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第六卷 第02章 老鼠洞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2章 老鼠洞
昨天为了跟踪爱斯梅拉达,我们同格兰古瓦一道离开了河滩广场,现在请看官允许我们再回过来谈一谈这个广场吧。

此时是上午十点钟。广场上一切表明这是节后的翌日。石板地面上,满目是垃圾、绸带、破布、冠饰的羽毛、火炬的蜡滴,公众饕餮的残滓。如前所述,许多市民四处游荡,用脚踢着焰火的余烬,站在柱子阁前面心荡神移,回想昨日那些华丽的帏幔,至今犹余兴未尽,把悬挂帏幔的钉子也尽情观赏。卖苹果酒和草麦酒的商贩,滚动着酒桶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一些有事在身的行人来往匆匆。店家站在店铺门前交谈,相互打招呼。大家七口八舌,谈论节日啦,使臣啦,科珀诺尔啦,狂人教皇啦,个个争先恐后,看谁能说得最详细,笑得最开心。就在这时候,耻辱柱的四边刚有四个骑马的捕快设岗,一下子把分散在广场上的一大部分民众吸引到他们周围来了。这些民众为了观看一次小小的施刑,只好活受罪,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心里闷得慌。

看官已经观赏了广场上各处正在上演的这幕热烈的闹剧,如果现在把视线移向河岸西边角上那座半哥特式半罗曼式的古老的罗朗塔楼,就会发现其正面拐角处有一本公用的祈祷书,装饰华丽,顶上有披檐可以挡雨,周围有道栅栏可以防盗,却可以让人伸手进去翻阅。这本祈祷书旁边有尖拱形的一个小窗洞,窗外有两根铁条交叉护住,窗口朝向广场;这是一间小屋子的唯一窗洞,空气和陽光就从这窗洞进到屋里面;这间斗室没有门,它是从塔楼底层的厚墙上开凿而成的。室内清幽,寂静,尤其外面恰好是全巴黎最拥挤、最喧闹的广场,这时游人云集,人声沸腾,因而室内的清幽显得益发深沉,寂静也更加死气沉沉了。

将近三百年来,这间小屋在巴黎是名闻遐迩的。当初,罗朗塔楼的主人罗朗德夫人为了悼念在十字军征战中阵亡的父亲,在自家宅第的墙壁上叫人开凿了这间小屋,把自己幽禁在里面,永远闭门不出,后来索性*把门也堵死了,不论严冬炎夏,只有那个窗洞一直开着。整座宅第,她仅仅留下这间小屋,其余的全献给穷人和上帝。这个悲痛欲绝的贵妇就在这提前准备好的坟墓里等死,等了整整二十年,日夜为父亲的亡灵祷告,睡时就倒在尘灰里,甚至连用块石头做枕头也不肯,终日穿着一身黑色*粗布衣,只靠好心的过路人放在窗洞边沿上的面包和水度日。这样,她在施舍别人之后,也接受别人的施舍了。临终时,即在迁入另一座坟墓之际,她把原先的这个坟墓就永远留给了那些伤心的母亲、寡妇或女儿,因为她们会有许多悔恨要为别人或者自己祈求上帝宽恕,宁愿把自己活活埋葬在极度痛苦或严酷忏悔之中。她同时代的穷人用眼泪和感恩来哀悼她,但他们深为遗憾的是这位虔诚女子,由于没有靠山,没能被列为圣徒。他们当中那些有点叛经离道的人,希望天堂里办事会比罗马容易些,既然教宗不予恩准,便索性*为亡人祈求上帝了。大多数人纪念罗朗德夫人只是把它看做是神圣的,把他的破旧衣裳当做圣物。巴黎城也为了纪念这位贵妇,特地在那间小屋的窗洞旁边,安放了一本公用的祈祷书,让过路的行人随时停下来,哪怕仅仅祈祷一下也好;让人们在祷告时想到给予布施,以便那些继罗朗德夫人之后隐居在这个洞穴的可怜隐修女,不至于完全因饥饿和被遗忘而死。

中世纪的都市里,这类坟墓并不稀少。就在最熙来攘往的街道,最繁华喧闹的市场,甚至就在路中央,在马蹄下,在车轮下,时常可以发现那么一个地洞、一口井、一间堵死并围着栅栏的小屋,里面有个生灵日夜在祈祷,自愿在某种无休无止的悲叹之中,在某种莫大的悔罪之中度过一生。这种介乎房屋与坟墓、市区与墓地之间类似中间环节的可怕小屋,这个隔绝于人世、生如同死的活人,这盏在黑暗中耗尽最后一滴油的灯,这线摇曳在墓穴里的余生之光,这石匣里的呼吸声、说话声和无休无止的祷告声,这张永远朝向冥间的脸孔,这双已被另一个太陽照亮的眼睛,这对紧贴着墓壁的耳朵,这禁锢在躯壳中的灵魂,这禁锢在囚牢里的躯壳,这紧裹在躯壳与花岗岩双重压迫下的痛苦灵魂的呻吟,所有这一切离奇古怪的现象在今天可以引起我们各种各样的思考,然而在当时却丝毫也不为群众所觉察。那个时代,人们虔诚有余,却缺乏推理和洞察力,对于一件信教行为,是不会顾及这么多方面的。他们笼统看待事物,对牺牲大力颂扬,敬仰之至,必要时还奉为神圣,但对这牺牲所忍受的痛苦,却从不加分析,只是微不足道地表示一点怜悯罢了。他们不时送给悲惨的苦修者一点食物,从窗洞口看一看他是否还活着,从不过问其姓名,也不清楚他奄奄待毙已经多少年头了。要是陌生人问起这个地洞里逐渐腐烂的活骷髅的什么人,如果是男的,旁边的人便简单地应一声:“是个隐修士。”如果是女的,就应一声:“是个隐修女。”

人们那时就是这样看待一切的,用不着什么玄学,用不着夸夸其谈,用不着放大镜,一切全凭肉眼观察。无论对于物质世界,还是精神世界,显微镜当时还没有发明出来哩。

况且,虽说人们对遁世隐修不足为奇,这类事例如前所述,在各个城市当中也确实司空见惯。巴黎这类专为祈祷上帝和进行忏悔的小屋子就相当多,几乎全有人居住。真的,教士们处心积虑,不让这类小屋子空着,要是空着,那就意味着信徒们的热情冷却了,所以一旦没有忏悔的人,便把麻风病人关进去。除了河滩广场那间小屋外,鹰山还有一间,圣婴公墓的墓穴里还有一间,另一间已搞不清在什么地方了,我想也许在克利雄府邸吧。还有好些在其他许多地方,由于其建筑已经湮没,只能从传说中找到其痕迹。大学城也有其隐修所,就在圣日芮维埃芙山上,住着中世纪一个像约伯①那样的人,每天在一道水槽深处的粪堆上唱着忏悔的七诗篇,唱完了又从头开始,夜间唱得更响亮②,就这样唱了整整三十年。时至今日,考古学家走进了能言井街,觉得还能听见他的歌声呢!

我们这里单表罗朗塔楼的那间小屋,应当说它从来没有断过隐修女。罗朗德夫人死后,难得空过一两年。许多女人到这里来,哭父母的哭父母,哭情人的哭情人,哭自己过失的哭自己过失,一直哭到死为止。喜欢说俏皮话的巴黎人,什么都要插手,甚至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情也要管,硬说在这些女人当中很少看到寡妇。

按照当时的风尚,用拉丁文在墙上刻着一个题铭,向识字的过路人指明这间小屋的虔诚用途。在门的上方写着一句简短的格言来说明一座建筑物的用途,这种习俗一直延至十六世纪。因此,今天在法国,人们还可以看到在图维尔领主府邸的牢房小门上方写着肃穆等候③;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为拉丁文。

③据《旧约全书·约伯记》记载,天降灾难给约伯,他苦行忏悔,终于得救。

在爱尔兰的福特斯居城堡大门上方的纹章下面,写着强大的盾牌,领袖的救星①;在英格兰,库倍伯爵好客的府宅的大门上方写着宾至如归②。

这是因为在当时,任何一座建筑物都是一种思想的体现。

罗朗塔楼那间砌死的小屋子没有门,所以在窗洞上方用罗曼粗大字母刻着两个词:你,祈祷。③

老百姓看事物全凭见识,不会讲究那么多微妙之处,宁愿把路易大王④说成是圣德尼门,便把这个-阴-森潮湿的洞穴取名为老鼠洞。这个叫法虽不如前面那一个高雅,倒反而生动得多。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为拉丁文。

③原文为拉丁文。

④原文为拉丁文。

《巴黎圣母院》:第六卷 第01章 古时司法公正一瞥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1章 古时司法公正一瞥

公元一四八二年,贵人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真是官运亨通,身兼骑士、贝纳领地的领主、芒什省伊弗里和圣安德里两地的男爵、国王的参事和侍从、巴黎的司法长官。其实,约在十年前,在一四六五年即彗星①出现的那一年十一月七日,他就奉谕担任了司法长官这一美差了。这差使之所以名扬遐迩,与其说是官职,倒不如说是所赐的领地。若阿纳·勒姆纳斯就说过,这一官职不仅在治安方面权力不小,而且兼有许多司法特权②一个宫内侍从得到王上的委派,而且委派的诏书却远在路易十一的私生女与波旁的私生子殿下联姻的时期,这在一四八二年可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儿。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接替雅克·德·维利埃为巴黎司法长官的同一天,让·多维老爷接替埃利·德·托雷特老爷为大理寺正卿;让·儒弗内尔·德·于尔森取代皮埃多尔·德·莫维利埃,继任法兰西掌玺大臣;雷尼奥·德尔芒取代皮埃尔·毕伊,继任王宫普通案件的审查主管,叫毕伊懊恼万分。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这颗彗星出现时,博尔吉亚的叔父、教皇卡利克斯特曾下令民众祈祷;它就是一八三五年重新出现的那颗慧星。”——雨果原注

博尔吉亚是罗马的望族,出过两个教皇,即卡利克斯特三世(1378—1458)和亚历山大六世(1431—1503)。——译者注

然而,自从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担任巴黎司法长官以来,正卿、掌玺大臣、主管不知更迭了多少人呵!但给他的诏书上写着赐予连任,他当然一直保持着其职位。他拼命抓住这职位不放,同它化为一体,合而为一,以至于竟能逃脱了路易十一疯狂撤换朝臣的厄运。这位国王猜疑成性*,爱耍弄人,却又十分勤奋,热衷于通过频繁的委任和撤换来保持其权力的弹性*。此外,这位勇敢的骑士还为其子已经求得承袭他职位的封荫,其子雅克·德·埃斯杜特维尔贵人作为骑士侍从,两年前业已列在其父名字的旁边。写在巴黎司法衙门俸禄簿之首了。当然啦,这真是少有的隆恩!确实,罗贝尔·德· 埃斯杜特维尔是个好士兵,曾经忠心耿耿,高举三角旗①反对过公益同盟,曾于一四××年王后莅临巴黎的那一天,献给她一只奇妙无比的蜜饯雄鹿。还有,他同宫廷的御马总监特里斯唐·莱尔米特老爷的交情很好。因此罗贝尔老爷的日子过得非常舒心,非常快活。

①即插在骑士长矛上端的旗子,上面标有骑士的封号。

首先,他有十分丰厚的官俸,还额外加上司法衙门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书记室的收入,就好象其葡萄园里挂满一串串葡萄,附的附,垂的垂;还有小堡的昂巴法庭民事和刑事诉讼案的收入,还不算芒特桥和科尔贝伊桥其种小额过桥税,以及巴黎的柴禾捆扎税、食盐过秤税。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乐趣,那就是带着马队在城里巡视时,夹杂在那群穿着半红半褐色*的助理法官和区警官们中间,炫耀他那身漂亮战袍的乐趣,这战袍雕刻在诺曼底地区瓦尔蒙修道院他的坟墓上,至今仍可以见到,他那顶布满花饰的头盔,在蒙列里也还可以见到。再则,他大权在握,可以称王称霸,手下掌管十二名捕头,小堡的一名门卫兼警戒,小堡法庭的两名办案助理,巴黎十六个地区的十六名公安委员,小堡的狱吏,四名有采邑的执达吏,一百二十名骑马捕快,一百二十名执仗捕快,巡夜骑士及其巡逻队、巡逻分队、巡逻检查队和巡逻后卫队,所有这一切难道算不了什么吗?他行使高级司法权和初级司法权,施行碾刑、绞刑和拖刑的权力,姑且不谈宪章上所规定的给予对巴黎子爵领地、包括无尚荣光地及其所属七个典吏封邑的初审司法权①,难道这也算不了什么吗?像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老爷每天坐在大堡里那座菲利浦—奥古斯特式宽阔而扁平的圆拱下,做出种种判决,难道能想象得出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吗?他的妻子昂布鲁瓦丝·德·洛蕾夫人名下拥有一座别致的宅第,座落在加利利街王宫的附近,罗贝尔老爷白天忙于把某个可怜虫打发到“剥皮场街那间小笼子”里去过夜,每晚习惯到那座别致的宅第去消除一天的劳顿,难道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吗?

①原文为拉丁文。

那种小笼子是“巴黎的司法官和助理法官们都愿意做为牢房用的,只有十一尺长,七尺四寸宽,十一尺高。”①

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老爷不仅拥有巴黎司法官和子爵的特别审判权,而且还使出浑身解数,插手国王的最高判决。没有一个略居高位的人,不是先经过他的手才交给刽子手斩首的。到圣安东的巴士底监狱去把德·纳穆尔公爵大人带到菜市场断头台的是他,把德·圣皮尔元帅大人带到河滩断头台的还是他;这位元帅被押赴刑场时满腹愤恨,大喊大叫,这叫同法官大人眉开眼笑,乐不可支,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位提督大人。

诚然,要论荣华富贵,要论名留青史,有朝一日能在那部有趣的巴黎司法官史册上占有显赫的一页,上面所述的这一切已绰绰有余了。从那部史册上可以得知,乌达尔·德·维尔内夫只在屠宰场街有一座府第,吉约姆·德·昂加斯特才购置大小萨瓦府第,吉约姆·蒂布把他在克洛潘街所有的房屋赠送给圣日芮维埃芙教堂的修女们,于格·奥布里奥才住在豪猪街大厦,以及其他一些家事记载。

然而,尽管有这么多理由可以安安稳稳、高高兴兴过日子,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老爷一四八二年一月七日清晨醒来,却闷闷不乐,心情坏透了。这种心情从何而来的呢?

①“见一三八三年地籍册”。——雨果原注。这里的尺为法国古尺,长度为三二五毫米。——译者注

他自己要说也说不出来。是不是因为天色*灰暗?是不是因为他那条蒙列里式旧皮条不合适,束得太紧,司法官发福的贵体感到难受?是不是因为他看见窗下有帮游民,紧身短上衣里没穿衬衫,帽子没有了顶,肩搭褡裢,腰挂酒瓶,四个一排从街上走过去,还敢嘲笑他?是不是因为隐约预感到未来的国君查理八世来年将从司法官薪俸中扣除三百七十利弗尔十六索尔八德尼埃?看官可以随意选择。至于我们,我们倒倾向于认为,他之所以心情欠佳,就是因为他心情欠佳罢了。

再说,这是节日的第二天,大家都感到厌倦的日子,尤其对于负责把节日给巴黎造成的全部垃圾——本意和引义的垃圾——清除干净的官吏来说更是如此,何况他还得赶去大堡开庭哩。话说回来,我们已经注意到,法官们通常在出庭的那一天,设法使自己心情不好,其目的是可以随时找个人,借国王、法律和正义的名义,痛痛快快地往他身上发泄怨气。可是,法庭没有等他就开庭了。他那班管民事诉讼、刑事诉讼和特别诉讼的副长官们,照例替他干了起来。自从早上八点起,小堡的昂巴法庭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在一道坚实的橡木栅栏和一堵墙壁中间,挤压着几十个男女市民,个个心旷神怡,旁听司法长官大人的副手、小堡法庭预审法官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对民事和刑事案件有点颠三倒四和随随便便的判决,这真是五花八门、叫人开心的一出好戏。

审判厅狭小,低矮,拱顶。大厅深处摆着一张百合花饰的桌子,一张雕花的橡木高靠背椅,那是司法长官的尊座,当时空着。左侧是一只给预审法官弗洛里昂老爷坐的凳子。下边坐着书记官,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涂写着。对面是旁听的民众。门前和桌前站着司法衙门的许多捕快,个个穿着缀有白十字的紫毛绒的短披褂。市民接待室的两个捕快身穿半红半蓝的万圣节的短衣,站在大厅深处桌子后面一道紧闭的矮门前放哨。厚墙上只有一扇尖拱小窗,从窗上射进来一月的惨白光线,正照着两张古怪的面孔:一张是刻在拱顶石上作为悬饰的石头怪魔,另一张是坐在审判厅深处百合花上面的法官。

这位小堡的预审法官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高坐在司法长官的公案上,两侧摞着两叠卷宗,双肘撑着头,一只脚踏在纯棕色*呢袍子的下摆上,脸孔缩在白羊羔皮衣领里,两道眉毛被衣领一衬托,好像显得格外分明,脸色*通红,神态粗暴,眼睛巴拉巴拉直眨,一脸横肉,威风凛凛,两边腮帮直垂到颔下连在一起。说真的,你们不妨把这一切综合起来想象一下,便可知道这位法官的尊容了。

可是,预审法官是个聋子。这对一个预审法官来说,只是轻微的缺陷罢了。弗洛里昂虽然耳聋,却照样终审判决,而且判得非常恰如其份。真的,当一个审判官,只要装做在听的样子就够了,而这位可敬的预审法官对公正审判这唯一的基本条件是最符合不过了,因为他的注意力是绝对不会受任何声音所干扰的。

况且在听众席上有一个人,铁面无情,严密监视着预审法官的举止言行,他就是我们的朋友磨坊的约翰·弗罗洛,这个昨日的学子,这个行人,在巴黎肯定随时随地都能遇见他,只有在教授的讲台前面除外,不见其踪影。

“喂!”他对身旁冷笑着的同伴罗班·普斯潘悄悄说道,就眼前的情景议论开了。“瞧,那是雅内敦·德·比松,新市场那个懒家伙的漂亮小妞!——活见鬼,这个老东西还判她的罪!这么说来,他不但没有耳朵,连眼睛也没有啦。她戴了两串珠子,就罚了她十五索尔四德尼埃!这有点太重吧。法律严酷的条款①。那个是谁?是铠甲匠罗班·谢夫—德—维尔!——就因为他满师而成了这一行的师傅吗?——那可是他付的入场费呗。 ——嘿!那些坏蛋当中还有两位贵族哩!艾格莱·德·苏安,于丁·德·马伊。两个骑士侍从,基督的身子呀②!啊!他们是因为赌骰子来着。什么时候才能在这里看见我们的学董受审呢?看见他被罚一百巴黎利弗尔送给国王才好哩!作为一个聋子——巴伯迪安真是聋得可以——这种巴伯迪安式的聋子可是稳扎稳打呐!——我真想成了我当副主教的哥哥,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去赌|博,白天也赌,夜里也赌,活着赌,死也赌,连衬衣都输光了,就拿我的灵魂做赌注!——圣母啊!这么多姑娘!一个接一个,可爱的小妞们!那是昂布鲁瓦丝·莱居埃尔!那是芳名叫佩依芮特的伊莎博!那是贝拉德·吉罗宁!上帝可作证,她们个个我全认识!罚款!罚款!这下可好,谁教你们扎着镀金的腰带呢!十个巴黎索尔!骚娘们!——唉!这个老丑八怪法官,又聋又蠢!唉!弗洛里昂这笨蛋!唉!巴伯迪安这蠢货!瞧他俨然在宴席上!吃着诉讼人的肉,吃着官司案件,吃着,嚼着,吃得肚胀,撑得肠满。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为拉丁文。

什么罚金啦,无主物没收啦,捐税啦,贡钱啦,薪俸啦,损害赔偿啦,拷问费啦,牢房费啦,监狱看守费啦,镣铐费啦,不一而足,对他来说,这种种榨取就像圣诞节的蛋糕和圣约翰节的小杏仁饼!瞧瞧他,这头猪!——哎哟,好呀!又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娘儿!那是芳名叫蒂波德的蒂波,分毫不差,正是她!——因为她从格拉提尼街出来!——那个少爷是谁?吉埃弗鲁瓦·马波纳,执大弩的精骑兵。他是因为咒骂上帝。——处以罚金,蒂波德!处以罚金,吉埃弗鲁瓦!两人统统被罚款!这个老聋子!他准把两个案子搞混了,十拿九稳,一定是罚那姑娘骂人,罚那精骑兵卖|婬*了!——注意,罗班·普斯潘!他们要带什么人来啦?瞧那么多捕快!丘必特啊!所有的猎犬都出动了,想必打到一只大猎物。一个野猪吧!——果然是一头野猪,罗班!真是野猪一头。——而且还是一头呱呱叫的哩!——赫拉克勒斯啊①!原来是我们昨天的君王,我们的狂人教皇,我们的那个敲钟人,那个独眼龙,那个驼子,那个丑八怪!竟是卡齐莫多!……”

一点不错。

正是卡齐莫多,被缚得紧紧的,扎得实实的,捆得牢牢的,绑得死死的,而且还严加看守。一队捕快把他团团围住,巡防骑士也亲自上阵。这位骑士披铠带甲,胸前绣有法兰西纹章,后背绣有巴黎的纹章。卡齐莫多身上除了畸形外,则丝毫没有什么足以说明值得人家如此大动干戈的理由了。他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安安静静,唯有那只独眼不时稍微瞅一下身上的五花大绑,目光-阴-郁而愤怒。

①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

他用同样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可是眼神那样暗淡无光,那样无精打采,女人们见了都对他指指点点,一个劲地笑开了。

这时,预审法官弗洛里昂老爷仔细翻阅着由书记官递给他的对卡齐莫多的控告状,而且匆匆过目之后,看上去聚精会神地沉思了一会儿。他每次审讯时,总要这样小心谨慎地准备一下,对被告人的姓名、身份和犯罪事实,都事先做到心中有数,甚至被告人会怎样回答,应当如何予以驳斥,也都事先设想好了,所以审讯时不论如何迂回曲折,最终总能脱身出来,而不会太露出他耳聋的破绽,对他说来,状纸就像盲人犬。万一有什么前言不对后语,或者有什么难以理解的提问,从而暴露了其耳聋的残疾,有些人却把这些情况看成莫测高深,另有些人看成愚不可及。深奥也罢,愚蠢也罢,反正丝毫无损于司法官的体面,因为一个法官不管被看成莫测高深或者愚不可及,总比被认为是聋子要好得多。因此他老是小心翼翼地在众人面前掩饰其耳聋的毛病,而且通常瞒得天衣无缝,竟连他对自己也产生了错觉。其实,这比人们想象得要容易得多。驼子个个都爱昂头走路,结巴子个个都爱高谈阔论,聋子个个都爱低声说话。至于弗洛里昂呢,他顶多只认为自己的耳朵有一丁点儿背听而已。关于这一点,这还是他在扪心自问和开诚布公时向公众舆论所做的唯一让步哩。

于是,他把卡齐莫多的案子反复推敲之后,便把脑袋往后一仰,半闭起眼睛,装出一副更加威严、更加公正的样子,这样一来,此时此刻,他就完全又聋又瞎了。这是两个必备的条件,否则,他就成不了十全十美的法官啦。他就是摆出这副威严的姿态,开始审讯了。

“姓名?”

然而,这倒是一桩从未为“法律所预见”的情况:一个聋子将审讯另一个聋子。

卡齐莫多压根儿听不到在问他什么,照样盯着法官没有应声。法官由于耳聋,并且压根儿不知道被告也耳聋,便以为他像通常所有被告那样已经回答了问题,随即又照常刻板和笨拙地往下问:“很好。年龄?”

卡齐莫多依然没有回答。法官以为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便继续问下去。

“现在回答,你的身份?”

依然默不作声。这时听众开始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行了,”泰然自若的预审法官以为被告已经答完了他的第三个问题,便接着说道:“你站在本庭面前,被指控:第一,深夜扰乱治安;第二,欲行侮辱一个疯女子的人身,犯有嫖*娼罪①;第三,图谋不轨,对国王陛下的弓箭侍卫大逆不道。上述各点,你必须一一说明清楚。——书记官,被告刚才的口供,你都记录在案了吗?”

①原文为拉丁文。

这个不伦不类的问题一提出来,从书记官到听众,哄堂大笑,这笑声是那么强烈,那么疯狂,那么富有感染力,那么异口同声,连两个聋子也觉察到了。卡齐莫多耸了耸驼背,轻蔑地转过头来,而弗洛里昂老爷,也同他一样感到惊讶,却以为是被告出言不逊,答了什么话儿才引起听众哄笑的,又看见他耸肩,认为他回嘴顶撞是明摆着啦,遂怒冲冲地斥责道:

“坏家伙,你回答什么来的,凭你这一回答就该判绞刑!你知道在对什么人讲话吗?”

这种呵斥并不能制止全场爆发的笑闹声。大家反而觉得这一呵斥荒唐之极,牛头不对马嘴,甚至连市民接待室的捕头们也狂笑了起来,本来这种人可以说是扑克牌的黑桃丁钩,呆头呆脑那副蠢相是他们身上的共同本色*。唯有卡齐莫多独自很庄重,因为周围发生的事儿,他压根儿一无所知。法官大人越来越恼火,认为应该用同样的腔调继续审问,巴望通过这一招来刹一刹被告的气焰,迫使他慑服,并反过来影响听众,迫使听众恢复对公堂的敬重。

“那么就是说,你明明是恶棍和盗贼,却竟敢对本庭不恭,藐视小堡的预审法官,藐视巴黎民众治安的副司法长官,他负责追究重罪、轻罪和不端行为,监督各行各业,取缔垄断,维护道路,禁止倒卖家禽和野禽,管理木柴和各种木材的称量,清除城里的污垢和空气中的传染病毒,总而言之,孜孜不倦地从事公益事业,既无报酬,也不指望有薪俸!我叫弗洛里昂·巴伯迪安,司法长官大人的直接帮办,另外又是巡察专员、调查专员、监督专员、考察专员、在司法公署、裁判所、拘留所和初审法庭等方面都拥有同等的权力,你可知晓!……”

聋子对聋子说话,哪能有个完。若不是大堂深处那道矮门突然打开了,司法长官本人走了进来,那么弗洛里昂老爷已经这样打开了话匣,滔滔不绝,高谈阔论,天才知道要说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停住。

看见他进来,弗洛里昂老爷并没有突然住口,而是半侧过身去,把刚才对卡齐莫多盖头劈脑的训斥,猛然掉转话锋,对准司法长官,说道:“大人,在庭的被告公然严重藐视法庭,请大人严惩不贷。”

话音一落,一屁股坐下,上气不接下气,擦了擦汗,汗珠从额头上一大滴一大滴往下淌,好像扑簌簌的眼泪,把摊在他面前的案卷都弄湿了。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大人皱了一下眉头,向卡齐莫多做了一个手势,以示警告,手势专横武断,用意十分明显,那个聋子这才多少有点明白了。司法长官声色*俱厉,向他发话:“你倒底干了什么勾当才在这里的,狂徒?”

可怜的家伙以为司法长官是问他的姓名,便打破一直保持着的沉默,用嘶哑的喉音应道:“卡齐莫多。”

这一回答与提问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又引起哄堂大笑,把罗贝尔大人气得满脸通红,喊道:“你连我也敢嘲弄吗,十恶不赦的恶棍?”

“圣母院的敲钟人。”卡齐莫多再回话,以为该向法官说明他是什么人。

“敲钟人!”司法长官接着说道。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他一早醒来就心情坏诱了,动辄可以使他火冒三丈,岂用得着这样离奇古怪的应答呢!“敲钟的!我要叫人把你拉去巴黎街头示众,用鞭子抽打,把你脊肩当钟敲。听见了没有,恶棍?”

“您想要知道我多大了,我想,到今年圣马丁节就满二十岁了。”卡齐莫多说道。

这下子,真是岂有此理,司法长官再也受不了了。

“啊!坏蛋,你竟敢嘲弄本堂!执仗的众捕快们,快给我把这家伙拉到河滩广场的耻辱柱去,给我狠狠鞭打,在轮盘上旋转他一个钟头。这笔账非跟他清算不可!本官命令四名法庭指定的号手,把本判决告谕巴黎子爵采邑的七个领地。”

书记官随即迅速草拟判决公告。

“上帝肚皮呵!瞧这判得有多公正呀!”磨坊的约翰·弗罗洛这小个儿学子在角落里嚷叫了起来。司法长官回过头来,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又直勾勾盯着卡齐莫多,说道:“我相信这坏家伙说了上帝肚皮!书记官,再写上因亵渎圣灵罚款十二巴黎德尼埃,其中一半捐赠圣厄斯塔舍教堂,以资修缮,我就是特别虔敬圣厄斯塔舍。”

不一会功夫,判决书拟好了。内容简单扼要。那时,巴黎子爵司法衙门的例行判决书,还没有经过庭长蒂博· 巴伊耶和王上的律师罗歇·巴尔纳的加工润饰,还没有受到十六世纪初期这两个法学家在判决书中那种俨如密林般文体的影响,满纸充塞诡辩遁辞和繁琐程序。一切都是明确,简便,直截了当。人们从中可以径直走向目的地,每条小道见不到荆丛和弯曲,一眼便可以望见尽头是轮盘呢,还是绞刑架,或者是耻辱柱。总之,人们起码知道自己向何处去。

书记官把判决书递给司法长官。司法长官盖了大印,随即走出去继续巡视其他法庭,当时的心态想必恨不得就在那一天把巴黎的所有监牢都关满人。约翰·弗罗洛和罗班·普斯潘暗暗发笑。卡齐莫多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神情冷漠而又诧异。

正当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宣读判决书准备签字的时候,书记官突然对被判罪的那个可怜虫动了恻隐之心,希望能替他减点刑,便尽可能凑近预审法官的耳边,指着卡齐莫多对他说:“这个人是聋子。”

他本来希望,这种共同的残疾会唤起弗洛里昂老爷的关心,对那个犯人开恩,然而,我们前面已经注意到,首先,弗洛里昂老爷并不愿意人家发觉他耳聋;其次,他的耳朵实在太不中用了,书记官对他说的话儿,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而他却偏要装出听见的样子,于是应道:“啊!啊!那就不同了。我原来还不知道此事哩。既是这样,那就示众增加一个小时。”

随即在修改过的判决书上签了字。

“活该!”罗班·普斯潘说道,他一直对卡齐莫多怀恨在心。“这可以教训教训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侮人!”

《巴黎圣母院》:第五卷 第02章 这个将毁灭那个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2章 这个将毁灭那个
“这个将毁灭那个。书籍将毁灭建筑。”副主教这谜语般的话语有什么深文大义,我们不妨在这里略做探讨,请阅读此书的女士们多加包涵。

依我们看来,这话有两方面的意思。首先这是教士的一种思想状况,反映了僧侣面对着印刷术这一新事物的出现所产生的恐惧心理。看到古腾堡①发明的那光芒四射的印刷机,叫圣殿里的人全看得眼花缭乱,惊恐万分,教坛和手稿,口说的话语和书写的话语,均由于印刷的话语的出现而惊慌失措,这有点像一只燕雀看见莱日翁天使②张开其六百万支翅膀而目瞪口呆。

①典故出自《路加福音》第八章。“莱日翁”本意为“大群”,他有许许多多鬼魔附身。耶稣见到他问他名字时,他回答名叫莱日翁,意思是附身的鬼成群。

②古腾堡,即约翰·根斯弗莱希(1400?—1468),德国印刷工人,一四三四年发明印刷机。

这是预言家的惊呼:他已听见得到解放的人类欢腾的喧闹声,看见未来睿智将破坏信条的根基,舆论将**信仰的宝座,世界将摆脱罗马的控制。这是哲学家的测断:他看到人类思想随着印刷机的问世而四处扩散,势必会像蒸汽一样从神权容器中冒了出来。这是士兵在察看羊头青铜撞锤①时,不由发出“炮台定会被撞倒的”惊叫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恐怖心情。这意味着一种威力即将取代另一种威力。

这就是说:印刷机将毁灭教会。

不过,依我们之见,在这种无疑是最基本和最简单的思想当中还蕴藏着另一种更新颖的想法,源自头一种思想,比较不易觉察,却更易引起异议;这也纯粹是一种哲学观点,不再仅仅是教士的观点,而且也是学者和艺术家的观点。这就是预感到,人的思维随着思维方式的改变,也改变其表达方式;每一代人的主要思想不要再用同样的材料和同样的方式来进行书写;石刻书,何等坚固,何等持久,即将让位给纸书,相比之下还更加坚固,更加持久。在这方面,副主教含糊之词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一个艺术将取代另一种艺术,也就是说:印刷术将毁灭建筑艺术。

其实,自从开天辟古直至基督纪元十五世纪(包括十五世纪在内),建筑艺术向来就是人类最伟大的书,是人类在其力量或才智发展的不同阶段的主要表达手段。

随着最初的人感到记忆力负担过重,随着人类各种记忆的包袱变得太沉重、太混杂,以至光凭直接和飘忽的言词便有可能在传递的途中丧失一部分的时候,人们就以最显现、最经久、最自然的方式,把各种记忆记载在地面上。每种传统都凝结为一座纪念物。

①古代一种攻城的武器。

早先的纪念物只是一堆堆石头,正如摩西所言,尚未被铁触及过。建筑艺术也像任何文字一样,先从字母开始:竖起一块石头,这便是一个字母;每个字母是一个象形,每个象形承受一组意念,好似圆柱承受着柱头一般。原始部落在全世界地面上到处都同时这样做的。在亚洲的西伯利亚,在美洲的潘帕斯草原①,均可见到凯尔特人的那种擎天石。

然后造出一个个词。把石头垒石头,把花岗岩音节加以连结,进行言词某种组合的尝试。克尔特人的平石坟和独石垣,伊特鲁立亚人②的古冢,希伯来人的墓穴,这些都是词。

其中有些是专有名词,尤其是古墓。偶尔有个地方石多而宽广,人们就书写一个句子。卡尔纳克③的广大石堆群,便已是一个完整的语句了。

最后才写出书来。传统滋生象征,却被象征渐渐淹没了,这好像树干被树叶渐渐遮住一样。

①卡尔纳克:埃及南部古代底比斯遗迹的一个村落的名称,位于尼罗河右岸。

②伊特鲁立亚为意大利古地区名。

③位于南美洲的阿根廷。

所有这一切为人类所崇奉的象征,随着岁月的变迁,愈来愈增加,愈来愈繁多,愈来愈交错,愈来愈复杂,早期的纪念物再也无法容纳了,遂从四面八方泛溢开来。早期的那种纪念物勉强还能表达原始传统,因为原始传统如同其纪念物一样,简单,纯朴,匍匐在地面上。象征需要在建筑物上得到充分发展。这样,建筑艺术随着人类思想的发展而突飞猛进,变成一种千首千臂的巨人,用一种永不磨灭、看得见,摸得着的形式,把这整个飘忽不定的象征主义全固定下来。正当力量的化身代达洛斯忙着测量,正当智慧的化身奥尔浦斯放声歌唱,这时作为字母的支柱,作为音节的拱廊,作为单词的金字塔,在几何规则和诗律的双重作用下,全活动起来了,聚集、组合、交融、升降、重叠于地面、层层迭起高入云霄,直至在某一时代总观念的授意下,写出了那些令人叹止的奇书,就是一座座奇妙的建筑物:埃克林加塔,埃及的朗塞伊翁陵墓①,所罗门的神庙。

这种总观念,即真谛,不仅仅存在于所有这些建筑物的内部,而且还寓于其外部的形式。例如所罗门的神庙,它不单是经书的精装封面,而且就是经书本身。祭司从每一道同一圆心的墙垣上,可以释读出呈现在眼前它所表达的真谛。祭司就这样从这个圣殿到那个圣殿,逐一释读真谛的演变,直至最后的圣龛,通过体现真谛的最具体形式,即依然是建筑物的圆拱,才终于掌握住真谛的含义。因此,真谛寓于建筑物中,而其形象却体现在其外壳,正如死者的形象描画在木乃伊的棺木上面。

而且不仅是建筑物的形式,而且建筑物所选择的地点,都反映它们所要表现的思想。根据所要表达的象征是优雅或是-阴-暗,希腊人在山顶上建造了赏心悦目的神庙,印度人则劈开山峦,在地里开凿出奇形怪状的塔,由一排排巨行的花岗岩大象驮着。

这样,自开天辟地以后的最初六千年间,从印度斯坦最远古的宝塔起,直至科隆的大教堂,建筑艺术一直是人类的伟大文字。不仅一切宗教象征,而且一切人类思想,都在建筑艺术这部巨作中占有其一页,拥有其丰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①即埃及拉美西斯二世陵墓,位于底比斯。

任何文明均始自神权,终归为民主。先统一后自由这一规律,也写在建筑艺术中。我们必须强调,那种认为建造术仅仅在于能筑起神庙,能表达神话和宗教象征,能用象形文字在石头书页上记载法之神秘图解,这种观点是要不得的。若是如此,由于在任何人类社会中,神圣象征会在自由思想冲击下消耗、磨灭,世人会逃脱教士的控制,层出不穷的哲学和体系会像赘疣一样腐蚀宗教的面孔,那末,建筑艺术就不可能再现人类的新精神面貌,它的每一页尽管正面字迹密布,反面却可能是空白,它的创作就可能残缺不全,建筑艺术作为一本书便会不完整了。其实并非如此。

不妨以中世纪为例吧,它距离我们较近,可以看得更清楚。中世纪早期,神权政治正在缔造欧洲,梵蒂冈用坍倒在朱庇特神庙周围的古罗马残迹正聚集和组合各种因素来缔造一个新罗马。基督教日益忙于在昔日文明的废墟上寻找社会各个阶层,并利用其残迹重建一个以僧侣制度为拱顶石的新等级制度的社会。正是在这个时期,神秘的罗曼建筑艺术这个埃及和印度神权筑造术的姐妹、正宗天主教的永恒徽记、教宗一统天下的亘古不变的象形文字,在那片混乱中先露出了端倪,再逐渐在基督教潜移默化的影响下,经过蛮族的劳作,才从衰亡的古希腊、古罗马建筑艺术的残迹中脱颖而出。当时的整个思想,其实都反映在那-阴-沉沉的罗曼风格中。我们可以感觉到无处不存在权威、统一、奥秘、绝对、格列高利七世的遗风;无处不存在教士的作用,而丝毫没有世人的位置;无处不存在种姓等级,而丝毫没有人民。然而,发生了十字军远征。这是一场大规模的民众运动,而任何大规模的民众运动,不论其始因和目的是什么,总是从其最后沉淀中产生出自由思想。革新运动便应运而生了。于是开始了雅克团、布拉格派和联盟①那风起云涌的时期。权威摇摇欲坠,统一分崩离析。封建制度要求与神权政治平分权力,而其后必然是人民突如其来,并且一如既往,把狮子的那一份②占为己有。因为狮子是王③。因此,领主制度冲破了僧侣制度,村社制度冲破了领主制度。欧洲的面貌改变了。可不!建筑艺术的面貌也改变了。如同文明一样,建筑艺术也翻开了新的一页,时刻准备为新的时代精神谱写新的篇章。随着十字军远征带回来了尖拱艺术,建筑艺术得到了复兴,犹如十字军远征带回来了自由,各民族因而得到了复兴一样。于是,随着罗马帝国逐渐解体,罗曼建筑艺术也日渐衰亡。象形文字离开了大教堂,而作为徽志去装饰城堡主塔,给封建制度增添一点光彩。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出自法国作家拉封登的寓言诗,狮子是兽中之王,总把最好最大的一份留给自己。

③雅克团指一三五八年法国农民反抗封建贵族的起义;布拉克派指一四四○年法国贵族反对军事改革的叛乱;联盟指法国天主教联盟运动,一五七六年以后在法国宗教战争中起着关键的作用。

大教堂本身,往日是何等道貌岸然的建筑物,从此受到市民、村社、自由的侵袭,摆脱了教士的控制,落入艺术家的手里。艺术家随意建造。什么奥秘,什么神话,什么法度,统统弃之不顾了。如今,取而代之的是奇思异想和别出心裁。教士只要有了教堂和祭坛,那就万事大吉了。教堂的四面垣墙,却属于艺术家的。建筑艺术这本书已不再属于僧侣、教会和罗马了,而属于想象力,属于诗歌,属于人民。因而这种只有三百年历史的建筑艺术,迅速产生了无数的变化,这变化发生在已有六、七百年历史之久的罗曼建筑艺术长期停滞之后,真是怵目惊心!与此同时,艺术阔步前进。过去主教们才能干的活计,现在具有天才和独创精神的人民也能干了。每个种族经过时,都在这本书上写下其特有的一行文字,并将大教堂正面的罗曼象形文字涂抹掉,因而在各种族所留下的新象征下面,原来教条的痕迹偶尔还依稀可辨。既然人民给建筑艺术披罗著锦,几乎难以猜想出其宗教的骨架了。当时建筑家们甚至对教堂也如此放肆妄为,现在真是无法设想的。例如,巴黎司法宫壁炉厅里柱头上装饰着男女僧侣羞羞答答交欢的雕刻;再如,布尔日大教堂高大门廊下清清楚楚雕塑着挪亚的奇遇;还有,博舍维尔修道院漱洗室墙上画着一个长着驴耳的醉修士,手执酒杯,当面嘲笑众僧。当时,在用石头书写的思想方面存在着一种特权,完全可以同我们现在的出版自由相提并论,那就是建筑艺术的自由。

这种自由四处远扬,有时是一道门廊、一堵门面、整座教堂,都带着某种象征意义,它与宗教崇拜截然风马牛不相及,甚至与教会水火不相容。早在十三世纪巴黎的吉约姆,十五世纪的尼古拉·弗拉梅尔,都写下这类叛逆的篇章。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就完全是一座叛经背道的教堂。

当时,思想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是自由的,因此它只好全部都写在那些被称为建筑物的书籍上面。倘若不是采用建筑物这种形式,而是冒然竟敢写成书稿的形式,那它早就遭刽子手的毒手,当众被焚毁了;教堂门廊所体现的思想,早就目睹书籍所表现的思想所蒙受的苦难了。既然只有营造术这条出路,思想要得见天日,便从四面八方急速汇集到建造术上来了。于是出现了许许多多大教堂,遍布整个欧洲,其数目之惊人,即使在核对之后,也令人难以置信。社会的一切物质力量和一切精神力量都会聚到同一点上:建筑艺术。就这样,假借给上帝建造教堂,建筑艺术便发展起来,规模蔚为壮观。

那么,任何生为诗人的哪个人,均变成了建筑家。分散在群众当中的天才,处于封建制度统治下,就仿佛处在青铜盾牌硬壳①下那般,各方受到压制,唯有从建筑艺术可以找到出路,便通过这门艺术纷纷涌现出来,于是其《伊利亚德》就采纳了大教堂这种形式。其他一切艺术,也随之甘拜下风,作为分支受建筑艺术所统辖。建筑家、诗人、大师,无一不把雕刻、绘画、钟乐集中于一身:亲自为大教堂这伟大作品镌刻门面,为大教堂着色*窗玻璃,为它击钟和奏鸣管风琴。就连那执意要在手稿中苟且偷生的可怜的诗歌本身,只要它想能有所作为,也不得不以圣歌或散文的形式纳入教堂这建筑物。总之,这与希腊祭神节日演出埃斯库罗斯②的悲剧以及所罗门寺庙演出《创世纪》一样,起着同等的作用。

①埃斯库罗斯(约公元前525—公元前456),古希腊著名的悲剧作家。

②原文为拉丁文。

因此,在古腾堡发明印刷术之前,建筑艺术一直是主要的文字形式,普遍的文字形式。这本花岗岩的书始自东方,后被古希腊和古罗马所继承,中世纪给它写下了最后一页。再说,前面我们已经看到,在中世纪一种民众的建筑艺术取代了一种种姓等级制度的建筑艺术,这种现象在历史上其他伟大时代里,随着人类智力相似的发展也曾有过。因此,这里只简要概述一种普遍规律,若是详述,就得写成许多巨卷才行。在那原始时代摇篮的上古东方,继印度建筑之后的是腓尼基建筑,即体态丰盈的阿拉伯建筑之母;在古代,继埃及建筑——伊特鲁立亚风格和蛮石建筑物无非是其变种而已——之后的是希腊建筑,后来的罗马风格只不过是一种延伸,加上许许多多迦太基圆顶而已;在近代,继罗曼建筑之后的是哥特式建筑。如果将这三个系列各分成两半,便可以在印度建筑、埃及建筑、罗曼建筑这三位姐姐身上发现同样的象征,即神权、等级、统一、教条、神话、上帝;至于腓尼基建筑、希腊建筑和哥特式建筑这三位妹妹,不管它们本质所固的形式如何千变万化,其含义却是相同的,即自由、民众、人。

不管叫做婆罗门、袄教僧侣还是教皇,人们在印度建筑、埃及建筑或是罗马建筑中,总是感到教士无处不在,除了教士别无其他。民众建筑便不是如此。这类建筑更为丰富多彩,并且也不那么圣洁。腓尼基建筑带有商人的气息;希腊建筑带有共和的气息;哥特式建筑则带有市民的气息。

任何神权建筑的普遍特征,就是一成不变,惧怕进步,墨守传统的线条,崇奉原始的式样,常常莫名其妙地别出心裁,用象征来歪曲人和自然的一切形状。这是一些晦涩的书,只有那班被授以神秘教义的人方能读得懂。况且,任何形式,甚至任何奇形怪状,都含有某种意义,因而任何形式都成为不可侵犯的了。切莫要求印度的、埃及的、罗曼的营造术去改造其设计图,或者去改善其雕塑艺术。对它们来说,任何完善的尝试都是大逆不道的。在这些建筑艺术中,僵化的教条似乎已扩散到石头上,仿佛再度石化一般。然而,与此相反,民众建筑的普遍特征则是多样性*,进步,新颖,丰富,恒动。它已摆脱宗教的束缚,可以考虑到建筑的优美,精心美化,不断提高塑像或花纹图案的装饰。这类建筑是世俗的,具有人的某种情趣,却又不断与神的象征相混合,依然在神的象征掩盖下呈现出来。因此不少建筑物是随便任何人、任何智力、任何想象力都能领悟的,尽管依旧带有象征性*,却像大自然一样易于理解。在神权建筑与民众建筑之间,存在着从神圣语言到通俗语言、从象形到艺术、从所罗门到菲狄亚斯①的差别。

我们前面所说的一切极其简略,许许多多论据和成百上千种琐碎的非议均未涉及。若是加以概括,便能得到如下的结论:直至十五世纪,建筑艺术一向是人类活动的主要记载;在这期间,世上出现任何复杂一些的思想,无不化作建筑物;任何人民性*的观念,如同任何宗教法度一样,都有其宏伟的纪念碑;最后,人类任何重要的想法,无一不被用石头记载了下来。那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任何思想,无论是宗教的还是哲学的,其所关注的是永世长存;曾经震撼一代人心灵的观念,都希望能震撼其他世代,并且留下痕迹。况且,所谓书稿的不朽性*,那是何等靠不住呀!一座建筑物才是一本结结实实的书,持久,坚固!一把火或者一个残暴之徒,就足以把书写的言词毁尽;而要把建筑的言词毁掉,那就得一场社会革命,一场尘世革命。野蛮人确曾践踏过古罗马竞技场,也许古埃及金字塔也经历过挪亚时代大洪水的泛滥哩。

①菲狄亚斯(公元前490—公元前431),古希腊著名的雕刻大师。

到了十五世纪,一切皆变了。

人类思想发现了一种可以永存的方法,它比建筑不但更坚固耐久,而且还更简便易行。建筑艺术遂失去了其宝座。奥尔甫斯的石头文字随即将被古腾堡的铅印文字所取代。

书籍将毁灭建筑。

印刷术的发明,堪称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事件。那是革命母机,是人类表达方式的全面更新,是人类思想抛弃一种形式而采用另一种形式的转换,是自从亚当以来代表着智慧、具有象征性*的那条蛇①最后一次完全彻底的蜕变。

在印刷形式下,思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以磨灭;它是飞翔的,逮也逮不住,毁也毁不了。它和空气混合在一起。

在建筑艺术统治时代,思想化成大山,气势雄伟地控制一个世纪,镇住一方地域。如今,思想变成一群鸟儿,四处飞散,既占据整个空间,又占领全部地面。

①典故出自《旧约·创世纪》,蛇引诱夏娃吃了伊甸园中的禁果,说吃了果子能给人智慧。

我们不妨重复一遍,这样一来,思想就益发不可磨灭了,对此有谁还看不清楚呢?它从原先的坚实牢固,变成现在的朝气蓬勃,从有期变成不朽。一个庞大建筑物尽可夷平,但那无所不在的思想,却如何根除呢?纵然来一次大洪水,大山会早被滚滚洪涛吞没了,那成群鸟儿却将依然凌空飞翔;而且,只要有一叶方舟在洪水上漂浮,群鸟便会飞来停下,同方舟一道漂流,一道观看洪水退去。从这场混乱中出现的新世界,一醒来便将看见那被淹没的世界的思想,长着翅膀,生气勃勃,在新世界的上空翱翔。

只要人们一看到这种表达方式不但最易保存,而且还最简单、最方便、最易于大家所实行;只要人们一想到这种表达方式无须拖带一个粗大的铺盖卷,无须搬动一大堆笨重的工具;只要人们把下述两个事实比较一下:思想为了变成建筑物,不得不动用其他四、五种艺术、一吨吨的黄金、整座大山似的石料、整座森林般的木材、一整群一整群的工人,而思想化为书,只需少量的纸张、少许的墨水、一支鹅毛笔;那么,人类智慧舍弃建筑艺术而拥护印刷术,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要是在河床水位下挖一条渠道,突然把河流的原来河床截断,河流定将舍弃原来的河床而改道。

由此可见,自从发明了印刷术,建筑艺术便逐渐干枯、衰微和败落了。人们多么强烈地感觉到,江河日下,元气丧失,各个时代和各个民族的思想都离开建筑艺术而去了!这种冷落在十五世纪还几乎觉察不出来,那时印刷机还过于幼弱,最多只从强大的建筑艺术悄悄汲取一点过剩的生命力而已。可是从十六世纪起,建筑艺术的病症便显而易见,基本上已不能再表达社会思潮了,怪可怜见地成为古典艺术,从高卢风格、欧洲风格、本地风格蜕变成希腊和罗马风格,从真实和现代的风格成为假冒的古代风格。正是这种没落,却被称为文艺复兴。话说回来,这种没落倒也不失其壮丽,因为古老哥特风格的精灵,这轮沉落在美因兹巨大印刷机背后的夕陽,却有时以其余晖,仍然照射着那拉丁式拱廊和考林辛式柱廊互相混杂的整堆建筑物。

这明明是夕陽残照,我们却当做黎明的曙光。

而且,自从建筑艺术只是普普通通像其他任何艺术,自从它不再是包罗万象的艺术、至高无尚的艺术、独霸天下的艺术,它便没有力量再阻拦其他艺术了。于是其他艺术纷纷得到解放,粉碎建筑师的枷锁,各奔一方。每种艺术都在这分离中得到益处。各自分离,整体也就壮大了。雕刻变成了雕塑艺术,彩画变成了绘画艺术,卡农①变成了音乐。这好比一个帝国在其亚历山大死后分崩离析,每个省份各立为王国。

于是出现了拉斐尔·米凯朗琪罗、让·古戎②、帕列斯特里纳③这些在灿烂十六世纪赫赫有名的艺术家。

①帕列斯特里纳(约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

②让·古戎(1510—约1566),法国雕刻家、画师和建筑师。

③指早期复调的宗教乐曲,后演变为西洋音乐。

在艺术解放的同时,思想也四处获得解放。中世纪的异端先辈们早把天主教打开了巨大的缺口,十六世纪把宗教的一统天下粉碎了。印刷术出现之前,宗教改革无非是教派的分裂,有了印刷术,宗教改革却成了一场革命。若没有印刷机,异端邪说就会软弱无力。不论是注定也罢,天意也罢,反正古腾堡是路德①的先驱。

然而,中世纪的太陽已经完全沉落,哥特艺术的精灵已在艺术的天际殒灭,这时候,建筑艺术遂日益暗淡褪色*,逐渐消失了。印刷的书籍——建筑物的蛀虫——,便吮吸其血液,啃蛀其骨肉。建筑艺术随之像树木一样,树皮剥落,树叶纷坠,明显地干瘪下去,成了庸俗,贫乏,毫无价值。它再也不能表达什么,甚至连表示对一个时代艺术的回忆都不可能了。人类思想抛弃了它,其他各门艺术也就把它摒弃了,它沦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由于没有艺术家问津,只得求助于工匠。于是,普通的白玻璃代替了教堂窗户上的彩绘玻璃,石匠接替了雕塑家。什么活力啦,特色*啦,生命力啦,智慧啦,统统丧失殆尽了。建筑艺术成为可怜巴巴的工场乞丐,专靠模仿抄袭,赖以苟延残喘。早在十六世纪,米凯朗琪罗大概就感到建筑艺术正在衰亡,最后灵机一动,孤注一掷,这位艺术巨人把万神祠堆砌在巴特农神庙上面,建造了罗马的圣彼得教堂。这座教堂堪称至今仍是举世无双的伟大作品,是建筑艺术史上最后的独创,是一位艺术泰斗在那本行将合上的宏伟石头史册下端留下的签名。米凯朗琪罗去世后,建筑艺术在幽灵和-阴-影状态中苟延残喘,悲惨不堪,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它就照搬圣彼得教堂,原封不动加以抄袭,不伦不类加以模仿。这成了一种怪癖,真是怪可悲的。这样一来,每个世纪各有其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十七世纪有圣恩谷教堂,十八世纪有圣日芮维埃芙教堂。每个国家也各有其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伦敦有伦敦的,彼得堡有彼得堡的,巴黎有巴黎的两三座。这是一种衰老的伟大艺术临终前返回童年时代的最后谵语,毫无意义的遗言。

①即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

诸如刚才提到的这些特点鲜明的古老建筑物,我们姑且不谈,只对十六至十八世纪的艺术概貌稍加考察,便会发觉同样衰颓和败落的现象。自从弗朗索瓦二世起,建筑物的艺术形式便逐渐消失了,崛起的是几何形式,那样子真像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病人的骨架。建筑艺术的优美线条,让位给几何图形那种冷漠无情的线条。建筑物不再成为一座建筑物,而是一个多面体。不过,为了掩饰这种赤身**的丑态,建筑艺术倒也煞费苦心。不妨看一看,罗马式的三角楣当中镶嵌着那希腊式的三角楣,或者相互错杂。千篇一律老是万神祠混和着巴特农神庙,老是罗马圣彼得教堂的式样。不妨再看一看亨利四世时代那种边角用石头砌成的砖房、王宫广场、太子广场。再看一后路易十三时代的那些教堂,胖嘟嘟,矮墩墩,扁塌塌,蜷缩一团,还加上一大圆顶,活像一个驼背一样。再瞧一瞧那马扎兰①式的建筑艺术,那座四邦大学②真是意大利式的劣制品。瞧一瞧路易十四时代的那些宫殿,堪称朝臣们的长排营房,死板,-阴-森、令人生厌。最后,还再瞧一下路易十五时代的宫殿,饰满菊苣花形和通心粉似的细条纹,古老的建筑艺术本来已是风烛残年,缺牙豁口,却要打扮得花里花俏,加上那般疣子和霉菌,结果反而面目皆非了。从弗朗索瓦二世到路易十五,建筑艺术的病症正以几何级数剧增,艺术只成了裹在骨头上的一层皮而已,悲惨地奄奄一息了。

①四邦大学指索邦大学,即巴黎大学的前身。

②马扎兰(1602—1661),意大利人,红衣主教,曾被路易十三任为首相。

与此同时,印刷术的景况又如何呢?全部离开建筑艺术的生命力,都来归附于印刷术。随着建筑艺术每况愈下,印刷术扩展壮大了。人类思想本来花费在建筑上面的大批力量,从此全用于书籍。于是从十六世纪起,在建筑艺术败落的同时而壮大起来的印刷术,便与它进行角逐,并把它置于死地。到了十七世纪,印刷术的天下已定,大功告成,坐稳了江山,可以欢天喜地,向世界宣告一个伟大文艺世纪的到来。到了十八世纪,在路易十四宫廷里长期得到休养的印刷术,重新操起路德的古剑,武装了伏尔泰,气势汹汹地猛冲过去,向古老的欧洲发起进攻,其实,印刷术早已把欧洲的建筑表现方式消灭了。到了十八世纪行将结束时,印刷术已摧毁了一切。直到十九世纪,重建才开始了。

然而,我们不妨现在要问一下,三个世纪以来,这两种艺术中到底是哪一种真正代表了人类思想呢?是哪一种把人类思想表达出来呢?是哪一种不但表现了人类思想对文学和经院哲学的种种癖好,而且还表现了其广阔、深刻和普遍的运动规律呢?是哪一种既不间断又不留空隙、时时刻刻与人类这行走着的千足怪物相迭合呢?究竟是建筑艺术还是印刷术?

当然是印刷术。可别搞错了,建筑艺术已经死了,永不复返地死了,它是被印刷的书消灭的,是因为它不能那么耐久而被消灭的,也是因为它过于昂贵而被消灭的。任何大教堂,造价就达十亿之巨。请设想一下,需要多少投资,方能重写建筑艺术这部书,方能重新在大地上星罗棋布地盖起千万座建筑,方能重返昔日的鼎盛时代,那时宏伟的建筑物成群,正如一个目击者所云,“仿佛这个世界晃动着身子,扔掉了旧装,穿上一身教会的白衣裳。”①

(格拉贝·拉杜尔菲斯)

一本书一下子就印好了,所费无几,而且还可以远为流传!人类的全部思想,如同水往低处流,都沿着这斜坡倾注,那又何足为怪呢?这并不是说建筑艺术再也不会在某个地方造起一座美丽的宏传建筑,一件单独的杰作。在印刷术统治下,确实还有可能不时看到一根圆柱 ②,我想那是由全军用缴获的大炮熔铸而成的,就像在建筑艺术统治时期的《伊利亚特》和《罗芒斯罗》、《摩诃婆罗多》③和《尼伯龙根之歌》④一样,都由全体民众对许多行吟史诗加以兼收并蓄和融合而成的。二十世纪突然出现一位天才建筑家是可能的,正如十三世纪突然出现但丁一样。不过到了那时,建筑艺术不再是社会的艺术,集体的艺术,支配的艺术了。人类的伟大诗篇,伟大建筑,伟大作品,不必再通过建筑形式去修建,而是利用印刷就可以了。

①《尼伯龙根之歌》,日耳曼史诗,大约形成于十二世纪,长达九千多诗句。

②《摩诃婆罗多》,古印度的叙事长诗,计十九卷,共十二万章。

③指拿破仑铸造的旺多姆铜柱。

④原著在这里附有这句引语的拉丁文原文,因内容同一,故略。

从此以后,建筑艺术或许可能再复兴,但再也不可能以它为主了。它将接受文学规律的支配,就像文学过去接受建筑艺术规律的支配那样。这两种艺术的各自地位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在建筑艺术的统治时代,伟大诗篇固然寥若晨星,却有如雄伟的建筑,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印度的毗耶娑①冗长繁杂,风格奇异,难以识透,宛如一座巨塔一般,埃及东部的诗歌,好比建筑物一样,线条雄伟又稳重;古希腊的诗歌,瑰丽,安谧,平稳。基督教欧洲的诗歌,具有天主教的威严,民众的朴实,一个复兴时代的那种丰富多采和欣欣向荣。《圣经》好似金字塔,《伊利亚德》好似巴特农神庙,荷马好似菲狄亚斯。十三世纪,但丁是最后一座罗曼式教堂;十六世纪,莎士比亚是最后一座哥特式大教堂。

至此为止,我们所说的必定是挂一漏万,有失偏颇,但概括起来,人类有两种书籍,两种纪事,两种约典,即营造术和印刷术,也就是石写的圣经和纸写的圣经。这两部圣经在各个时代都是大大敞开着的,今天我们凝视它们,不免会缅怀花岗岩字体那种显而易见的壮丽,缅怀那用柱廊、塔门、方尖碑写成的巨大字母,缅怀那遍布世界的一座座人类筑成的高山,缅怀从金字塔直到钟楼、从凯奥甫斯②直到斯特拉斯堡那悠悠岁月。应当重温一下那写在大理石书页上的往昔历史,应当不断赞赏和翻阅建筑艺术这部巨著,不过,可别否认由继起的印刷术所筑成的这座建筑物之伟大。

①凯奥甫斯,公元前二千六百五十年埃及国王,建造了最大的金字塔。

②毗耶娑,印度传说中的圣人,诗人,曾译为广博仙人。相传《吠陀》是由他编成的。

这座建筑物庞大无比。不知是哪位自命不凡的统计员曾经计算过,要是把古腾堡以来所印出来的全部书籍,一本一本地摞起来,可以从地球一直堆到月球上去。不过,我们要说的并不是这种伟大。话又说回来,要是我们千方百计想对迄今为止的印刷全貌有个总的印象,这全貌难道不像一座竖立在全球上的广大无边的建筑吗?人类至今仍不懈地从事这一建筑,它那硕大无朋的头部还隐没在未来的茫茫的云雾里哩。这是智慧的蚁巢;这是想象力的蜂窝,人类各种想象力宛如金色*的蜜蜂,带着花蜜纷纷飞来了。这座建筑有千百层,到处可以看到其内部纵横交错、十分巧妙的暗穴,个个都朝向楼梯栏杆。表层上,蔓藤花纹、圆花窗和花边装饰,比比皆是,令人目不暇接。每一作品,看起来似乎是那么随心所欲,那么形单影只,其实各有其位置,各有其特点。整体是和谐的。从莎士比亚的大教堂直到拜伦的清真寺,成千上万小钟楼杂沓纷陈,充塞着这座一切思想结晶的大都市。在其底层,从前建筑艺术未曾记录过的人类某些古老篇名,也被添写上了。入口的左边,刻着荷马白大理石的古老浮雕,右边刻着昂起七个头的多种文字写的《圣经》。再过去是罗芒斯罗那七头蛇,以及其他一些混杂的怪物,诸如《吠陀》和《尼伯龙根之歌》。而且,这座奇妙的建筑物始终并没有竣工。

印刷机这一庞大的机器,不停地汲取社会的智液,不断为这座建筑吐出新的材料。全人类都在手脚架上忙碌着,有才智的人个个都是泥水匠,最低微的人也堵洞的堵洞,垒石的垒石。雷蒂夫·德·拉·布雷东纳①也背来他那一筐灰泥。天天都有新的一层砖石砌高起来。除了每个作家个人解囊独特投资外,还有集体的贡献。十八世纪贡献了《百科全书》,大革命贡献了《导报》。诚然,那也是一项与日俱增、永无止境地螺旋式往上堆积的工程;也是各种语言的混合,永不停息的活动,持续不懈的劳作,全人类的通力合作,保障智慧可以对付再次大洪水的泛滥和对付蛮族入侵的避难所。这是人类第二座通天的巴别塔。

①雷蒂夫·德·拉·布雷东纳,即尼古拉·雷斯蒂夫(1734—1806),法国作家,其作品如《堕落的农民或是城市的危险》(1775)、《我父亲的一生》(1779)、《特殊念头》1794—1797)曾名噪一时。

《巴黎圣母院》:第五卷 第01章 圣马丁修道院住持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1章 圣马丁修道院住持
堂·克洛德的名声早已远扬。大约就在他不愿会见博热采邑公主的那个时候,有人慕名来访,这使他久久难以忘怀。

那是某天夜晚。他做完晚课,刚回到圣母院隐修庭院他那间念经的小室。这间小室,只见一个角落里扔着几只小瓶子,里面装满某种甚是可疑的粉末,很像是炸药,也许舍此之外,丝毫没有什么奇怪和神秘之处。墙上固然有些文字,零零落落,但纯粹都是些名家的至理格言或虔诚箴句。这个副主教刚在一盏有着三个灯嘴的铜灯的亮光下坐了下来,面对着一只堆满手稿的大柜子。他把手肘搁在摊开的奥诺里乌斯·德·奥顿的著作《论命定与自由意志》②上面,沉思默想,随手翻弄一本刚拿来的对开印刷品——小室里唯一的出版物。正当他沉思默想时,忽然有人敲门。“何人?”这个饱学之士大声问道,那语气犹如一条饿狗在啃骨头受了打扰而叫起来那么动听。室外应道:“是您的朋友雅克·库瓦提埃。”他遂过去开门。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为拉丁文。

果真是御医。此人年纪五十上下,脸上表情生硬死板,好在狡黠的目光挺有神。还有另个人陪着他。两人都身著深灰色*的灰鼠皮裘,腰带紧束,裹得严严实实,头戴同样质料、同样颜色*的帽子。他俩的手全被袖子遮盖着,脚被皮裘的下裾遮盖着,眼被帽子遮盖着。

“上帝保佑,大人们!”副主教边说边让他们进来。“这样时刻能有贵客光临,真喜出望外。”他嘴里说得这样客气,眼里却露出不安和探询的目光,扫视着御医和他的同伴。

“来拜访像堂·克洛德·弗罗洛·德·蒂尔夏普这样的泰斗,永远不会觉得太晚的。”库瓦提埃大夫应道,他那弗朗什—孔泰①的口音说起话来,每句都拉长音,俨如拖着尾巴的长袍那样显得庄严。

于是,医生和副主教便寒暄起来了。按照当时的习俗,这是学者们交谈之前相互恭维的开场白,并不影响他们在亲亲热热气氛中彼此互相憎恨。话说回来,时至今日依然如此,随便哪个学者恭维起另个学者来,还不是口甜似蜜,肚里却是一坛毒汁。

克洛德·弗罗洛主要恭维雅克·库瓦提埃这位医术高明的医生,在其令人羡慕的职业中,善于从每回给王上治病当中捞取许许多多尘世的好处,这一种类似炼金术的行当比寻求点金石更便当,更可靠。

①法国东部旧省名。

“真的,库瓦提埃大夫先生,得知令侄即我尊敬的皮埃尔·维尔塞老爷当了主教,我不胜喜悦。难道他不是当了亚眠的主教吗?”

“是的,副主教大人;这是上帝的恩典和仁慈。”

“圣诞节那天,您率领审计院一帮子人,您可真神气;您知道吗,院长大人?”

“是副院长,堂·克洛德。唉!只是副的而已。”

“您那幢在拱门圣安德烈街的漂亮宅第,现在怎么样啦?那可真是一座卢浮宫呀!我挺喜欢那棵雕刻在门上的杏树,还带着的挺有趣的字眼:杏树居①。”

“别提了!克洛德大师,这座房子整个营造费用很大,房子逐渐盖起来,我也日趋破产了。”

“喔!您不是还有典狱和司法宫典吏的薪俸,还有领地上许许多多房屋、摊点、窝棚、店铺的年金吗?那可是挤不尽的一头好奶牛呀!”

“我在普瓦锡的领地今年没进分文。”

“但您在特里埃、圣雅默、莱伊圣日耳曼的过路税,一向进款丰厚。”

“一百二十利弗尔,而且还不是巴黎币。”

“您还担任国王进谏大夫的职务,这是固定的了吧。”

“不错,克洛德教友,可是那块该死的博利尼领地,众说纷纭,其实好坏年头平均收入还不到六十金埃居哩。”

①“杏树居”与“库瓦提埃居”差不多谐音,一语双关。

堂·克洛德频频对雅克·库瓦提埃的恭维话里,带着讥讽、刻薄和暗暗揶揄的腔调,脸上流露出忧郁而又冷酷的微笑,就像一个高人一等而又倒霉的人,为了一时开心,便拿一个庸俗之辈的殷实家私做耍取乐,而对方却全然没有发觉。

“拿我的灵魂起誓,”克洛德终于握着雅克的手说道,“看见您福体这样康健,我真是喜悦。”

“多谢,克洛德先生。”

“对啦,”堂·克洛德突然喊道,“您那位金贵的病人玉体如何?”

“他给医生的酬劳总是不足。”这位大夫应道,并瞟了他同伴一眼。

“不见得吧,库瓦提埃伙伴?”雅克的同伴插嘴说。

他说这句话,声调既表示惊讶又饱含责备,不由引起副主教对这位陌生人的注意。其实,自从这陌生人跨入这斗室的门槛那时起,他一刻也没有完全置之不理。他甚至有着千百种理由必须谨慎对待路易十一的这个神通广大的御医雅克·库瓦提埃,才会让这大夫这样带着生客来见他。因此,当他听到雅克·库瓦提埃说下面的话,脸色*一点也不热情:

“对啦,堂·克洛德,我带来一位教友,他仰慕大名前来拜会。”

“先生也是学术界的?”副主教问道,锐利的目光直盯着雅克的这位同伴,发现这个生客双眉之下的目光并不亚于自己的那样炯炯有神和咄咄逼人。

在微弱的灯光下只能约略判断,这是一个六十上下的老头①,中等身材,看上去病得不轻,精神衰颓。脸部侧面尽管轮廓十足市民化,但具有某种威严,隆突的弓眉下面眼珠闪闪发光,仿佛是从兽穴深处射出来的光芒;拉下来的帽沿一直遮住鼻子,但可以感觉到帽子下面转动着具有天才气质的宽轩的额头。

他亲自回答副主教的问题。

“尊敬的大师,”他声音低沉地说道,“您名闻遐迩,一直传到敝人耳边。我特地前来求教。在下只是外省一个可怜的乡绅,应先脱鞋才能走进学者们的家里。应当让您知道我的姓名,我是杜朗若伙伴。”

“一个乡绅取这样的名字,真是稀奇!”副主教心里揣摩着。然而,他顿时觉得自己面对着某种强有力和严重的东西。

凭借他的睿智,本能地忖度杜朗若伙伴皮帽下面脑袋里的智慧并不在自己之下。他打量着这张严肃的脸孔,原先雅克·库瓦提埃使他-阴-郁的脸上浮现的讪笑渐渐消失了,就好比薄暮的余晖渐渐消失在黑夜的天际。他重新在他那张高大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表情-阴-郁,默不作声,手肘又搁在桌上惯常的地方,手掌托着前额。沉思片刻之后,示意两位客人坐下,并向杜朗若伙伴发话。

“先生,您来问我,不知是哪门学问?”

“尊敬的长老,”杜朗若应道,“我有病,病得很重。听说您是阿斯克勒庇奥斯②再世,所以特来向您请教医学方面的问题。”

①古希腊神话中的医神,相传为阿波罗之子。

②这老头即路易十一,当时五十八岁。

“医学!”副主教摇头说道。他看上去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杜朗若伙伴——既然这是您的名字——请转过头去。您看我的答案早已写在墙上了。”

杜朗若伙伴转过头去,看见头顶上方的墙上刻写着这句话:“医学是梦之女。——让普利克①”雅克·库瓦提埃本来听到他同伴提的问题就有气,又听到堂·克洛德的回答更恼火了。他前身贴着杜朗若的耳朵说,声音很低,免得让副主教听到:“我早就告诉您,这是个疯子。可您非来看他不可!”

“这是因为这疯子很可能说得有理,雅克大夫!”这伙伴用同样的声调应道,面带苦笑。

“随您的便吧!”库瓦提埃冷淡地回了一句。然后转向副主教说道:“堂·克洛德,您的医道挺高明的,连伊波克拉泰斯②都难不倒您了,就好比榛子难不倒猴子一样。医学是梦!若是药物学家和医学大师们在这里,他们能不砸您石头才怪哩。这么说来,您否认春|药对血的作用,膏药对肉的作用!您否认这个专为医治被称为人类的永恒患者、由花草和矿物所组成的被称为世界的永恒药房罗!”

“我既不否认药房,也不否认患者,我否认的是医生。”堂·克洛德冷淡地说道。

“听您这么说,痛风是体内的皮疹,伤口敷上一只烤鼠可以治伤,老血管适当注入新生的血液可以恢复青春,这些都是假的罗!二加二等于四,角弓反张后是前弓反张,这些也是假的了!”库瓦提埃火辣辣地说道。

①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医学家。

②公元前四世纪古希腊哲学家。

副主教不动声色*地应道:“有些事我是另有看法的。”

库瓦提埃一听,脸都气红了。

“得啦,得啦,我的好库瓦提埃,别发火嘛!”杜朗若伙伴说道。“副主教大人是自己的人么。”

库瓦提埃平静了下来,轻声嘀咕道:“说到底,这是个疯子!”

“天啊,克洛德大师,您真叫我为难。”杜朗若伙伴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是来向您求教两件事的:一件是关于我的健康,另一件是关于我的星相。”

“先生,”副主教应道,“如果这就是您的来意,那大可不必气喘吁吁地拾级爬上我的楼梯啦。我不相信医学,也不相信星相学。”

“真的!”那位伙伴说道。

库瓦提埃强笑了一下,悄悄对杜朗若伙伴说道:

“您现在可明白了吧,他是疯子。竟然不相信星相学!”

“怎能想象每道星光竟是牵在每人头上的一根线!”堂·克洛德接着说。

“那么您到底相信什么呢?”杜朗若伙伴叫了起来。

副主教犹豫了一下子,随即脸上露出-阴-沉的笑容,仿佛是在否定自己的回答:

“信上帝。”①

“我们的主。”②

杜朗若伙伴划了个十字,插上一句说。

“阿门。”库瓦提埃说道。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为拉丁文。

“尊敬的大师,”那位伙伴接着说,“看到您如此虔诚,我由衷地高兴。不过,您是赫赫有名的学者,难道您因此而一再相信学问吗?”

“不是。”副主教答道,同时抓住杜朗若伙伴的胳膊,-阴-暗的眸子又闪过热烈的光芒。“不,我并不否认学问。我长久匍匐在地上爬行,指甲直插入土里,穿过地洞的无数曲径支路,并不是没有看到我面前远处,在-阴-暗长廊的尽头,有线亮光,有道火焰,有点什么东西,大概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中央实验室的反光,即患者和智者突然发现了上帝的那个实验室。”

“说到底,您认为什么东西是真实和可信的呢?”杜朗若伙伴打断他的话问道。

“炼金术。”

库瓦提埃惊叫了起来:“当真!堂·克洛德,炼金术固然有其道理,但您为什么诅咒医学和星相学呢?”

“你们的人学,纯属子虚!你们的天学,纯属子虚!”副主教威严地说道。

“这未免对埃皮达夫罗斯和迦勒底①太放肆了。”医生冷笑着顶了一句。

“请听我说,雅克大人,我说这话是诚心诚意的。我不是御医,王上并没有赏赐给我代达洛斯②花园来观测星座。——请别生气,听我说下去。

①古希腊神话中的能工巧匠,长于建筑与雕塑。

②埃皮达夫罗斯为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城市,位于阿尔戈斯北部,有医神阿斯克庇奥斯的神殿。迦勒底在苏美尔西部地区,古帝国(或称新巴比伦帝国),以天文学、星相学著称。

——您从中得到了什么真理,我说的不是医学——因为那是太荒唐的玩艺儿——,而是星相学的什么真理?请告诉我,古希腊纵行上下倒序书写方式①有何长处,齐罗弗数字和齐弗罗数字②又有什么新奇之处。”

“难道您否认锁骨的交感力,否认通神术是从中产生的吗?”库瓦提埃说道。

“错矣,雅克大人!您的那些方法没有一个是可以应验的。

然而炼金术却有其种种的发现。诸如冰埋在地下一千年就变成水晶,铅是各种金属的鼻祖(黄金不是金属,黄金是光),您能否定这些结果吗?铅只需经过每期为二百年的四个周期,便相继从铅态变为红砷态,从红砷态变为锡态,再从锡态变为白银。难道这不是事实吗?然而,相信什么锁骨,什么满线③,什么星宿,这很滑稽可笑,就像大契丹的百姓相信黄鹂会化为鼹鼠,麦种会变成鲤鱼一般!”

“我研究过炼金术,但我认为……”库瓦提埃叫道。

①指每道星光系在某个人头上的命运线。

②齐罗弗和齐弗罗是犹太人对《旧约全书》传统解释的两个用语。齐罗弗从一到十的十个数位,形成质因所呈现的最先的万千世界。

③齐弗罗指犹太人对《旧约全书》所作的象征性*解释的全部方法,是从希伯来语字母顺序的每个字母来做解释的。

古希腊逐行倒序的书写方式是一行从右到左,另一行从左到右,逐行交替,有人称为牛耕式。这里书中指纵行上下倒序,可能指希伯来语字母顺序倒置的一种方法,即末了和开头的两个字母对换,末了和开头的第二个字母对换,依此逐字对换,希伯来语字母顺序便有顺序和逆序两种纵行,正与古希腊横向逐行倒序的方式相近。

副主教咄咄逼人,不容他说完,接着说道:“而我呀,我研究过医学、星相学和炼金术。瞧,真理就在这里(他边说边从柜子上拿起一只前面提到的装满粉末的瓶子),光明就在这里!伊波克拉代斯,那是梦幻;乌拉妮亚①,那也是梦幻;赫尔墨斯②,那是一种想象。黄金,那是太陽;造出金子来,那就是上帝。这才是独一无二的知识!不瞒您说,我探究过医学和星相学,都是虚无,虚无!人体,漆黑一团;星宿,漆黑一团!”

话音一落,随又跌坐在椅子上,姿态威仪,如神附体。杜朗若伙伴静静地注视着他,库瓦提埃强作冷笑,微微耸肩,悄声一再念道:“不折不扣的疯子!”

“不过,”杜朗若伙伴突然说道,“那奇妙的目标,您达到了没有?您造出金子了吗?”

“要是我造出来了,法兰西国王就该叫克洛德,而不叫路易了!”副主教应道,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杜朗若伙伴一听,皱起眉头来。

“我说了什么来的?”堂·克洛德带着轻蔑的微笑接着说。

“我假如能重建东罗马帝国,法兰西宝座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妙极了!”那个伙伴说。

“噢!名符其实的可怜的疯子!”库瓦提埃喃喃说道。

①古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使者,亡灵的接引神,又被说成是炼金术之祖。

②九缪斯之一,司天文学。

副主教继续往下说,看起来只在回答他自己头脑中的问题:

“当然并非如此,我现在仍在爬行;我在地道里爬,石子擦破了我的脸和双膝。我只能隐隐约约地窥看,却不能注目静观!我不能读,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

“那么等您会读了,就能造出金子吗?”那个伙伴问道。

“这有谁会怀疑呢?”副主教答道。

“既然如此,圣母深知我现在迫切需要金钱,所以我很乐意学读您的书。尊敬的大师,请告诉我,您的科学会不会与圣母为敌,或者使她不悦呢?”伙伴问道。

对这问题,堂·克洛德只是冷静而又傲慢地应道:“我是谁的副主教?”

“这是实话,大师。那好吧!请教一教我,好吗?让我跟您一起拼读吧。”

克洛德顿时活像撒母耳①,摆出一副俨若教皇的威严的姿态,说道:

①圣经传说中人物,以色*列士师并先知。

“老人家,进行这样的旅行,要经历种种奥秘,需要漫长的岁月,这将超过您的有生之年。您的头发都花白了!人们走进地穴时满头乌发,而出来时却只能白发苍苍。单单科学本身,就会把人的脸孔弄得双颊深陷,容颜憔悴,气色*干枯;科学并不需要老年人那布满皱纹的脸孔。不过,您若有心一定要在您这样的年纪学习此道,破译先哲们那令人生畏的文字,那就来找我好了,我将试试看。我不会叫您这可怜的老头去观看先哲赫罗多图斯①所叙述的金字塔墓室,或是巴比伦的摩天砖塔,或是印度埃克林加庙宇白大理石的宽宏圣殿。我同您一样,没有见过迦勒底人依照西克拉神圣式样建造的泥土建筑物,也没有见过被毁的所罗门庙宇,也没有见过以色*列王陵破碎的石门。我们只读手头上现有的赫尔墨斯著作的片断。我将向您解释圣克里斯朵夫雕像、播种者的寓意,以及圣小教堂门前那两个天使——一个把手插在水罐里,另一个把手伸入云端——的象征意义……”

雅克·库瓦提埃刚才受到副主教声色*俱厉的驳斥,十分难堪,这时听到这里,又振作精神,打断副主教的话,洋洋得意,俨然像一个学者对另一个学者那般:“错了,克洛德朋友。②象征不是数。您把奥尔甫斯③错当成赫尔墨斯了。”

“搞错的是您!”副主教严肃地反驳道。“代达洛斯是地基,奥尔甫斯是高墙,赫尔墨斯是大厦。这是一个整体。”说到这里,转身对杜朗若说道:“您随时都可以来,我要给您看一看尼古拉·弗拉梅尔坩锅里残存的金属,您可以拿它同巴黎吉约姆的黄金作个比较。我要教您希腊文Peristera④这个词的神秘功用。不过,我首先要教您阅读一个个大理石字母,一页页花岗岩著作。

①古希腊神话中山林女神之一。

②古希腊神话中人物,著名歌手和乐师,相传曾创建一种秘教,叫奥尔甫斯教。

③原文为拉丁文。

④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哲学家。

我们先从吉约姆主教的门廊和圆形圣约翰教堂的门廊起,走到圣小教堂,然后再走到马里伏尔街尼古拉·弗拉梅尔的宅邸,到他在圣婴公墓上的坟墓,到他在蒙莫朗锡街的两所医院。我要教您读一读圣热尔韦医院和铁坊街门廊上四个大铁架上那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我们还要一同拼读圣科默教堂、火刑者①圣日芮维埃芙教堂、圣马丁教堂、屠宰场圣雅各教堂等等门脸上的奥秘……”

杜朗若尽管目光何等聪慧,但似乎早就听不懂堂·克洛德在说什么了,于是打断他的话:

“天啊!您说的这些书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一本!”副主教答道。

这么说着,他推开斗室的窗子,指着宏伟的圣母院教堂。

只见圣母院的两座钟楼、教堂的石头突角和奇形怪状的后部,黑黝黝的侧影映现在星空上,好似一只双首的带翼狮身巨怪蹲坐在城中央。

副主教对着这庞大的建筑物静静地凝视了片刻,然后叹息了一声,伸出右手,指向桌上摊开的那本书,又伸出左手,指向圣母院,忧郁的目光慢慢从书本移向教堂,说道:

“唉!这个将毁掉那个。”

库瓦提埃急忙凑近那本书,并不禁叫了起来:“哎唷,不就是这个么!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无非是安东尼于斯·科布尔歇一四七四年在纽伦堡印行的《圣保罗书信集注》②嘛!这并不是新书,而是格言大师皮埃尔·隆巴尔的一本旧作。莫非因为它是印刷的?”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指被认为有异教邪说而被教会处于火刑的人。

“您可说对了!”克洛德答道,看上去沉浸在沉思默想中,一直站着,屈起的食指撑在纽伦堡著名出版社印出的那本对开书上。接着又添上这些莫测高深的言语:“唉!唉!小的往往战胜大的;一颗牙齿会战胜一个庞然大物。尼罗河的老鼠能咬死鳄鱼,箭鱼能戳死鲸鱼,书籍将毁掉建筑!”

正当雅克大夫低声对其同伴没完没了唠叨着“他是疯子”,这时修道院的熄灯钟敲响了。这次,他那同伴应道:

“我想是的。”

到了这个时刻,任何外人都不能留在修道院里。两个客人只得告退了。杜朗若伙伴道别时说:“大师,我敬爱学者和

贤士,尤其敬重您。明日请您到小塔宫去,您问一下图尔圣马丁修道院的住持就可以了。”

副主教回到住处,惊讶得目瞪口呆,终于明白这个杜朗若伙伴是何人,因为记起图尔圣马丁修道院契据汇编里有这么一段文字:圣马丁修道院住持,即法兰西国王,根据教会惯例,享有与圣弗南蒂于斯同样的僧侣薪俸,并应掌管教堂金库。①

据说,从此后,每当路易十一回到巴黎时,副主教常被召去同王上谈话;还说,堂·克洛德的声誉,使奥利维埃·勒丹和雅克·库瓦提埃黯然失色*,于是库瓦提埃我行我素,常常对国王出言不逊。

①原文为拉丁文。

《巴黎圣母院》:第四卷 第06章 不孚众望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6章 不孚众望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副主教和敲钟人在圣母院周围大大小小百姓当中是很不得人喜欢的。每当克洛德和卡齐莫多一同外出——这是常有的事——,只要人们一见仆随主后,两人一起穿过圣母院周围群屋之间那些清凉、狭窄、-阴-暗的街道,他们一路上就会遭到恶言恶语、冷嘲热讽。除非克洛德·弗罗洛昂首挺胸走着,脸上露出一副严峻、甚至威严的表情,那班嘲笑的人才望而生畏,不敢作声,但这是少有的事。在他们居住的街区,这两个人就像雷尼埃①所说的两个“诗人”:形形色*色*的人儿都追随着诗人,就像黄莺吱吱喳喳追赶猫头鹰。

①雷尼埃(1573—1613):法国诗人。

忽而只见一个鬼头鬼脑的小淘气,为了穷开心,竟不惜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跑去用一支别针扎进卡齐莫多驼背的肉里;忽而是一个漂亮的小妞,轻佻放荡,脸皮厚得可以,故意走近去用身子擦着克洛德教士的黑袍,冲着他哼着嘲讽的小调:躲吧,躲吧,魔鬼逮住了。有时候,一群尖牙利嘴的老太婆,蹲在-阴-暗的门廊一级级台阶上,看到副主教和打钟人从那儿经过,便大声鼓噪,咕咕哝哝,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儿表示欢迎:“嗯!来了两个人:一个人的灵魂就像另一个的身体那样古怪!”再不然,是一帮学子和步兵在玩跳房子游戏,一起站起来,以传统的方式向他们致敬,用拉丁语嘲骂:哎啊!哎啊!克洛德与瘸子①。

不过,这种叫骂声,十有八九,教士和钟夫是听不见的。卡齐莫多太聋,克洛德又太过于沉思默想,压根儿没有听见这些优美动听的话儿。

①原文为拉丁文。

《巴黎圣母院》:第四卷 第05章 克洛德·弗罗洛(续)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5章 克洛德·弗罗洛(续)
一四八二年,卡齐莫多大约二十岁,克洛德·弗罗洛三十六岁上下:一个长大成*人了,另一个却显得老了。

今非昔比,克洛德·弗罗洛已不再是托尔希神学院当初那个普通学子了,不再是一心照顾一个小孩的那个温情保护人了,也不再是既博识又无知、想入非非的年轻哲学家了。如今,他是一个刻苦律己、老成持重、郁郁寡欢的教士,是世人灵魂的掌管者,是若扎的副主教大人,巴黎主教的第二号心腹,蒙列里和夏托福两个教区的教长,领导着一百七十四位乡村本堂神甫。这是一个威严而-阴-郁的人物。当他双臂交叉,脑袋低俯在胸前,整个脸只呈现出昂轩的光脑门,威严显赫,一副沉思的神情,款款从唱诗班部位那些高高尖拱下走过时,身穿白长袍和礼服的唱诗童子、圣奥古斯丁教堂的众僧、圣母院的教士们,个个都吓得浑身发抖。

不过,堂·克洛德·弗罗洛并没有放弃做学问,也没有放弃对弟弟的教育,这是他人生的两件大事。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两件甜蜜舒心的事情也略杂苦味了。正如保罗·迪阿克尔①所言,日久天长,最好的猪油也会变味的。

①保罗·迪阿克尔(约720—约799),伦巴第历史学家。

这个绰号为磨坊的小约翰·弗罗洛,由于所寄养的磨坊环境的影响,并没有朝着其哥哥克洛德原先为他所确定的方向成长。长兄指望他成为一个虔诚、温顺、博学、体面的学生,然而小弟弟却跟幼树似的,辜负了园丁的用心,顽强地硬是朝着空气和陽光的方向生长。小弟弟茁壮成长,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却一味朝向怠惰、无知和放荡的方向发展。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捣蛋鬼,放荡不羁,叫堂·弗罗洛常皱眉头;却又极其滑稽可笑,精得要命,叫大哥常发出会心的微笑。克洛德把他送进了自己曾经度过最初几年学习和肃穆生活的托尔希神学院;这座曾因弗罗洛这个姓氏而显赫一时的神圣庙堂,如今却由这个姓氏而丢人现眼,克洛德不禁痛苦万分。有时,他为此声色*俱厉把约翰痛斥一番,约翰倒是勇敢地承受了。说到底,这小无赖心地善良,这在所有喜剧中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是,训斥刚了,他又依然故我,照旧心安理得,继续干他那些叛经离道和荒诞的行径。忽而对哪个雏儿(新入学的大学生就是这么称呼的)推搡一阵,以示欢迎——这个宝贵的传统一直被精心地保存到我们今天;忽而把一帮按照传统冲入小酒店的学子鼓动起来,差不多全班都被鼓动起来①,用“进攻性*的棍子”把酒店老板狠揍一顿,喜气洋洋地把酒店洗劫一空,连酒窖里的酒桶也给砸了。

①原文为拉丁文。

于是,托尔希神学院的副学监用拉丁文写了一份精彩的报告,可怜巴巴地呈送给堂·弗罗洛,还痛心地加上这样一个边注:一场斗殴,主要原因是纵欲①。还有,据说,他的荒唐行径甚至一再胡闹到格拉里尼街②去了,这种事发生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身上是骇人听闻的。

由于这一切的缘故,克洛德仁爱之心受到打击,他满腹忧伤,心灰意冷,便益发狂热地投入学识的怀抱:这位大姐至少不会嘲笑你,你对她殷勤,她总是给你报偿的,尽管所付的报酬有时相当菲薄。因此,他越来越博学多识,同时,出自某种自然逻辑的结果,他作为教士也就越来越苛刻,作为人也就越来越伤感了。就拿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智力、品行和性*格都有某些相似之处,总是持续不断地发展,只有生活中受到严重的干扰才会中断。

克洛德·弗罗洛早在青年时代就涉猎了人类知识的几乎一切领域,诸如实证的、外在的、合乎规范的种种知识,无一不浏览,因此除非他自己认为直到极限③而停止下来,那就不得不继续往前走,寻找其他食粮来满足其永远如饥似渴的智力所需。拿自啃尾巴的蛇这个古代的象征来表示做学问,尤为贴切。看样子克洛德·弗罗洛对此有切身的体会。有些严肃的人断定:克洛德在穷尽人类知识的善之后,竟大胆钻进了恶④的领域。据说,他已经把智慧树的苹果⑤一一尝遍了。

①典出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亚当的女人经不住蛇的诱惑,亚当经不住女人的诱惑,偷吃了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

②原文为拉丁文。

③原文为拉丁文。

④原文格拉里尼街是当时下流场所聚集的地方。

⑤原文为拉丁文。

然后,或许由于饥饿,或许由于智慧果吃厌了,终于咬起禁果①来了。正如看官已经看见,凡是索邦大学神学家们的各种讲座,仿效圣伊莱尔②的文学士集会,仿效圣马丁的教谕学家们的争辩,医学家们在圣母院圣水盘前聚会,克洛德都轮番参加了。

凡是四大官能这四大名厨能为智力所制订和提供的一切被允准的菜谱,他都狼舌虎咽吃过了,但还没有吃饱却已经腻了。于是,遂向更远、更深挖掘,一直挖到这种已穷尽的、具体的、有限的学识底下,也许不惜拿自己的灵魂去冒险,深入地穴,坐在炼金术士、星相家、方士们的神秘桌前;这桌子的一端坐着中世纪的阿维罗埃斯③、巴黎的吉约姆和尼古拉·弗拉梅尔,而且在七枝形大烛台的照耀下,这张桌子一直延伸到东方的所罗门、毕达哥拉斯④和琐罗亚斯德⑤。

不论是对还是错,起码人们是这么设想的。

有件事倒是真的,那就是副主教经常去参谒圣婴公墓,他的父母确实与一四六六年那场瘟疫的其他死难者都埋葬在那里;不过,他对父母墓穴上的十字架,似乎远不如对近旁的尼古拉·弗拉梅尔及其妻子克洛德·佩芮尔的坟墓上那些千奇百怪的塑像那样虔诚。

①琐罗亚斯德(约公元前7至6世纪):古代波斯宗教的改革者,袄教的创建人。

②毕达哥拉斯(约公元前580—约公元前500):古希腊数学家、哲学家,古希腊秘传宗教的创始人。

③阿维罗埃斯(1126—1198):阿拉伯哲学家。其著作中曾对亚里士多德哲学进行评论,发展了唯物和唯理两方面的学说。后来他的学说被教会宣判为邪说。

④圣伊莱尔:这里指古代一座本笃会修道院。

⑤指肉欲之果。

还有件事也是真的:人们时常发现副主教沿着伦巴第人街走去,悄悄溜进一幢座落在作家街和马里沃街拐角处的房屋里。这幢房子是尼古拉·弗拉梅尔建造的,他一四一七年前后就死在这里,打从那时起便一直空着,业已开始倾颓了,因为所有国家的方士和炼金术士纷纷到这里来,单是在墙壁上刻名留念,就足以把屋墙磨损了。这房屋有两间地窖,拱壁上由尼古拉·弗拉梅尔本人涂写了无数的诗句和象形文字。邻近有些人甚至肯定,说有一回从气窗上看见克洛德副主教在两间地窖里掘土翻地。据猜测,弗拉梅尔的点金石就埋藏在这两个地窖里,因此整整两个世纪当中,从马吉斯特里到太平神父,所有炼金术士一个个把里面土地折腾个不停,恨不得把这座房屋搜寻个遍,把它翻个底朝天,在他们的践踏下,它终于渐渐化为尘土了。

另有件事也确实无疑:副主教对圣母院那富有象征意义的门廊,怀有一种奇异的热情。这个门廊,是巴黎主教吉约姆刻写在石头上的一页魔法书。这座建筑物的其余部分千秋万代都咏唱着神圣的诗篇,他却加上这样如此恶毒的一个扉页,因此肯定下了地狱受煎熬。据说,克洛德副主教还深入研究了圣克里斯朵夫巨像的奥秘,这尊谜一般的巨像当时竖立在教堂广场的入口处,民众把它谑称为灰大人。不过,大家所能看到的,是克洛德常常坐在广场的栏杆上,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没完没了,凝望着教堂门廊上的那许多雕像,忽而观察那些倒擎灯盏的疯癫处女,忽而注视那些直举灯盏的圣洁处女;有时候,又默默计算着左边门道上那只乌鸦的视角,这只乌鸦老望着教堂某个神秘点,尼古拉·弗拉梅尔的炼金石若不在地窖里,那准藏在乌鸦所望的地方。顺便说一下,克洛德和卡齐莫多这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竟从不同的层次上那样笃诚热爱圣母院,这座教堂在当时的命运说起来够奇异的了。卡齐莫多,本能上是半人半兽,他爱圣母院来自其雄浑整体的壮丽、宏伟与谐和;克洛德,学识奥博,想象力炽烈,爱它的寓意、神秘传说、内涵、门面上分散在各种雕刻下面的象征,就像羊皮书中第一次书写的文字隐藏在第二次的文字下面;总而言之,克洛德爱圣母院向人类智慧所提出的那永恒的谜。

末了,还有一件事也是真实的,那就是副主教在那座俯视着河滩广场的钟楼里,就在钟笼旁边,给自己安排了一小间密室,不许任何人进去,据说,不经他允许,甚至连主教也不许进。这间密室几乎就在钟楼顶端,满目乌鸦巢,早先是贝尚松的雨果主教①设置的,他有时就在里面施魔法。这间密室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无人知晓;可是,每天夜里,从河滩广场上时常可以看见它在钟楼背面的一个小窗洞透出一道红光,时断时续,忽隐忽现,间隔短暂而均匀,显得十分古怪,仿佛是随着一个人呼吸时在喘气那般,而且,那红光与其说是一种灯光,倒不如说是一种火焰。在黑暗中,在那么高的地方,它使人感到非常奇怪,所以那些爱说长道短的女人就说开了:“瞧啊,那是副主教在呼吸啦,那上面是地狱的炼火在闪耀。”

①雨果二世·德·贝尚松(1326—1332)。——雨果原注

这一切毕竟不足于证明其中有巫术。不过,烟确实那么大,难怪人家猜测有火①,因而副主教恶名声相当昭著。我们不得不说,埃及人邪术、招魂术、魔法之类,即使其中最清白无邪的,在交由圣母院宗教裁判所那班老爷审判时,再也没有比副主教那样更凶狠的敌人、更无情的揭发者了。不管他是真心实意感到恐怖也罢,还是玩弄贼喊捉贼的把戏也罢,反正在圣母院那些饱学的众教士心目中,副主教始终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灵魂闯入了地狱的门廊,迷失在犹太神秘教的魔窟中,在旁门左道的黑暗中摸索前进。民众对此也是不会误会的,凡是有点洞察力的人都认为,卡齐莫多是魔鬼,克洛德· 弗罗洛是巫师。显而易见,这个敲钟人必须为副主教效劳一段时间,等期限一到,副主教就会把他的灵魂作为报酬带走。因此,副主教虽然生活极其刻苦,却在善良人们心目中,名声是很臭的。一个笃奉宗教的人,哪怕是如何没有经验,也不会不嗅出他是一个巫师的。确实,随着年事增高,他的学识中出现了深渊,其实深渊也出现在他的心灵深处。只要观察一下他那张脸孔,透过密布的-阴-云看一看其闪烁在面容上的灵魂,人们至少是有理由这样认为的。他那宽阔的额头已经秃了,脑袋老是俯垂,胸膛总是因叹息而起伏,这一切到底是何缘故?他的嘴角时常浮现十分辛酸的微笑,同时双眉紧蹙,就像两头公牛要抵角一样,他的脑子里转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念头呢?他剩下的头发已花白,为什么?有时他的目光闪耀着内心的火焰,眼睛就像火炉壁上的窟窿,那又是什么样的火焰呢?

①语义双关,既指克洛德施巫术而冒烟喷火,也兼有“无烟不起火”——事出有因之意。

内心剧烈活动的这种种征候,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期,尤其达到了极其强烈的程度。不止一回,唱诗童子发现他独自一人在教堂里,目光怪异而明亮,吓得连忙溜跑了。不止一回,做法事合唱时,紧挨着他座位的教士听见他在唱“赞美雷霆万钧之力”当中,夹杂着许多难以理解的插语。也不止一回,专给教士洗衣服的河滩洗衣妇,不无惊恐地发现:若扎的副主教大人的白法衣上有指甲和手指掐过的皱痕。

话说回来,他平日却益发显得道貌岸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堪为表率了。出自身份的考虑,也由于性*格的缘故,他一向远离女人,如今似乎比以往都更加憎恨女色*了。只要一听见女人丝绸衣裙的窸窣声,便即刻拉下风帽遮住眼睛。在这一点上,他是百般克制和严以律己,怎么苛刻也唯恐不周,连博热公主一四八一年十二月前来释谒圣母院隐修院时,他一本正经地反对她进入,向主教援引了一三三四年圣巴泰勒弥日①前一天颁布的黑皮书的规定为理由,因为这黑皮书明文禁止任何女人,“不论老幼贵贱”,一律不许进入隐修院。对此,主教不得不向他引述教皇使节奥多的命令:某些命妇可以例外,“对某些贵妇,除非有丑行,不得拒绝。”可是副主教依然有异议,反驳说教皇使节的该项命令是一二○七年颁发的,比黑皮书早一百二十七年,因此事实上已被后者废除了。结果他拒绝在公主面前露面。

①八月二十四日。

此外,人们也注意到,近来他对埃及女人和茨冈女人似乎更加憎恶了,甚至请求主教下谕,明文禁止吉卜赛女人到教堂广场来跳舞和敲手鼓;同时,还查阅宗教裁判所那些发霉的档案,搜集有关男女巫师因与公山羊、母猪或母山羊勾结施巫术而被判处火焚或绞刑的案例。

《巴黎圣母院》:第四卷 第04章 狗与主人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4章 狗与主人
话说回来,卡齐莫多对任何人都怀有恶意和仇恨,却对一个人是例外,爱他就像爱圣母院,也许犹有过之。此人就是克洛德·弗罗洛。

此事说来很简单。是克洛德·弗罗洛抱走了他,收留了他,抚养了他,扯大了他。小不丁点儿,每当狗和孩子们撵着他狂叫,他总是赶紧跑到克洛德·弗罗洛的胯下躲藏起来。克洛德·弗罗洛教会了他说话、识字、写字。克洛德·弗罗洛还使他成为敲钟人。然而,把大钟许配给卡齐莫多,这无异于把朱丽叶许配给罗米欧。

因此,卡齐莫多的感激之情,深沉,炽烈,无限。尽管养父时常板着脸孔,-阴-霾密布,尽管他总是言词简短、生硬、蛮横,卡齐莫多的这种感激之情却一刻也未曾中止过。从卡齐莫多的身上,副主教找到了世上最俯首贴耳的奴隶,最温顺的仆人,最警觉的猛犬。可怜的敲钟人聋了以后,他和克洛德·弗罗洛之间建立了一种神秘的手势语,唯有他俩懂得。这样,副主教就成了卡齐莫多唯一还保持着思想沟通的人。在这尘世间,卡齐莫多只有与两样东西有关系:圣母院和克洛德·弗罗洛。

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副主教对敲钟人的支配力量,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敲钟人对副主教的眷恋之情。只要克洛德一做手势,只要一想到要讨副主教的喜欢,卡齐莫多就立即从圣母院钟楼上一溜烟冲了下来。卡齐莫多身上这种充沛的体力发展到如此非凡的地步,却又懵里懵懂交由另个人任意支配,这可真是不可思议。这里面无疑包含着儿子般的孝敬,奴仆般的依从;也包含着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慑服力量。这是一个可怜的、愚呆的、笨拙的机体,面对着另一个高贵而思想深邃、有权有势而才智过人的人物,始终低垂着脑袋,目光流露着乞怜。最后,超越这一切的是感恩戴德。这种推至极限的感激之情,简直无可比拟。这种美德已不属于人世间那些被视为风范的美德范畴。所以我们说,卡齐莫多对副主教的爱,就是连狗、马、大象对主人那样死心塌地,也望尘莫及。

《巴黎圣母院》:第四卷 第03章 猛兽的牧人自己更凶猛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3章 猛兽的牧人自己更凶猛
却说,到了一四八二年,卡齐莫多已长大成*人了。由于养父克洛德·弗罗洛的庇护,当上了圣母院的敲钟人有好几年了。而他的养父也靠恩主路易·德·博蒙大人的推荐,当上了若扎的副主教;博蒙大人于一四七二年在吉约姆·夏蒂埃去世后,靠其后台、雅号为公鹿的奥利维埃——由于上帝的恩宠,他是国王路易十一的理发师 ——的保举,升任为巴黎主教。

卡齐莫多就这样成了圣母院的敲钟人。

随着岁月推移,这个敲钟人跟这座主教堂结成了某种无法形容的亲密关系。身世不明,形体又丑陋,这双重的厄运注定他永远与世隔绝,这不幸的可怜人从小便囚禁在这双重难以逾越的圈子当中,靠教堂的收养和庇护,对教堂墙垣以外的人世间一无所见,这早已习以为常了。随着他长大成*人,圣母院对他来说相继是卵,是巢,是家,是祖国,是宇宙。

确实,在这个人和这座建筑物之间存在着某种先定的默契。他还是小不丁点儿,走起路来歪歪斜斜,东颠西倒,在教堂穹窿的-阴-影中爬来爬去,瞧他那人面兽躯,就仿佛真是天然的爬行动物,在罗曼式斗拱投下许许多多奇形怪状-阴-影的潮湿昏暗的石板地面上匍匐蠕动。

尔后,当他头一次无意间抓住钟楼上的绳索,身子往绳索上一吊,把大钟摇动起来时,他的养父克洛德一看,仿佛觉得好似一个孩子舌头松开了,开始说话了。

就这样,卡齐莫多始终顺应着主教堂渐渐成长,生活在主教堂,睡眠在主教堂,几乎从不走出主教堂一步,时时刻刻承受着主教堂神秘的压力,终于活像这座主教堂,把自己镶嵌在教堂里面,可以说变成这主教堂的组成部分了。他身体的一个个突角——请允许我们用这样的譬喻——正好嵌入这建筑物的一个个凹角,于是他似乎不仅是这主教堂的住客。而且是它的天然内涵了。差不多可以这么说,他具有了这主教堂的形状,正如蜗牛以其外壳为形状那般。主教堂就是他的寓所,他的洞穴,他的躯壳。他与这古老教堂之间,本能上息息相通,这种交相感应异常深刻,又有着那么强烈的磁气亲合力和物质亲合力,结果他在某种程度上粘附于主教堂,犹如乌龟粘附于龟壳那般。这凹凸不平的圣母院就是他的甲壳。

我们在这里不得不运用这些修辞手法,无非是要表达一个人和一座建筑物之间这种奇特的、对称的、直接的、几乎是同体的结合,故无须告知看官切莫从字面上去理解这些譬喻。同时也不必赘言,在如此长期和如此密切的共居过程中,他早已对整个主教堂了如指掌了。这座寓所是他所特有的,其中没有一个幽深的角落卡齐莫多没有进去过,没有一个高处他没有爬上去过。他一回又一回地只靠雕刻物凹凸不平的表面,就攀缘上主教堂正面,有好几级高度哩。人们常常看见他像一只爬行在笔立墙壁上的壁虎,在两座钟楼的表面上攀登。这两座孪生的巨大建筑物,那样高耸,那样凶险,那样叫人望而生畏,他爬上爬下,既不晕眩,也不畏惧,更不会由于惊慌而摇摇晃晃。只要看一看这两座钟楼在他的手下那样服服贴贴,那样容易攀登,你不由会觉得,他已经把它们驯服了。由于他老是在这巍峨主教堂的深渊当中跳来跳去,爬上爬下,嬉戏玩耍,他或多或少变成了猿猴、羚羊、犹如卡拉布里亚①的孩子,还不会走路就会游泳,一丁点儿的小毛娃跟大海玩耍。

再说,不仅他的躯体似乎已经按照主教堂的模样塑造成形,而且他的灵魂也是如此。这个灵魂是怎样的状态呢?它在这种包包扎扎下,在这种粗野的生活当中,到底形成了什么样的皱褶,构成了什么样的形状,这是难以确定的。卡齐莫多天生独眼,驼背,跛足。克洛德· 弗罗洛以极大的耐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教会他说话。然而,厄运却始终紧随着这可怜的弃婴。圣母院的打钟人十四岁时又得了一个残疾,钟声震破了他的耳膜,他耳聋了,这下子他的残缺可就一应俱全了。造化本来为他向客观世界敞开着的唯一门户,从此猛然永远关闭了。

这门户一关闭,就截断了本来还渗透到卡齐莫多灵魂里那唯一的一线欢乐和唯一的一线光明。这灵魂顿时坠入沉沉的黑夜。这不幸的人儿满腹忧伤,如同其躯体的畸形一样,这种忧伤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难以医治的了。我们还得再说一句:他耳朵一聋,在某种程度上也就哑了。因为,为了不让人取笑,他从发现自己耳聋的时候起,就毅然打定主意,从此沉默不语,除非当他独自一个人时才偶或打破这种沉默。他的舌头,克洛德·弗罗洛费了好大气力才把它松开来,如今他自己却心甘情愿结扎起来。于是,当他迫不得已非开口不可时,舌头却麻木了,笨拙了,就像一道门的铰链生锈了那般。

①意大利南部一个地区名。

假如我们现在设法透过这坚硬的厚皮一直深入到卡齐莫多的灵魂,假如我们能够探测出他那畸形躯体结构的各个深处,假如我们有可能打起火把去瞧一瞧他那些不透明的器官的背后,探测一下这个不透明生灵的-阴-暗内部,探明其中每个幽暗的角落和荒唐的盲管,突然以强烈的光芒照亮他那被锁在这兽穴底里的心灵,那么我们大概就可以发现这不幸的灵魂处在某种发育不良、患有佝偻病的拙劣状态,就像威尼斯铅矿里的囚徒,在那犹如匣子般太低太短的石坑里,身子老弯成两截,很快就老态龙钟了。

身体残缺不全,精神一定萎缩无疑。卡齐莫多几乎感觉不到有什么依照他的模样塑成的灵魂,在他体内盲动。外界事物的印象先得经过一番巨大的折射,才会到达他的思想深处。他的大脑是一种特殊的介质,穿过大脑产生出来的思想无一不是扭曲的。经过这种折射而来的思考,必然是零乱不一的,偏离正道的。

由此产生许许多多视觉上的幻象,判断上的谬误,思想上的偏离,胡思乱想,忽而疯狂,忽而痴呆。

这种命中注定的形体结构,其第一种后果就是他对事物投射的目光受到干扰。他对事物几乎接受不到任何立即的感知。外部世界在他看来似乎比我们要远得多。

他这种不幸的第二种后果,就是使他变得很凶狠。

他确实很歹毒,因为他生情蛮野;而蛮野是因为他长得丑恶。他的天性*如同我们的天性*一样,也有其逻辑。

他的力气,发展到那样非凡的程度,也是他狠恶的一个原因。霍布斯①曾说,坏孩子身体都强壮②。

话说回来,应当替他说句公道话,歹毒也许不是他的天性*。他自从起步迈入人间,便感到、尔后又看到自己到处受人嘲笑、侮辱、排斥。在他看来,人家一说话,无一不是对他的揶揄或诅咒。慢慢长大时,又发现自己周围唯有仇恨而已。他便把仇恨接了过来,也沾染上这种普遍的恶性*。他捡起人家用来伤害他的武器,以怨报怨。

总而言之,他把脸转向人家,总是非心甘情愿的。他的主教堂对他就足够了。主教堂到处尽是大理石雕像,有国王,有圣徒,有主教,至少他们不会冲着他的脸大声嘲笑,他们总是用安详和霭的目光望着他。其他的雕像虽是妖魔鬼怪,却对他卡齐莫多并不仇恨。他太像它们了,它们是不会恨他的。

它们宁愿嘲笑其他的人。圣徒们是他的朋友,必然是保佑他的;鬼怪也是他的朋友,必然是保护他的。因此,他常常向它们推心至腹,久诉衷肠。有时一连几个钟头,蹲在这些雕像随便哪一尊面前,独自同它说话。一有人来,赶紧躲开,就像一个情人悄悄唱着小夜曲时突然被撞见了。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托马斯·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

再说,在他心目中,圣母院不单单是整个社会,而且还是整个天地,整个大自然。有了那些花儿常开的彩色*玻璃窗,他无须向往其他墙边成行的果树了;有了萨克逊式拱柱上那些鸟语叶翠、绿荫如织的石刻叶饰,他无须梦想其他树荫了;有了教堂那两座巨大的钟楼,他无须幻想其他山峦了;有了钟楼脚下如海似潮的巴黎城,他无须追求其他海洋了。

这座慈母般的主教堂,他最热爱的要算那两座钟楼了:钟楼唤醒他的灵魂;钟楼使他的灵魂把不幸地收缩在洞穴中的翅膀展开飞翔;钟楼也有时使他感到欢乐。他热爱它们,抚摸它们,对它们说话,懂得它们的言语。从两翼交会处那尖塔的排钟直到门廊的那口大钟,他对它们都一一满怀深情。后殿交会处的那钟塔,两座主钟楼,他觉得好似三个大鸟笼,其中一只只鸟儿都由他喂养,只为他一个人歌唱。尽管正是这些钟使他成为聋子,但天下做母亲的总是最疼爱那最叫她头痛的孩子。

诚然,那些钟的响声是他唯一还听得见的声音。唯其如此,那口大钟是他最心爱的。每逢节日,这些吵吵闹闹的少女在他身边欢蹦活跳,但在这家族中他最喜欢的还是这口大钟。这口大钟名叫玛丽,独自在南钟楼里,陪伴她的是其妹妹雅克莉娜,这口钟小一点,笼子也小一点,就摆在玛丽的笼子旁边。这口钟之所以取名为雅克莉娜,那是因为赠送这口钟给圣母院的让·德·蒙塔居主教的妻子叫这个名字的缘故——尽管如此,他后来还是逃脱不了身首异处上鹰山的结局①。第二座钟楼里还有六口钟,最后,交会处钟塔另有六口更小的钟和一口木钟,只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四晚饭后,直至复活节瞻礼前一日的清晨才敲这口木钟的。这样,卡齐莫多在其后宫里一共有十五口钟,其中最得宠的是大玛丽。

钟声轰鸣的日子里,卡齐莫多那兴高采烈的样子,真是难以想象。只要副主教一放他走,说声“去吧!”他便连忙爬上钟楼的螺旋形梯子,其速度比别人下楼梯还要快。他气喘吁吁,一头钻进那间四面悬空的大钟钟室,虔敬而又满怀爱意地把大钟端详了一会儿,柔声细气地对它说话,用手轻轻抚摸,仿佛它是一匹即将骋驰的骏马一般。他要劳驾它,感到心疼。这样爱抚之后,随即呼喊钟楼下一层的几只钟,命令它们先动起来。这几只钟都悬吊在缆绳上,绞盘轧轧作响,于是那帽盖状的巨钟便缓慢晃动起来。卡齐莫多,心突突直跳,两眼紧盯着大钟摆动。钟舌一撞着青铜钟壁,他爬上去所站着的木梁也随之微微震动。卡齐莫多随大钟一起颤抖起来。他纵声狂笑,喊叫道:“加油呀!”这时,这口声音低沉的巨钟加速摆动,随着它摆动的角度越来越大,卡齐莫多的眼睛也越瞪越大,闪闪发光,像火焰燃烧。末了,钟乐轰鸣,整座钟楼战栗了,从地基的木桩直至屋顶上的三叶草雕饰,梁木啦,铅皮啦,砌石啦,全一齐发出轰轰声响。这时候,卡齐莫多热血沸腾,白沫飞溅,跑来跑去,从头到脚跟着钟楼一起抖动。大钟像脱缰的野马,如癫似狂,左右来回晃动,青铜大口一会对着钟楼这边的侧壁,一会对着那边侧壁,发出暴风雨般的喘息声,方圆十几里远都听得见。

①蒙塔居(1349—1409),路易五世的宠臣,路易六世在位时任财政总监。

一四○九年勃艮第公爵以盗用公款罪下令逮捕他,并在巴黎菜市场处以斩首。

卡齐莫多就站在这张开的钟口面前,随着大钟的来回摆动,忽而蹲下,忽而站起,呼吸着那令人丧胆的大钟气息,一会儿望了望他脚下足有两百尺深那人群蚁集的广场,一会儿又瞧了瞧那每秒钟都撞击着他耳膜的巨大铜舌。这是他唯一能听见的话语,唯一能为他打破那万籁俱寂的声音。他心花怒放,宛如鸟儿沐浴着陽光。霍然间,巨钟的疯狂劲儿感染了他,他的目光变得异乎寻常,就像蜘蛛等待苍蝇那样,伺候着巨钟晃动过来,猛然纵身一跳,扑到巨钟上面。于是,他悬吊在深渊上空,随着大钟可怕的摆动被掷抛出去,遂牢牢抓住青铜巨怪的护耳,双膝紧夹着巨怪,用脚后跟猛踢,加上整个身子的冲击力和重量,巨钟益发响得更狠了。这时,钟楼震撼了;他,狂呼怒吼,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棕色*头发倒竖起来,胸腔里发出风箱般的响声,眼睛喷着火焰,而巨面钟在他驱策下气喘吁吁,如马嘶鸣。于是,圣母院的巨钟也罢,卡齐莫多也罢,全然不复存在了,而只成了梦幻,成了旋风,成了狂风暴雨,成了骑着音响骋驰而产生的眩晕,成了紧攥住飞马马背狂奔的幽灵,成了半人半钟的怪物,成了可怕的阿斯托夫①,骑着一头活生生的鹰翅马身的青铜神奇怪兽飞奔。

①阿斯托夫:英国传说中的王子,其号角能发出可怖的声音。

有了这个非凡生灵的存在,整座主教堂才有了某种难以形容的生气。似乎从他身上——至少群众夸大其词的迷信说法是如此——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圣母院所有大小石头方有了活力,这古老教堂的五脏六腑才悸动起来。

只要知道他在那里,人们便即刻仿佛看见走廊里和大门上那成千上万雕像个个都活了起来,动了起来。确实,这大教堂宛如一个大活人,在他手下服服贴贴,唯命是从,他可以随心所欲,叫它随时放开大嗓门呼喊。卡齐莫多犹如一个常住圣母院的精灵,依附在它的身上,把整座教堂都充满了。由于他,这座宏伟的建筑物仿佛才喘息起来。他确实无处不在,一身化作许许多多卡齐莫多,密布于这座古迹的每寸地方。有时,人们惊恐万分,隐约看见钟楼的顶端有个奇形怪状的侏儒在攀登,在蠕动,在爬行,从钟楼外面坠下深渊,从一个突角跳跃到另个突角,要钻到某个蛇发女魔①雕像的肚皮里去掏什么东西:那是卡齐莫多在掏乌鸦的窝窠。有时,会在教堂某个-阴-暗角落里碰见某种活生生的喷火怪物②,神色*-阴-沉地蹲在那里:那是卡齐莫多在沉思。有时,又会看见钟楼下有个偌大的脑袋瓜和四只互不协调的手脚吊在一根绳索的末梢拼命摇晃:那是卡齐莫多在敲晚祷钟或祷告三钟③夜间,时常在钟楼顶上那排环绕着半圆形后殿四周的不牢固的锯齿形栏杆上面,可以看见一个丑恶的形体游荡:那还是圣母院的驼子。于是,附近的女人都说,整座教堂显得颇为怪诞、神奇和可怖;这里那里都有张开的眼睛和嘴巴;那些伸着脖子、咧着大嘴、日夜守护在这可怕教堂周围的石犬、石蟒、石龙,吼声可闻;若是圣诞夜,大钟似乎在咆哮,召唤信徒们去参加热气腾腾的午夜弥撒,教堂-阴-森的正面上弥漫着某种气氛,就好像那高大的门廊把人群生吞了进去,也好像那花瓣格子窗睁着眼睛在注视着人群。而所有这一切都来自卡齐莫多。古埃及人会把他当做这神庙的神;中世纪的人会以为他是这神庙的妖怪;其实,他是这神庙的灵魂。

①指早、中、晚三次宣告祈祷圣母的钟声。

②这种神话中吐火怪物通常是狮首、羊肚、龙尾。

③希腊神话中的女魔,谁被它看见,便立即化为石头。

因此,那些知道有过卡齐莫多的人认为,今天的圣母院是凄凉的,了无生气,死气沉沉。人们感到有什么东西消失了。这个庞大的躯体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副骷髅;灵魂已经离去,空留着它住过的地方,如此而已。这就好像一个头颅光有两只眼窝,目光却没有了。

《巴黎圣母院》:第四卷 第02章 克洛德·弗罗洛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2章 克洛德·弗罗洛
确实,克洛德·弗罗洛并非平庸之辈。

上个世纪,人们通常唐突地把中产家族笼统称为上等市民阶层或小贵族。克洛德便是出身于这样的一个中产家族。这个家族从帕克莱兄弟继承了蒂尔夏普采邑,这个采邑原属于巴黎主教所有,为了采邑上的二十一幢房屋,十三世纪时在教会法庭争讼不休。如今作为该采邑的拥有者,克洛德·弗罗洛是巴黎及各城关有权享有年贡的七乘二十加一①位领主之一,因此他的姓名长期都以这种身份登记在田园圣马丁教堂的档案中,排列在弗朗索瓦·雷兹君的唐加维尔公馆和图尔学院之间②。

克洛德·弗罗洛早在儿时,就由父母作主,决定献身神职。

①按法文字母顺序,蒂尔夏普排列在唐加维尔和图尔之间。

②这是当时一种计数法,即一百四十一。

家里从小就教他用拉丁文阅读,教他低眉垂目,轻声细语。还只一丁点儿大,父母便把他送到大学城的托尔希学院去过着幽居的生活。他就是在那里靠啃弥撒经文和辞典①长大成*人的。

再说,这孩子生性*忧郁,庄重,严肃,学习勤奋,领会很快。娱乐时从不大声嚷叫,福阿尔街举行酒神节狂欢时几乎不去凑热闹,对什么是打耳光和揪头发②一无所知,在一四六三年那场编年史学家郑重其事冠之以“大学城第六次骚乱”的暴动中未曾露过一次面。他不事言笑,难得揶揄别人,不论是对蒙塔居学院那班可怜的神学子,他们老是穿着一种叫卡佩特的短头篷而得了卡佩特学子的美名;也不论是对多尔蒙神学院那班靠奖学金过活的学子,脑袋瓜剃得精光,身著深绿、蓝、紫三色*粗呢大氅,四圣冠③红衣主教在证书中称之为天蓝色*和褐色*④。

相反,他却非常勤快地出入约翰—德—博维街大大小小学堂。瓦尔的圣彼得教堂的主持每次开始宣讲教规,总是发现有个学生最先到场,就待在他讲坛的对面,紧贴着圣旺德勒日齐尔学校的一根柱子,那就是克洛德·弗罗洛,只见他随身带着角质文具盒,咬着鹅毛笔,垫在磨破了的膝盖上涂涂写写,冬天里还对着手指头不断哈气。每星期一早晨,歇夫—圣德尼学堂一开门,教谕博士米尔·德·伊斯利埃老爷总是看见一个学子最先跑来,上气不接下气,这就是克洛德·弗罗洛。因此,神学院的这个年轻学生才十六岁,却在玄奥神学方面可以同教堂神甫相匹敌,在经文神学方面可以同教议会神甫争高低,在经院神学方面可以同索邦大学的博士相媲美。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四圣冠”为教堂名,因四圣徒而得名。

③原文为拉丁文。

④这里指刻苦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

神学一学完,他便匆匆忙忙钻研起教谕来,从《箴言大全》一头栽入《查理曼敕令集成》,以强烈的求知欲,如饥似渴地把一部又一部教令连续吞了下去,诸如伊斯珀尔的主教泰奥多尔教令,伏尔姆的主教布夏尔教令,夏特尔的主教伊夫教令;随后又生吞活剥啃下了继查理曼敕令之后的格拉田①敕令、格列高利九世敕令集、奥诺里乌斯三世的《论冥想》②书简。从六一八年泰奥多尔主教开始,一直到一二二七年格列高利教皇结束的那个时代,是在混乱不堪的中世纪中民权和教权相互斗争并发展的时代,他对这波澜壮阔的动荡时代鞭辟入里,了如指掌,弄得滚瓜烂熟。

把教谕消化之后,他便一头扑向医学和自由艺术③。钻研了草药学、膏药学。一举成了发烧和挫伤、骨折和脓肿的行家里手。雅克·德·埃斯珀尔若在世,一定会接受他为内科大夫,里夏尔·埃兰若在世,也会承认他为外科大夫。在艺术方面从学士、硕士直至博士学位所必读的书籍,也都一一浏览了。还学习了拉丁语、希腊语、希伯来语,这三重圣殿当时是很少人涉足的。他在科学方面博采众长,兼收并蓄,真是到了狂热的程度。到了十八岁,他的四大智能都考验通过了。在这个年轻人看来,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求知。

①自由艺术指文法、修辞学、辨证法、音乐、算术、几何学、天文学等七种。

②原文为拉丁文。

③格拉田(?—约1160),意大利的修士和经学家。这里指由他编纂的一部名为《敕令》的经书。

大概就在这个时期,一四六六年夏天异常酷热,瘟疫肆虐,仅在巴黎这个子爵采邑就夺去了四万多人生命,据约翰·德·特鲁瓦所载,其中有“国王的星相师阿尔努这样聪慧而诙谐的正人君子”。大学城里流传,蒂尔夏普街瘟疫之害尤为惨重。而克洛德的父母恰好就住在这条街上自己的采邑里。年轻的学子惊慌万分,急忙跑回家去。一进家门,得知父母亲在头一天晚上已去世了。他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弟弟还活着,没人照顾,躺在摇篮里哇哇直哭。这是全家留给克洛德的唯一亲人了。年青人抱起小弟弟,满腹心思,离家走了。在此之前,他一心一意只做学问,从此才开始真正的生活。

这场灾难是克洛德人生的一次危机。他既是孤儿,又是兄长,十九岁竟成了家长,觉得自己霍然间从神学院那种种沉思默想中猛醒过来,回到了这人世的现实中来。于是,满怀恻隐之心,对小弟弟疼爱备至,尽心尽力。过去还只是一味迷恋书本,如今却充满人情味的爱意,这可真是感人肺腑的稀罕事儿。

这种情感发展到某种离奇的程度,在他那样不谙世故的心灵中,这简直是初恋一般。这可怜的学子从小就离开父母,对双亲几乎素不相识,被送去隐修,可以说被幽禁在书籍的高墙深院里,主要是如饥似渴进行学习研究,直到此时只一心一意要在学识方面发展自己的才智,要在文学方面增长自己的想象力,因此还没来得及考虑把自己的爱心往哪里摆的问题。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弟弟,这个幼小的孩子,突然从天上坠落在他怀里,使他焕然成为新人。他顿时发现,世上除了索邦大学的思辨哲学之外,除了荷马的诗之外,还存在别的东西;发现人需要感情,人生若是没有温情,没有爱心,那么生活只成为一种运转的齿轮,干涩枯燥,轧轧直响,凄厉刺耳。然而,在他那个岁数,代替幻想的依然只是幻想,因此只能想象:骨肉亲,手足情,才是唯一需要的;有个小弟弟让他爱,就足以填补整个生活的空隙了。

于是,他倾其全部的热情去爱他的小约翰,这种热情已经十分深沉、炽烈、专注了。这个孱弱的可怜的小人儿,眉清目秀,头发金黄、鬈曲,脸蛋红润,这个孤儿除了另个孤儿的照料,别无依靠,这叫克洛德打从心底里为之激动不已。既然他秉性*严肃而爱思考,便满怀无限的同情心,开始考虑如何抚养约翰了。他对小弟弟关怀备至,倾心照顾,仿佛这小弟弟是个一碰就破的宝贝疙瘩似的。对小家伙来说,他不仅仅是大哥,而且成了母亲。

小约翰还在吃奶时便失去了母亲,克洛德便把他交给奶妈喂养。除了蒂尔夏普采邑之外,他还从父业中继承了磨坊采邑,它是附属于戎蒂伊方塔寺院的。这磨坊在一个小山岗上,靠近温歇斯特(比塞特)城堡。磨坊主的妻子正养着一个漂亮的孩子,而且离大学城不远。克洛德便亲自把小约翰送去给她喂养。

从此后,克洛德觉得自己有拖累,对生活极其严肃认真。

思念小弟弟不但成了他的娱乐,而且还成为他学习的目的。决心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他对上帝应负的某种前途,决心一辈子都不讨老婆,不要有孩子,而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就是弟弟的幸福和前程。因此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专心致志于他的教职使命了。由于他的才华,他的博学,以及身为巴黎主教的直接附庸①,所有教会的大门都对他敞开着。才二十岁,就由于教廷的特别恩准,成为神甫,并作为巴黎圣母院最年轻的神甫,侍奉着因过晚举行弥撒而被称做懒汉祭坛②的圣坛。

这样,他比以往更一头埋在所心爱的书本里,有时放下书本,只是为了跑到磨坊采邑去个把钟头。这种孜孜不倦的求知欲|望和严于律己的刻苦精神,在他这样的年龄真是凤毛麟角,于是他很快就博得了隐修院上下的敬重和称赞。他那博学多识的美名早已越过隐修院院墙,传到民众当中,只不过稍微有点走了样——这在当时是常有的事——,得到了巫师的雅号。

每逢卡齐莫多日,他都去懒汉祭坛给懒汉们③做弥撒。这座祭坛就在唱诗班那道通向中堂右侧的门户旁过,靠近圣母像。这时,他刚做完弥撒要回去,听到几个老太婆围着弃婴床七口八舌,喋喋不休,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①指平民,这是中世纪对平民的贬称。

②原文为拉丁文。

③指采邑的隶属关系。

于是便向那个如此惹人憎恨、岌岌可危的可怜小东西走了过去。一看到这小东西那样凄惨,那样畸形,那样无依无靠,不由联想起自己的小弟弟来,顿时头脑中产生一种幻觉,仿佛看见同样的惨状:假如他死了,他亲爱的小约翰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悲惨地被抛在这弃婴木床上。这种种想法一齐涌上心头,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便一把把小孩抱走了。

他把小孩从麻布口袋里拖出来一看,确实奇丑无比。这可怜的小鬼左眼上长着一个疣子,脑袋缩在肩胛里,脊椎弓曲,胸骨隆兀,双腿弯曲,不过看起来很活泼,尽管无法知道他咿咿哑哑说着什么语言,却从他的啼叫声中知道这孩子相当健壮和有力气。克洛德看见这种丑恶的形体,益发同情怜悯,并出自对小弟弟的爱,暗自发誓,一定要把这弃婴抚养成*人,将来小约翰不论犯有多么严重的错误,都会由他预先为小弟弟所做的这种善行作为抵偿。这等于他在弟弟身上某种功德投资,是他预先为弟弟积存起来的一小桩好事,以备这小淘气有朝一日缺少这种钱币之需,因为通往天堂的买路钱只收这种钱币。

他给这个养子洗礼,取名卡齐莫多,这或者是想借以纪念收养他的那个日子,或者是想用这个名字来表示这可怜的小东西长得何等不齐全,几乎连粗糙的毛坯都谈不上。一点不假,卡齐莫多独眼,驼背,罗圈腿,勉勉强强算个差不多人样儿而已①。

①卡齐莫多在拉丁文的原义是“差不多”的意思。

《巴黎圣母院》:第四卷 第01章 善良的人们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1章 善良的人们
这个故事发生前十六年,卡齐莫多星期日①清晨,圣母院举行弥撒过后,人们发现在教堂广场左边砌在地面石板上那张木床里,有人放了一个小生命,正对着圣克里斯朵夫那尊伟大塑像。一四一三年,曾有人想把这位圣者和骑士安东尼·德·埃萨尔老爷的石像一起推倒时,这位信徒的石像一直屈膝仰望着这位圣者。按照当时的习俗,凡是弃婴都放在这张木床上,求人慈悲为怀,加以收养。谁肯收养,尽可以把孩子抱走。木床前面有只铜盆,那是让人施舍扔钱用的。

纪元一四六七年卡齐莫多日早晨,这躺在木床上的小生

物,看来激起群众极大的好奇,木床周围密密麻麻挤了一大群人,其中绝大多数人是女性*,几乎全是老妈子。

①卡齐莫多星期日,也称卡齐莫多日,指复活节后第一个星期日。

前排低身俯视着木床的就有四个老太婆,从她们穿着类似袈裟的无袖披风来看,可以猜想她们是某个慈善会的。史册为什么没有把这四位审慎、可敬的嬷嬷的姓名传给后世,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们是阿妮斯·艾尔姆、雅娜·德·塔尔姆、昂里埃特·戈蒂埃尔、戈榭尔·维奥莱特,这四人全是寡妇,全是埃田纳—奥德里小教堂的老修女,这一天得到她们院长的允准,根据皮埃尔·德·埃伊①的院规,出门前来听布道的。

不过,就算是这四位诚实的奥德里修女暂时遵守了皮埃尔·德·埃伊的章程,却心甘情愿地违反米歇尔·德·布拉舍和毕泽的红衣主教极不人道地规定她们不许开口的律条。

“这是什么东西,嬷嬷?”阿妮斯问戈榭尔道,一边端详着那个小东西,他看见那么多目光注视着他,吓得哇哇直哭,在木床上拼命扭动着身子。

“这怎么得了,要是他们像现在这样生孩子?”雅娜说道。

“生孩子的事我可不在行,不过,瞧瞧面前这个孩子,就是一种罪孽。”阿妮斯又说道。

“这哪里是一个孩子,阿妮斯!”

“这是一只不成形的猴子。”戈榭尔说道。

“这真是一个奇迹!”昂里埃特·戈蒂埃尔又接着说。

“可不是呐,从拉塔尔星期日②到现在,这已是第三个了。”阿妮斯指出。“我们上次看见奥贝维利埃圣母显灵惩罚那个嘲弄香客的狂徒,那奇迹距今还不到一个星期哩。这是本月第二个奇迹了。”

①拉塔尔星期日指四旬斋后第四个星期日。

②皮埃尔·德·埃伊(1350—1420),法国高级神职人员和神学家,曾任索邦大学的训导长、查理六世的忏悔师、毕伊主教。

“这个所谓弃婴,真是一个可怕的妖怪。”雅娜又说道。

“他这样哇哇死哭,连唱诗班童子的耳朵也要被他吵聋的。”戈榭尔继续说道。

“可以说这是兰斯大人特地把这个怪物送给巴黎大人①的!”戈蒂埃尔合掌添了一句。

“我想,”阿妮斯·艾尔姆说,“这是一头畜生,一头野兽,是一个犹太男人同一头母猪生的猪仔。反正与基督教徒无关的玩艺儿,应该扔进河里淹死,要不,扔进火里烧死!”

“我真希望没有人认领才好哩。”戈蒂埃尔接着说道。

“啊,上帝呀!”阿妮斯突然叫了起来。“沿着河边往下走,紧挨着主教大人府邸,那小巷的底里有座育婴堂,说不定人家会把这小妖怪送去给那些可怜的奶妈喂养的!换上我,我宁愿喂养吸血鬼呐。”

“可怜的艾尔姆,瞧您多么天真!”雅娜接着说。“难道您没有看出来,这个小怪物起码四岁了,对您的奶头才不会像对烤肉叉子那么有胃口哩。”

事实上,“这个小妖怪”(就是我们,也难以给予别的称呼)确实不是初生的婴儿。这是一小堆肉体,形状非常分明,蠕动也十分有力,裹在一个印有当时任巴黎主教的吉约姆·夏蒂埃大人姓名缩写的麻袋里,脑袋伸在麻袋外面。这个脑袋,怪里怪气的,只见一头浓密的棕发,一只眼睛,一张嘴巴,几颗牙齿。眼睛泪汪汪,嘴巴哇哇叫,牙齿看上去只想咬人。整个这一切在麻袋里拼命挣扎,把周围不断扩大、不断更新的观众看得目瞪口呆。

①兰斯和巴黎当时都是子爵采邑。

殷富的贵妇阿洛伊丝·德·贡德洛里埃夫人,头饰金角上拖着一条长长的纱巾,手牵着一个六岁左右的漂亮女孩,正路过这里,遂在木床前停了下来,把那个可怜的小东西端详了好一会儿,而她那个可爱的小女孩百合花·德·贡德洛里埃,满身绫罗绸缎,用美丽的手指头指着木床上常年挂着的木牌子,拼读着上面的字:弃婴。

“说真的,我本来以为这里只陈列真正的小孩呢!”贵夫人厌恶地扭过头去,说道。

话音一落,随即转过身去,同时往铜盆里扔下一枚弗洛

林银币①

,落在小钱币中间直响,埃田纳-奥德里小教堂的那几个可怜的老修女一看,眼睛睁得老大。

过了片刻,王上的枢密官、庄重而博学的罗贝尔·米斯特里科尔打从这里经过,他一只胳膊挟着一大本弥撒书,另只胳膊挽着他妻子吉勒梅特·梅蕾斯命妇,这样他两边各有一个调节者:一个是调节精神的,另一个是调节物质的。

“弃婴!看来是被遗弃在冥河岸边上的!”

枢密官在仔细察看了那东西后说道。

“只看见他有一只眼睛,另只眼睛上长着疣子。”吉勒梅特命妇提醒说。

“那不是疣子,而是一个卵,里面藏着跟他一个模样的另一个魔鬼,那里面又有一个卵,卵里又有一个魔鬼,依此类推,无穷无尽。”罗贝尔·米斯特里科尔接着说道。

①弗洛林银币:古代佛罗伦萨的币名。

“您怎么知道呢?”吉勒梅特·梅蕾斯问道。

“我一看就知道了。”枢密官应道。

“枢密官大人,您看这个所谓弃婴预兆着什么?”戈榭尔问道。

“灭顶之祸。”米斯特里科尔应道。

“啊!我的上帝!”听众中有个老太婆说道,“由于这个孽障,去年瘟疫横行,现在听说英国人就要在阿尔弗勒大批登陆了。”

“这样,王后九月也许来不了巴黎啦。”另个老太婆接岔道。“生意已经糟透了。”

“我的意见是,”雅娜·德·塔尔姆叫道,“巴黎的百姓最好是让这个小巫师挺尸在柴堆上,而不是在木板上。”

“在熊熊燃烧的柴堆上。”又有个老太婆补充道。

“那样做会更稳妥些。”米斯特里科尔说道。

有个年轻神甫站在一旁有好一会儿了,听着奥德里小教堂几个修女的议论和枢密官的训示。此人面容严肃,额门宽阔,目光深邃,不声不响地拨开人群挤向前去,仔细瞅了瞅小巫师,伸出手去护住他。此人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所有的虔婆都已经沉醉在替熊熊燃烧的美妙柴堆拍马溜须了。

“这孩子我收养了。”神甫说。

他用袈裟一裹,把孩子抱走了。观众茫然地望着他离去。

不一会儿,只见他走进那道当时从教堂通往隐修院的红门,随即无影无踪了。

开头一阵惊愕过去之后,雅娜·德·塔尔姆咬着戈蒂埃尔的耳朵说:

“嬷嬷,我早就跟您说过,这个年轻的教士克洛德·弗罗洛先生是个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