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第九卷 第05章 红门的钥匙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5章 红门的钥匙
然而,埃及姑娘究竟以何种神奇方式获救的,公共舆论使副主教明白了。当他得知这事时,他心中的酸甜苦辣是什么滋味,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本来已经接受了爱斯梅拉达死了这一说法。这样他倒也清静下来了,因为他已经痛苦得不能再痛苦了。人类心灵(堂·克洛德曾思考过这些问题)能够包容失望的痛苦是有一定限度的,海绵浸满了水,海水尽可以从上面流过,却无法再渗进一滴泪水了。

话说回来,爱斯梅拉达死了,海绵已吸满了水,这对堂·克洛德来说,世上的一切都已经成定局了。可是如今却感觉到她还活着,弗比斯也活着,于是各种折磨,各种打击,何去何从的抉择,生不如死的痛苦,全又死灰复燃了。而克洛德对这一切已经厌倦了。

得知这个消息,他把自己关在隐修院的密室里。他既不出席教士会议,也不参加宗教祭礼。他对所有人,甚至对主教也都闭门不纳。他就这样把自己囚禁了几个星期。人们都以为他病了。他也果真病了。

他这样把自己关在屋里干什么?这个不幸的人在怎么样的思想情况下进行挣扎呢?他是否在抗拒可怕的情|欲而进行最后的挣扎吗?是否在筹划把她毁灭,也同时毁灭自己的计划吗?

他的约翰,那亲爱的弟弟,那娇惯的孩子,有一回来到他门口,敲门、咒骂、恳求,接二连三自报名字,克洛德就是不肯开门。

整整几天,他从早到晚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从隐修院的这扇窗子,看到爱斯梅拉达的住处,常常看到她和她的山羊在一起,有时也和卡齐莫多在一起。他注意到这个可恶的聋子对埃及姑娘关怀备至,百依百顺,体贴入微,俯首贴耳。他回忆起——因为他记性*很好,而记忆却是折磨嫉妒汉的——他想起某一天晚上敲钟人瞅看跳舞女郎的那种奇特目光。他反复思忖,究竟是什么动机驱使卡齐莫多去救了她。他目睹了吉卜赛姑娘和聋子之间千百次接触的小场面,从远处看去,用他情|欲的眼光加以品评,他觉的那一幕幕哑剧无不充满深情。他对女人奇特的天性*是很信不过的。于是,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萌发出一种万万没有想到的嫉妒心理,叫他都要羞愧和愤慨得脸红耳赤。“那个队长还说得过去,可这一位呀!”这种念头叫他心慌意乱。

每天夜晚,他受尽可怕的煎熬。打从他知道埃及姑娘还活着,一度纠缠着他的种种鬼魂和坟墓的冰冷念头消失了,可是肉欲又回来刺激着他。他感到那棕褐皮肤的少女离他那么近,不由得在床上扭动不已。

每天夜晚,凭借他那狂热的想象力,爱斯梅拉达的千姿百态又历历在目,更使他全身的血都在沸腾。他看见她直挺挺倒在被捅了一刀的弗比斯身上,双眼紧闭,裸露着的美丽胸脯溅满了弗比斯的血,就在那销魂荡魄的时刻,副主教在她苍白的嘴唇上印了一个吻。不幸的姑娘虽然半死不活,却仍感到那灼热的亲吻。他又看到刽子手粗蛮的大手把她衣裳剥掉,露出她的小脚、优雅而浑圆的小腿,嫩白柔软的膝盖,并将她的脚装进用螺丝绞紧的铁鞋。他又看见那比象牙还白的腿孤零零地伸在托特吕的那可怕刑具之外。最后他想象着那少女穿着内衣,脖子上套着绞索,双肩赤裸,双脚赤裸,几乎赤身**,就像他最后一天看见她时那样。这些婬*荡的形象使他攥紧拳头,一阵战栗顺着脊椎骨遍及全身。

有一天夜里,这些形象是那样残酷地折磨着他,他血管里流动着童贞和教士的血一下子发热起来,欲火中烧,只得咬紧枕头,蓦地跳下床,罩衫往衬衣上一披,提着灯,身子半裸,魂不附体,眼中冒着欲火,冲出了小室。

他知道哪儿可以找到从隐修院通往教堂的那道红门的钥匙。大家知道,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把钟楼楼梯的钥匙的。

那一夜,爱斯梅拉达把一切痛苦都抛开,带着希望和温馨的心情,在小屋里睡着了。她已睡了一会儿,像往常一样。

老梦见弗比斯,忽然,似乎听到周围有什么声响。她向来睡眠很警觉,睡得不稳,像鸟儿一般,一有动静就惊醒了。她睁开眼睛,夜晚一团漆黑,可是,她看到窗口有一张面孔在瞅她,因为有一盏灯照着这个人影。这人影一发现被爱斯梅拉达察觉,便把灯吹灭了。不过姑娘还是瞥见他了。她恐惧地闭上眼睛,用微弱的声音道,“啊!是那个教士?”

她经受过的一切不幸,一下子像闪电似地又浮现在她脑际。顿时浑身冰凉,又瘫倒在床上。

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接触到另一个人,不由一阵战栗,猛烈惊醒了,怒冲冲地坐了起来。

是教士刚才偷偷摸摸溜到了她身边,用双臂将她抱住。

她想叫喊,却叫不出来。

“滚开,魔鬼!滚开,杀人犯!”她又愤怒又惊恐,只能用颤抖而低弱的嗓音说道。

“行行好!行行好!”教士一边喃喃说道,一边将嘴唇印在她的肩膀上。

她双手抓住他秃头上仅有的一点头发,竭力避开他的吻,好像那是蝎螫蛇咬。

“行行好!”不幸的人反复说道。“要是你知道什么是我对你的爱情,那该有多好!我对你的爱,是烈火,是融化的铅,是千把插在我心头的刀啊!”

话音一落,他以超人的力量抓住她的双臂。她吓得魂不附体,喊道:“放开我,不然,我要啐你的脸!”

他松开手,说:“骂吧,打吧,撒泼吧!你要怎么样都行!

可是怜悯我吧!爱我吧!”

她随即像小孩子生气似地揍他。她伸直美丽的手去捶他的脸:“滚蛋,魔鬼!”

“爱我吧!爱我吧!可怜可怜我!”可怜的教士大声叫道,同时滚倒在她身上,用抚摸来回答她的捶打。

霍然间,她感到他的力气比她大得多,只听见他咬牙切齿地说:“该了结啦!”

她在他的拥抱下被制服了,悸动着,浑身无力,任他摆布。她感到一只婬*荡的手在她身上乱摸。她奋力最后挣扎,大喊起来:“救命!快来救我!有个吸血鬼!吸血鬼!”

没有人赶来。只有佳丽醒了,焦急地咩咩直叫。

“闭嘴!”教士气喘吁吁地说。

埃及少女挣扎着,在地上爬着,她的手碰到了一个冰凉的,像是金属的东西。原来是卡齐莫多留下的口哨。她顿生希望,激动得痉挛起来,抓住口哨,拿到嘴边,用仅存的力气使劲吹了一下,口哨便发出清晰、尖锐、刺耳的声音。

“这是什么玩艺?”教士道。

刹那间,他觉得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提了起来;小屋里一片昏暗,他看不清楚是谁这样抓住他;但听到来人愤怒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在黑暗中刚好有稀疏的微光,可以看见一把短刀在他的脑袋上方闪闪发亮。

教士认为自己瞥见了卡齐莫多的身影。他猜想那只能是他。他想起刚才进来时,在门外被横卧着的一包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何况新来的人一声不吭,他更确定无疑了。他抓住那只手持短刀的胳膊喊道:“卡齐莫多!”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竟忘记了卡齐莫多是聋子。

说时迟那时快,教士被**在地,感到一只沉重的膝盖顶在他的胸口上。从这膝盖嶙峋的形状,他认出了卡齐莫多。

这可怎么办呢?怎能让卡齐莫多认出自己呢?黑夜使聋子变成了瞎子。

他完蛋了。姑娘好似一只愤怒的母老虎,毫不怜悯,不出面来救他。短刀越来越逼近他的头。此刻真是千钧一发。霍然间,他的对手似乎一阵犹豫,以低哑的声音说道:“别把血溅到她身上!”

果真是卡齐莫多的声音。

这时,教士感到有只粗大的手拉住他的脚,将他拖出小屋。他大概就要死在那里。算他走运,月亮已升起一会儿了。

他们刚跨出小屋的门,惨白的月光正好落在教士的脸上。

卡齐莫多正面看了他一眼,不由得直打哆嗦,遂放开教士,向后倒退。

埃及少女,跨过了小屋的门槛,发现这两个人突然调换了角色*,惊讶不已。此刻是教士咄咄逼人,卡齐莫多却苦苦哀求。

教士用愤怒和斥责的动作吓唬聋子,粗暴地挥手要他滚回去。

聋子低下头,随后,他跪在埃及少女的门前,声音低沉、无可奈何地道:“大人,您先杀了我吧,以后您爱怎么干随您的便!”

他这样说着,要把短刀递给教士。教士怒不可遏,一下子扑上去,但姑娘比他更快,抢过卡齐莫多手上的刀,疯狂地纵声大笑,对教士说:“过来吧!”

她将刀举得高高的。教士犹豫不决,心想真的会砍下来。

她怒吼道:“您不敢靠近不是,胆小鬼!”随后,她以毫不怜悯的神情又添上一句,深知这比用千百块铬铁穿透教士的心还要厉害:“啊!我知道弗比斯没有死!”

教士一脚把卡齐莫多踢翻在地,狂怒地颤栗着,重又钻入楼梯的拱顶下。

他走后,卡齐莫多捡起刚才救了埃及姑娘的那只口哨。把口哨再交给她,说道,“它锈了。”随后,留下她一个人,走了。

姑娘看到刚才这一猛烈的情景,惊魂未定,筋疲力尽,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大声呜咽起来。她的前景又变得-阴-惨惨的。

教士呢,则摸索着回到了他的小室。

事情就这样完了。堂·克洛德嫉妒卡齐莫多!

他若有所思,重复着那句致命的话:“谁也休想得到她!”

《巴黎圣母院》:第九卷 第04章 陶土和水晶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4章 陶土和水晶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爱斯梅拉达的心灵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极度的痛苦,像极度的欢乐一样,来势猛烈却不经久。人的心不会长时间地停留在一个极端上。那个吉卜赛姑娘受的苦太多,剩下的只有惊骇了。

安全有了保障,她的心中又产生了希望。她置身在社会之外,在生活之外,但她隐隐约约地感到,再返回社会、返回生活,也许并不是不可能的。她就像一个死人手里保留着坟墓的钥匙。

她觉得长期纠缠着她的那些可怕景象慢慢离她而去。所有可怕的幽灵,皮埃拉·托特吕,雅克·夏尔莫吕,所有的人,甚至教士本人,都从她的脑海中渐渐抹去了。

再说,弗比斯还活着,她深信不疑,因为她亲眼看见过他。弗比斯的生命,这就是一切。一连串致命的打击,使她心如槁木死灰,但她在心灵中却只发现还有一样东西、一种感情依然屹立着,那就是她对卫队长的爱。因为,爱就好比一棵树,自行生长,深深扎根在我们整个内心,常常给一颗荒芜的心披上绿装。

无法解释的是,这种激*情愈盲目,它则愈顽固。它自身没有道理时,正是最为牢固了。

爱斯梅拉达想到卫队长,心中不无苦涩。毫无疑问,可怕的是他也会受骗,可能相信那件绝不可能的事,也许认为那个宁愿为他舍弃上千次生命的姑娘真的捅了他一刀。说到底,不应过分责怪他:她岂不是承认她的罪行吗?懦弱的女人,她岂不是在酷刑之下屈服了吗?全部错误在于她自己。她就是让人拔去手指也不该说那样的话呀。总之只要能再见到弗比斯一面,哪怕只一分钟,只说一句话,只丢一个眼色*,就可以使他醒悟,使他回心转意。她对此毫不怀疑。许多奇怪的事情,当众请罪那天意想不到弗比斯在场,还有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这一切把她搅得糊里糊涂。那姑娘大概是他的姐妹吧。这种解释不合情理,她却深感满意,因为她需要相信弗比斯一直爱她,只爱她一个人。他不是向她山盟海誓吗?她那么天真、轻信,难道还要别的什么吗?再说在这个事件中,种种假象与其说不利于他倒不如说是不利于她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于是,她等待着,她希望着。

再说说教堂,这个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的大教堂,看护她,拯救她,本身就是最灵验的镇静剂。这座建筑的庄严轮廓,姑娘周围各种事物的宗教仪态,可以这么说,从这座巨石的每个毛孔中渗透出来的,虔诚和宁静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在她身上起作用。建筑物也传出各种声音,那么慈祥、那样庄严,慰藉着这个病弱的灵魂。主祭教士的单调歌声,众信徒给教士时而含糊不清、时而响亮的应和,彩色*玻璃窗和谐共鸣的颤动,好似百只小号回响的管风琴声,像大蜂房般嗡嗡直响的三座钟楼,所有这一切宛如一个乐队,其气势磅礴的音阶欢蹦活跳,从人群到钟楼,再从钟楼到人群,不断升升降降,麻痹了她的记忆,她的想象,她的痛苦。大钟尤其使她感到陶醉。这些巨大的乐器好像往她身上大量倾泻了一种磁波。

因此,每天初升的太陽发现她一天比一天情绪更平静,呼吸更均匀,脸上也微有红润。随着内心的创伤逐渐愈合,脸上重新焕发出优雅和俊美的风姿,不过更为沉静,更为安祥。她又恢复了过去的性*情,甚至多少像她原先那样的欢乐,那样噘着小嘴的娇态,那样对小山羊的疼爱,那样她对唱歌的爱好,那样对贞洁的珍重。早上,她小心翼翼地在她住处的角落里穿好衣服,害怕隔壁阁楼的什么住户从窗口看到。

在思念弗比斯之余,埃及姑娘偶尔想到了卡齐莫多。这是她与人类、与活人之间的唯一纽带、唯一联系、唯一交往。不幸的姑娘啊!她比卡齐莫多更与世界隔绝!对机缘送给她的这位古怪朋友,她一点儿也不理解,常常责备自己不能感恩戴德到了闭目不视的地步,但是她怎么样也看不惯这可怜的敲钟人,他太丑了!

他扔在地上给她的那只口哨,她并没有捡起来。这并不妨碍卡齐莫多开头几天不时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他给她送来食物篮子或水罐时,她尽可能克制自己,不至于过分的厌恶而背过身去,可是稍微流露出一点点这种厌恶的情绪,总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便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有一回,就在她抚摸着佳丽的时候,他突然出现了。看到小山羊和埃及姑娘那样亲密无间,他待在那里沉思了片刻。最后他晃着又重又丑的脑袋说:“我的不幸,是因为我还太像人了。我情愿完全是头畜牲,就像这山羊一样。”

她朝他抬起惊奇的目光。

他回答这道目光:“啊!我很清楚为什么。”说着,就走开了。又有一回,他出现在小屋门前(他从未进去过)。这时爱斯梅拉达正在哼一支古老的西班牙谣曲。她不懂歌词的意思,但它仍在她的耳边回响,因为她小时候,吉卜赛女人总哼这曲子哄她睡觉。她在哼这支歌的当儿,冷不防看到突然出现那张丑陋的脸孔,姑娘不由自主地做出一种惊恐的动作,陡然不唱了。不幸的敲钟人一下子跪在门槛上,带着恳求的神态合着他那粗糙的大手,痛苦地说:“啊!我求您,接着唱下去,不要赶我走。”她不愿伤他的心,战战兢兢地继续哼她的谣曲。这时,她的恐惧逐渐消失了,随着她哼的忧伤而缓慢的曲调,她飘飘然起来,完全沉睡了。他呢,仍跪着,双手合十,似乎在祈祷,全神贯注,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吉卜赛姑娘的明眸。他好像从她的眼睛里在听着她唱的歌。

还有一回,他来到她跟前,神情又笨拙又羞愧,好不容易才说出。“我有话要跟您说。”她打手势说明自己在听着。于是,他叹息起来,嘴唇微开,霎那间似乎要说话了,紧接着却看了看她,摇了摇头,退出去了,用手捂住脑门,让埃及姑娘茫然不知所措。

墙上刻着的许多古怪的人像,他特别喜欢其中的一个。他好像经常跟他交换兄弟般友爱的目光。有一回,埃及姑娘听到他对它说:“啊!我怎么就不跟你一样是石头呢!”

终于有一天清晨,爱斯梅拉达一直走到屋顶边上,从圆形圣约翰教堂的尖顶上方俯视广场。卡齐莫多也在那里,在她身后。他主动就这样站在那里,以便尽可能给那姑娘减轻看见他的不快。突然,吉卜赛姑娘打了个寒噤,一滴泪珠和一丝快乐的光芒同时在她眼中闪亮,她跪在屋顶边缘,焦急地朝广场伸出双臂喊道:“弗比斯!来吧!来吧!看在上天的份上!说句话,只说一句话!弗比斯!弗比斯!”她的声音,她的脸孔,她的姿势,整个人的表情叫人看了撕心裂肺,就像海上遇难的人,看见远方天边陽光里驶过一只大船,向它发出求救的信号。

卡齐莫多俯身朝广场一看,发现她这样深情而狂乱所祈求的对象原来是一个青年,一个全身闪亮着盔甲、饰物的英俊骑士,他正从广场尽头经过,勒马转了半圈,举起羽冠向一个在陽台上微笑着的美貌女子致敬。不过,军官并没有听到不幸的姑娘的呼喊,离得太远了。

可是,可怜的聋子他却听见了。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连胸膛都鼓了起来。他转过身去。他把所有的眼泪都强咽下去心胸都被填满了;他两只痉挛的拳头狠击脑袋。缩回手时,每只手掌里都有一把红棕色*的头发。

埃及少女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该死!那才像个好样的!只需外表漂亮就行了!”

这时她依然跪着,极为激动地大声叫道:“啊!瞧他下马了!他要到那房子里去!弗比斯!他听不见我的喊声!弗比斯!那个女人有多坏,与我同时跟他说话!弗比斯!弗比斯!”

聋子望着她,他是看懂了这场哑剧的。可怜的敲钟人眼里充满了眼泪,不过一滴也不让它淌下来。突然他轻轻拉她的袖边。她转过身,他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她说:“您要我帮您去找他吗?”

她高兴得叫了起来:“啊!行!去吧!跑吧!快!这个队长!这个队长!把他给我带来!我会爱你的!”她抱着他的双膝,他禁不住痛苦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去把他带到您这儿来。”随后,他转身大步走向楼梯,泣不成声。

到了广场,他只看到拴在贡德洛里埃府宅大门上的骏马,卫队长刚进屋里去。

他抬头望了望教堂的屋顶。爱斯梅拉达一直待在原地,还是原来的姿势。他痛苦地朝她摇了摇头。随后,他往贡德洛里埃家大门口的一块界碑上一靠,横下心来等候卫队长出来。这一天在贡德洛里埃府上,正是婚礼前大宴宾客的日子。

卡齐莫多看到许多人进去,却不见有人出来。他不时望着教堂顶上。埃及少女和他一样,一动不动。一个马夫出来,解开马,拉到府邸的马厩里去了。

整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卡齐莫多倚在石桩上,爱斯梅拉达待在屋顶上,弗比斯大概就在百合花的脚边。

夜幕终于降临;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一个黑暗的夜晚。

卡齐莫多凝望着爱斯梅拉达,可是看不见。不一会儿,暮霭中只剩下一丝白色*;随后,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一片漆黑。

卡齐莫多看到贡德洛里埃府宅正面的窗户从高到低都亮了,又看到广场上另外的窗子一个接一个也亮了;后来他看到这些窗户一个个全灭了。他整个晚上都坚守在岗位上。军官没有出来。最后一些过往行人也回家了,别的房屋所有窗户的灯光都熄灭了,卡齐莫多独自一人,在漆黑中待着。当时圣母院前面广场上是没有灯照明的。

然而,贡德洛里埃府的窗子仍然灯火通明,虽然已是午夜。卡齐莫多纹丝不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五光十色*的玻璃窗,只见窗上人影绰绰,舞影翩翩。他若是耳朵不聋,随着沉睡的巴黎喧闹声渐渐停息下来,他就会愈来愈清楚听到贡德洛里埃府上阵阵喜庆的喧闹声、笑声和音乐声。

约莫凌晨一点钟,宾客开始告退了,被黑暗包围着的卡齐莫多看着他们一个个从灯火辉煌的门廊里经过,却没有一个是那个卫队长。

他满腹忧伤,不时仰望天空,好像那些烦闷的人一样。大片沉重的乌云,残破而皲裂,悬吊在空中,好似从星空的天拱上垂下来皱纱的吊床,又好似挂在天穹下的蛛网。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陽台上的落地窗神秘地打开来,陽台的石头栏杆正好在他头上。从易碎的玻璃窗门走出来两个人,随即窗门又悄然无声地关上了。那是一男一女,卡齐莫多仔细辨认,好不容易才认出那男人就是漂亮的卫队长,那女人就是他早上看见从这个陽台上向军官表示欢迎的千金小姐。广场完全黑下来了,窗门再关上时,门后的猩红色*双层布帘重新落下,屋里的灯光一点儿也照不到陽台上。

那青年和那小姐,他俩的话,我们的聋子一句也听不见。

不过,如同他所能想象的那样,他们好像含情脉脉地在窃窃私语。看上去小姐只允许军官用胳膊揽住她的腰,却轻轻地拒绝他的亲吻。

卡齐莫多从下面看到了这一情景,这情景本来就不是做给人看的,益发显得优美动人。他凝视着这幸福,这美妙的情景,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说到底,在这个可怜的魔鬼身上,人的本性*并没有泯灭,他的背脊尽管歪歪斜斜,但其动情的程度却不亚于另一个人。他想着上苍太不公平,只赋予最坏的一份,女人、爱情、婬*欲永远呈现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只能看别人享乐。可是在这一情景中最使他心碎的,使他愤恨交加的,就是想到,若是埃及姑娘看见了,该会怎样的痛苦。的确,夜已很深了,爱斯梅拉达,就是还待在原地(他不怀疑),也太远了,最多只有他自己能看清陽台上那对情侣。想到这,他心里稍微宽慰些。

这时,那对情侣的交谈似乎益发激动了。千金小姐好像恳求军官别再向她提什么要求。卡齐莫多能看清的,只是见她合着秀手,笑容中含着热泪,抬头望着星星,而卫队长的眼睛火辣辣地俯望着她。

幸好,就在小姐只能有气无力地挣扎的时候,陽台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老妈子出现了,小姐似乎很难为情,军官一副恼怒的神情,接着,三个人回到屋里去了。

过了一会,只见一匹马在门廊下踏着碎步,那神采飞扬的军官,裹着夜间穿的斗篷,急速从卡齐莫多面前走过。

敲钟人让他绕过街角,随后在他后面跑起来,敏捷得像猴子一般,喊道:“喂!卫队长!”

卫队长闻声停了下来。

“这个无赖叫我做什么?”他在暗影中望着一个人影一颠一拐地朝他跑来。

卡齐莫多这时跑到他面前,大胆地一把拉住那马缰绳:

“跟我走,队长,这儿有个人要跟您说几句话。”

“他妈的!”弗比斯嘀咕道。“真是个丑八怪,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喂,伙计,快把马缰放下。”

“队长,”聋子回答,“难道您不问一问我是谁?”

“我叫你放开我的马。”弗比斯不耐烦地又说。“你这个坏蛋头吊在马笼头下想干什么?是不是把我的马当成绞刑架?”

卡齐莫多非但没有松开马缰绳,反而设法让那匹马掉头往回走。他不能理解队长为什么要拒绝,连忙对他说:“来吧,队长,是一个女人在等您。”他使劲又加上一句:“一个爱您的女人。”

“少见的无赖!”卫队长道。“他以为我非得到每个爱我或者自称爱我的女人那儿去!要是万一她跟你一样,长着一副猫头鹰的嘴脸呢?快去告诉派你来的那个女人说我要结婚了,让她见鬼去吧!”

“听我说,”卡齐莫多以为用一句话就能打消他的疑虑,大声地喊道。“来吧,大人是您认识的那个埃及姑娘!”

这句话的确给弗比斯留下深刻印象,但并不是聋子所期待的那样。大家记得,我们的风流军官在卡齐莫多从夏尔莫吕手中救下女囚之前,就与百合花退到陽台窗门后面去了。打那以后,他每次到贡德洛里埃府上做客,都小心谨慎地避免重提这个女人,到底想起她来还是痛苦的。从百合花那方面来说,认为对他说埃及姑娘还活着并不策略。弗比斯还以为可怜的西米拉死了,已有一二个月了。加之卫队长好一阵子思绪纷纭,想到这漆黑的夜晚,想到这非人的奇丑,想到这古怪送信人-阴-惨惨的声音,想到此时半夜已过,街上阒无一人,就跟碰到野僧的那天晚上一样,还想到他的马看着卡齐莫多直打鼻响。

“埃及女人!”卫队长几乎恐惧地嚷道,“什么,你是从-阴-间里来的?”

话音一落,他将手搁在短剑的手柄上。

“快,快,”聋子用力拖马,说道。“从这儿走!”

弗比斯朝他的胸口猛踢一脚。

卡齐莫多的眼里直冒金星。他往前一跳,想冲向卫队长。

但他却挺直身子对弗比斯说:“啊,有人爱着您,您多么幸运!”

他把“有人”这个字眼说得很重,随后松开马缰,“您去吧!”

弗比斯咒骂着策马奔去,卡齐莫多眼睁睁见他钻进大街的夜雾中。“啊!”可怜的聋子低声道。“竟然拒绝这事儿!”

他回到圣母院,点上灯,又登上塔楼。如他所想的那样,吉卜赛姑娘一直待在原处。

她老远就瞥见他,遂朝他跑过来。“就你一个人?”她痛苦地合起漂亮的双手,大声说道。

“我没有找到他。”卡齐莫多冷冷地说。

“你该等他通宵才对呀!”她生气地说道。

他看见她愤怒的手势,明白了她在斥责他。“我下次盯紧点。”他低下头说道。

“滚开!”她说。

他走了。她对他不满意。但他宁愿受她冷待也不愿教她伤心。他自己承受了全部痛苦。

打从这天起,埃及少女再没有见到他。他不到她的小屋里来了。至多她有时瞥见敲钟人在一座钟楼顶上忧伤地注视着她。可是,她一看见他,他就无影无踪了。

应该说,可怜的驼背人有意不来,她并不怎么伤心。她心底里倒很感激他不来。话说回来,在这方面,卡齐莫多并不抱什么幻想。

虽然她没有再看见他,但是她感到有个善良的精灵就在她身边。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她睡觉时送来新的食物。一天清晨,她发现窗口有一只鸟笼。她的小屋上方有一尊雕像,叫她看了害怕。她在卡齐莫多面前不止一次地说过。一天清晨(因为所有这些事都是在夜间做的),她看不到这雕像了。有人将它打碎了。这个一直爬到雕像上的人一定是冒着生命危险啊!

有时,晚上,她听到钟楼披檐下有个声音,好像给她催眠似的唱着一支忧伤的古怪歌曲。那是没有韵律的诗句,正如一个聋子所能写出来的那样。

不要光看脸蛋,

姑娘啊,要看心灵。

英俊少年的心常常丑陋。

有的人的心爱情留不住。

姑娘啊,松柏不好看,

不如白杨那么漂亮,

可冬天它枝叶翠绿。

唉!说这个有何用!

不漂亮生来就是错;

美貌只爱美貌,

四月背对着一月。

美是完整无缺,

美可以无所不能,

美是唯一不会只有一半的东西。

乌鸦只在白天飞,

猫头鹰只在夜里飞,

天鹅白天黑夜飞。

一天早上,她醒来看见窗口有两只插满花的花瓶。一个是水晶瓶,非常漂亮,鲜艳夺目,可是有裂痕。灌满的水都漏掉了,里面的花凋谢了。另一个是陶土壶,粗制劣造,普通平凡,但存满了水,花朵依然鲜丽红艳。

不知道这是否故意所为,但见爱斯梅拉达拿起凋谢的花束,整天将它捧在胸前。

那天,她没有听到钟楼唱歌的声音。

她对此不太介意。她终日时光都用来抚爱佳丽,注视贡德洛里埃府的大门,低声念叨弗比斯,把面包撕成碎片喂燕子。

话说回来,她再也看不见卡齐莫多,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可怜的敲钟人似乎从教堂消失了。然而有一天夜里,她没有睡着,想着她那英俊的卫队长,她听到小屋旁边有人在叹息。她惊恐万分,连忙起身,借着月光瞥见一个丑陋的人影横躺在门前。原来是卡齐莫多睡在那边一块石头上。

《巴黎圣母院》:第九卷 第03章 耳聋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3章 耳聋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发现夜里睡了个好觉。这件奇特的事使她感到诧异,她好久未睡过一次好觉了。一线明媚的朝晖透过窗洞射进来,照到她的脸上。在看见陽光的同时,她发现窗洞口有个东西吓了她一跳,那是卡齐莫多那张丑脸。她不情愿地闭上眼睛,不过没有奏效;透过她的玫瑰色*眼睑,那个侏儒、独眼、缺牙的假面孔,似乎一直浮现在她眼前。于是,索性*一直把眼睛闭着,她听到一个粗嗓门极其温和地说,“别怕,我是您的人。我是来看您睡觉的。这无妨吧,对吗?您闭着眼睛,我在这儿看,这对您不会怎么样吧?现在我要走了。看,我在墙后面,您可以睁开眼睛啦。”

还有比这些话更惨痛的,那就是说这些话的声调。埃及姑娘深受感动,睁开眼睛一看,其实他已不在窗口了。她走向窗口,看见可怜的驼背在一处墙角缩成一团,姿态痛苦而顺从。她拼命克制对他的厌恶。“过来吧。”她轻轻地对他说。看到埃及姑娘嘴唇在动,卡齐莫多以为她在撵他走,于是站起来,跛着脚,低着头慢慢地走出去,甚至不敢向姑娘抬起充满失望的目光。她喊道:“过来嘛!”他却继续走开去,于是她扑到小屋外,朝他跑去,抓住他的胳膊。卡齐莫多感到被她一碰,不由得四肢直打颤。他重新抬起头来,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看见她要把他拉到她身边,整张脸孔顿时露出快乐和深情的光辉。她想让他进屋去,可是他坚持待在门口,说道:“不,不。猫头鹰不进云雀的巢。”

这时,她姿态优雅地蹲在她的床垫上,小山羊睡在她脚下。两人好一会儿纹丝不动,默默地对视着,他觉得她那么优美,她觉得他那么丑陋,她每时每刻在卡齐莫多身上发现更加丑陋之处。目光从罗圈腿慢慢移到驼背,从驼背慢慢移到独眼,她弄不懂一个如此粗制滥造的人怎能生存于世。然而在这一切又包含着不胜悲伤和无比温柔,她慢慢开始适应了。

他首先打破沉默。“您是教我回来?”

她点点头,说道:“对。”

他懂了她点头的意思,“咳!”他说,好像要说完有点儿犹豫不决。“可是……我聋呀。”

“可怜的人!”吉卜赛姑娘以一种善意的怜悯表情大声说道。

他痛苦地笑了笑,“您没发现我缺的就是这个,是吗?对,我聋。我生来就是这样。很可怕。不是吗?而您呀,这么漂亮!”

在这个不幸的人声调中,对自己不幸的感受是如此深切,她听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何况他也不会听见。他继续说下去:

“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像现在这样丑。我拿自己与您相比,我很可怜我自己,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怪物呀!我大概像头牲畜,您说对吗?您是一道陽光,一滴露珠,一支鸟儿的歌!我呢,我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不是人,也不是兽,一个比石子更坚硬、更遭人践踏、更难看的丑八怪!”

说着,他笑起来,这是世上最撕裂人心的笑声。他继续说:

“是的,我是聋子。不过,您可以用动作和手势跟我说话。我有一个主人就用这种方法跟我谈话。还有,我从您的嘴唇翕动和您的眼神就会很快知道您的意思。”

“那好!”她笑着说。“告诉我您为什么救我。”

她说话的当儿,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我懂了。”他回答道。“您问我为什么救您。您忘了有天夜里,有一个人想把您抢走,就在第二天,您在他们可耻的耻辱柱上帮了他。一滴水、一点怜悯,我就是献出生命也报答不了啊!您把这个不幸的人忘了;而他,他还记得呢。”

她听着,心里深受感动。一滴眼泪在敲钟人的眼里滚动,不过没有掉下来,好像吞下眼泪是一件荣誉攸关的事。

“听我说,”他深怕这眼泪流出来,继续说。“我们那边有很高的塔楼,一个人要是从那里掉下去,还没落到地上就完蛋了;只要您乐意我从上面跳下去,您一句话也不必说,丢个眼色*就够了。”

这时,他站起来。尽管吉卜赛姑娘自己是那样不幸,这个古怪的人仍引起她几分同情。她打个手势叫他留下来。

“不,不。”他说。“我不该留太久。您看着我,我不自在。您不肯转过头去,那是出于怜悯。我去待在某个看得见您,而您看不见我的地方,那样会更好些。”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金属小口哨,说:“给,您需要我,要我来,不太害怕看到我时,您就吹这个,我会听到它的声音。”

他把口哨往地上一放,赶忙避开了。

《巴黎圣母院》:第九卷 第02章 驼背、独眼、跛脚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2章 驼背、独眼、跛脚

从中世纪直到路易十二时代,法国任何城市都有它的避难所。这些避难所好比是在淹没城市的野蛮刑法和司法的滔滔洪水中耸立在人类司法之上的岛屿。任何罪犯一踏进这避难所就得救了。在城郊,避难所几乎与刑场一样多。这是在滥用苦刑的同时滥用赦免,是竭力互相纠正的两种坏东西。王室宫廷、王公府邸,尤其教堂,都拥有提供庇护的权利。有时需要增加人口,整个城市也暂时充当避难所。一四六七年路易十一就将巴黎变成了避难所。

一旦跨进避难所,罪犯就神圣不可侵犯了,不过,他务必小心不要再出去。迈出圣地一步,他就会重新落入洪涛之中。转轮、绞架、吊刑杆在庇护所四周虎视眈眈,不停地窥视着他们的猎物,像鲨鱼围着船只团团转。常常看见一些犯人在隐修院里,在宫殿楼梯上,在修道院的田园里,在教堂的门廊下,就这样一直待到白了头,在这个意义上说,避难所也同样是一个监狱。有时大理院不得不作出严正判决,强行进入庇护所,把犯人重新抓去,交给刽子手,不过,这种事情并不常见。大理院畏惧主教,因此,当这两种身穿长袍的人发生磨擦时,穿法袍的总斗不过穿袈裟的,不过,有时候,比如在巴黎的刽子手小约翰的被谋杀案中,在谋害让·瓦莱的杀人犯埃梅里·卢梭的案子中,司法机关就越过教会,直接执行判决;但是,除非大理院作出判决,否则用武力强行侵入避难地就得遭殃!大家知道,法国元帅罗贝尔·德·克莱蒙和香帕尼的都统让·德·夏隆是怎么死的;虽然仅仅涉及一个可怜的杀人犯,即叫做佩林·马克的货币兑换商的伙计,可是,两个元帅打碎了圣梅里的大门。那就罪恶滔天了。

当时,避难所这样受到推崇,据传,它有时甚至扩及动物。艾莫安讲起一只被达戈贝尔①追赶的鹿,躲藏在圣德尼的坟墓旁,猎犬群立刻停下来,在一旁狂吠而已。

每座教堂通常有一个准备接纳请求避难者的小屋。一四○七年,尼古拉·弗拉梅尔在屠宰场圣雅各教堂的拱顶上给他们建一个房间,花费四利弗尔六索尔十六巴黎德尼埃。

在巴黎圣母院,有一间小屋,一个建在拱扶垛下侧的顶楼上,正对着隐修院,就在塔楼现今看门人的妻子开辟花园的地方,将它与巴比伦空中花园相比,就如同将莴苣比作棕榈树,将一个女门房比作塞密拉米斯。②

①传说中的巴比伦女王,相传巴比伦国及其空中花园为她所建。

②达戈贝尔(600—639),法兰克王,曾承认圣德尼修道院享有特权。

卡齐莫多在塔楼和柱廊上狂乱而又得意地跑了一阵以后,将爱斯梅拉达放在这间小屋里。他在这样不停奔跑的时候,姑娘始终没有恢复知觉,半睡半醒,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升上了天空,在天上浮游,在天上飞翔,有什么东西将她带离了大地,她不时听到卡齐莫多的大笑声和吵嚷声在她耳边回响。她半睁着眼睛,模模糊糊只见下面巴黎城一片密密麻麻的石板地和瓦片的屋顶,如同一幅红蓝相间的镶嵌画,她头顶上是卡齐莫多可怕而快活的脸。于是她的眼皮又闭上了,她以为一切都完了,以为人们在她昏迷时已将她处死,以为主宰她命运的那畸形鬼魂重新抓住了她,将她带走。她不敢看他,只好听天由命。

可是,当头发蓬乱、气喘吁吁的敲钟人将她安顿在那间避难的小屋里,当她感到他粗大的手轻轻解掉那擦伤她双臂的绳索时,她当时心灵上所受到的震憾,就好比一只船在黑夜里抵岸,旅客一下子惊醒过来似的。她的思绪也唤醒了,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她发现自己在圣母院,想起自己被人从刽子手的掌握中抢救出来;发现弗比斯还活着,弗比斯却不爱她了。这两个念头,一个给另一个带来那么多的痛苦,一齐涌现在可怜女囚的脑海中,她转身朝着站在她面前并使她害怕的卡齐莫多,对他说:“你为什么救我?”

他惶惶不安地看着她,好像努力在猜测她说些什么。她又问了一遍。于是,他无限忧伤地瞅了她一眼,随即跑开了。

她待在那里,十分惊讶。

过了一会,他带着一个包袱回来,扔到她的脚下。这是一些好心的妇女放在教堂门口给她穿的衣服。这时,她低头看看自己,发现自己几乎赤身**。顿时羞红了脸。生命又复苏了。

卡齐莫多几乎也受到这种羞怯的感染,随即用大手遮住眼睛,又走了出去,不过,这一次是慢吞吞的。

她连忙把衣服穿上。这是一件白色*衣裙,还有一块白面纱,是主宫医院见习护士的衣裳。

她刚穿好衣服,就看见卡齐莫多走了回来。他一只胳膊挽着一只篮子,另一只胳膊夹着一块床垫。篮子里有一瓶酒、面包和一些食品。他把篮子放在地上,说道:“吃吧。”他在石板上摊开床垫,说:“睡吧。”原来敲钟人去拿来的是他自己的饭菜,他自己的床铺。

埃及姑娘抬眼望他,要向他表示感谢,可是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这可怜的魔鬼确实可怕,她吓得瑟瑟发抖,低下了头。

这时,他对她说:“我吓着您了。我很丑,是吗?别看我,只听我说话就行。白天您待在这里;夜里您可以在整个教堂里到处走。不过,无论白天或夜晚,你都不要走出教堂。不然的话,你就完啦。人家会杀了你,我也会死去。”

她深受感动,抬起头来想回他的话。他却已经走了。她发现自己独自一人,思量着这个近乎妖怪的人这番奇特的话语,他的声音是那么沙哑却又那么温和,她的心被打动了。

随后,她细看了一下这间小屋。它差不多六尺见方,有一个小天窗和一扇门,开向平滑石板屋顶微倾的坡面。屋檐上装饰着一些动物头像,似乎在她周围探头探脑,伸长脖子想透过天窗看她。在她那间小屋的屋顶边上,她看见无数壁炉的顶端,全巴黎城家家户户的炉烟,在她眼前袅袅上升。这个捡来的孩子,被处以死刑,惨遭不幸,没有祖国,没有家庭,没有住所,对像这样一个可怜的埃及姑娘来说,眼前的景观是多么凄凉啊!

她想到自己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格外感到心如刀割。就在这时候,她感到一个毛茸茸的,长满胡须的脑袋悄悄钻到她手里,她膝盖上,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此刻一切使她感到恐惧),低头一看,原来是可怜的山羊,机灵的佳丽,在卡齐莫多驱散夏尔莫吕的刑警队时跟着逃出来,在她脚下蹭来蹭去已近一个钟头,却没能得到主人的一个顾盼。埃及姑娘连连吻它。她说:“啊,佳丽,我竟把你忘了!你却一直在想我啦!啊!你没有负心啊!”就在这时,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长期以来将眼泪堵在她心头的石头拿掉了,她大哭起来;随着眼泪的流淌,她感到心中最辛酸、最苦涩的苦楚随着眼泪一起流走了。

夜幕降临,她发现夜是如此美好,月亮是如此温柔,她沿着教堂周围高高的柱廊上走了一圈。她感到心情舒坦一些,因为从这高处往下望去,大地显得多么宁静啊!

《巴黎圣母院》:第九卷 第01章 热狂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1章 热狂
就在克洛德·弗罗洛的义子那样猛烈地把不幸的副主教用来束缚埃及姑娘,也束缚自己的命运死结斩断时,这位副主教已不在圣母院里了。一回到圣器室,他扯掉罩衣,法袍和襟带,统统扔到惊呆了的教堂执事手上,便从隐修院的偏门溜走,吩咐“滩地”的一个船工把他渡到塞纳河的左岸,钻进了大学城高低不平的街道上,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每走一步就遇到三五成群的男女。他们欢快地迈着大步向圣米歇尔桥跑去,巴望还赶得上观看绞死女巫。他脸无血色*,魂不附体,比大白天被一群孩子放掉又追赶的一只夜鸟更慌乱,更盲目,更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想什么,是不是在做梦。他往前走,忽而慢步,忽而快跑,看见有路就走,根本不加选择,只不过老是觉得被河滩广场追赶着,模模糊糊地感到那可怕的广场就在他身后。

他这样沿着圣日芮维埃芙山往前走,最后从圣维克多门出了城。只要他掉头还能看到大学城塔楼的墙垣和城郊稀疏的房屋,他就一直往前奔跑;但当一道山坡把可憎的巴黎完全挡住时,他相信已走了百把法里,在田野中,在荒郊里,这才停住,觉得又可以呼吸了。

这时,一些可怕的念头纷纷涌上他的心头,他又看清了自己的灵魂,不寒而栗。他想到那个毁了他,又被他毁掉的不幸姑娘。他用惊慌的目光环顾了命运让他们二人走过的崎岖的双重道路,直到它们无情地相互撞击而粉碎的交点。他想到自己誓愿永远出家的荒唐,想到了贞洁、科学、宗教、德行的虚荣,想到上帝的无能。他心花怒放,陷入这些邪念里,而陷得愈深,愈觉得心中爆发出一种魔鬼的狞笑。

他这样深深挖掘自己灵魂的时候,看见大自然在他的灵魂里为情|欲准备了一个何等广阔的天地,便更加苦涩地冷笑了。他在心灵深处拨弄他的全部仇恨,全部邪恶。他以一个医生检查病人的冷静目光,诊断这种仇恨。这种邪恶无非是被玷污的爱情,这种爱,在男人身上是一切德行的源泉,而在一个教士的心中则成了可恶的东西;而且,一个像他这样气质的人做了教士就成了恶魔。于是他可怕地大笑。在观察自己那致命的情|欲,观察那具有腐蚀性*的、有毒的、可恨的、难以控制的爱情中最险恶的方面时,他突然又脸色*煞白,因为这种爱导致一个人上绞刑架,另一个人下地狱:她被判绞刑,他堕入地狱。

随后,想到弗比斯还活着,他又笑了;心想队长毕竟还活着,轻松,愉快,军服比以前更华美,还有一个新情妇,竟然带着新情妇去看绞死旧情人。他狞笑得更厉害了,因为他寻思,在那些他恨不得其早死的活人当中,那个埃及少女是他唯一不恨的人儿,是他唯一没有欺骗过的一个。

于是,他从队长又想到民众,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嫉妒。他想,平民,所有平民,在他们眼皮底下也看过他所爱的这个女人身穿内衣,几乎赤裸。他想,这个女人,他一个人在暗影中隐约看她的形体时,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幸福,竟然却在中午、光天化日之下,看她穿得像要去度婬*荡之夜似的,交给全体大众去玩赏,一想到此,他痛苦得扭曲双臂。他愤怒地痛哭,痛恨爱情的一切奥秘竟受到这样玷污,辱没,永远凋残了。他愤怒地痛哭,想像着有多少邪恶的目光在那件没有扣好的内衣上揩油沾光。这个标致的姑娘,这百合花般纯洁的处女,这个装满贞洁和极乐的酒杯,他只敢战战兢兢地将嘴唇挨近,现在竟成了公共饭锅,巴黎最卑鄙的贱民、小偷、乞丐、仆役们都一齐来从中消受无耻、污秽、荒婬*的乐趣。

他绞尽脑汁想像着他在世上能获得的幸福,假若她不是吉卜赛人,他不是教士,弗比斯也不存在,她也爱他;他想像着一种充满安宁和爱情的生活对他自己也是可能的,就在同一时刻,世上到处都有幸福的伴侣在桔树下,在小溪边,在落日余辉中,在繁星满天的夜晚倾诉绵绵絮语;假若上帝愿意,他会和她成为这些幸福伴侣中的一对。想到这些,他的心消融了,化作一腔柔情,满腹悲伤。

啊!是她!就是她!这个牢固的念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里,折磨着他,吸吮他的脑髓,撕裂他的肺腑。他并不遗憾,也不感到后悔;他做过的一切,还准备再去做;宁可看到她落在刽子手的手中,也不愿看见她落在队长的怀抱里,不过他痛苦万分,不时揪一把头发,看看是不是变白了。

这中间有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也许正是早上看到的那条可憎的锁链正收紧链结,死死勒住她那十分柔弱和优美的脖子。这个念头使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冒出汗来。

又有一会儿,他一边像魔鬼一样嘲笑自己,一边回想头一次所看见的爱斯梅拉达,活泼天真、喜笑颜开、无忧无虑、穿着盛装、舞姿翩翩、轻盈、和谐,同时又想像最后一次所看到的爱斯梅拉达,身穿内衣,脖子上套着绳索,赤着脚,缓缓地走上绞刑架的梯子;他这样想着前后两种景象,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这阵悲痛欲绝的飓风把他心灵里的一切扰乱了,打碎了,扯断了,压弯了,连根拔除了。他望了望周围自然界的景象,脚边有几只母鸡在灌木丛中啄食,色*彩斑斓的金龟子在陽光下飞奔,头顶上空有几片灰白的云朵在蓝天上飘浮着。水天相接处是维克多修道院的钟楼,它那石板方塔在山坡上矗立着。而戈波山岗的磨坊主则打着唿哨,望着磨坊转动着的风翼。这整个生机勃勃、井井有条、安静宁和的生活,在他四周以千姿百态呈现出来,叫他看了非常难受,他随即又奔跑起来。

他就这样在田野里奔跑着,一直跑到黄昏时分。这种逃避自然、逃避生活、逃避自己、逃避人类、逃避上帝、逃避一切的奔跑,持续了整整一天。有几次他扑倒在地,脸孔朝下,用五指拔起麦苗。有几次他在荒村的一条小街上停下来,思想痛苦得难以忍受,竟用双手紧抱着脑袋,想把它从肩膀上拔出来,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太陽快要落山的时候,他重新自我反省,发现自己差不多疯了。打从丧失了对拯救埃及姑娘的希冀和愿望,一场风暴就在他的心里刮个不止。这一风暴并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健全的想法,任何站得住的思想。他的理智在这风暴中几乎完全被摧毁,已经死去了,心里只剩下两个清晰的形象:爱斯梅拉达和绞刑架。其余全是一片漆黑。这两个紧密相联的形象合在一起,呈现了一种可怕的群像,而且他越是紧盯着他的注意力和思想中残存的形象,就越是看它们以变幻莫测的进度在发展变化,一个变得丰姿标致,妩媚、迷人、光辉灿烂,而另一个变得丑恶可憎;最后,他甚至觉得爱斯梅拉达好依是一颗星星;绞刑架好像是一只枯瘦的巨臂。

在他遭受着极大痛苦期间,他竟然没有想到去寻短见,这真是一件咄咄怪事。不幸的人往往如此。他珍惜生命。也许他真的看见身后就是地狱。

这时天色*越来越暗了,他内心尚存的性*灵模模糊糊想要回去。他自以为已经远远离开了巴黎,可是辨认一下方向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沿着大学城的城墙绕了一圈。圣絮尔皮斯教堂的尖塔和圣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的三个高高的尖顶,在他的右边高耸天际。他朝这个方向奔去。听见修道院的武装人员在圣日耳曼雉堞壕沟周围呼喝口令,他就绕过去,走上修道院的磨坊与镇上麻疯病院之间的一条小路,过一会儿就到了教士草场的边上。这个草场是以神学堂学子们日夜吵闹不断而闻名的,它是圣日耳曼修道院僧侣们的七头蛇,“它对圣日耳曼—德—普瑞的僧侣们来说是一头七头蛇,因为神甫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挑起教会纷争。”副主教担心在那里碰见什么人,他害怕见任何人的脸。他刚才避开大学城和圣日耳曼镇,打算尽可能晚一些才回到大路上去。他沿着教士草场往前走,走上了一条把草场和新医院分开的荒芜的小径,终于到了塞纳河边。在那里,堂·克洛德找到一个船工,给了几个巴黎德尼埃,船工就带着他溯流而上,一直行驶到城岛的沙嘴,让他在看官已见过格兰古瓦在那里做过梦的那荒凉的狭长半岛上了岸,这个半岛一直伸展到同牛渡小洲平行的王家花园的外面。

渡船单调的晃荡和汩汩的水声使不幸的克洛德心灵或多或少麻木了。船工远去了之后,他仍然呆呆地伫立在沙滩上,朝前面望去,再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只见一切都在摇曳,在膨胀,觉得一切全像幻影一般。一种深重的痛苦引起的疲乏,在精神上产生这样的结果,这倒是屡见不鲜的。

太陽已经落到纳勒高塔背后去了。这正是暮霭苍茫的时分,天空是白色*,河水也是白色*。在这两片白色*之间,他的眼睛盯着塞纳河的左岸,它投射出黑压压一大片黑影,看起来越远去越稀薄,俨若一支黑箭直插入天边的云雾里。岸上布满了房舍,只看得见它们-阴-暗的轮廓,被明亮的天光水色*一映衬,显得分外黝黑。有些窗户亮起了灯火,疏疏落落,仿佛是些燃烧着炭火的炉口。在天空与河水两幅白幔之间,那黑黝黝的巨大方尖塔茕茕孑立,在那个地方显得硕大无朋,给堂·克洛德留下了一种奇特的印象,仿佛一个人仰面躺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钟楼下,望着巨大的尖顶在他的头顶上方钻进了半明半暗的暮霭之中。不过,在这里克洛德是站着的,方尖塔是躺着的。河水倒映着天空,他脚下的深渊显得更加深不可测。巨大的岬角,也像教堂的任何尖顶一般,大胆地刺入空间,给人的印象也完全一样。这种印象同样奇特但更加深刻,仿佛那就是斯特拉斯堡钟楼,不过斯特拉斯堡钟楼有两法里高,闻所未闻,巨大无比,高不可测,人类的眼睛从未见过,俨然又是一座巴别塔。房屋的烟囱,墙头的雉堞,房顶的人字墙,奥古斯都修道院的尖塔,所有那些把巨大方尖塔的轮廓切成许多缺口的突出部分,那些古怪地出现在眼前的杂乱而令人幻想的齿形边缘,都使人增加了幻觉。克洛德身处幻觉之中,以为看见了,用他活生生的眼睛,看见了地狱里的钟楼;他觉得那可怕的高塔上闪耀着千百道亮光,好像是地狱里千百扇门户;高塔上人声嘈杂,喧闹不止,好似地狱里鬼泣神嚎和垂死的喘息。他害怕起来,用双手捂住耳朵不再去听,转过身子不再去看,并且迈着大步远远地离开了那骇人的幻景。

然而幻景在他的心里。

他回到大街上,看见店铺门前灯光照耀下熙来攘往的行人,觉得那是一群幽灵永远在他周围来来往往。他耳朵里老是听到古怪的轰鸣声。有些奇特的幻象老是搅乱他的心绪。他看不见房屋和道路,也看不见车辆和过路的男男女女,只看到一连串模糊不清的事物互相纠缠在一起。桶坊街的拐角上有一家杂货店,房檐周围按远古的习俗挂着许多白铁环,铁环上系着一圈木制假蜡烛,迎风相互碰击,发出响板似的声音。他以为听到了鹰山刑场的串串骷髅在黑暗里碰撞的响声。

“啊,”他低声说道,“夜风吹得它们相互碰撞,铁链的响声和尸骨的响声混在一起了!她也许就在那里,在他们当中!”

他魂不附体,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又走了一段路,他发觉来到圣米歇尔桥上,一所房子底层的窗口射出一道亮光。他走过去,透过一方破碎的玻璃窗,看见一间肮脏的客厅,这在他心里唤起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回忆。客厅里,在微弱的灯光下,有一个红润的金发青年,喜形于色*,大声笑着,正搂着一个袒胸露臂、不知羞耻的姑娘,还有一个老妇人,坐在灯旁纺纱,一面用颤微微的声音唱着一首歌。在那个年轻人笑笑停停的当儿,老妇人的歌词有几段就传进了教士的耳朵。

这些歌词不易听懂,却令人毛发悚然。

河滩,叫哟,河滩,动哟!

我的纺缍,纺哟,纺哟,

给刽子手纺出绞索,

他在监狱庭院里打着唿哨。

河滩,叫哟,河滩,动哟。

漂亮的大麻绞索!

从伊西到凡弗勒

种上大麻,别种小麦。

窃贼不会去偷盗

漂亮的大麻绞索。

河滩,动哟,河滩,叫哟!

想看一看那风流娘儿

吊在肮脏刑架上被绞,

那些窗户就是双目。

河滩,动哟,河滩,叫哟!

听到这歌声,年轻人笑着,抚摸着那个女人。那个老婆子就是法露黛尔,那个女人是一个娼妓;那个年轻人,正是他的兄弟约翰。

他继续观望,这幕景象同另一幕简直一模一样。

他看见约翰走到房间尽头的窗前,把窗门打开,朝远处那个开着许多明亮窗户的码头投去一瞥,他听见他在关上窗户的时候说:“用我的灵魂担保!天色*已经晚啦,市民点上了蜡烛,慈悲的上帝亮起了星星。”

随后,约翰又回到那粉头身边,砸碎桌上的一个酒瓶,大声叫道:

“已经空了,他妈的!我没有钱了!伊莎博,亲爱的,我是不喜欢朱庇特的,除非他把你这一对白-乳-房变成两个黑酒瓶,让我日日夜夜从里面吮吸波纳葡萄酒!”

一听这个漂亮的玩笑,那妓女哈哈大笑,约翰便走了出来。

堂·克洛德刚刚来得及扑倒在地,免得被他的弟弟撞上,当面认出来。幸好街道幽暗,那学子醉醺醺的,他看到副主教正躺在泥泞的道路上。

“喂!喂!”他说道。“这儿有个家伙今天过得挺快活呀。”

他用脚蹬了蹬堂·克洛德,他正屏着气呢。

“醉得像个死人,”约翰说。“哈,他可喝足了,活像一条从酒桶上拽下来的蚂蟥。他还是个秃子呢。”他弯下腰看了看,又说。“原来是个老头儿!幸运的老头儿①!”

随后,堂·克洛德就听见他一面走开,一面说:“反正一样,理智是个好东西,我的副主教哥哥真走运,又有学问又有钱。”

这时副主教站起来,一口气朝圣母院跑去,他看见圣母院的两座巨大钟楼在许多房屋中间的暗影里高高地耸立着。

他一口气跑到教堂前庭广场,这时反而退缩不前了,不敢望那-阴-森森的建筑物。“啊!”他低声说道。“今天,就在上午,这里真的发生过那样一件事吗?”

这时他才壮大胆子向教堂望去。教堂的正面是一片漆黑,后面的繁星在天空闪烁。刚刚从天边升起的一弯新月,此刻正停留在靠右边那座钟楼的顶上,宛如一只发光的小鸟栖息在像被剪成的黑梅花状的栏杆上。

修道院的大门紧闭着。但是副主教身边经常带着他那间密室所在的钟楼的钥匙,遂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一头钻进了教堂。

他发现教堂里好似洞穴一般黑暗沉寂。看见了从四面八方投下来的大块-阴-影,发现早上举行忏悔仪式时挂的帏幔还没有撤掉。巨大的银十字架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它上面点缀着一些光点,好像是那坟墓般-阴-森森夜空的银河。唱诗班后面的长玻璃窗在帏幔顶上露出它们尖拱的顶端,窗上的彩绘玻璃在月光下呈现出黑夜的朦胧色*调,似紫非紫,似蓝非蓝,那是只有死人脸上才有的一种色*调。副主教看到唱诗班周围的这些苍白的尖拱顶,以为看见了堕入地狱的主教们的帽子。他合上眼皮,等再睁开来时,觉得那是一圈苍白的面孔在盯着他看。

①原文为拉丁文。

于是他拔腿就跑,穿过教堂逃开了。他觉得教堂好像在摇晃,在动弹,充满生机,泛起来了。每根巨大的柱子都变成了又粗又长的腿,用巨大的石脚踩着地。巨人般的教堂变成了一头其大无比的大象,以那些柱子为脚,在那里气喘吁吁地走动,两座巨大钟楼就是它的犄角,大黑幔就是它的装饰。

他的昏热或热狂竟然如此强烈,整个外部世界在这个不幸的人看来,不过是上帝的启示,看得见,摸得着,令人惊恐。

有一会儿,他松了口气。在走进过道时,他看见从一排柱子后面射出一道发红的亮光。他飞快地朝它奔去,好像奔向星星似的。原来那是日夜照着铁栏下圣母院公用祈祷书的那盏可怜的灯。他急切地跑到祈祷书跟前,希望从中找到一点安慰或鼓舞。祈祷书正翻到《约伯》那一段,他就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轻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①

读着这-阴-惨惨的句子,他的感觉就像一个瞎子被自己捡来的棍子戳了一样。他两腿发软,瘫倒在石板地上,想着白天死去的那个女人。他觉得脑子里冒出一股股极可怕的烟,好像他的头变成了地狱的一个烟囱。

①引自《圣经·旧约·约伯记》第四章。

有好一阵子,他就这样久久躺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无可奈何,像是堕入了深渊,落到了魔鬼的手里。最后,他恢复了一点气,便想躲到钟楼里去,靠近他忠实的卡齐莫多。他站起来,由于害怕,便把照亮祈祷书的灯拿走。这是一种渎神的行为,但这种小事儿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慢慢地爬上钟楼的楼梯,暗地里心惊胆颤,他用手里神秘的灯光,在这样深夜里,从一个槍眼到另一个槍眼,直登上钟楼的顶上,大概叫广场上稀少的行人看了,也会吓得魂不附体。

忽然,他感到脸上有一阵凉意,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了最顶层的长廊门口。空气清冷,天空中漂浮着云朵,大片的白云互相掩映,云角破碎,好似冬天河里解冻的冰块一般。一弯新月镶嵌在云层中,宛如一艘被空中的冰块环绕着的天舰。他低下头,从连接两座钟楼的一排廊柱的栅栏当中向远处眺望了一会,透过一片轻烟薄雾,只见巴黎成堆静悄悄的屋顶,尖尖的,数也数不清,又挤又小,宛若夏夜平静海面上荡漾的水波。

月亮投下微弱的光,给天空和大地蒙上一片灰色*。

这时教堂的大钟响起了细微、嘶哑的声音,子夜钟声响了。教士想到了当天中午,也是同样的十二下钟声。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啊!她现在大概僵硬了!”

忽然,一阵风把他的灯吹灭了,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他看见钟楼对面拐角处出现了一个影子,一团白色*,一个形体,一个女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女人身边有一只小山羊,跟着最后几个钟声咩咩地叫着。

他斗胆看去,果真是她。

她面色*苍白,神情忧郁。她的头发和上午一样披在肩头上,可是脖子上再没有绳子,手也不再绑着了。她自由了,她已经死了。

她穿着一身白衣服,头上盖着一幅白头巾。

她仰望天空,慢慢朝他走来。那只超凡的山羊跟着她。他觉得自己变成了石头,沉重得要逃也逃不开。她向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仅此而已。他就这样一直退到楼梯口黑暗的拱顶下面。一想到她或许也会走过来,吓得浑身都凉了;假若她真的过来了,他准会吓死的。

她确实来到了楼梯口,停留了片刻,凝目向黑暗里望了一望,但好像并没有看见教士,便走过去了。他仿佛觉得她比生前更高些,透过她的白衣裙,他看见了月亮,还听见了她的呼吸。

待她走过去,他就起步下楼,脚步慢得与他看见过的幽灵一样,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幽灵。他失魂落魄,头发倒竖,手中依然提着那盏灭掉的灯。就在他走下弯弯曲曲的楼梯时,他清楚地听见一个声音一边笑,一边重复地念道:“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轻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巴黎圣母院》:第八卷 第04章 三人心不同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4章 三人心不同
实际上,弗比斯并没有死。这种人总是经得起磨难的,国王特别讼师菲利浦·勒利埃老爷对可怜的爱斯梅拉达说他快要死了,那是出于口误或玩笑,副主教对女犯人说他死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实情,不过他相信,他估计,他不怀疑,他真心希望他死了。要让他把情敌的好消息告诉他心爱的女人,那真是受不了。任何男人处在他的位置都会这样做的。

这倒不是说弗比斯的伤不严重,只不过它不像副主教渲染得那么厉害而已。巡逻队士兵开头将他送到医生家,医生担心他活不了一个礼拜,甚至用拉丁话告诉了他。不过,青春的力量终究占了上风。这是常有的事,尽管医生做了种种预测和诊断,大自然还是喜欢嘲弄医生,硬把病人救活了。当他还躺在医生的破床上,就受到了菲利浦·勒利埃和宗教法庭审判官的初步盘问,这使他十分厌烦。因此,一天早晨,他感觉好了些,就留下他的金马刺抵了医药费,不声不响地溜了。可是,这并没有给案子的预审造成什么麻烦,那时的司法很少考虑一个刑事案件是否明晰和清楚,它所需要的只是将被告绞死。况且,法官掌握着指控爱斯梅拉达的不少证据,他们认为弗比斯死了,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弗比斯呢,并没有逃得很远,他只不过回到他的部队,离巴黎几驿站路的法兰西岛格-昂-勃里的驻军里。

总之,他觉得在这个案子中亲自到庭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他隐约感到他在里面会扮演一个很可笑的角色*。说到底,如何看待整个事件,他怎么想都不会过分的。如同任何头脑简单的武夫一样,他不信宗教,却又迷信,在寻思这一奇遇时,他对那山羊,对他遇到爱斯梅拉达的奇怪方式,对其让他猜到她爱他的奇怪手法,对她那埃及女子的品质,最后对那野僧,他都觉得疑虑不安。他隐约看见在这一艳遇中,巫术成分远远大于爱情。她也许是一个女巫,也许就是魔鬼;说到底,这是一出滑稽喜剧,或者用那时的话说,一出很扫兴的圣迹剧,他在戏中扮演一个很拙劣的角色*,挨打,受人嘲笑。队长为此十分羞愧,他体会到我们的拉封丹绝妙地描绘的那种羞耻:

羞愧得像一只被母鸡捉住的狐狸。

况且,他希望这一事件不要张扬出去,他不出庭,他的名字就不会被人大声宣布,至少不会传出图尔内尔法庭审判范围以外。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错,那时还没有《法庭公报》哩,再说,在巴黎的无数次审判中,没有哪个星期不煮死造假|币的人,不绞死女巫,或不烧死异教徒,在各个街口,人们早已司空见惯那个封建制度的守护者泰米斯①捋起袖子,光着胳膊在绞刑架、梯子和耻辱柱上干她的勾当,所以,对这些事几乎不太注意了。那时的上流社会几乎不知道从街角经过的受刑者姓甚名谁,至多只有平民百姓享用这一粗鄙的盛宴。一次行刑只是市井生活的一起常见的小事,如同烤肉店的烤锅或屠夫的屠宰场一样的平淡无奇。刽子手只不过比屠夫稍微厉害一些罢了。

因此,弗比斯很快就心安理得了,有关女巫爱斯梅拉达,或者如他所称呼的,西米拉,有关吉卜赛女郎或野僧(管他是谁)的那一刀,有关审讯的结果,统统想也不想了。可是,他的心在这方面一旦感到空虚,百合花小姐的形象就又回到他的心里。弗比斯队长的心与那时的物理学一样,厌恶真空。况且,格-昂-勃里是一个枯燥乏味的村庄,住着一些钉马蹄的铁匠和双手粗糙的放牛女人,一条大路,两边尽是破房子和茅屋,形成半法里长的长带,活像一条尾巴②。

尾巴一词法文为:queue,读音近似汉语“格”。

希腊神话中的司法女神。

百合花在他的情|欲世界里位居倒数第二。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有一笔迷人的陪嫁;于是,一天早晨,这位已痊愈的情场骑士,料想吉卜赛女人的案子已过去二个月,想必已经了结并被人遗忘了,便策马踏着碎步来到贡德洛里埃府邸的门前。

他没有注意聚集在圣母院大门前广场上乱哄哄的一大群人。他想起正是五月,设想人们正在举行什么巡列仪式,什么圣灵降临或赡礼等活动,于是将马拴在门环上,喜滋滋地上楼到了漂亮未婚妻的家。

她正单独和她的妈妈在一起。

百合花心头一直纠缠着那个女巫、山羊、该诅咒的字母表、弗比斯长时间不露面等一连串问题。此刻,她看到她那位队长进来,发现他气色*那么好,军服那么新,绶带那么亮,神态那么充满热情,她快乐得红起脸来。这位高贵的小姐自己比其它任何时候都更加迷人。她漂亮的金黄|色*头发编成发辫,益发迷人。她全身穿着一件与嫩白皮肤非常相称的天蓝色*衣裳,这是科伦布教她的卖俏打扮,那双眼睛流露出迷恋的倦怠神情,更增添了许多风韵。

弗比斯打从尝过格-昂-勃里的村姑以来就没有见过什么美色*,此刻被百合花迷住了,这使我们的军官显得分外殷勤,百般巴结,当初的龃龉立刻和解了。贡德洛里埃夫人一直慈母般地坐在她的大安乐椅上,鼓不起力量去责备他。至于百合花的嗔怪,则化作温柔的绵绵絮语。

姑娘靠窗口坐着,一直绣着她那海神的洞府。队长倚在椅背上,她嗔怪地低声数落他:

“坏东西,整整两个月您都干了些什么?”

“我向您发誓。”弗比斯给这个问题问得一时不知所措,打岔地应道:“您这么美,连大主教都会想入非非的。”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好了,好了,先生。把我的美撇在一边,回答我的话。真的,那才美妙呢!”

“得啦!亲爱的表妹,我被召去驻防了。”

“请告诉我,在哪儿?那您为何不来向我道别一下?”“在格-昂-勃里。”

弗比斯心中窃喜,头一个问题帮助他避开了第二个问题。

“可是,那儿近得很呀,先生,为何一次也不来看我?”

这下子弗比斯倒真的给难住了。“因为……公务在身,再说,可爱的表妹,我病了。”

“病了!”她吓了一跳。

“是的……受伤了。”

“受伤!”

可怜的姑娘惊惶失措。

“啊!别怕。”弗比斯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没什么。吵一次架,动一下刀子,这跟您有啥相干?”

“跟我有啥相干?”百合花抬起饱含热泪的美丽眼睛,大声说道,“啊!您说的不是心里话。动武是怎么回事?我全想知道。”

“那好吧!亲爱的美人,我跟马埃·费狄吵了一架,您知道吗?他是圣日耳曼-昂-莱耶的副将,我们各自破了寸把长的皮,就是这码事。”

爱撒谎的队长心里清楚得很,一场决斗总会使男人在女

人眼中显得特别突出。果然,百合花又害怕、又快乐、又赞叹,激动不已,迎面注视着他,不过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但愿您确实痊愈就好了,我的弗比斯!”她说道。“我不认识您那个马埃·费狄,不过一定是个坏家伙。到底是怎样吵起来的?”

弗比斯的想象力一向只不过平平而已,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从他杜撰的武功中脱身。

“啊!我怎么知道?……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匹马,一句话!漂亮的表妹,”他大声叫起来,以便换一个话题,

“教堂广场上乱哄哄的是怎么回事?”

他走近窗前,“啊!我的上帝,漂亮的表妹,瞧,广场人真多呀!”

“不清楚,”百合花说。“好像有个女巫今天早上在教堂前当众请罪,然后上绞架。”

队长真以为爱斯梅拉达的案子结束了,因而,他听了百合花的话并不怎么激动,不过还是提了一两个问题。

“这个女巫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她回答。

“有没有听说她干了些什么?”

这一回,她又耸了耸她那白皙的肩膀。

“不知道。”

“啊!我主耶稣啊!”母亲说,“现在有许许多多巫师,人们把他们烧死,我想连个姓名也没不知道。想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就如同想打听天上每片云彩的名字。总之,可以静静心了,仁慈的上帝掌握生死簿。”这时,这位可敬的夫人站起身走向窗口。“主啊!”她说, “您说得对,弗比斯。瞧,那边的平民闹哄哄的。感谢上帝!连屋顶上都是人。您知道吗?弗比斯。这情景使我回想起我过去的美好时光。国王查理七世入城时,人也多得很呢。我记不得在哪一年了。我对您说这些的时候,您觉得这是老生常谈,可不是吗?而我倒觉得新鲜得很。哦,那时候人要比现在多得多。连圣安东门的突堞上都是人。国王骑着马,王后坐在他身后马背上,紧接着是贵妇们全坐在贵族老爷的马后边。我记得人们哈哈大笑,因为在五短身材的那位加朗德的阿马尼翁旁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骑士马特弗隆大人,他杀死过成堆的英国人。那才是妙极了。法兰西所有侍从贵族都排列成行,打着红得耀眼的小红旗。有矛头三角旗,还有战旗,我呀,说也说不清。卡朗大人拿三角旗,让·德·夏托莫朗拿战旗,库西大人也拿战旗,神气活现无人可比,仅次于波旁公爵……咳!想到这一切曾经显赫一时,而今全都荡然无存,这是多么令人悲伤啊!”

那对情侣并没有听这可敬的富孀的一席话。弗比斯又转过身,倚在未婚妻的椅背上。这是一个惬意的位置,他的放肆目光可以一直钻到百合花领饰的全部开口处里面,这个领口开得恰到好处,正好让他看到好多美妙的部位,又让他联想其余许多的部位,因此,弗比斯望着这闪着绸缎般光泽的皮肤感到眼花缭乱,自言自语道:“放着这么个白嫩的女人不爱,还能爱谁呢?”两人都默不吱声。姑娘不时朝他抬起快乐、温和的眼睛,他们的头发在春天陽光照耀下混杂在一起了。

“弗比斯,”百合花突然低声说道。“我们三个月后就要结婚了,您要向我发誓,除我之外,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我向您发誓,美丽的天使!”弗比斯答道。为了征服百合花,他的目光充满着情|欲,语调十分真诚,这时或许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在这当儿,善良的母亲,看见这对未婚男女如此情投意合,不由乐滋滋的,遂出去料理一些家务琐事去了。弗比斯见她走了,房里旁无他人,色*胆包天的队长顿时放大胆子,头脑中产生了种种荒唐的念头。百合花爱着他,他是她的未婚夫,此刻,她和他单独在一起,他过去对她的兴趣又苏醒了,这种兴趣并不在其新鲜劲儿,而在于欲火中烧;总之,在麦子未熟时提前吃一点儿算不得弥天大罪;我不知道他的脑瓜里是否掠过这些念头,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百合花完全被他的眼神惊呆了。她朝四周望了望,发现母亲不见了。

“我的上帝!”她红着脸,惊慌不安。“热死我了!”

“可不,我想快到中午了。”弗比斯回答道。“太陽晒人,放下窗帘就好了。”

“别,别放,”可怜的姑娘大声说,“正相反,我需要一点空气。”

如同一只母鹿感到猎犬群的气息,她站起身,跑向窗口,打开窗户,冲上陽台。

弗比斯又气又恼,跟她跑过去。

大家知道,陽台正对着圣母院前的广场。这时广场上呈现一派-阴-惨、奇特的景象,猛然使胆怯的百合花的恐惧改变了本来面目。

一大群人把附近各条街道都挤满了,连广场本身也挤得水泄不通。若不是二百二十名手执长槍的捕快和火槍手组成厚厚的人墙加固,前庭周围的齐肘矮墙是阻挡不了人流的。幸亏槍戟林立,前庭才是空荡荡的。进口处被佩戴主教纹章的持戟步兵把守。主教堂的各道大门被关得紧紧的,这与广场四周数不清的窗户形成对照,连山墙上的窗子也敞开着,那些窗口露出成千上万个人头,差不多如同一个炮库里重叠成堆的炮弹。

乱哄哄的那群人的脸上是灰蒙蒙的,肮脏而灰暗,人们等待观看的,显然是特别能触发和唤起民众中最邪恶的情感。

最可憎的莫过于从这堆土黄|色*帽子和泥污头发的蠕动人群中发出的声响,人群中笑声多于叫喊声,女人多于男人。

不时有一声颤抖的尖叫刺破这一片喧嚣。

…………

“喂!马伊埃·巴利弗尔!就在这儿绞死她吗?”

“笨蛋!只不过身穿内衣在这儿请罪!慈悲的上帝将把拉丁话啐在她脸上!一向是在这儿,中午。你要是想看绞刑的话,就到河滩广场去。”

“看完这就去。”

…………

“喂,说呀,布康勃里?她真的拒绝忏悔师吗?”

“好像是,贝歇尼。”

“你瞧,女异教徒!”

…………

“大人,这是惯例,歹徒判决后,司法宫的典吏必须把他交付处决,假如是一个俗民,就交给巴黎司法长官,如果是一个教士,就交给主教法庭。”

“谢谢,大人。”

…………

“唉!我的上帝!”百合花说。“可怜的人啦!”

这么一想,她扫视人群的目光充满了痛苦。卫队长一心想的是她,哪顾得上那群衣衫褴褛的观众。他动情地从身后揽住她的腰。她微笑着转过头,乞求道:“求求您,放开我,弗比斯!母亲要是回来,她会看见您的手。”

这时,圣母院的大钟慢悠悠地敲了十二点,人群中发出一阵欣慰的低语声,第十二响的颤音刚停,所有人头像风推波涛似的攒动起来。大路、窗户和房顶上传出一阵巨大的喧哗:“她来了!”

百合花用手蒙住眼睛不看。

“亲爱的,”弗比斯对她说。“您想回屋吗?”

“不。”她回答道。她刚才吓得闭上的眼睛,出于好奇又睁开来。

一辆双轮囚车,由一匹肥壮的诺曼底大马拉着,在身穿绣有白色*十字的紫红号衣的骑兵簇拥下,从牛市圣彼得教堂街进了广场,巡逻队捕快在人群中使劲挥着鞭子,为他们开路。几个司法官和警卫在囚车旁骑马押送,从他们的黑制服和骑马的笨拙姿势上可以认得出来。雅克·夏尔莫吕老爷耀武扬威地走在他们前面。

那不祥的囚车上坐着一个姑娘,反剪着双臂,身边没有神甫。她穿着内衣,她的黑发(当时的规距是在绞刑架下才剪掉)散乱地披垂在脖子上和半裸的肩膀上。

透过比乌鸦羽毛还要闪亮的波浪状头发,看得见一根灰色*粗绳,套在可怜的姑娘的漂亮脖子上,扭扭曲曲,打着结,擦着她纤细的锁骨,犹如蚯蚓爬在一朵鲜花上。在这根绳子下,闪耀着一个饰有绿色*玻璃珠的小护身符,这大概允许她保留着,因为对于那些濒临死亡的人,他们的要求是不会遭到拒绝的。观众从窗口上可望到囚车里头,瞥见她赤裸着的双腿。她仿佛出于女人最后的本能,尽力把脚藏到身子下。她脚边有一只被捆绑着的小山羊。女囚用牙齿咬住没有扣好的内衣,在大难临头时,好像仍因几乎赤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而感到痛苦。咳!羞耻心可不是为了这样的颤抖而产生的啊!

“耶稣啊!”百合花激动地对队长说。“您瞧,好表哥!原来是那个带着山羊的吉普赛坏女人!”

话音一落,朝弗比斯转过身。他眼睛注视着载重车,脸色*煞白。

“哪个带山羊的吉普赛女人?”他喃喃地说。

“怎么!”百合花又说,“您记不得啦?……”

弗比斯打断她的话。“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跨了一步想走进屋里。可是百合花,不久前曾因这个埃及少女而醋劲大发,此刻一下子清醒了,遂用敏锐和狐疑的目光瞅了他一眼。这时,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曾听人谈过,有个队长与这个女巫案件搅到了一起。

“您怎么啦?”她对弗比斯说道。“听说这个女人使您动过心。”

弗比斯强装讪笑。

“我动心!根本没有的事儿!啊,哈,就算是吧!”

“那么,待着吧。”她说一不二地吩咐道。“我们一起看到结束。”

晦气的队长只好待下来。他稍稍有些安心的是,女犯人的目光始终不离囚车的底板。千真万确,那就是爱斯梅拉达。

就是在遭受这种耻辱和横祸的最后时刻,她仍然是那么漂亮,她那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因面颊瘦削,显得还要大些。她苍白的面容纯净、高尚,她仍然像从前的模样,酷似马萨奇奥①画的圣母像,又类似拉斐尔画的圣母,不过虚弱些,瘦削些,单薄些。

况且,她心灵上没有一样不是在抖动,除了羞耻心外,她一概听之任之,因为在惊愕和绝望中她已精神崩溃了。囚车每颠簸一次,她的身体就颠簸一次,就像一件僵死或破碎的物件。她的目光暗淡而狂乱,还看见她眼里有滴眼泪,却滞留着不动,简直可以说冻住了。

这时,-阴-森森的骑兵队在一片欢乐的叫喊声中和千奇百怪的姿态中穿过了人群。然而,作为忠实的吏官,我们不得不说,看到她那么标致,又那么痛苦不堪,许多人都动了恻隐之心,就是心肠最硬的人也很同情。囚车进了前庭。

马萨奇奥(1401—1429):意大利画家。

囚车在圣母院正门前停住。押解的队伍如临大敌。人群一下子静下来了,在这片充满庄严和焦虑的沉默中,正门的两扇门在铰链发出短笛般的刺耳声中,仿佛自动打开了。于是,人们可以一直望到教堂深处黑黝黝的、-阴-惨惨的,挂着黑纱的主祭坛上几支蜡烛在远处闪闪烁烁,似明似暗。教堂洞开,在光线眩人眼目的广场中间像一个偌大的洞口。教堂尽头,半圆形后殿的暗影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巨大的银十字架,展现在从穹顶垂挂到地面的一条黑帷幕上,整个本堂阒无一人,不过在远处唱诗班的神甫座席上,有几个神甫的脑袋隐隐约约在移动;大门开启的时候,教堂里传出一支庄严的歌声,响亮,单调,有如一声声朝囚犯头上射出的忧郁的圣诗碎片。

“……我决不怕包围我的人们:起来,主啊;救救我吧,上帝!”①

“……救救我吧,上帝!因为众水已经进来,一直淹没了我的灵魂。”

“……我深陷在淤泥中,没有立脚之地。”②

在合唱外,同时有另一种声音,在主祭坛的梯级上哼着那支悲哀的献歌:

“谁听我的话并深信派我来的人,谁就能永生,不是来受审判,并且死而复生。”③

见《新约全书》启示录》第五章。原文为拉丁文。

见《旧约全书·诗篇》第六十九章。原文为拉丁文。

见《旧约全书·诗篇》第三章,原文为拉丁文。

几个老人隐没在黑暗中,从远处为这个美丽的生灵歌唱,为这个洋溢着青春和活力,被春天的温暖空气抚爱,被灿烂陽光照耀着的生灵歌唱,这是追思弥撒。

人们肃默地听着。

不幸的姑娘魂不附体,仿佛她的目光和思想都消失在教堂黑暗的深处。她那苍白的嘴唇在翕动,似乎在祈祷。刽子手的隶役走到她跟前扶她下囚车时,听到她低声反复念着:弗比斯。

她的双手松了绑,从囚车上下来,身旁跟着她的山羊;山羊也松了绑,感到自由了,欢快地咩咩叫着。他们让她赤着脚,在坚硬的石板上一直走到大门的石阶下。她脖子上的粗绳子拖到背后,活像跟在她身后的一条蛇。

这时,教堂里的合唱停止了,一个硕大的金十字架和一排蜡烛在暗影中摇曳起来,听得见身着杂色*服装的教堂侍卫们槍戟的响声。过了一会儿,一长列穿无袖长袍的教士和穿祭披的副祭唱着赞美诗,庄严地朝犯人走来,在她和众人跟前排起了队。可是她的目光停在紧靠手执十字架的人后面那个领头的教士身上。她不由打了个寒噤,低声说道:“哎呀!又是他!这个教士!”

他果真是副主教。他左边是副领唱人,右边是手执指挥杖的领唱人。副主教朝前走着,头向后仰,眼睛瞪得老大,目不转睛,高唱着:

“我从地下的深处呼喊,你就俯听我的声音。”

“你将我投下的深渊,就是海的深处。大水环绕我。”①

见《旧约全书·约拿书》第二章。原文为拉丁文。

副主教穿着胸前绣着黑十字架的袈裟出现在尖拱形大门廊外面的陽光下。此刻,他面色*煞白,人群中不止一个人还以为他是大理石主教雕像中的一个,本来跪在唱诗班墓石上,现在站起身到坟墓门口迎接那个即将死去的女人,把她带到-阴-间里去。

她呢,也是面色*煞白,宛若石像。有人把一支点燃的黄|色*大蜡烛放在她手上,她几乎没有发现。她没有听书记官尖声宣读那要命的悔罪书。别人要她回答“阿门”,她便回答“阿门”。当她看到那个教士示意要看守人走开,并独自朝她走过来的时候,她才恢复了一点生气和力量。

于是,她感到血液在头脑中翻腾,已经麻木、冰冷的灵魂中残存的一点义愤又重新燃烧起来。

副主教慢吞吞地走到她跟前。她身处绝境之中,仍然发现,他眼中闪烁着婬*欲、嫉妒和渴望的目光,正扫视着她的**。随后,他高声问道:“姑娘,您请求上帝宽恕您的错误和失足吗?”他又凑到她耳边加上一句(旁观者以为他在听她最后的忏悔):“你需要我吗?我还能救你!”

她盯着他说道:“滚开,恶魔!不然的话,我就告发你。”

他恶狠狠地笑了一笑,“谁也不会相信你的,你只会在罪行外再加上一个诽谤罪!快回答!你要不要我?”

“你把我的弗比斯怎样了?”

“他死了。”教士说。

恰好在这时候,倒霉的副主教机械地抬起头,看到在广场的另一头,贡德洛里埃府邸的陽台上,队长正站在百合花的身旁。副主教摇晃了一下,把手搭在额头上,又望了一会,低声骂了一句,整个脸剧烈地抽搐起来。

“那好!你死吧,”他咬牙切齿地说,“谁也别想得到你。”

于是,他把手放在埃及姑娘头上,用-阴-惨惨的声音说道:

“现在去吧,罪恶的灵魂,愿上帝怜悯你!”①

这是人们通常用来结束这一凄惨仪式的可怕惯用语,这是教士给刽子手的暗号。

民众都跪了下来。

“主啊,请宽恕我。”②

依然站在大门尖拱下的神甫们念道。

“主啊,请宽恕我。”③

群众跟着念了一遍,嗡嗡声掠过他们头顶,仿佛是汹涌波涛的拍击声。

“阿门。”副主教说。

他转身背朝着女囚,脑袋耷拉在胸前,双手合十,走进了教士们的行列,过了一会,连同十字架、蜡烛和僧衣,一齐消失在教堂那-阴-暗的拱顶下面。他那响亮的嗓音逐渐淹没在这绝望的诗句的合唱声中:

“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④

见《旧约全书·约拿书》第二章。原文为拉丁文。

原文为拉丁文。

原文为拉丁文。

见《旧约全书·约拿书》第二章,原文为拉丁文。

就在这时,教堂侍卫手中的矛戟铁柄的断断续续的碰击,在本堂的柱廊间渐渐低微了下去,好像钟锤似的,敲响了女囚的丧钟。

这时,圣母院的每道大门仍然开着,可以看见教堂里空无一人,-阴-森森的,没有蜡烛,也没有声音。

女囚仍然待在原处,一动不动,等候处置。一个执棒的捕快不得不跑去通知夏尔莫吕老爷,他在整个这段时间内都在研究大门上的浮雕,有人说那代表阿伯拉罕的献祭,也有的说它代表炼金术的实验,天使代表太陽,柴捆代表火,阿伯拉罕代表实验者。

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他从凝望静思中拔了出来,他终于转过身子,向两个黄衣人打了一个手势,刽子手的两个隶役立刻走近埃及姑娘,把她的双手再捆起来。

不幸的姑娘重新登上囚车,在走向她生命的终点站时,想必对生命仍带着几分眷念而感到撕心裂肺的悲伤吧,她抬起通红、干涩的眼睛望着天空,望着太陽,望着把天空零零落落裁成四边形和三角形的白云,随后她又低下头,望着大地、人群、房屋……在黄衣人来绑她双手的当儿,她猛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一声快乐的叫喊。她就在那边,在那个陽台上,她瞥见了,是他,她的朋友,她的主宰,弗比斯,她生命的另一个影子!法官撒了谎!教士撒了谎!正是他,她无可怀疑,他就在那儿,英俊,神采奕奕,穿着那身鲜艳的军服,头上佩着翎毛,腰上佩着宝剑!

“弗比斯!”她喊道,“我的弗比斯!”

她想朝他伸出因爱情和狂喜而颤抖的双臂,可是双臂被绑住了。

这时,她看到队长皱了皱眉头,一个漂亮的少女靠在他身上,嘴唇轻蔑地翕动,气恼地望着他。只见弗比斯说了几句她从远处听不到的话,两个人赶快溜到陽台的玻璃窗门后面,窗门随即关上了。

“弗比斯!”她发疯地大声喊道,“难道你也相信吗?”

她的心中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想起她是因谋害弗比斯·德·夏托佩尔而被判死刑的。

她在那以前一直全力支撑着,但这最后一击太厉害了。她一下子瘫倒在路上,一动不动。

“快,”夏尔莫吕道。“把她抬上车去,马上了结!”

还没有人注意到,在门廊的尖形拱顶上面,刻有历代君王雕像的柱廊之间,一个奇怪的旁观者一直不动声色*地观望着。他的脖子伸得老长,相貌奇丑,若不是穿半红半紫的奇怪衣服的话,准会被当作石头怪兽中的一个,六百年来,教堂的长长檐槽就是通过石兽的口流下来的。这个旁观者自中午起就在圣母院大门前,把所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从一开始,趁着没有人注意,他就在柱廊的一根柱子上牢牢拴了一根打结的粗绳子,一头在下,拖到石阶上。绑完以后,他心平气和地观看起来,不时有一只乌鸦从他面前飞过,还打一声唿哨呢。就在刽子手的两个隶役决定执行夏尔莫吕的冷酷命令的当儿,他跨过长廊的栏杆,手脚膝盖并用,抓住绳子,只见他像一滴顺着玻璃窗流淌下来的雨水,一下子从前墙滑落下来,飞快地跑向两个隶役,挥动两只大拳头,一手一个将他们打翻在地,用一只手托起埃及少女,好似一个孩子提起他的玩具娃娃,一个箭步跨到教堂,将姑娘举过头顶,用一种令人惊骇的口气叫道:圣地!

这一切如此迅速,恰似一道闪电划破黑夜,一切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圣地!圣地!”人群反复喊道,千万只手拍着,卡齐莫多的独眼闪耀着快乐和自豪的光芒。

这一阵震动使犯人苏醒过来。她抬起眼睛,望了望卡齐莫多,随后突然闭上眼睛,仿佛被她的救命者吓住了。

夏尔莫吕一下子愣在那里,刽子手,所有随从,全都愣住了。的确,在圣母院的围墙内,犯人是不可侵犯的。教堂是一个避难所。整个人类司法制度不准越过教堂的门槛。

卡齐莫多在门廊下停了下来。他的一双大脚站在教堂石板地上,似乎比沉重的罗曼式石柱更坚实。他那头发蓬乱的大脑袋瓜深埋在双肩之间,有如埋在只有狮鬣,没有脖子的雄狮的双肩之间。他长满老茧的大手举着那还在心惊肉跳的姑娘,好像举着一条白练;他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托着她,好像生怕把她打碎,或是把她像花一样弄枯萎了。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件精致、优美、珍贵的宝贝,是为别人的手而不是为他的手而做成的。不时,他好像连碰都不敢碰她,甚至不敢对着她呼吸。后来,他蓦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紧贴他的鸡胸,仿佛那是他的财富,他的珍宝;好像他是这孩子的母亲一样,他的独眼低垂下来,望着她,把温柔、痛苦、怜悯倾泻在她脸上,然后又突然抬起头来,眼中充满光芒。这时女人们笑的笑,哭的哭,人们兴奋得直跺脚,因为这时候,卡齐莫多真正显出他的美。他是美的,他,这个孤儿,这个捡来的孩子,这个被遗弃的人,他感到自己孔武有力,他敢正面藐视着这个将他驱逐,而他却那么强有力加以干预的社会,藐视这个人类司法制度,敢于从中夺取其牺牲品,藐视所有这帮豺狼虎豹,迫使他们只好空口乱嚼,藐视这帮警卫,这帮法官,这帮刽子手,以及国王的全部权力,统统被他这个卑贱者借上帝的力量砸得粉碎。

而且,一个如此丑陋的人竟然去保护一个如此不幸的人,

卡齐莫多竟然救下一个死刑犯,这真是一件感人肺腑的事啊。

这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两个极端悲惨的人互相接触,互相帮助。然而,在胜利过去几分钟之后,卡齐莫多突然带着他拯救的人钻进了教堂。民众总是崇尚一切壮举的,张大眼睛望着-阴-暗的教堂,想找到他,惋惜他这么快就在他们的欢呼声中走开了。突然,人们看到他在法国列王雕像柱廊的一端又出现了。他像发狂似地奔跑,穿过柱廊,一边托着他的胜利品,一边叫喊着:“圣地!”群众中再次爆发出掌声。跑完了整个柱廊,又钻进教堂里面。过了一会儿,在高处平台上重新出现了。他一直把埃及姑娘抱在怀中,一面疯狂地跑着,一面喊道:“圣地!”群众再一次欢呼。最后,他在钟楼的塔顶上第三次出现,在那里他好像骄傲地把救下的姑娘炫耀给全城人看。他响亮的声音狂热地重复三遍:“圣地!圣地!圣地!”

这声音,人们很少听见,他自己从未听见,响彻云霄。

“妙极了!妙极了!”站在他一边的民众喊道。这巨大的欢呼声传至河对岸,震撼着河滩广场上的人群和那个眼盯着绞刑架,一直等着看热闹的隐修女。

《巴黎圣母院》:第八卷 第03章 母亲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3章 母亲
一位母亲看到自己孩子的小鞋,心中的思念油然而生,我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思念更令人眉开眼笑的了。尤其这是准备节日里、礼拜天、受洗礼时穿的鞋,连鞋底都绣着花,孩子还没有穿着走过一步路,那就更不用说了。这鞋是那样优雅喜人,小巧玲珑,根本不能穿着走路,母亲看见它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她朝它微笑,吻她,跟它说话。她寻思现实中能否真有一只脚这么小,而且,孩子即使不在跟前,只要有了漂亮的鞋子,她眼前就会重新出现一个柔弱的小人儿。她以为见到了她,也确实见到了她,见到她的整个身子,活泼、欢快,还有她纤细精巧的手、圆圆的头、纯洁的嘴唇、眼白发蓝的明亮的眼睛。若是在冬天,这小人儿就在那里,在地毯上爬,吃力地攀上一只凳子,而母亲提心吊胆,怕它靠近火边。若是在夏天,她爬到院子里、花园里,拔石板缝里的草,天真地看着大狗、大马,一丁点儿也不害怕,还跟贝壳、花儿玩耍,把沙撒到花坛里,把泥巴扔在小路上,免不了挨园丁一顿责备。她周围的一切也像她一样在欢笑,在闪光,在玩耍,连风儿和陽光也是在她颈后的细发环中间尽情嬉戏。这鞋把这一切呈现在母亲面前,将她的心融化了,宛如火把蜡烛融化一般。

然而,孩子丢失,那聚集在小鞋周围的万般欢乐、迷人、深情的形象,顷刻变成千百种可怕的东西。漂亮的绣花鞋只成了一种刑具,永远无休无止地绞碎母亲的心。颤动着的还是同样的心弦,最深沉、最敏感的心弦,不过已不是天使在轻轻抚弄,而是魔鬼在狠劲弹拨。

五月的一天清晨,太陽在深蓝色*天空冉冉升起——加罗法洛①喜欢将耶稣从十字架上解下来的情景画在这样的背景上——罗朗塔楼的隐修女听到河滩广场传来吱吱的车轮声,萧萧的马嘶声和丁丁当当的铁器声。她迷迷糊糊有点被吵醒了,把头发捋在耳边去不听,随后又跪到地下凝视着她就这样膜拜了十五年之久的没有生命的小东西。这只小鞋我们已经说过,在她看来就是整个宇宙。她的思绪已禁闭在里面,只有死了才会出来,提到这玩具般的那可爱的粉红缎子鞋,她向苍天倾吐过多少苦涩的诅咒、感人肺腑的怨情、祈祷和呜咽,只有罗朗塔楼的-阴-暗地洞才知道。就是在一件更优雅、更精致的物品前,也绝没有人流露过如此强烈的失望。

①加罗法洛(1481—1559):意大利画家。

那天早上,她的痛苦好像比往常更强烈了,从外面就听得见她单调而高亢的悲叹,真令人心碎。

“啊,我的女儿!”她说。“我的女儿!我可怜的、亲爱的孩子啊!我再也见不到你啦。这下子可完啦!我老是觉得这是昨天发生的事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既然您这么快将她带走,倒不如当初不要把它赐给我,孩子是我们身上掉下的肉哇,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就不再相信上帝,难道你不知道吗?啊!我真倒霉呀,偏偏在那天出去了!主啊!主啊!在我快乐地抱着她在火炉旁烤火的时候,在她吃着奶朝我笑的时候,在我让她的小脚蹬到我的胸口直到我的嘴唇的时候,难道您从来没有看见我和她在一起的情景,才这样把她从我身边带走吗?啊!您要是看到这一切,我的上帝,您就会怜悯我的欢乐,您就不会剥夺留在我心中唯一的爱了!难道我就是那么坏,主啊,不到惩罚我的时候,就看不到我吗?唉!唉!瞧,鞋在那儿;脚呢,它在哪儿?其余的在哪儿?孩子在哪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呀!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主啊,把她还给我吧。我跪着求您十五年了,膝盖磨破了,上帝呀,难道这不够吗?把她还给我吧,哪怕只是一天、一个钟头、一分钟、就一分钟,主啊!然后再把我永远扔给魔鬼!啊!要是我知道你衣袍的下摆拖到哪里,我就会用双手紧紧抓住它,您可千万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呀!她漂亮的小鞋,难道您一点儿也不怜惜吗,主啊?您怎能判一个可怜的母亲受十五年这样的苦刑呢?慈悲的圣母!天上慈悲的圣母!我的孩子我的耶稣儿呀,有人将她从我这里夺走,从我这里偷走,在一块灌木丛里吃了她,喝干她的鲜血,嚼碎她的骨头!慈悲的圣母,可怜可怜我吧!我的女儿!我不能没有我的女儿呀!即使她在天堂里,这对我又有什么用啦?我不要您的天使,我只要我的孩子!我是一头母狮,我需要我的小狮子。哦,主啊!您要是不把孩子还给我,我就要在地上自我作践,要用额头碰碎石头,要受天罚,要把您诅咒!您看得很清楚,我的双臂完全损伤,主啊!难道慈悲的上帝没有丝毫怜悯心!啊!只要我找到我的女儿,只要她像太陽一样温暖着我,哪怕您只给我盐和黑面包,我也心甘情愿!咳!上帝我主啊,我只是个下贱的罪人,可是有了我的女儿,我也虔诚了。出于爱她,我一心一意信奉宗教,而且透过她的微笑我仿佛通过天堂的大门看见了您。啊!我要是能把这鞋穿在那只漂亮的粉红色*小脚上,只要一次,再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慈悲的圣母啊,我情愿赞美着您而死去!啊!十五年!现在她该长大了!不幸的孩子呀!什么,这竟是真的,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哪怕在天堂也不会见到!因为,我,去不了天堂。啊,多么悲惨!只能说那是她的鞋,如此而已!”

不幸的女人扑向这只鞋,多少年来使她慰藉、使她绝望的鞋,她的五脏六腑像第一天那样在抽噎声中撕碎了。因为对一个丢了孩子的母亲来说,那总是第一天,这种痛苦不会过时。丧服虽然旧了,褪色*了,心里依然漆黑一团。

这时,从小屋前传来孩子们阵阵欢声笑语。每次看见孩子们或者听到他们的声音,可怜的母亲总是赶忙跑到这坟墓最幽暗的角落里,好像恨不得把耳朵钻进石头里,免得听到这些声音。这一次正相反,她好像猛然惊醒,一下子站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个小男孩说了这样一句:“今天要绞死埃及女。”

我们曾见到过蜘蛛在蛛网颤动中突然一跳扑向苍蝇,隐修女就这样一跳,跑向窗洞口,看官知道,那窗口朝着河滩广场。确实有一架梯子倚立在终年竖立的绞刑架旁,执行绞刑的刽子手正在调整因风吹雨打而生绣的铁链。四周站着一群人。

那群欢笑的孩子已经走远了。麻衣女用目光搜寻她能问讯的过路人。她发现就在她住处旁有一个神甫好像在念公用祈祷书,可是他对铁网栅栏的祈祷书远不如对绞刑架那样关注,他不时朝绞刑架投去-阴-暗、可怕的一瞥。她认出那是副主教大人,一个圣洁的人。

“我的神甫,”她问。“那边要绞死谁呀?”

教士望了望她,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他这才说:

“我不知道。”

“刚才有些孩子说,是一个埃及女人。”隐修女又说。

“我想,是吧。”教士道。

这时,花喜儿帕盖特发出险恶的狂笑。

“嬷嬷,”副主教说,“这么说,您一定痛恨埃及女人啦?”

“我岂能不恨她们?”隐修女大声喊道。“她们都是半狗半人的吸血鬼,偷孩子的贼婆!她们吞吃了我的小女儿,我的孩子,我的独生女儿呀!我的心也没有了,她们把我的心吃了!”

她样子可怕极了。教士冷冰冰地看着她。

“其中有一个我特别恨,我诅咒过。”她又说。“这是个年轻女人,如果她的母亲没有把我的女儿吃掉的话,她的年龄正与我的女儿相仿。这个小毒蛇每次经过我房前,我的血就在翻涌!”

“得啦!嬷嬷,这下您开心啦,”教士冷漠得像一座墓地雕像,说道。“你马上看到绞死的就是那个女人。”

他的脑袋耷拉到胸前,慢吞吞地走开了。

隐修女快活地扭动双臂,叫道:“我早就向她说过,她会上绞刑架的!谢谢您,神甫!”

她披头散发,目光似火,肩膀撞着墙,在窗洞栅栏前大步走起来,就像笼子里一只饿了好久,感到用餐时刻快到的母狼那般。

《巴黎圣母院》:第八卷 第02章 进此处者,抛弃一切希望!①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2章 进此处者,抛弃一切希望!①

中世纪一座完整的建筑物,地下和地面大约各占一半。除非像圣母院这样的地基是建造在木桩之上的,其它任何一座宫殿,一座城堡,一座教堂无不拥有双重地基。各大教堂里,可以说还有另一座地下大教堂,低矮,-阴-暗,神秘、密不透光,寂然无声,就在那光明透亮、日夜响着管风琴声和钟声的地上中堂底下;有时候,那地下大教堂则是一座墓穴。在宫殿和城堡的底下,则是一座监狱;有时也是一座墓穴,有时二者兼而有之。这些坚固的砖石建筑物,我们在前面曾经叙述地其形成和繁衍的方式,它们不仅仅有地基,而且可以这么说,还有根须分布于地下,构成房间、长廊和楼梯,完全和地上的建筑一模一样。因此,教堂也罢、宫殿也罢、城堡也罢,都是半截埋在地下的。一座建筑物的地窖就是另一座建筑,要到那里去只顾往下走,无须往上爬,其地下各层就在地上那重重叠叠的各层下面,犹如森林和山峦倒映在山林下清澈如镜的湖水中。

①但丁《神曲》中地狱入口处的铭文。

在圣安东城堡①,在巴黎司法宫,在卢浮宫,这些地下建筑物的地下都是监狱。这些监狱的各层直升地底,越往下去越狭窄、越-阴-暗。这也是越往下去越-阴-森恐怖的地区,但丁要描写的地狱,不可能找到更合适的地方了。那些类似漏斗形排列的牢房,通常直抵地牢深处一个盆底状的密牢。那里,但丁用来囚禁撒旦,社会用来囚禁死囚。任何一个悲惨的人一旦被埋在那里,就永远与陽光、空气、生活诀别了,抛弃一切希望。休想从那里出来,除非是去上绞刑架或火刑台。有时,就在密牢里逐渐腐烂掉。人类的司法竟把这称为忘却。死囚感到,自己与人世完全隔绝,压在头顶上的是一大堆石头和狱卒,这一整个监狱,这一庞大的城堡,只不过是一把复杂的大锁,把他牢牢锁住,与活生生的世界隔绝。

①巴黎的巴士底狱。

爱斯梅拉达被判处绞刑之后,大概害怕她逃跑,随即被扔在这样的一个盆底,在圣路易①所挖掘的地牢里,在图尔内尔刑事法庭的密牢里,头顶上还镇着庞大的司法宫。其实,这可怜的苍蝇连它最小的碎石也移不动呀!

诚然,上帝和社会都同样不公正,要粉碎一个这样柔弱的女子,何须如此大逞婬*威,百般迫害和酷刑呢!

她待在那里,被黑暗吞没了,埋葬了,掩藏了禁锢了。谁要是昔日见过她在明媚陽光下欢笑和跳舞,如今再目堵她这种惨状,准会不寒而栗。黑夜般的寒冷,死亡般的冰冷,秀发不再有清风吹拂,耳边不再有人声萦绕,眼里不再有明亮目光,她身子弯成两截,不胜拖着沉重的枷锁,蜷缩在一丁点儿稻草上,身边放着一只水罐和一块面包,身子下面是牢房渗出的水所汇成的水泊,她没有动弹,几乎没有呼吸,甚至连痛苦也感觉不到了。弗比斯,陽光,晌午,野外,巴黎市井,博得一片喝采声的舞蹈,同那个军官缠绵细语的谈情说爱,还有教士、恶婆、匕首、血泊、毒刑、绞刑架,所有这一切不停地在她脑海里浮现,依然历历在目,忽而像愉悦的金色*幻影,忽而又像怪异的可怕恶梦。然而,这一切无非是一种可怖而渺茫的挣扎,逐渐在黑暗中烟消雾散,要不然,那只是一种遥远的乐曲,在大地上凌空演奏,其乐声是在再也传不到这悲惨少女所掉进的深渊里的。

①即法国国王路易九世。

自从被囚禁在这里,一直无所谓醒,也无所谓睡。在这场横祸中,在这个地牢里,再也无法分清醒和睡,无法分清梦幻与现实,就如同分不清黑夜与白昼一样。在她心里,一切都是混杂的、支离破碎的、飘忽不定的、乱七八糟扩散开来的。她再也不能有感知,再也不能思考了,顶多只能想入非非。从来没有一个活人像她这样深深陷在虚无漂渺之中。她就这样浑身麻木、四肢冰冷、僵如化石,连一道活门偶然的声响几乎也没有注意到。这道活门在她头顶上方某个地方,曾开过两三天,却连一点点光线也照不过来,每次有只手从那里扔给她一块坚硬的黑面包。狱卒这种定时的查巡,则是她与人类唯一尚存的联系了。

她无意识唯一还能听到的,就是拱顶上那长满青苔的石板缝里沁出的水珠均匀地滴落下来的声音。这水滴掉落在她身旁水洼里的响声,她呆呆地听着。水滴落在水洼里,那就是她周围绝无仅有的动静,是唯一标明时间的时钟,是地面上一切声响中唯一传到她耳边的声音。

总之,她也不时感觉到在这漆黑的泥坑里,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她脚上或手臂上爬来爬去,把她吓得直打哆嗦。她在这里呆了多久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记得在什么地方对一个人宣布死刑判决,随后人家就把她拖到这里来了,她一醒来四周就是黑夜、死寂,冰冷。她用手在地上爬着,脚镣的铁环划破了她的脚踝,锁链丁当作响。她辨认出周围都是坚墙厚壁,身下是淹着水的石板,还有一把稻草。可是没有灯,没有通风孔。于是她在稻草上坐了下来,有时为了换一下姿势,就坐到牢房里最下面一级上。有一会儿,她试着通过水滴的次数来计算在黑暗中的分分秒秒,然而一个病弱的脑子。很快就自行中断了这种悲惨的活儿,她随即又呆若木鸡了。

终于有一天,或者有一夜(因为在墓穴里子夜和晌午都是同样的颜色*),她听见头顶上一阵声响,比平日看守带面包和水罐给她时开门的声音还大些,她抬头一看,只见一线似红非红的亮光,穿过密牢拱顶上那道门,或者说,那扇翻板活门的缝隙照了进来。同时,沉重的铁门轧轧响了起来,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磨擦声,活门的翻板转动了。她立即看见一只灯笼,一只手。两个男人的下半截身子;门太低矮,她看不见他们的脑袋。灯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她随即把眼睛闭了起来。

等她再张开眼睛,活门已经关闭,灯放在一级石阶上,一个男人独个儿站在她面前,黑僧衣一直拖到他脚上,黑风帽遮住他的面孔。一点也看不见他整个人的身子,看不见脸。那真是一块长长的黑色*裹尸布直立在那里,而尸布里面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震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幽灵看了一阵子。其间两人谁都不吭声。在这地牢里,似乎只有两样东西是活着的,那就是因空气潮湿而劈啪直响的灯芯,还有从牢顶上坠落下来的水滴。水滴那单调的汩汩声,打断了灯心劈哩啪啦不规则的爆响声;水滴一坠落下来,灯光反照在水洼油污水面上的光圈也随之摇曳不定。

末了,女囚终于打破了沉默:“您是谁?”

“一个教士。”

这答话,这腔调,这嗓音,叫她听了直打哆嗦。

教士声音嘶哑,吐字却很清楚,又说:“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去死。”

“啊!”她说:“马上就去?”

“明天。”

她本来高兴得扬起头来,一下子又耷拉到胸前,喃喃道:

“还要等那么久!何不就在今天呢?”

“这么说,您痛苦难忍了?”教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我很冷。”她答道。

她随即用双手握住双脚,这种动作是不幸者寒冷时常有的,我们在罗朗塔楼已经见过那个隐修女这样做了。同时,她的牙齿直打冷战。

教士看样子眼睛从风帽底下悄悄环视了一下这牢房。

“没有亮光!没有火!浸在水里!真骇人听闻。”

“是的,”她惊慌地说道,自从这场横祸,她就一直神色*慌张。“白昼属于人人,唯独给我黑夜,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您在这里,知道吗?”教士又沉默了片刻,问道。

“我想我原是知道的。”她伸出瘦削的手指头,抹了一下眉头,像要帮助她自己的记忆似的。“不过现在不知道了。”

突然她像个小孩一样哭起来:“我要出去,先生。我冷,我怕,还有什么虫子爬到我身上来。”

“那好,跟我走。”

教士一面这样说着,一边拽住她的胳膊。那苦命的女子本来已冷到骨髓,可她觉得这只手还更冰冷。

“咳!这是死神冰冷的手。”她自言自语,接着问道:“您到底是谁?”

教士一把掀掉风帽。她一看,原来是长久以来一直追踪她的那张-阴-险的脸孔,是在法露黛尔家里出现在她心爱的弗比斯头顶上的那张魔头,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它在一把匕首旁边闪闪发亮的那双眼睛。

这个幽灵一直是她罹难的祸根,把她从一个灾难推到另一个灾难,甚至惨遭酷刑。这幽灵的出现,反而使她从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她顿时仿佛觉得,蒙住她记忆的那层厚厚的布幕一下子撕裂开来了。她的悲惨遭遇,从法露黛尔家里夜间那一幕起,直至在图尔内尔刑庭被判处死刑,一桩桩一件件,全一齐涌上她的心头,不再像先前那样模糊混乱,而是十分清晰、显露、鲜明、生动、可怖。这些记忆本来一半已经遗忘了,而且由于过度痛苦而几乎泯灭,如今看见面前出现这个-阴-沉沉的人影。这些记忆顿时又复活了,就好像用隐写墨水写在白纸上的无形字迹,被火一烘便一清二楚显现出来了。她仿佛觉得,心头上一切创伤又裂开了,鲜血直淌。

“哎呀!”她喊叫了起来,双手捂住眼睛,浑身抽搐而战栗。“原来是那个教士!”

一说完便泄气地垂下胳膊,一屁股瘫坐下去,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地,依然颤抖不已。

教士瞅着她,那目光有如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它紧

紧围绕着一只躲在麦田里的可怜的云雀,悄悄地不断缩小其可怕飞旋圈,倏然疾如闪电,向猎物猛扑下去,用利爪一把抓住那喘息着的云雀。

她低声呢喃着:“了结我吧!了结我吧!快给最后一击!”

她心惊胆战,头缩在双肩中间,好比一只羔羊正等待屠夫致命的当头一棒。

“是我使您厌恶吗?”他终于问道。

她没有应声。

“是我使您厌恶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错,”她应道,痛苦得嘴唇在抽搐,看上去像在笑一样。“这是刽子手拿死刑犯开心。多少个月来,他跟踪我、威胁我、恐吓我!要不是他,上帝啊,我那是多么幸福啊!是他把我推下这万丈深渊。啊,苍天!是他杀了……是他杀了他——我的弗比斯!”

说到这里,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抬头望着教士,说:

“呵!坏家伙!您是谁?我做了什么得罪您啦,您才对我恨之入骨?咳!您对我有什么怨仇?”

“我爱你!”教士喊道。

她的眼泪霍然打住,目光痴呆,瞅了他一眼。他跪了下来,目光似火,紧紧盯住她看。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他又喊道。

“什么样的爱?”不幸的少女直打冷战。

他紧接着说:“一个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有一阵子,两人都默不作声,双双被各自的激*情压碎了,他是丧失理智,她是麻木不仁。

“听着,”教士终于说道,他又恢复了异常的平静。“你马上就会全知道的。在这深夜里,到处漆黑一团,似乎上帝也看不见我们,我悄悄扪心自问,有些事在此之前连对我自己都不敢启口,我要把这一切全向你倾吐。你听我说,姑娘,在遇见你之前,我可是过得很快活……”

“我何尝不是!”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别打断我的话……是的,我那时过得很快活,至少我自认为是那样的。我十分纯洁,心灵里清澈如水,明净似镜。没有人比我更自豪,把头高高昂起。教士们来向我请教贞洁情操,博学之士来向我求教经学教义。是的,科学就是我的一切,科学就是我的姐妹,有个姐妹我就足够了。若非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不会有其它的念头。不止一回,只要看见女人形影走过,我的肉体便兴奋不已。男人性*欲和男人血气这种力量,我本以为在狂热少年时就已经终生将其扼杀了,其实不然,它不止一次地掀起狂澜,把我这个可怜人因立过铁誓而被死死拴在祭台冰冷石头上的那条锁链掀动了。然而,通过斋戒、祈祷、学习和修道院的苦刑,灵魂重新成了肉体的主宰,于是我回避一切女人。再说,我只要一打开书本,在光辉灿烂的科学面前我头脑中一切污烟瘴气的东西便烟消雾散了。不一会儿,我觉得尘世上一切浊物全逃之夭夭了,在永恒真理那祥和的光辉照耀下我恢复了平静,感觉到满目灿烂,神清气爽。教堂里、大街上、田野中,女人的模糊身影零零落落浮现在我眼前,却几乎从没有在我梦中露面,只要魔鬼仅仅差遣它们来向我进攻,我轻而易举地就把魔鬼打败了。如果说我没有保持住胜利,那是上帝的过错,上帝没有赋予人和魔鬼同等的力量。……听我说,有一天……”

说到这里,教士突然顿住。女囚听见从他的胸膛里发出声声的,好似垂死时的喘息,仿佛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接着说:

“……有一天,我倚在秘室的窗台上。我当时读什么书来的?啊!我这时脑子里乱成一团,记不清了。……反正当时我正在看书。窗子朝向广场,忽然我听见一阵手鼓声和音乐声,扰乱了我的遐思,我很生气,便向广场望了一眼。我看见的——当然其他人也看见了——那可不是供世人肉眼睛观赏的一种景象。在那边,在铺石板的广场中间,时值晌午,陽光灿烂,有个人儿在跳舞。她是那样的秀丽,若与圣母相比,连上帝都会更喜欢这个女子,宁愿选她做母亲,假如在他化身为人时,她已在人间,定会情愿是她生的!她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满头乌黑的头发,正中有几根照着陽光,像缕缕金丝闪闪发光。一双脚像轮辐一样在飞快旋转,全然看不清了。乌黑的发辫盘绕在头部周围,缀满金属饰片,在陽光下闪闪发光,好似额头上戴着一顶缀满星星的王冠。她的袍子点缀着许多闪光片,蓝光闪烁,又缝着许许多多亮晶晶的饰品,有如夏夜的星空。她两只柔软的褐色*手臂,恰似两条飘带,绕着腰肢,忽而缠结忽而松开,她的身材,美丽惊人。啊!那光彩夺目的形体,甚至在陽光下,也像某种明亮的东西那样耀眼!……唉!姑娘,那就是你!……我,惊讶,沉醉,心迷意乱,不由自主地凝望着你,望呀望呀,我突然吓得浑身发抖,意识到命运把我抓住不放了。”

教士透不过气来,又停顿了片刻,接着又往下说:

“既然已经半着了魔,我竭力想抓住什么东西,免得再坠落下去。突然想起撒旦过去曾经多次给我设下的圈套。我眼前的这个女子,美貌非凡,只能来自天堂或地狱,绝非用一点凡间的泥土捏成的普普通通的女子,内心也绝非像一个妇道人家那样浑浑噩噩,灵魂里只有颤悠悠的一点亮光照着而已。她是一个天使!然而,却是一个黑暗天使,烈火天使,而不是光明的天使。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发现了你身边有只山羊,一只群魔会的畜牲,正笑着注视我。晌午的陽光把它的犄角照得像火在燃烧一般。于是我隐约看到魔鬼设下的陷阱,我再也不怀疑你从地狱来的,是来引诱我堕落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说到这里,教士直视女囚,冷冰冰地又说。

“我至今还深信不疑。……那时候,魔法逐渐起作用,你的舞姿一直在我头脑中旋转,我感到神秘的巫术在我心中已实现其魔力,我灵魂中一切本应觉醒的反而沉沉入睡,就像雪地里濒于死亡的人,任凭这样沉睡过去反而觉得愉快那样。猛然间,你唱起歌来。可怜的我,我又能怎么样呢?你的歌声比你的舞姿还迷人。我要拔腿逃走,但不可能。我被牢牢钉在那里,在地上生根了。仿佛觉得那大理石上的楼板早已高高上升,把我的膝盖全掩埋了。没法子,只得待在那里听到底。我的脚像冰,我的头嗡嗡响。末了,你也许可怜我啦,不唱了,消失了。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观照,那使人销魂荡魄的音乐的回响,逐渐在我眼里和耳际消失了。我一下子瘫倒在窗脚下,比倒下的石像还僵直、还了无生气。晚祷的钟声把我惊醒了,我站立起来,拔腿逃走了。可是,咳!我心底里却有什么东西倒下来,再也无法直立起来。”

他再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

“是的,从那天起,我心中闯进了一个陌生人。我运用我熟悉的一切灵丹妙药来自我治疗,诸如修道院、祭坛、工作、读书。真是胡闹!咳!当你满脑子装满欲情,心灰意冷地拿脑袋去撞科学的大门,其响声是多么的空洞!你可知道,姑娘,从那以后,在书本和我之间,一直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什么呢?是你,你的身影,是某一天从天上降落到我面前的那个光辉灿烂幽灵的形象。但是这个形象不再是原来的颜色*,它变得昏暗、惨淡、-阴-森、好似一个冒失鬼凝望太陽之后视觉上久浮现着一团黑影。

“无法摆脱,你的歌声老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你的双脚一直在我的祈祷书上飞舞,你的形体始终在夜里睡梦中悄悄在我肉体上滑动,于是我迫切想再见到你,触摸你,了解你是谁,看一看你是不是仍像你在我心中的完美无缺的形象,现实会粉碎我的梦幻也说不定。总之,我希望能有个新的印象,好把原先的印象抹掉,更何况原先的印象实在叫我受不了了。我四处寻找你,终于再见到你。灾难呀!我见到你两次,就恨不得见到你千次,恨不得永远一直见到你。于是——在这通向地狱的斜坡上,怎能刹住不往下滑呢?——于是,我再也无法自持了。魔鬼缚住我翅膀上的线,另一端系在你的脚上。我也像你一样,成了流浪者,到处漂泊。我在人家的门廊下等你,在街上拐角处伺候你,在钟楼的顶上窥探你。每天晚上,我都反省自己,益发感到更入迷、更沮丧了。更着魔了,更没救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埃及人,波希米亚人,茨冈人,吉卜赛人。巫术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听着,我曾希望有一场审讯能使我摆脱魔力的控制。有个女巫曾经魔住了布吕诺·德·阿斯特,他把女巫烧死了,自己也得救了。这我是知道的。我拿定主意,要试一试这种疗法。首先,我设法不让你到圣母院前面的广场上来,只要你不来,我就能把你忘记。你却当做耳边风,还是来了。接着,我想把你抢走。有天夜里,我试图把你抢走,我们是两个人,已经把你逮住了。不料来了那个晦气军官,把你放了。他搭救了你,你的灾难也就开始了,也是我的灾难和他的灾难。最后,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事情会落个什么下场,所以向宗教法庭告发了你。当时我以为这样做,就会像布吕诺·德·阿斯特那样把病治好了。我也模模糊糊认为,通过一场官司可以把你弄到手,我可以在牢房里抓住你,占有你,你在牢房里是无法逃脱我的掌心的;你缠住我这么久,也该轮到我缠住你了。一个人作恶,就该把恶行做绝。半途撒手,那是脓包!罪恶到了极端,会有狂热的乐趣。一个教士和一个女巫可以在牢房的稻草上销魂荡魄,融为一体!

“所以我告发了你。恰恰就在那个时候,我每次碰见你,都把你吓得魂不附体。我策划反对你的-阴-谋,我堆积在你头上的风暴,从我这里发出。变成威胁恫吓,变成电闪雷鸣。不过,我还是迟疑不决。我的计划中有些方面太可怕了,连我自己也吓得后缩了。

“也许我本来可以放弃这个计划,也许我的丑恶的思想本会在我头脑中干涸而不结出果实。我原以为继续或者中断这起案件完全取决于我。可是任何罪恶的思想是不可祛除的,非要成为事实不可;但是,正是在我自以为万能的地方,命运却比我更强大。唉!咳!是命运抓住你不放,是命运硬把你推到我偷偷设下的-阴-谋那可怕的诡计齿轮中碾得粉碎!……你听着,这就快说完了。

“有一天,又是陽光灿烂的另一个日子,我无意中看见面前走过一个男子,他喊着你的名字,呵呵大笑,眼神婬*荡。该死!我就跟踪着他。后来发生的一切你全知道了。”

他住口了。那少女唯一说得出来的只有一句话儿:

“啊,我的弗比斯!”

“不要提这个名字!”教士说,同时猛烈地抓住她的胳膊。

“不许提这个名字!唔!我们多么苦命,是这个名字毁了我们!更确切地说,我们彼此都受命运莫名其妙的捉弄而相互毁灭!你痛苦,是不是?你发冷,黑夜使你成为瞎子,牢房紧紧包围着你,不过也许在你心灵深处还有点光明,尽管那只是你对玩弄你感情那个行尸走肉的天真的爱情罢了!而我,我内心里是牢房,我内心里是严冬,是冰雪,是绝望,我灵魂里是黑夜。我遭受什么样的痛苦,你可知道?我参加对你的审讯,坐在宗教审裁判官的席上。不错,在那些教士风帽当中,有一顶下面是一个被打入地狱、浑身不断抽搐的罪人。你被带进来时,我在那里;你被审讯时,我也在那里。……真是狼窝呀!……那是我的罪行,那是为我准备的绞刑架,我却看见它在你的头上慢慢升起。每一证词,每一证据,每一指控,我都在那里;我可以计算出你在苦难历程上的每一个脚步;我也在那里,当那头猛兽……!我没有预料到会动用酷刑!……听我说,我跟着你走进了刑讯室。看见你被扒去衣服,施刑吏那双卑鄙下流的手在你半裸的身体上摸来摸去。我看见你的脚,这只我宁愿以一个帝国换取一吻并死去的脚,这只我觉得头颅被踩扁也其乐无穷的脚,我看见它被紧紧套在那可怕的铁鞋里,它可以把一个活人的肢体变成血酱肉泥。啊!悲惨的人!当我看见这一切时,我用藏在道袍下面的一把匕首割自己的胸膛。听到你一声惨叫,我把匕首插入我的肉体里;听到你第二声惨叫,匕首刺进我的心窝里!你看,我想伤口还在流血。”

他掀开道袍。果然他的胸膛好像被老虎利爪抓破了一般,侧边有一道相当大的伤口,尚未愈合。

女囚吓得连忙后退。

“啊!”教士说道,“姑娘,可怜可怜我吧!你以为自己很不幸,唉!唉!你并不知道什么才是不幸呢。咳,钟爱一个女人!却身为教士!被憎恨!却以他灵魂的全部狂热去爱她,觉得只要能换取她微微一笑,可以献出自己的鲜血、腑脏、名誉、永福、不朽和永恒,今生和来世;恨不能身为国王、天才、皇帝、大天使、神灵,好作为更了不起的奴隶匍伏在她的脚下;只想日日夜夜在梦想中紧紧拥抱着她,却眼睁睁看见她迷上一个武夫的戎装!而自己能奉献给他的只是一件污秽的教士法衣,叫她害怕和厌恶!当她向一个可悲而愚蠢的吹牛大王慷慨献出宝贵的爱情和姿色*时,我就在现场,心怀嫉妒,怒火冲天!目睹那使人欲火中烧的形体,那如此温柔细嫩的-乳-房,那在另一个人亲吻下颤动而泛起红晕的肉体!呵,天呀!迷恋她的脚,她的胳膊,她的肩膀,梦想她蓝色*的脉管,褐色*的皮肤,以至于彻夜蜷伏在密室的石板地上折腾,竟导致了遭受毒刑!费了多少心思,其结果竟是使她躺在皮床上!唔!那俨然是用地狱的烈火烧红了的实实在在的铁钳呀!唔!就是在夹板中间被锯成两半的人,被四马分尸的人,也比我有福份!你哪里知道,在漫长的黑夜里,血管沸腾,心儿破碎,脑袋炸裂,牙齿咬住双手,这种酷刑是什么滋味呀!有如穷凶极恶的刽子手把您放在烧红的烤架上不停地转来转去,倍受爱情、嫉妒和失望的煎熬!姑娘,发点善心吧!别再折磨我,让我歇一歇吧!请在这炽烈的炭火上撒点灰烬吧!我额头上汗流如注,我求你,请擦掉这汗水吧!孩子!你就用一只手折磨我,用另只手抚慰我吧!发发慈悲,姑娘,可怜我吧!”

教士滚倒在地面石板上的水洼里,脑袋一下又一下撞在台阶的石级角上。少女听着,看着,等他筋疲力尽,气喘吁吁,不再说了,她才低声又说一遍:“啊,我的弗比斯!”

教士跪爬到她跟前,喊道:

“恳求你啦,你要是还有心肝,就别拒绝我!啊!我爱你!我是一个可怜虫!你一说出这个名字,不幸的人儿,就好像你用牙齿咬烂我的整个心肌!怜悯怜悯吧!倘若你从地狱来,我就跟你回地狱去。为此目的,我要做的都已经做了,你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比上帝的目光还具有魅力!啊,说吧!你到底要不要我?一个女人竟然拒绝这样一种爱情,那可真是群山也会起舞啦。唔!只要你愿意!……噢!我们会很美满的!我们可以逃走,我可以帮你逃走,我们一起逃到某个地方去,去寻找这大地上的一片乐土,那里陽光最明媚,树木最繁茂、蓝天最湛蓝。我们相亲相爱,我们两人的灵魂如琼浆玉露,互相倾注,我们永远如饥似渴,渴望男欢女爱,永无尽期地共饮这永不干涸的爱之美酒!”

她放声大笑,笑声凄厉,打断他的话说:

“瞧呀,神甫!您的指甲流血啦!”

教士一下子愣住了,好一会儿木雕泥塑似的,死盯着自己的手,末了,用一种温柔得出奇的声调说道:

“那可不是!你就侮辱我,嘲弄我,压倒我吧!不过,来,快来!我们得赶紧。我对你说了,就在明天,河滩上的绞刑架,知道吗?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太可怕了!看见你走进囚车里!噢!求求你啦!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你!噢,快跟我走。等把你救出去之后,你还来得及爱我。你要恨我多久就多久。可是来吧。明天!明天!绞刑架!你的极刑!啊!快逃!宽恕我吧!”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精神恍惚,要把她拖走。

她瞪着眼睛呆呆看着他。

“我的弗比斯怎么样啦?”

“啊!”教士叫了一声,松了她的胳膊。“您真没有怜悯心!”

“弗比斯到底怎么啦?”她冷冷地又问了一遍。

“他死了!”教士喊道。

“死了!”她始终冷冰冰的,一动不动。“那么,您为什么要劝我活下去呢?”

他并没有听她说,只是好似自言自语:“噢!是的,他一定死掉了,刀刃插过去很深。我想刀尖直刺到心脏!啊,我全身力气都集中在匕首的尖端上!”

少女一听,像狂怒的猛虎似地向他扑过去,并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他推倒在楼梯上,嚷道:“滚吧,魔鬼!滚,杀人凶手!让我去死吧!让我和他的血变成你脑门上一个永不磨灭的污斑!要我属于你,教士!休想!休想!我们绝无结合的可能,甚至在地狱里都不行。滚蛋,该死的家伙!休想!”

教士踉踉跄跄来到石梯前,悄悄把双脚从道袍皱褶的缠绕中解脱出来,捡起灯笼,慢慢爬上通向门口的石梯,打开门,走出去了。

忽然,少女看见他从门口又探进头来,脸上的表情真可怕,狂怒,绝望,连声音都嘶哑了,向她吼着:“我告诉你,他死了!”

她扑倒在地上。地牢里再也听不到什么声响了,唯有水滴在黑暗中坠落下来震动了水洼而发出声声的叹息。

《巴黎圣母院》:第八卷 第01章 金币变枯叶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1章 金币变枯叶

格兰古瓦和整个奇迹宫廷,人人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整整一个月,谁也不清楚爱斯梅拉达的下落,埃及公爵及其丐帮的人都忧心忡忡,谁也不知道她那只山羊的下落,格兰古瓦倍加痛苦。有天晚上,埃及少女失踪了,从此便杳无音讯,四处寻找如石沉大海,有几个爱捉弄人的捣蛋家伙告诉格兰古瓦,说那天晚上在圣米歇尔桥附近看见她跟一个军官走了,不过,这个吉卜赛式的丈夫倒不是个听风就是雨的哲学家,他曾从亲身的经历中可以断定:护身符和埃及女人这双重德行结合所产生的贞操,冰清玉洁,坚不可摧;而且他曾经用数学的方式计算过,这种贞操的二次幂有多大的抗力。因此他在这方面是绝对放心的。

所以对她这次失踪,他百思不得其解,真是愁肠百结。假若能消瘦下去的话,他宁愿伤心得形销骨立。可却伤心得把一切都忘掉了,甚至连他的文学爱好,连他那部大作《论规则与不规则的修辞法》统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部著作,他打算一有钱就去排印。(因为自从他看到雨格·德·圣维克多的《论学》一书用万德兰·德·斯皮尔的出名活字版印成之后,他便一天到晚唠叨着印刷术了。)

一天,他愁眉苦脸,路过图尔内尔刑庭,瞥见司法宫的一道大门前拥着一小群人。

“什么事?”他看见从司法宫出来一个青年,向他问道。

“不清楚,先生,”那个青年应道。“据说有个女人暗杀了一个近卫骑兵。这案件似乎牵涉到巫术,连主教和宗教审判官也都来过问这桩审判,我哥哥是若札的副主教,毕生都干这种审判的。我想找他说点事,可是人太多,无法见到他,这真气死我了,我正急着等钱花哩。”

“唉,先生,”格兰古瓦说道,“我倒是很愿意借钱给您,不过,我的口袋全是破洞,当然并不是被金币戳破的罗。”

他不敢告诉年轻人,说自己认识他那个当副主教的哥哥。自从那次在教堂里谈话之后,他再没有去找过副主教,一想到这种粗心大意,便怪不好意思的。

学子径自走了。格兰古瓦跟着人群,沿着通向大厅的阶梯拾级而上。他认为世间没有比观看审理刑事案件更能消愁解闷的了,因为法官通常都是愚不可及,叫人看了挺开心的。他混在群众当中,大家往前走着,你碰我,我碰你,悄然无声。司法宫里有条弯弯曲曲的-阴-暗长廊,宛如这座古老建筑物的肠管,顺着长廊缓慢而索然无味地走了好一阵子之后,好不容易到了开向大厅的一道矮门旁边,格兰古瓦个子高大,从乱哄哄的人群那好似波涛汹涌的头顶上望过去,可以扫视整个大厅。

大厅宽阔而-阴-暗,因而看上去显得更宽大。白日将尽,尖拱形的长窗上只透进来一线苍白的夕照,还没有照到拱顶上就已经消失了。拱顶是由雕镂镌刻的木架组成的巨大网络,上面千百个雕像仿佛隐隐约约在黑暗中动来动去。这里那里,几张桌子上已经摆着几根点燃的蜡烛。照着正埋头在卷宗废纸堆中的书记官们的脑袋瓜。大厅的前部被群众占据了,左右两侧有些身穿袍子的男人坐在桌前;大厅深处台子上坐着许多审判官,最后一排的隐没在黑暗中;他们的脸孔一张张纹丝不动,-阴-森可怕,四周墙壁上装饰着无数百合花图案。还可以隐约看见法官们头顶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耶稣像;到处是长矛和戟,映着烛光,其尖端好似火花闪闪烁烁。

“先生,那边坐着的那些人,个个活像开主教会议的主教一般,到底是些什么人呀?”格兰古瓦向旁边的一个人打听道。

“先生,”旁边的那个人应道。“右边是**庭的审判官,左边的审问推事;教士大人们穿黑袍,法官老爷们穿红袍。”

“那边,他们上首,那个满头大汗的红脸大胖子是什么人?”格兰古瓦问道。

“是庭长先生。”

“还有他背后的那群绵羊呢?”格兰古瓦继续问道。我们已经说过,他是不喜欢法官的,这也许是因为他的剧作在司法宫上演遭受挫折后一直对司法宫怀恨在心的缘故吧。

“那是王宫审查官老爷们。”

“他前面那头野猪呢?”

“那是大理院刑庭的书记官先生。”

“还有右边那头鳄鱼呢?”

“王上特别状师菲利浦·勒利埃老爷。”

“左边那只大黑猫呢?”

“雅克·夏尔莫吕老爷,王上宗教法庭检察官,以及宗教法庭的审判官们。”

“喂,先生,”格兰古瓦说道。“所有这些好汉究竟在干什么?”

“审判呗。”

“审判谁?我并没有看到被告呀。”

“是个女人,先生。您是看不到她的,她背朝着我们。而且被群众挡住了。喏,您看,那边有簇长矛,被告就在那里。”

“这个女人是什么人?您晓得她的名字吗?”格兰古瓦问道。

“不,先生,我刚到。我只是猜测,这案子准涉及到巫术魔法,连宗教审判官们都到庭参加审理了。”

“得了吧!”我们的哲学家说道。“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这帮身穿法袍的家伙如何吃人肉了。这是老一套,跟以往的把戏没什么不同。”

“先生,”他身边的那个人说。“难道您不觉得雅克·夏尔莫吕老爷看起来很和蔼的吗?”

“哼!”格兰古瓦应道:“那种人塌鼻翼、薄嘴皮,他会和蔼,我才不相信哩。”

说到这里,周围的人喝令这两个喋喋不休的人住口,人们正在听一个重要证人的证词。

只见大厅中央站着一个老太婆,脸孔被衣服完全遮住,看上去就像一堆在行走的破布。她说道:“各位大人,确有其事,此事就像我是法露黛尔一样真实,住在圣米歇尔桥头四十年了,按时缴纳地租、土地转移税和贡金,家门对着河上游洗染匠塔森—卡伊阿尔的房屋。我现在成了可怜的老太婆,从前可是个俊俏的姑娘。各位大人!前几天,有人对我说:‘法露黛尔,您晚上纺线可别纺得太迟了,魔鬼就喜欢用它的角来梳老太婆们纺锤上的纱线呀。那个野僧去年在圣殿那一边作祟,如今在老城游荡,这是千真万确的。法露黛尔,当心他来捶您的门呵!’有天晚上,我正在纺线,有人来敲门。我问是谁。那人破口大骂。我把门打开。两个人走进来。一个黑衣人和一个漂亮的军官。黑衣人除了露出两只像炭火一样的眼睛外,全身只见斗篷和帽子。他们随即对我说:‘要圣玛尔特的房间。’……诸位大人,那是我楼上的一间房间,是我最干净的房间。他们给了我一个金埃居。我把钱塞进抽屉里,心想明天可以到凉亭剥皮场去买牛羊下水吃。……我们上楼去。……到了楼上房间,我一转身,黑衣人不见了,差点没把我吓死。那个军官,像位大老爷那样仪表堂堂,跟我再下楼来。他出去了。大约过了纺四分之一绞线的功夫,他带一个漂亮姑娘回来了。这姑娘活像一个玩具娃娃,要是经过梳妆打扮,定会像太陽那样光辉灿烂。她牵着一只公山羊,好大好大,是白的还是黑的,记不清了。这可叫我揣摩开啦。那个姑娘嘛,跟我不相干,可是那只公山羊!……我可不喜欢这种畜牲,这种畜牲长着胡子和犄角,像人似的,再说还有点邪,叫人联想到星期六的群魔夜会。不过,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收了人家的钱,那样做是对的,可不是吗,法官大人?

我带着姑娘和队长到楼上房间去,并让他俩单独在一起,就是说,还有公山羊。我下楼来,又纺我的线了。应该告诉诸位大人,我的房子有两层,背临河,像桥上别的房屋一样,楼下和楼上的窗户都是傍水开的。我正在忙着纺纱,不知为什么,那只公山羊教我脑子里老想着那个野僧,而且那个美丽的姑娘打扮得有些离奇古怪。……突然间,我听到楼上一声惨叫,接着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又听到开窗户的响声。我冲到底楼窗户边,看见有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我眼前掉到水里去了。那是一个鬼魂,打扮成教士模样。那天晚上正好有月光,我看得一清二楚,那鬼魂向老城那边游去。我吓得哆哆嗦嗦,遂去喊巡逻队。巡逻队先生来了。他们一到,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揍了一顿,因为他们高兴呗。我向他们说明了原委。我们一起上楼去,立刻看到了什么呢?我那可怜的房间里尽是血,队长直挺挺倒在地板上,脖子上插着一把匕首,姑娘在一边装死,山羊吓得半死。我说,‘这下可好,我得花两个礼拜来洗地板,还得使劲擦,这可真要命。’人家把军官抬走了,可怜的年轻人!姑娘的衣服乱糟糟地全被扒开了。……等一下,更惨的是隔日我要拿那枚金币去买牛羊肚肠吃,却发现在我原来放钱的地方只有一片枯树叶。”

说到这里,老婆子住口了,听众无不骇然,四处是一片低低的嘀咕声。格兰古瓦旁边的一个人说,“那个鬼魂,那个公山羊,这一切真有点巫术的味道。”另一个插嘴说:“还有那片枯叶!”还有一个说:“毫无疑问,准是一个巫婆跟那个野僧勾结起来,专门抢劫军官们。”连格兰古瓦自己也差不多认为整个这件事既可怕又像真的。

“法露黛尔妇人,”庭长大人威严地说道,“您没有别的要向本庭陈述吗?”

“没有了,大人。”老婆子应道,“不过有一点,报告中把我的房屋说成破房子,歪歪斜斜,臭气薰天,这说得太过分了。桥上的房子外表确实不怎么美观,因为住的人太多,可是话得说回来,那些卖肉的老板照旧住在桥上,他们可都是有钱人,都是同规规矩矩的漂亮女人结了婚的。”

这时候,格兰古瓦认为像条鳄鱼的那个法官站了起来,说:“肃静!我请各位大人需要注意一件事实:人们在被告身上找到了一把匕首。……法露黛尔妇人,魔鬼把您的金币变成的枯叶,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大人,”她答道,“我找到了,就在这儿。”

一个承发吏把枯叶递给了鳄鱼。鳄鱼-阴-险地点了点头,再将枯叶转递给庭长,庭长再转递给王上宗教法庭检察官。这样,枯叶在大厅里转了一圈。雅克·夏尔莫吕说,“这是一片桦树叶。施展妖术的新证据。”

一个审判官发言:“证人,您说有两个男人同时上您家去。

穿黑衣的那个人,您先看见他不见了,后来穿着教士的衣服在塞纳河里游水,另一个人是军官。这两个人当中是哪一个给您金币的?”

老婆子思索了一会,说道:“是军官。”群众顿时哗然。

“啊!”格兰古瓦想,“这可叫我原来的信心也动摇了。”

这时候,王上的特别状师菲利浦·勒利埃老爷再次发言:

“我提请诸位大人注意,被害的军官在其床前笔录的证词中宣称,当黑衣人上来同他搭讪时,他头脑里曾模模糊糊掠过一种想法,认为黑衣人很可能是野僧;还补充说,正是这鬼魂拼命摧他去跟被告幽会的;据卫队长说,他当时没有钱,是鬼魂给了他那枚钱币,该军官用这枚钱币付了法露黛尔的房钱。因此,这枚金币是一枚冥钱。”

这个结论性*的意见,看来消除了格兰古瓦和听众中其他持怀疑态度的人的一切疑虑。

“诸位大人手头上都有证件案卷,”王上的状师坐下说。

“可以翻阅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的证词。”

一听到这个名字,被告一下子站立起来。她的头高出人群。格兰古瓦吓得魂不附体,一眼认出被告就是爱斯梅拉达。

她脸色*苍白;头发往常都是梳成十分优美的辫子,缀饰着金箔闪光片,此刻却乱蓬蓬披垂下来;嘴唇发青,双眼深陷,挺吓人的。唉!说有多惨就有多惨!

“弗比斯!”她茫然地喊道:“他在哪儿?哦,各位大人!求求你们,请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然后再处死我吧!”

“住口,女人,这不关我们的事。”庭长喝道。

“啊!行行好吧,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她边说边合起两只消瘦的秀手,同时那顺着她袍子垂落下来的锁链发出轻微的响声。

“那好吧!”王上的状师冷淡地说。“他快死了……您满意了吧?”

不幸的姑娘一听,瘫坐在被告席的小凳上,没有哼声,没有眼泪,脸色*苍白得像蜡像一般。

庭长的脚下方有个汉子,头戴金帽,身穿黑袍,脖上套着锁链,手执笞鞭,只见庭长俯身对这个汉子说道。

“承发吏,带第二个被告!”

众人的眼睛都转向一道小门。门打开了,只见从门里走出一只金角和金蹄的漂亮山羊,把格兰古瓦看得心怦怦直跳。这只标致的山羊在门槛上停了一下,伸长着脖子,俨如站在崖顶上眺望着广阔无垠的天际。霍然间,它瞥见了吉卜赛女郎,随纵身一跃,越过桌子和书记官的头顶,一蹦两跳,就跳到她的膝盖上。接着姿态优雅地滚到女主人的脚上,巴望她能说一声或抚摸它一下,可是被告依然一动不动,对可怜的佳丽连看一眼也不看。

“嗨,这岂不是我说的那只讨厌的畜生吗!”法露黛尔老婆子说道。“她俩我可认得再真切不过!”

雅克·夏尔莫吕插嘴说:“有劳诸位大人,我们审讯山羊吧。”

山羊确实是第二个被告。在当时,起诉动物的巫术案件那是家常便饭。就拿一四六六年司法衙门的账目来说,其中便有趣而详尽地记载了审讯吉莱—苏拉尔及其母——双双因过失罪而被正法于科贝伊——所花费的费用,计开:挖坑监禁母猪的费用,从莫桑港拿来五百捆木材的费用,刽子手友好分享死囚最后一餐所开销的面包和三品脱葡萄酒的费用甚至看管和饲养母猪十一天的费用,每天共八个巴黎德尼埃,一切都记录在案。有时比审讯还更有甚,根据查理曼和温厚汉路易的诏令,对胆敢出现在空中的火焰熊熊的鬼魂也严惩不贷。

这时,宗教法庭检察官嚷着:“附在这只山羊的魔鬼,施展其妖术顶住了一切驱魔法,如果胆敢以此恐吓法庭,我们现在就警告它,我们将不得不对它施以绞刑或火刑。”

格兰古瓦不禁出了一身泠汗。夏尔莫吕从桌上拿起吉卜赛女郎那只巴斯克手鼓,用某种方式伸到山羊跟前问道:

“现在几点啦?”

山羊用聪慧的目光望了望他,抬起金色*的脚,在手鼓上敲了七下。那时果真是七点钟,群众一阵骇然。

格兰古瓦再也忍受不了了,遂高声喊道:

“它是在害自己!你们很清楚,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大厅那一头的百姓们肃静!”承发吏厉声喝道。

雅克·夏尔莫吕照样把手鼓摆弄来摆弄去,引诱山羊再变了几套把戏,如日期啦,月份啦,等等。其实,这些戏法看官早已见过了。然而,同样是这些观众,过去曾在街头上不止一次地为佳丽那些无害的把戏喝采叫好,这时在司法宫的穹窿下,由于司法审讯所引起的幻觉,却吓得六神无主,确信山羊就是魔鬼。

还更糟的是,王上检察官把山羊颈上的一个皮囊里面的活动字母,一古脑儿全倒在地上,大家顿时看见山羊从那些零乱的字母中,用蹄子把字母排成这个要命的名字:弗比斯。这样,是巫术害死了卫队长,看来已无可争辩地得到了验证,于是在众人的眼里,昔日曾多少次以其飘逸的风姿,叫过往行人眩目的那个迷人的吉卜赛舞女,顷刻间成了一个狰狞的巫婆。

况且,她了无生气,不论是佳丽多采多姿的表演,还是检察官凶相毕露的恫吓,抑或听众的低声的咒骂,她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了。

为了使她清醒过来,只得由一个捕快跑过去狠狠摇晃她,庭长也提高嗓门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女子,您原为波西米亚族人,惯行妖术。您与本案有牵连的那只着魔的山羊共谋,于今年三月二十九日夜间,勾结-阴-间的势力,利用魔力与诡计,谋害并刺杀了侍卫弓箭队队长弗比斯·德·夏托佩尔,您还敢抵赖吗?”

“骇人听闻呀!”少女用手捂住脸喊道:“我亲爱的弗比斯!啊!这真是地狱!”

“您还敢抵赖?”庭长冷冰冰地问道。

“不,我否认!”她的声调很可怕。只见她猛然站立起来,眼里闪闪发光。

庭长直截了当地追问:“那如何解释控告您的这些事实呢?”

她声音断断续续地回答: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知道。是一个教士。一个我不认识的教士,一个老是跟踪我的凶神恶煞的教士!”

“这就对了。是野僧。”法官接着又说。

“哦,各位大人!可怜可怜我吧!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埃及女子!”法官打断她的话,说道。

雅克·夏尔莫吕老爷温和地说:

“鉴于被告这种叫人头痛的顽抗,我请求动刑审问。”

“允准。”庭长说道。

那悲惨的少女浑身直抖。在持槊的捕役们的喝令下,她还是站了起来,迈着相当坚定的步伐,由夏尔莫吕和宗教法庭那班教士带路,夹在两排长戟当中,向一道边门走去。边门猛然地打开,等她一走进去又立即关上了。满腹忧伤的格兰古瓦一看,仿佛那是一张血盆大口,一口就把她吞吃了。

她的身影一消失,马上传来一阵悲伤的咩咩声。那是小山羊在悲叫。

审讯中止了。有个审判官提请注意,各位大人都累了,要等到刑讯结束实在太长了,庭长深不以为然,回答说:“做为官员,理应恪尽职守。”

“这个讨厌可恶的下流女人,”一个年老的法官说道,“大家还没吃晚饭,偏偏在这时候叫人给她上刑审讯。”

一道道走廊漆黑一团,大白天也得点灯照明;爱斯梅拉达一直由那些面目狰狞的捕役们押着,爬上爬下走完了几道梯级,最后被司法宫的捕快们推进了一间-阴-森可怖的房间。这个房间呈圆形,占据整个高大塔楼的底层。这些塔楼,时至今日,旧的巴黎城已被新巴黎的现代高楼大厦淹没了却依然高耸入云。那墓穴般的房间没有窗子,也没有别的洞口,唯有一道入口,低低的,用一扇坚厚无比的铁门封住。不过,里面一点也不缺亮光,厚墙上有个壁炉,烈火熊熊,把墓穴照得明晃晃的;摆在角落里的一支可怜巴巴的蜡烛,相比之下也就暗淡无光了。用来关闭炉口的铁栅门此时已经吊起。映照着黑黝黝的墙壁,只能看到栅门一根铁栅的下端,仿佛是一排乌黑的牙齿,尖利而间开,整个炉膛看上去就像神话中喷吐火焰的龙口。借着炉口射出来的火光,那女囚看见房间的四周摆列着许多形状可怕的器具,她并不明白那是做什么用的。房间正中横着一张皮革垫子,差不多快贴着地面,上方垂着一根带环扣的皮条,皮条顶端系在一个铜环上,铜环被拱顶石上一头雕刻的塌鼻怪物咬着。火炉里塞满烙钳、夹钳、大犁铲,横七竖八,全在炭火里烧得通红。炉膛射出来的那血红的亮光,在这房间里照着那一堆叫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这个野蛮的场所,居然轻飘飘地只称为讯问室。

那张皮床上没精打采地坐着法院指定的施刑吏皮埃拉·托特吕。他的两个隶役是两个方脸的侏儒,腰系皮围兜,下身围着粗布条条,正在拨弄着炭火上的那些铁器。

可怜的姑娘曾鼓足勇气来的,但终究枉然。一走进这个房间,不由得魂飞魄散。

司法宫典吏的捕役们排在一边,宗教法庭的教士们在另一边。一个书记官、一套书写用具和一张桌子,安排在一个角落里。

雅克·夏尔莫吕老爷和颜悦色*,满脸笑容,走近埃及少女身边,说:“亲爱的孩子,您还矢口否认吗?”

“是。”她应道,声音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既然如此,”夏尔莫吕又说。“我们只得违背我们的意愿,忍痛对您进行更严厉的审讯了。……劳驾您坐到那张床上去。……皮埃拉,给小姐让位,去把门关上。”

皮埃拉嘟嘟哝哝站了起来,嘀咕道:“把门一关上,火就要灭了。”

“那好吧,亲爱的,就让门开着。”夏尔莫吕又说。

这时候,爱斯梅拉达依然站在那里。那张皮床,多少不幸的人曾在这床上惨遭毒刑,这把她吓得魂不附体。由于恐惧,她感到十分冰冷,连骨髓都透凉。她站在那里,六神无主,呆若木鸡。夏尔莫吕一示意,两个隶役一把抓住她,把她拖过去坐在床上。他们并没有弄痛她,但这两个人一碰到她,那皮床一触到她身上,她顿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到心脏去了。她茫然地环视了一下房间,似乎看见所有那些奇形怪状的刑具全动起来,从四面八方向她走过来,爬到她身上,咬的咬、掐的掐。她觉得在她有生以来见过的各种器具当中,那些刑具有如虫鸟类里的蝙蝠、蜈蚣和蜘蛛。

“医生在哪儿?”夏尔莫吕问道。

“在这儿。”一个穿黑袍的应道。她原先并没有发现这个人。

她一阵战栗。

“小姐,”宗教法庭检察官用亲切地声调又说。“第三次问您,您对那些指控您的事实还拒不招认吗?”

这次,她只有摇摇头的力气,连声音也没有了。

“不招认?”雅克·夏尔莫吕说道,“那么,我深感失望,但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

“检察官先生,先从哪儿开始?”皮埃拉突然问道。

夏尔莫吕犹豫了一下,好像一个诗人在冥思苦想一个诗韵,眉头似皱非皱。

“先用铁鞋。”他终于说道。

惨遭横祸的少女顿时觉得自己被上帝和世人完全抛弃了,脑袋一下子耷拉在胸前,犹如一个堕性*物体,自身毫无支撑力。

施刑吏和医生一同走到她身边。与此同时,两个隶役便在那丑恶不堪的武器库中翻来翻去。

听到那些可怕刑具的相互撞击的清脆响声,那不幸的孩子浑身直打哆嗦,仿佛一只死青蛙通了电似的。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微得没人听见。“啊,我的弗比斯呀!”接着又像块大理石,一动不动,了无声息。见此情景,任何人都会撕心裂肺,唯独法官的心肠除外,这仿佛是一个可怜的罪恶灵魂,站在地狱入口那猩红的小门洞里经受撒旦的拷问。锯子、转轮和拷问架,这一大堆可怕的刑具就要把那可怜的肉体死死抓住,刽子手和铁钳的魔掌就要对那个人儿肆意作践;就肉体,这人儿,竟是那个温柔、白嫩、娇弱的倩女!这简直是可怜的黍粒,由世间的司法把它交给惨绝人寰的酷刑磨盘去研成粉末!

这时候,皮埃拉·托特吕的两个隶役伸出布满老茧的粗手,粗暴地一把扒去她的鞋袜,露出那迷人的小腿和脚丫。这腿和脚在巴黎街头曾经多少次以其美姿使行人叹为观止!

“可惜!”施刑吏打量看如此优雅、如此纤秀的腿和脚,不由得嘟哝着。假若副主教在场,此时此刻,准会想起那具有象征意义的蜘蛛与苍蝇吧。立刻,不幸的少女透过眼前迷惘的云雾,看见铁鞋逼近过来;立刻,看见自己的脚被套在铁板之间,完全被吓人的刑具盖住了。这时,恐惧反使她增添了力气。

“给我拿掉!”她狂叫着,并且披头散发直起身来。“饶命呀!”

话音一落,遂向床外纵身一跳,想要扑倒在王上检察官的脚下,可是她的脚被用橡木和马蹄铁做成的一整块沉重的铁鞋夹住,一下子栽倒在铁鞋上,比翅膀上压着铅块的蜜蜂还惨不忍睹。

夏尔莫吕一挥手,隶役又把她扳倒在皮床上,两只肥大的手把从拱顶上垂下来的皮条绑在她的细腰上。

“最后一次问您,对您所控的犯罪行为,您承认吗?”夏尔莫吕依然装出那副和善的模样。

“我冤枉呀!”

“那么,小姐,对指控您的那些犯罪情状,您做何解释呢?”

“唉!大人!我不知道。”

“那您否认啦?”

“一切!”

“上刑!”夏尔莫吕向皮埃拉说。

皮埃拉把起重杆的把手一扭动,铁鞋立刻收紧了,不幸的少女惨叫一声,这种叫声是人类任何语言都无法描写的。

“停!”夏尔莫吕吩咐皮埃拉说,然后又问埃及少女道:

“招供吗?”

“全招!”悲惨的少女叫道。“我招!我招!饶命呀!”

她面对刑讯,原先并没有正确估计自己的力量。可怜的孩子,在此之前一向过得快快活活,甜甜蜜蜜,舒舒服服,头一种苦刑就把她制服了。

“出于人道,我不得不对您说,”王上检察官提醒道。“您一招认,您就等死吧。”

“我巴不得死。”她说道。一说完又瘫倒在皮床上,奄奄一息,身子折成两截,任凭扣在她胸间的皮条把她悬吊着。

“振作点,美人儿,再稍微熬一下。”皮埃拉把她扶起来,说道。“您那模样儿,就像挂在布尔戈尼老爷脖子上的金绵羊似的。”

雅克·夏尔莫吕放声说:

“书记官,快记下来。听着,流浪女,您招认常跟恶鬼、假面鬼、吸血鬼一起参加地狱里的盛宴、群魔会和行妖吗?快回答!”

“是的。”她应道,声音低得给喘气声盖过了。

“您招认见过别西卜为了召集群魔会,行妖作法,让云端出现那只唯有巫师才能看见的公山羊吗?”

“是的。”

“你承认曾崇奉圣殿骑士团骑士那些穷凶极恶的骑士偶像,崇奉博福梅①的那些头像吗?”

“是。”

“你招认常与本案有牵连的那个变成一只山羊的魔鬼有来往吗?”

①圣殿骑士团建于一一一九年,以保卫圣地为名,进行种种罪恶活动,博福梅是骑士团崇拜的偶像。在美男子菲利浦四世统治时期,该骑士团受到刑讯和取缔。

“是。”

“最后,你供认不讳,利用魔鬼和俗称野僧的鬼魂,于今年三月二十九日夜里,谋害并暗杀了一位名叫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的卫队长吗?”

听到这名字,她抬起那双无神的大眼睛望着法官,没有

抽搐,没有震动,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机械地应道:“是。”显然,她心中一切全垮了。

“记下,书记官。”夏尔莫吕吩咐道,然后又对施刑吏说:

“把女犯人放下,再带去审问。”

女犯人被脱下那鞋之后,宗教法庭检察官仔细看了她那只痛得还麻木的脚,说道:“得啦!不太痛的。您喊叫得很及时。您兴许还可以跳舞的,美人!”

接着转向宗教法庭他那帮帮凶说:“到底真相大白了!这真叫人快慰,先生们!这位小姐可以替我们作证,我们刚才行事,那是和气得不能再和气了。”

她脸无血色*,一瘸一拐地回到审判大厅,顿时一片欢快的呢喃声不绝于耳。从听众来说,不耐烦的情绪终于缓解,这好比在剧院里好不容易等到一出喜剧最后幕间休息已经结束,帷幕又升起,结局的一幕戏就要开演了。从法官们来说,马上回家吃晚饭有望了。小山羊高兴得咩咩直叫,一下子要向女主人奔去,可是被绑在凳子上却挣脱不了。

夜幕完全降临了。大厅里的蜡烛并没有增多,光线十分微弱,连四周的墙壁看也看不清了。黑暗笼罩着一切,各种东西像蒙上某种薄雾。有些法官的冷漠面孔都模糊不清了。他们可以看见大厅的另一端,正好在他们对面,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白点,衬托着-阴-暗的背景,显得分外惹眼。那就是被告。她连拖带爬回到位置上。夏尔莫吕威风凛凛也回到位置上,一屁股坐下,随即又站起,尽量不过分流露出沾沾自喜的心情,说道:“被告全供认不讳。”

“流浪女,”庭长接着说,“您供认了行妖、卖|婬*、谋杀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等种种罪行吗?”

她心如刀割。只听见她在-阴-暗中抽抽噎噎哭泣着。她有气无力地应道:“凡是你们想要的一切我全招认,不过快把我处死吧!”

“王上宗教法庭检察官先生,”庭长说道,“本庭准备好听取您的公诉状。”

夏尔莫吕老爷摊开一本可怕的本子,比手划脚,以公诉的夸张语调,开始宣读一篇拉丁文的演说词,其中凡是案件证据都是用西塞罗式迂回说法的句子七拼八凑起来的,穿插着他最宠爱的喜剧作家普洛特的名句摘引。很遗憾,这篇绝妙奇文,我们不能与看官共赏了。这个演讲人滔滔不绝,说得有声有色*,还没有念完开场白,额头上就已经冒出汗来。眼珠也从眼眶里凸出来了。突然,正念到某一个长句中间,蓦地顿住,通常那双相当温和又相当愚蠢的眼睛,立刻凶光毕露。他叫嚷起来(这回说的是法语,因为那本簿子上没有这些话),“先生们,撒旦插手了本案,他就在这里看审,并扮着鬼脸嘲弄本庭的尊严。看呀!”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小山羊。小山羊一看夏尔莫吕比手划脚,竟以为要它学着比划,随即往后一坐,伸出两条前腿,晃着有胡须的脑袋瓜,竭其所能,摹仿这个王上宗教法庭检察官的悲怆姿态。大家准还记得,这可是佳丽最了不起的本领。这个偶然的小事件,这个最后的证据,其后果可就严重了。人们手忙脚乱,赶紧把山羊的四脚捆绑起来,王上检察官这才又口若悬河,继续往下说。

他说的太冗长了,不过结尾倒是妙笔生花,令人叫绝。下面就是最后的一句,请看官阅读时联想夏尔莫吕老爷嘶哑的声音和直喘粗气的姿态:

“因此,诸位大人,巫术业已当场证实,罪行业已昭彰,犯罪动机业已成立,兹以拥有老城岛上大小一切司法权的巴黎圣母院这一圣殿的名义,今按诸位要求,特判决如下:

一、缴付赔偿费。

二、在圣母院大教堂前当众认罪。

三、判决将该巫女及其母山羊在俗称的河滩广场或者突出于塞纳河中并与御花园毗邻的岛岬,就地正法。”①

一念完,他戴上帽子,重新坐下。

格兰古瓦悲痛欲绝,唉声叹气道:“呸!多蹩脚的拉丁语!”②

这时,从被告身边站起一个穿黑袍的人。这是被告的辩护律师。法官们饿着肚皮,低声嘀嘀咕咕起来。

“律师,说得简短些。”庭长说道。

“庭长大人,”律师答道,“既然被告已经供认了罪行,我只有一句话要向诸位大人言明。这里有撒利克法典的一项条款:‘如果一个女巫吃掉了一个男人,并且该女巫供认不讳,可课以八千德尼埃罚款,合两百金苏。’请法庭判处我的当事人这笔罚款。”

“该条款已废除。”王上的特别状师说道。

“我说不对③!”辩护律师反驳道。

“表决吧。”有位审判官说道。“罪行确凿,时间也晚了。”

随即当场表决,法官们随意举帽附和,他们正急着回家。

庭长低声向他们提出这生死攸关的问题,只见昏暗中他们一个接一个脱下头上的帽子。孤立无援的被告好像在望着他们,其实她目光慌乱,什么也看不见了。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均为拉丁文。

③原文均为拉丁文。

接着书记官开始记录在案,然后把一张羊皮纸交给了庭长。

这时,不幸的少女听见众人移动声,矛戟碰击声,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在说:

“流浪女,您将在国王陛下指定的日子,中午时分,身穿内衣,赤着脚,脖子上套着绳子,由一辆囚车押到圣母院大门前,手执两斤重的大蜡烛,在那里当众认罪,再从那里押送到河滩广场,在本城绞刑架上被吊起来绞死;您的这只母山羊也一样被处死;还得交给宗教法庭三个金狮币,作为您所犯并招认的巫术、魔法、卖|婬*、谋杀菲比斯·德·夏托佩尔先生本人等罪行的赔偿。愿上帝收留您的灵魂!”

“啊!真是一场梦!”她喃喃自语,并且立刻感到有几只粗糙的大手把她拖着走了。

《巴黎圣母院》:第七卷 第08章 临河窗子的用处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以离奇和对比手法写了一个发生在15世纪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先爱后恨,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女郎舍身。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宣告禁欲主义的破产,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音乐剧。

第08章 临河窗子的用处
克洛德·弗罗洛(我们设想,看官比弗比斯聪明,早在这整个历险中已经看出来了,那野僧并非别人,而是副主教),他在那间被弗比斯反闩上门的昏暗陋室里摸索了一阵子。这是建筑师在盖房子时,偶或在屋顶与矮栏墙的连结处留下的一个隐蔽角落。正如弗比斯其妙无比所叫的那样,这狗窝的纵剖面呈三角形,既无窗户,也没有透光的天窗,屋顶倾斜,人在里面都无法站直身子。克洛德只好蹲在尘灰和被他踩得粉碎的灰泥残片里。他的头滚烫,双手在身边周围摸来摸去,无意间在地上摸到一片破玻璃,随即把它贴在脑门上,顿感凉意,人也稍微舒服一些了。

此时此刻,副主教的-阴-暗心灵里在想些什么呢?只有他自己和上帝才知道。

不知他内心里,究竟根据什么样的宿命的秩序,来安排爱斯梅拉达、弗比斯、雅克·夏尔莫吕、他爱之至深却被他抛弃在泥淖中的弟弟、他那身副主教法衣,也许还有他来到法露黛尔家里而受到连累的名声,总之,他如何安排所有这些形象,所有这些奇遇呢?这我可说不来,不过这种种念头在他脑海里乱成一团,那倒是肯定无疑的。

他等了一刻钟,似乎觉得老了一百岁。忽然,听见木梯子的木板轧轧响,有人上来了。梯口盖板给推开了,一道亮光照了进来。狗窝那扇蛀痕斑斑的门上有一道相当宽的裂缝,他把脸贴了上去,这样便能够看清楚隔壁房间里的动静了。猫脸老太婆先从活板门钻了出来,手提着灯;接着是弗比斯,捋着小胡子,随后上来了第三个人,身影楚楚动人,风姿标致,正是爱斯梅拉达。克洛德一看见她从地下冒出来,仿佛看见光辉耀眼的显圣一般,情不自禁地浑身直打哆嗦,眼前云雾弥漫,心剧烈地扑通扑通直跳,只觉得一切嗡嗡作响,天旋地转。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待到他清醒过来,房间里只剩下弗比斯和爱斯梅拉达,两个人坐在那只大木箱上,旁边放着那盏灯。灯光下两张青春焕发的面孔和陋室深处一张蹩脚的床,在副主教眼里显得格外刺目。

那床边有扇窗子,窗上的玻璃就像骤雨打过的蜘蛛网那样七零八落,透过残破的铅丝网,可以望见一角天穹,以及天边浮现在鸭绒般柔软云端上的落月。

那个少女羞答答,直愣愣,喘吁吁。长长的睫毛搭拉下来,遮盖在绯红的脸颊上。那个年青军官,神采飞扬。她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只是机械地以一种傻得可爱的动作,用手指尖在板凳上胡乱划来划去,眼睛瞅着自己的手指。她的脚看不见,小山羊蹲坐在上面。

卫队长打扮得特别风流,衣领和袖口上都缀着金银穗束,这在当时是十分潇洒的。

堂·克洛德的热血在沸腾,太陽穴嗡嗡作响,要听清楚他俩在交谈什么,那可不是轻而易举的,而要费好大的劲儿。

(谈情说爱是相当乏味的,嘴上我爱你老是说个没完。如果不加点某种装饰音,在不相干的人听来,这句歌词枯燥得很,腻味得很。不过,克洛德并不是毫不相干的旁听者。)

“啊!”少女说道,眼睛依然没有抬起。“别瞧不起我,弗比斯大人。我这样做,我觉得很不正当。”

“瞧不起您,漂亮的小姐,哪能!”军官回答着,那表情又巴结又骄傲又高雅。“瞧不起您,上帝的脑袋呀!这从何说起呢?”

“因为我跟着您来了。”

“说到这个嘛,我的美人,我们还想不到一块去。瞧不起您是不应当的,可恨您倒是理所当然的。”

少女惊恐地瞅了他一眼:“恨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因为您老是推三阻四,要我百般苦求您。”

“唉!”她说道。“那是因为许了个愿,要是不恪守……我就再也找不到我父母……护身符就不灵啦。……不过,这有什么了不起呢?我现在还要父母做什么?”

她这样说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水灵灵,喜盈盈,含情脉脉,直勾勾地盯着卫队长。

“鬼才懂得您说些什么!”弗比斯叫了起来。爱斯梅拉达沉默了片刻,然后眼里流出一滴泪水,嘴里吐出一声叹息,说道:“啊!大人,我爱您。”

少女的身上有着一种纯洁的芳香,一种贞淑的魅力,弗比斯在她身旁多少感到有点不自在,可是听到这句话儿,顿时放大了胆子,心荡神驰,说:“您爱我!”并伸出胳膊搂住埃及少女的腰身。他期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教士一看,遂用手指尖试了试藏在胸前的一把匕首的尖锋。

“弗比斯,”吉卜赛女郎轻轻推开队长紧搂着她腰身的那双手,继续说道。“您心好,慷慨,英俊。您救了我的命,我只不过是一个流落在波希米亚的可怜孩子。很久以前我曾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军官来搭救我。这就是说还没有认识您以前,我就梦见您了,我的弗比斯。我梦到的那个军官,跟您一模一样,也穿着一身漂亮的军服,也是长得相貌堂堂,也是带着一把剑。您叫弗比斯,这个名字很好,我喜欢您的名字,喜欢您的剑。把您的剑抽出来给我看看,弗比斯!”

“真孩子气!”队长说,笑咪咪地拔出剑来。埃及少女看看剑把,瞧瞧剑身,好奇得实在可爱,仔细瞄着剑柄上队长姓名头个字母的缩写图案,深情地吻着剑说:“您是一位勇士的佩剑,我爱我的队长。”

弗比斯再次抓住机会,趁她低头看剑的当儿,在她秀丽的脖子上吻了一下,少女猛抬起头来,脸羞涨得像樱桃那样透红。教士在黑暗中牙齿咬得咯咯响。

“弗比斯,”埃及少女接着说道。“您听我说。您走一走吧,让我看一看您魁梧的身材,听一听您马刺的响声。您多么英俊呀!”

卫队长为了讨得她的欢心,随即站起身来,踌躇满志,笑容可掬,带着责备的口吻说:“您可真是毛孩子!……啊,对啦,宝贝,您可曾见过我穿礼服吗?”

“唉!没有。”她应道。

“那才叫漂亮呐!”

弗比斯走过来又坐在她身边,比原先更挨近她。

“听着,我亲爱的……”

埃及少女伸出秀丽的小手,在弗比斯的嘴巴上轻轻拍了几下,那一副孩子气真是又痴情,又文雅,又快乐,一边说道:“不,不,我不听。您爱我吗?我要您亲口对我说,您是不是爱我?”

“是不是爱您,这还用着说嘛,我生命的天使!”弗比斯半跪着嚷道。“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的灵魂,一切都属于你,一切都为了你。我爱你,从来只爱你一人。”

这些话,卫队长在许许多多类似的场合说过成千上万遍了,所以一口气便滔滔不绝全倒了出来,连一丁点儿差错都没有。一听到这种情意缠绵的表白,埃及少女抬头望着肮脏的天花板,仿佛那就是天穹,目光中充满着天使般的幸福神情。她喃喃道:“哦!要是此时此刻死去那真是死得其时呀!”

弗比斯觉得“此时此刻”正好可以再偷吻她一下,这叫躲在角落里的可怜副主教心如刀割。

“死!”卫队长这情郎叫了起来。“您说什么呀,美丽的天使!正是该好好活着的时候,要不然,朱庇特就是一个捣蛋鬼而已!这样甜蜜的好事刚开头就死去!他妈的,开什么玩笑!……不应该死……听我说,亲爱的西米拉……对不起……爱斯梅拉达……不过,您的名字实在怪得出奇,简直是撒拉逊人的名字,我老是叫不来,就像冷不防碰到荆棘丛,一下子把我拦住了。”

“天啊!”可怜的少女说道。“我原以为这个名字很奇特,所以很漂亮!既然您不喜欢,那我就改名叫戈通好啦。”

“啊!犯不着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难过了,标致的小娘子!这是个名字,我应该叫惯它,如此而已。一旦我记住了,也就顺当啦。听我说,亲爱的西米拉,我爱您爱得入迷,我真心实意地爱您,这真是天赐良缘。我知道有个小娘子会活活气死的。”

少女顿生嫉妒,打断他的话问道:“那是谁?”

“这跟咱们有什么相干?”弗比斯说道。“您爱我吗?”

“啊!……”她应道。

“算啦!不用再说了。我是多么爱您,您看好啦。要是我不能使您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那就叫大鬼内普图努力斯海王用钢叉把我叉死。我们会在某个地方有一座漂亮的小房子,我要叫我的弓箭队在您的窗前列队操演。他们个个全骑着马,压根儿不把米尼翁的弓箭手们放在眼里。还有长矛手、短铳手、长铳手。我要带您去吕利谷库看看巴黎人眼中的那些巨怪。那才好看哩。八万顶头盔,三万套白鞍辔、甲胄和锁子胸甲,六十七面各行业的旗帜;大理寺、审计院、将军司库、铸币贡赋司的旗帜;总之,是魔鬼一整套銮驾!我还要到王宫去看狮子,全是凶猛的野兽。女人个个都喜欢看这些。”

少女早已沉浸在幸福的想象当中,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想入非非,却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

“哦!您会幸福的!”队长继续说道,同时悄悄解开埃及少女的腰带。

“您这是做什么呀?”她急速问道,这种作践把她从想入非非中一下子攥了回来。

“没什么。”弗比斯应道。“我只是说,等日后您跟我在一起时,应当把这身街头卖艺的轻佻打扮全改掉。”

“那就等我同你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弗比斯!”少女满怀深情地说道。她又沉思不语了。

见她柔情似水,队长壮大色*胆,一把搂住她的腰,她并没有抗拒,接着动手解开这可怜少女紧身上衣的带子,瑟瑟作响,随后一使劲,把她的奶罩扯掉。直喘粗气的教士顿时看见吉卜赛女郎赤裸的秀肩从轻纱衣裙中露出来,浑圆,赤褐,宛如从天边云雾中升起的明月。

少女任随弗比斯摆弄,似乎没有察觉。胆大妄为的队长眼里闪烁着亮光。

突然间,她转向弗比斯,无限爱恋之情溢于言表,含情脉脉地说:“弗比斯,教我学你的宗教吧。”

“我的宗教!”队长哈哈大笑,叫了起来。“我,把我的宗教传授给您!长角的和天杀的!您要我的宗教有啥屁用?”

“为了我们结婚呗。”她答道。

队长脸上的表情又惊讶,又轻蔑,又满不在乎,又婬*荡。

他说:“呸!结什么婚?”

吉卜赛女郎顷刻脸色*煞白,满脸愁容,脑袋耷拉在胸前。

“我漂亮的心上人呀,”弗比斯温柔地说道。“那种荒唐事儿有什么意思呢?结婚,有啥大了不得!不上教士的店铺去疙疙瘩瘩念点拉丁经文,难道就不能倾心相爱吗?”

弗比斯一边用最甜蜜最缠绵的声音这样说着,一边挪动着身子紧挨着埃及少女,两只温存的手又放在原来的位置上,紧搂着少女的纤纤细腰,眼睛越来越发亮,这一切表明弗比斯先生显然就要到了这样一个时刻:连朱庇特自己也干出那么多蠢事来,好心的荷马不得不唤来一片云朵替他遮羞。

这一切堂·克洛德全看在眼里。门板是桶板做的,全都腐烂了,板与板之间裂缝很宽,他那鹰隼般的目光透过裂缝可以一览无余。这个教士皮肤棕褐,肩膀宽阔,在此之前一直被迫过着修道院严厉的禁欲生活,这里眼见深夜里男女作爱、销魂荡魄的情景,不由得浑身颤抖,热血沸腾。这俊俏的少女,衣衫零乱,委身于那个欲火中烧的青年,把他看得血管中流动的仿佛是熔化的铅水。他心潮翻腾,冲动异常,带着争风吃醋的一股蛮劲,目光直钻到少女那一枚枚被解开的别针底下。谁要是此时看见这个倒霉虫那张贴在蛀痕斑斑门板上的面孔,会以为看见一头猛虎正从笼子里面注视着豺狼吞吃羚羊。他的瞳孔闪闪发亮,好似穿过门缝的一道烛光。只见弗比斯突然一下子扯掉埃及少女的奶罩,可怜的孩子本来依旧脸色*苍白,想入非非,这下子仿佛一惊,清醒过来了,遂猛然从色*胆包天的军官的怀抱中挣脱开去,看了一眼自己裸露的胸脯和肩膀,羞得满脸通红,神色*慌乱,连话都说不出来。连忙伸出两只玉臂交叉在胸前,遮住自己的-乳-房。要不是她脸蛋上像火焰在燃烧,那么,看见她这样静静呆立着,还以为是一尊贞洁淑女的雕像哩。她依然眼睛低垂。

然而,队长这么一扯,她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神秘的护身符立刻露了出来。他问道:“这是什么?”他利用这个借口,好再次接近刚才被他吓跑的美人儿。

“别碰!”她急速应道。“那是我的保护神,它会保佑我找到亲人,如果我还配得上的话。啊,队长先生,放开我吧!我的母亲!我可怜母亲!我的母亲!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呀!求求您,弗比斯先生!请把胸罩还给我吧!”

弗比斯向后一退,冷淡地说:“啊!小姐!我看得出来,您并不爱我!”

“说我不爱你!”这不幸的可怜孩子叫了起来,同时扑过去勾住队长的脖子,叫他坐在她身旁。“我不爱你,我的弗比斯!你胡说些什么?你真坏!占有我吧,把一切都拿去吧!随你爱怎么就怎么吧!我是你的。护身符算得了什么!我母亲又算得了什么!既然我爱你,你就是我的母亲!弗比斯,我心爱的弗比斯,你看见我吗?是我,你就看一看吧。是那个你不愿嫌弃的小姑娘,她来了,亲自找你来了。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的肉体,我整个的人,所有的一切全属于你,我的队长。唉,不结婚!我们不结婚就不结婚,既然你觉得讨厌。再说,我是什么人,我呀?一个从-阴-沟里出来的可怜的女孩子,而你,我的弗比斯,你是侍从贵族。真是想得美!一个街头跳舞的女子嫁一个军官!我真是发疯了。不,弗比斯,不,我情愿当你的情妇,你的玩物,供你寻欢作乐,只要你愿意。我是永远属于你的一个女子,我就是为此而生的。受糟蹋,遭白眼,被污辱,那算得了什么,只要被你爱!我将成为世上最自豪最快活的女人。等到我年老珠黄了,弗比斯,等到我配不上再爱你了,大人请允许我再继续服侍你。让别的女人给你刺绣绶带,而我——你的奴婢,我来照料你,让我给你擦亮马刺,刷净你的披褂,掸净你的马靴。弗比斯,你会对我这样怜悯的,是不是?在这以前,那就先占有我吧!瞧,弗比斯,这一切全属于你了,只要你爱我!我们这些埃及女人,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空气和爱情!”

她这样说着,双臂勾住军官的脖子,用恳求的目光从下往上打量着他,泪眼汪汪,却露出美丽的笑容。她那娇嫩的胸脯磨擦着军官的粗呢上装和粗糙的刺绣。她漂亮的身体半裸,在军官的膝盖上扭动着。卫队长如痴似醉,把他火热的嘴唇紧贴在那非洲少女漂亮的肩膀上。少女仰着头,眼神迷乱,望着天花板,在军官的亲吻下心房突突直跳,全身战栗不已。

霍然间,她看见弗比斯头顶上方出现另一个脑袋,脸孔灰白、铁青,不断抽搐,魔鬼般的目光闪闪烁烁。这张面孔旁边有只手,手执一把匕首。这是教士的脸和手。他原来破门扑到这里来了。弗比斯无法看见。在这骇人的幽魂鬼影的恐吓下,少女一下子怔住了,手脚冰凉,叫不出声来,这情景好比一只鸽子猛抬头,冷不防发现老雕瞪圆着眼,正在窥视着鸽窝。

她连一声也喊不出来,眼睁睁只见那把匕首往弗比斯身上猛扎下去,再拔出来,鲜血四溅。“晦气!”队长叫了一声,倒了下去。

她昏死了过去。

正当他闭起眼睛,正当她心中任何的情感都烟消云散,切实觉得自己的嘴唇像被火炙了一下似的,那是比刽子手烧红的烙铁还更烫人的一个亲吻。

等她苏醒过来,只见自己被巡夜的兵卒紧紧围住,人们正把倒在血泊里的卫队长抬走,教士早已无影无踪了,房间深处临河的那扇窗户敞开着,人们捡到一件斗篷,猜想这斗篷是军官的。她听到周围的人在议论:“是个巫婆刺杀了一位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