,十点钟也不会睡,他们每天晚上都有客人:神甫,马隆先生,医生。”

“这些都是好人哪!”德尔维尔说。

“哦!先生,都是些最优秀的人物,”店主老婆回答,“正直、廉洁……没有野心。嘿!赛夏尔先生虽说生活富裕,他在造纸上的那件发明,如果不叫别人夺走,肯定让库安泰兄弟捞到了好处,听人家说,他也许能得几百万呢……”

“啊!对了,库安泰兄弟!”科朗坦说。

“闭上你的嘴!”店主人说,“赛夏尔先生是否能获得造纸方面的专利权,跟这几位先生有什么关系?这些先生又不是贩纸的商人……如果你们想在我‘露天’这儿过夜,”店主朝着两位客人说,“这是登记本,请你们登记一下。这儿有个警察班长,一天到晚无事可干,就到我们这里来找麻烦……”

“见鬼!见鬼!我原以为赛夏尔夫妇很有钱呢!”科朗坦说。这时候,德尔维尔将自己的名字和塞纳省初级法院诉讼代理人的身份一一填写在登记本上。

“有人说他们是百万富翁,”店主回答,“但是,想要挡住人家的舌头,就像想要挡住江河的流水。赛夏尔老爹去世时,留下二十万法郎的财产,那是像人家说的那样不动产,这对于一个工人出身的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嗯,他也许还有这个数目的积蓄……因为,他每年最终能从产业中得到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的收益。有人说他很傻,十年里都没有把钱投放出去,这只是一种说法。有人怀疑他放高利贷。即使他这么干,也只是三十万法郎,就这么多。要说五十万法郎吧,那离一百万也还差得远呢。如果我的财产有这么一个零头数,我就不在‘露天’呆着了。”

“怎么,”科郎坦说,“大卫-赛夏尔先生和他的妻子还没有二、三百万的财产吗?……”

“嘿,人家说库安泰兄弟有这个数,”店主老婆大声说,“他们夺走了赛夏尔的发明,而赛夏尔从他们手里拿到的还没有两万法郎……这些老实人,他们哪能搞到成百万呢?他们老爹活着的时候,生活很拮据。要是没有他们的财产管理人科尔布,没有跟丈夫一样对他们忠心耿耿的科尔布夫人,他们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算上那个韦尔贝里小庄园,他们一共有多少财产?……一千埃居的固定收入!……”

科朗坦把德尔维尔拉到一边,对他说:“Invinoveritas!①真相就在酒馆之中。在我看来,一家酒馆便是一个地方的真正户籍簿。一个小地方发生的一切事情,公证人没有酒馆老板知道得清楚……您瞧。人家还以为我们认识库安泰兄弟、科尔布等人呢。一个旅店老板就是一切奇遇的活字典。他当了警察,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政府应该最多只养二百名侦探,因为在法国这样的国家里,已经有一千万诚实的探子。虽然已经听说这个小城市里有一百二十万法郎被用于偿付鲁邦普雷的地产;我们也不必一定去相信这一说法……我们不会在这里呆很久……”

①拉丁文:酒中出真相。

“但愿如此。”德尔维尔说。

“为什么呢?”科朗坦接着说,“我想出一个毫不做作的办法,能从赛夏尔夫妇口中得到事实真相。我用一个小小的计策,让您能听到他们财产的明细帐目。我指望您能用诉讼代理人的权威来支持我的这一计策——吃过晚饭,我们要上赛夏尔先生家去,”科朗坦对店主老婆说,“请您为我们准备好床铺,我们要每人住一个房间。‘露天’该有很大的地方。”

“哦!先生,”女店主说,“这块招牌你们算是找对了。”

“嘿!这种文字游戏各省都有,”科朗坦说,“你们不是独一无二的。”

“先生们可以用餐了。”店主说。

“见鬼!吕西安这小伙子从哪儿搞来的钱?……那封匿名信也许实有其事?会不会是一个漂亮的妓女给他的钱?”德尔维尔坐到桌前准备吃饭时对科朗坦说。

“啊,那是另一个调查题目了。”科朗坦说,“德-肖利厄公爵先生告诉我,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与一个改宗的犹太女人同居,这个女人把自己说成荷兰人,她的名字叫艾丝苔-冯-博格赛克。”

“真是巧合!”诉讼代理人说,“我正在为一个名叫高布赛克的荷兰人寻找女继承人,这两个姓氏一样,就是辅音位置有点不同……”

“那好,”科朗坦说,“我回巴黎后,向您提供这个家系的情况。”

一小时以后,这两个替格朗利厄家办事的人出发到韦尔贝里赛夏尔夫妇家去。吕西安几天前来过韦尔贝里,他将自己的命运与他妹夫的命运进行对比,心情极其激动。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受过的。几天前使吕西安感到惊异的景象,这两个巴黎人马上也将见到。这里处处是宁静和富裕。在两位外地人快要到达的时候,有个五人小团体正聚集在韦尔贝里的客厅中:一位是马尔萨克的本堂神甫,二十五岁的年轻教士,应赛夏尔夫人的请求,成了她的儿子小吕西安的家庭教师;一位是当地医生,名叫马隆先生;一位是镇长;还有一位是年老退役的上校,他在马路一边韦尔贝里对面一块小小的土地上种植玫瑰。到了冬天,这些人每天晚上都来这里,来取报纸或是送回已经读过的报纸①,再以一生丁为筹码玩上一盘对人毫无害处的波士顿牌戏。赛夏尔夫妇当年买下韦尔贝里这幢用石灰石构筑的房顶盖着石板的漂亮房屋时,还附带一个两阿尔邦②的小花园。随着时光的推移,漂亮的赛夏尔夫人把自己的积蓄都用到这上面,将花园扩展到一条小河边,牺牲了她所购进的葡萄地,把它改成了草地和花丛。如今,韦尔贝里周围是一个二十阿尔邦的小花园,四周围了围墙,成了这一带最大的地产。已故老赛夏尔的房屋及附属建筑只用来经营他留下的二十多阿尔邦的葡萄地,另外还有五处田庄,每年约有六千法郎出产。河的彼岸有十阿尔邦草地,正好位于韦尔贝里花园对面,赛夏尔夫人准备明年将它合并过来。

①当时订报价格很贵,往往几人合订一份,轮流传阅。

②阿尔邦:法国旧时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二十至五十公亩。

当地人已经把韦尔贝里叫作城堡,把夏娃-赛夏尔称作马尔萨克夫人。吕西安也学着农民和葡萄农这样叫,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离韦尔贝里草地数箭之遥有一座磨坊,那里风景如画,据说赛夏尔夫人正与磨坊主库尔图瓦商谈,她可能要买下这座磨坊。到那时,韦尔贝里将成为本省第一流的地产。赛夏尔夫人心灵高尚,善恶分明,做过许多好事,受到人们的尊敬和爱戴。她容貌美丽,当时正像鲜花盛开的时期,她虽然已近二十六岁,由于享受宁静和富足的乡村生活,仍然保持着青春的艳丽。她一直爱自己的丈夫,把他当作谦逊、能干,摒弃荣华富贵的人而予以尊敬。最后,为了描绘她的形象,大概只要再说一句话就行了:她生活中每次激情的产生,都是为了丈夫和孩子。这对夫妻为痛苦付出代价,人们可以猜想到,那就是吕西安的生活使他们感到深深的忧虑。夏娃-赛夏尔已经觉得吕西安生活中有些不可思议的情况。吕西安最近一次来访时,妹妹问起他每一桩事,他都一下子予以打断,并说什么雄心勃勃的人一切都靠自己想办法。这使她对吕西安更加担心。六年中,吕西安见了他妹妹三次,给她写信不超过六封。他第一次来韦尔贝里是由于他母亲去世,而最后一次来访的目的,是要求他们帮忙编造这个对他的政治生涯十分必要的谎言。这件事引起赛夏尔先生和夫人,以及他们兄弟之间一场相当严重的争执,它在这高尚的一家人心中布下了可怕的疑云。

房屋内外都经过装修,并不豪华,但很舒适,向客厅迅速睃上一眼,就能作出这样的判断。这些人此刻正聚集在客厅里。一块漂亮的奥碧松地毯,镶有绿色丝绸条饰的灰斜纹棉布墙帷,壁上刷着仿斯帕①木纹图案,整套的雕花桃花心木家具,带绿花边的灰色克什米尔短绒大衣呢家具套,冬季里仍然盛开的盆花,这一切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绿色丝绸窗帘,壁炉上的装饰,镜子上的框架,都没有外省那种趣味索然的俗气。总之,每一个细微之处都高雅整洁。一位多情而聪明的女子能够并应该引进的家庭诗意使这里的一切令人赏心悦目。

①斯帕:比利时地名。

赛夏尔夫人还在为她的公公服丧。她坐在炉火旁做绒绣,干粗活的女仆科尔布夫人当她的帮手,赛夏尔夫人把家里所有琐碎事务都托她管理。双轮马车从马尔萨克头几家住宅前经过时,韦尔贝里的常客中又增加了磨坊主库尔图瓦。库尔图瓦死了老婆,不打算再干事,想卖掉自己的地产。夏娃夫人似乎对这份产业很有兴趣。库尔图瓦知道其中是什么缘故。

“哦!这里停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库尔图尔听到门外的马车声,说,“听那车子的哐啷声,可以推想是本地的马车……”

“也许是波斯泰尔和他老婆来找我了。”医生说——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七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七节

“艾丝泰(苔),”他松开她的手,微微不高兴地推了推它,“你莫(没)在听我说话!”

“男爵,瞧您,您谈情说爱也跟讲法语一样含混不清。”

“你介(这)张嘴金(真)厉害!”

“我现在不是在我的小客厅里,而是在意大利剧院。如果您不是于莱或菲歇①铸造的钱箱,并由造物主的魔力将这钱箱变成了人,您一定不会在一位喜爱音乐的女子的包厢里这样叽叽喳喳的。我确实没有在听您说话!您坐在这里,在我的裙子里折腾,就像一个金龟子包在一张纸里瞎撞,叫我笑您可怜。您对我说‘你金(真)美,美得央(让)银(人)馋涎欲滴……’老风流!如果我回答您:‘您今天晚上不像昨天那样使我讨厌,咱们回去吧!’您就高兴了。看您这样唉声叹气的样子(虽然我没有听您说话,我还是感觉出来了),我认为您晚饭吃得太多,开始消化不良了。您要学着我一点(您为我花了不少钱,我要不时为您的这些钱而提些忠告!),亲爱的,您要学会这一点:像您这样消化受阻时,您就不能在不适当的时刻一个劲儿地对您的情妇说:‘你金(真)漂亮……’勃隆代说过:有个老兵就是说了这种愚蠢可笑的话而死在‘信仰的怀抱里……’②现在十点钟,您是九点钟在杜-蒂耶家跟您的牺牲品德-勃朗布尔伯爵一起吃完晚饭的,您有数百万和一堆块布要消化呢,明天十点钟再来吧!”

①于莱和菲歇是当时制造保险柜的巧匠。

②法国元帅德-洛里斯顿侯爵(一七六八-一八二八),六十岁时在他的情妇、歌剧院舞蹈演员勒-加洛瓦小姐家突发中风死去。当时报界说他“死在信仰的怀抱里。”信仰一词的转义为“一心追求的目标。”

“你介(这)个银(人)金(真)严厉!……”男爵大声说,他承认这话从医学上说是非常正确的。

“严厉?……”艾丝苔说,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吕西安,“您不是请比昂雄、德普兰、老欧德利来会诊了吗?……自从您看见自己幸福的曙光后,您知道自己活像个什么吗?……”

“像习(什)么?”

“像一个裹在法兰绒衣服里的小老头,不时从扶手椅踱到窗户旁,想看看温度计是否指着适合养蚕的温度,那是医生为他安排的温度……”

“哎,你太忘恩负义了!”男爵听了这几句话感到很伤心,大声说。不过这些话,堕入情网的老人们在意大利剧院是经常听到的。

“忘恩负义!”艾丝苔说,“到现在为止,您给我什么了?……一大堆不愉快!您瞧,老爹!我能为您感到自豪吗?您呀!您为我而感到自豪。我戴着您的饰带,穿着您的号衣,倒挺合适!您为我还清了债!……就算是吧。可是,您早已骗足了多少个百万……(哈!哈!别撇嘴,您跟我说定的……)所以,不用看这些债是多少数额。这倒成了您最美妙的荣誉凭证了……妓女和窃贼,没有比这两者更为相配了。您造了一个漂亮的笼子,来关您所喜欢的鹦鹉……您去问问巴西大鹦鹉,看它是否感激将它关在金色笼子里的人……别这么看着我,您那样子像个和尚……您已经向全巴黎展示了您的红白羽毛的南美大鹦鹉。您说:‘巴黎是否有人拥有这样的鹦鹉?……它叫得多么好听!它学话学得多么准!……’杜-蒂耶进来时,鹦鹉对他说:‘您好,小骗子……’您多么开心,就像一个荷兰人拥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郁金香,就像一个住在亚洲而领英国年金的昔日富豪向一个推销员买了能奏出三个序曲的瑞士产的第一个八音鼻烟盒。您想得到我的心,那好吧,我马上告诉您用什么办法能得到它。”

“你快说,你快说!……为了你,我习(什)么都能做……我喜欢央(让)你取笑!”

“您看,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此刻正跟您的妻子在一起。请您也像他那样年轻,那样漂亮吧,如果能这样,您就可以垂手得到拿您所有百万的金钱也永远买不到的东西了!……”

“我走了。因为,金(真)的,今天晚上你对我太不好了……”“猞俐”拉长了脸说。

“好吧,再见!”艾丝苔回答,“嘱咐乔治把您的床头垫得高一点儿,再让脚往上倾斜,今晚您的脸色像中风一样……亲爱的,您可不能说我不关心您的身体啊!”

男爵站起身,摸到了门把。

“过来,纽沁根!……”艾丝苔做了一个高傲的手势,把他叫回来。

男爵向她倾身过去,像狗一样驯服。

“您想看到我对您亲热,今晚在我家给您喝甜酒,一边跟您说些悄悄话吗,胖鬼?”

“你叫我心都水(碎)了……”

“心都水(碎)了,可以用一个词说,叫伤心!……”她说,一边嘲弄男爵的发音,“嘿,你把吕西安给我带来,我要请他来赴我们的伯沙扎尔①盛宴,我肯定他不会不来。您若能办成这桩小小交易,我一定会对你说我爱你,我的弗雷德里克胖子,你可以相信这一点……”

①伯沙扎尔:古巴比伦摄政王,常沉溺于狂欢盛宴。

“你系(是)一个迷银(人)精,”男爵说着吻了吻艾丝苔的手套,“你总系(是)到最后开(给)我一点儿抚慰,要系(是)介(这)样,我宁愿听一顿更大的秋(臭)骂……”

“好了,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她说,一边用手指威胁着男爵,就像大人吓唬孩子一般。

男爵连连点头,仿佛落入圈套的鸟儿恳求猎人释放它一样。

“天哪!吕西安怎么啦?”当她单独一人时,她心里想,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从来没有这么悲哀过!”

当天晚上,吕西安遇到了这样的事:九点钟,吕西安和每天晚上一样,坐上他的双座四轮马车出门,准备去格朗利厄公馆。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把自己的坐骑和驾驭有篷双轮轻便马车用的马留着上午出门用,冬天晚上出门他坐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然后到最近的马车出租店租一辆最漂亮的四轮高级马车,并配上最漂亮的马匹。一个月来,一切都称心如意:他已经在格朗利厄公馆吃过三次晚饭,公爵待他颇为热情。他在公共马车公司的股票卖了三十万法郎,这使他又偿付了三分之一的地产款项。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精心打扮自己,每当吕西安走进客厅,她的脸上好像抹了十瓶脂粉,而且公开宣称为他而神魂颠倒。几位地位很高的人谈到吕西安和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婚事时,也认为已经十拿九稳。曾任法国驻西班牙大使和外交大臣的德-肖利厄公爵已经向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允诺,要在国王面前为吕西安求得侯爵称号。

那天晚上,吕西安在德-赛里奇夫人家用过晚餐,便按惯例从肖塞-当坦街到圣日耳曼区进行每日一次的走访。他到了门前。车夫叫门。大门打开后,车夫站在台阶前。吕西安从车上下来,看见院子里有四辆马车。一个负责开关前厅大门的仆人看见德-鲁邦普雷先生,便走上前来,到了台阶上,像士兵换岗一样,站在门前。

“老爷不在家!”他说。

“公爵夫人可以招待客人。”吕西安对仆人说。

“公爵夫人也出门了。”仆人沉着脸说。

“克洛蒂尔德小姐……”

“我想,公爵夫人不在家,克洛蒂尔德小姐是不会接待先生的……”

“可是,里面有客人。”吕西安感到震惊,反驳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仆人回答,尽量装出一副既愚蠢又恭敬的姿态。

对于把礼仪当作社会最了不起的法律的人来说,没有比礼仪更可怕的东西了。吕西安马上明白了这难以忍受的一幕对他意味着什么。公爵和公爵夫人不愿再接待他了。他顿时感到背脊发凉,骨髓在脊椎骨里冻结了,额头上渗出了几滴冷汗。这一场面出现在他自己随身仆人面前,那仆人握着车门把手,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把门关上。吕西安向他示意马上就走。

正上车时,他听到有人下台阶的声音。那个仆人过来接连喊道:“德-肖利厄公爵先生的下人!——德-格朗利厄子爵夫人的下人!”

吕西安只对自己仆人说了一句话:“快上意大利剧院!……”

尽管他动作十分敏捷,这位倒霉的花花公子仍然没能躲过德-肖利厄公爵和他的儿子德-雷托雷公爵。他不得不向他们致意,而对方却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宫廷中出了一件大祸,权倾朝野的宠臣突然垮台,常常是在一间内阁门口由脸色阴沉的掌门官来宣布的。

“现在怎样去向我的谋士报告这场灾难呢?”吕西安在去意大利剧院的路上想,“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越猜越糊涂。

以下就是刚才事情的经过:

当天上午十一点,德-格朗利厄公爵走进全家进餐的小客厅,亲了克洛蒂尔德一下,然后对她说:“孩子,在没有新的嘱咐前,你再也不要理会德-鲁邦普雷先生了。”接着他拉住公爵夫人的手,把她带到一个窗口,对她轻声说了几句话。这使可怜的克洛蒂尔德大为不悦。德-格朗利厄小姐一直观察母亲听公爵讲话后有什么反应,她看到母亲大惊失色。

“冉,”公爵吩咐一个仆人说,“拿着,将这封短信送交德-肖利厄公爵先生,请他让你带回同意还是不同意的答复——我请他今天来和我们共进晚餐。”他又对妻子说了一句。

午餐气氛非常沉闷。公爵夫人显得若有所思,公爵仿佛在生自己的气。克洛蒂尔德几乎忍不住落泪。

“孩子,你父亲做得对,听他的话吧!”母亲用温和的语气对女儿说,“我不能像他那样对你说:‘别想吕西安了!’是呀,我理解你的痛苦。(克洛蒂尔德亲吻一下母亲的手)可是,我的天使,我要对你说:‘你等着,不要有任何行动。由于你爱他,那就默默地忍受痛苦吧。你要相信父母的关怀!’我的孩子,高尚的女子之所以高尚,是因为她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懂得尽责,而且是高尚地尽责。”

“出了什么事?……”克洛蒂尔德问,面色惨白。

“我的心肝,事情太严重了,没法跟你讲呀。”公爵夫人回答,“如果这不是事实,你知道了,会白白扰乱你的情绪;如果是事实,那你就不应该知道。”

六点钟,德-肖利厄公爵来了。德-格朗利厄公爵在他的书房里等他。

“你听着,亨利……(这两位公爵彼此以‘你’相称,互相叫名字,而不称姓。规定这种细微差别是为了表示不同的亲密程度,抵制法国式亲热的蔓延,抑止自尊心。)你听着,亨利,我现在十分为难,只能向一位熟悉这种事情的老朋友请教:你是有办法的。你知道,我的女儿克洛蒂尔德爱上了那个小鲁邦普雷,几乎逼着我答应他做我女儿的丈夫。我一直反对这门亲事。可是,最后,德-格朗利厄夫人拗不过克洛蒂尔德的痴情。后来,这个小伙子购买了地产,而且偿付了四分之三的款项,我也就不再提出异议了。昨天晚上,我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你是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搞这类玩艺儿的),信里说这个年轻人财源不正。他告诉我们,购买地产的钱是他妹妹给的,这完全是谎话。写信人要我们以我女儿的幸福和家庭名誉为重,对这件事进行了解,并告诉我用什么办法能把情况搞清楚。给你这信,你先读读吧!”

“亲爱的费迪南,我赞同你对匿名信的看法。”德-肖利厄公爵读完信,回答说,“不过,对匿名信,既不必重视,也应该加以利用,有时候这种信就像是一个侦探。你把这个小伙子关在门外,再去了解一下情况……啊,你的事,我有主意了。你有个诉讼代理人叫德尔维尔,他是我们信得过的人。他掌握着很多人家的秘密,这桩秘密他也不会泄露出去。这个人正直、有影响,重荣誉,机灵,能用计谋。不过,他只是办案精明,你用他只是为了取得你所注意的证据。我们通过王国警察总署,在外交部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能发现国家机密的人,我们经常派他执行使命。你告诉德尔维尔,为了办这件事,给他配备一名副手。我们这位暗探出面时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先生,胸前佩着荣誉军团十字勋章,外表酷似一位外交官。这个家伙去当猎人,而德尔维尔只观看打猎就行了。你的诉讼代理人将会告诉你,这桩事情是否虚张声势,或是你应该跟这个小鲁邦普雷断绝来往。一星期内,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年轻人还没有侯爵头衔,一星期内来我家找不到我是不会生气的。”格朗利厄公爵说。

“不会的,特别是,如果你把女儿嫁给他。”这个前大臣回答,“如果匿名信内所说的事属实,那就更没有关系了!你就叫克洛蒂尔德跟我的儿媳玛德莱娜去旅行吧,玛德莱娜正想去意大利呢。”

“你帮我摆脱了困境!我还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你……”

“看事情进展吧。”

“啊!”格朗利厄公爵叫起来,“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应该告诉德尔维尔……明天下午四点钟,你叫他到我这里来,我也把德尔维尔找来,让他们两人接上头。”

“他的真实姓名,”前大臣说,“我想是叫科朗坦……(这名字你大概没有听说过)但是,这位先生到你家来,一定会用他在部里用的名字,他让人家叫他德-圣什么先生……”

“啊!圣伊弗!圣瓦莱尔!非此即彼。”

“你可以信赖他,路易十八对他是完全信赖的。”

这次谈话以后,管家便奉命将德-鲁邦普雷先生拒之门外。这情况刚才已经出现了。

吕西安像一个醉汉似地在意大利剧院观众休息室踱来踱去。他看到自己成了全巴黎的笑柄。德-雷托雷公爵是他的一个冷酷的仇人,对这类仇人应该微笑而不能报复,因为他们伤害别人,而伤害别人符合上流社会的规律。德-雷托雷公爵已经知道刚才发生在格朗利厄公馆台阶上的那一幕。吕西安感到有必要把这场灾祸告知他的现任私人谋士,但又怕上艾丝苔家去可能会遇到客人而败坏自己名声。他心烦意乱,压根忘记了艾丝苔就在剧场里。在茫然不知所措中,他还必须跟拉斯蒂涅克聊几句。拉斯蒂涅克还不知道这件事,还向他祝贺他不久成婚呢。这时候,纽沁根微笑着走到吕西安跟前,对他说:“请您赏脸过来看一下德-向(尚)碧夫人,她想亲基(自)邀请您参加我们的乔迁庆典……”

“非常乐意,男爵。”吕西安回答。对他来说,这位金融家就像是救命天使。

“让我们单独谈谈,”艾丝苔看到德-纽沁根先生与吕西安一起来到时,对德-纽沁根先生说,“您去看看杜-瓦诺布尔夫人,我瞥见她在三楼的一个包厢里,跟她的阔佬在一起……很多阔佬出在印度。”她会意地望了吕西安一眼,补充说:

“她那位与您这位十分相像。”吕西安微微一笑说。

“嘿,”艾丝苔用另一个会意的动作回答吕西安,同时继续对男爵说,“您把她和她的那位阔佬带到我这里来,他很想结识您,人家说他非常富裕。那可怜的女人向我不知诉了多少苦,抱怨说这个阔佬不行。如果您能叫他减轻点分量,掏点腰包,他就不那么沉重了。”

“你们把我们看作披(骗)子休(手)吗?”男爵说。

“你怎么啦,我的吕西安?……”包厢的门一关上,艾丝苔的嘴唇便贴到他朋友耳朵上,低声说

“我完了!人家刚刚向我关上了格朗利尼公馆的大门,借口家里没有人,但实际上公爵和公爵夫人都在家,院子里停着五辆马车……”

“怎么,婚事要告吹!”艾丝苔用激动的声音说,她隐约望见了幸福的天堂。

“我还不知道他们对我在搞什么阴谋……”

“我的吕西安,”她用温存动人的语调回答,“你为什么要烦恼呢?你以后可以结一门更好的亲事……我要为你去挣两份地产……”

“今晚你请吃夜宵吧,我好跟卡洛斯私下谈一谈,尤其要请那个假英国人和瓦诺布尔。这个阔佬毁了我,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们要抓住他,我们……”吕西安说到这里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戛然止住了。

“嗯,怎么啦?”可怜的姑娘问,感到焦虑不安。

“哎!德-赛里奇夫人看见了我!”吕西安大声说,“更倒霉的是,德-雷托雷公爵跟她在一起,他也看到了我的沮丧情绪。”

确实如此,就在这一时刻,德-雷托雷公爵正在拿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痛苦寻开心。

“您让吕西安到艾丝苔小姐的包厢去出头露面,”这位年轻的公爵指着这个包厢和吕西安说,“你对他那么关心,应该告诫他不要这样做。可以到她家去吃夜宵,甚至可以在她家……但是,格朗利厄家对这个小伙子确实冷淡了,这一点我不觉得奇怪。我刚才看到他被拒之门外,站在台阶上……”

“这些烟花女子很危险。”赛里奇夫人说,一边用观剧镜对准艾丝苔的包厢眺望。

“不错,无论从她们能做什么,还是想做什么来说,都是如此……”

“这些人会毁了他!”赛里奇夫人说,“听别人说,不管人家给她们钱,还是不给他们钱,那代价都很高。”

“对他来说倒不是这样……”年轻的公爵故作惊异地回答,“她们非但没有让他花钱,必要时还给他钱,她们一个个都追求他。”

伯爵夫人嘴角上神经质地轻轻颤动一下,这不能列入她那多种笑容的范围。

“那好,”艾丝苔说,“半夜来吃夜宵吧!把勃隆代和拉斯蒂涅克也带来。至少要有两个活跃人物,总共不要超过九人。”

“要想个办法,叫男爵派人把欧罗巴找来,借口是亚细亚要准备夜餐。你把我刚刚发生的事告诉欧罗巴,要让卡洛斯在控制那个阔佬前得知这一消息。”

“没有问题。”艾丝苔说。

这样,佩拉德可能会不知不觉地与他的对手走进同一个屋子。老虎进入狮子的洞穴,狮子身边还有自己的卫士。

吕西安回到德-赛里奇夫人的包厢。德-赛里奇夫人没有向他扭过头来,没有向他微笑,也没有整理自己长裙,来为他让出身边的位子,而是装作根本没有注意进来的人,继续拿着小望远镜对准着大厅。但是,吕西安从小望远镜的颤动中看出,伯爵夫人的心情十分紊乱,这是追求违禁的幸福而付出的代价。吕西安还是走到包厢前边她身旁去,坐在另一个角落,与伯爵夫人隔着一小块空隙。他靠在包厢前沿上,支着右肘,戴手套的手托着下巴,然后略微转过身来,等待伯爵夫人开口。这一幕演了一半,伯爵夫人还没有对他说一句话,没有看他一眼。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最后对吕西安说,“您的位子是在艾丝苔小姐的包厢里……”

“我这就去。”吕西安说着便走了出去,没有看伯爵夫人一眼。

“啊,亲爱的!”杜-瓦诺布尔夫人跟佩拉德一起走进艾丝苔的包厢,说。德-纽沁根没有认出佩拉德。“我十分高兴向你介绍萨缨埃尔-约翰森先生,他非常钦佩德-纽沁根先生的才能。”

“真的吗,先生?”艾丝苔微笑着对佩拉德说。

“哦,当然,无向(限)钦佩。”佩拉德说。

“瞧,男爵,这位讲的法语跟您差不多,就像下布列塔尼话跟勃艮第话相似一样。听你们两位谈金融,一定会叫我很开心……富豪先生,为了结识我这位男爵,您知道我要求您做什么吗?”她微微一笑,说。

“哦!……我……谢谢您,请您把我介笑(绍)给男爵先生。”

“好的。”她接着说,“您一定赏光来我家吃夜宵……把男人连结在一起的最强有力的胶合剂,莫过于香槟酒,它能胶合一切生意,尤其是那种使人堕落的生意。今晚来吧,您会碰到一些善良的小伙子。至于您呢,我的小弗雷德里克,”她凑到男爵耳边说,“您坐上您的马车,去圣乔治街,把欧罗巴给我带来,我要为夜宵的事吩咐她几句话……我留着吕西安,他给我们带来两个很风趣的人……——我们要跟这个英国人寻寻开心。”她又在杜-瓦诺布尔的耳边说了一句。

佩拉德和男爵出去了,两个女人单独留在那里。

“啊,亲爱的,如果你能捉弄一下这个无耻的家伙,就算你有本领了。”瓦诺布尔说。

“要是做不到,你把他借给我一星期。”艾丝苔大笑着回答。

“不会,你大概半天也留不住他,”杜-瓦诺布尔夫人辩白说,“我吃的这面包太硬,牙齿都要咬断了。我这辈子呀,再也不想去为任何英国人创造幸福了……他们都是些自私冷漠的东西,披着人皮的猪猡……”

“怎么,对你不尊重吗?”艾丝苔问,微微一笑。

“相反,亲爱的,这个魔鬼还没有对我称过‘你’呢。”

“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艾丝苔说。

“这无赖一直称我‘夫人’,在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表示一点儿亲热的时刻,他也保持着极度冷静……爱情呀,嘿,天哪,对他来说就像刮胡子:他把剃刀擦干净,放进套子里,照一照镜子,好像在自言自语说:‘我没有刮破皮’①。他对我的那种尊敬态度简直叫女人受不了。这个卑劣的牛肉汤外国阔佬也不叫可怜的泰奥多尔躲藏起来,倒让他在我的洗梳间里站上大半天。总之,他在各方面竭力跟我作对,而且那吝啬劲儿呀……就像高布赛克和吉戈奈走到了一块儿。他带我去吃晚饭,偶尔我没有坐自己的马车,他连送我回家的马车钱都不付。”

①“刮破皮”,也有被宰割的意思,一语双关。

“那么,”艾丝苔说,“你侍候他,他给你什么呢?”

“亲爱的,什么也不给。干干的,一个月五百法郎,另外给我付包租马车费。可是,亲爱的,这叫什么呀?……就是那种结婚时向杂货店老板租的上市政府、教堂和蓝钟饭馆的马车……他对我显示这种尊敬,就是在刺激我。如果我显得情绪烦躁,心情不好,他也不生气。他对我这样说:‘俄(我)愿意俄(我)的姑娘显显她的威力,以便不要对一位热情的女子说出那种脆(最)可恶,脆(最)没有绅士风土(度)的话:‘你像一包棉花,一件商品!……嘿嘿!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解(戒)酒会和反对奴隶制协会会员。’这个怪人就这样面色苍白,干巴巴冷冰冰地呆在那里,要叫我明白他很尊重我,就像他也会这样尊重黑人一样,而且这种尊重并不是出于他的好心,而是源于他那废除奴隶制的观点。’”

“没有比这更无耻了!”艾丝苔说,“要是我,我就叫他倾家荡产,这个怪家伙!”

“叫他倾家荡产?”杜-瓦诺布尔夫人说,“首先得叫他爱上我才行……可是,就是你,你也不愿意伸手向他要两个里亚的。他先一本正经地听你说话,然后,会用那种让你觉得打耳光都很舒服的英国方式对你说,‘在他贫困的生活中,为爱情这区区小事,’他已经为你花了不少钱。”

“哎!干咱们这一行的也会碰上这种家伙!”艾丝苔大声说。

“啊!亲爱的,你真是幸运啊,你!……好好照顾你的纽沁根吧!”

“你的那个阔佬,他有什么别的念头吗?”

“阿黛尔也这样问过我。”杜-瓦诺布尔夫人回答。

“啊,亲爱的,这个人可能已经下决心让一个女人恨他,并且要在一段时间内叫人家把他赶走。”艾丝苔说。

“或者是他想跟纽沁根做生意,他知道咱们俩交往密切,就把我抓在手里。阿黛尔是这么认为的。”杜-瓦诺布尔夫人回答,“这就是为什么今晚我把他介绍给你。啊!如果我能确切知道他的计划,我与你和纽沁根就能好好沟通一下了。”

“你对他不发火,”艾丝苔说,“也不常常对他说说你的看法?”

“你去试试看,你这个机灵人……嘿,不管你怎么热情,他那冷冰冰的微笑终究会使你受不了。他会回答你说:‘俄(我)是反对奴隶制度的,你是自右(由)的……’你对他谈最滑稽可笑的事情,他会望着你说:‘这很好嘛!’你会发现,你在他眼里不是别的,只是个小丑。”

“跟他发怒呢?”

“也一样!对他来说,那是一场戏。你可以在他的左胸下方动手术,他丝毫不感到疼痛,他的内脏可能是白铁做的。我曾对他说过这话,他回答我说:‘我对这样的身体状况肥(非)常满意……’。讲话总是彬彬有礼。亲爱的,他的心思真叫人捉摸不透……我再忍受几天这种折磨,以满足我的好奇心。要不,我早就叫菲利普把这个阔佬给收拾了,菲利普的剑术没人能跟他相比。只有这一着可使了……”

“我本来就要跟你说这个呢!”艾丝苔叫起来,“不过,你还是先了解一下,他会不会拳术。因为这些英国老头,亲爱的,他们常常留着一手呢。”

“这一位倒不是两面派!……如果你看见他怎样来问我有什么吩咐,问我几点钟他能前来,当然是为了出人意外地来看我,如果你看见他怎样摆出所谓绅士的表示尊重的姿态,你一定会说:‘这个女人真受宠爱,’而且没有一个女人不这样说……”

“而且,人家都羡慕我们,亲爱的!”艾丝苔说。

“啊,是啊!……”杜-瓦诺布尔夫人大声说,“你看吧,我们生活中多少都能感受到人家并不怎么把我们放在眼里。可是,亲爱的,这个灌满了波尔多①葡萄酒的大羊皮袋子对我的尊敬,比起粗暴行为来,更使我感到从未经受过的极其残酷、深刻和完全的蔑视。他喝得醉醺醺的,就走了,对阿黛尔说是‘为了不惹人讨厌’,也为了不同时受女人和酒这‘二强’控制。他滥用我的出租马车,比我用得还多……哦!如果今天晚上能叫他滚到桌子底下,那该多好……可是,他喝十瓶酒,才刚刚有一点儿醉。虽然醉眼朦胧,还能看得清清楚楚。”

①波尔多:葡萄牙的港口城市——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六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六节

现在,佩拉德和卡洛斯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卡洛斯手头有一把匕首。驾车的是一个心腹车夫,他能使卡洛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车里溜掉,能使马车到达一个地方时,在车里发现一具尸体而显得惊骇不已。一个暗探被谋害,人们从来不去追究,司法部门几乎从来都让杀人犯逍遥法外,因为这种事很难弄得水落石出。佩拉德用暗探的目光朝警察局长派来的人看了一眼,卡洛斯向他展示出令人满意的形象:光秃的脑壳,后颈窝一堆皱褶,头发上全是扑粉,温和的眼睛,眼圈发红,需要治疗,戴一副轻巧的官僚气派的金丝边眼镜,镶着厚厚的发绿的镜片。那眼睛证明他患有难言的疾病。他穿带襟饰的高级细纱衬衫,旧黑缎背心,法官穿的裤子,黑色粗绢丝袜,系饰带的皮鞋,黑色长礼服,价值四十个苏、已经戴了十天的黑手套,一条金表链。这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下级法官,而人们都名不副实地称为“治安警察”。

“亲爱的佩拉德先生,像您这样的人成了监视对象,还要叫您对自己的行动加以说明,我真感到遗憾。您这副装扮局长先生不感兴趣。如果您以为这样便能躲过我们的警觉,那就错了。您来的时候是走从英格兰到博蒙苏尔瓦兹那条路吗?……”

“对,到博蒙苏尔瓦兹。”佩拉德回答。

“还是到圣德尼?”假法官问。

佩拉德感到慌乱了。这一次的问话要求作出答复。可是,不论怎样回答都很危险。如果说“是”,那是自我嘲弄;如果说“不是”,万一对方了解实情,佩拉德就完了。

“他真狡猾,”佩拉德心里想。他试着抬头望一眼治安警察,同时微微一笑,以这微笑作为回答。这微笑被接受了,没有遭到拒绝。

“您乔装改扮究竟为了什么目的?您不是在米拉波旅馆租了一套房间,而且还叫贡当松扮成黑白混血儿吗?”治安警察又问。

“局长先生要对我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我的行动只能向我的上司汇报。”佩拉德庄重地说。

“如果您这样说是要叫我理解为您是在为王国警察总署干事,”假警察生硬地说,“那么我们就改变方向,不去耶路撒冷街,而去格勒奈尔街①吧。对您,我已经得到确切的命令,您得要当心啊!人家对您并没有多大意见,可是,有时候,您又把事情扰乱了。我本人嘛,不想让您为难……可是,哎……告诉我实情吧!……”

①耶路撒冷街是巴黎警察局所在地。王国警察总署自一八二三年起位于格勒奈尔街。

“实情?我告诉您。”佩拉德朝他的塞伯拉斯②红红的眼睛狡黠地望了望,说。

②塞伯拉斯:希腊神话中看守地狱之门的三头犬。

这位所谓的法官面无表情,不露声色。他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任何实情似乎对他都没有关系。他的这副神态使人觉得警察局长这样做是心血来潮。局长们常常有些怪念头。

“我发狂似地爱上了一个女人,她就是那个为自己高兴使债主扫兴而经常旅行的经纪人法莱克斯的情妇。”

“是杜-瓦诺布尔夫人吗?”治安警察问。

“对。”佩拉德继续说,“供养她一个月,就要花掉我一千多埃居。我装成阔佬,雇了贡当松做佣人。先生,这一切全是实情,如果您愿意让我留在车里等您,我可以凭自己是前警察局长的身份发誓,您立刻上旅馆去问问贡当松就知道了。不仅贡当松会向您确认我刚才荣幸地对您说的这一切,而且您会看见到那里去的杜-瓦诺布尔夫人的贴身女仆,她今天上午应该前来告诉我们对我的建议是否同意,或是她的女主人还要提出什么条件,老猴子善于做鬼脸:我提议一个月一千法郎,还有一辆马车,这就合一千五百了。五百法郎的礼品,再加上同样数额的钱用于社交聚会、晚宴和看戏。您看,我对您说一千五百埃居,一点也没有错。像我这样岁数的人,为了最后一次兴致,完全可以花上一千埃居。”

“啊,佩拉德老爹!您还这么喜欢女人,竟愿意……?您可是超过我了。我六十岁了,节制得很好……不过,如果事情真的如您所说的那样,我想,为了办成这件能满足您兴致的事,您得有个外国人的模样吧。”

“您一定知道,佩拉德或是麻雀街的康奎尔老爹……”

“对,不管哪一个,对杜-瓦诺布尔夫人都不合适,”卡洛斯接着说,他获悉了康奎尔老爹的地址,心里暗暗高兴。“大革命以前,我有过一个情妇,”他说,“这个女人过去被一个行刑者供养,这种人被称为刽子手。有一天看戏时,她因一枚别针而恼火——那时人们都这样说,她便嚷起来:‘啊!刽子手!’‘你又想起他了?’坐在她旁边的人对她说……。嘿!亲爱的佩拉德,由于这句话,她离开了那个男人。我猜想,您是不愿这样当众受辱的……杜-瓦诺布尔夫人是个跟体面人来往的女子,有一天我在歌剧院碰到她,觉得她非常漂亮……亲爱的佩拉德,还是叫车夫重回和平街吧,我跟您一起到您的住处去,我亲眼看看是怎么回事。这样,向局长先生口头汇报一下也许就可以了。”

卡洛斯从身侧的衣袋里取出一只内壁镀金的黑色鼻烟盒,打开,用非常亲切的姿态向佩拉德递去鼻烟。佩拉德心里想:“这就是他们的警察!……天哪!如果雷努瓦先生或德-萨尔蒂纳先生再次来到世上,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您说的也许是事实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亲爱的朋友。”假治安警察嗅完他那撮鼻烟,说,“您在过问纽沁根男爵的风流韵事,大概想将他套上绞索吧。您用手枪没有打中他,这回想用大炮瞄准他。杜-瓦诺布尔夫人是德-尚碧夫人的朋友……”

“啊!见鬼!千万不能上钩!”佩拉德心里想,“他比我想象的要厉害,他在捉弄我,他口头说要放我,但却继续在盘问我。”

“怎么样?”卡洛斯用庄重的权威姿态问。

“先生,我为德-纽沁根先生寻找那个他爱得发狂的女人,我这样做确实不对。正因为这一点,上级不再喜欢我,因为据说我触及了重大利害关系,而我自己却蒙在鼓里(这位下级法官不动声色)。不过,我干了五十二年警察,我完全了解这一行。”佩拉德继续说,“所以,自从局长先生申斥我以后,我就不干了。局长先生肯定是有理由的……”

“如果局长先生要求您放弃您的这桩风流事儿,您也会放弃吗?要是这样,我想,这是您对我说的话是否真诚的最好证明。”

“他咄咄逼人!真厉害!”佩拉德心里想,“啊!见鬼!如今的警察真抵得上雷努瓦先生手下的警察呢!”

“放弃?”佩拉德说,“我要等待局长先生的命令……嗯,您想上去的话,这就是旅馆了。”

“您从哪里搞到经费的?”卡洛斯突然问,摆出一副富有洞察力的姿态。

“先生,我有一位朋友……”佩拉德说……

“您就把这一切向一位预审法官说一说!”卡洛斯接着说。

这大胆的一幕是卡洛斯的精心设计,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想出这种简单易行的计策。那天清早,他叫吕西安去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家。吕西安请伯爵的私人秘书以伯爵的名义去询问警察局长有关德-纽沁根男爵雇用密探的情况。私人秘书回来时带来关于佩拉德的一份记录,那是一份抄来的档案摘要:

一七七八年进入警察局。两年前从阿维尼翁来到巴黎。

无财无德。手中握有国家机密。

住麻雀街,化名康奎尔。康奎尔是他家庭所在地的一块小地产名称,位于沃克吕斯省。经营实业的体面家庭。

最近,有位名叫泰奥多尔-德-拉-佩拉德的侄孙来访。(参见一名警察的报告,文件第三十七号。)

“贡当松给他当黑白混血男仆的那个英国人,大概就是他!”当吕西安带来书面记录并亲口汇报情况后,卡洛斯大声说。

三小时之内,这个具有大将活动能力的人派帕卡尔找了个无辜的同谋,叫他扮成便衣宪兵,自己则乔装成治安警察。在马车里,他犹豫再三想杀佩拉德,但最后还是决定自己不亲手搞暗杀,他准备告诉几个释放出狱的苦役犯,说佩拉德是百万富翁,用这种办法在适当时候干掉佩拉德。

贡当松正在与杜-瓦诺布尔夫人的贴身女仆谈话,佩拉德和他的同行者听到了贡当松的声音。佩拉德于是向卡洛斯示意,叫他待在第一间屋子里。那表情似乎对他这样说:“您马上可以判断出我说的话是否真实。”

“夫人一切都同意。”阿黛尔说,“夫人此刻正在一位朋友德-尚碧夫人家里。德-尚碧夫人在泰布街有一套配有家具的房子,租期还有一年,说不定她会把这套房子给我家女主人。我家夫人在那边接待约翰森先生更加合适,因为家具还很新,先生踉德-尚碧夫人谈妥后,可以为夫人买下这些家具。”

“好吧,孩子。这不是骗局,也是烟幕。”混血仆人对姑娘说,姑娘听了大惊失色,“不过我们两家都有份……”

“嘿,你这个黑鬼!”阿黛尔小姐叫起来,“你那个阔佬如果是真正的阔佬,他完全可以把家具送给夫人。房契一八三○年四月到期,你的阔佬如果感到满意,可以再续租约嘛。”

“我感到很满意!”佩拉德走进门去,拍着贴身女仆的肩膀回答说。

他向卡洛斯打了个暗号。卡洛斯用一个表示同意的手势作了回答,他已经明白这个阔佬将继续扮演这一角色。但是,这场戏却因另一个人物的闯入而突然改观了。这个人物就是科朗坦,无论卡洛斯还是警察局长都不能把他怎么样。他当时看到门开着,便顺路进来看看老朋友佩拉德怎样扮演阔佬的角色。

“局长总在找我的麻烦!”佩拉德凑近科朗坦的耳边说,“他发现我乔装阔佬了。”

“我们将把他赶下台。”科朗坦在他朋友的耳边说。

接着,他向法官冷淡地打个招呼,便暗暗地观察起这个人来。

“您待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去警察局。”卡洛斯说,“如果不见我回来,您就可以去寻欢作乐了。”

这几句话是在佩拉德耳边说的,这样就不会在贴身女仆前揭穿佩拉德的老底了。卡洛斯说完话便出去了。他看到这个新来的人金发碧眼,认为是生性冷峻残忍的一类,所以不想在这个人的目光下逗留。

“这是局长给我派来的治安警察。”佩拉德对科朗坦说。

“啊!”科朗坦回答。“你中奸计了!这个家伙鞋底藏着三副牌,从脚在鞋里的位置就能看出来,再说,治安警察也不需要化装嘛!”

科朗坦飞快下楼,想弄清自己的怀疑是否正确。卡洛斯正登上马车。

“喂!神甫先生?……”科朗坦喊道。

卡洛斯扭过头来,看见了科朗坦,然后进了他的马车。不过,科朗坦还来得及对着车门说了一句:“这就是我想知道的全部情况——上马拉凯河滨!”科朗坦向车夫喊道,语气和眼神里都充满了冷嘲热讽。

“啊!”雅克-柯兰心里想,“这下子我算完了!他们知道了底细。必须走在他们前头,特别是要弄清楚他们要把我们怎么办。”

科朗坦过去见过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五六次,这个人的目光很难叫人遗忘。科朗坦首先认出的是那宽宽的肩膀,然后是浮肿的脸以及从鞋里垫高三寸的花招。

“啊!我的老朋友,这回人家可把你给摆布了!”科朗坦见卧室里只有佩拉德和贡当松,便这样说。

“谁?”佩拉德叫起来,语气中有嗡嗡的颤音,“今后的日子里,我决不会让他太太平平。”

“这个人就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可能就是西班牙的科朗坦。一切都明白了,这个西班牙人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他想靠一个漂亮姑娘的长枕头捞钱,让那个小伙子发财……看你想不想跟这个有手腕的家伙较量了,我看他像魔鬼一样诡诈。”

“哦!”贡当松大声说,“艾丝苔被扣押的那一天,他得了三十万法郎,他当时就坐在马车里!那眼睛,那前额,那麻子点,我全记得。”

“啊!我要是得了这钱,我的可怜的莉迪会有一份多么美好的嫁妆!”佩拉德叫起来。

“你继续扮演你的阔佬角色,”科郎坦说,“为了在艾丝苔那里有个耳目,必须让她与瓦诺布尔保持联系,艾丝苔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真正情妇。”

“人家已经敲了纽沁根五十多万法郎了。”贡当松说。

“他们还需要这么多钱,”科朗坦接过话头说,“鲁邦普雷的地产价值一百万。老爹,”他拍拍佩拉德的肩膀说,“你能得到十多万,可以给莉达出嫁用了。”

“别对我这么说,科朗坦。如果你的计划落空,真不知道我还能干些什么……”

“这笔钱,你也许明天就能得到!亲爱的,这个神甫很狡猾,是个高级魔鬼,我们得甘拜下风。不过,他已经在我的掌心里。他有头脑,他会投降的。你要尽量装出阔佬的傻样,什么都不要担心。”

这一天,真正的对手已经在开阔的场地上面对面相遇了。当天晚上,吕西安去格朗利厄公馆打发晚间的时光,那里宾客很多。当着全客厅的人的面,公爵夫人将吕西安留在自己身边,说了一会儿话,对他显得很热情。

“您最近出去旅行了吗?”她问吕西安。

“是的,公爵夫人。我妹妹想要促成我的婚事,作出重大牺牲,我因此能购得鲁邦普雷地产,将它跟其他财产归并在一起。我的那位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十分能干,地产拥有者听说买主姓名后想提高价格,他设法为我免除了这项麻烦。”

“有一座城堡吗?”克洛蒂尔德满心欢喜地问。

“有一个很像城堡的东西。不过,最明智的做法是利用它作材料建一座现代化的房屋。”

克洛蒂尔德的眼睛透过满意的微笑放射出幸福的光芒。

“今天晚上,您跟我父亲玩一盘惠斯特①,”她小声对他说,“我希望半个月以后会邀请您吃晚饭。”

①一种牌戏,桥牌的前身。

“啊,亲爱的先生,”德-格朗利厄公爵说,“听说您购买了鲁邦普雷地产,我向您祝贺!对那些说您欠债的人,这是一个很好的回答。我们这些人,可以像法国或英国一样,我们可以有公债。可是,您看,没有财产的人,那些刚刚起步的人,就不能用这种语调说话了……”

“可是,公爵先生,为这块地产,我还欠着五十万法郎呢!”

“那就必须娶一个能给您带来这笔钱的姑娘。不过对您来说,在我们这个地区,您很难找到有这笔财产的对象,这里人给女儿的陪嫁都很少。”

“他们的姓氏已经足够了。”吕西安回答。

“我们只有三个人玩惠斯特:莫弗里涅斯,德-埃斯帕尔和我,”公爵说,“您愿意跟我们一起凑成第四个人吗?”他指着牌桌对吕西安说。

克洛蒂尔德走向牌桌看父亲打牌。

“她希望我拿这个。”公爵轻轻地拍着女儿的手说,一边瞟了吕西安一眼。吕西安显得很严肃。

吕西安与德-埃斯帕尔搭档。他输了二十路易。

“亲爱的母亲,”克洛蒂尔德走过来对公爵夫人说,“他很聪明,是故意输的。”

吕西安与德-格朗利厄小姐说了几句情意绵绵的话,于十一点回到家里上床就寝,想着自己一个月以后就会获得全面成功的事,因为他毫不怀疑自己将成为克洛蒂尔德的未婚夫,一八三○年四旬斋之前就能结婚了。

第二天午饭后,吕西安陪着卡洛斯抽几支香烟。卡洛斯当时忧心忡忡。这时候,有人禀报德-圣埃斯泰弗先生(多么具有讽刺意味!)来访,想要跟卡洛斯-埃雷拉神甫或者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说话。

“楼下的人说我已经走了吗?”神甫叫起来。

“说了,先生。”仆人回答。

“那么,你去接待这个人。”他对吕西安说,“他是敌人,你千万不要说连累人的话,不要流露任何表示惊讶的动作。”

“你能听到我说些什么。”吕西安说。

卡洛斯躲在一个毗邻的房间里。他从门缝里看到科朗坦进来。由于这个高个子陌生人有高超的变形本领,卡洛斯只能通过他的声音认出他。科朗坦这时候很像财政部的一个老处长。

“先生,您不认识我,我没有这份荣幸,”科朗坦说,“不过……”

“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先生,”吕西安说,“不过……”

“不过,这关系到您与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婚姻大事。这桩婚事办不成了。”科朗坦这时用强烈的口气说。

吕西安坐下来,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现在被一个人捏在手心里,这个人能够并愿意轻而易举地向德-格朗利厄公爵证明,购买鲁邦普雷地产的钱是一个傻瓜给您的,它是您的情妇艾丝苔小姐的价钱。”科朗坦继续说,“很容易找到判决书原本,艾丝苔小姐是根据这些判决书而受到起诉的。也有办法叫德-埃斯图尔尼开口。对德-纽沁根男爵使用的那些极其巧妙的伎俩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在,一切都还可以弥补。只要拿出十万法郎,就能太平无事……这事与我毫无关系,我只是受那些搞‘讹诈’的人委托而已。”

科朗坦大概讲了一小时,吕西安吸着烟,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态。

“先生,”他回答说,“我不想知道您是谁,因为,受人之托来干这种事的人是绝不会透露自己姓名的,至少对我是这样。我已经让您从容地说完了话:这是我的家,我看您并非没有理智,请您听听我的难处吧。”

双方停顿了一下。这时候,科朗坦用猫眼盯着吕西安,吕西安用冷若冰霜的目光注视着他。

“要么您依据的全是虚假的事实,我因而丝毫不用担忧;”吕西安接着说,“要么您说对了,那么,我给您十万法郎,并且给您这样的权利:您的委托人能派多少个圣埃斯泰弗到这里来,就能向我索取多少份十万法郎……总之,为了马上结束您的这桩可观的交易,我要告诉您,我吕西安-鲁邦普雷谁都不怕。您对我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与我毫无关系。如果格朗利厄家挑三拣四,我还有别的出身高贵的姑娘可娶,退一步说,我即使打光棍也没有什么丢人的,特别是,如您想象的,可以贩卖白种女人赚钱。”

“如果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先生,”吕西安打断科朗坦的话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此刻正在赴西班牙途中,他对我的婚事帮不上什么忙,与我的利害也毫不相干。这位国家要人过去很长时间内想帮我出主意,但是他现在要向西班牙国王陛下汇报公务。假如您有话要跟他说,我奉劝您动身去马德里。”

“先生,”科朗坦直截了当地说,“您永远不可能当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丈夫了。”

“那就由她去吧!”吕西安说,一边不耐烦地把科朗坦向门外推去。

“您认真考虑了吗?”科朗坦冷峻地说。

“先生,我既不认为您有权干涉我的事务,也不承认您有权叫我损失一支香烟。”吕西安说着将已经熄灭的烟头扔掉。

“再见,先生,”科朗坦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不过,您这辈子肯定会遇到这样的时刻:由于您想到在楼梯上教训我,您将丧失一半成功的机会。”

作为对这一威胁的回答,卡洛斯作了一个砍头的手势。“现在,动手干吧!”他看着吕西安大声说。吕西安经历这场可怕的谈话后已经吓得面色惨白。

读者中注重一本书的道德和哲学内容的数量极少。如果这类读者中哪怕有一人相信德-纽沁根男爵的满意心情,他也会证明要使一个风尘女子的心服从于任何生理学准则是多么困难。艾丝苔已经决定要叫这个可怜的百万富翁为他的所谓“成功之日”付出高昂的价钱。所以,直到一八三○年二月初,“小小宫殿”里还没有举行乔迁的喜庆。

“不过,等到狂欢节,我这儿一定会开张。”艾丝苔私下对她的女友们说,这些女友又把这话传到了男爵耳朵里,“我要使我的男人幸福得像一只石膏公鸡①。”

①法语中coqenpate,直译为“面捏公鸡”,意为过得很幸福。此处coqenplatre,石膏公鸡,为文字游戏。

这句话在花街柳巷成了名言。

男爵于是感到很苦恼。他像那些已经结婚的人那样滑稽可笑,开始向好友诉苦,他的不满情绪也就流传了出去。这时候,艾丝苔继续认真地扮演着投机大王蓬帕杜尔的角色。她已经举行过两三次小型晚会,这完全是为了把吕西安带进家里来。鲁斯托,拉斯蒂涅克,杜-蒂耶,比西沃,纳当,浪荡公子的精英德-勃朗布尔公爵,都成了这个公馆的常客。最后,艾丝苔还接纳了杜莉亚,弗洛朗蒂纳,法妮-博普莱,弗洛丽娜,两名女戏子,两名女舞蹈演员,以及杜-瓦诺布尔夫人,这些人都作为她演的这出戏里的角色。在一个妓女家里,如果没有争风吃醋,争奇斗艳,和各色脸谱,那是再凄凉不过了。在六个星期里,艾丝苔已经成了女性帕里斯①中最诙谐、最有趣、最美丽、最潇洒的女子,这些女性帕里斯构成了靠情人供养的妇女阶层。她被人捧得很高,享受着足以诱惑一般女子的能满足虚荣心的各种快乐。但是她的内心有个秘密想法,这使她成了超越这个阶层的一位女子。她的心里保留着自己昔日的形象,这使她感到既羞愧又自豪。她时刻意识到自己即将再次堕落。她好像成了一件复制品而活在世上。她可怜自己扮演这么个角色。这位风尘女子心中的爱情天使,对这种面对着心灵而又由肉体去扮演的卑鄙可耻的角色,怀着深深的蔑视。她的那些嘲讽的语言便是这种心境的表露。她既是观众又是演员,既是法官又是受刑者。她充分领略到阿拉伯故事里那些令人赞叹的想象:那些故事里几乎总有一个外表卑微而灵魂高尚的人物,他的原型便在经典著作《圣经》之中,名字叫做尼布甲尼撒二世②。这位受害者已打定主意,容许自己活到失去贞节的第二天,这样,她就可以跟她的刽子手开一点儿玩笑了。另外,艾丝苔已经明白,男爵是依靠见不得人的可耻手段获得了这巨额财富,这就使她没有任何顾忌了,用卡洛斯的话说,她以扮演复仇女神阿忒③的角色为快了。这个百万富翁失去她就活不下去,而她在他面前则时而显得可爱迷人,时而变得讨厌可憎。当男爵痛苦万分,想要离开艾丝苔时,她便做出甜蜜温柔的姿态,把他拉回到自己身边。

①帕里斯: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风流俊美。他诱走了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美人海伦,从而引起历时十年的特洛伊战争。

②尼布甲尼撤二世(前六○五一五六二),巴比伦国王。

③阿忒:希腊神话中的恶作剧和复仇女神,宙斯与不睦女神厄里斯的女儿。

埃雷拉公然摆出一副去西班牙的样子,而实际上只到了图尔。他接着驱车继续赶路,到了波尔多。他在那里留下一名仆人,让他扮演主人的角色,并叫他在波尔多一家旅馆里等他。然后,他换上旅行推销员的外衣,坐驿车返回巴黎,在艾丝苔住处秘密安身下来,通过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对一切进行精心指挥、策划、和监视,特别是监视佩拉德的行动。

离选定的喜庆日子还差半个月,大概是歌剧院首场舞会的第二天,这位交际花在意大利剧院包厢最内侧的地方出现。艾丝苔的俏皮话已经开始有点儿令人生畏。男爵被迫在楼下给她租了一个包厢,以便把他的情妇藏在这里,避免在离德-纽沁根夫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与情妇一起向公众露面。包厢的位置是她挑选的,为的是能眺望赛里奇夫人的包厢,因为吕西安几乎一直陪着赛里奇夫人。可怜的风尘女每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都要凝望赛里奇夫人身边的吕西安,以此寄托她的幸福。这天将近九点半,艾丝苔看见吕西安走进伯爵夫人的包厢。他面色苍白,额头忧虑重重,面孔几乎变了样。这些内心痛苦的标志只有艾丝苔才能看出来。一个女人熟悉自己心爱男子的面容,就像水手熟悉大海一样。

“天哪!他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是否想跟那个地狱神讲话?那个人对他来说是守护神,他此刻正藏身在欧罗巴住处和亚细亚住处之间的一个阁楼里。”

艾丝苔脑子里净是这些折磨人的念头,她几乎没有听贝音乐。男爵把他的“天使”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跟她说着波兰犹太人土话,那词尾的怪音无论读起来还是听起来都会叫人头痛。所以完全可以相信,男爵说些什么,艾丝苔根本没有听——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五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五节

“不认识。”艾丝苔说,一边用望远镜瞄准大厅。

“小姐已经不叫艾丝泰(苔),”男爵回答,“她现在的名字系(是)德-向(尚)碧夫人,这系(是)我开(给)她买的一处小小的地产②……”

②德-尚碧是名叫德-图尔纳地方的一个名称,巴尔扎克的《幽谷百合》中写过这一地方。

“您事情办得很体面,”伯爵说,“可是这些女士说德-尚碧夫人太爱摆架子……如果您不愿意记起我,也请您赏脸认一认玛丽艾特,杜莉亚,杜-瓦诺布尔夫人。”这个新贵说。德-莫弗里涅斯公爵抬举他,把他安置到了王储身边。

“如果这几位女士对我心怀好意,我也会对她们很热情。”德-尚碧夫人冷淡地回答。

“她们不但心怀好意,”菲利普说,“而且十分高尚,称您为圣女贞德呢!”

“那号(好),雨(如)果介(这)些女士愿意陪陪你,”纽沁根说,“我央(让)你单独留下,我先走,因为我吃得太多了。马切(车)会太(带)着你的仆银(人)来接你……阿细阿(亚细亚)介(这)个魔贵(鬼)!……”

“您第一次让我一个人留下!”艾丝苔说,“那怎么行?死也要和自己的保护人死在一起!我出去的时候要有我的男人保护,万一受到侮辱,喊叫不是也没有用吗?……”

老百万富翁为了承担情人的义务,不得不收起了自私自利的特性。男爵感到不舒服,但还是留下了。艾丝苔将他的男人留在身边是有道理的。如果她会见那些老相识时有人陪伴而不是单独在场,那些人就不会追根究底地盘问她。菲利普-勃里多急忙回到女舞蹈演员的包厢去,向她们通报这边的情形。

“啊!原来是她承袭了我的圣乔治街的房子!”杜-瓦诺布尔夫人辛酸地说。拿这类女人的话来说,她如今是“落难”了。

“杜-蒂耶告诉我,”上校回答,“男爵在这方面花的钱,可能要比你那位可怜的法莱克斯多三倍。”

“我们走过去看看她?”杜莉亚说。

“哎,不能去!”玛丽艾特表示不同意,“她太漂亮了。我以后到她家里去看她。”

“去冒冒险,我觉得很不错。”杜莉亚回答。

这个大胆的头等演员便在幕间休息时来跟艾丝苔重叙旧交。艾丝苔只说些一般性的话。

“那么,我亲爱的姑娘,你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女舞蹈演员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

“哦!我在阿尔卑斯山一座城堡里跟一个英国人呆了五年,他是一个阔佬,跟老虎一样唯恐失去我。我管他叫侏儒,因为他的身高还不及菲雷特的大法官①。后来我又落到一个银行家手里,就像弗洛丽娜说的,出了狼窝,又入虎穴。现在我重新来到了巴黎,真想好好玩一玩,就像让我再过一个真正的狂欢节。我将接待客人。啊,我要从五年的孤独中走出来,要把它弥补过来。跟一个英国人过五年,这太长了,贴的告示也只能保留六个星期嘛②!”

①这个人物是整个复辟时期巴登大公派驻巴黎的特使。巴尔扎克在《萨拉齐纳》和《外省诗神》中都提到过他。

②债权人贴出宣布扣押欠债人动产的告示可保留六个星期。当时债权人被称作“英国人”。

“你这身打扮是男爵送你的吗?”

“不,这还是侏儒留给我的呢……我真倒霉,亲爱的!那人脸色蜡黄,我还以为他不出十个月就要死了呢。可是,嘿,他强壮得像一头牛。对那些自称生肝病的人,都不能相信……我不想再听别人提起‘肝’字了③。我太相信别人的诚意了……。这个侏儒坑了我,他没写遗嘱就断了气。他家里的人像赶瘟神一样把我扫地出门。所以,我这回对这个胖子说:‘你付双份钱吧!’你们叫我贞德,真是叫对了,因为我丢了英国!而且我可能也会被烧死。”

③此处为文字游戏:法文foie(肝)与foi(相信)发音相同。

“被爱情烧死!”杜莉亚说。

“活活烧死!”艾丝苔回答。这句话使她陷入了沉思。

男爵听了这些粗俗无聊的话呵呵大笑,然而他并不都能立刻理解,因此他的笑声就像被遗忘的礼花,一阵烟火过后,礼花才出现。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个圈子里,每个圈子里的人都有同等程度的好奇心。第二天,艾丝苔归来的事成了歌剧院后台的新闻。下午从两点到四点,所有去香榭丽舍大街散步的巴黎人都认出了“电鳐”,最终知道了这个德-纽沁根男爵的热恋对象。

“你知道吗?”在歌剧院观众休息室里,勃隆代对德-马尔赛说,“那天我们在这里认出‘电鳐’是小鲁邦普雷的情妇后,第二天她便失踪了。”

在巴黎,跟在外省一样,什么事情都会被人知晓。耶路撒冷街的侦探不如交际场合的侦探机灵。在交际场合,人人都在不知不觉地互相侦察。所以,卡洛斯早就料到吕西安在泰布街时和离开泰布街后他的地位会遇到什么危险。

没有比杜-瓦诺布尔夫人当时的处境更为可怕了,用“落难”两字来形容真是恰如其分。这类女人过着无忧无虑,挥霍奢靡的生活时,不会去考虑自己的前途。在这个远比人们想象更为可笑而轻浮的特殊世界里,只有那些姿色平常,并非天生丽质,缺乏青春常驻和惹人注目的美,那些只能叫一时心血来潮的男人爱上的女人,才会想到自己人老珠黄后怎么办,才会去积攒一点钱: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没有预见。“你搞固定收入,是担心自己变丑吧?……”这是弗洛丽娜对玛丽艾特说的一句话,它能使人理解这种挥金如土的一个原因。如果碰上一个投机商最后自杀了,或者一个浪荡公子最后把钱花光了,这些女人转瞬间就会从骄奢淫逸的富贵生活堕入贫困的深渊。她们于是便投入女脂粉商的怀抱,用低价卖掉精致的首饰,向人家借债,主要是为了维持表面奢华,以便重新找回失去的东西:用之不竭的钱箧子。她们这种不稳定的生活充分说明与人建立私情的重要性。这种私情实际上几乎都有人牵线,就像亚细亚把纽沁根和艾丝苔“撮合”(这又是她们的一个专用词语)在一起那样。因此,那些熟悉巴黎的人,在香榭丽舍大街这个变幻不停、喧嚣纷繁的市场上,曾经见过某个女士身着华丽服装坐在令人惊羡的高级马车上,而一年或六个月后,又见她坐出租马车,他们就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掉入圣贝拉日监狱后,要善于再跳进布洛涅森林。”弗洛丽娜在谈到德-波尔当杜埃小子爵时,笑着对勃隆代这样说①。一些机灵的女子从来不去冒这种大起大落的险。她们藏身在那些连家具一起出租的下等旅馆里,过着困顿的生活,来补读往日挥霍浪费的罪过,就像旅行者在某个沙漠中迷途后要受这种罪一样,但是她们没有丝毫节俭的愿望。她们到化妆舞会上碰运气,去外省旅行,在天气晴朗的日子穿上漂亮的衣服到大街上抛头露面。此外,她们之间还有那种被社会摈弃的阶层中所显示的互相照应的精神。一个幸运的女人会这样思忖:“到下星期天,我也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救助一下别人,是不花什么力气的。然而,最有效的保护还是女脂粉商的保护。如果有人欠了这位高利贷者的债,她就要去探索每个老头子的心思,好为在她那里抵押高统皮靴和帽子的女人寻找出路。

①巴尔扎克的《于絮尔-弥罗埃》中曾讲述萨维尼安-波尔当杜埃被关进圣贝拉日监狱。这座监狱当时是关押欠债的犯人的。

杜-瓦诺布尔夫人预见不到一个最富有、最精明的经纪人的破产,她便一下子乱了阵脚。她把法莱克斯的钱胡乱花光,对于正经事情和自己的未来,全指望着法莱克斯。“一个看上去那么好心的孩子,哪会料到出这种事呢?”她对玛丽艾特这样说。几乎在所有社会阶层里,“好孩子”总是宽厚大方,这边借给人几个埃居,那边借给人几个埃居,而并不去讨帐。他总是按某种高尚的超越一般承担义务的道德准则行事。某些像纽沁根那样被称为高尚诚实的人却把自己的恩人搞得倾家荡产。而某些从轻罪裁判所出来的人对一个女子却非常正直。完美无缺的道德,莫里哀幻想的阿尔赛斯特这样的人物是极为罕见的。不过,这种美德还是到处存在,甚至巴黎也有。“好孩子”是性格中某种优美成分的产物,说明不了什么。一个这样的人就像一只摸上去柔软光滑的猫,或做得非常合脚的拖鞋一样。所以,法莱克斯作为靠情人养活的女人所理解的“好孩子”,他应该将破产提前通知自己的情妇,并给她留下生活所需的条件。风流骗子德-埃斯图尔尼也是个“好孩子”。他在赌场作弊,但是他为情妇留了三万法郎的钱。因此,在狂欢节的夜宵桌上,有人谴责德-埃斯图尔尼时,女人们便回答说:“这无关紧要!……你们说什么都没有用,乔治是个好孩子,他行为高尚,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妓女们不把法律放在眼里,而仰慕某种正直的行为。她们像艾丝苔一样,能够为某种私下的美好理想,而把自己卖给她们追求的目标。

杜-瓦诺布尔夫人费了很大力气从灾难中救出几件首饰后,又受到这样的谴责:“是她使法莱克斯倾家荡产的!”她在这种责难的可怕重压下,垮了下来。她已经三十岁,虽然还有花容玉貌,但是,由于在这种危机中有众多对手,这样一个女人也就很容易被人看作未老先衰了。玛丽艾特、弗洛丽娜和杜莉亚热情地接待她们的这位朋友吃晚饭,给她一些接济,但是不知道她欠了多少债。她们不敢追根究底问个明白。

“电鳐”与杜-瓦诺布尔夫人已有六年没有见面,这在巴黎这个潮起潮落的海洋中已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因此杜-瓦诺布尔夫人“落难”者竟然不敢向“电鳐”这个坐高级马车的女人开口。但是,瓦诺布尔知道艾丝苔很宽厚,有时候不能不想到艾丝苔“承袭”(按瓦诺布尔的说法)了自己的房子,想要寻找一个看来似乎碰巧其实是有意制造的机会,去跟艾丝苔会面。为了寻求这一巧遇,杜-瓦诺布尔夫人穿上体面的衣服,每天挎着泰奥多尔-加亚尔的胳膊去香榭丽舍大街溜达。泰奥多尔-加亚尔最后还是娶了她。加亚尔在困境中对他的前情妇很不错,为她租包厢,让别人邀她参加各种社交集会。她相信终有一天艾丝苔会出来散步,她们会面对面地碰头。

艾丝苔的车夫是帕卡尔。根据卡洛斯的吩咐,艾丝苔的房子在五天内已由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进行安排,以便把圣乔治街的那幢房子变成一个无法攻克的堡垒。

另一方面,贡当松告诉佩拉德,德-纽沁根先生的情妇已在香榭丽舍大街露面。佩拉德便在深切仇恨和报复愿望的驱使下,尤其是怀着要让心爱的女儿莉迪站住脚的意图,把香榭丽舍大街当作自己散步的目的地。佩拉德装扮成一个十足的英国人,讲法语时还掺杂一些英国人讲我国语言时小儿学话的腔调,而且学得惟妙惟肖。他讲一口地道的英语,对英国的情况非常熟悉。一七七九年和一七八六年,巴黎警察局曾三次派他去英国,在伦敦和一些大使官邸冒充英国人,而没有引起怀疑。佩拉德从著名的故弄玄虚者缪松①那里学来不少本领,善于巧妙地乔装改扮,有一天,连贡当松都没有认出他。有一次,贡当松扮装成一个黑白混血儿陪伴着佩拉德,佩拉德表面上显得漫不经心,实际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用这种目光搜索着艾丝苔和她那些下人。

①缪松(一七三九-一八二○),法国画家,帝国时代颇有名望。

天气晴朗和干燥的日子,坐高级马车的人们都到道路一侧的平行便道上去散步。艾丝苔在便道上与杜-瓦诺布尔夫人相遇的那天,佩拉德自然也在那里。佩拉德身后跟着那个穿仆人制服的黑白混血儿,俨如一位只在考虑自己事情的英国佬,毫不做作地走向两个女人站着的那条线上去,以便尽力窃听她们谈话的片言只语。

“啊,亲爱的,”艾丝苔对杜-瓦诺布尔说,“来看我吧。纽沁根对自己负有责任,他总不能让他的经纪人的情妇身无分文呀……”

“而且人家说,是他搞得那个人倾家荡产的。”泰奥多尔-加亚尔说,“我们本来可以好好敲诈他一番……”

“他明天来我家吃晚饭,你也来吧,我的好姑娘。”艾丝苔说。接着她又在杜-瓦诺布尔夫人的耳边嘀咕道:“现在,我想怎么样,他就得依我,他还没得到这个呢!”她把一个戴手套的手指放在最漂亮的一颗牙齿下面,做出这个人们很熟悉的动作,那意思是:什么也没有到手!

“你抓住他了……”

“亲爱的,他到现在只替我还清了债……”

“他真小气!”苏珊-杜-瓦诺布尔夫人叫起来。

“哦!”艾丝苔又说,“我欠的债能吓得财政大臣往后退。现在,跟他过第一夜之前,我要三万法郎的年金!……哦!他很不错,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身体挺好……一星期以后,我们欢庆迁入新居,你一定来……上午,他应该交给我圣乔治街房子的房契。按情理说,本人要是没有三万法郎的年收入,是没法住这样房子的,遇到不幸时可以靠这笔钱过活。我尝过贫穷的滋味,再也不愿受穷了。有些苦头是不能一下子经受的。”

“你过去总说:‘我就是财富!’。现在可大大变了样!”苏珊大声说。

“那是因为呼吸了瑞士的空气,到了那里,人就会变得节俭……嘿,到瑞士去吧,亲爱的!到那边找个瑞士人,说不定会当你的丈夫!瑞士的男人还没有见过我们这种女人是什么样子……不管怎么说,你回来时就会对帐本上的定期利息表现关注的,也会重新获得正直高尚的爱的!再见!”

艾丝苔重新登上那辆华丽马车,拉车的是几匹当时巴黎最漂亮的带灰色斑点的高头大马。

“上车的那个女人确实不错,”这对佩拉德用英语对贡当松说,“不过,我更喜欢还在散步的那一个,你去盯上她,打听她是什么人。”

“这就是那个英国人刚才用英语说的话。”泰奥多尔-加亚尔向杜-瓦诺尔布夫人重复一遍佩拉德说的话。

佩拉德冒险讲英语之前,已经吐了一个英文词。泰奥多尔-加亚尔听后脸上显出某种表情。佩拉德由此知道这名记者懂英语。杜-瓦诺布尔夫人那时步履缓慢地走回住处去,边走边瞄睃那个黑白混血儿是否跟在她的身后。她住在路易大帝街一个还算不错的带出租家具的旅馆里,旅馆的女老板叫杰拉尔夫人。杜-瓦诺布尔夫人兴旺发达的那一阵,曾经给过她恩惠。杰拉尔为感激她,让她住得较为体面。这位好心肠、正直而有德行,甚至十分虔诚的女老板把这位花娘当作上等女子。她过去见这个花娘一直在奢华中生活,现在把她视作一位失势的王后。她把自己的女儿也托付给这位风尘女子看管。比人们想象的更合乎情理的是,这个风尘女子带两个女孩上戏院看戏时,竟像一位母亲那样严肃认真,获得两位杰拉尔小姐的爱戴。这位正直庄重的旅馆女老板很像那些高尚的教士,他们认为那些处身于法律之外的女人仍然应该加以拯救,应该予以热爱。杜-瓦诺布尔夫人尊敬这位正直的女老板,晚上与她聊天哀叹自己的不幸时,常常表示对她的仰慕。“你还很有姿色,你会有一个好的结局。”杰拉尔夫人常常这样对她说。

杜-瓦诺布尔夫人其实也是相对地落难。她的那些极为奢华和漂亮的服饰,现在还保留着很多,在必要的场合,例如圣马丁门剧院演出《理查-德-阿尔林顿》的那种日子里,她仍然能够珠光宝气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位落难的女子外出吃饭或上戏院看戏的往返路上需要用车时,杰拉尔夫人还是经常慷慨地给她付车钱。

“嘿,亲爱的杰拉尔夫人,”她对这位正直的母亲说,“我相信,我的命运快要改变了……”

“哦,夫人,那太好了!不过,你要慎重点儿,要为将来着想……别再欠债了。那些来找你讨债的人,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他们给打发走!……”

“哎,对这些狗呀,你不要担心,他们个个都从我身上赚了大钱。拿着,这是几张多艺剧院①的戏票,给你女儿的,二楼上的一个好包厢。今晚如果有人来找我,而我还没有回来,你就让他上楼吧。我把我过去的贴身女仆阿黛尔叫来,让她在楼上等着。”

①多艺剧院:一八○七年开设的一个演剧场,位于蒙马特街,上演一些粗俗、放荡的短剧或乡村小戏。

杜-瓦诺布尔夫人没有姑姑,也没有母亲,只好求助于她的贴身女仆(也是一个“落难”人),让她到一个陌生人面前去扮演圣埃斯泰弗夫人的角色。征服这个陌生人就能使她恢复自己原来的地位。她这时出去跟泰奥多尔-加亚尔一起吃晚饭。泰奥多尔-加亚尔那天正好有个社交活动,也就是纳当打赌打输了请他吃一顿饭。人们在这种花天酒地的场合总是对客人这样说:“还有女人呢。”

佩拉德没有充分理由是不会全力以赴会揭穿这个谜的。另外,他也和科朗坦一样,受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科朗坦无缘无故心甘情愿地投入了这场戏。

这期间,查理十世的政策已经最后转变。国王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他所挑选的几位大臣,自己准备远征阿尔及尔,好将这一胜利当作被称为“路易十四政变”的通行证。国内不再有人搞阴谋,查理十世以为没有任何敌手了。在政治上也和在海上航行一样,有时出现风平浪静地假象。科朗坦此刻再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真正的猎人,为了不使自己闲着,“没有斑鸠,就打乌鸫”①。多米蒂安没有基督徒可杀时,便打苍蝇②。贡当松上次目睹艾丝苔被捕,他以暗探的敏锐感觉,对这一行动作出了正确的判断。正如人们所看到的,这个怪人甚至没有对德-纽沁根男爵发表什么见解。

①意为没有好的,只好退而求其次。

②多米蒂安(五一-九六),八一至九六年为罗马皇帝。据说他掌权初期,一人无事,便打苍蝇。以后发展到杀人,以残酷著称。

“在银行家的爱情上进行敲诈,谁得到好处呢?”这是两个朋友互相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贡当松后来认出了亚细亚是这场戏中的人物,便指望通过她来了解谁是编剧。但是,亚细亚像一条鳗鱼从他手里滑掉了,藏身在巴黎的泥沼中好一段时间。当他重新见到她,知道她当了艾丝苔的厨娘时,他觉得无法理解与这个混血女人的合作。这两个侦探能手第一次碰上无法解答的难题,怀疑这是一起神秘事件。贡当松对泰市街那幢住宅连续进行三次大胆进攻,没有获得任何情况。只要艾丝苔住在那里,看门人似乎总怀着深深的恐惧,大概亚细亚威胁过他:如果他稍有不慎,亚细亚就要拿有毒的肉丸子毒死他的全家。艾丝苔离开这套房子的第二天,贡当松发现看门人变得较为开朗了。看门人很留恋这位小夫人,据他说,她因剩余的饭菜养活他。贡当松装扮成商业经纪人,为租这套房子去上门讨价还价。他听着看门人的诉苦,一边装出对他说的不以为然,在他每一句话后面都要用“这可能吗……?”来反问。

“当然了,先生,这位小夫人在这里住了五年,从来没有出过门。虽然她的行为无可指责,但是她的情夫妒忌心很重,证据就是他每次来这里,进出都采取最严密的谨慎措施。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

吕西安当时还在马尔萨克他妹妹赛夏尔夫人家里。但是,他一回来,贡当松就派看门人到马拉凯河滨去,问德-鲁邦普雷先生是否同意出售冯-博格赛克夫人搬出的房子中的家具。看门人认出吕西安确实就是那个年轻寡妇的神秘情人。贡当松不想知道更多的事,这对他来说已经够了。可以想象,吕西安和卡洛斯表面上虽然镇静,但内心十分紧张。他们装出那种样子:认为是看门人发了疯,想尽力稳住他。

卡洛斯在二十四小时内组织起一场反侦察,派人将正在搞侦察的贡当松当场抓获。贡当松扮成巴黎中央菜场的搬运工,已有两次将亚细亚早晨在那里买好的菜送过来,两次进入圣乔治街的小公馆。科朗坦那边也重新采取行动。但是,由于卡洛斯-埃雷拉这个人物确有其人,这就使他无法动作,因为他很快获悉:这位教士是费迪南七世的密使,于一八二三年底来到巴黎。可是,贡当松不得不研究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西班牙人去保护吕西安-鲁邦普雷。科朗坦很快就看出,艾丝苔给吕西安当了五年情妇。因此,用那个英国女人代替艾丝苔,是为了维护这个纨绔子弟的利益。然而,吕西安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人家不想把德-格朗利厄小姐嫁给他做妻子。他于是刚刚买下价值一百万的鲁邦普雷地产。科朗坦巧妙地使王国警察总监采取行动。巴黎警察局长告诉总监说,关于佩拉德的事,前来告状的不是别人,正是德-赛里奇伯爵和吕西安-鲁邦普雷。

“这下清楚了。”佩拉德和贡当松叫起来。

两个朋友很快制订了计划。

“这个妓女过去有不少关系,”科朗坦说,“她有一些女友,这些女友中不会找不出一个倒霉的。我们中间应该有个人扮演外国阔佬去供养她,叫他们友好往来。她们这些人为了情人的事总是相互需要的,这样我们就能打入内部了。”

佩拉德自然想扮演这个英国人的角色。他已成了这个秘密事件的牺牲品。在揭开这个秘密事件所需的时间内,他可以过放荡生活,这很合他的心意。科朗坦国工作劳累,身体衰老,倒不大关心这桩事。

贡当松扮成黑白混血儿,很快摆脱了卡洛斯的反侦察。就在佩拉德与杜-瓦诺布尔夫人在香榭丽舍大街相遇前三天,德-萨尔蒂纳先生和雷努瓦先生①时代的最后一名警察持完全合乎规定的护照,住进了和平街米拉波旅馆。他来自海外殖民地,途经勒哈佛尔,然后坐一辆敞篷小四轮马车来到这儿。马车满是污泥,仿佛他真的从勒哈佛尔赶来,实际上他只走了圣德尼至巴黎这段距离。

①萨尔蒂纳在一七五九至一七七四年间任警察总监,雷努瓦于一七七四至一七五年间任警察总监,其中一七六五至一七七六年为约瑟夫-德-阿尔贝所代替。

卡洛斯-埃雷拉呢,他在西班牙大使馆办好了签证,在马拉凯河滨作好了去马德里旅行的一切准备。他这样做的原因是:12天后,艾丝苔要成为圣乔治街那座小公馆的主人,她将获得三万法郎年金的票据。欧罗巴和亚细亚施用诡计,想叫艾丝苔卖掉这票据,把所得的钱偷偷交给吕西安。吕西安可以假托他妹妹对他慷慨解囊,这样便能支付鲁邦普雷地产款项了。这种做法谁也不能指责,只有艾丝苔可能泄露出去,但是她宁可丢掉性命,也不会轻易地皱一下眉头。

克洛蒂尔德刚刚在她细长的脖子上系上一条粉红色的小头巾,这说明对格朗利厄公馆那边已经赢得了胜利。公共马车的股份投机已经赚了三倍。卡洛斯好几天内销声匿迹,他由此挫败了一切敌意。所有谨慎措施都已采取,不可能有任何疏漏。冒牌的西班牙人本该第二天动身。然而头一天,佩拉德在香榭丽舍大街碰上了杜-瓦诺布尔夫人。当天夜里两点钟,亚细亚乘马车来到马拉凯河滨,在卧室里找到了卡洛斯这个大烟囱,他正在检查上述安排,就像一个作者翻检自己的书页,发现错误加以纠正一样。像他这样的人再也不愿重犯对泰布街看门人的疏忽的错误了。

“昨天下午两点半,帕卡尔在香榭丽舍大街认出了贡当松。”亚细亚凑近主子的耳朵说,“他装扮成黑白混血儿,给一个英国人当佣人。那个英国人为了窥测艾丝苔,三天来一直在香榭丽舍大街转来转去。黑白混血儿装成菜场搬运夫的时候,帕卡尔和我从他的眼睛认出了他。帕卡尔把小姑娘送回来,同时继续盯着那个家伙。他住在米拉波旅馆。但是,帕卡尔说,从贡当松跟那个英国人交换的那些暗号上可以看出,那个英国人决不是真正的英国人。”

“我们的背上叮着牛虻,”卡洛斯说,“我只能后天动身了。叫泰布街的看门人来找我们的人,正是贡当松。必须弄明白那个冒牌的英国人是不是我们的敌人。”

中午,萨缪埃尔-约翰森先生的黑白混血仆人郑重其事地服侍主人吃饭。约翰森先生在吃的方面精心打算,所以总是吃得很好。佩拉德希望自已被看作是一个嗜酒型的英国人,出门总是醉醺醺的。他带着内装垫料的黑呢护腿套,一直裹到膝盖上,好让双腿显得粗壮些。他的裤子也衬着一层厚厚的毛料织物,背心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上。蓝色领带高高地系在脖子周围,碰上了面颊。他戴一副橙红色假发,遮住了半个前额,他设法使自己身高增加三寸①左右,以至大卫咖啡馆资格最老的常客都几乎认不出他了。过路人看到他那如英国礼服一样的宽松干净的黑色方格礼服,大概会把他当成一个英国百万富翁。贡当松摆出一副富豪人家心腹仆人的冷淡高傲姿态,沉默不语,大模大样,国空一切,感情很少外露,作一些不同寻常的手势,凶狠地大喊大叫。佩拉德正要喝完第二瓶酒时,旅馆的差役将一个人径直带到他的住处,佩拉德和贡当松认出这是一个穿便衣的宪兵。

①法国古长度单位,一寸约合二十七点零七毫米。

“佩拉德先生,”宪兵凑近富翁的耳朵说,“我奉命带你去警察局。”

佩拉德站起来,毫不分辩,寻找自己的帽子。

“门口有一辆马车等你。”宪兵在楼梯上对他说,“警察局长本想派人将你逮捕,现在只派治安警察来,要求你把自己的行为说清楚。治安警察就在马车里。”

“我应该跟你呆在一起吗?”佩拉德上车后,宪宾问治安警察。

“不用了。”治安警察回答,“请你小声告诉车夫,把车拉到警察局去。”——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四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四节

“那好!……我会报偿你的……”

“这我相信,因为我已经向您说过,我是善于报复的。何况,老爹,您知道,”她说着,向他投去一道可怕的目光,“我有办法像剪烛花一样把艾丝苔从您这儿抢走。我了解这个女人。一旦这个小花娘让您尝到了幸福的滋味,您比现在更少不了她罗。您付了我不少钱,你也不是轻易同意的。不过,无论怎么说,您是出了钱!我呢,也履行了我的承诺,是不是?那好,现在请您听着,我向您提一桩买卖。”

“你说吧。”

“您把我弄到夫人那里当厨娘,雇佣期限为十年。我拿一千法郎的押金,您再提前支付我最后五年的工资(就算是给上帝的献金吧!)。一旦进了夫人家里,我就能叫她下决心作出以下让步。比方说,您叫奥古斯特夫人商店给她送一身漂亮的衣眼来,奥古斯特夫人熟悉艾丝苔的爱好和她喜欢的式样。您吩咐新的车马随从下午四点钟到门口伺候。您从交易所回来后上她那儿去,你们到布洛涅森林去散一会儿步。这么一来,这个女人就得说她是您的情妇了,她在全巴黎面前作了承诺……——十万法郎……——您跟她一起吃晚饭(我会做这些晚饭)。您带她去看戏,上游艺场,进包厢,这样全巴黎的人都会说:‘瞧,这就是那个老骗子纽沁根和她的情妇……’让人相信这一点,您不得意吗?——我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您得到的所有这些好处都包括在头十万法郎内……您这样做,一星期之内,就会大有进展。”

“我还得付习(十)万法郎……”

“到了第二个星期,”亚细亚接着说,她似乎没有听见这句可怜巴巴的话,“夫人由于有了这些初步准备,就会下决心离开她的小房子,搬进您送给她的公馆里安身。您的艾丝苔又回到交际场合,又见到了她从前的朋友,她想炫耀自己,要为她的宫殿增添荣誉!这是自然的事……——再加十万法郎!——当然罗……这时候您成了主人,艾丝苔被拴住了……她成了您的人。剩下的便是小事一桩,由您来演主角了,大象!(他眼睛会睁得大大的,这个老色鬼!)这个嘛,由我来安排——四十万……——啊,为了这件事,我的胖子,那钱您第二天给就行……这做法是不是挺诚实?……我相信您,超过您相信我。如果我今天就叫夫人作为您的情妇出头露面,影响自己的名声,接受您给她的各种东西,您将会相信我能叫她把大圣贝尔纳通道①让给您。可是这很困难,您瞧吧!……要叫您的炮兵通过,就跟首席督政通过阿尔卑斯山一样困难。”

①大圣贝尔纳通道:位于意大利和瑞士边境的阿尔卑斯山隘口,地形险要。一八○○年拿破仑曾穿越此山口。

“那为习(什)么呢?”

“她心里充满着爱,也就是你们懂拉丁文的人说的‘razibus’”,亚细亚接着说“她把自己看作萨巴②女王,因为她在为情人作出牺牲中已经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这类女人的脑子里就是装着这种想法!啊,我的孩子,说句公道话,这很不错!如果这个轻浮的女人到您身边后会郁闷得要死,我是不会觉得意外的,不过,使我感到放心的是,她的本性还是妓女,我这么对您说,是叫您要有勇气。”

②萨巴;公元前八世纪至六世纪阿拉伯西南部王国。

“你有席(使)银(人)堕落的天才,”男爵静静地十分赞赏地听亚细亚说完后,开口道,“就像我有做银行心(生)意的天才一样。”

“就这样说定了吧,我的小宝贝?”亚细亚说。

“我缺(出)五万,而不是习(十)万!秦(成)功后的第二天我交付五习(十)万。”

“那么,我要去干活了。”亚细亚回答……“啊,您可以过来了!”亚细亚恭敬地接着说,“先生将看到夫人已经柔顺得像母猫的背脊,说不定准备高高兴兴地接待您呢。”

“去吧,去吧,我的号(好)心银(人)!”银行家搓着双手说。他向这个可怕的混血女人微微笑了笑,心里想:“钱多,真是不错啊!”

他跳下床,走进自己办公室,心里乐滋滋的,重新操持他的那些巨额生意。

对艾丝苔来说,纽沁根的这一决定比什么都更加可怕。这个可怜的风尘女子以维护自己的贞洁来维护自己的生命。卡洛斯称这种理所当然的自卫为“假正经”。

亚细亚去向卡洛斯报告她刚才与男爵的谈话,以及从这场谈话中得到的好处。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她不会不采取惯用的谨慎措施。卡洛斯听了勃然大怒,这怒气跟他本人一样可怕。他立刻坐上马车,放下车帘,叫马车一直开进艾丝苔家大门里。这个双料的两面派上楼时还气得面色惨白,他就这样出现在可怜的姑娘面前。她站在那里,一看见他,两腿就像断了似的,跌坐到一张扶手椅上。

“出了什么事,先生?”她手脚颤抖着对卡洛斯说。

“欧罗巴,你先出去一下。”卡洛斯对女佣说。

艾丝苔望着这个姑娘,那目光就像杀人犯要把孩子从母亲怀中夺走并杀死时,孩子向母亲投去的眼神。

“你知道你要把吕西安送到哪里去吗?”卡洛斯与艾丝苔单独在一起时,他开口问。

“哪里去?……”艾丝苔轻声说,大着胆子瞧了她的折磨者一眼。

“就是我出来的地方,我的宝贝。”

艾丝苔满面通红地望着这个人。

“苦役犯监狱。”他压低嗓门加了一句。

艾丝苔闭上了眼睛。她两脚伸开双臂下垂,面色惨白。卡洛斯拉了铃,普吕当斯走进门来。

“把她弄醒过来。”他冷冰冰地说,“我还没有说完呢!”

他等待着,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普吕当斯——欧罗巴不得不过来请“先生”把艾丝苔抱到床上去。他身强力壮,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她。必须弄来强效药剂才能使艾丝苔恢复知觉,重新感受到她的痛苦。一小时以后,可怜的姑娘能听人讲话了。这个噩梦般的人坐在床边,令人头晕目眩的眼光死死地盯着对方,就像两股喷射出来的熔化的铅流。

“我的小心肝,”他继续说,“吕西安正处在荣华富贵的生活和污泥浊水的火坑之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准备往这样的火坑里跳呢。格朗利厄家要这个亲爱的孩子弄一块价值一百万的地产,然后给他搞个侯爵的爵位,递给他那条唤作克洛蒂尔德的长杆子,他能沿着杆子往上爬,获得权势。靠着我们两人的努力,吕西安刚刚得到他母亲世家的庄园,古老的鲁邦普雷城堡。它并不太贵,只值三万法郎。但是他的诉讼代理人通过成功的谈判,终于达成了另外一百万产业的协议,我们已经付了三十万。城堡,各项费用,还有付给那些帮我们搞些假动作叫当地人信以为真的人的赏金,剩下的钱全都花光了。我们确实还有十万法郎投在生意上,再过几个月,就能值二、三十万了,可是,总还得付四十万法郎……再过三天吕西安就要从安古莱姆回来。他到安古莱姆去是为了不让人怀疑他是围着你的床褥转才找到财富的……”

“哦!当然不是。”她说,以优雅的姿态抬起眼睛。

“我问你:现在是恫吓男爵的时候吗?”他平静地说,“前天,你差点儿把他吓死!他读着你的第二封信,像女人似的昏了过去。你文笔很漂亮,我钦佩你。男爵要是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奔头?等吕西安成了德-格朗利厄公爵的女婿,走出圣托马-达甘教堂时,你若想跳塞纳河……那么,我的宝贝,我跟你手拉手一起跳下去。这也是一种死法。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宁愿活着,心里时刻这样想:‘这一辉煌的前程,这个幸福的家庭……’因为他将会有孩子——好几个孩子!……(难道你从来没有想到伸手去抚摩他孩子们的头发时将感受到了快乐吗?)”

艾丝苔闭上眼睛,微微颤抖着。

“嘿,看到这幸福的成果,你会这样想:‘这是我的作品!’”

他停顿一下。这时候,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对一个绝望得要投水自尽的人,我就是试图这样来救他。”卡洛斯继续说,“难道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吗?你看我对他多么疼爱!只有对国王才这样忠心耿耿。我的吕西安,我已经给他加冕为王了!在我有生之年,即使再给我套上过去的枷锁,只要我想到‘他在参加舞会,他在宫廷里,’我觉得也会心安理得。即使我这个衰老病弱之躯受尽狱吏折磨,我的灵魂和思想也获得了胜利。你是一个可怜的女性,你爱他只是出于女性的本能!然而,一个妓女的爱情,如同所有其他堕落女人的爱情一样,大体上是一种成为母亲的手段,虽然天性注定你们这些人不会生育。万一有人在卡洛斯-埃雷拉教士的外衣下认出我原来是个被判刑的犯人,为了不连累吕西安,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艾丝苔显出惶惑的神态,等待这一答案。

“嘿嘿,”他稍稍停歇一下,继续说,“我会像黑人那样一声不吭地死去。而你呢,你会用装腔作势的姿态,揭露我的踪迹。我要求你做什么啦?……重新穿上‘电鳐’的裙子六个月,六个星期,用这个手段搞它一百万……吕西安永远不会忘记你!男人每天早上醒来感到幸福,感到自己是富豪,就会想起给他幸福的人,他是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吕西安比你强……他最初爱上科拉莉。科拉莉死了。嗯,可是他没有钱为她安葬。他虽然是诗人,但没有像你刚才那样昏厥过去。他写了六首快活的歌,得了三百法郎,用这笔钱付了科拉莉的丧葬费。我有这几首歌,我都能背出来。那么,你也创作你的歌子吧:要快活,要狂热!要叫人无法抵挡,而且……永不满足!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再别通我说出……亲亲爸爸。再见……”

半小时以后,欧罗巴走进女主人的房间时,看到她跪在一个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前。那姿势就像最虔诚的画家画出的摩西在何烈山荆棘前的模样,那是为了表现摩西对耶和华全面深切的仰慕。艾丝苦念完了最后的祷词,便放弃了她的美好生活,放弃了她为自己赢得的名声,放弃了她的荣誉,她的美德,她的爱情。她站立起来。

“哦!夫人!你永远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美!”普吕当斯-赛尔维安对女主人无与伦比的美惊奇得高声叫起来。

她迅速转动活动穿衣镜,好让可怜的姑娘见到自己的形象。姑娘的眼睛里还保留着一点点那正向天上飞去的灵魂之光。这个犹太女子的面颊焕发着容光,她的泪水湿透了睫毛,又被祈祷时火一般的情感烤干了。她的睫毛犹如夏日雨后的绿叶,纯洁的爱情的阳光最后一次使它熠熠生辉。双唇似乎还保留着呼唤天使时的最后表情。她也许在向天使倾诉自己清白生活的同时,向天使借来了殉道者的荣誉。总之,她的表情极为庄重,玛丽-斯图亚特向她的王冠,向大地,向爱情诀别时的表情大概也是如此。

“我多么希望吕西安看到我这样!”她说,情不自禁地闷闷地叹息一声,“现在,”她用响亮的声音说,“咱们开始寻开心吧!……”

欧罗巴听到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如果她听到有人亵渎天使,她也会处于这种状态。

“喂,你在这里傻看什么?难道我嘴里没有长牙,而衔着丁香花蕾吗?我现在只是一个卑鄙下贱的女人,一个妓女,一个骗子,我在等待大富豪的到来。那么,你去烧洗澡水吧,准备为我梳洗打扮。现在是中午十二点,男爵离开交易所后,肯定要到这里来,我要对他说我正等着他。我希望亚细亚给他做一顿好吃的晚餐。这个男人,我要叫他发疯……好了,去吧,去吧,我的姑娘……我们要乐一乐也就是说,我们要干活了。”

她坐到桌边,写了下面的这封信:

“我的朋友,您给我派来的厨娘要是过去从来没有伺候过我,我可能会认为您派她来的意图是使我知道您前天收到那三封信时昏过去了几次。(有什么办法呢?那天我情绪烦躁,我在回顾自己可怜的生活)。但是,我是了解亚细亚的真诚的,因此,我给您造成了某些的烦恼,我也不再为此而感到后悔了,因为这有助于向我证明,我对您来说是多么珍贵。我们这些被人看不起的可怜女子就是这样:一丝真正的爱心比人家为我们花多少钱都要使我们感动。我一直害怕充当为别人炫耀虚荣的支架。我不能为您起别的作用,这使我感到烦恼。是的,虽然您作了动人的辩白,但我过去一直认为您是把我看作花钱买来的女人。然而现在,您将看到我是一个好姑娘,不过条件是总要乖乖地顺从我一点儿。对您来说,这封信是否能代替医生的药方,在您离开交易所后前来看我,就能向我证明这一点了。您将在我的门楣下找到用您的赠品装扮起来的一个女子,她自称永远是您的享乐工具。

艾丝苔

在交易所里,德-纽沁根男爵是那样兴高采烈,心满意足,一副随和的姿态,跟人开了很多玩笑。杜-蒂耶和凯勒兄弟也在交易所里,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这样快乐。

“银(人)家爱向(上)我了……我们很快就要庆祝乔迁几(之)喜了。”他对杜-蒂耶说。

“为这桩事,你花了多少钱?”弗朗索瓦-凯勒急促地问。据说,凯勒每年要为他的情妇科尔维尔夫人花销两万五千法郎。

“介(这)位女子是个天席(使),她从来莫(没)有向我要过两里亚①的钱。”

①里亚: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四分之一苏。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杜-蒂耶对他说,“她们为了不向人家要钱,就给自己找个姑妈或母亲②。”

②妓女常常找一个年纪较大的妇女作为自己的保护人,称这个人是自己的姑妈或母亲。

男爵从交易所到泰布街的路上,向他的仆人说了七遍这样的话:“你不能秋(抽)几下马禾(儿)吗?”

他轻快地登上楼梯,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妇是那样漂亮,跟那些唯一关心的就是怎样把自己妆扮得艳丽的妓女一样。艾丝苔刚刚出浴,这鲜润芬芳的花朵,即使罗贝尔-德-阿布里赛尔③见了也要动心。艾丝苔化了动人的淡妆。一件黑棱纹紧腰身上衣,缀着粉红丝绸边饰,罩在灰缎裙子上。在后世的《清教徒》这部歌剧中,美丽的阿米戈④就是这身打扮。肩上垂下一条英国式织法的围巾,飘动着下摆。连衣裙的袖子饰着花边,将鼓起部分间隔开来,一个时期以来,体面的女子已将这种袖子代替了过分肥大的灯笼袖。艾丝苔用一个发卡将一顶马利纳软帽固定在她的秀发上,这顶被称作“狂人式”的帽子,摇摇欲坠,使她的头发显得蓬乱,没有梳理好,虽然她那清秀的头上一绺绺秀发之间的白色发缝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③罗贝尔-德-阿布里赛尔是本特弗罗修道院创建者,鼓吹禁欲,他与修女同睡一床而无越轨之举,自吹由此战胜了肉欲,因而也战胜了魔鬼。

④《清教徒》是意大利作曲家贝利尼(一八○一-一八三五)的最后一部歌剧,根据司各特的小说《苏格兰清教徒》改编,一八三五年一月二十五日在意大利剧院上演。阿米戈小姐扮演英王查理一世的遗孀亨利埃特。

“夫人这么漂亮,而呆在一个过时的客厅里,让人多么不舒服,是不是?”欧罗巴为男爵打开客厅的门时,对他说。

“那么,就到圣乔治街来吧!”男爵说,像一条狗见到一只山鹑那样站住不动。“天气很号(好),我们到香榭丽舍大街去散步吧。圣埃斯泰弗夫人和埃(欧)也妮一起,把你的衣物和我们的晚饭都盼(搬)到圣乔治街去吧。”

“您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艾丝苔说,“请您称我的厨娘为亚细亚,称欧也妮为欧罗巴。自从我用了头两个仆人以后,所有服侍我的女仆,我都这样给她们起别名,我不想改变……”

“阿(亚)细阿(亚)……埃(欧)罗巴……”男爵边模仿边笑,“你金(真)滑稽……想象力很丰富……我要吃多少顿晚饭才能想缺(出)开(给)一个厨娘起名叫阿(亚)细阿(亚)呀。”

“我们的处境就是滑稽,”艾丝苔说,“您瞧,您能叫全世界供养您,而一个可怜的姑娘就不能让亚细亚给她饭吃,让欧罗巴给她衣穿吗?嘿,这只是一个神话!有些女人可能还吃整个地球呢,我只要一半就够了。就这么回事。”

“圣埃斯泰弗夫银(人)金(真)系(是)了不起!”男爵看到艾丝苔态度变化,十分赞赏,心里这样想。

“欧罗巴,我的好姑娘,我需要一顶帽子。”艾丝苔说,“我该戴一顶有花边的粉红里子黑缎女帽。”

“托马夫人①还没有将它送来……嘿,男爵,快,卷起袖子!开始干您这个受苦的人,也就是幸运的人的活儿吧!获得幸福要付出代价!……您坐上马车,到托马夫人那里去一趟。”欧罗巴对男爵说,“你派仆人去取冯-博格赛克夫人的女帽……特别要注意的是,”她在男爵耳边说,“给她带回一束巴黎最漂亮的花来。现在是冬天,尽量要买热带花。”

①托马夫人:当时住在菲耶圣托马街的女帽商。

男爵下楼吩咐仆人说:“去托马夫人的商店。”

仆人将主人领到一家有名的糕点铺跟前。

“我要去的系(是)一家女帽店,不系(是)糕点铺。”男爵说。他急忙来到王宫市场普雷伙夫人的店里,叫人给他扎了一束五路易的花。这时候,他的仆人去那家著名的帽店取帽子。

一个只看事物外表的人在巴黎街头漫步,看到这家著名花店里的这些奇花异草和“欧洲人舍韦”酒家的时鲜时,心里一定会想:前来购买这些物品的是些什么样的狂人?只有舍韦酒家与牡蛎岩饭店才向人赠送真正的妙趣横生的《两世界杂志》①……巴黎每天都会产生一百多起纽沁根式的激情,它能被那些连女王都不敢享用的奇珍异宝来加以证明,人们将这些物品跪献给一些如亚细亚说的喜欢出风头的女郎。如果不说明这一细节,一个诚实的城里女子就无法理解大笔财富是怎样在这些女子手中花掉的。在傅立叶主义②体制中,这些女子的社会功能也许是补救吝啬和贪婪所造成的不幸。这种挥霍对社会机体来说,也许就如一把柳叶刀在血液过多的躯体上切上一刀一样。纽沁根为了培养这一私情,在两个月内已经花掉了二十多万法郎。

①《两世界杂志》,一八二九年创办的法国文史哲综合性期刊。巴尔扎克曾于一八三○至一八三二年间在该刊发表文章,以后因与该杂志社长布洛兹不和,便有时对该刊进行讥讽。此处意喻该刊并非真正妙趣横生。

②傅立叶(一七七二-一八三七),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他首次提出妇女解放的程度是人民是否彻底解放的准绳。

钟情的老人回来时,天已经黑了,鲜花也就用不着了。冬天,逛香榭丽舍大街的时间是二点到四点。不过,艾丝苔倒可以乘马车从泰布街去圣乔治街,占据那“小小的宫殿”了。应该说,艾丝苔还从来没有被这样敬重和厚待过,她为此感到惊异。但是,她像所有那些忘恩负义的王族妇女一样,注意不流露出一丝惊讶。

当你走进罗马的圣皮埃尔教堂时,为了使你欣赏这座最宏伟的教堂的宽阔和高大,人们让你看一尊雕像的一个小手指。这手指不知有多长,但你觉得这是一个逼真的小手指,对于那些细微的描述,人们有很多批评,但这种描述对于了解我们的风俗史来说是极为必要的。这里应该学习罗马导游的做法。

男爵走进餐厅,情不自禁地要艾丝苔摸一摸窗帘的料子。这帘子呈波纹状,跟王家的一样阔气,用白色波纹绸衬里,边饰足以与葡萄牙公主的胸衣媲美。这料子是从广州买来的丝绸,中国人耐心地在上面画了亚洲的各种飞禽,极其精致,只有中世纪犊皮纸上的绘画或查理五世祈祷书上的画才能与它媲美,那本祈祷书是维也纳皇家图书馆的骄傲。

“介(这)料子系(是)一位富翁穷(从)印度太(带)回来的,一尺①得及(值)两千法郎呢……”

①法国古尺,合一点二○米。

“很好,挺漂亮!在这里喝香槟多快活!”艾丝苔说,“泡沫不会弄脏地面!”

“哦!夫人,”欧罗巴说,“您看这地毯……”

“我的朋友,介(这)地毯本来系(是)为托尔洛尼亚公爵②设计的。他嫌价钱太贵,我就开(给)您买来了,您系(是)一位女王嘛!”纽沁根说。

②托尔洛尼亚公爵(一七九六-一八六五),以其富有著称。其父为教皇庇护七世的金钱提供人。

事情很凑巧,这块由我国最巧妙的设计师设计的地毯,恰好与中国丝绸窗帘的图案十分协调。墙上的绘画出自施奈尔和勒翁-德-洛拉之手,是一些淫乐的场景,从迪-索梅拉尔③那里高价买来的乌木雕饰使这些画面更加精彩醒目。这些雕饰组成护壁板,简单的金线适度地反射着光亮。其余部分,你们可以自己想象了。

③迪-索梅拉尔(一七七九-一八四二),著名收藏家。

“您把我带到这儿来,真是做对了!”艾丝苔说,“我需要一星期才能习惯居住我的房子,而不显出新贵的样子。”

“‘我的房子’!”男爵愉快地重复一遍,“那么,你接休(受)了?……”

“当然啦,一百个接受,你这头傻动物。”她说着,微微一笑。

“动物系(是)够……”

“说说亲热话阿!”她接过话头,望着他。

可怜的“猞猁”抓住艾丝苔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胸口:他有足够的动物性来感受这一切,但却傻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看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几(只)想说一句亲叶(热)的话!……”他继续说,然后带他的女神(他说“女营”)到卧室里去。

“哦!夫人,”欧也妮说,“我可不能呆在这儿!你们想急于上床了。”

“那么。”艾丝苔说:“对于这一切,我想一下子酬谢你……嘿,我的大象,晚饭后我们一起去看戏,我有多少天没看戏了。”

艾丝苔正好有五年没进戏院了。当时全巴黎的人都去圣马丁门剧院看一出名叫《理查-德-阿尔林顿》①的戏。演员阵容强大,演出效果极为逼真。艾丝苔像所有天性纯朴的人一样,既喜欢领略那种使人吓得发抖的感受,也喜欢让自己洒下情意绵绵的眼泪。

①这是大仲马写的一出戏,于一八三一年十二月十日在圣马丁门剧院上演,获得成功。

“我们去看弗雷德里克-勒迈特尔②的演出吧,”她说,“我很喜欢这个演员。”

②弗雷德里克-勒迈特尔(一八○○-一八七六),法国演员。

“介(这)系(是)一缺(出)野蛮的戏。”纽沁根说。他认为在适当时候也该炫耀一下。

男爵派仆人去剧院,将首场演出时戏台两侧的两个包厢租下一个。这又是巴黎一种奇特的事儿!当剧场因短暂的成功而爆满时,在开幕前七分钟,舞台两侧总还有一个包厢没有租出去。如果没有像纽沁根这样满怀激情的人来租用,剧场的经理就会把它留给自己。这个包厢跟舍韦酒家的时鲜一样,是对巴黎奥林匹斯山上心血来潮的举动所征的捐税。

餐具就不用说了,纽沁根早就存放了三套餐具:大、中、小各一套。大套餐具用作吃餐后点心,包括大盘小碟,全是镀金雕花银器。为了不显得金银器堆满餐桌,银行家弄来一套萨克森式的轻薄精美瓷器,它比一套银器还贵。至于台布,有萨克森的,英国的,弗朗德勒的和法国的,都是锦缎花纹,异彩纷呈,美不胜收。

晚餐时,男爵尝到亚细亚做的菜,感到惊喜。

“我介(这)回明白了,你为习(什)么叫阿细阿(亚细亚),”他说,“你做的系(是)阿(亚)洲菜。”

“啊,我开始相信他爱我了。”艾丝苔对欧罗巴说,“他刚才倒说了一句像样的话。”

“说了号(好)几句呢。”他说。

“嘿,他比人家说的杜卡莱的味道更浓。”风尘女听到男爵不由自主说出这种庄重而天真的回答,笑盈盈地说。

菜里放了很多调料,要叫男爵吃了消化不良,好让他吃完早点回家。因此,他在这里第一次与艾丝苔相见所得到的乐趣也就这么多。看戏的时候,他不得不喝一杯杯糖水,幕间休息时让艾丝苔一个人留在那儿。不知是预先安排还是巧合,杜莉亚、玛丽艾特和杜-瓦诺布尔夫人那天也来看戏。《理查-德-阿尔林顿》的演出获得巨大成功,而且确实名不虚传,这种成功只有在巴黎才能见到。看了这出戏,所有男人都认为可以把自己的妻子抛到窗外去。所有的女人也愿意自己受这种不公正的压迫。女人们心里想:“这太过分了,我们只不过是让人家推来推去……不过,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然而,像艾丝苔这样的美人,像她这种打扮,她在圣马丁门剧院舞台两侧的包厢里大出风头,是不会不受惩罚的。所以,从第二幕起,在那两名女舞蹈演员占用的包厢里,就开始一阵骚动,原因是她们认出了这个无名美女就是“电鳐。”

“啊,是她!她从哪里钻出来的?”玛丽艾特对杜-瓦诺布尔夫人说,“我还以为她投河淹死了呢……”

“是她吗?我觉得她比六年前年轻和美丽了不知多少倍!”

“她也许像德-埃斯帕尔夫人和扎蓉切克夫人①那样保养在冰块里。”德-勃朗布尔伯爵说。他领了这三位妇女在楼下的一个包厢里看戏。“这不是你们想送给我去欺骗我叔叔的那只老鼠吗?”他对杜莉亚说。

①扎蓉切克夫人,闺名亚历山德丽娜-佩尔奈,嫁给一个波兰人。后来这个波兰人投向俄国,成了沙皇驻波兰的少将。巴尔扎克在《禁治产》中用很大篇幅描写她,作为老年妇女善于保养的典型。

“就是她。”女舞蹈演员说,“杜-勃吕埃尔,快到乐池那里去,看看是不是她。”

“瞧她那副架势!”杜-瓦诺布尔夫人借用姑娘们常说的这个精彩句子,高声说。

“哦!”德-勃朗布尔伯爵说,“她有权这样做,因为她是和我的朋友德-纽沁根男爵在一起。我去看看。”

“难道是这个所谓贞德征服了纽沁根?三个月以来一直缠扰我们的就是她呀?……”玛丽艾特说。

“晚上好,亲爱的男爵!”菲利普-勃里多走进德-纽沁根的包厢说,“这么说,您已经和艾丝苔小姐结婚了?……小姐,我是一名可怜的军官,您过去在伊苏顿把我从邪路上拉回来……我叫菲利普-勃里多……”——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三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三节

这句话又使艾丝苔坐到了沙发上。她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地毯上一个玫瑰花图案,心中在哭泣。四点钟,纽沁根来了,看见他的天使浸沉在浮想和拿主意的海洋中,洋面上漂浮着妇人之见,有时候这种见解跃出水面,对于不曾与之共同航行过的人来说,完全不可理解。

“别发愁了……我的美银(人)儿,”男爵在她身边坐下,说,“你再也不欠债了,……我和埃(欧)也妮已经说号(好)了。一个月以后,你就离开介(这)个居(住)宅,搬进一座小小的宫殿……哦,多么好看的休(手),伸过来央(让)我吻一下(艾丝苔让他抓住自己的手,就像一只狗让人抓住自己的爪子)。啊,你开(给)了你的休(手),还没有开(给)你的心……我要的系(是)你的心……”

这句话的语气是那样真诚,致使可怜的艾丝苔不禁向老头扭过头来,那怜悯的表情几乎使他发狂。钟情的人与受苦的人一样,感到彼此是难兄难弟,世界上没有比两种相似的痛苦更能相互理解了。

“可怜的人儿!”她说,“他在爱。”

男爵听到这句话,误会了它的含义。他顿时面色惨白,热血沸腾,喘着粗气。那些到了这种年纪的百万富翁,就是为了获得这种感觉,女人向他们要多少钱,他们都会如数付给的。

“我爱你,就像爱我女儿一样……”他说,“我介(这)儿就有介(这)样的感觉,”他说着把自己的手按到胸口上,“我几(只)能看到你幸福。”

“如果您只想做我的父亲,我会很喜欢您,永远不离开您。您会发现我不是一个坏女人,既不贪财,也不追求私利,并不如我现在这样……”

“你像小(所)有那些漂亮女银(人)一样,”男爵继续说,“一时心血来乔(潮),胡乱花了一些钱,雨(如)此而已。别再提介(这)些系(事)了。我们介(这)些男银(人)干职业,就系(是)为了你们挣钱……高兴起来吧:我愿意汤(当)你几天父亲,因为我命(明)白,你需要慢慢习惯我介(这)把可怜的老骨头。”

“真的?……”她叫着站起来,一下坐到纽沁根的膝盖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偎倚在他身上。

“金(真)的。”他回答,试图让自己脸上露出笑容。

她亲吻了他的额头。她相信了这笔不可能的交易:保持自己的清白,再能见到吕西安……她对银行家那样爱抚温存:“电鳐”再次出现了。她哄得老头如醉如痴,老头答应四十天内一直做父亲。为搞到和装修圣乔治街那座房子,这四十天也是必要的。男爵一到街上,朝自己家里走的时候,心里说:“我系(是)个虾(傻)瓜!”确实如此,如果说在艾丝苔面前他变成了一个孩子,离开她出门以后,他又披上了那张“猞猁”皮,完全像那个赌徒①输得精光时,又去钟情于安杰丽克了。

①指法国作家勒尼亚尔的戏剧《赌徒》中的主人公瓦莱尔。

“已经花了五习(十)万,连她的卧希(室)系(是)习(什)么样子都还莫(没)有见过,介(这)不系(是)太愚蠢了吗!不过,幸亏现在谁都不基(知)道。”二十天后他这样说。用如此高价买下的女人,他下决心要将她摆脱掉。可是,当他回到艾丝苔面前时,他又把全部时间花在弥补自己当初的暴躁行为上了。“我不能当永恒的父亲呀。”过了一个月,他对艾丝苔这样说。

一八二九年十二月底,艾丝苔被安置到圣乔治街小公馆前夕,男爵请杜-蒂那把弗洛丽娜带到那里去,以便看看那里的一切是否与纽沁根的财富相称,那些负责将这个窝与鸟儿相配的艺术家是否把“小小宫殿”这几个字变成了现实。一八三○年革命前的豪华装饰在这里应有尽有,使这座房子充满典型的高雅情调。建筑师格兰多在这里找到了他天才的装饰杰作。楼梯重修成大理石的,各处是仿大理石拉毛粉饰,帷幔和恰如其分的镀金装饰,不管是细枝末节还是整体效果都超过了路易十四时代在巴黎留下的这种风格的一切建筑。

“这是我所向往的,这件事,再加上美德!”弗洛丽娜微笑着说,“你为谁破费了这么多?”她问纽沁根,“是不是天上掉下了一个仙女?”

“系(是)一个飞到天上去的女子。”男爵回答。

“那你就能扮演朱庇特的角色了。”这位女演员说,“什么时候能见到她呢?”

“哦!乔迁新居的喜庆日子呗!”杜-蒂那大声说。

“不会在介(这)之前……”男爵说。

“应该修饰打扮得漂漂亮亮,”弗洛丽娜又说,“哦,为了这次晚会,女士们一定要叫她们的裁缝和理发师伤脑筋了!……什么时候呢?……”

“我作不了居(主)。”

“这才叫女人呢!……”弗洛丽娜喊道,“哦,我真想见见她!……”

“我也系(是)。”男爵天真地说。

“怎么!房子,女人,家具,一切都是新的?”

“连银行家也是,”杜-蒂那说,“因为,我觉得我的朋友变年轻了。”

“他必须回到二十岁才行,哪怕片刻也好。”弗洛丽娜说。

一八三○年初,全巴黎的人都在谈论纽沁根的爱情和他那幢房子的极度豪华。可怜的男爵在众目睽睽下受人讥笑,心里很窝火,这是可以想象的。他的头脑里于是出现了一个金融家的愿望,这愿望与他心中感受的狂热恋情相协调。在欢快地迁入新居时,他渴望将自己这件高尚的父亲的外衣高高挂起,得到他所付出的这许多牺牲的报偿。由于总是在“电鳐”面前吃败仗,他决定通过信件来处理他的婚事,以便获得她的无担保承诺。银行家们只相信汇票。这头“猞猁”于是在这年年初的一天便早早地起了身,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开始起草下面这封信。他用正确的法文书写,虽说他发音不准,字倒写得很不错。

亲爱的艾丝苔,我心中的鲜花,我生活中唯一的幸福:

我对你说过,我像爱我的女儿一样爱你。我这样说是在欺骗你,也在欺骗我自己。我只是想以此向你表示我们圣洁的感情,它与男人们体验过的任何感情完全不同。首先,因为我已经老了;其次,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我是这样地爱你,如果你使我倾家荡产,我对你的爱也不会有丝毫减轻。请你公正地对待我,好吗?大多数男人不会像我这样把你看作天使:我对你的过去从未瞧过一眼。我爱你,既像爱我的独生女奥古斯塔一样,也像爱我的妻子一样,如果我的妻子也爱过我的话。如果说,对一个钟情老人的唯一宽恕是给予他幸福,那么,你是否会想我正在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我把你当成我晚年的安慰和快乐。你要知道,在我死去以前,你将享受一个女子能够享受到的幸福;你也要知道,在我死后,你的富裕足以使很多妇女羡慕你的命运。自从我有幸与你谈话以来,在我经营的所有产业中已经为你留了一份财产,在纽沁根银行里你已经有一个帐户。再过几天,你将迁入一座住宅,如果你喜欢,它迟早将归你所有。你看,你在这座房子里接待我时,仍然把我当作父亲,还是终于能使我幸福?

请原谅我给你写得这样直截了当,而当我在你身边时,我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但我充分感受到你就是我的情妇。我这样说丝毫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是多么痛苦!叫我这样年纪的人等待着,每过一天就剥夺我一分希望和快乐,这是多么残酷!而且,我的端正的行为便是我的诚意的保证。难道我有债主那样的行为吗?你像一座防卫坚固的城堡,但我已经年纪不轻了。对我的苦衷,你回答说这关系到你的生死。我听你说话时,你叫我相信这一点。可是,我现在重又陷入烦恼和疑惑之中,这将败坏你我的名声。我觉得你善良、天真和美丽,可是你却乐意摧毁我的信念。你想想吧,你对我说,你心中充满狂热的恋情,但你又拒绝告诉我你爱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这正常吗?你把一个很强有力的男子汉变成了一个无比软弱的人……你看,我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我不得不开口问你:时间已经过去了五个月,你准备让我的爱情得到什么样的结局?我还应该知道,你住进公馆的那一天,我将扮演什么角色。只要是为了你,金钱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不会这么傻,在你面前把蔑视金钱当作自己的优点。如果说我的爱是无限的,我的财富却是有限的,我看重财富完全是为了你。所以,如果我这个可怜人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送给你,由此能得到你的爱,那么,我宁愿受穷而被你所爱,而不愿富有而受到蔑视。亲爱的艾丝苔,你使我发生了这样重大变化。现在谁都认不出我了!我花一万法郎买了约瑟夫-勃里多的一幅画,因为你对我说过,他是一个才情出众而又不被赏识的人。还有,凡是我所遇到的穷人,我都以你的名义给他们每人五个法郎。当你能给这个可怜的老人以荣幸,而接受他的东西时,他是那样感激你,他还有什么别的企求呢?……他只想实现这个希望。天哪!这是什么样的希望!难道不是希望能从你身上得到我的爱情的可靠回报么?然而,我心中人一般的热情将帮助你进行残酷的欺骗。你已经看到了,你为实现我的幸福,实现我的难得的欢乐而提出的一切条件,我都准备接受。但是,至少请你告诉我,你住进这座房子的那一天,将接受我的心和我对你的恭顺。我的有生之年永远甘当你的奴仆。

弗雷德里克-德-纽沁根

“哎!这个钱罐子,真讨厌!”艾丝苔喊道。她又成了妓女。

她取出信纸,整张纸上写下了为斯克里布争得荣誉的那句成了谚语的名言:“买走我的熊吧!”①

①这是法国戏剧家斯克里布(一七九一-一八六一)的通俗剧《熊和巴夏》中的一句台词。一只熊的主人想把熊卖出去,便这样说。艾丝苔意为纽沁根的作法也和熊的主人一样。

一刻钟以后,艾丝苔感到内疚,便写了下面这封信:

男爵先生:

前次写给您的信,请您千万不要介意,那是我年少气盛的毛病的复发。先生,请您原谅一个该配当奴仆的可怜少女的这一行为吧。自从把我交给您那一天起,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自己地位的低下。您付了钱,我负有义务。没有任何东西比偿付败坏名声的债务更神圣了。我连跳进塞纳河来清偿这些债务的权利都没有。人们总可以用这可怕的金钱来还债,这钱只对一方有利:您由此能使我乖乖地听从您的吩咐。我要在一夜之间还清在致命时刻以抵押担保的所有款项。我确信,我的一小时能值几百万,更由于这又是我唯一的最后一小时。以后,我便毫无牵挂,就可以结束我的生命。一个正派女人摔倒了,有可能重新爬起来,但是我们这些人,堕落得太深了。所以,我的决心已定。请您保存这封信,作为这个短命女子死因的凭证。

您的奴仆艾丝苔

寄出了这封信,艾丝苔有点儿后悔。十分钟后,她写了第三封信,全文如下:

对不起,亲爱的男爵,我又给您写信了。我丝毫没有嘲笑您或伤害您的意思,我只想请您考虑这一简单的推理:如果我们保持父女关系,您会得到小小的然而是持久的快乐;如果您坚持要履行契约,您将会为我而哀泣。我不希望再使您为难:您选择享乐而不是幸福的那一天,就是我生命终结的日子。

您的女儿艾丝苔

读了第一封信,男爵蹩了一肚子怒火,这气势足以扼杀所有的百万富翁。他照了照镜子,拉了铃。“洗脚!……”他对新来的随身男仆嚷了一声。他正洗脚时,来了第二封信。他看着信,立刻失去了知觉。人们把这个百万富翁抬到床上。金融家醒过来时,德-纽沁根夫人坐在他的床边。

“这个姑娘说得对!”她对男爵说,“你为什么要拿钱去买爱情?……爱情能在市场上出卖的吗?我能看看你写的信吗?”

男爵递给她自己写的一些草稿。德-纽沁根夫人边看边笑。这时候,第三封信到了。

“真是个非同一般的风尘女子!”男爵夫人看完这最后一封信说。

“怎么盼(办),夫银(人)?”男爵问他的妻子。

“等等吧!”

“等等!”他继续说,“本性难依(移)……”

“嘿,亲爱的。”男爵夫人说,“你总算对我不错,我给你出个好主意吧。”

“你系(是)一个号(好)心的女银(人)!……”他说,“你尽考(可)以借债,我来还……”

“你收到这个女子来信时的难受劲儿,比花上百来万或写出多少美妙的信,更能触动一个女人的心。你要设法叫她间接知道这一情形,这样你或许可以把她搞到手了!而且……不要有任何顾虑,她决不会死的。”她说,轻蔑地看了丈夫一眼。

德-纽沁根夫人对烟花女子的性情一无所知。

“德-纽沁根夫银(人)金(真)有头脑!”妻子走后,男爵心里说。但是,银行家越是赞赏男爵夫人给他出的这个精明主意,就越想不出用什么办法去实行。他处于一筹莫展的境地,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

赚钱人的愚钝虽然几乎人人皆知,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就像我们头脑的智慧和我们身体的能力一样。舞蹈演员腿脚有劲儿,铁匠胳膊粗壮,菜场的搬运工人能扛起大包,唱歌的吊嗓子,弹钢琴的运动手腕。银行家惯于策划和探索生意,运转利息,就像滑稽歌舞剧作者安排情节,研究主题,使剧中人物活跃起来一样。不能要求德-纽沁根男爵有很高的交谈才能,就像不能要求数学家的智力说。中有诗人的想象一样。像柯努埃尔夫人①那样在生活交际中既有文才又风趣幽默的诗人,一个时代能遇上几个?布丰②很笨拙,牛顿没有爱过女人,拜伦勋爵只知道爱自己,卢梭忧郁阴沉,差不多是个疯子,拉封丹总是漫不经心。人生的动力如果平均分配,就会制造出蠢货,或者到处是平庸之辈,只有不平均才能产生差异,从中见到“天才”。这种差异如果太明显,就会出现畸形。同样的规律支配着人体:无懈可击的美貌几乎总是伴随着冷淡和愚蠢。帕斯卡尔③既是伟大的数学家,又是伟大的作家,博马舍④同时也是个大商人,扎梅⑤又是个廷臣。这些罕见的例外证明了智力特性原理。银行家在投机盘算方面,与能干的外交家在维护国家利益方面发挥着同样的机智、精明和才能。哪一位银行家走出他的办公室后,在别的方面如果仍然卓尔不群,那他就是一个伟人。纽沁根再乘以德-利涅亲王⑥、马扎兰或狄德罗,这种人才公式几乎不可能存在。然而还是有,他们的名字叫伯里克利⑦,亚里斯多德⑧,伏尔泰和拿破仑。帝国太阳的光芒不应该对个人造成损害,拿破仑皇帝具有魅力,受过教育,才智超群。德-纽沁根先生是个单纯的银行家,像大多数银行家一样,除了那一套计算,没有任何创造性。他只相信实实在在的价值。在手段方面,凡是事关建造房屋,照料身体,收购古玩或地产,他完全懂得手里攥着黄金去求助于各方面专家,请最好的建筑师,最好的外科医生;最会鉴别绘画和雕像的行家,最能干的诉讼代理人。但是,在男女私情方面,由于没有法院指定的鉴定人,也没有爱情行家,一个银行家堕入情网时就会晕头转向,在女人的迷魂阵里不知所措。他已经将钱给了某个男性或女性的弗隆坦,请他替自己设想,替自己办事,除了这种手段,纽沁根想不出一点点更加高明的办法。男爵夫人想出的那个办法,只有通过圣埃斯泰弗夫人才能用上。银行家很懊悔与那个讨厌的女脂粉商人闹翻了。尽管如此,他相信自己钱箱的魔力,相信这些有加拉签名的镇静剂。他便拉铃唤来随身仆人,叫他去纳夫-圣马克街打听那个丑陋的寡妇,请她到这里来。在巴黎,两极通过欲望相逢。邪恶总是把富人和穷人连接起来,把大人物和小人物连接起来。在这里,皇后要找勒诺尔芒小姐求教⑨,在这里,贵族大老爷世世代代总能找到一个朗波诺⑩。

①一八三三至一八三五年出版了塔尔芒-德-雷奥的《逸闻》一书,其中有柯努埃尔夫人的风趣言谈。

②布丰(一七○七-一七八八),法国作家和博物学家。

③勃莱兹-帕斯卡尔(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学者,思想家和作家。

④博马舍(一七三二-一七九九),法国作家和戏剧家。

⑤可能是指塞巴斯蒂亚诺-扎梅(一五四九-一六一四),原籍意大利的金融家。他当初作为鞋匠跟随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米到法国。卡特琳娜在他家中接待过亨利四世的情妇。

⑥德-利涅亲王(一七三五-一八一四),奥地利陆军元帅。

⑦伯里克利(约公元前四九五一四二九)古雅典民主派政治家。

⑧亚里斯多德(约公元前三八四-三二二),古希腊哲学家。

⑨勒诺尔芒小姐(一七七二-一八四三),预言家,著有二十部预言集。她曾预言约瑟芬会当皇后。

⑩朗波诺,一个开下等酒馆的人物,十八世纪末,上流社会的人常去他的酒馆干下流事情。巴尔扎克在《女帽商》中曾提到这一人物。

两小时后,新来的随身男仆回来了。

“男爵先生,”他说,“圣埃斯泰弗夫人破产了。”

“啊!那太号(好)了!”男爵兴高采烈地说,“我怕(把)她捏到休(手)心里了!”

“据说,这个女人有点爱赌钱,”男仆继续说,“另外,她被掌握在一个郊区小喜剧演员的手里,为了不失体面,她声称那是他的干儿子。她似乎能烧一手好饭菜。她正找活干呢。”

“介(这)些该死的下等银(人),有很多全(赚)钱手段,还有肯(更)多的花钱方法。”男爵心里想,没有料到他撞上了帕努奇。

他又派这名随身男仆去找圣埃斯泰弗夫人。她第二天才来。

在亚细亚的盘问下,新来的男仆向这个女密探讲出了男爵先生的情妇所写书信造成的可怕后果。

“先生大概很爱这个女人,”男仆最后说,“因为他差点儿送了老命。我呀,眼看他就要受骗上当,几次劝他别再去了。据说,为了一个女人。男爵已经付出了五十万法郎,还不算最近为圣乔治街那座小公馆花的钱!……这个女人喜欢钱,就是要钱。”男爵夫人从先生那里出来时,笑着说:“再这样下去,这个花娘要让我当寡妇了。”

“见鬼!”亚细亚回答,“怎么也不能把生金蛋的鸡给宰了呀!”

“男爵先生就指望您了”随身男仆说。

“啊,这是因为我懂得怎样调动女人……”

“好,请进吧!”随身男仆向这位神秘莫测的人物卑躬屈膝地说。

“怎么,男爵先生贵体欠安?……”假冒的圣埃斯泰弗夫人装出一副谦恭模样,走进病人房间说,“哎,有什么办法呢!人人都会受自己的弱点影响。我也是,我也倒了霉啦!这两个月,财运就是跟我作对!我现在倒要找活干了……咱们两人呀,都不够理智。如果男爵先生能把我安置到艾丝苔夫人家里当厨娘,我对男爵先生会比谁都忠心耿耿,我会看住欧也妮和夫人,对先生一定会帮大忙的。”

“不系(是)介(这)方面的问题,”男爵说,“我现在掌握不居(住)局面,被银(人)牵着鼻子走,像个……”

“像个陀螺,”亚细亚接过话头说,“老爹,您过去牵着别人鼻子走,现在这个小姑娘抓住了您,拿您寻开心……老天爷是公平的!”

“公平?”男爵接着说,“我不系(是)叫你来教兄(训)我的……”

“哦,我的孩子,有点儿教训也不是坏事,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是生活的必需品,就像伪君子离不开恶习一样。您说,您慷慨大方了?您为她偿还了债务……”

“对!”男爵说,显出一副可怜相。

“那好。您赎回了她抵押的物品,这更好了。可是,您知道吗?……这还不够,这完全不能使她开心,这号女人喜欢炫耀自己的地位……”

“我正在为她安排一件央(让)她惊喜的系(事),在圣乔治街……她已经基(知)道……”男爵说,“可系(是),我不想当虾(傻)瓜。”

“那么,您离开她算了……”

“我担心她不央(让)我走。”男爵大声说。

“那还不是看中了您的钱,我的孩子!”亚细亚回答,“嘿,您那多少百万还不是从公众那儿骗来的,我的小子!听说您有两千五百万(男爵听了不禁微微一笑),这么说,您应该松松手,掷出一百万……”

“我会掷的。”男爵回答,“可系(是),就怕我刚一松休(手),银(人)家又来向我要一倍(百)万。”

“唔,我明白了。”亚细亚回答,“走了第一步,您不敢走第二步;害怕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去。不过,艾丝苔倒是个正直的姑娘……”

“很金(正)及(直)的姑娘!”银行家大声说,“她愿意里(履)行协议,只系(是)像还债似的。”

“总之,她不愿意做您的情妇,她对您有点儿讨厌。我了解这一点,这孩子向来任性,遇上了风流倜傥的小伙子,就不大会把老头子放在眼里了……您并不俊俏,像路易十八那样大腹便便,又有点儿傻头傻脑,是那种只顾赚钱不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人。这样吧,如果您不在乎六十万法郎的话,”亚细亚说,“我来叫她对您服服贴贴,一切合乎您的意愿。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六习(十)万法郎!……”男爵叫喊起来,微微惊跳了一下,“我为艾丝泰(苔)已经花了一倍(百)万!……”

“为了得到幸福,花一百六十万也值啊,我的胖色鬼!这世道,您一定知道有些人跟他们的情妇一起花掉一百多万,二百万的。我甚至认识一些女人,他们还叫别人送了命呢!为了她们,有人掉了脑袋……您知道那个医生毒死了他的朋友吧?……他想搞一笔钱,让一个女人得到幸福①。”

①这个医生名叫卡斯坦。他与一位前法官的遗孀相好。一八二三年,他毒死了一个富有的公证人的两个儿子,以便继承他们的财产。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几次提到这个医生。雨果在《惩罚集》中也曾提及。卡斯坦的名字成为十九世纪最卑鄙无耻的罪犯的代名词。

“对,我基(知)道。不过,我即席(使)堕入青(情)荒(网),我还不系(是)虾(傻)子,至少在介(这)里系(是)介(这)样。因为,当我到她那里时,我考(可)能会怕(把)钱包交开(给)她……”

“听我说,男爵先生,”亚细亚摆出塞弥拉弥斯②的姿态说,“您到现在已经输了好几局,在这桩买卖上,我站在您一边。这是确实无疑的,不掺半点儿假,就跟我的名字叫埃斯泰弗一样。”

②塞弥拉弥斯:希腊神话中叙利亚美丽贤明的女王,巴比伦的创建者——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二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二节

卡洛斯慷慨地给执达吏报酬,把他打发走了,然后向车夫付钱,并吩咐说:“去王宫市场,佩隆路!”

“啊!这个坏蛋!”贡当松听见这一吩咐心里暗想,“这里头一定有名堂!……”

卡洛斯一口气跑到王宫市场,并不顾忌是否有人跟踪。他以自己的方式穿过长廊,到水塔广场换了另一辆出租马车,对车夫说“去歌剧院夹道,靠皮依街一侧”。一刻钟后,他进了泰布街。

艾丝苔一见到他,就说:“这些就是该死的汇票!”

卡洛斯拿起这些票据,端详一番,然后走进厨房,将它们烧毁了。

“戏演完了!”他大声说,一边从礼服口袋里取出一卷三十一万法郎的钞票,“这些钱,再加上亚细亚搞来的十万,可供我们活动了。”

“天哪!天哪!”可怜的艾丝苔叫道。

“嘿,傻瓜,”这个凶狠而精明的家伙说,“你就公开当纽沁根的情妇吧,你也能见到吕西安,他是纽沁根的朋友,我不阻止你跟他热恋。”

艾丝苔从自己暗淡的人生中见到了一丝微弱的光明。她舒了一口气。

“欧罗巴,我的女儿,”卡洛斯说着把这个姑娘领到小客厅的一个角落里,谁也无法偷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欧罗巴,我对你很满意。”

欧罗巴抬起头,望着这个人。她的表情使她憔悴的脸完全改变了模样。亚细亚在门外望风,目睹了这一情景,心想:“卡洛斯给欧罗巴好处,将她控制在手里;欧罗巴觉得自己与卡洛斯紧密相连,这中间是否还有更深的利害关系呢?”

“事情还没有完呢,我的女儿。四十万法郎对我来说实在微乎其微……帕卡尔将交给你一张三万法郎的银器发票,其中一部分款项已经收取,但是我们的金银商比丹已经花了一些钱。被他查封的我们的家具可能明天就要公开拍卖。你去找一下比丹,他住在枯树街。他将交给你一些金额为一万法郎的当票。你知道吗:艾丝苔订做了一些银器,但是没有付款,又拿银器去抵押。她将遇到麻烦,被控告进行诈骗。因此,必须给金银商三万法郎,给当铺一万法郎,才能赎回银器,总数是四万三千法郎,包括零星开支。这套银器全是合金,男爵将会把它更换,这上头我们可以再拿他几张一千法郎的票子。你欠了……什么,两年的裁缝工钱?”

“可能欠他六千法郎。”欧罗巴回答。

“那好,如果奥古斯特夫人要别人还清她欠款,她要保持这种做法,就应该开出一份四年来共欠她三万法郎的帐单,跟服装店也要达成这样的协议。珠宝商萨缪埃尔-弗里什,就是圣阿伏伊街的那个犹太人,会借给你一些借据,我们该欠他两万五千法郎,有六千法郎的首饰进了当铺。我们将把首饰还给珠宝商,其中一半是假宝石。男爵不会看这些东西。总之,从现在起一星期内,你还叫我们的这个傻瓜再吐出十五万法郎来。”

“夫人也得给我帮点儿忙,”欧罗巴回答,“你去跟她说说,她在那边发呆呢,逼得我为这台戏出主意想办法,真要比三个编剧还伤脑筋。”

“如果艾丝苔假装正经,你要告诉我。”卡洛斯说,“纽沁根还欠她一辆马车和几匹马,她想亲自选购。你们一定要选择与帕卡尔在一起的那个马匹商人和马车制造商。那里有非常漂亮而昂贵的马匹。但是一个月以后,这些马的腿就瘸了,然后我们再换新的。”

“叫化妆品制造商开个帐单,还能得到六千法郎。”欧罗巴说。

“唔!”他点点头说,“慢慢地来,退让一步,再前进一步。纽沁根只把胳膊伸进了圈套,而我们要的是脑袋。除了这一切,我还需要五十万法郎。”

“你能到手的。”欧罗巴回答,“这个大傻瓜出到六十万时,夫人会对他温和了,以后要像样地爱他,再向他要四十万。”

“你听我说,我的女儿,”卡洛斯说,“我拿到最后十万法郎的那一天,就有你的两万法郎。”

“这时我有什么用呢?”欧罗巴说着伸开两手,像个走投无路的人。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回瓦朗谢纳去,买一幢漂亮的房子,过正经女人的生活。世上有多种多样的趣味,帕卡尔有时就这样想。他的肩上没有苦役犯的烙印,良心上差不多也没有负担,你们能意气相投。”卡洛斯说。

“回瓦朗谢纳去!……您是这么想的吗,先生?”欧罗巴惊恐地叫起来。

欧罗巴出生在瓦郎谢纳,父母是十分贫穷的织布工人。她七岁被送进纺织厂。在那里,现代化的工业耗尽了她的体力,恶习也过早地使她堕落。她十二岁受人引诱,十三岁生孩子,跟一些极其卑鄙下流的人混在一起。十六岁时为一起谋杀案到重罪法庭出庭作证,尚未完全泯灭的正义感和法庭的威慑力量使她改变了态度。她的证词使法院判处被告二十年苦役。这名罪犯是个惯犯,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可怕的报复。他在法庭上就公开对这个姑娘说:“普吕当斯(欧罗巴的名字叫普吕当斯-赛尔维安),十年后,像现在一样,我回来埋葬你,哪怕我为此被送上断头台!”法庭庭长试图安慰普吕当斯-赛尔维安,答应法院为她撑腰,关心她的利益。然而,可怜的姑娘被吓得竟然病倒了,在医院住了将近一年。

法院是个理性的存在,由不断更换的人员的集体组成,它的良好意愿和给人的印象也和这些人员一样,是经常变换的。检察院和法庭根本无法预防犯罪,设立这些机构是为了接受既成的犯罪事实。从这方面看,预防警察对一个国家来说可能有好处。但如今警察这个名词引起立法者恐惧,他们已经分不清“统治”、“管理”、“立法”这几个词的含义。立法者想把这一切全都归并到国家机器中,似乎这样国家就能有效地运作。苦役犯大概一直不会忘记自己的受害者,等到法院把他和他的受害者置之脑后时,他便进行报复。普吕当斯本能地或者说大体上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便离开了瓦朗谢纳,十六岁时来到巴黎藏身。她在巴黎干过四种职业,最好的要算在一个小剧场跑龙套。帕卡尔遇上了她,她向帕卡尔讲述了自己的不幸经历。帕卡尔是雅克-柯兰的左右手和亲信,他向主人谈起普吕当斯。主人正需要一个女奴仆,便对普吕当斯说:“如果你愿意像为魔鬼效劳那样为我效劳,我将为你除掉杜吕。”杜吕就是那个苦役犯,是悬在普吕当斯-赛尔维安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①。如果不介绍这些细节,很多批评家会认为欧罗巴的依恋有点儿难以置信:没有这些细节,卡洛斯将要制造的戏剧性事件,也没有人能理解了。

①达摩克利斯是希腊神话中叙拉古暴君迪奥尼修斯的宠信。他常说帝王多福,于是迪奥尼修斯请他赴宴,让他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并用一根马鬃拴住一把利剑悬在他的头上,使他知道帝国的忧患。后来“达摩克利斯剑”一词便成了“大祸临头”的同义语。

“是的,我的女儿,你可以回瓦朗谢纳去……。唔,给你,读一读吧。”他递给欧罗巴前一天的报纸,用手指着一篇文章:“土伦消息——昨天处决了冉-弗朗索瓦-杜吕……从早上开始,看守就……”

普吕当斯放下报纸,双腿发软。她重新获得了生命,因为,她常常说,自从杜吕威胁她那一天起,她吃饭一直没有胃口。

“你看到了吧,我是言而有信的。用了四年时间才将杜吕引入圈套,搬掉了他的脑袋……那么,你在这里干完我的这件活,就回你的家乡去。你有两万法郎的钱,做个小买卖,当帕卡尔的老婆。我允许帕卡尔告老还乡。”

欧罗巴又拿起报纸,睁大眼睛,将二十年来所有报纸不厌其烦地对处决苦役犯的细节描述读了一遍:壮观的场面,不断劝人信教的指导神甫,对往日同伙进行规劝的老犯人,对准目标的火器,跪在地上的苦役犯,以及对改变监狱体制毫无帮助的空泛议论:这些监狱里拥挤着一万八千名囚犯!

“应该叫亚细亚重新回家。”卡洛斯说。

亚细亚走过来,不明白欧罗巴为什么有这样的表情。

“为了叫她回到这里当厨娘,你们先请男爵吃一顿他从来没有吃过的晚餐。”卡洛斯接着说,“然后你们对他说,亚细亚在赌场输了钱,重新回来了,我们以后不用保镖了:帕卡尔将当车夫。车夫不离开自己的座位,他们便很难接近马车,侦探更是够不着。夫人叫他戴上一头搽粉的假发,一顶镶有饰带的粗呢三角帽,我再给他化妆一番,他的面目就完全改变了。”

“跟我们在一起,还得有几个仆人吧?”亚细亚问,斜眼看着他。

“我们要雇一些老实人。”卡洛斯回答。

“要一些没有头脑的!”这个黑白混血儿提出了自己看法。

“如果男爵租一个公馆,帕卡尔有个朋友可以充当看门人,”卡洛斯接着说,“我们只要再找一个跑腿的和一个帮厨姑娘就行了。你们要监视这两个外来的人……”

卡洛斯准备出去时,帕卡尔出现了。

“先别出去,街上有很多人。”这位保镖说。

这句话很简单,但却令人胆战心惊。卡洛斯上楼躲进欧罗巴的卧室,直到帕卡尔雇一辆马车进来接他。卡洛斯放下车帘,马车疾驶而去,任何跟踪的人都无法赶上。到了圣安东尼区,他在离一个马车场几步远的地方下车,步行回到马拉凯河滨,这样才躲过了那些搜索他的人的注意。

“瞧,孩子,”他对吕西安说,同时把那四百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拿出来给他看,“我希望这能成为鲁邦普雷地产的一部分预付款。我们拿十万去冒险。现在刚刚时兴公共马车①,巴黎人对这新玩意儿会感兴趣,三个月后,我们的钱就能增长三倍。我熟悉这种事情:从资本中取出钱,付很多股息,去增加股份,这是纽沁根想出的一个新花样。在重新获得鲁邦普雷地产时,我们不能立刻全部付钱。你去找德-吕卜尔克斯,请他亲自把你推荐给一个名叫德罗什的诉讼代理人,你到他的事务所去找这个机灵的家伙。你叫他去鲁邦普雷察看一下地产。如果他能用八十万法郎为你在城堡废墟周围买下地产,给你带来三万利弗尔的年收入,你就答应给他二万法郎的酬金。

①巴黎公共马车出现于一八二八年,车上有十八至二十个座位。

“你真行啊!……步步向前!……步步向前……”

“对,一直向前。好,不开玩笑了。你把十万埃居换成国库券,以便保住利息。你也可以留给德罗什,他是个既诚实又机灵的人……办完这桩事,你赶紧去安古莱姆,取得你妹妹和妹夫的同意,叫他们半公开地编造一个小小的谎言,就说你的亲人给了你六十万法郎,作为你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结婚之用。这并不丢脸。”

“我们得救了!”吕西安昏昏然地喊起来。

“对,你得救了!”卡洛斯继续说,“但是,要等到你和克洛蒂尔德走出圣托马-达甘教堂,她成了你妻子后,你才算真正得救……”

“你担心什么呢?”吕西安说,显出对他的谋士十分关心的样子。

“有些密探在跟踪我……我必须有真正的神甫的样子,可是这很伤脑筋!魔鬼看我腋下夹着一本经书,再也不会保护我了。”

这时候,由出纳搀扶着离去的纽沁根男爵到了自己公馆门口。

“我金(真)担心,”他边进门边说,“打了一场大败将(仗)……算了!我们再怕(把)它老(捞)回来……”

“糟糕的系(是),男爵先生太惹银(人)居(注)目了。”这个好心的德国人回答,他一心想着礼仪问题。

“对呀,我的金(正)式青(情)妇的地位应该与我相亲(称)。”这位银行界的路易十四回答。

男爵相信早晚会把艾丝苔搞到手,他现在又重新成了原先那样的大金融家。他又认真地抓起自己的业务。出纳看到他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核实票据,不禁搓起了双手。

“男爵先生昨天夜里肯定积下了一笔钱。”他带着德国人的半精明半天真的微笑说。

如果说,德-纽沁根男爵这类富人损失金钱的机会比别人多,那么,他们赚钱的机会也更多,即使他们同时干着那些荒唐事儿。虽然著名的纽沁根银行的金融策略在别处已作了说明①,但是,指出这样一点并非没有用处:在我们时代的商业、政治和工业革命中,如果没有大量丧失资本,或者说,对个人财产的征税,那么就根本不可能积聚、扩大和保存如此巨大的财富。投入世界公共财库中新的财富是很少的。任何新的占有意味着总分配中新的不平衡。国家拿去的钱,还会用在百姓头上,而纽沁根银行拿去的钱,就自己留下了。这种雅尔纳克式的手法②不遵循任何规律,那道理就在于如果弗雷德里克二世③不去外省调兵征战,而是搞走私或有价证券交易,那他就不是弗雷德里克二世,而是成了雅克-柯兰或芒德兰④了。强迫欧洲各国以百分之十或二十的利率借款,用公共资本赚取这百分之十或二十的利息,以控制原料为手段向工业家大肆勒索,向企业的创业者抛出一条救命索把他拖出水面,直至打捞起他那奄奄一息的企业,总之,所有这些得胜的埃居战都是高超的赚钱策略。当然,银行家与征服者一样,也会遇到风险,但是,有能力进行这种战斗的人为数极少,绵羊般温和的人根本不敢问津。这些大动作只在牧人之间进行。那些被处决者(交易所行话里的惯用词)犯了贪心赚钱的罪,而遭到纽沁根之流算计而倒霉的人,人们一般很少注意。一个投机商朝自己脑袋开枪自杀,一个经纪人逃跑,一个公证人卷走一百家委托人的钱财——这些比杀死一个人更加严重,还有一个银行家清算他的业务,等等,所有在巴黎发生的这些灾难几个月内就会被忘却,会很快被这座大都市的海潮般的骚动所淹没。

①见《纽沁根银行》。

②雅尔纳克(一五○五-一五七二),法国贵族,击剑中以出人意料而正大光明的剑法而闻名。

③弗雷德里克二世(一七一二-一七八六),一七四○至一七八六年为普鲁士国王。

④路易-芒德兰(一七二五-一七五五),法国强盗。

从前,雅克-科尔⑤美第奇⑥,迪埃普的安戈⑦,拉罗歇尔和奥弗雷迪⑧,富盖⑨,蒂埃波罗,科尔奈⑩,他们的巨额财富是通过正大光明的手段获得的,因为当时人们对各种稀有产品从何而来一无所知,而他们在这方面则处于特殊的优越地位。但是到了今天,地理知识已深入大众,竞争已大大限制了利润范围,任何暴富不外来自两种情形:要么出于偶然事件或某种发现;要么是合法的敲诈勒索。小商业模仿丑恶的榜样而变坏了,尤其是近十年来,通过可耻地攫取原料,使自己适应大商业的无耻观念。到处应用化学方法,人们已经喝不到葡萄酒,酿酒工业因此而倒闭。为了逃避税收,卖的都是掺假的盐。法院对这种普遍的弄虚作假感到胆战心惊。最后,法国的商业在全世界受到怀疑。英国也同样败坏了自己的道德。在我们这里,邪恶来自政治法律。宪章规定了金钱统治,发财便成了这个不信神的时代的最高信条。高层社会尽管有眼花缭乱的金银财宝,又有一堆外观漂亮的大道理,它的腐败远比低层社会下流的基本上是个人的腐败更为丑恶,其中某些细节成了我们这一“场景”的笑料,或者说可怕的笑料。政府看到任何新思想都心惊胆战,将当今的笑料从戏院扫地出门。资产阶级不如路易十四宽容,看到来了《费加罗婚姻》就浑身发抖,禁止上演政治性的《塔尔丢夫》,当然,今天也不许演出《杜卡莱》,因为杜卡莱已经成了君王。从此以后,喜剧成了讲述的形式,书籍便成了文人们收效不快但较为可靠的武器。

⑤雅克-科尔(一三九五-一四万六),法国大商人。

⑥美第奇:中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著名家族,经营毛织业起家,后来成为欧洲最大银行家之一。

⑦安戈(一四八○-一五五一),法国大船主。

⑧奥弗雷迪:十三世纪法国大船主。

⑨富盖:十四世纪德国银行家家族。

⑩蒂埃波罗和科尔奈都是威尼斯贵族。

今天上午,纽沁根办公室人来人往。他频频发号施令,不时进行数分钟的会谈,这里简直成了金融大厅。就在这一片忙乱中,他的一个经纪人告诉他,本公司一名成员雅克-法勒克斯失踪了。他是他们中间最机灵和富有的一员,马丁-法勒克斯的兄弟,于尔-德马雷的继承人。雅克-法勒克斯是纽沁根银行正式经纪人。男爵与杜-蒂那和凯勒兄弟一起,冷静地谋划了这个人的垮台,就像过复活节宰一头羊一样。

“他顶不住了。”男爵平静地回答。

雅克-法勒克斯曾为投机买卖的成功立下汗马功劳。几个月前的一次危机中,他大胆运筹,挽救了局势。但是,要求这些“猞猁”向他表示感激,岂不等于要求隆冬时节的马克兰恶狼发善心么?

“这个可怜的人!”报告消息的经纪人说,“他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还在圣乔治街为他的情妇装备一处小小的住宅,为油漆和家具花了十五万法郎。他是那么爱杜-瓦诺布尔夫人!……现在这个女人只好离开这一切了……一切都是赊账的。”

“号(好)!号(好)!”纽沁根心里说,“介(这)回可怕(把)我那天夜里的损失给老(捞)回来了……”

“他习(什)么钱也莫(没)有付吗?”他问那个经纪人。

“嘿!”经纪人回答,“哪个商人消息会那么闭塞,还会不允许雅克-法勒克斯赊账?听说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地窖呢。附带说一句,那是一所待售的房子,他打算买下来,房契上写的是他的名字。真是愚蠢!银器、家具、酒、马车、马匹,这一切都将成为资产负债总价,债主如何处理这些东西呢?”

“你命(明)天来吧,”纽沁根说,“我先去看看。雨(如)果不宣布破产,考(可)以友好协商解决,我将叫你开(给)介(这)些家具开一个合理的价钱,同时怕(把)居(租)约拿过来……”

“这肯定能顺利办成,”经纪人说,“您今天上午就去吧。您会碰上法勒克斯的一个合伙人和一些供货商,他们都想为自己捞到优先权。不过,他们以法勒克斯名义开的发票都在瓦诺布尔夫人手里。”

德-纽沁根男爵立刻派手下一名办事员去找他的公证人。雅克-法勒克斯曾向他谈过这幢房子,它最多值六万法郎。他想马上成为房主,以便在房租方面行使优先权。

出纳(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前来询问主人在法勒克斯破产中是否会遭受什么损失。

“相反,我的号(好)伏尔弗冈,我要老(捞)回习(十)万法郎了。”

“哦,怎么回事?”

“嘿!法勒克斯介(这)个考(可)怜的家伙,一年来为他的青(情)妇准备了一栋房子,我就要把它拿到朽(手)了。我开(给)那些债主五万法郎,介(这)一切就全都归我了。我的公金(证)银(人)卡多先生即将得到我的吩咐,因为房居(主)去(处)境尴尬……我原来就基(知)道介(这)一点,但我汤(当)希(时)糊涂了。过不多久,我的天仙般的艾丝泰(苔)就会居(住)上一座小小的宫殿……法勒克斯把我带进介(这)座宫殿。房子极为精几(致),离介(这)禾(儿)很近……对我太合希(适)了!”

法勒克斯的破产使男爵不得不到交易所去。但是,离开圣拉扎尔街后,必须经过泰布街。几小时没有和艾丝苔在一起,他已经很难受,他真想把她留在身边。他打算在他的经纪人遗物上捞一笔,这样使他觉得那已经花掉的四十万法郎的损失就微不足道了。他要向“他的天席(使)”宣布从泰布街迁居到圣乔治街,她将住进“一座小小的宫殿”。在那里,往事的回忆不再打扰他们的幸福。他为此感到兴奋,觉得脚下的铺路石也不那么坚硬了。他迈着青年人的步履,做着青年人的美梦。到了三兄弟街的拐角处,走在石路上正想入非非的男爵忽然看见欧罗巴神色惊慌地向他走来。

“你去哪禾(儿)?”他问。

“哎呀,先生,我正找您呢……昨天您说得蛮有道理的!现在我认为可怜的夫人该进几天监狱了。可是女人家哪懂钱财上的事?……夫人的那些债主知道她回来了,一窝蜂向我们扑来,就像扑到一头猎物上……先生,昨天晚上七点钟,已有人来贴出可怕的告示,星期六拍卖她的家具……这还不算什么……然而,您知道,夫人心肠好,过去曾想帮助那个魔鬼。”

“哪个魔贵(鬼)?”

“哎,就是她爱过的那个人呗,那个德-埃斯图尔尼!他很迷人,还赌博,就是这些。”

“他拿作了记号的的纸牌赌博……”

“对呀!那您呢?……”欧罗巴说,“您在交易所里做什么?还是让我说下去吧。有一天,为了不让那个乔治所谓开枪自杀,她把自己的全部银器和首饰都送上了当铺,这些东西都没有赎回。这次听说她给一个债主一点钱,别的债主都来跟她吵闹……威胁说,要将她送交轻罪法庭……您的天使要坐到那儿的被告席上了!……这岂不是叫假发都能在头顶上竖起来吗?……她哭得泪人儿似的,说是要投河呢……哦!她会去的。”

“我雨(如)果去看你们,就不能向(上)交易小(所)了!”纽沁根大声说,“可系(是)我又莫(没)法不去交易小(所),因为我在那里为她全(赚)钱呢……你先去安慰安慰她:告诉(诉)她:我偿付这些债务。四点钟我去看她。不过,埃(欧)也妮,你叫她要爱我一点……”

“怎么,爱一点,要拼命爱才对呢!……先生,您听着,男人只有慷慨大方才能博取女人的欢心……当然,如果让她进监狱,您可能会省下十多万法郎。这样一来,您就永远得不到她的心了……就像她跟我说的那样:‘欧也妮,他确实高尚、大方……心肠真好!’”

“她系(是)介(这)样说的吗?埃(欧)也妮?”男爵叫起来。

“正是,先生,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拿着,介(这)给你,习(十)个路易……”

“谢谢……可是,她正在哭呢,她从昨天哭到现在,真抵得上圣女玛德莱娜哭一个月呢……您心爱的人正在绝望之中,而且那些债还不是她自己的!哦!男人呀,他们骗女人的钱财,就跟女人骗老头的钱财一个样……不是吗?”

“她们都系(是)介(这)个样!……秦(承)担责印(任)!……嘿!从来不秦(承)担责印(任)……叫她再也不要签习(什)么字了。我付钱,可系(是),雨(如)果她再签字……我……”

“您将怎么样?”欧罗巴摆出一副架势问。

“天哪!我对她莫(没)有印(任)何权力……我现在就把她的那些小系(事)管起来……你去吧,去安慰安慰她,对她说再过一个月,她就能居(住)向(上)一座小小的宫殿了。”

“男爵先生,您这是在一个女人心里投放高利息的资本呢!瞧……我觉得您变得年轻了。我只是个贴身女仆,我常常看到这种情形……这就是幸福……幸福有某种反映……你要是垫上几笔钱,千万别舍不得……您会看到这能给您赚回来多少。首先,我已经对夫人说了,如果她不爱您,那她就是最坏的女人,一个荡妇,因为您把她从地狱里救出来……一旦她解除了忧虑,您就会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话只是咱俩说说: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那天夜里她哭得那样伤心……有什么办法呢?……一个男人就要供养我们,我们对他十分敬重……她不敢把这些对您说出来……她想逃走呢。”

“逃走!”男爵叫起来,听到这个想法感到惊慌,“啊呀,交易小(所),交易小(所)!算了,算了,我不进去了……我要在窗子那禾(儿)看她一眼……看到她我就有勇气了……”

德-纽沁根先生走过房子跟前时,艾丝苔对他微微一笑。他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去,心里想:“她金(真)系(是)一个天使!”

欧罗巴用什么办法得到这不可能得到的结果呢?两点半左右,艾丝苔像等待吕西安时那样洗梳完毕,娇艳鲜润。普吕当斯看见她这样,望了一眼窗外,对她说:“先生来了!”可怜的姑娘急忙向窗口奔去,以为能见到吕西安,但看见的却是纽沁根。

“哦!你使我多么痛苦!”她说。

“这个可怜的老头将为您偿付债务,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使您显得对他有点关心的样子。”欧罗巴回答,“因为,不管怎样,所有的债都将被还清。”

“什么债?”她大声问。这个姑娘一心想拴住自己的爱情,但是一些可怕的手要使这爱情飞走。

“卡洛斯先生为夫人造的假债。”

“怎么!已经将近四十五万法郎!……”艾丝苔叫起来。

“还有十五万。不过,男爵已经乐意地承担了……他要把您从这里接出去,让您住进一座‘小小的宫殿’……说实话,您不算倒霉!……既然这个人能被您牵着鼻子走,当您满足了卡洛斯的要求后,要是我处在您的位置,我就要叫他给我一幢房子和年金。夫人肯定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也是最具有魅力的,可是很快就会人老珠黄!我过去也标致鲜润,而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二十三岁,几乎跟夫人同年,可是我显得比夫人大十岁……生一场病就足以……如果在巴黎有一座房子,还有年金收入,那就不用担心惨死街头了……”

艾丝苔再也听不下去欧罗巴-欧也妮一普吕当斯-赛尔维安说的这些了。一个使人堕落的天才,用过去将艾丝苔从泥坑中救出来的同样力量,现在又想把她再度推入泥坑。领略过最深切爱情的人都知道,如果抛开爱情的道德,就不会感受到爱情的快乐。自从朗格拉德街她那简陋小屋中发生的那一幕以来,艾丝苔已经完全忘记她从前的生活。迄今为止,她一直心怀恋情,生活上恪守妇道。因此,为了不遇到麻烦,这个聪明的拖人下水的家伙施展才能,进行准备,使这个受爱情驱使的可怜的姑娘别无选择,只好同意去进行诈骗。这种诈骗有的已经完成,有的正在实施。暴露出这个家伙的高明手段和精明之处,也就说明了他是用什么办法使吕西安就范的。制造出可怕的非做不可的紧急情况,挖下坑道,装满炸药,在关键时刻对同伙说:“你点一下头,全都炸了!”过去艾丝苔脑子里全是妓女特有的道德观念,她觉得别人对她的热情是理所当然的,她钦慕自己的某个对手,只是由于这个女人有本领让男人为她花钱。这些女人骨子里的意图就是让别人倾家荡产。卡洛斯指望艾丝苔留住往日的记忆,这一点他并没有搞错。这些斗争中使用的计谋,这些不仅被女人,也被挥金如土的男人千百次使用过的策略,并没有搅混艾丝苔的头脑。可怜的姑娘只感到自己堕落。她爱吕西安,她成了德-纽沁根男爵的正式情妇:这就是她的全部结局。假西班牙人拿了定金;吕西安用艾丝苔修墓的石头筑起自己飞黄腾达的大厦;老银行家花多少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换取一夜欢娱;欧罗巴用各种巧妙办法捞走几十万法郎。这些事全都不会引起这位钟情女子的关心。但是现在,使她忧心如焚的,是癌症。

五年中,她看到自己洁白无瑕,犹如一位天使!她爱着,感到很幸福,她没有做过一点点不忠诚的事。而现在,这美好纯洁的爱情要被玷污了。她的思想还没有将她这离群索居的美好生活与未来的污秽生活加以对照。这在她心中既没有精心盘算,也没有诗情画意。她体验到一种不可名状却又十分强烈的感情:她要从洁白变为乌黑,从纯洁变为不洁,从高尚变为下贱。她出于自己的愿望,成了白鼬,精神上的污秽她似乎难以忍受。所以,当男爵向他表示爱情时,她感到恐惧,头脑中闪过从窗户中跳下去的念头。不论怎么说,吕西安是被她绝对爱着的人,一个女子如此爱一个男子,是极为罕见的。那些口头上说爱着人,而且常常认为爱到了极点的女子,还是去跳舞,向别的男子卖弄风情,为了去社交场合而精心打扮,到那里用贪婪的目光搜寻她们准备获取的对象。而艾丝苔并未作出牺牲,却创造了真正爱情的奇迹。她爱了吕西安六年,就像那些在污浊的泥潭里打过滚的女戏子和妓女仍然渴望高尚和忠贞的真正爱情,爱上了什么人后便行使“专有权”(难道不应该创造一个词来表达极少付诸实践的这个思想吗?)一样。希腊、罗马和东方那些已经消逝的国度一直禁锢女性,钟情的女子必须进行自我禁锢。所以人们可以想象,艾丝苔从这座节日般的充满诗情画意的神奇殿堂走出来,进入一个冷漠老头的“小小的宫殿”时,她仿佛得了精神病。她被一只铁腕驱使着,尚未来得及考虑,就已经有半个身躯陷入到无耻下流之中。不过,这两天来,她已经在思考了,心里感到死一般的冰冷。

听到“惨死街头”这几个字,她突然站起来,说:“惨死街头?……不,还不如跳塞纳河……”

“跳塞纳河?……那吕西安先生呢?……”欧罗巴说——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一节

《交际花盛衰记》是法国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收录于《人间喜剧》,单行本分为四部,首次出版于1844—1848年。讲述了巴黎交际花艾丝苔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队队长。

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一节

一星期以来,纽沁根几乎每天去纳弗-圣马克街的铺子,为得到他所爱的女子而讨价还价。铺子里端坐着亚细亚,她有时用圣埃斯泰弗的名字,有时用她造就的人物努里松夫人的名字。她的周围是那些最漂亮的服饰,但是已经到了令人厌恶的程度:连衣裙不再有连衣裙模样,只不过还没有成为破布罢了。店铺的背景与这个女人摆出的面孔非常相称。这种店铺是巴黎最阴森可怖的特点之一。在这里可以看到死神用他干枯的手扔下的旧衣服,可以听到披肩下肺痨病的喘息声,同样可以想象到金银线交织的长裙下那些女子悲惨的临终景象。那些轻柔的花边上铭刻着奢靡与饥饿之间的痛苦挣扎。在一块羽饰头巾下,可以重新找到一位王后的姿容,头巾式样使人回忆起并几乎能勾划出那业已逝去的脸庞。这是美中之丑!拍卖估价人的手挥动起玉外纳①的鞭子,将走投无路的女子磨损的手笼和陈旧的皮服撒到了一边。这是一堆残败的花朵,昨天刚被剪下,才戴了一天的玫瑰花还在这里或那里发着光华。在这堆残花败絮上,总是蹲着一个老太婆。她老得掉了牙,是高利贷的堂姐妹,秃头的旧货商。她惯于购买外壳,却准备卖出内肉,买进没有女人的长裙,卖出没有长裙的女人。亚细亚在这里就像当上了苦役犯监狱的狱吏,也像啄食死尸内脏的把喙染得血红的秃鹫。那些粗野丑恶的东西使过路行人胆战心惊,有时也使他们吃惊地感到自己一次极其新近而鲜明的记忆竟悬在一个脏脏的玻璃橱窗里。橱窗后面一个引退的真圣埃斯泰弗夫人在做着鬼脸,她比这些令人厌恶的衣物更加可怖。

①玉外纳(约六○-约一四○),古罗马讽刺诗人。流传下来的十六首讽刺诗揭露罗马帝国的暴政,抨击贵族和富人的道德败坏。

恼怒加上生气,一万法郎再加一万法郎,银行家已经同意向德-圣埃斯泰弗夫人提供六万法郎,但这位夫人仍然龇牙咧嘴表示拒绝,那难看的脸色连猕猴都会感到绝望。经过一夜辗转反侧,重新认识到艾丝苔是多么使他如醉如痴,想到交易所里还能发上意外大财,他终于在一个早上来到这里,准备扔出亚细亚索要的十万法郎。不过,他打算从她那里套出很多情况。

“这么说,您下决心啦,我的大活宝?”亚细亚拍拍他的肩膀说。

这种最让人丢脸的亲热劲儿,是这号女人向依赖她们的那些痴情者或贫困者征收的第一项捐税。她们由于永远达不到顾客的高度,便叫顾客与她们并肩坐在她们的污泥堆上。人们可以看出,亚细亚听从主人的吩咐,表演得十分出色。

“必须系(是)介(这)样。”纽沁根说。

“没有敲您的竹杠,”亚细亚回答,“卖女人,比您付的这些钱更贵了,这是比较而言。德-马尔赛为过世的那个科拉莉付了六万法郎。您要的这个得值十万,第一手货。对您来说呀,嘿嘿,老色鬼,这是一件相得益彰的事哩!”

“可系(是),她介(在)哪里呢?”

“啊!您会见到她的。我跟您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亲爱的,这,您这么一动情,就会闹出荒唐事儿。这些姑娘呀,也会克制不住的。现在啊,哪怕是公主,我们也把她们叫作胭脂花……”

“胭基(脂)……”

“好了,您还在装傻?……鲁夏尔跟在她后面呢,我已经借给她五万法郎了……”

“哎!两万五!”银行家高声说。

“见鬼!两万五算五万,这是不言而喻的。”亚细亚回答,“这个女人啊,说句公道话,她倒是挺正直的!她一无所有,就剩下自己这个身子。她对我说:‘我的圣埃斯泰弗夫人,我正受到起诉,只有您才能救助我。借我两万法郎吧,我拿我的心作抵押……’哦,她的心很善良……只有我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要是一说漏嘴,我这两万法郎就没了……过去她住在泰布街,从那儿搬走之前……(——她的家具已被扣押……收入支付了各项费用——这些该死的执达吏!……您是交易所里的老手,您是知道这种情况的!)嘿,她也没那么傻,她把住房租给了一个很漂亮的英国女人,为期两个月。那个小东西……鲁邦普雷便是她的情人。他唯恐失去这个女人,所以只在夜里带她出去散步……但是,由于即将卖掉家具,那英国女人也跑掉了,而且,对吕西安这么个小人物来说,她的花销实在太大……”

“你也放胎(贷)。”纽沁根说。

“用实物支付。”亚细亚说,“我借钱给一些漂亮的女人,她们用这种方式加以偿还,因为,她们可以同时贴现两种票据。”

亚细亚竭力渲染这些女人所扮演的角色,以此进行消遣。这些女人很贪婪,但却比马来亚女人更温柔,更能胁肩谄笑,曲意奉承,她们举出很多充满美好动机的理由,说明她们的生意是正当的。亚细亚装出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说自己有过五个情人,有过孩子,虽然很有经验,但任凭别人诈骗,也毫不在乎。她不时拿出一些当票来,证明她在做生意中碰上多坏的运气,她显得自己手头拮据,还欠了一身债。最后,她那丑陋的面目显得那样天真、纯朴,使男爵终于相信了她扮演的角色。

“那么,雨(如)果我印(扔)出介(这)习(十)万,我到哪里能见到她呢?”他说,一边作了一个决心牺牲一切的手势。

“我的胖老爹,今天晚上您就来吧,坐着你的马车,到体育馆对面。这条路很好走。”亚细亚说,“您停在圣巴尔布街拐角处,我在那儿望风,然后我们一起去找那个黑头发的抵押人……啊!我的这个抵押人,她的头发可真美啊!一拿掉梳子,头发落下来盖住她的身体,艾丝苔就像处身在天幕的装饰下。您虽然对数字很在行,但看您样子在别的方面很傻。我劝您把这小姑娘好好藏起来,人家正要把她送进圣贝拉日监狱呢,要是找到她,第二天就会把她送去……嗯……现在正到处搜索呢。”

“不能把票据徐(赎)回来吗?”三句不离本行的“猞猁”说。

“执达吏拿走了……没有办法呀!这孩子闹了一场恋爱,把人家存在她那里的钱花掉了,现在人家向她要呢。哎!可不是嘛,二十二岁,心总是有点儿浮嘛!”

“号(好),号(好),我来想办法。”纽沁根说,显出狡黠的神情,“我自然系(是)她的保护银(人)了。”

“嘿!大傻瓜,要让她爱上您,才是最要紧的。您有足够的钱买一场可以算是爱情的爱情戏,它能顶上真心实意的爱。我把这个公主交到您的手里,她一定会跟您走,其他的事我就不担心了……不过,她过惯了奢侈的生活,是个受人十分敬重的人。啊!我的小乖乖!这是一个像样的女人……否则,我能给她一万五千法郎吗?”

“那号(好),就介(这)么说定了。今天晚向(上)见!”

男爵像当新郎一样又重新打扮一通。这次他肯定自己能获得成功,所以加倍吃了春药。九点钟,他在约定地点找到了这个丑陋的女人,将她接到自己的马车上。

“去哪里?”男爵问。

“去哪里?”亚细亚说,“马莱区,珍珠街,一个临时地点,因为您的这颗珍珠掉落在污泥里,不过您会把它洗净的!”到了听说的地方,假圣埃斯泰弗夫人龇牙咧嘴地一笑,对纽沁根说,“我们步行一段吧。我还不那么傻,会给您真地址。”

“你习(什)么都考虑到了。”纽沁根回答。

“我就干这一行的嘛。”

亚细亚将纽沁根领到巴尔贝特街。这里有一所房子,由本地一个地毯商配备全套家具。纽沁根被带到房子的五楼。在一间陈设简旧的卧室里,艾丝苔穿着女工服装,正在做刺绣活。百万富翁一见艾丝苔,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亚细亚在艾丝苔耳边几乎嘀咕了一刻钟,然后,这位春心不老的老头勉强张开了口。

“小姐!”他终于对可怜的姑娘说,“您愿意接右(受)我做您的保护银(人)吗?”

“我只能这样做,先生!”艾丝苔说,双眼滚出两大滴泪珠。

“您不要哭,我要使您秦(成)为希(世)界向(上)最幸福的女银(人)……只要央(让)我爱您。您等着瞧吧!”

“我的小姑娘,这位先生是通情达理的。”亚细亚说,“他知道自己已经满了六十六岁,对您一定会宽宏大量。总之,我的美丽的天使,这是我给您找来的一位父亲……”银行家听到这话感到不高兴,亚细亚附耳对他说:“必须对她这么说,开枪打燕手是捉不到燕子的。您到这里来一下,”亚细亚说着将纽沁根带到隔壁房间里,“您没有忘记我们这个小小的协议吧,我的天使?”

纽沁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数出十万法郎给她。卡洛斯此刻正在书房里急切等待着这笔钱,厨娘立刻给他送去了。

“这是咱们那个人向亚细亚投下的十万法郎,现在我们再叫他向欧罗巴放款吧。”卡洛斯和他的心腹站在楼道上,对她这么说。

他向这个马来亚女人作了一番指点,然后便不见了。马来亚女人回到屋里,艾丝苔正在那里伤心地哭泣。这孩子原来还抱着一线希望,现在如同被判了死刑的罪犯,致命的时刻来到了。

“亲爱的孩子,”亚细亚说,“您上哪儿去?……因为纽沁根男爵……”

艾丝苔望了望这位著名的银行家,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那动作十分优美。

“系(是)的,我的孩子,我就系(是)德-纽沁根男爵……”

“德-纽沁根男爵不应该,也不可能呆在这种狗窝似的地方。听我说句话……您原来的贴身女仆欧也妮……”

“埃(欧)也妮!泰普(布)街的那个……”男爵叫起来。

“对,她是法院指定的家具看守人,”亚细亚接着说,“她把那套房子租给了那个漂亮的英国女人……”

“啊!我命(明)白了!”男爵说。

“夫人的那位前贴身女仆今晚会好好接待您,”亚细亚指着艾丝苔恭敬地说,“商业治安警察决不会到她原来住的房子来找她,她离开那里已经三个月了……”

“太号(好)了!太号(好)了!”男爵大声说,“何况,我印(认)希(识)商业治安警察,我基(知)道怎么对他们说,号(好)叫他们滚开……”

“欧也妮可是个十分机灵的人,”亚细亚说,“是我把她送给夫人的……”

“我印(认)希(识)她,”百万富翁笑着高声说,“埃(欧)也妮敲了我三万法郎……”艾丝苔做了个表示厌恶的手势。一个有感情的人相信这一表示后,就会把自己的财产统统交给她保管。“哦,那系(是)我的过错。”男爵继续说,“我一心催(追)求您……”他于是把那套房子租给英国女人造成的误会讲了一遍。

“嘿,夫人,您瞧,”亚细亚说,“这事欧也妮一点儿没有告诉您,真是一个滑头!不过,夫人也用惯了这个丫头,”她对着男爵说,“不管怎样,还是留着她吧!”亚细亚把纽沁根拉到一边,对他说:“您给欧也妮每月五百法郎,她能过得富富裕裕,而您就能知道夫人的一切作为。把她送给夫人当贴身女仆吧!由于她敲过您,她以后会待您更好……没有任何东西比敲一个男人的钱更能把女人拴到男人身上。不过,对欧也妮,您也得勒紧缰绳。这个丫头啊,为了捞钱,什么都干得出来,真是可恶!……”

“那你呢?……”

“我?”亚细亚说,“我是叫别人还我钱。”

纽沁根这个老谋深算的人让别人蒙住了双眼,像孩子一样听任摆布。看到这个天真可爱的艾丝苔擦着泪水,以处女般端庄姿态一针一线地做着刺绣活儿,这个钟情的老头便再次产生了在万塞纳森林中的感受。他简直能把自己钱箱的钥匙交出去!他感到自己年轻了,心中充满爱恋,期待亚细亚赶快离去,好让自己跪倒在这个拉斐尔笔下的圣女面前。青春之花在一个贪婪的金融资本家,一个老头心中猛然怒放,这种社会现象从生理学角度很容易得到解释。生意上的沉重压力,连续不断的盘算和为追求百万财富而日夜绞尽脑汁,压抑了他那青春年少的情感和美妙的想象。现在,这一情感和想象冒出头来,迅速生长,开出了花朵,如同一个原因由于偶然情况而显现出它的结果,如同一颗被遗忘的种子受到姗姗来迟的灿烂阳光的照耀而开出了绚丽花朵。男爵十二岁时就进入斯特拉斯堡的一家阿尔德里热老字号当伙计,从未涉足情感世界。因此,他站在自己的偶像前面,听到千百句话语在自己头脑里撞击,而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于是顺从了自己心中的强烈欲望,而在这个欲望前显现出来的则是一个六十六岁的男人。

“您愿意去泰普(布)街吗?……”他说。

“您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先生。”艾丝苔回答,站起身来。

“爱去哪禾(儿)就哪禾(儿)!”他心花怒放地重复了一句,“您金(真)系(是)天上下凡的仙女,虽言(然)我已经头发花白,可我像小胡(伙)子一样爱您……”

“啊!您完全可以说头发全白了!您的头发太黑了,不会变成花白的。”亚细亚说。

“昆(滚)开,下贱的摇(肉)体贩子!你已经老(捞)到了钱,别在介(这)朵爱青(情)之花上泼脏水!”银行家嚷起来。他一直忍受着亚细亚对他的一连串侮辱,现在用这粗野的斥责来出口恶气。

“老色鬼!你说这话会付出代价的!……”亚细亚说,用巴黎中央菜市场卖菜妇的动作威胁银行家。银行家耸了耸肩膀。“壶嘴和人嘴之间,距离还远着呢,你等着吧!……”她说,纽沁根的蔑视惹怒了她。

那些百万富翁们,他们的钱由法兰西银行为他们保管,他们的公馆由一班奴仆看守,他们上路时由英国的快马驾着车子,所以他们不用担心任何灾祸。男爵以刚刚给了亚细亚十万法郎的男人气概,冷峻地瞟了她一眼。这威风凛然的气势产生了效果。亚细亚退了出去,在楼梯上骂骂咧咧,使用的语言充满革命味道,还提到了绞刑架!

“您对她说什么了?……”这位“绣花的童贞女”问。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

“她怕(把)您给卖了,她敲您的左(竹)杠……”

“当我们受穷时,”她回答说,那神态能使一个外交官心碎,“谁能给我们钱,又有谁能敬重我们呢?……”

“可怜的小姑娘!”纽沁根说,“介(这)里一分钟也不能多呆了!”

纽沁根将手臂伸向艾丝苔,将她带走。他让艾丝苔坐到自己的马车里,那恭敬的姿态,也许对美丽的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也未必如此。

“您将有一套漂亮的切(车)马随从,那系(是)巴黎城中最最缺(出)色的。”纽沁根在路上说,“一切最迷银(人)的号(豪)华用品将集中在您的心(身)边,连王后也不会比您富裕。我将像德国银(人)对待未婚妻那样均(尊)重您,我愿您得到自由……别哭了,听我说……我系(是)金(真)心爱您,那系(是)纯洁的爱青(情)。您的每一滴眼泪都席(使)我心碎……”

“人们能用真正的爱情去爱一个用钱买来的女子吗?……”可怜的姑娘用动人的声音问。

“约瑟由于心将(肠)好,被他的兄弟缺(出)卖过,这系(是)心(圣)经里说的。何况在东方,合法妻子也系(是)买的。”

到了泰布街,艾丝苔重新见到享受过幸福的地方,无法克制悲痛的感情,她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木然不动,强忍每一滴眼泪。银行家嘀嘀咕咕地向她倾诉狂热的爱情,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银行家跪到她面前,她听之任之,没有对他说一句话。银行家拉住她的手,她无动于衷。纽沁根发现她的脚冰冷,给她暖脚。简直可以说,她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性别。她的热泪洒落在男爵的头上,而冰冷的双脚被男爵暖热,这样的景象从午夜一直持续到凌晨二时。

“埃(欧)也妮,”男爵最后呼唤欧罗巴,“你服侍女居(主)银(人)睡觉吧……”

“不,”艾丝苔像一匹受惊的马倏地站立起来,大声说,“绝不在这里!……”

“嘿,先生,我了解夫人,她像羊羔一样温顺善良,”欧罗巴对银行家说,“只是不能冲撞她,总得顺着她来……她过去在这里受了那么多苦!……——您瞧!……家具是多么陈旧!——让她想想自己的事吧……您就好心好意地给她安顿一处漂亮的公馆吧。她看见周围全是新的东西,说不定会忘记原来的环境,觉得比现在要好,会变得天使般的温柔——哦,夫人可是无与伦比的!您得了这么个卓绝的人儿,真该自豪啊:她心地善良,举止和蔼,脚背柔嫩,皮肤细腻,一朵玫瑰花……啊!……那风趣幽默的劲儿能叫判了死刑的囚犯发出笑声……夫人很容易感受爱情……——而且她多会打扮!……要是说花钱多,如人们所说,一个男人这么花钱,值!——她在这里的所有衣裙都被扣押了,她的这身打扮已经过时了三个月——然而,夫人是那么善良。您瞧,我多么喜爱她,她是我的女主人嘛!——可是,说句公道话,像她这样一个女子,看到自己置身于这些被查封的家具中间,是什么滋味!……而这又为谁呢?为一个骗了她的无赖……可怜的弱女子!她已经完全变了样了。”

“艾丝泰(苔)……艾丝泰(苔)……”男爵说,“您睡觉吧,我的天席(使)?——哎,雨(如)果我席(使)您害怕,我就躺在介(这)个将(长)沙发向(上)……”男爵大声说。看到艾丝苔不停地哭泣,他的心中燃起了最纯洁的爱情。

“那好。”艾丝苔回答,一边拉住男爵的手,怀着感激的心情吻了一下。这使这只“猞猁”的眼睛涌出一种很像泪水的东西,“我将对您感激不尽……”

她于是赶紧回到自己卧室,关上了门。

“介(这)里头有习(什)么名堂……”纽沁根吃了春药,躁动不宁,心里这样想,“我家里的银(人)会说些习(什)么呢?……”

他站起身,透过窗子向外观望:“我的马车一直停在那里……天马上要亮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中暗想:“要是纽沁根夫人知道我这一夜是怎么过的,她该怎么嘲笑我啊!……”

他傻呆呆地躺下来,把耳朵贴到艾丝苔的房门上。

“艾丝泰(苔)!……”

没有任何回答。

“天哪!她还在哭呢!……”他心里说,又回到长沙发上躺下。

德-纽沁根男爵在长沙发上睡着了。他勉强睡去,姿势又不舒服,所以睡得很不安稳。他做了那种错综复杂变化无穷的梦,这种梦境是医学生理学上尚未得到解释的现象之一。日出以后十分钟,欧罗巴将他从梦中唤醒。他吓了一跳。

“啊!天哪!夫人,”她喊道,“夫人!当兵的!……宪兵,法院,要抓你呢……”

艾丝苔打开房门,露出身形。她胡乱披着一件便袍,赤脚拖着拖鞋,散乱着头发,美得要叫拉斐尔笔下的天使恼火。就在这时候,客厅的门被打开,一股污浊的人流涌进来。他们张开十只魔爪,向这位犹如弗朗德尔宗教画上的仙女扑去。一个男人走上前来,他是贡当松。可恶的贡当松伸出手,抓住了艾丝苔有点儿汗湿的胳膊。

“你是艾丝苔-冯……小姐吗?”他问。

欧罗巴立刻在贡当松脸上扇了一记反手耳光,又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那是被称为法国拳的著名的一招。贡当松立刻倒在地毯上,滚出好一段距离。

“住手!”她喊道,“不许碰我的女主人!”

“她打断了我的腿!”贡当松嚷着站起来,“你会付出代价的!……”

那五个穿执达吏助手服装的人,头上戴着丑陋的帽子,而他们的脑袋比帽子还要丑陋,好像带纹络的桃花心木雕成,一个个斜眼歪鼻,龇牙咧嘴。鲁夏尔从他们中间走出来,服饰比别人稍稍整齐,头上戴着帽子,一脸嬉皮笑脸令人肉麻的神态。

“小姐,你被逮捕了。”他对艾丝苔说,“至于你呢,小丫头,”他对欧罗巴说,“任何抗拒都将受到惩罚,任何抵抗都无济于事。”

枪托落在餐厅和前厅地面上,发出了响声,说明还有治安警察前来增援,这也证明了鲁夏尔刚才这番话的分量。

“为什么要逮捕我?”艾丝苔天真地问。

“是不是欠了点债?……”鲁夏尔回答。

“啊!真的!”艾丝苔大声说,“让我穿上衣服吧。”

“对不起,小姐,我必须肯定你返回卧室后没有任何办法逃跑才行。”鲁夏尔说。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男爵来不及进行干预。

“嘿!我就系(是)那个出卖别银(人)摇(肉)体的卑鄙家伙纽沁根男爵!……”可怕的亚细亚喊起来,从那些执达吏助手中间挤过来,窜到长沙发边上。她装作在这里发现了银行家。

“下尖(贱)的东西!”纽沁根叫道,摆出一副银行家的威严。

他连忙冲过去,站到艾丝苔和鲁夏尔中间。鲁夏尔听到贡当松一声惊叫,便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啊,原来是德-纽沁根男爵先生……”

鲁夏尔一挥手,所有的执达吏助手全都恭恭敬敬地脱下帽子,从房间里退了出去。只有贡当松一个人留下来。

“男爵先生准备付钱吗?……”这位商业治安警察问,手里拿着帽子。

“我付。”男爵回答,“不过,我得弄弄明白系(是)怎么回系(事)。”

“已经算清的是三十一万二千多法郎,不包括逮捕费。”

“三习(十)万法郎!”男爵叫起来,“——一个银(人)在将(长)沙发上羞(睡)了一夜,醒来时要付介(这)么多钱,也太贵了!”他在欧罗巴耳边说了这几句话。

“这个人真是德-纽沁根男爵吗?”欧罗巴问鲁夏尔,同时做了一个表示怀疑的手势。法兰西剧院扮演侍女的著名演员杜蓬小姐①看了她的表演也会感到嫉妒。

①卡罗丽娜-杜蓬,一八一○至一八四○年在法兰西剧院演出。

“是的,小姐。”鲁夏尔说。

“是的。”贡当松回答。

“我替她担跑(保)。”男爵说。欧罗巴的怀疑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让我跟她说一句话。”

艾丝苔和她的年迈情人进了卧室。鲁夏尔认为有必要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偷听。

“艾丝泰(苔),我爱你心(胜)过爱自己的心(生)命。但系(是),为习(什)么要把钱开(给)你的债主呢?放在您的钱包里不系(是)更号(好)吗?您先进监狱去吧,我将花习(十)万法郎为你赎回介(这)习(十)万埃居,还有二习(十)万法郎归您小(所)有……”

“这种做法没有用处!”鲁夏尔在门外对他喝道,“债主啊,他可没有爱上小姐!……您明白吗?而且,自从他知道您爱上了她,他的要价更高了。”

“虾(傻)瓜!”纽沁根打开房门,让鲁夏尔进入卧室,对他大声说,“你只基(知)道你说的介(这)些!雨(如)果你把介(这)系(事)盼(办)秦(成),我开(给)你倍(百)分之二习(十)……”

“这不可能,男爵先生。”

“怎么,先生!”欧罗巴插嘴说,“您忍心让我的女主人进监狱!……夫人,您愿意要我的工资、我的积蓄吗?拿去吧,我有四万法郎呢……”

“啊!可怜的姑娘,我真不知道你的心这么好!”艾丝苔说着将欧罗巴搂在自己怀中。

欧罗巴痛哭起来。

“我付钱。”男爵显出一副可怜相说。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张小方纸,这是银行发给银行家用的。只要在上面用大写和阿拉伯数字填上钱数,持票人即可凭票取款。

“不用了,男爵先生,”鲁夏尔说,“我下令只收黄金白银。看在您的面上,我就改收钞票吧。”

“塔尔丢夫!”男爵喊道,“你把票据拿开(给)我看!”

贡当松拿出三份蓝色封面的材料。男爵接过材料,同时用眼睛盯着贡当松,在他耳边说:“你早点告许(诉)我就号(好)了。”

“嘿!男爵先生,我怎么知道您在这儿?”这位密探回答。他不在乎鲁夏尔是否听见他的话。“您没有继续信任我,现在吃了大亏。人家是在敲诈您呢。”这个老谋深算的哲学家耸了耸肩膀补充说。

“是介(这)么回系(事)。”男爵心里说,“啊!我的小姑娘,”他看见汇票后对艾丝苔高声说,“你向(上)了一个习(十)足的坏蛋、一个披(骗)子①的当了!”

①指乔治-德-埃斯图尔尼。

“哎!是啊,”可怜的艾丝苔说,“可是他那时候很喜欢我!……”

“雨(如)果我早基(知)道介(这)样……我考(可)以为你进行抗争。”

“您糊涂了,男爵先生,”鲁夏尔说,“还有一个第三者持票人呢。”

“对,”男爵继续说,“有第三者持票银(人)……赛里泽,一个考(可)以用来抗衡的银(人)!”

“他有心灵创伤,”贡当松笑着说,“他在说模棱两可的话,”

“男爵先生愿意给您的出纳写个条子吗?”鲁夏尔微微一笑说,“我派贡当松上他那里去,然后将我的人撤走。时候不早了,一会儿搞得谁都知道了……”

“号(好)吧,贡汤(当)松!……”纽沁根大声说,“我的缺(出)纳住在马杜林街和拱廊街交叉拐角处。介(这)是条子。由于我们的钱都放在银行里,雨(如)果我们莫(没)有习(十)万埃居,他考(可)以到杜-蒂那或凯勒那里去……——穿上衣服吧,我的天席(使),”他对艾丝苔说,“你自由了——老太婆要比年轻女子肯(更)危险……”他盯着亚细亚喊了一句。

“我要去叫债主大笑一场,”亚细亚对他说,“今天他会让我乐一乐——别记恨啊,男爵先生……”圣埃斯泰弗夫人丑态十足地鞠了一躬,补充说。

鲁夏尔从男爵手中接过票据,单独与男爵呆在客厅里。半小时后,出纳走进客厅,后边跟着贡当松。这时候,艾丝苔又出现了,打扮得十分动人,虽然是临时凑合的。鲁夏尔数完了钱。男爵想仔细看看那些票据,但是艾丝苔做出了一个母猫似的敏捷动作,把票据一把抓了过去,放进自己写字台的抽屉里。

“为这个下贱女人,你给我什么了?……”贡当松对纽沁根说。

“你宣(说)话不尊重银(人)。”男爵说。

“可是,我的腿呢!……”贡当松喊道。

“鲁夏尔,你穷(从)一千法郎票子的余额里,拿出一倍(百)法郎开(给)贡汤(当)松……”

“介(这)个女人确习(实)漂亮!”出纳从泰布街出来时对纽沁根男爵说,“不过,向男爵先生提出的要价也系(是)够高的。”

“你要给我保朽(守)秘密啊!”男爵说。他也已经要求贡当松和鲁夏尔为他保密。

鲁夏尔走了,后边跟着贡当松。鲁夏尔一到大路上,在那里盯着他的亚细亚把这个商业警察拦住了。

“执达吏和债主都在那边一辆出租马车里,他们正如饥似渴呢!”她对鲁夏尔说,“油水大得很呢!”

鲁夏尔数钱时,贡当松得以仔细打量这两位主顾①。他瞥见卡洛斯的眼睛,认出了假发下前额的形状。正是这假发,他觉得似乎可疑。他记下出租马车号码,装作对发生的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亚细亚和欧罗巴也使他十分诧异。他料想男爵被这些极度狡猾的人算计了。他想到鲁夏尔请他帮忙时,行迹异样诡秘,就觉得自己猜测更有道理。此外,欧罗巴用脚绊了贡当松,并非只击中了他的胫骨。“这一脚有圣拉扎尔监狱的味道”②,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心里这样想。

①指呆在马车上的假威廉-巴尔凯和他的执达吏。

②意为有女囚监狱狱吏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