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二十八回 里克两弑孤主穆公一平晋乱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二十八回 里克两弑孤主穆公一平晋乱

话说荀息拥立公子奚齐,百官都至丧次哭临①,惟狐突托言病笃不至。里克私谓卆郑父曰:“孺子遂立矣,其若亡公子何?”卆郑父曰:“此事全在荀叔,姑与探之。”二人登车,同往荀息府中。息延入,里克告曰:“主上晏驾,重耳、夷吾俱在外,叔为国大臣,乃不迎长公子嗣位,而立嬖人之子,何以服人?且三公子之党,怨奚齐子母入于骨髓,只碍主上耳。今闻大变,必有异谋。秦翟辅之于外,国人应之于内,子何策以御之?”荀息曰:“我受先君遗托,而傅奚齐,则奚齐乃我君矣。此外不知更有他人!万一力不从心,惟有一死,以谢先君而已。”卆郑父曰:“死无益也,何不改图?”荀息曰:“我既以忠信许先君矣,虽无益,敢食言乎?”二人再三劝谕,荀息心如铁石,终不改言;乃相辞而去。里克谓郑父曰:“我以叔有同僚之谊,故明告以利害。彼坚执不听,奈何?”郑父曰:“彼为奚齐,我为重耳,各成其志,有何不可。”

于是二人密约:使心腹力士,变服杂于侍卫服役之中,乘奚齐在丧次,就刺杀于苫块①之侧。时优施在旁,挺剑来救,亦被杀。一时幕间大乱。荀息哭临方退,闻变大惊。疾忙趋入,抚尸大恸曰:“我受遗命托孤,不能保护太子,我之罪也!”便欲触柱而死。骊姬急使人止之曰:“君柩在殡,大夫独不念乎?且奚齐虽死,尚有卓子在,可辅也。”荀息乃诛守幕者数十人。即日与百官会议,更扶卓子为君,时年才九岁。里克、卆郑父佯为不知,独不与议。梁五曰:“孺子之死,实里、卆二人为先太子报仇也。今不与公议,其迹昭然。请以兵讨之!”荀息曰:“二人者,晋之老臣,根深党固。七舆大夫,半出其门。讨而不胜,大事去矣。不如姑隐之,以安其心而缓其谋。俟丧事既毕,改元正位,外结邻国,内散其党,然后乃可图矣。”梁五退谓东关五曰:“荀卿忠而少谋,作事迂缓,不可恃也。里、卆虽同志,而克为先太子之冤,衔怨独深。若除克,则卆氏之心惰矣。”东关五曰:“何策除之?”梁五曰:“今丧事在迩,诚伏甲东门,视其送葬,突起攻之,此一夫之力也。”东关五曰:“善。我有客屠岸夷者,能负三千钧绝地而驰。若啖以爵禄,此人可使也。”乃召屠岸夷而语之。夷素与大夫骓遄相厚,密以其谋告于骓遄,问:“此事可行否?”遄曰:“故太子之冤,举国莫不痛之,皆因骊姬母子之故。今里、卆二大夫欲歼骊姬之党,迎立公子重耳为君,此义举也。汝若辅佞仇忠,干此不义之事,我等必不容汝。徒受万代骂名,不可,不可!”夷曰:“我侪②小人不知也,今辞之何如?”骓遄曰:“辞之,则必复遣他人矣。子不如佯诺,而反戈以诛逆党,我以迎立之功与子。子不失富贵,而且有令名,与为不义杀身,孰得?”屠岸夷曰:“大夫之教是也。”骓遄曰:“得无变否?”夷曰:“大夫见疑,则请盟!”乃割鸡而为盟。夷去。遄即与卆郑父言之,郑父亦言于里克,各整顿家甲,约定送葬日齐发。

至期,里克称病不会葬。屠岸夷谓东关五曰:“诸大夫皆在葬,惟里克独留,此天夺其命也。请授甲兵三百人,围其宫而歼之。”东关五大悦,与甲士三百,伪围里克之家。里克故意使人如墓告变。荀息惊问其故,东关五曰:“闻里克将乘隙为乱,五等辄使家客,以兵守之。成则大夫之功,不成不相累也。”荀息心如芒刺,草草毕葬。即使“二五”勒兵助攻,自己奉卓子坐于朝堂,以俟好音。东关五之兵先至东市。屠岸夷来见,托言禀事,猝以臂拉其颈,颈折坠,军中大乱。屠岸夷大呼曰:“公子重耳,引秦、翟之兵,已在城外。我奉里大夫之命,为故太子申生伸冤,诛奸佞之党,迎立重耳为君。汝等愿从者皆来,不愿者自去。”军士闻重耳为君,无不踊跃愿从者。梁五闻东关五被杀,急趋朝堂,欲同荀息奉卓子出奔。却被屠岸夷追及,里克、卆郑父、雅遄各率家甲,一时亦到。梁五料不能脱,拔剑自刎,不断,被屠岸夷只手擒来,里克趁势挥刀,劈为两段。时左行大夫共华,亦统家甲来助,一齐杀入朝门。里克仗剑先行,众人随之,左右皆惊散。荀息面不改色,左手抱卓子,右手举袖掩之。卓子惧而啼。荀息谓里克曰:“孺子何罪?宁杀我,乞留此先君一块肉!”里克曰:“申生安在?亦先君一块肉也!”顾屠岸夷曰:“还不下手!”屠岸夷就荀息手中夺来,掷之于阶。但闻蹋一声,化为肉饼。荀息大怒,挺佩剑来斗里克,亦被屠岸夷斩之。遂杀入宫中。骊姬先奔贾君之宫,贾君闭门不纳。走入后园,从桥上投水中而死,里克命戮其尸。骊姬之娣,虽生卓子,无宠无权,怒不杀,锢之别室。尽灭“二五”及优施之族。髯仙有诗叹骊姬云:

谮杀申生意若何?要将稚子掌山河。

一朝母子遭骈戮,笑杀当年《暇豫》歌。

又有诗叹荀息从君之乱命,而立庶孽,虽死不足道也。诗云:

昏君乱命岂宜从?犹说硁硁①效死忠。

璧马智谋何处去?君臣束手一场空。

里克大集百官于朝堂,议曰:“今庶孽已除,公子中惟重耳最长且贤,当立。诸大夫同心者,请书名于简!”卆郑父曰:“此事非狐老大夫不可。”里克即使人以车迎之。狐突辞曰:“老夫二子从亡,若与迎,是同弑也。突老矣,惟诸大夫之命是听!”里克遂执笔先书己名,次卆郑父,以下共华、贾华、雅遄等共三十余人。后至者俱不及书。以上士之衔假屠岸夷,使之奉表往翟,奉迎公子重耳。重耳见表上无狐突名,疑之。魏犨曰:“迎而不往,欲长为客乎?”重耳曰:“非尔所知也。群公子尚多,何必我?且二孺子新诛,其党未尽,入而求出,何可得也?天若祚②我,岂患无国?”狐偃亦以乘丧因乱,皆非美名,劝公子勿行。乃谢使者曰:“重耳得罪于父,逃死四方。生既不得展问安侍膳之诚,死又不得尽视含哭位之礼,何敢乘乱而贪国。大夫其更立他子,重耳不敢违!”屠岸夷还报,里克欲遣使再往。大夫梁繇靡曰:“公子孰非君者,盍迎夷吾乎?”里克曰:“夷吾贪而忍。贪则无信,忍则无亲。不如重耳。”梁繇靡曰:“不犹愈于群公子乎?”众人俱唯唯。里克不得已,乃使屠岸夷辅梁繇靡迎夷吾于梁。

且说公子夷吾在梁,梁伯以女妻之,生一子,名曰圉。夷吾安居于梁,日夜望国中有变,乘机求入。闻献公已薨,即命吕饴甥袭屈城据之。荀息为国中多事,亦不暇问。及闻奚齐、卓子被杀,诸大夫往迎重耳,吕饴甥以书报夷吾,夷吾与虢射郤芮商议,要来争国。忽见梁繇靡等来迎,以手加额曰:“天夺国于重耳,以授我也!”不觉喜形于色。郤芮进曰:“重耳非恶得国者,其不行,必有疑也。君勿轻信。夫在内而外求君者,是皆有大欲焉。方今晋臣用事,里、卆为首,君宜捐厚赂以啖之。虽然,犹有危。夫入虎穴者,必操利器。君欲入国,非借强国之力为助不可。邻晋之国,惟秦最强,子盍遣使卑辞以求纳于秦乎?秦许我,则国可入矣。”夷吾用其言,乃许里克以汾阳之田百万,许卆郑父以负葵之田七十万,皆书契而缄之。先使屠岸夷还报,留梁繇靡使达手书于秦,并道晋国诸大夫奉迎之意。

秦穆公谓蹇叔曰:“晋乱待寡人而平,上帝先示梦矣。寡人闻重耳、夷吾皆贤公子也。寡人将择而纳之,未知孰胜?”蹇叔曰:“重耳在翟,夷吾在梁,地皆密迩。君何不使人往吊,以观二公子之为人?”穆公曰:“诺。”乃使公子絷先吊重耳,次吊夷吾。公子絷至翟,见公子重耳,以秦君之命称吊。礼毕,重耳即退。絷使阍者传语:“公子宜乘时图入,寡君愿以敝赋为前驱。”重耳以告赵衰。赵衰曰:“却内之迎,而借外宠以求入,虽入不光矣!”重耳乃出见使者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辱以后命。亡人无宝,仁亲为宝,父死之谓何,而敢有他志?”遂伏地大哭,稽颡而退,绝无一私语。公子絷见重耳不从,心知其贤,叹息而去。遂吊夷吾于梁,礼毕,夷吾谓絷曰:“大夫以君命下吊亡人,亦何以教亡人乎?”絷亦以“乘时图入”相劝。夷吾稽颡称谢。入告郤芮曰:“秦人许纳我矣!”郤芮曰:“秦人何私于我?亦将有取于我也!君必大割地以赂之。”夷吾曰:“大割地不损晋乎?”郤芮曰:“公子不返国,则梁山一匹夫耳,能有晋尺寸之土乎?他人之物,公子何惜焉?”夷吾复出见公子絷,握其手谓曰:“里克、卆郑皆许我矣,亡人皆有以酬之,且不敢薄也。苟假君之宠,入主社稷。惟是河外五城,所以便君之东游者。东尽虢地,南及华山,内以解梁为界。愿入之于君,以报君德于万一。”出契于袖中,面有德色。公子絷方欲谦让,夷吾又曰:“亡人另有黄金四十镒,白玉之珩六双,愿纳于公子之左右。乞公子好言于君,亡人不忘公子之赐。”公子絷乃皆受之。史臣有诗云:

重耳忧亲为丧亲,夷吾利国喜津津。

但看受吊相悬处,成败分明定两人。

絷返命于穆公,备述两公子相见之状。穆公曰:“重耳之贤,过夷吾远矣!必纳重耳。”公子絷对曰:“君之纳晋君也,忧晋乎?抑欲成名于天下乎?”穆公曰:“晋何与我事?寡人亦欲成名于天下耳。”公子絷曰:“君如忧晋,则为之择贤君。第欲成名于天下,则不如置不贤者。均之有置君之名,而贤者出我上,不贤者出我下,二者孰利?”穆公曰:“子之言,开我肺腑。”乃使公孙枝出车三百乘,以纳夷吾。秦穆公夫人,乃晋世子申生之娣,是为穆姬。幼育于献公次妃贾君之宫,甚有贤德。闻公孙枝将纳夷吾于晋,遂为手书以属①夷吾,言:“公子入为晋君,必厚视贾君。其群公子因乱出奔,皆无罪。闻叶茂者本荣,必尽纳之,亦所以固我藩也。”夷吾恐失穆姬之意,随以手书复之,一一如命。

时齐桓公闻晋国有乱,欲合诸侯谋之,乃亲至高梁之地。又闻秦师已出,周惠王亦遣大夫王子党率师至晋,乃遣公孙隰朋会周、秦之师,同纳夷吾。吕饴甥亦自屈城来会。桓公遂回齐。里克、卆郑父请出国舅狐突做主,率群臣备法驾,迎夷吾于晋界。夷吾入绛都即位,是为惠公。即以本年为元年。按晋惠公之元年,实周襄王之二年也。国人素慕重耳之贤,欲得为君。及失重耳得夷吾,乃大失望。

惠公既即位,遂立子圉为世子。以狐突、虢射为上大夫,吕饴甥、郤芮俱为中大夫,屠岸夷为下大夫。其余在国诸臣,一从其旧。使梁繇靡从王子党如周,韩简从隰朋如齐,各拜谢纳国之恩。惟公孙枝以索取河西五城之地,尚留晋国。惠公有不舍之意,乃集群臣议之。虢射目视吕饴甥,饴甥进曰:“君所以赂秦者,为未入,则国非君之国也。今既入矣,国乃君之国矣,虽不畀秦,秦其奈君何?”里克曰:“君始得国,而失信于强邻,不可。不如与之。”郤芮曰:“去五城是去半晋矣。秦虽极兵力,必不能取五城于我。且先君百战经营,始有此地,不可弃也。”里克曰:“既知先君之地,何以许之?许而不与,不怒秦乎?且先君立国于曲沃,地不过蕞尔。惟自疆于政,故能兼并小国,以成其大。君能修政而善邻,何患无五城哉?”郤芮大喝曰:“里克之言,非为秦也,为取汾阳之田百万。恐君不与,故以秦为例耳!”卆郑父以臂推里克,克遂不敢复言。惠公曰:“不与则失信,与之则自弱,畀一二城可乎?”吕饴甥曰:“畀一二城,未为全信也,而适以挑秦之争。不如辞之。”惠公乃命吕饴甥作书辞秦。书略曰:

始夷吾以河西五城许君。今幸入守社稷,夷吾念君之赐,欲即践言。大臣皆曰:“地者,先君之地。君出亡在外,何得擅许他人?”寡人争之弗能得。惟君少缓其期,寡人不敢忘也。

惠公问:“谁人能为寡人谢秦者?”郤郑父愿往,惠公从之。

原来惠公求入国时,亦曾许卆郑父负葵之田七十万,惠公既不与秦城,安肯与里、卆二人之田?郑父口虽不言,心中怨恨。特地讨此一差,欲诉于秦耳。郑父随公孙枝至于秦国,见了穆公,呈上国书。穆公览毕,拍案大怒曰:“寡人固知夷吾不堪为君,今果被此贼所欺!”欲斩卆郑父。公孙枝奏曰:“此非郑父之罪也,望君恕之!”穆公余怒未尽,问曰:“谁使夷吾负寡人者?寡人愿得而手刃之!”卆郑父曰:“君请屏左右,臣有所言。”穆公色稍和,命左右退于帘下,揖郑父进而问之。郑父对曰:“晋之诸大夫,无不感君之恩,愿归地者。惟吕饴甥、郤芮二人从中阻挠。君若重币聘问,而以好言召此二人,二人至,则杀之。君纳重耳,臣与里克逐夷吾,为君内应,请得世世事君。何如?”穆公曰:“此计妙哉!固寡人之本心也!”于是遣大夫冷至随卆郑父行骋于晋,欲诱吕饴甥、郤芮而杀之。不知吕、卆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临:吊。

①苫块:寝苫枕块,吊丧时睡草苫枕土槐。

②侪:辈。

①硁硁:浅见而固执。

②祚:保佑。

①属:嘱付。

《东周列国志》:第二十七回 骊姬巧计杀申生献公临终嘱荀息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二十七回 骊姬巧计杀申生献公临终嘱荀息

话说晋献公既并①虞、虢二国,群臣皆贺。惟骊姬心中不乐。他本意欲遣世子申生伐虢,却被里克代行,又一举成功,一时间无题目可做。乃复与优施相仪,言:“里克乃申生之党,功高位重,我无以敌之,奈何?”优施曰:“荀息以一璧、马,灭虞、虢二国,其智在里克之上,其功亦不在里克之下。若求荀息为奚齐卓子之傅,则可以敌里克有余矣。”骊姬请于献公,遂使荀息傅奚齐卓子。骊姬又谓优施曰:“荀息已入我党矣。里克在朝,必破我谋,何计可以去之?克去而申生乃可图也。”优施曰:“里克为人,外强而中多顾虑。诚以利害动之,彼必持两端,然后可收而为我用。克好饮,夫人能为我具特羊②之飨,我因侍饮而以言探之。其入,则夫人之福也;即不入,我优人亦聊与为戏,何罪焉?”骊姬曰:“善。”乃代为优施治饮具。

优施预请于里克曰:“大夫驱驰虞、虢间,劳苦甚。施有一杯之献,愿取闲邀大夫片刻之欢,何如?”里克许之。乃携酒至克家。克与内子孟,皆西坐为客。施再拜进觞,因侍饮于侧,调笑甚洽①。酒至半酣,施起舞为寿。因谓孟曰:“主啗②我。我有新歌,为主歌之。”孟酌兕觥以赐施,啗以羊脾。问曰:“新歌何名?”施对曰:“名《暇豫》,大夫得此事君,可保富贵也。”乃顿③嗓而歌。歌曰:

暇豫④之吾吾⑤兮,不如乌乌⑥。众皆集于菀兮,尔独子枯。菀何荣且茂兮?枯招斧柯!斧柯行及兮,奈尔枯何!

歌讫,里克笑曰:“何谓菀?何谓枯?”施曰:“譬之于人,其母为夫人,其子将为君。本深枝茂,众鸟依托,所谓菀也。若其母已死,其子又得谤,祸害将及。本摇叶落,鸟无所栖,斯为枯矣。”言罢,遂出门。里克心中怏怏,即命撤馔。起身径入书房,独步庭中,回旋良久。

是夕,不用晚餐,挑灯就寝,展转床褥,不能成寐。左思右想:“优施内外俱宠,出入宫禁。今日之歌,必非无谓而发。彼欲言未竟,俟天明当再叩之。”捱至半夜,心中急不能忍,遂吩咐左右:“密唤优施到此问话。”优施已心知其故,连忙衣冠整齐,跟着来人直达寝所。里克召优施坐于床间,以手抚其膝,问曰:“适来‘菀枯’之说,我已略喻,岂非谓曲沃乎,汝必有所闻,可与我详言,不可隐也。”施对曰:“久欲告知,因大夫乃曲沃之傅,且未敢直言,恐见怪耳。”里克曰:“使我预图免祸之地,是汝爱我也,何怪之有?”施乃俯首就枕畔,低语曰:“君已许夫人,杀太子而立奚齐,有成谋矣。”里克曰:“犹可止乎?”施对曰:“君夫人之得君,子所知也。中大夫之得君,亦子所知也。夫人主乎内,中大夫主乎外,虽欲止,得乎?”里克曰:“从君而杀太子,我不忍也。辅太子以抗君,我不及也。中立而两无所为,可以自脱否?”施对曰:“可。”施退,里克坐以待旦,取往日所书之简视之,屈指恰是十年。叹曰:“卜筮之理,何其神也!”遂造大夫卆郑父之家,屏去左右,告之曰:“史苏卜偃之言,验于今矣!”卆郑父曰:“有闻乎?”里克曰:“夜来优施告我曰:‘君将杀太子而立奚齐也。’”卆郑父曰:“子何以复之?”里克曰:“我告以中立。”卆郑父曰:“子之言,如见火而益之薪也。为子计,宜阳为不信,彼见子不信,必中忌而缓其谋。子乃多树太子之党,以固其位,然后乘间而进言,以夺君之志,成败犹未有定。今子曰‘中立’,则太子孤矣,祸可立而待也!”里克顿足曰:“惜哉!不早与吾子商之!”里克别去登车,诈坠于车下。次日遂称伤足,不能赴朝。史臣有诗云:

特羊具享优人舞,断送储君一曲歌。

堪笑大臣无远识,却将中立佐操戈。

优施回复骊姬,骋姬大悦。乃夜谓献公曰:“太子久居曲沃,君何不召之,但言妾之思见太子。妾因以为德于太子,冀免旦夕何如?”献公果如其言,以召申生。申生应呼而至,先见献公,再拜问安。礼毕,入宫参见骊姬。骊姬设飨待之,言语甚欢。次日,申生入宫谢宴,骊姬又留饭。是夜,骊姬复向献公垂泪言曰:“妾欲回太子之心,故召而礼之。不意太子无礼更甚。”献公曰:“何如?”骊姬曰:“妾留太子午餐,索饮,半酣,戏谓妾曰:‘我父老矣,若母何?’妾怒而不应。太子又曰:‘昔我祖老,而以我母姜氏,遗于我父。今我父老,必有所遗,非子而谁?’欲前执妾手,妾拒之乃免。君若不信,妾试与太子同游于囿,君从台上观之,必有睹焉。”献公曰:“诺。”及明,骊姬召申生同游于囿。骊姬预以蜜涂其发,蜂蝶纷纷,皆集其鬓。姬曰:“太子盍①为我驱蜂蝶乎?”申生从后以袖麾②之。献公望见,以为真有调戏之事矣。心中大怒,即欲执申生行诛。骊姬跪而告曰:“妾召之而杀之,是妾杀太子也。且宫中暖昧之事,外人未知,姑忍之。”献公乃使申生还曲沃,而使人阴求其罪。

过数日,献公出田于翟桓。骊姬与优施商议,使人谓太子曰:“君梦齐姜诉曰:‘苦饥无食。’必速祭之。”齐姜别有祠在曲沃。申生乃设祭,祭齐姜。使人送胙于献公。献公未归,乃留胙于宫中。六日后,献公回宫。骊姬以鸩入酒,以毒药傅肉,而献之曰:“妾梦齐姜苦饥不可忍,因君之出也,以告太子而使祭焉。今致胙于此,待君久矣。”献公取觯,欲尝酒。骊姬跪而止之曰:“酒食自外来者,不可不试。”献公曰:“然。”乃以酒沥地,地即坟③起。又呼犬,取一脔④肉掷之,犬啖肉立死。骊姬佯为不信,再呼小内侍,使尝酒肉。小内侍不肯,强之。才下口,七窃流血亦死。骊姬佯大惊,疾趋下堂而呼曰:“天乎!天乎!国固太子之国也。君老矣,岂旦暮之不能待,而必欲弑之?”言罢,双泪俱下。复跪于献公之前,带噎而言曰:“太子所以设此谋者,徒以妾母子故也。愿君以此酒肉赐妾,妾宁代君而死,以快太子之志!”即取酒欲饮。献公夺而覆①之,气咽不能出语。骊姬哭倒在地,恨曰:“太子真忍心哉!其父而且欲弑之,况他人乎?始君欲废之,妾固不肯。后囿中戏我,君又欲杀之,我犹力劝。今几害我君,妾误君甚矣!”献公半晌方言,以手扶骊姬曰:“尔起。孤便当暴②之群臣,诛此贼子!”当时出朝,召诸大夫议事。惟狐突久杜门,里克称足疾,卆郑父托以他出不至,其余毕集朝堂。

献公以申生逆谋,告诉群臣。群臣知献公畜谋已久,皆面面相觑,不敢置对。东关五进曰:“太子无道,臣请为君讨之。”献公乃使东关五为将,梁五副之,率车二百乘,以讨曲沃。嘱之曰:“太子数将兵,善用众。尔其慎之!”狐突虽然杜门,时刻使人打听朝事。闻“二五”戒③车,心知必往曲沃。急使人密报太子申生。申生以告太傅杜原款。原款曰:“胙已留宫六日,其为宫中置毒明矣。子必以状自理④群臣岂无相明者?毋束手就死为也!”申生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自理而不明,是增罪也。幸而明,君护姬,未必加罪,又以伤君之心。不如我死!”原款曰:“且适他国,以俟后图如何?”申生曰:“君不察其无罪,而行讨于我,我被弑父之名以出,人将以我为鸱鸮①矣!若出而归罪于君,是恶②君也。且彰君父之恶,必见笑于诸侯。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是重困也。弃君脱罪,是逃死也。我闻之:‘仁不恶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乃为书以复狐突曰:“申生有罪,不敢爱死。虽然,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努力以辅国家。申生虽死,受伯氏之赐实多!”于是北向再拜,自缢而死。死之明日,东关五兵到,知申生已死,乃执杜原款囚之,以报献公曰:“世子自知罪不可逃,乃先死也。”献公使原款证成太子之罪。原款大呼曰:“天乎冤哉!原款所以不死而变俘者,正欲明太子之心也!胙留宫六日,岂有毒而久不变者乎?”骊姬从屏后急呼曰:“原款辅导无状,何不速杀之?”献公使力士以铜锤击破其脑而死。群臣皆暗暗流涕。

梁五、东关五谓优施曰:“重耳夷吾,与太子一体也。太子虽死,二公子尚在,我窃忧之。”优施言于骊姬,使引二公子。骊姬夜半复泣诉献公曰:“妾闻重耳夷吾,实同申生之谋。申生之死,二公子归罪于妾。终日治兵,欲袭晋而杀妾,以图大事,君不可不察!”献公意犹未信。蚤③朝,近臣报:“蒲、屈二公子来觐,已至关;闻太子之变,即时俱回辕去矣。”献公曰:“不辞而去,必同谋也。”乃遣寺人勃鞮率师往蒲,擒拿公子重耳。贾华率师往屈,擒拿公子夷吾。狐突唤其次子狐偃至前,谓曰:“重耳骈胁重瞳,状貌伟异。又素贤明,他日必能成事。且太子既死,次当及之。汝可速往蒲,助之出奔。与汝兄毛,同心辅佐,以图后举。”狐偃遵命,星夜奔蒲城来投重耳。重耳大惊,与狐毛、狐偃方商议出奔之事,勃鞮车马已到。蒲人欲闭门拒守,重耳曰:“君命不可抗也!”勃鞮攻入蒲城,围重耳之宅。重耳与毛偃趋后园,勃鞮挺剑逐之。毛偃先逾墙出,推墙以招重耳。勃鞮执重耳衣袂,剑起袂绝,重耳得脱去。勃鞮收袂回报。三人遂出奔翟国。

翟君先梦苍龙蟠①于城上,见晋公子来到,欣然纳之。须臾,城下有小车数乘,相继而至,叫开城甚急。重耳疑是追兵,便教城上放箭。城下大叫曰:“我等非追兵,乃晋臣愿追随公子者。”重耳登城观看,认得为首一人,姓赵,名衰,字子余,乃大夫越威之弟,仕晋朝为大夫。重耳曰:“子余到此,孤无虑矣。”即命开门放入。余人乃胥臣、魏犨、狐射姑、颠颉、介子推、先轸,皆知名之士。其他愿执鞭②负橐,奔走效劳,又有壶叔等数十人。重耳大惊曰:“公等在朝,何以至此?”赵衰等齐声曰:“主上失德,宠妖姬,杀世子,晋国旦晚必有大乱。素知公子宽仁下士,所以愿从出亡。”翟君教开门放入,众人进见。重耳泣曰:“诸君子能协心相辅,如肉傅骨,生死不敢忘德。”魏犨攘臂前曰:“公子居蒲数年,蒲人咸乐为公子死。若借助于狄,以用蒲人之众,杀入绛城,朝中积愤已深,必有起为内应者、因以除君侧之恶,安社稷而抚民人,岂不胜于流离道途为逋客①哉?”重耳曰:“子言虽壮,然震惊君父,非亡人所敢出也。”魏犨乃一勇之夫。见重耳不从,遂咬牙切齿,以足顿地曰:“公子畏骊姬辈如猛虎蛇蝎,何日能成大事乎?”狐偃谓犨曰:“公子非畏骊姬,畏名义耳。”犨乃不言。昔人有古风一篇,单道重耳从亡诸臣之盛:

蒲城公子遭谗变,轮蹄西指奔如电。

担囊仗剑何纷纷?英雄尽是山西彦②。

山西诸彦争相从,吞云吐雨星罗胸。

文臣高等擎天柱,武将雄夸驾海虹。

君不见,赵成子,冬日之温彻人髓。

又不见,司空季,六韬三略饶经济。

二狐肺腑兼尊亲,出奇制变圆如轮。

魏犨矫矫人中虎,贾佗强力轻千钧。

颠颉昂藏独行意,直哉先轸胸无滞。

子推介节谁与俦?百炼坚金任磨砺。

颉颃上下如掌股,周流遍历秦齐楚。

行居寝食无相离,患难之中定臣主。

古来真主百灵扶,风虎云龙自不孤。

梧桐种就鸾凤集,何问朝中菀共枯?

重耳自幼谦恭下士。自十七岁时,已父事狐偃,师事赵衰,长事狐射姑。凡朝野知名之士,无不纳交。故虽出亡,患难之际,豪杰愿从者甚众。

惟大夫郤芮,与吕饴甥腹心之契,虢射是夷吾之母舅,三人独奔屈以就夷吾。相见之间,告以“贾华之兵,旦暮且至。”夷吾即令敛兵为城守计。贾华原无必获夷吾之意,及兵到,故缓其围,使人阴告夷吾曰:“公子宜速去。不然,晋兵继至,不可当也。”夷吾谓郤芮曰:“重耳在翟,今奔翟何如?”郤芮曰:“君固言二公子同谋,以是为讨。今异出而同走,骊姬有辞矣。晋兵且至翟,不如之梁。梁与秦近,秦方强盛,且婚姻之国,君百岁后,可借其力以图归也。”夷吾乃奔梁国。贾华佯追之不及,以逃奔复命。献公大怒曰:“二子不获其一,何以用兵?”叱左右欲缚贾华斩之。卆郑父奏曰:“君前使人筑二城,使得聚兵为备,非贾华之罪也。”梁五亦奏曰:“夷吾庸才无足虑。重耳有贤名,多士从之,朝堂为之一空。且翟吾世仇,不代翟除重耳,后必为患。”献公乃赦贾华,使召勃鞮。鞮闻贾华几不免,乃自请率兵伐翟,献公许之。勃鞮兵至翟城,翟君亦盛陈兵于采桑,相守二月余。卆郑父进曰:“父子无绝恩之理。二公子罪恶未彰,既已出奔,而必追杀之,得无已甚乎?且翟未可必胜,徒老我师,为邻国笑。”献公意稍转,即召勃鞮还师。

献公疑群公子多重耳、夷吾之党,异日必为奚齐之梗,乃下令尽逐群公子。晋之公族,无敢留者。于是立奚齐为世子。百官自“二五”及荀息之外,无不人人扼腕,多有称疾告老者。时周襄王之元年,晋献公之二十六年也。

是秋九月,献公奔赴葵邱之会不果,于中途得疾,至国还宫。骊姬坐于足,泣曰:“君遭骨肉之衅,尽逐公族,而立妾之子。一旦设有不讳,我妇人也,奚齐年又幼,倘群公子挟外援以求入,妾母子所靠何人?”献公曰:“夫人勿忧!太傅荀息,忠臣也,忠不二心,孤当以幼君托之。”于是召荀息至于榻前,问曰:“寡人闻‘士之立身,忠信为本。’何以谓之忠信?”荀息对曰:“尽心事主曰忠,死不食言曰信。”献公曰:“寡人欲以弱孤累①大夫,大夫其许我乎?”荀息稽首对曰:“敢不竭死力!”献公不觉堕泪,骊姬哭声闻幕外。数日,献公薨。骊姬抱奚齐以授荀息,时年才十一岁。荀息遵遗命,奉奚齐主丧,百官俱就位哭泣。骊姬亦以遗命,拜荀息为上卿,梁五、东关五加左右司马,敛兵巡行国中,以备非常。国中大小事体,俱关白荀息而后行。以明年为新君元年,告讣诸侯。毕竟奚齐能得几日为君,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并:并吞。

②特羊:三岁之羊。

①洽:欢。

②啗啖。给吃。

③顿:提起、抖擞。

④暇豫:悠闲安乐。

⑤吾吾:大声。

⑥乌乌:唱。

①盍:何不。

②麾:挥。

③坟:高起。

④脔:块。

①覆:翻,倒。

②暴:露。揭露。

③戒:似为驾。

④理:答。

①鸱鸮:鸟,有人认为像猫头鹰。

②恶:毁。与恶人,罪恶不同。

③蚤:早。

①蟠:盘伏。

②执鞭:效力。负橐:背物。

①逋客:逃亡者。

②彦:士的美称。

①累:劳烦。

《东周列国志》:第二十六回 歌扊扅百里认妻获陈宝穆公证梦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二十六回 歌扊扅百里认妻获陈宝穆公证梦

话说秦穆公深知百里奚之才,欲爵为上卿。百里奚辞曰:“臣之才,不如臣友蹇叔十倍。君欲治国家,请任蹇叔而臣佐之。”穆公曰:“子之才,寡人见之真矣,未闻蹇叔之贤也。”奚对曰:“蹇叔之贤,岂惟君未之闻,虽齐、宋之人,亦莫之闻也。然而臣独知之。臣尝出游于齐,欲委质①于公子无知,蹇叔止臣曰:‘不可。’臣因去齐,得脱无知之祸。嗣游于周,欲委质于王子颓,蹇叔复止臣曰:‘不可。’臣复去周,得脱子颓之祸。后臣归虞,欲委质于虞公,蹇叔又止臣曰:‘不可。’臣时贫甚,利其爵禄,姑且留事,遂为晋俘。夫再用其言,以脱于祸,一不用其言,几至杀身,此其智胜于中人远矣。今隐于宋之鸣鹿村,宜速召之。”穆公乃遣公子絷假作商人,以重币聘蹇叔于宋。百里奚另自作书致意。

公子絷收拾行囊,驾起犊车二乘,径投鸣鹿村来。见数人息耕于陇上,相赓②而歌。歌曰:

山之高兮无撵①,途之泞兮无烛。相将陇上兮,泉甘而土沃。勤吾四体兮,分吾五谷。三时不害兮饔飧足,乐此天命兮无荣辱!

絷在车中,听其音韵,有绝尘之致,乃叹谓御者曰:“古云‘里有君子,而鄙俗化。’今入蹇叔之乡,其耕者皆有高遁之风,信乎其贤也。”乃下车,问耕者曰:“蹇叔之居安在?”耕者曰:“子问之何为?”絷曰:“其故人百里奚有书,托吾致之。”耕者指示曰:“前去竹林深处,左泉右石,中间一小茅庐,乃其所也。”絷拱手称谢。复登车,行将半里,来至其处。絷举目观看,风景果是幽雅。陇西居士有隐居诗云:

翠竹林中景最幽,人生此乐更何求?

数方白石堆云起,一道清泉接涧流;

得趣猿猴堪共乐,忘机②麋鹿可同游。

红尘一任漫天去,高卧先生百不忧。

絷停车于草庐之外,使从者叩其柴扉。有一小童子,启门而问曰:“佳客何来?”絷曰:“吾访蹇先生来也。”童子曰:“吾主不在。”絷曰:“先生何往?”童子曰:“与邻叟观泉于石梁,少顷便回。”絷不敢轻造其庐,遂坐于石上以待之。童子将门半掩,自入户内。须臾之间,见一大汉,浓眉环眼,方面长身,背负鹿蹄二只,从田塍西路而来。絷见其容貌不凡,起身迎之。那大汉即置鹿蹄于地,与絷施礼。絷因叩其姓名。大汉答曰:“某蹇氏,丙名,字白乙。”絷曰:“蹇叔是君何人?”对曰:“乃某父也。”絷重复施礼,口称:“久仰!”大汉曰:“足下何人?到此贵干?”絷曰:“有故人百里奚,今仕于秦,有书信托某奉候尊公。”蹇丙曰:“先生请入草堂少坐,吾父即至矣。”言毕,推开双扉,让公子絷先入。蹇丙复取鹿蹄负之,至于草堂。童子收进鹿蹄。蹇丙又复施礼,分宾主坐定。公子絷与蹇丙谈论些农桑之事,因及武艺。丙讲说甚有次第,絷暗暗称奇,想道:“有其父方有其子,井伯之荐不虚也。”献茶方罢,蹇丙使童子往门首伺候其父。少顷,童子报曰:“翁归矣!”

却说蹇叔与邻叟二人,肩随而至,见门前有车二乘,骇曰:“吾村中安得有此车耶?”蹇丙趋出门外,先道其故。蹇叔同二叟进入草堂,各各相见,叙次坐定。蹇叔曰:“适小儿言吾弟井伯有书,乞以见示!”公子絷遂将百里奚书信呈上。蹇叔启缄观之。略曰:

奚不听兄言,几蹈虞难。幸秦君好贤,赎奚于牧竖之中,委以秦政。奚自量才智不逮①恩兄,举兄同事。秦君敬慕若渴,特命大夫公子絷布币奉迎。惟冀幡然出山,以酬生平未足之志。如兄恋恋山林,奚亦当弃爵禄,相从于鸣鹿之乡矣!

蹇叔曰:“井伯何以见知于秦君也?”公子絷将百里奚为媵逃楚,秦君闻其贤,以五羊皮赎归始末,叙述一遍。“今蹇君欲爵以上卿,井伯自言不及先生,必求先生至秦,方敢登仕。寡君有不腆之币,使絷致命。”言讫,即唤左右于车厢中取出征书礼币,排列草堂之中。邻叟俱山野农夫,从未见此盛仪,相顾惊骇,谓公子絷曰:“吾等不知贵人至此,有失回避。”絷曰:“何出此言?寡君望蹇先生之临,如枯苗望雨。烦二位老叟相劝一声,受赐多矣!”二叟谓蹇叔曰:“既邦如此重贤,不可虚贵人来意。”蹇叔曰:“昔虞公不用井伯,以致败亡。若秦君肯虚心仕贤,一井伯已足。老夫用世之念久绝,不得相从。所赐礼币,望乞收回,求大夫善为我辞!”公子絷曰:“若先生不往,井伯亦必不独留。”蹇叔沉吟半晌,叹曰:“井伯怀才未试,求仕已久,今适遇明主,吾不得不成其志。勉为井伯一行,不久仍归耕于此耳。”童子报:“鹿蹄已熟。”蹇叔命取床头新酿,盏之以奉客。公子絷西席,二叟相陪,瓦杯木箸,宾主劝酬,欣然醉饱。不觉天色已晚,遂留絷于草堂安宿。次早,二叟携樽饯行,依前叙坐。良久,公子絷夸白乙之才,亦要他同至秦邦。蹇叔许之。乃以秦君所赠礼币,分赠二叟,嘱咐看觑家间:“此去不久,便再得相叙。”再吩咐家人:“勤力稼穑,勿致荒芜。”二叟珍重而别。蹇叔登车,白乙丙为御。公子絷另自一车,并驾而行。夜宿晓驰,将近秦郊,公子絷先驱入朝,参谒了秦穆公,言:“蹇先生已到郊外。其子蹇丙,亦有挥霍①之才,臣并取至,以备任使。”穆公大喜,乃命百里奚往迎。

蹇叔既至,穆公降阶加礼,赐坐而问之曰:“井伯数言先生之贤,先生何以教寡人乎?”蹇叔对曰:“秦僻在西土,邻于戎狄,地险而兵强,进足以战,退足以守。所以不列于中华者,威德不及故也。非威何畏,非德何怀;不畏不怀,何以成霸?”穆公曰:“威与德二者孰先?”蹇叔对曰:“德为本,威济之。德而不威,其国外削;威而不德,其民内溃。”穆公曰:“寡人欲布德而立威,何道而可?”蹇叔对曰:“秦杂戎俗,民鲜礼教,等威不辨,贵贱不明,臣请为君先教化而后刑罚。教化既行,民知尊敬其上,然后恩施而知感,刑用而知惧,上下之间,如手足头目之相为。管夷吾节制之师,所以号令天下而无敌也。”穆公曰:“诚如先生之言,遂可以霸天下乎?”蹇叔对曰:“未也。夫霸天下者有三戎:毋贪,毋忿,毋急。贪则多失,忿则多难,急则多蹶①、夫审大小而图之,乌用贪?衡彼己而施之,乌用忿?酌缓急而布之,乌用急?君能戒此三者,于霸也近矣。”穆公曰:“善哉言乎!请为寡人酌今日之缓急。”蹇叔对曰:“秦立国西戎,此祸福之本也。今齐侯已耄,霸业将衰。君诚善抚雍渭之众,以号召诸戎,而征其不服者。诸戎既服,然后敛兵以俟中原之变,拾齐之遗,而布其德义。君虽不欲霸,不可得而辞矣。”穆公大悦曰:“寡人得二老,真庶民之长也!”乃封蹇叔为右庶长,百里奚为左庶长,位皆上卿,谓之“二相”。并召白乙丙为大夫。自二相兼政,立法教民,兴利除害,秦国大治。史官有诗云:

子絷荐奚奚荐叔,转相汲引布秦庭。

但能好士如秦穆,人杰何须问地灵。

穆公见贤才多出于异国,益加采访。公子絷荐秦人西乞术之贤,穆公亦召用之。百里奚素闻晋人繇余负经纶之略,私询于公孙枝。枝曰:“繇余在晋不遇,今已仕于西戎矣。”奚叹惜不已。

却说百里奚之妻杜氏,自从其夫出游,纺绩①度日。后遇饥荒,不能存活,携其子趁②食他乡。展转流离,遂入秦国,以澣③衣为活。其子名视,字孟明,日与乡人打猎角艺,不肯营生。杜氏屡谕不从。及百里奚相秦,杜氏闻其姓名,曾于车中望见,未敢相认。因府中求澣衣妇,杜氏自愿入府澣衣,勤于捣濯,府中人皆喜,然未得见奚之面也。一日,奚坐于堂上,乐工在庑下作乐。杜氏向府中人曰:“老妾④颇知音律,愿引至庑,一听其声。”府中人引至庑下,言于乐工,问其所习。杜氏曰:“能琴亦能歌。”乃以琴授之。杜氏援琴而鼓,其声凄怨。乐工俱倾耳静听,自谓不及。再使之歌,杜氏曰:“老妾自流移至此,未尝发声。愿言于相君,请得升堂而歌之。”乐工禀知百里奚,奚命之立于堂左。杜氏低眉敛袖,扬声而歌。歌曰: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舂黄齑,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百里奚,五羊皮!父梁肉,子啼饥,夫文绣,妻澣衣。嗟乎!富贵忘我为?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今之日,君坐而我离。嗟乎!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闻歌愕然,召至前询之,正其妻也。遂相持大恸。良久,问:“儿子何在?”杜氏曰:“村中射猎。”使人召之。是日,夫妻父子,再得完聚。穆公闻百里奚妻、子俱到,赐以粟千锺,金帛一车。次日,奚率其子孟明视朝见谢恩。穆公亦拜视为大夫,与西乞术、白乙丙并号将军,谓之“三帅”,专掌征伐之事。

姜戎子吾离,桀骜①侵掠,三帅统兵征之。吾离兵败奔晋,遂尽有瓜州之地。时西戎主赤斑见秦人强盛,使其臣繇余聘秦以观穆公之为人。穆公与之游于苑囿,登三休之台,夸以宫室苑囿之美。繇余曰:“君之为此者,役②鬼耶,抑役人耶?役鬼劳神,役人劳民!”穆公异其言,曰:“汝戎夷无礼乐法度,何以为治?”繇余笑曰:“礼乐法度,此乃中国所以乱也!自上圣创为文法,以约束百姓,仅仅小治。其后日渐骄淫。借礼乐之名,以粉饰其身;假法度之威,以督责其下。人民怨望,因③生篡夺。若戎夷则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上下一体,无形迹④之相欺,无文法之相扰。不见其治,乃为至治。”穆公默然,退而述其言于百里奚。奚对曰:“此晋国之大贤人,臣熟闻其名矣。”穆公蹴然不悦曰:“寡人闻之,‘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繇余贤而用于戎,将为秦患奈何?”奚对曰:“内史廖多奇智,君可谋之。”穆公即召内史廖告以其故。廖对曰:“戎主僻处荒徼,未闻中国之声。君试遗之女乐,以夺其志。留繇余不遣,以爽其期。使其政事怠废,上下相疑,虽其国可取,况其臣乎?”穆公曰:“善。”乃与繇余同席而坐,共器而食,居常使蹇叔、百里奚、公孙枝等,轮流作伴,叩其地形险夷,兵势强弱之实。一面装饰美女,能音乐者六人,遣内史廖至戎报聘,以女乐献之。戎主赤斑大悦,日听音而夜御女,遂疏于政事。

繇余留秦一年乃归。戎主怪其来迟,繇余曰:“臣日夜求归,秦君固留不遗。”戎主疑其有二心于秦,意颇疏之。繇余见戎主耽于女乐,不理政事,不免苦口进谏。戎主拒而不纳。穆公因密遣人招之。繇余弃戎归秦,即擢亚卿,与二相同事。繇余遂献伐戎之策。三帅兵至戎境,宛如熟路。戎主赤斑不能抵敌,遂降于秦。后人有诗云:

虞违百里终成虏,戎失繇余亦丧邦。

毕竟贤才能干国,请看齐霸与秦强。

西戎主赤斑,乃诸戎之领袖,向者诸戎俱受服役。及闻赤斑归秦,无不悚惧,纳土称臣者,相继不绝。穆公论功行赏,大宴群臣。群臣更番上寿,不觉大醉,回宫一卧不醒。宫人惊骇,事闻于外。群臣皆叩宫门问安。世子罂召太医入宫诊脉,脉息如常,但闭目不能言动。太医曰:“是有鬼神。”欲命内史廖行祷。内史廖曰:“此是尸厥,必有异梦。须俟其自复,不可惊之。祷亦无益。”

世子罂守于床席之侧,寝食俱不敢离。直候至第五日,穆公方醒,颡①间汗出如雨,连叫:“怪哉!”世子罂跪而问曰:“君体安否?何睡之久也?”穆公曰:“顷刻耳。”罂曰:“君睡已越五日,得无有异梦乎?”穆公惊问曰:“汝何以知之?”世子罂曰:“内史廖固言之。”穆公乃召廖至榻前,言曰:“寡人今者梦一妇人,妆束宛如妃嫔。容貌端好,肌如冰雪。手握天符,言奉上帝之命,来召寡人。寡人从之。忽若身在云中,缥缈无际。至一宫阙,丹青炳焕,玉阶九尺,上悬珠帘。妇人引寡人拜于阶下。须臾帘卷,见殿上黄金为柱,壁衣锦绣,精光夺目。有王者冕旒华衮①凭玉几上坐。左右侍立,威仪甚盛。王者传命:‘赐礼!’有如内侍者,以碧玉斝②赐寡人酒,甘香无比。王者以一简授左右,即闻堂上大声呼寡人名曰:‘任好听旨,尔平晋乱!’如是者再。妇人遂教寡人拜谢,复引出宫阙。寡人问妇人何名。对曰:‘妾乃宝夫人也。居于太白山之西麓。在君宇下,君不闻乎?妾夫叶君,别居南阳,或一二岁来会妾。君能为妾立祠,当使君霸,传名万载。’寡人因问:‘晋有何乱,乃使寡人平之?’宝夫人曰:‘此天机不可预泄。’已闻鸡鸣,声大如雷霆,寡人遂惊觉。不如此何祥也?”廖对曰:“晋侯方宠骊姬,疏太子,保无乱乎?天命及君,君之福也!”穆公曰:“宝夫人何为者?”廖对曰:“臣闻先君文公之时,有陈仓人于土中得一异物,形如满囊,色间黄白,短尾多足,嘴有利喙。陈仓人谋献之先君。中途遇二童子,拍手笑曰:‘汝虐于死人,今乃遭生人之手乎?’陈仓人请问其说,二童子曰:‘此物名猬,在地下惯食死人之脑,得其精气,遂能变化。汝谨持之!’猬亦张喙忽作人言曰:‘彼二童子者,一雌一雄,名曰陈宝,乃野雉①之精。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陈仓人遂舍猬而逐童子,二童子忽化为雉飞去。陈仓人以告先君,命书其事于简,藏之内府,臣实掌之,可启而视也。夫陈仓正在太白山之西,君试猎于两山之间,以求其迹,则可明矣。”穆公命取文公藏简观之,果如廖之语。因使廖详记其梦,并藏内府。

次日,穆公视朝,群臣毕贺。穆公遂命驾车,猎于太白山。迤逦而西,将至陈仓山,猎人举网得一雉鸡,玉色无瑕,光采照人。须臾化为石鸡,色光不减。猎者献于穆公。内史廖贺曰:“此所谓宝夫人也。得雌者霸,殆霸征乎?君可建祠于陈仓,必获其福。”穆公大悦,命沐②以兰汤覆以锦衾,盛以玉匮③。即日鸠工伐木,建祠于山上,名其祠曰:宝夫人祠。改陈仓山为宝鸡山。有司春秋二祭。每祭之晨,山上闻鸡鸣,其声彻三里之外。间一年或二年,望见赤光长十余丈,雷声殷殷然,此乃叶君来会之期。叶君者,即雄雉之神,所谓别居南阳者也。至四百余年后,汉光武生于南阳,起兵诛王莽,即汉祚,为后汉皇帝,乃是得雄者王之验。毕竟秦穆公如何定晋乱,再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委质:就身,归顺。

②赓:连续。相赓:互相连唱。

①撵:追。无撵:不要追赶。

②忘机:清静无为。

①逮:及。

①挥霍:敏捷。

①蹶:倒;挫折。

①绩:麻线。

②趁:往。

③澣:浣。洗。

④老妾:老仆役。

①桀骜:凶残。

②役:驱。

③因:因此;生:产生。

④形迹:仪容礼节。

①颡:额。

①冕旒华衮:衣冠华贵。

②斝:酒器。

①雉:野鸡。

②沐:洗。兰汤:香水。

③匮:匣。

《东周列国志》:第二十五回 智荀息假途灭虢穷百里饲牛拜相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二十五回 智荀息假途灭虢穷百里饲牛拜相

话说晋献公内蛊①于骊姬,外惑于“二五”,益疏太子,而亲爱奚齐。只因申生小心承顺,又数将兵②有功,无间可乘。骊姬乃召优施,告以心腹之事:“今欲废太子而立奚齐,何策而可?”施曰:“三公子皆在远鄙,谁敢为夫人难者?”骊姬曰:“三公子年皆强壮,历事已深,朝中多为之左右,吾未敢动也。”施曰:“然则当以次去之。”骊姬曰:“去之孰先?”施曰:“必先申生。其为人也,慈仁而精洁。精洁则耻于自污,慈仁则惮于贼③人。耻于自污,则愤不能忍;惮于贼人,其自贼易也。然世子迹虽见疏,君素知其为人,谤以异谋必不信。夫人必以夜半泣而诉君,若为誉世子者,而因加诬焉,庶几说可售④矣。”

骊姬果夜半而泣,献公惊问其故,再三不肯言。献公迫之,骊姬对曰:“妾虽言之,君必不信也。妾所以泣者,恐妾不能久侍君为欢耳!”献公曰:“何出此不祥之言!”骊姬收泪而对曰:“妾闻申生为人,外仁而内忍①。其在曲沃,甚加惠于民,民乐为之死,其意欲有所用之也。申生每为人言:君惑于妾,必乱国。举朝皆闻之,独君不闻耳。毋乃以靖②国之故,而祸及于君。君何不杀妾,以谢申生,可塞其谋。勿以一妾乱百姓。”献公曰:“申生仁于民,岂反不仁父乎?”骊姬对曰:“妾亦疑之。然妾闻外人之言曰:匹夫为仁,与在上不同。匹夫以爱亲为仁,在上者③以利国为仁。苟利于国,何亲之有?”献公曰:“彼好洁,不惧恶名乎?”骊姬对曰:“昔幽王不杀宜臼,放之于申。申侯召犬戎杀幽王于骊山之下,立宜臼为君。是为平王,为东周始祖。至于今,幽王之恶益彰,谁复以不洁之名,加之平王者哉?”献公意悚然,遂披衣起坐,曰:“夫人言是也!若何而可?”骊姬曰:“君不若称耄④而以国授之。彼得国而厌其欲,其或可以释君。且昔者,曲沃之兼翼,非骨肉乎?武公惟不顾其亲,故能有晋。申生之志,亦犹是也。君其让之!”献公曰:“不可。我有武与威以临诸侯。今当吾身而失国,不可谓武,有子而不胜,不可谓威。失武与威,人能制我,虽生不如死。尔勿忧,吾将图之。”骊姬曰:“今赤狄皋落氏屡侵吾国,君何不使之将兵伐狄,以观其能用众与否也?若其不胜,罪之有名。若胜,则信得众矣。彼恃其功,必有异谋,因而图之,国人必服。夫胜敌以靖边鄙,又以识世子之能否,君何为不使?”献公曰:“善。”乃传令使申生率曲沃之众,以伐皋落氏。少傅里克在朝,谏曰:“太子,君之贰也。故君行则太子监国。夫朝夕视膳,太子之职,远之犹不可,况可使帅师乎?”献公曰:“申生已屡将兵矣。”里克曰:“向者从君于行,今专制①,固不可也。”献公仰面而叹曰:“寡人有子九人,尚未定孰为太子,卿勿多言!”里克嘿然而退,告于狐突。狐突曰:“危哉乎,公子也!”乃遗书申生,劝使勿战,战而胜滋②忌,不如逃之。申生得书,叹曰:“君之以兵事使我,非好我也,欲测我心耳。违君之命,我罪大矣。战而幸死,犹有令名③。”乃与皋落大战于稷桑之地,皋落氏败走,申生献捷于献公。骊姬曰:“世子果能用众矣,奈何?”献公曰:“罪未著也,姑待之。”狐突料晋国将乱,乃托言痼疾,杜门不出。

时有虞、虢二国,乃是同姓比邻,唇齿相依,其地皆连晋界。虢公名丑,好兵而骄,屡侵晋之南鄙④。边人告急,献公谋欲伐虢。骊姬请曰:“何不更使申生?彼威名素著,士卒为用,可必成功也。”献公已人骊姬之言,诚恐申生胜虢之后,益立威难制,踌躇未决,问于大夫荀息曰:“虢可伐乎?”荀息对曰:“虞、虢方睦,吾攻虢,虞必救之。若移而攻虞,虢又救之。以一敌二,臣未见其必胜也。”献公曰:“然则寡人无如虢何矣!”荀息对曰:“臣闻虢公淫于色。君诚求国中之美女,教之歌舞,盛其车服,以进于虢,卑词请平,虢公必喜而受之。彼耽于声色,将怠弃政事,疏斥忠良。我更行赂犬戎,使侵扰虢境,然后乘隙而图之,虢可灭也。”献公用其策,以女乐遗虢,虢公欲受之。大夫舟之侨谏曰:“此晋所以钓虢也,君奈何吞其饵乎?”虢公不听,竟许晋平。自此,日听淫声,夜接美色,视朝稀疏矣。舟之侨复谏,虢公怒,使出守下阳之关。

未几,犬戎贪晋之赂,果侵扰虢境。兵至渭汭,为虢兵所败。犬戎主遂起倾国之师。虢公恃其前胜,亦率兵拒之,相持于桑田之地。献公复问于荀息曰:“今戎、虢相持,寡人可以伐虢否?”荀息对曰:“虞、虢之交未离也。臣有一策,可以今日取虢,而明日取虞。”献公曰:“卿策如何?”荀息曰:“君厚赂虞,而假道以伐虢。”献公曰:“吾新与虢成,伐之无名,虞肯信我乎?”荀息曰:“君密使北鄙之人,生事于虢。虢之边吏,必有责言①。吾因以为名,而请于虞。”献公又用其策。虢之边吏,果来责让,两下遂治兵相攻。虢公方有犬戎之患,不暇照管。献公曰:“今伐虢不患无名矣。但不知赂虞当用何物?”荀息对曰:“虞公性虽贪,然非至宝,不可动之。必须用二物前去,但恐君之不舍耳。”献公曰:“卿试言所用何物?”荀息曰:“虞公最爱者,璧、马之良也。君不有垂棘之璧,屈产之乘乎?请以此二物,假道于虞。虞贪于壁、马,坠吾计矣。”献公曰:“此二物,乃吾至宝,何忍弃之他人?”荀息曰:“臣固知君之不舍也!虽然,假吾道以伐虢,虢无虞救必灭。虢亡,虞不独存,璧、马安往乎?夫寄璧外府,养马外厩,特暂事耳。”大夫里克曰:“虞有贤臣二人,曰宫之奇、百里奚,明于料事,恐其谏阻,奈何?”荀息曰:“虞公贪而愚,虽谏必不从也。”献公即以璧、马交付荀息,使如虞假道。

虞公初闻晋来假道,欲以伐虢,意甚怒。及见璧、马,不觉回嗔作喜。手弄璧而目视马,问荀息曰:“此乃汝国至宝,天下罕有,奈何以惠寡人?”荀息曰:“寡君慕君之贤,畏君之强,故不敢自私其宝,愿邀欢于大国。”虞公曰:“虽然,必有所言于寡人也。”荀息曰:“虢人屡侵我南鄙,寡君以社稷之故,屈意请平。今约誓未寒,责让日至。寡君欲假道以请罪焉,倘幸而胜虢,所有卤获,尽以归君。寡君愿与君世敦①盟好。”虞公大悦。宫之奇谏曰:“君勿许也!谚云‘唇亡齿寒’。晋吞噬同姓,非一国矣。独不敢加于虞虢者,以有唇齿之助耳。虢今日亡,则明日祸必中于虞矣!”虞公曰:“晋君不爱重宝,以交欢于寡人,寡人其爱此尺寸之径乎?且晋强于虢十倍,失虢而得晋,何不利焉?子退,勿预吾事!”宫之奇再欲进谏,百里奚牵其裾,乃止。宫之奇退谓百里奚曰:“子不助我一言,而更止我,何故?”百里奚曰:“吾闻进嘉言于愚人之前,犹委②珠玉于道也。桀杀关龙逢,纣杀比干,惟强谏③耳。子其危哉!”宫之奇曰:“然则虞必亡矣,吾与子盍去乎?”百里奚曰:“子去则可矣。又偕一人,不重子罪乎?吾宁徐耳。”宫之奇尽族而行,不言所之①。

荀息归报晋侯,言:“虞公已受璧、马,许以假道。”献公便欲亲将伐虢。里克入见曰:“虢,易与也,毋烦君往。”献公曰:“灭虢之策何如?”里克曰:“虢都上阳,其门户在于下阳。下阳一破,无完虢矣。臣虽不才,愿效此微劳,如无功甘罪。”献公乃拜里克为大将,荀息副之,率车四百乘伐虢,先使人报虞以兵至之期。虞公曰:“寡人辱受重宝,无以为报,愿以兵从。”荀息曰:“君以兵从,不如献下阳之关。”虞公曰:“下阳,虢所守也。寡人安得献之?”荀息曰:“臣闻虢君方与犬戎大战于桑田,胜败未决。君托言助战,以车乘献之,阴纳晋兵,则关可得也。臣有铁叶车百乘,惟君所用。”虞公从其计。守将舟之侨信以为然,开关纳车。车中藏有晋甲,入关后一齐发作,欲闭关已无及矣。里克驱兵直进。舟之侨既失下阳,恐虢公见罪。遂以兵降晋。里克用为向导,望上阳进发。

却说虢公在桑田,闻晋师破关,急急班师,被犬戎兵掩杀一阵,大败而走。随身仅数十乘,奔至上阳守御,茫然无策。晋兵至,筑长围以困之。自八月至十二月,城中樵采②俱绝。连战不胜,士卒疲敝,百姓日夜号哭。里克使舟之侨为书,射入城中,谕虢公使降。虢公曰:“吾先君为王卿士,吾不能为降诸侯!”乘夜开城,率家眷奔京师去讫。里克等亦不追赶。百姓香花灯烛,迎里克等进城。克安集百姓,秋毫无犯,留兵戍守。将府库宝藏,尽数装载,以十分之三,并女乐献于虞公。虞公益大喜。里克一面遣人驰报晋侯,自己托言有疾,休兵城外,俟病愈方行。虞公不时馈药,候问不绝。如此月余。忽谍报:“晋侯兵在郊外。”虞公问其来意,报者曰:“恐伐虢无功,亲来接应耳。”虞公曰:“寡人正欲面与晋君讲好。今晋君自来,寡人之愿也。”慌忙郊迎致饩,两君相见,彼此称谢。自不必说。

献公约与虞公较①猎于箕山。虞公欲夸耀晋人,尽出城中之甲及坚车良马,与晋侯驰逐赌胜。是日,自辰及申,围尚未撤。忽有人报:“城中火起!”献公曰:“此必民间漏火,不久扑灭耳。”固请再打一围。大夫百里奚密奏曰:“传闻城中有乱,君不可留矣。”虞公乃辞晋侯先行,半路见人民纷纷逃窜,言:“城池已被晋兵乘虚袭破。”虞公大怒,喝教:“驱车速进!”来至城边。只见城楼上一员大将,倚栏而立,盔甲鲜明,威风凛凛,向虞公言曰:“前蒙君假我以道,今再假我以国,敬谢明赐!”虞公转怒,便欲攻门。城头上一声梆响,箭如雨下。虞公命车速退,使人催趱后面车马。军人报曰:“后军行迟者,俱被晋兵截住。或降或杀,车马皆为晋有。晋侯大军即到矣。”虞公进退两难,叹曰:“悔不听宫之奇之谏也!”顾百里奚在侧,问曰:“彼时卿何不言?”百里奚曰:“君不听之奇,其能听奚乎?臣之不言,正留身以从君于今日耳。”虞公正在危急之际,见后有单车驱至,视之,乃虢国降将舟之侨也。虞公不觉面有惭色。舟之侨曰:“君误听弃虢,智失已在前。今日之计,与其出奔他国,不如归晋。晋君德量宽洪,必无相害。且怜君必厚待君,君其勿疑。”虞公踌躇未决。晋献公随后来到,使人请虞公相见。虞公不得不往。献公笑曰:“寡人此来,为取璧、马之值耳。”命以后车,载虞公宿于军中。百里奚紧紧相随,或讽其去,曰:“吾食其禄久,所以报也!”献公入城安民。荀息左手托璧,右手牵马而前曰:“臣谋已行,今请还璧于府,还马于厩。”献公大悦。髯翁有诗云:

璧马区区虽至宝,请将社稷较何如?

不夸荀息多奇计,还笑虞公真是愚。

献公以虞公归,欲杀之。荀息曰:“此呆竖子耳,何能为!”于是待以寓公①之礼,别以他璧及他马赠之。曰:“吾不忘假道之惠也。”舟之侨至晋,拜为大夫。侨荐百里奚之贤。献公欲用奚,使侨通意。奚曰:“终旧君之世乃可。”侨去,奚叹曰:“君子违②,不适③仇国,况仕乎?吾即仕,不于晋也。”舟之侨闻其言,恶形其短④,意甚不悦。

时秦穆公任好即位六年,尚未有中宫,使大夫公子絷求婚于晋,欲得晋侯长女伯姬为夫人。献公使太史苏筮之,得《雷泽归妹》卦第六爻,其繇曰:

士刲羊,亦无盃也。女承筐,亦无贶也。西邻责言,不可偿也。

太史苏玩其辞,以为秦国在西,而有责言,非和睦之兆。况《归妹》嫁娶之事,而《震》变为《离》,其卦为《睽》,《睽》、《离》皆非吉名,此亲不可许。献公更使太卜郭偃以龟卜之。僵献其兆,上吉。断词曰:

松柏为邻,世作舅甥,三定我君。利于婚媾,不利寇。

史苏犹据筮词争之。献公曰:“向者固云:‘从筮不如从卜。’卜既吉矣,又可违乎?吾闻秦受帝命,其后将大,不可拒也。”遂许之。

公子絷归复命,路遇一人,面如噀血,隆准①虬须,以两手握两锄而耕,入土累尺。命索其锄观之,左右皆不能举。公子絷问其姓名,对曰:“公孙氏名枝,字子桑,晋君之疏族也。”絷曰:“以子之才,何以屈于陇亩?”枝对曰:“无人荐引耳。”絷曰:“肯从我游于秦乎?”公孙枝曰:“‘士为知己者死’。若能见挈②,固所愿也。”絷与之同载归秦。言于穆公,穆公使为大夫。穆公闻晋已许婚,复遣公子絷如晋纳币,遂迎伯姬。晋侯问媵于群臣。舟之侨进曰:“百里奚不愿仕晋,其心不测,不如远之。”乃用奚为媵。

却说百里奚是虞国人,字井伯,年三十余,娶妻杜氏,生一子。奚家贫不遇,欲出游,念其妻子无依,恋恋不舍。杜氏曰:“妾闻‘男子志在四方’。君壮年不出图仕,乃区区守妻子坐困乎?妾能自给,毋相念也!”家只有一伏雌①,杜氏宰之以饯行。厨下乏薪,乃取扊扅②炊之。舂黄齑,煮脱粟饭。奚饱餐一顿。临别,妻抱其子,牵袂而泣曰:“富贵勿相忘!”奚遂去。游于齐,求事襄公,无人荐引。久之,穷困乞食于铚,时奚年四十矣。铚人有蹇叔者,奇其貌,曰:“子非乞人也。”叩其姓名,因留饭,与谈时事,奚应对如流,指画井井有叙。蹇叔叹曰:“以子之才,而穷困乃尔,岂非命乎?”遂留奚于家,结为兄弟。

蹇叔长奚一岁,奚呼叔为兄。蹇叔家亦贫,奚乃为村中养牛,以佐饔飱之费。值公子无知弑襄公,新立为君,悬榜招贤。奚欲往应招。蹇叔曰:“先君有子在外,无知非分窃立,终必无成。”奚乃止。后闻周王子颓好牛,其饲牛者皆获厚糈,乃辞蹇叔如周。蹇叔戒之曰:“丈夫不可轻失身于人。仕而弃之,则不忠,与同患难,则不智。此行弟其慎之!吾料理家事,当至周相看也。”奚至周,谒见王子颓,以饲牛之术进。颓大喜,欲用为家臣。蹇叔自铚而至,奚与之同见子颓。退谓奚曰:“颓志大而才疏,其所与皆谗谄之人,必有觊觎非望之事,吾立见其败也。不如去之。”奚因久别妻子,意欲还虞。蹇叔曰:“虞有贤臣宫之奇者,吾之故人也,相别已久,吾亦欲访之。弟若还虞,吾当同行。”遂与奚同至虞国。

时奚妻杜氏,贫极不能自给,已流落他方,不知去处。奚感伤不已。蹇叔与宫之奇相见,因言百里奚之贤。宫之奇遂荐奚于虞公,虞公拜奚为中大夫。蹇叔曰:“吾观虞君见小而自用,亦非可与有为之主。”奚曰:“弟久贫困,譬之鱼在陆地,急欲得勺水自濡矣!”蹇叔曰:“弟为贫而仕,吾难阻汝,异日若见访,当于宋之鸣鹿村。其地幽雅,吾将卜居于此。”蹇叔辞去。奚遂留事虞公。及虞公失国,奚周旋不舍,曰:“吾既不智矣,敢不忠乎?”至是,晋用奚为媵于秦。奚叹曰:“吾抱济世之才,不遇明主,而展其大志,又临老为人媵,比于仆妾,辱莫大焉!”行至中途而逃。将适宋,道阻,乃适楚。及宛城,宛之野人出猎,疑为奸细,执而缚之。奚曰:“我虞人也,因国亡逃难至此。”野人问:“何能?”奚曰:“善饲牛。”野人释其缚,使之喂牛,牛日肥泽。野人大悦,闻于楚王。楚王召奚问曰:“饲牛有道乎?”奚对曰:“时其食,恤其力,心与牛而为一。”楚王曰:“善哉,子之言!非独牛也,可通于马。”乃使为圉人,牧马于南海。

却说秦穆公见晋媵有百里奚之名,而无其人,怪之。公子絷曰:“故虞臣也,今逃矣。”穆公谓公孙枝曰:“子桑在晋,必知百里奚之略,是何等人也?”公孙枝对曰:“贤人也。知虞公之不可谏而不谏,是其智。从虞公于晋,而义不臣晋,是其忠。且其人有经世之才,但不遇其时耳!”穆公曰:“寡人安得百里奚而用之?”公孙枝曰:“臣闻奚之妻子在楚,其亡①必于楚,何不使人往楚访之?”使者往楚,还报:“奚在海滨,为楚君牧马。”穆公曰:“孤以重币求之,楚其许我乎?”公孙枝曰:“百里奚不来矣!”穆公曰:“何故?”公孙枝曰:“楚之使奚牧马者,为不知奚之贤也。君以重币求之,是告以奚之贤也。楚知奚之贤,必自用之,肯畀我乎?君不若以逃媵为罪,而贱赎之,此管夷吾所以脱身于鲁也。”穆公曰:“善。”乃使人持羖羊①之皮五,进于楚王曰:“敝邑有贱臣百里奚者,逃在上国。寡人欲得而加罪,以警亡者,请以五羊皮赎归。”楚玉恐失秦欢,乃使东海人囚百里奚以付秦人。

百里奚将行,东海人谓其就戮②,持之而泣。奚笑曰:“吾闻秦君有伯王之志,彼何急于一媵?夫求我于楚,将以用我也。此行且富贵矣,又何泣焉!”遂上囚车而去。将及秦境,秦穆公使公孙枝往迎于郊。先释其囚,然后召而见之。问:“年几何?”奚对曰:“才七十岁。”穆公叹曰:“惜乎老矣!”奚曰:“使奚逐飞鸟,搏猛兽,则臣已老。若使臣坐而策国事,臣尚少也。昔吕尚年八十,钓于渭滨,文王载之以归,拜为尚父,卒定周鼎。臣今日遇君,较吕尚不更早十年乎?”穆公壮其言,正容而问曰:“敝邑介在戎狄,不与中国会盟,叟何以教寡人,俾敝邑不后于诸侯。幸甚!”奚对曰:“君不以臣为亡国之虏,衰残之年,乃虚心下问,臣敢不竭其愚?夫雍岐之地,文武所兴。山如犬牙,原如长蛇。周不能守,而以畀之秦,此天所以开秦也。且夫介在戎狄,则兵强,不与会盟则力聚。今西戎之间,为国不啻数十,并其地足以耕,籍其民可以战,此中国诸侯所不能与君争者。君以德抚而以力征。既全有西陲,然后厄山川之险,以临中国。俟隙而进,则恩威在君掌中,而伯业成矣。”穆公不觉起立曰:“孤之有井伯,犹齐之得仲父也。”一连与语三日,言无不合。遂爵为上卿,任以国政。因此秦人都称奚为“五羖大夫”。又相传以为穆公举奚于牛口之下,以奚曾饲牛于楚,秦用五羖皮赎回故也。髯翁有诗云:

脱囚拜相事真奇,仲后重闻百里奚。

从此西秦名显赫,不亏身价五羊皮。

百里奚辞上卿之位,举荐一人以自代。不知所举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注解:

①蛊:蛊惑。

②将兵:作战。

③贼:伤害。

④售:实现。

①忍:残忍。

②靖:安定。

③在上者:统治者;帝王。

④称耄:称老。

①专制:独断,独行。

②滋:增加。

③令名:好名声。

④鄙:边,郊。

①责言:责备之言。

①敦:治,结。

②委:丢弃。

③强谏:极力向上级、帝王提出反对意见。

①之:到。

②樵采:樵,木柴;采,粮菜。

①较:竞逐。

①寓公:失地而住他国的贵族。

②违:离开。

③适:往。

④恶形其短:恶,讨厌。形:显现。讨厌别人显现自己短处。

①隆准:高鼻。

②挈:提携。

①伏雌:孵鸡的母鸡。

②扊扅:门闩。

①亡:逃亡。

①羖羊:黑色公羊。

②就戮:被杀。

《东周列国志》: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礼款楚大夫会葵邱义戴周天子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礼款楚大夫会葵邱义戴周天子

话说屈完再至齐军,请面见齐侯言事。管仲曰:“楚使复来,请盟必矣。君其礼之。”屈完见齐桓公再拜,桓公答礼,问其来意。屈完曰:“寡君以不贡之故,致干君讨,寡君已知罪矣。君若肯退师一舍①,寡君敢不惟命是听!”桓公曰:“大夫能辅尔君以修旧职,俾寡人有辞于天子,又何求焉?”屈完称谢而去。归报楚王,言:“齐侯已许臣退师矣,臣亦许以人贡,君不可失信也。”少顷,谍报:“八路军马,拔寨俱起。”成王再使探实,回言:“退三十里,在召陵驻扎。”楚王曰:“齐师之退,必畏我也。”欲悔入贡之事。子文曰:“彼八国之君,尚不失信于匹夫,君可使匹夫食言于国君乎?”楚王嘿然。乃命屈完赍金帛八车,再往召陵犒八路之师,复备菁茅②一车,在齐军前呈样过了,然后具表,如周进贡。

却说许穆公丧至本国,世子业嗣位,主丧,是为僖公。感桓公之德,遣大夫百佗,率师会于召陵。桓公闻屈完再到,吩咐诸侯:“将各国车徒,分为七队,分列七方。齐国之兵,屯于南方,以当楚冲。俟齐军中鼓起,七路一齐鸣鼓,器械盔甲,务要十分整齐,以强中国之威势。”屈完既入,见齐侯陈上犒军之物。桓公命分派八军。其菁茅验过,仍令屈完收管,自行进贡。桓公曰:“大夫亦曾观我中国之兵乎?”屈完曰:“完僻居南服,未及睹中国之盛,愿借一观。”桓公与屈完同登戎辂,望见各国之兵,各占一方,联络数十里不绝。齐军中一声鼓起,七路鼓声相应,正如雷霆震击,骇地惊天。桓公喜形于色,谓屈完曰:“寡人有此兵众,以战,何患不胜?以攻,何患不克?”屈完对曰:“君所以主盟中夏者,为天子宣布德意,抚恤黎元①也。君若以德绥②诸侯,谁敢不服?若恃众逞力,楚国虽褊小,有方城为城,汉水为池,池深城峻,虽有百万之众,正未知所用耳!”桓公面有惭色,谓屈完曰:“大夫诚楚之良也!寡人愿与汝国修先君之好如何?”屈完对曰:“君惠徼③福于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于同盟,寡君其敢自外?请与君定盟可乎?”桓公曰:“可。”是晚留屈完宿于营中,设宴款待。

次日,立坛于召陵,桓公执牛耳为主盟,管仲为司盟,屈完称楚君之命,同立载书:“自今以后,世通盟好。”恒公先歃,七国与屈完以次受歃。礼毕,屈完再拜致谢。管仲私与屈完言,请放聃伯还郑。屈完亦代蔡侯谢罪。两下各许诺。管仲下令班师。途中鲍叔牙问于管仲曰:“楚之罪。僭号为大。吾子以包茅为辞,吾所未解。”管仲对曰:“楚僭号已三世矣,我是以摈①之,同于蛮夷。倘责其革号②,楚肯俛首而听我乎?若其不听,势必交兵,兵端一开,彼此报复,其祸非数年不解,南北从此骚然矣。吾以包茅为辞,使彼易于共命。苟有服罪之名,亦足以夸耀诸侯,还报天子,不愈于兵连祸结,无已时乎?”鲍叔牙嗟叹不已。胡曾先生有诗曰:

楚王南海目无周,仲父当年善运筹。

不用寸兵成款约,千秋伯业诵齐侯。

又髯翁有诗讥桓仲苟且结局,无害于楚。所以齐兵退后,楚兵犯侵中原如故,桓仲不能再兴伐楚之师矣。诗云。

南望踌躇数十年,远交近合各纷然。

大声罪状谋方壮,直革淫名局始全。

昭庙孤魂终负痛,江黄义举但贻愆③

不知一歃成何事,依旧中原战血鲜!

陈大夫辕涛涂闻班师之令,与郑大夫申侯商议曰:“师若取道于陈、郑,粮食衣屦,所费不赀,国必甚病。不若东循海道而归,使徐、莒承供给之劳,吾二国可以少安。”申侯曰:“善,子试言之。”涛涂言于醒公曰:“君北伐戎,南伐楚。若以诸侯之众,观兵于东夷,东方诸侯,畏君之威,敢不奉朝请乎?”桓公曰:“大夫之言是也。”少顷,申侯请见,桓公召入。申侯进曰:“臣闻‘师不逾时’,惧劳民也。今自春徂④夏,霜露风雨,师力疲疾。若取道于陈、郑,粮食衣屦,取之犹外府也。若也于东方,倘东夷梗路,恐不堪战,将若之何?涛涂自恤其国,非善计也。君其察之!”桓公曰:“微大夫之言,几误吾事!”乃命执涛涂于军,使郑伯以虎牢之地,赏申侯之功。因使申侯大其城邑,为南北藩蔽。郑伯虽然从命,自此心中有不乐之意。陈侯遣使纳赂,再三请罪,桓公乃赦涛涂。诸侯各归本国。桓公以管仲功高,乃夺大夫伯氏之骈邑三百户,以益其封焉。

楚王见诸侯兵退,不欲贡茅。屈完曰:“不可以失信于齐!且楚惟绝周,故使齐得私之以为重。若假此以自通于周,则我与齐共之矣。”楚王曰:“奈二王何:”屈完曰:“不序爵,但称远臣某可也。”楚王从之。即使屈完为使,赍菁茅十车,加以金帛,贡献天子。周惠王大喜曰:“楚不共职久矣。今效顺如此,殆先王之灵乎?”乃告于文武之庙,因以胙赐楚。谓屈完曰:“镇尔南方,毋侵中国!”屈完再拜稽首而退。屈完方去后,齐桓公遣隰朋随至,以服楚告。惠王待隰朋有加礼。隰朋因请见世子,惠王便有不乐之色。乃使次子带与世子郑,一同出见。隰朋微窥惠王神色,似有仓皇天主之意。隰朋自周归,谓桓公曰:“周将乱矣!”桓公曰:“何故?”隰朋曰:“周王长子名郑,先皇后姜氏所生,已正位东宫矣。姜后薨,次妃陈妫有宠,立为继后,有子名带。带善于趋奉,周王爱之,呼为太叔。遂欲废世子而立带。臣观其神色仓皇,必然此事在心故也。恐《小弁》之事,复见于今日!君为盟主,不可不图。”桓公乃召管仲谋之。管仲对曰:“臣有一计,可以定周。”桓公曰:“仲父计将安出?”管仲对曰:“世子危疑,其党孤也。君今具表周王,言:‘诸侯愿见世子,请世子出会诸侯。’世子一出,君臣之分已定,王虽欲废立,亦难行矣。”桓公曰:“善。”乃传檄诸侯,以明年夏月会于首止。再遣隰朋如周,言:“诸侯愿见世子,以申尊王之情。”周惠王本不欲子郑出会,因齐势强大,且名正言顺,难以辞之,只得许诺。隰朋归报。

至次年春,桓公遣陈敬仲先至首止,筑官以待世子驾临。夏五月,齐、宋、鲁、陈、卫、郑、许、曹八国诸侯,并集首止。世子郑亦至,停驾于行宫。桓公率诸侯起居,子郑再三谦让,欲以宾主之礼相见。桓公曰:“小白等忝在藩室,见世子如见王也,敢不稽首!”子郑谢曰:“诸君且休矣。”是夜,子郑使人邀桓公至于行宫,诉以太叔带谋欲夺位之事。桓公曰:“小白当与诸臣立盟,共戴世子,世子勿忧也!”子郑感谢不已,遂留于行宫。诸侯亦不敢归国,各就馆舍,轮番进献酒食,及犒劳舆从之属。子郑恐久劳诸国,便欲辞归京师。桓公曰:“所以愿与世子留连者,欲使天王知吾等爱戴世子,不忍相舍之意,所以杜其邪谋也。方今夏月大暑,稍俟秋凉,当送驾还朝耳。”遂预择盟期,用秋八月之吉。

却说周惠王见世子郑久不还辕,知是齐侯推戴,心中不悦。更兼惠后与叔带朝夕在傍,将言语浸润惠王。太宰周公孔来见,谓之曰:“齐侯名虽伐楚,其实不能有加于楚。今楚人贡献效顺,大非昔比,未见楚之不如齐也。齐又率诸侯拥留世子,不知何意,将置朕于何地!朕欲烦太宰通一密信于郑伯,使郑伯弃齐从楚,因为孤致意楚君,努力事周,无负朕意!”宰孔奏曰:“楚之效顺,亦齐力也。王奈何弃久籴之伯舅,而就乍附之蛮夷乎?”惠王曰:“郑伯不离,诸侯不散,能保齐之无异谋乎?朕志决矣,太宰无辞。”宰孔不敢复言。惠王乃为玺书一通,封函甚固,密授宰孔。宰孔不知书中何语,只得使人星夜达于郑伯。郑文公启函读之,言“子郑违背父命,植党树私,不堪为嗣。朕意在次子带也。叔父若能舍齐从楚,共辅少子,朕愿委国以听!”郑伯喜曰:“吾先公武庄,世为王卿士,领袖诸侯,不意中绝,夷于小国。厉公又有纳王之劳,未蒙召用。今王命独临于我,政将及焉,诸大夫可以贺我矣。”大夫孔叔谏曰:“齐以我故,勤兵于楚。今乃反齐事楚,是悖德也。况翼戴世子,天下大义,君不可以独异。”郑伯曰:“从霸何如从王?且王意不在世子,孤何爱焉!”孔叔曰:“周之主祀,惟嫡与长。幽王之爱伯服,桓王之爱子克,庄王之爱子颓,皆君所知也。人心不附,身死无成。君不惟大义是从,而乃蹈五大夫之覆辙乎?后必悔之!”大夫申侯曰:“天子所命,谁敢违之?若从齐盟,是弃王命也。我去,诸侯必疑,疑则必散,盟未必成。且世子有外党,太叔亦有内党,二子成败,事未可知。不如且归,以观其变。”郑文公乃从申侯之言,托言国中有事,不辞而行。

齐桓公闻郑伯逃去,大怒,便欲奉世子以讨郑。管仲进曰:“郑与周接壤,此必周有人诱之。一人去留,不足以阻大计。且盟期已及,俟成盟而后图之。”桓公曰:“善。”于是即首止旧坛,歃血为盟。齐、宋、鲁、陈、卫、许、曹,共是七国诸侯。世子郑临之,不与歃,示诸侯不敢与世子敌也。盟词曰:“凡我同盟,共翼王储,匡靖王室。有背盟者,神明殛①之!”事毕,世子郑降阶揖谢曰:“诸君以先王之灵,不忘周室,昵就寡人,自文武以下,咸嘉赖之!况寡人其敢忘诸君之赐?”诸侯皆降拜稽首。次日,世子郑欲归,各国各具车徒护送。齐桓公同卫侯亲自送出卫境,世子郑垂泪而别。史官有诗赞云:

君王溺爱冢嗣危,郑伯甘将大义违。

首止一盟储位定,纲常赖此免凌夷。

郑文公闻诸侯会盟,且将讨郑,遂不敢从楚。

却说楚成王闻郑不与首止之盟,喜曰:“吾得郑矣!”遂遣使通于申侯,欲与郑修好。原来申侯先曾仕楚,有口才,贪而善媚,楚文王甚宠信之。及文王临终之时,恐后人不能容他,赠以白璧,使投奔他国避祸。申侯奔郑,事厉公于栎,厉公复宠信如在楚时。及厉公复国,遂为大夫。楚臣俱与申侯有旧,所以今日打通这个关节,要申侯从中怂恿,背齐事楚。申侯密言于郑伯,言:“非楚不能敌齐,况王命乎?”不然,齐、楚二国,皆将仇郑,郑不支矣。”郑文公惑其言,乃阴遣申侯输款于楚。

周惠王二十六年,齐桓公率同盟诸侯伐郑,围新密。时申侯尚在楚,言于楚成王曰:“郑所以愿归宇下者,正谓惟楚足以抗齐也。王不救郑,臣无辞以复命矣。”楚王谋于群臣。令尹子文进曰:“召陵之役,许穆公卒于军中,齐所怜也。许事齐最勤,王若加兵于许,诸侯必救,则郑围自解矣。”楚王从之,乃亲将伐许,亦围许城。诸侯闻许被围,果去郑而救许,楚师遂退。申侯归郑,自以为有全郑之功,扬扬得意,满望加封。郑伯以虎牢之役,谓申侯已过分,不加爵赏。申侯口中不免有怨望之言。

明年春,齐桓公复率师伐郑。陈大夫辕涛涂,自伐楚归时,与申侯有隙,乃为书致孔叔曰:

申侯前以国媚齐,独擅虎牢之赏。今又以国媚楚,使子之君,负德背义,自召干戈,祸及民社。必杀申侯,齐兵可不战而罢。

孔叔以书呈于郑文公。郑伯为前日不听孔叔之言,逃归不盟,以致齐兵两次至郑,心怀愧悔,亦归咎于申侯。乃召申侯责之曰:“汝言惟楚能抗齐。今齐兵屡至,楚救安在?”申侯方欲措辩,郑伯喝教武士推出斩之。函其首,使孔叔献于齐军曰:“寡君昔者误听申侯之言,不终君好。今谨行诛,使下臣请罪于幕下,惟君侯赦宥之!”齐侯素知孔叔之贤,乃许郑平。遂会诸侯于宁母。郑文公终以王命为疑,不敢公然赴会,使其世子华代行,至宁母听命。

子华与弟子臧,皆嫡夫人所出。夫人初有宠,故立华为世子。后复立两夫人,皆有子。嫡夫人宠渐衰,未几病死。又有南燕姞氏之女,为媵于郑宫,向未进御。一夕,梦一伟丈夫,手持兰草,谓女曰:“余为伯鲦,乃尔祖也。今以国香赠尔为子,以昌尔国。”遂以兰授之。及觉,满室皆香,且言其梦。同伴嘲之曰:“当生贵子。”是日,郑文公入宫,见此女而悦之。左右皆相顾而笑。文公问其故,乃以梦对。文公曰:“此佳兆也,寡人为汝成之。”遂命采兰蕊佩之,曰,“以此为符。”夜召幸之,有娠,生子名之曰兰。此女亦渐有宠,谓之燕姞。世子华见其父多宠,恐他日有废立之事。乃私谋之于叔詹。叔詹曰:“得失有命,子亦行孝而已。”又谋之于孔叔,孔叔亦劝之以尽孝。子华不悦而去。子臧性好奇诡,聚鹬羽以为冠,师叔曰:“此非礼之服,愿公子勿服。”子臧恶其直言,诉于其兄。故子华与叔詹、孔叔、师叔三大夫,心中俱有芥蒂①

至是,郑伯使子华代行赴会,子华虑齐侯见怪,不愿往。叔詹促之使速行。子华心中益恨,思为自全之术。既见齐桓公,请屏去左右,然后言曰:“郑国之政,皆听于泄氏、孔氏、子人氏三族。逃盟之役,三族者实生之。若以君侯之灵,除此三臣,我愿以郑附齐,比于附庸。”桓公曰:“诺。”遂以子华之谋,告于管仲。管仲连声曰:“不可,不可!诸侯所以服齐者,礼与信也。子奸父命,不可谓礼。以好来而谋乱其国,不可谓信。且臣闻此三族,皆贤大夫,郑人称为‘三良’。所贵盟主,顺人心也。违人自逞,灾祸必及。以臣观之,子华且将不免,君其勿许。”桓公乃谓子华曰:“世子所言,诚国家大事。俟子之君至,当与计之。”子华面皮发赤,汗流浃背,遂辞归郑。管仲恶子华之奸,故泄其语于郑人。先有人报知郑伯。比及子华复命,诡言“齐侯深怪君不亲行,不肯许成,不如从楚。”郑伯大喝曰:“逆子几卖吾国,尚敢谬说耶?”叱左右将子华囚禁于幽室之中。子华穴墙谋遁,郑伯杀之,果如管仲所料。公子臧奔宋,郑伯使人追杀之于途中。郑伯感齐不听子华之德,再遣孔叔如齐致谢,并乞受盟。胡曾先生咏史诗曰:

郑用“三良”似屋楹,一朝楹撤屋难撑。

子华奸命思专国,身死徒留不孝名。

此周惠王二十二年事也。

是冬,周惠王疾笃。王世子郑恐惠后有变,先遣下士王子虎告难于齐。未几,惠王崩。子郑与周公孔召伯廖商议,且不发丧,星夜遣人密报于王子虎。王子虎言于齐侯,乃大合诸侯于洮。郑文公亦亲来受盟。同歃者齐、宋、鲁、卫、陈、郑、曹、许,共八国诸侯,各各修表,遣其大夫如周。那几位大夫:齐大夫隰朋,宋大夫华秀老,鲁大夫公孙敖,卫大夫宁速,陈大夫辕选,郑大夫子人师,曹大夫公子戊,许大夫百佗。八国大夫连毂而至,羽仪甚盛,假以问安为名,集于王城之外。王子虎先驱报信,王世子郑使召伯廖问劳,然后发丧。诸大夫固请谒见新王,周、召二公奉子郑主丧,诸大夫假便宜①,称君命以吊。遂公请王世子嗣位,百官朝贺,是为襄王。惠后与叔带暗暗叫苦,不敢复萌异志矣。襄王乃以明年改元,传谕各国。

襄王元年,春祭毕。命宰周公孔赐胙于齐,以彰翼戴之功。齐桓公先期闻信,复大合诸侯于葵邱。时齐桓公在路上,偶与管仲论及周事。管仲曰:“周室嫡庶不分,几至祸乱。今君储位尚虚,亦宜早建,以杜后患。”桓公曰:“寡人六子,皆庶出也,以长则无亏,以贤则昭。长卫姬事寡人最久,寡人已许之立无亏矣。易牙、竖貂二人,亦屡屡言之。寡人爱昭之贤,意尚未决。今决之于仲父。”管仲知易牙、竖貂二人奸佞,且素得宠于长卫姬,恐无亏异日为君,内外合党,必乱国政。公子昭,郑姬所出,郑方受盟,假此又可结好。乃对曰:“欲嗣伯业,非贤不可。君既知昭之贤,立之可也。”桓公曰:“恐无亏挟长来争,奈何!”管仲曰:“周王之位,待君而定。今番会盟,君试择诸侯中之最贤者,以昭托之,又何患焉?”桓公点首。

比至葵邱,诸侯毕集。宰周公孔亦到,各就馆舍。时宋桓公御说薨,世子兹父,让国于公子目夷,目夷不受,兹父即位,是为襄公。襄公遵盟主之命,虽在新丧,不敢不至,乃墨衰①赴会。管仲谓桓公曰:“宋子有让国之美,可谓贤矣!且墨衰赴会,其事齐甚恭。储贰②之事,可以托之。”桓公从其言,即命管仲私诣宋襄公馆舍,致齐侯之意。襄公亲自来见齐侯。齐侯握其手,谆谆以公子昭嘱之:“异日仗君主持,使主社稷。”襄公愧谢不敢当,然心感齐侯相托之意,已心许之矣。

至会日,衣冠济济,环珮锵锵。诸侯先让天使升坛,然后以次而升。坛上设有天王虚位,诸侯北面拜稽,如朝觐之仪,然后各就位次。宰周公孔捧胙东向而立,传新王之命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赐位舅胙。”齐侯将下阶拜受。宰孔止之曰:“天子有后命: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桓公欲从之,管仲从旁进曰:“君虽谦,臣不可以不敬。”桓公乃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敢贪王命,而废臣职乎?”疾趋下阶,再拜稽首,然后登堂受胙。诸侯皆服齐之有礼。桓公因诸侯未散,复申盟好,颂周《五禁》曰:“毋壅①泉,毋遏籴,毋易树子,毋以妾为妻,毋以妇人与国事。”誓曰:“凡我同盟,言归于好。”但以载书,加于牲上,使人宣读,不复杀牲歃血,诸侯无不信服。髯翁有诗云:

纷纷疑叛说春秋,攘楚尊周握胜筹。

不是桓公功业盛,谁能不歃信诸侯?

盟事已毕,桓公忽谓宰孔曰:“寡人闻三代有封禅之事,其典何如?可得闻乎?”宰孔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封泰山者,筑土为坛,金泥玉简以祭天,报天之功。天处高,故崇其土以象高也。禅梁父者,扫地而祭,以象地之卑。以蒲为车,菹②秸为藉,祭而掩之,所以报地。三代受命而兴,获佑于天地,故隆此美报也。”桓公曰:“夏都于安邑,商都于毫,周都于丰镐。泰山梁父,去都城甚远,犹且封之禅之。今二山在寡人之封内,寡人欲徼宠天王,举此旷典,诸君以为何如?”宰孔视恒公足高气扬,似有矜高之色,乃应曰:“君以为可,谁敢曰不可!”桓公曰:“俟明日更与诸君议之。”诸侯皆散。

宰孔私诣管仲曰:“夫封禅之事,非诸侯所宜言也。仲父不能发一言谏止乎?”管仲曰:“吾君好胜,可以隐夺,难以正格①也。夷吾今且言之矣。”乃夜造桓公之前,问曰:“君欲封禅,信乎?”桓公曰:“何为不信?”管仲曰:“古者封禅,自无怀氏至于周成王,可考者七十二家,皆以受命,然后得封。”桓公怫然②曰:“寡人南伐楚,至于召陵;北伐山戎,刜③令支,斩孤竹;西涉流沙,至于太行;诸侯莫余违也。寡人兵车之会三,衣裳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虽三代受命,何以过于此?封泰山,禅梁父,以示子孙,不亦可乎?”管仲曰:“古之受命者,先有祯祥示征,然后备物而封,其典甚隆备也。鄗上之嘉黍,北里之嘉禾,所以为盛。江淮之间,一茅三脊,谓之‘灵茅’,王者受命则生焉,所以为藉。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翼之鸟,祥瑞之物,有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以书史册,为子孙荣。今凤凰、麒麟不来,而鸱鸮数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植;如此而欲行封禅,恐列国有识者,必归笑于君矣!”桓公嘿然。明日,遂不言封禅之事。

桓公既归,自谓功高无比,益治宫室,务为壮丽。凡乘舆服御之制,比于王者。国人颇议其僭④管仲乃于府中筑台三层,号为“三归之台”。言民人归,诸侯归,四夷归也。又树塞门,以蔽内外。设反坫,以待列国之使臣。鲍叔牙疑其事,问曰:“君奢亦奢,君僭亦僭,毋乃不可乎?”管仲曰:“夫人主不惜勤劳,以成功业,亦图一日之快意为乐耳。若以礼绳①之,彼将苦而生怠。吾之所以为此,亦聊为吾君分谤也。”鲍叔口虽唯唯,心中不以为然。

话分两头。却说周太宰孔自葵邱辞归,于中途遇见晋献公亦来赴会。宰孔曰:“会已撤矣。”献公顿足恨曰:“敝邑辽②远,不及观衣裳之盛,何无缘也?”宰孔曰:“君不必恨。今者齐侯自恃功高,有骄人之意。夫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齐之亏且溢,可立而待,不会亦何伤乎?”献公乃回辕西向。于路得疾,回至晋国而薨。晋乃大乱。欲知晋乱始未,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一舍:三十里;三舍,九十里。

②菁茅:酒类礼物。

①黎元:百姓。

②绥:安抚。

③徼:求。

①摈:弃。

②革号:革除王号。

③贻愆:遗留失误。

④徂:至。

①殛:杀。

①芥蒂:恕恨。

①便宜:方便。

①墨衰:黑色孝服。

②储贰:立太子。

①雍:堵塞。

②菹:割。

①正格:公开纠正。

②佛然:忿怒。

③刜:砍、杀。

④僭:超越。

①绳:绳之以礼,绳之以法。

②辽:遥远。

《东周列国志》:第二十三回 卫懿公好鹤亡国齐桓公兴兵伐楚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二十三回 卫懿公好鹤亡国齐桓公兴兵伐楚

话说卫惠公之子懿公,自周惠王九年嗣立,在位九年。般乐①怠傲,不恤国政。最好的是羽族中一物,其名曰鹤。按浮邱伯《相鹤经》云:

鹤,阳鸟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乘火精以自养。金数九,火数七,故鹤七年一小变,十六年一大变,百六十年变止,千六百年形定。体尚洁,故其色白。声闻天,故其头赤。食于水,故其喙长。栖于陆,故其足高。翔于云,故毛丰而肉疏。大喉以吐,脩②颈以纳新,故寿不可量。行必依洲渚,止不集林木。盖羽族之宗长,仙家之骐骥也。鹤之上相:隆鼻短口则少眠,高脚疏节则多力,露眼赤睛则视远,凤翼雀毛则喜飞,龟背鳖腹则能产,轻前重后则善舞,洪髀③纤趾则能行。

那鹤色洁形清,能鸣善舞,所以懿公好之。俗谚云:“上人不好,下人不要。”因懿公偏好那鹤,丹献鹤者皆有重赏。弋人百方罗致,都来进献。自苑囿宫廷,处处养鹤,何止数百。有齐高帝咏鹤诗为证:

八风舞遥翮,九野弄清音。

一摧云间志,为君苑中禽。

懿公所畜之鹤,皆有品位俸禄:上者食大夫俸,次者食士俸。懿公若出游,其鹤亦分班从幸,命以大轩,载于车前,号曰:“鹤将军。”养鹤之人,亦有常俸。厚敛于民,以充鹤粮。民有饥冻,全不抚恤。

大夫石祁子,乃石碏之后,石骀仲之子,为人忠直有名,与宁庄子名速,同秉国政,皆贤臣也。二人进谏屡次,俱不听。公子毁乃惠公庶兄,公子硕烝于宣姜而生者,即文公也。毁知卫必亡,托故如齐。齐桓公妻以宗女,竟留齐国。卫人向来心怜故太子急子之冤,自惠公复位之后,百姓日夜咒诅:“若天道有知,必不终于禄位也!”因急子与寿,俱未有子;公子硕早死;黔牟已绝。惟毁有贤德,人心阴归附之。及懿公失政,公子毁出奔,卫人无不含怨。

却说北狄自周太王之时,獯鬻已强盛,逼大王迁都于岐。及武王一统,周公南惩荆舒,北膺戎狄,中国久安。迨平王东迁之后,南蛮北狄,交肆其横①。单说北狄主名曰瞍瞒,控弦②数万,常有迭荡中原之意。及闻齐伐山戎,瞍瞒怒曰:“齐兵远伐,必有轻我之心,当先发制之。”乃驱胡骑二万伐邢,残破其国。闻齐谋救邢,遂移兵向卫。时卫懿公正欲载鹤出游,谍报:“狄人入寇。”懿公大惊,即时敛兵授甲,为战守计。百姓皆逃避村野,不肯即戎。懿公使司徒拘执之。须臾,擒百余人来,问其逃避之故。众人曰:“君用一物,足以御狄,安用我等?”懿公问:“何物?”众人曰:“鹤。”懿公曰:“鹤何能御狄耶?”众人曰:“鹤既不能战,是无用之物,君敝①有用以养无用,百姓所以不服也!”懿公曰:“寡人知罪矣!愿散鹤以从民可乎?”石祁子曰:“君亟行之,犹恐其晚也。”懿公果使人纵鹤,鹤素受豢养,盘旋故处,终不肯去。石、宁二大夫亲往街市,述卫侯悔过之意,百姓始稍稍复集。

狄兵已杀至荥泽,顷刻三报。石祁子奏曰:“狄兵骁勇,不可轻敌,臣请求救于齐。”懿公曰:“齐昔日奉命来伐,虽然退兵,我国并未修聘谢②,安肯相救?不如一战,以决存亡!”宁速曰:“臣请率师御狄,君居守。”懿公曰:“孤不亲行,恐人不用心。”乃与石祁子玉玦③,使代理国政,曰:“卿决断如此玦矣!”与宁速矢,使专力守御。又曰:“国中之事,全委二卿。寡人不胜狄,不能归也!”石宁二大夫皆垂泪。懿公吩咐已毕,乃大集车徒。使大夫渠孔为将,于伯副之,黄夷为先锋,孔婴齐为后队。一路军人口出怨言,懿公夜往察之。军中歌曰:

鹤食禄,民力耕;鹤乘轩,民操兵。狄锋厉兮不可撄①,欲战兮九死而一生!鹤今何在兮?而我瞿瞿②为此行!

懿公闻歌,闷闷不已。大夫渠孔用法太严,人心益离。行近荥泽,见敌军千余,左右分驰,全无行次。渠孔曰:“人言狄勇,虚名耳!”即命鼓行而进。狄人诈败,引入伏中,一时呼哨而起,如天崩地塌,将卫兵截做三处,你我不能相顾。卫兵原无心交战,见敌势凶猛,尽弃车仗而逃。懿公被狄兵围之数重。渠孔曰:“事急矣!请偃大旆,君微服下车,尚可脱也。”懿公叹曰:“二三子苟③能相救,以旆为识,不然,去旆无益也。孤宁一死,以谢百姓耳!”须臾,卫兵前后队俱败,黄夷战死,孔婴齐自刎而亡。狄军围益厚。于伯中箭坠车,懿公与渠孔先后被害,被狄人砍为肉泥,全军俱没。髯翁有诗云:

曾闻古训戒禽荒,一鹤谁知便丧邦。

荥泽当时遍磷火,可能骑鹤返仙乡?

狄人囚卫太史华龙滑、礼孔,欲杀之。华礼二人知胡俗信鬼,给之曰:“我太史也,实掌国之祭祀,我先往为汝白④神。不然,鬼神不妆佑,国不可得也。”瞍瞒信其言,遂纵之登车。宁速方戎服巡城,望见单车驰到,认是二太史,大惊,问:“主公何在?”曰:“已全军覆没矣!狄师强盛,不可坐待灭亡,宜且避其锋。”宁速欲开门纳之,礼孔曰:“与君俱出,不与君俱入,人臣之义谓何?吾将事吾君于地下!”遂拔剑自刎。华龙滑曰:“不可失史氏之籍①”。乃入城。宁速与石祁子商议,引著卫侯宫眷及公子申,乘夜乘小车出城东走。华成滑抱典籍从之。国人闻二大夫已行,各各携男抱女,随后逃命,哭声震天。狄兵乘胜长驱,直入卫城。百姓奔走落后者,尽被杀戮。又分兵追逐。石祁子保宫眷先行,宁速断后,旦战且走。从行之民,半罹狄刃。将及黄河,喜得宋桓公遣兵来迎,备下船只,星夜渡河。狄兵方才退去,将卫国府库及民间存留金粟之类,劫掠一空,堕其城郭,满载而归。不在话下。

却说卫大夫弘演,先奉使聘陈,比及反役②,卫已破灭。闻卫侯死于荥泽,往觅其尸。一路看见骸骨暴露,血肉狼藉,不胜伤感。行至一处,见大旆倒于荒泽之旁。弘演曰:“旆在此,尸当不远矣。”未数步,闻呻吟之声。前往察之,见一小内侍折臂而卧。弘演问曰:“汝认得主公死处否?”内侍指一堆血肉曰:“此即主公之尸也。吾亲见主公被杀。为臂伤疼痛,不能行走,故卧守于此,欲俟国人来而示之。”弘演视其尸体,俱已零落不全,惟一肝完好。弘演对之再拜,大哭。乃复命③于肝前,如生时之礼。事毕,弘演曰:“主公无人收葬,吾将以身为棺耳!”嘱从人曰:“我死后,埋我于林下。俟有新君,方可告之。”遂拔佩刀自剖其腹,手取懿公之肝,纳于腹中,须臾而绝。从者如言埋掩,因以车载小内侍渡河,察听新君消息。

却说石祁子先扶公子申登舟。宁速收拾遗民,随后赶上。至于漕邑,点查男女,才存得七百有二十人。狄人杀戮之多,岂不悲哉!二大夫相议:“国不可一日无君,其奈遗民太少!”乃于共、滕、二邑,十抽其三,共得四千有余人。连遗民凑成五千之数,即于漕邑创立庐余,扶立公子申为君,是为戴公。宋桓公御说许桓公新臣,各遣人致唁。戴公先已有疾,立数日遂薨。宁速如齐,迎公子毁嗣位。齐桓公曰:“公子归自敝邑,将守宗侍庙。若器用不具①,皆寡人之过也。”乃遗以良马一乘,祭服五称,牛、羊、豕、鸡、狗各三百只。又以鱼轩赠其夫人,兼美锦三十端。命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送之。并致门材,使立门户。公子毁至漕邑,弘演之从人,同折臂小内待俱到,备述纳肝之事。公子毁先遣使具棺,往荥泽收殓。一面为懿公戴公发丧。追封弘演,录用其子,以旌其忠。诸侯重齐桓公之义,多有吊赙②。时周惠王十八年冬十二月也。

其明年,春正月,卫侯毁改元,是为文公。才有车三十乘,寄居民间,甚是荒凉。文公布衣帛冠,蔬食菜羹,早起夜息,扶安百姓,人称其贤。公子无亏辞归齐国,留甲士三千人,协戍漕邑,以防狄患。无亏回见桓公,言卫毁草创之状,并述弘演纳肝之事。桓公叹曰:“无道之君,亦有忠臣如此者乎?其国正未艾也。”管仲进曰:“今留戍劳民,不如择地筑城,一劳永逸。”桓公以为然,正欲纠合诸侯同役。忽邢国遣人告急,言:“狄兵又到本国,势不能支,伏望救援!”恒公问管仲曰:“邢可救乎?”管仲对曰:“诸侯所以事齐,谓齐能拯其灾患也。不能救卫,又不救邢,霸业陨矣!”恒公曰:“然则邢、卫之急孰先?”管仲对曰:“俟邢患既平,因而城卫,此百世之功也。”恒公曰:“善。”即传檄宋、鲁、曹、邾各国,合兵救邢,俱于聂北取齐。宋、曹二国兵先到。管仲又曰:“狄寇方张,邢力未竭;敌方张之寇,其劳倍;助未竭之力,其功少,不如待之。邢不支狄,必溃,狄胜邢,必疲。驱疲狄而援溃邢,所谓力省而功多者也。”桓公用其谋,托言待鲁、邾兵到,乃屯兵于聂北,遣谍打探邢、狄攻守消息。史臣有诗讥管仲不早救邢卫,乃霸者养乱为功之谋也。诗云:

救患如同解倒悬,提兵那可复迁延?

从来霸事逊①正事,功利偏居道义先。

话说三国驻兵聂北,约及两月。狄兵攻邢,昼夜不息。邢人力竭,溃围而出。谍报方到,邢国男女,填涌而来,俱投奔齐营求救。内一人哭倒在地,乃邢侯叔颜也。桓公扶起,慰之曰:“寡人相援不早,以致如此,罪在寡人。当请宋公、曹伯共议,驱逐狄人。”即日拔寨都起。狄主瞍瞒掳掠满欲,无心恋战,闻三国大兵将至,放起一把火,望北飞驰而去。比及各国兵到,只见一派火光,狄人已遁。桓公传令将火扑灭,问叔颜:“故城尚可居否?”叔颜曰:“百姓逃难者,大半在夷仪地方,愿迁夷仪,以从民欲。”桓公乃命三国各具版筑,筑夷仪城,使叔颜居之。更为建立朝庙,添设庐舍,牛马粟帛之类,皆从齐国运至,充牣①其中。邢国君臣,如归故国,欢祝之声彻耳。事毕,宋、曹欲辞齐归国。桓公曰:“卫国未定,城邢而不城卫,卫其谓我何?”诸侯曰:“惟霸君命。”桓公传令,移兵向卫。凡畚②锸之属,尽携带随身。卫文公毁远远相接。桓公见其大布为衣,大帛为冠,不改丧服,恻然久之。乃曰:“寡人借诸君之力,欲为君定都,未审何地为吉?”文公毁曰:“孤已卜得吉地,在于楚邱,但版筑之费,非亡国所能办耳!”桓公曰:“此事寡人力任之。”即日传令三国之兵,俱往楚邱兴工。复运门材,重立朝庙,谓之“封卫”。卫文公感齐再造之恩,为《木瓜》之诗以咏之。诗云:

投我以木瓜兮,报之以琼琚③。

投我以木桃兮,报之以琼瑶③。

投我以木李兮,报之以琼玖③。

当时称桓公存三亡国:谓立僖公以存鲁,城夷仪以存邢,城楚邱以存卫。有此三大功劳,此所以为五霸之首也。潜渊先生读史诗云:

周室东迁纲纪摧,桓公纠合振倾颓。

兴灭继绝存三国,大义堂堂五霸魁。

时楚成王熊恽,任用令尹子文图治,修明国政,有志争霸。闻齐侯救邢存卫,颂声传至荆襄,楚成王心甚不乐,谓子文曰:“齐侯布德沽名,人心归向。寡人伏处汉东,德不足以怀人,威不足以慑众,当今之时,有齐无楚,寡人耻之!”子文对曰:“齐侯经营伯业,于今几三十年矣。彼以尊王为名,诸侯乐附,未可敌也。郑居南北之间,为中原屏蔽,王若欲图中原,非得郑不可。”成王曰:“谁能为寡人任伐郑之事者?”大夫斗章愿往,成王与车二百乘,长驱至郑。

却说郑自纯门受师以后,日夜堤防楚兵。探知楚国兴师,郑伯大惧。即遣大夫聃伯,率师把守纯门,使人星夜告急于齐。齐侯传檄,大合诸侯于柽,将谋救郑。斗章知郑有准备,又闻齐救将至,恐其失利,至界而返。楚成王大怒,解佩剑赐斗廉,使即军中斩斗章之首。斗廉乃斗章之兄也。既至军中,且隐下楚王之命,密与斗章商议:“欲免国法,必须立功,方可自赎。”斗章跪而请教。斗廉曰:“郑知退兵,谓汝必不骤来,若疾走袭之,可得志也。”斗章分军为二队,自率前队先行,斗廉率后队接应。却说斗章衔枚卧鼓,悄地侵入郑界,恰遇聃伯在界上点阅车马。聃伯闻有寇兵,正不知何国,慌忙点兵,在界上迎住厮杀。不期斗廉后队已到,反抄出郑师之后,腹背夹攻。聃伯力不能支,被斗章只一铁简打倒,双手拿来。斗廉乘胜掩杀,郑兵折其大半。斗章将聃伯上了囚车,便欲长驱入郑。斗廉曰:“此番掩袭成功,且图免死,敢侥幸从事耶?”乃即日班师。斗章归见楚成王,叩首请罪,奏曰:“臣回军是诱敌之计,非怯战也。”成王曰:“既有擒将之功,权许准罪。但郑国未服,如何撤兵?”斗廉曰:“恐兵少不能成功,惧亵国威。”成王怒曰:“汝以兵少为辞,明是怯敌。今添兵车二百乘,汝可再往,若不得郑成①,休见寡人之面!”斗廉奏曰:“臣愿兄弟同往。若郑不投降,当缚郑伯以献。”成王壮其言,许之。乃拜斗廉为大将,斗章副之,共率车四百乘,重望郑国杀来。史臣有诗云:

荆襄自帝势炎炎,蚕食多邦志未厌。

溱洧何辜三受伐?解悬只把霸君瞻。

且说郑位闻聃伯被囚,复遣人如齐请救。管仲进曰:“君数年以来,救燕存鲁,城邢封卫。恩德加于百姓,大义布于诸侯,若欲用诸侯之兵,此其时矣。君若救郑,不如伐楚。伐楚必须大合诸侯。”桓公曰:“大合诸侯,楚必为备,可必胜乎?”管仲曰:“蔡人得罪于君,君欲讨之久矣。楚、蔡接壤,诚以讨蔡为名,因而及楚,《兵法》所谓‘出其不意’者也。”先时,蔡穆公以其妹嫁桓公为第三夫人。一日,桓公与蔡姬共登小舟,游于池上,采莲为乐。蔡姬戏以水洒公,公止之。姬知公畏水,故荡其舟,水溅公衣。公大怒曰:“婢子不能事君!”乃遣竖貂送蔡姬归国。蔡穆公亦怒曰:“已嫁而归,是绝之也。”竟将其妹更嫁于楚国,为楚成王夫人。桓公深恨蔡侯,故管仲言及之。桓公曰:“江黄二国,不堪楚暴,遣使纳款,寡人欲与会盟。伐楚之日,约为内应,何如?”管仲曰:“江、黄远齐而近楚,一向服楚,所以仅存。今背而从齐,楚人必怒,怒必加讨。当此时,我欲救,则阻道路之遥;不救,则乖同盟之义。况中国诸侯,五合六聚,尽可成功,何必借助蕞尔①。不如以好言辞之。”桓公曰:“远国慕义而来,辞之将失人心。”管仲曰:“君但识②吾言于壁③,异日勿忘江、黄之急也。”桓公遂与江、黄二君盟会,密订伐楚之约,以明年春正月为期。二君言:“舒人助楚为虐,天下称为‘荆舒’,不可不讨。”桓公曰:“寡人当先取舒国,以剪楚翼。”乃密写一书,付于徐子。徐与舒近,徐嬴嫁为齐桓公第二夫人,有婚姻之好,一向归附于齐,故桓公以舒事嘱之。徐果引兵袭取舒国。桓公即命徐子屯兵舒城,以备缓急。江、黄二君,各守本界,以候调遣。鲁僖公遣季友至齐谢罪,称:“有邾、莒之隙,不得共邢、卫之役。今闻会盟江黄,特来申好,嗣有征伐,愿执鞭前驱。”桓公大喜,亦以伐楚之事,密与订约。

时楚兵再至郑国,郑文公请成,以纾民祸。大夫孔叔曰:“不可,齐方有事于楚,以我故也。人有德于我,弃之不祥,宜坚壁以待之。”于是再遣使如齐告急。恒公授之以计,使扬言齐救即至,以缓楚。至期,或君或臣,率一军出虎牢,于上蔡取齐,等候协力攻楚。于是遍约宋、鲁、陈、卫、曹。许之君,俱要如期起兵,名为讨蔡,实为伐楚。

明年,为周惠王之十三年,春正月元旦,齐桓公朝贺已毕,便议讨蔡一事。命管仲为大将,率领隰朋、宾须无、鲍叔牙、公子开方、竖人貂等,出车三百乘,甲士万人,分队进发。太史奏:“七日出军上吉。”竖貂请先率一军,潜行掠蔡,就会集各国车马。桓公许之。蔡人恃①楚,全不设备。直待齐兵到时,方才敛②兵设守。竖貂在城下耀武扬威,喝令攻城,至夜方退。蔡穆公认得是竖貂。先年在齐宫曾伏侍蔡姬,受其恩惠。蔡姬退回,又是他送去的,晓得是宵小之辈。乃于夜深,使人密送金帛一车,求其缓兵。竖貂受了,遂私将齐侯纠合七路诸侯,先侵蔡,后伐楚,一段③军机,备细泄漏于蔡:“不日各国军到,将蔡城蹂为平地,不如及早逃遁为上。”使者回报,蔡侯大惊。当夜率领宫眷,开门出奔楚国。百姓无主,即时溃散,竖貂自以为功,飞报齐侯去讫。

却说蔡侯至楚,见了成王,备述竖貂之语。成王方省齐谋,传令简阅④兵车,准备战守,一面撤回斗章伐郑之兵。数日后,齐侯兵至上蔡。竖貂谒见已毕。七路诸侯陆续俱到,一个个躬率车徒,前来助战,军威甚壮。那七路?宋桓公御说,鲁僖公申,陈宣公杵臼,卫文公毁,郑文公捷,曹昭公班,许穆公新臣。连主伯齐桓公小白,共是八位。内许穆公抱病,力疾率师先到蔡地。桓公嘉其劳,使序于曹伯之上。是夜,许穆公薨。齐侯留蔡三日,为之发丧。命许国以侯礼葬之。七国之师,望南而进,直达楚界。只见界上,早有一人衣冠整肃,停车道左,磬折而言曰:“来者可是齐侯?可传言楚国使臣奉候久矣。”那人姓屈名完,乃楚之公族,官拜大夫。今奉楚王之命为行人,使于齐师。桓公曰:“楚人何以预知吾军之至也?”管仲曰:“此必有人漏泄消息。既彼遣使,必有所陈。臣当以大义责之,使彼自愧屈,可不战而降矣。”管仲亦乘车而出,与屈完车上拱手。屈完开言曰:“寡君闻上国车徒,辱于敝邑,使下臣完致命。寡君①命使臣辞曰:‘齐、楚各君其国。齐居于北海,楚近于南海,虽风马牛不相及也。不知君何以涉于吾地?’敢请其故?”管仲对曰:“昔周成王封吾先君太公于齐,使召康公赐之命,辞曰:‘五侯九伯,汝世掌征伐,以夹辅周室。其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凡有不共王职,汝勿赦宥。’自周室东迁,诸侯放恣,寡君奉命主盟,修复先业。尔楚国于南荆,当岁贡包茅,以助王祭。自尔缺贡,无以缩酒②寡人是征③。且昭王南征④而不返,亦尔故也。尔其何辞?”屈完对曰:“周失其纲,朝贡废缺,天下皆然,岂惟南荆?虽然,包茅不入,寡君知罪矣。敢不共给,以承君命!若夫昭王不返,惟胶舟之故,君其问诸水滨,寡君不敢任咎。完将复于寡君。”言毕,麾车而退。管仲告桓公曰:“楚人倔强,未可以口舌屈也,宜进逼之。”乃传令八军同发,直至陉山。离汉水不远,管仲下令:“就此屯札,不可前行!”诸侯皆曰:“兵已深入,何不济汉,决一死战,而逗留于此?”管仲曰:“楚既遣使,必然有备,兵锋一交,不可复解。今吾顿⑤兵此地,遥张其势,楚惧吾之众,将复遣使,吾因取成焉。以讨楚出,以服楚归,不亦可乎?”诸侯犹未深信,议论纷纷不一。

却说楚成王已拜斗子文为大将,搜甲厉兵,屯于汉南。只等诸侯济①汉,便来邀击。谍报:“八国之兵,屯驻陉地。”子文进曰:“管仲知兵,不万全不发。今以八国之众,逗留不进,是必有谋。当遣使再往,探其强弱,察其意向,或战或和,决计未晚。”成王曰:“此番何人可使?”子文曰:“屈完既与夷吾识面,宜再遣之。”

屈完奏曰:“缺贡包茅,臣前承其咎矣。君若请盟,臣当勉行,以解两国之纷。若欲请战,别遣能者。”成王曰:“战盟任卿自裁,寡人不汝制也。”屈完乃再至齐军。毕竟齐楚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般乐:玩乐。

②脩:修,长。

③髀:大腿。

①横:凶猛。交肆其横:交互侵虐。

②弦:弓上之绳。此意为兵。

①敝:弃。

②聘:和好。谢:道歉。

③玦:玉器。

①撄:靠近。

②瞿瞿:惊恐四顾。

③苟:假如

④白:告诉。

①籍:文献,如户籍。

②反役:返回。役,劳累,或从人。

③命:受命。

①具:完备

②赙:以财帮助办丧事。

①逊:不如。

①牣:满。

②畚:畚;锸:锹。农具。

③琼琚、琼瑶、琼玖:美玉。

①成:平定,投降。

①蕞尔:小。小国。

②识:记住。

③壁:一边。

①恃:依靠。

②敛:收集。

③段:阶段。

④简阅:检查挑选。

①君:主宰,统治。

②缩酒:放酒。

③征:讨伐。

④昭王南征,淹死汉水:屈完说周昭王之死,你去问汉水。

⑤顿:屯。

①济:渡。

《东周列国志》:第二十二回 公子友两定鲁君齐皇子独对委蛇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二十二回 公子友两定鲁君齐皇子独对委蛇

话说公子庆父字仲,鲁庄公之庶兄,其同母弟名牙字叔,则庄公之庶弟。庄公之同母弟曰公子友;因手掌中生成一“友”字文,遂以为名,字季,谓之季友。虽则兄弟三人同为大夫,一来嫡庶之分,二来惟季友最贤,所以庄公独亲信季友。庄公即位之三年,曾游郎台,于台上窥见党氏之女孟任,容色殊丽,使内侍召之。孟任不从。庄公曰:“苟从我,当立汝为夫人也。”孟任请立盟誓①庄公许之。孟任遂割臂血誓神,与庄公同宿于台上,遂载②回宫。岁余生下一子,名般。庄公欲立孟任为夫人,请命于母文姜。文姜不许。必欲其子与母家联姻,遂定下襄公始生之女为婚,只因姜氏年幼,直待二十岁上,方才娶归。所以孟任虽未立为夫人,那二十余年,却也权主六宫之政。比及姜氏入鲁为夫人,孟任已病废不能起。未几卒,以妾礼葬之。

姜氏久而无子。其娣叔姜从嫁,生一子曰启。先有妾风氏,乃须句子之女,生一子名申。风氏将申托于季友,谋立为嗣。季友曰:“子般年长。”乃止。姜氏虽为夫人,庄公念是杀父仇家,外虽礼貌,心中不甚宠爱。公子庆父生得魁伟轩昂,姜氏看上了他,阴使内侍往来通语,遂与庆父私通,情好甚密。因与叔牙为一党,相约异日共扶庆父为君,叔牙为相。髯翁有诗云:

淫风郑卫只寻常,更有齐风不可当。

堪笑鲁邦偏缔好,文姜之后有哀姜。

庄公三十一年,一冬无雨,欲行雩①祭祈祷。先一日,演乐于大夫梁氏之庭。梁氏有女色甚美,公子般悦之,阴与往来,亦有约为夫人之誓。是日,梁女绨墙②而观演乐。圉人③荦在墙外窥见梁女姿色,立于墙下,故作歌以挑之。歌曰:

桃之夭夭④兮,凌冬而益往芳。中心如结兮,不能逾墙。愿同翼羽兮,化为鸳鸯。

公子般亦在梁氏观雩,闻歌声出看。见圉人荦大怒,命左右擒下,鞭之三百,血流满地。荦再三哀求,乃释之。公子般诉之于庄公,庄公曰:“荦无礼,便当杀之,不可鞭也。荦之勇捷,天下无比,鞭之,必怀恨于汝矣。”原来圉人荦有名绝力,曾登稷门城楼,飞身而下,及地,复踊身一跃,遂手攀楼屋之角,以手撼之,楼俱震动。庄公劝杀荦,亦畏其勇故也。子般曰:“彼匹夫耳,何虑焉?”圉人荦果恨子般,遂投庆父门下。

次年秋,庄公疾笃①,心疑庆父。故意先召叔牙,问以身后之事。叔牙果盛称庆父之才:“若主鲁国,社稷有赖。况一生一及,鲁之常也。”庄公不应。叔牙出,复召季友问之。季友对曰:“君与孟任有盟矣。既降②其母,可复废其子乎?”庄公曰:“叔牙劝寡人立庆父何如?”季友曰:“庆父残忍无亲,非人君之器。叔牙私于其兄,不可听之。臣当以死奉般。”庄公点首,遂不能言。季友出宫,急命内侍传庄公口语,使叔牙待于大夫针季之家,即有君命来到。叔牙果往针氏。季友乃封鸩酒③一瓶,使针季毒死叔牙。复手书致牙曰:“君有命,赐公子死。公子饮此而死,子孙世不失其位。不然,族且灭矣!”叔牙犹不肯服,针季执耳灌之。须臾,九窍流血而死。史官有诗论鸩牙之事。曰:

周公诛管安周室,季友鸩牙靖鲁邦。

为国灭亲真大义,六朝底事忍相戕④。

是夕,庄公薨。季友奉公子般主丧,谕国人以明年改元。各国遣吊。自不必说。

至冬十月,子般念外家党氏之恩,闻外祖党臣病死,往临其丧。庆父密召圉人荦谓曰:“汝不记鞭背之恨乎?夫蛟龙离水,匹夫可制。汝何不报之于党氏?吾为汝主。”荦曰:“苟①公子相助,敢不如命!”乃怀利刃,夤夜奔党大夫家。时已三更,逾墙而入,伏于舍外。至天明时,小内侍启门取水,圉人荦突入寝室。子般方下床穿履,惊问曰:“汝何至此?”荦曰:“来报去年鞭背之恨耳!”子般急取床头剑劈之,伤额破脑。荦左手格剑,右手握刃刺般,中胁而死。内待惊报党氏。党氏家众操兵齐来攻荦,荦因脑破不能战,被众人乱斫为泥。季友闻子般之变,知是庆父所为。恐及于祸,乃出奔陈国以避难。庆父佯为不知,归罪于圉人荦,灭其家,以解说于国人。夫人姜氏欲遂立庆父。庆父曰:“二公子犹在,不尽杀绝,未可代也。”姜氏曰:“当立申乎?”庆父曰:“申年长难制,不如立启。”乃为子般发丧,假讣告为名,亲至齐国,告以子般之变,纳贿于竖貂,立子启为君。时年八岁,是为闵公。闵公乃叔姜之子,叔姜是夫人姜氏之娣也。闵公为齐桓公外甥。

闵公内畏哀姜,外畏庆父,欲借外家为重。故使人订②齐桓公,会于落姑之地。闵公牵桓公之衣,密诉以庆父内乱之事,垂泪不止。桓公曰:“今者鲁大夫谁最贤?”闵公曰:“惟季友最贤,今避难于陈国。”桓公曰:“何不召而复之?”闵公曰:“恐庆父见疑。”桓公曰:“但出寡人之意,谁敢违者?”乃使人以桓公之命,召季友于陈。闵公次于郎地,候季友至郎,并载归国,立季友为相。托言齐侯所命,不敢不从。时周惠王之六年,鲁闵公之元年也。

是冬,齐侯复恐鲁之君臣不安其位,使大夫仲孙湫来候问,且窥庆父之动静。闵公见了仲孙湫,流涕不能成语。后见公子申,与之谈论鲁事,甚有条理。仲孙曰:“此治国之器也!”嘱季友善视之。因劝季友早除庆父,季友伸一掌示之。仲孙已悟孤掌难鸣之意,曰:“湫当言于吾君,倘有缓急,不敢坐视。”庆父以重赂来见仲孙。仲孙曰:“苟公子能忠于社稷,寡君亦受其赐,岂惟湫乎?”固辞不受。庆父悚惧而退。仲孙辞闵公归,谓桓公曰:“不去庆父,鲁难未已也!”桓公曰:“寡人以兵去之,何如?”仲孙曰:“庆父凶恶未彰,讨之无名。臣观其志,不安于为下,必复有变。乘其变而诛之,此霸王之业也。”桓公曰:“善。”

闵公二年,庆父谋篡益急,只为闵公是齐侯外甥,又且季友忠心相辅,不敢轻动。忽一日,阍人报:“大夫卜齮相访。”庆父迎进书房,见卜齮怒气勃勃,问其来意。卜齮诉曰:“我有田与太傅慎不害田庄相近,被慎不害用强夺去。我去告诉主公,主公偏护师傅,反劝我让他。以此不甘,特来投公子,求于主公前一言。”庆父屏去从人,谓卜齮曰:“主公年幼无知,虽言不听。子若能行大事,我为子杀慎不害何如?”卜齮曰:“季友在,惧不免①。庆父曰:“主公有童心,尝夜出武闱,游行街市。子伏人于武闱,候其出而刺之;但云盗贼,谁能知者。吾以国母之命,代立为君,逐季友如反掌耳。”卜齮许诺。乃求勇士,得秋亚,授以利匕首,使伏武闱。闵公果夜出,秋亚突起,刺杀闵公。左右惊呼,擒住秋亚。卜齮领家甲至夺去。庆父杀慎不害于家。季友闻变,夜叩公子申之门,蹴之起,告以庆父之乱,两人同奔邾国避难。髯翁有诗云:

子般遭弑闵公戕,操刃当时谁主张?

鲁乱尽由宫阃起,娶妻何必定齐姜!

却说国人素服季友,闻鲁侯被杀,相国出奔,举国若狂,皆怨卜齮而恨庆父。是日国中罢市,一聚千人,先围卜齮之家,满门遭戮。将攻庆父,聚者益众。庆父知人心不附,欲谋出奔。想起齐侯曾藉莒力以复国,齐莒有恩,可因莒以自解于齐。况文姜原有莒医一脉交情,今夫人姜氏,即文姜之侄女,有此因缘,凡事可托。遂微服扮作商人,载了货赂满车,出奔莒国。夫人姜氏闻庆父奔莒,安身不牢,亦想至莒国躲避。左右曰:“夫人以仲故,得罪国人,今复聚一国,谁能容之?季友在邾,众所与也,夫人不如适邾,以乞怜于季。”乃奔邾国,求见季友。季友拒之弗见。季友闻庆父姜氏俱出,遂将公子申归鲁,一面使人告难于齐。齐桓公谓仲孙湫曰:“今鲁国无君,取之如何?”仲孙湫曰:“鲁,秉礼之国,虽遭弑乱,一时之变,人心未忘周公,不可取也。况公子申明习国事,季友有戡乱之才,必能安集众庶,不如因而守之。”桓公曰:“诺。”乃命上卿高傒,率南阳甲士三千人,吩咐高傒,相机而动:“公子申果堪主社稷,即当扶立为君,以脩邻好;不然,便可并兼其地。”高傒领命而行。来至鲁国,恰好公子申季友亦到。高傒见公子申相貌端庄,议论条理,心中十分敬重。遂与季友定计,拥立公子申为君,是为僖公。使甲士帮助鲁人,筑鹿门之城,以防邾、莒之变。季友使公子奚斯,随高傒至齐,谢齐侯定国之功。一面使人如莒,要假手莒人以戮庆父,啖①以重赂。

却说庆父奔莒之时,载有鲁国宝器,因莒医以献于莒子,莒子纳之。至是复贪鲁重赂,使人谓庆父曰:“莒国褊小,惧以公子为兵端,请公子改适他国。”庆父犹未行,莒子下令逐之。庆父思竖貂曾受赂相好,乃自邾如齐。齐疆吏素知庆父之恶,不敢擅纳,乃寓居于汶水之上。恰好公子奚斯谢齐事毕,还至汶水,与庆父相见,欲载之归国。庆父曰:“季友必不见容。子鱼能为我代言,乞念先君一脉,愿留性命,长为匹夫②死且不朽③。”奚斯至鲁复命,遂致庆父之言。僖公欲许之。季友曰:“使弑君者不诛,何以戒后?”因私谓奚斯曰:“庆父若自裁④,尚可为立后,不绝世祀也。”奚斯领命,再往汶上。欲告庆父,而难于启齿,乃于门外号啕大哭。庆父闻其声,知是奚斯。乃叹曰:“子鱼不入见而哭甚哀,吾不免矣!”乃解带自缢于树而死。奚斯乃入而殓之,还报僖公。僖公叹息不已。忽报:“莒子遣其弟嬴拿,领兵临境。闻庆父已死。特索谢赂。”季友曰:“莒人未尝擒送庆父,安得居功?”乃自请率师迎敌。僖公解所佩宝刀相赠,谓曰:“此刀名曰‘孟劳’,长不满尺,锋利无比,叔父宝之。”季友悬于腰胯之间,谢恩而出。行至郦地,莒公子嬴拿列阵以待。季友曰:“鲁新立君,国事未定,若战而不胜,人心动摇矣。莒拿贪而无谋,吾当以计取之。”乃出阵前,请嬴拿面话。因谓之曰:“我二人不相悦,士卒何罪?闻公子多力善搏,友请各释器械,与公子徒手赌一雌雄,何如?”嬴拿曰:“甚善!”两下约退军士,就于战场放对。一来一往,各无破绽。约斗五十余合。季友之子行父,时年八岁,友甚爱之,俱至军中,时在旁观斗,见父亲不能取胜,连呼“‘孟劳’何在?”季友忽然醒悟,故意卖个破绽,让嬴拿赶入一步。季友略一转身,于腰间拔出“孟劳”。回手一挥,连眉带额,削去天灵盖半边。刃无血痕,真宝刀也!莒军见主将劈倒,不待交锋,各自逃命。季友全胜,唱凯还朝。

僖公亲自迎之于郊,立为上相,赐费邑为之采地。季友奏曰:“臣与庆父、叔牙、并是桓公之孙。臣以社稷之故,鸩叔牙,缢庆父,大义灭亲,诚非得已。今二子俱绝后,而臣独叨荣爵,受大邑,臣何颜见桓公于地下?”僖公曰:“二子造逆,封之得无非典①?”季友曰:“二子有逆心,无逆形,且其死非有刀锯之戮②也。宜并建之,以明亲亲之谊。”僖公从之。乃以公孙敖继庆父之后,是为孟孙氏。庆父字仲,后人以字为氏,本曰仲孙,因讳庆父之恶,改为孟也。孟孙氏食采于成。以公孙兹继叔牙之后,是为叔孙氏,食采于郈。季友食采于费,加封以汶阳之田,是为季孙氏。于是季、孟、叔三家,鼎足而立,并执鲁政,谓之“三桓”。是日,鲁南门无故自崩。识者以为高而忽倾,异日必有凌替③之祸,兆已见矣。史官有诗云:

手文征异已褒功,孟叔如何亦并封?

乱世天心偏助逆,三家宗裔是桓公。

话说齐桓公知姜氏在邾,谓管仲曰:“鲁桓、闵二公不得令终,皆以我姜之故。若不行讨,鲁人必以为戒,姻好绝矣。”管仲曰:“女子既嫁从夫,得罪夫家,非外家所得讨也。君欲讨之,宜隐其事。”桓公曰:“善。”乃使竖貂往邾,送姜氏归鲁。姜氏行至夷,宿馆舍。竖貂告姜氏曰:“夫人与弑二君,齐、鲁莫不闻之,夫人即归,何面目见太庙乎?不如自裁,犹可自盖也。”姜氏闻之,闭门哭泣,至半夜寂然。竖貂启门视之,已自缢死矣。竖貂告夷宰,使治殡事,飞报僖公。僖公迎其丧以归,葬之成礼。曰:“母子之情,不可绝也。”谥之曰哀,故曰哀姜。后八年,僖公以庄公无配,仍袝①哀姜于太庙。此乃过厚之处。

却说齐桓公自救燕定鲁以后威名愈振,诸侯悦服。桓公益信任管仲,专事饮猎为乐。一日,猎于大泽之陂。竖貂为御,车驰马骤,较射方欢。桓公忽然停目而视,半晌无言,若有惧容。竖貂问曰:“君瞪目何所视也?”桓公曰:“寡人适见一鬼物,其状甚怪而可畏,良入忽灭,殆不祥乎!”竖貂曰:“鬼阴物,安敢昼见?”桓公曰:“先君田姑棼而见大豕,是亦昼也。汝为我亟召仲父。”竖貂曰:“仲父非圣人,乌②能悉知鬼神之事?”桓公曰:“仲父能识‘俞儿’,何谓非圣?”竖貂曰:“君前者先言俞儿之状,仲父因逢君之意,饰美说以劝君之行也。君今但言见鬼。勿泄其状,如仲父言与君合,则仲父信圣不欺矣。”桓公曰:“诺。”乃趋驾归,心怀疑惧,是夜遂大病如疟。

明日,管仲与诸大夫问疾。桓公召管仲,与之言见鬼:“寡人心中畏恶,不能出口,仲父试道其状。”管仲不能答,曰:“容臣询①之之。”竖貂在旁笑曰:“臣固知仲父之不能言也。”桓公病益增,管仲忧之。悬书②于门:“如有能言公所见之鬼者,当赠以封邑三分之一。”有一人,荷笠悬鹑而来,求见管仲。管仲揖而进之。其人曰:“君有恙乎?”管仲曰:“然。”其人曰:“君病见鬼乎?”管仲又曰:“然。”其人曰:“君见鬼于大泽之中乎?”管仲曰:“子能言鬼之状否?吾当与子共家③。”其人曰:“请见君而言之。”

管仲见桓公于寝室。桓公方累,重裀④而坐,使两妇人摩背,两妇人捶足,竖貂捧汤,立而候饮。管仲曰:“君之病,有能言者,臣已与之俱来,君可召之。”桓公召入,见其荷笠悬鹑,心殊不喜。遽问曰:“仲父言识鬼者乃汝乎?”对曰:“公则自伤耳,鬼安能伤公?”桓公曰:“然则有鬼否?”对曰:“有之。水有‘罔象’,邱有‘崋’,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桓公曰:“汝试言‘委蛇’之状。”对曰:“夫‘委蛇’者,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轰车之声,闻则捧其首而立。此不轻见,见之者必霸天下。”桓公冁然而笑,不觉起立曰:“此正寡人之所见也!”于是顿觉精神开爽,不知病之何往矣。桓公曰:“子何名?”对曰:“臣名皇子,齐西鄙之农夫也。”桓公曰:“子可留仕寡人。”遂欲爵为大夫。皇子固辞曰:“公尊王室,攘四夷,安中国,抚百姓,使臣常为治世之民,不妨农务足矣。不愿居官。”桓公曰:“高士也!”赐之粟帛,命有司①复②家。复重赏管仲。竖貂曰:“仲父不能言,而皇子言之,仲父安得受赏乎?”桓公曰:“寡人闻之,‘任独者暗,任众者明’。微③仲父,寡人固不得闻皇子之言也。”竖貂乃服。

时周惠王十七年。狄人侵犯邢邦,又移兵伐卫。卫懿公使人如齐告急。诸大夫请救之,桓公曰:“伐戎之役,疮痍未息。且俟来春,合诸侯往救可也。”其冬,卫大夫宁速至齐,言:“狄已破卫,杀卫懿公。今欲迎公子毁为君。”齐侯大惊曰:“不早救卫,孤罪无辞矣。”不知狄如何破卫,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盟誓:在神位前发誓。

②载:乘车。

①雩:夏四月求雨的仪式。

②梯:凭。梯墙:凭墙,靠墙。

③圉人:养马者。

④夭夭:茂盛而艳丽。

①笃:病重。

②降:喜欢。

③鸩酒:毒酒

④戕:杀害。

①苟:如果。

②订:约定。

①不免:不能逃避。

①啖:利诱。

②匹夫:平民。

③不朽:永不磨灭。此似为不变。

④自裁:自杀。

①封之得无非典:封赠是否违背法典?

②刀锯之戮:被刀、锯杀死。

③凌替:欺凌代替。

①袝:合。

②乌:何。

①询:问。

②书:文书。此处为布告。

③共家:共同享用。

④重裀:裀,夹衣;重裀:穿着厚衣。

①有司:朝臣。

②复:送回。

③微:没有。

《东周列国志》:第二十一回 管夷吾智辨俞儿齐桓公兵定孤竹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二十一回 管夷吾智辨俞儿齐桓公兵定孤竹

话说山戎乃北戎之一种,国于令支,亦曰离支。其西为燕,其东南为齐鲁。令支界于三国之间,恃其地险兵强,不臣不贡,屡犯中国。先时曾侵齐界,为郑公子忽所败。至是闻齐侯图伯,遂统戎兵万骑,侵扰燕国,欲绝其通齐之路。燕庄公抵敌不住,遣人走间道告急于齐。齐桓公问于管仲,管仲对曰:“方今为患,南有楚,北有戎,西有狄。此皆中国之忧,盟主之责也。即其不病①燕,犹思膺②之。况燕人被师③又求救乎?”桓公乃率师救燕。师过济水,鲁庄公迎之于鲁济。桓公告以伐戎之事。鲁侯曰:“君剪④豺狼,以靖北方,敝邑均受其赐,岂惟燕人?寡人愿索敝赋以从。”桓公曰:“北方险远之地,寡人不敢劳君玉趾⑤若遂有功,君之灵也。不然,而借兵于君未晚。”鲁侯曰:“敬诺。”桓公别了鲁侯,望西北进发。

却说令支子名密卢,蹂躏燕境,已及二月;掳掠子女,不可胜计。闻齐师大至,解围而去。桓公兵至蓟门关,燕庄公出迎,谢齐侯远救之劳。管仲曰:“山戎得志而去,未经挫折,我兵若退,戎兵必然又来。不如乘此伐之,以除一方之患可也。”桓公曰:“善。”燕庄公请率本国之兵为前队。桓公曰:“燕方经兵困,何忍复令冲锋?君姑将后军,为寡人声势足矣。”燕庄公曰:“此去东八十里,国名无终,虽戎种,不附山戎。可以招致,使为向导。”桓公乃大出金帛,遣公孙隰朋召之。无终子即遣大将虎儿斑,率领骑兵二千,前来助战。桓公复厚赏之,使为前队。约行将二百里,桓公见山路逼险,问于燕伯。燕伯曰:“此地名葵兹,乃北戎出入之要路也。”桓公与管仲商议,将辎重资粮,分其一半,屯聚于葵兹。令士卒伐木筑土为关,留鲍叔牙把守,委以转运之事。休兵三日,汰①下疲病,只用精壮,兼程而进。

却说令支子密卢闻齐兵来伐,召其将速买计议。速买曰:“彼兵远来疲困,乘其安营未定,突然冲之,可获全胜。”密卢与之三千骑。速买传下号令,四散埋伏于山谷之中,只等齐兵到来行事。虎儿斑前队先到,速买只引百余骑迎敌。虎儿斑奋勇,手持长柄铁瓜锤,望速买当头便打。速买大叫:“且慢来!”亦挺大杆刀相迎。略斗数合,速买诈败,引入林中。一声呼哨,山谷皆应,把虎儿斑之兵,截为二段。虎儿斑死战,马复被伤,束手待缚。恰遇齐侯大军已到,王子成父大逞神威,杀散速买之兵,将虎儿斑救出。速买大败而去。虎儿斑先领戎兵,多有损折,来见桓公,面有愧色。桓公曰:“胜负常事,将军勿以为意。”乃以名马赐之。虎儿斑感谢不已。大军东进三十里,地名伏龙山,桓公和燕庄公结寨于山上。王子成父、宾须无立二营于山下。皆以大车联络为城,巡警甚严。

次日,令支子密卢亲自带领速买,引著骑兵万余,前来挑战。一连冲突数次,皆被车城隔住,不能得入。延至午后,管仲在山头望见戎兵渐渐稀少,皆下马卧地,口中谩骂。管仲抚虎儿斑之背曰:“将军今日可雪耻也!”虎儿斑应诺。车城开处,虎儿斑引本国人马飞奔杀出。隰朋曰:“恐戎兵有计。”管仲曰:“吾已料之矣!”即命王子成父率一军出左,宾须无率一军出右,两路接应,专杀伏兵。原来山戎惯用埋伏之计,见齐兵坚壁不动,乃伏兵于谷中,故意下马谩骂,以诱齐兵。虎儿斑马头到处,戎兵皆弃马而奔。虎儿斑正欲追赶,闻大寨鸣金,即时勒马而回。密卢见虎儿斑不来追赶,一声呼哨,招引谷中人马,指望悉力来攻。却被王子成父和宾须无两路兵到,杀得七零八落。戎兵又大败而回,乾折了许多马匹。速买献计曰:“齐欲进兵,必由黄台山谷口而入。吾将木石擂断,外面多掘坑堑,以重兵守之,虽有百万之众,不能飞越也。伏龙山二十余里皆无水泉,必仰①汲于濡水。若将濡流坝断,彼军中乏水饮,必乱,乱则必溃。吾因溃而乘之,无有不胜。一面再遣人求救于孤竹国,借兵助战,此万全之策也。”密卢大喜,依计而行。

却说管仲见戎兵退后,一连三日不见动静,心下怀疑。使谍者探听。回言:“黄台山大路已断塞了!”管仲乃召虎儿斑问曰:“尚有别径可入否?”虎儿斑曰:“此去黄台山不过十五里,便可以直捣其国。若要寻别径,须从西南打大宽转,由芝麻岭抄出青山口,复转东数里,方是令支巢穴。但山高路险,车马不便转动耳。”正商议间,牙将连挚禀道:“戎主断吾汲道,军中乏水,如何?”虎儿斑曰:“芝麻岭一派都是山路,非数日不到。若无水携载,亦自难往。”桓公传令,教军士凿山取水,先得水者重赏。公孙隰朋进曰:“臣闻蚁穴居知水,当视蚁蛭处掘之。”军士各处搜寻,并无蚁蛭,又来禀复。隰朋曰:“蚁冬则就暖,居山之阳,夏则就凉,居山之阴。今冬月,必于山之阳,不可乱掘。”军士如其言,果于山腰掘得水泉,其味清洌。桓公曰:“隰朋可谓圣矣!”因号其泉曰圣泉,伏龙山改为龙泉山。军中得水,欢呼相庆。密卢打听得齐军未尝乏水,大骇曰:“中国岂有神助耶?”速买曰:“齐兵虽然有水,然涉远而来,粮必不继。吾坚守不战,彼粮尽自然退矣。”密卢从之。管仲使宾须无假托转回葵兹取粮,却用虎儿斑领路,引一军取芝麻岭进发,以六日为期。却教牙将连挚,日往黄台山挑战,以缀①密卢之兵,使之不疑。如此六日,戎兵并不接战。

管仲曰:“以日计之,宾将军西路将达矣。彼既不战,我不可以坐守。”乃使士卒各负一囊,实土其中,先使人驾空车二百乘前探,遇堑坑处,即以土囊填满。大军直至谷口,发声喊,齐将木石搬运而进。密卢自以为无患,日与速买饮酒为乐。忽闻齐军杀入,连忙跨马迎敌。未及交锋,戎兵报:“西路又有敌军杀到!”速买知小路有失,无心恋战,保著密卢望东南而走。宾须无追赶数里,见山路崎岖,戎人驰马如飞,不及而还。马匹器仗,牛羊帐幕之类,遗弃无算,俱为齐有。夺还燕国子女,不可胜计。令支国人,从未见此兵威,无不箪食壶浆,迎降于马首。桓公一一抚慰,吩咐不许杀戮降夷一人。戎人大悦。桓公召降戎问曰:“汝主此去,当投何国?”降戎曰:“我国与孤竹为邻,素相亲睦,近亦曾遣人乞师未到,此行必投孤竹也。”桓公问孤竹强弱并路之远近。降戎曰:“孤竹乃东南大国,自商朝便有城郭。从此去约百余里,有溪名曰卑耳。过溪便是孤竹界内。但山路险峻难行耳。”桓公曰:“孤竹党山戎为暴,既在密迩,宜前讨之。”适鲍叔牙遣牙将高黑运乾糲①五十车到,桓公即留高黑军前听用。于降戎中挑选精壮千人,付虎儿斑帐下,以补前损折之数。休兵三日,然后起程。

再说密卢等行至孤竹,见其主答里呵,哭倒在地,备言:“齐兵恃强,侵夺我国,意欲乞兵报仇。”答里呵曰:“俺这里正欲起兵相助,因有小恙,迟这几日,不意你吃了大亏。此处有卑耳之溪,深不可渡。俺这里将竹筏尽行拘回港中,齐兵插翅亦飞不过。俟他退兵之后,俺和你领兵杀去,恢复你的疆土,岂不稳便?”大将黄花元帅曰:“恐彼造筏而渡,宜以兵守溪口,昼夜巡行,方保无事。”答里呵曰:“彼若造筏,吾岂不知?”遂不听黄花之言。

再说齐桓公大军起程,行不十里,望见顽山连路,怪石嵯峨,草木蒙茸,竹箐塞路。有诗为证:

盘盘曲曲接青云,怪石嵯岈路不分。

任是胡儿须下马,还愁石窟有山君。

管仲教取硫黄焰硝引火之物,撒入草树之间,放起火来。吣吣剥剥,烧得一片声响。真个草木无根,狐兔绝影,火光透天,五日夜不绝。火熄之后,命凿山开道,以便进车。诸将禀称:“山高且险,车行费力。”管仲曰:“戎马便于驱驰,惟车可以制之。”乃制上山下山之歌,使军人歌之。《上山歌》曰:

山嵬嵬兮路盘盘,木濯濯兮顽石如栏。云薄薄兮日生寒,我驱车兮上巉岏。凤伯为驭兮俞儿操竿,如飞鸟兮生羽翰,跋彼山巅兮不为难。

《下山歌》曰:

上山难兮下山易,轮如环兮蹄如坠。声辚辚兮人吐气,历几盘兮顷刻而平地。捣彼戎庐兮消烽燧,勒勋孤竹兮亿万世。

人夫唱起歌来,你唱我和,轮转如飞。桓公与管仲隰朋等,登卑耳之巅,观其上下之势。桓公叹曰:“寡人今日知人力可以歌取也。”管仲对曰:“臣昔在槛车之时,恐鲁人见追,亦作歌以教军夫,乐而忘倦,遂有兼程之功。”桓公曰:“其故何也?”对曰:“凡人劳其形者疲其神,悦其神者忘其形。”桓公曰:“仲父通达人情,一至于此!”于是催趱车徒,一齐进发。行过了几处山头,又上一岭,只见前面大小车辆,俱壅塞不进。军士禀称:“两边天生石壁,中间一径,止容单骑,不通车辆。”桓公面有惧色,谓管仲曰:“此处倘有伏兵,吾必败矣!”正在踌躇,忽见山凹里走出一件东西来。桓公睁眼看之,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约长一尺有余;朱衣玄冠,赤著两脚,向桓公面前再三拱揖,如相迓①之状。然后以右手抠衣,竟向石壁中间疾驰而去。桓公大惊,问管仲曰:“卿有所见乎?”管仲曰:“臣无所见。”桓公述其形状。管仲曰:“此正臣所制歌词中‘俞儿’者是也。”桓公曰:“俞儿若何?”管仲曰:“臣闻北方有登山之神,名曰‘俞儿’,有霸王之主则出见。君之所见,其殆是乎?拱揖相迓者,欲君往伐也。抠衣者,示前有水也。右手者,水右必深,教君以向左也。”髯翁有诗论管仲识“俞儿”之事。诗云:

《春秋》典籍数而知,仲父何从识“俞儿”?

岂有异人传异事,张华《博物》总堪疑。

管仲又曰:“既有水阻,幸②石壁可守。且屯军山上,使人探明水势,然后进兵。”探水者去之良久,回报:“下山不五里,即卑耳溪,溪水大而且深,虽冬不竭。原有竹筏以渡,今被戎主拘收矣。右去水愈深,不啻丈余。若从左而行,约去三里,水面虽阔而浅,涉之没不及膝。”桓公抚掌曰:“俞儿之兆验矣!”燕庄公曰:“卑耳溪不闻有浅处可涉,此殆神助君侯成功也!”桓公曰:“此去孤竹城,有路多少?”燕庄公曰:“过溪东去,先团子山,次马鞭山,又次双子山;三山连络,约三十里。此乃商朝孤竹三君之墓。过了三山,更二十五里,便是无棣城,即孤竹国君之都也。”虎儿斑请率本部兵先涉。管仲曰:“兵行一处,万一遇敌,进退两难,须分两路而行。”乃令军人伐竹,以藤贯之,顷刻之间,成筏数百。留下车辆,以为载筏,军士牵之。下了山头,将军马分为两队;王子成父同高黑引着一军,从右乘筏而渡为正兵,公子开方竖貂,随著齐桓公亲自接应;宾须无同虎儿斑引著一军,从左涉水而渡为奇兵,管仲同连挚随著燕庄公接应。俱于团子山下取齐。

却说答里呵在无棣城中,不知齐兵去来消息。差小番到溪中打听,见满溪俱是竹筏,兵马纷纷而渡,慌忙报知城中。答里呵大惊,即令黄花元帅率兵五千拒敌。密卢曰:“俺在此无功,愿引速买为前部。”黄花元帅曰:“屡败之人,难与同事!”跨马径行。答里呵谓密卢曰:“西北团子山,乃东来要路,相烦贤君臣把守,就便接应;俺这里随后也到。”密卢口虽应诺,却怪黄花元帅轻薄了他,心中颇有不悦之意。却说黄花元帅兵未到溪口,便遇了高黑前队。两下接住厮杀。高黑战黄花不过,却待要走,王子成父已到。黄花撇了高黑,便与王子成父厮杀。大战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后面齐侯大军俱到,公子开方在右,竖貂在左,一齐卷上。黄花元帅心慌,弃军而走。五千人马,被齐兵掩杀大半,余者尽降。黄花单骑奔逃,将近团子山,见兵马如林,都打著齐、燕、无终三国旗号,乃是宾须无等涉水而渡,先据了团子山了。黄花不敢过山,弃了马匹,扮作樵采之人,从小路爬山得脱。齐桓公大胜,进兵至团子山,与左路军马做一处列营,再议征进。

却说密卢引军刚到马鞭山,前哨报道:“团子山已被齐兵所占。”只得就马鞭山屯扎。黄花元帅逃命至马鞭山,认做自家军马,投入营中,却是密卢。密卢曰:“元帅屡胜之将,何以单身至此?”黄花羞惭无极。索酒食不得,与以炒麦一升,又索马骑,与之漏蹄。黄花大恨,回至无棣城,见答里呵,请兵报仇。答里呵曰:“吾不听元帅之言,以至如此!”黄花曰:“齐侯所恨,在于令支。今日之计,惟有斩密卢君臣之首,献于齐君,与之讲和,可不战而退。”答里呵曰:“密卢穷而归我,何忍卖之?”宰相兀律古进曰:“臣有一计,可以反败为功。”答里呵问:“何计?”兀律古曰:“国之北有地名曰旱海,又谓之迷谷,乃砂碛之地,一望无水草。从来国人死者,弃之于此,白骨相望,白昼常见鬼。又时时发冷风,风过处,人马俱不能存立,中人毛发辄死。又风沙刮起,咫尺不辨。若误入迷谷,谷路纡曲难认,急不能出。兼有毒蛇猛兽之患。诚得一人诈降,诱至彼地,不须厮杀,管取死亡八九。吾等整顿军马,坐待其敝,岂非妙计?”答里呵曰:“齐兵安肯至彼乎?”兀律古曰:“主公同宫眷暂伏阳山,令城中百姓,俱往山谷避兵,空其城市。然后使降人告于齐侯,只说‘吾主逃往砂碛借兵。”彼必来追赶,堕吾计矣。”黄花元帅欣然愿往。更与骑兵千人,依计而行。黄花元帅在路思想:“不斩密卢之首,齐侯如何肯信?若使成功,主公亦必不加罪。”遂至马鞭山来见密卢。

却说密卢正与齐兵相持未决,且喜黄花救兵来到,欣然出迎。黄花出其不意,即于马上斩密卢之首。速买大怒,绰①刀上马来斗黄花。两家军兵,各助其主,自相击斗,互有杀伤。速买料不能胜,单刀独马,径奔虎儿斑营中投降。虎儿斑不信,叱军士缚而斩之。可怜令支国君臣,只因侵扰中原,一朝俱死于非命,岂不哀哉!史官有诗云:

山有黄台水有濡,周围百里令支居。

燕山囟②获今何在?国灭身亡可叹吁!

黄花元帅并有密卢之众,直奔齐军,献上密卢首级。备言“国主倾国逃去砂碛,与外国借兵报仇。臣劝之投降不听。今自斩密卢之首,投于帐下,乞收为小卒。情愿率本部兵马为向导,追赶国主,以效微劳。”桓公见了密卢首级,不由不信。即用黄花为前部,引大军进发。直抵无棣,果是个空城,益信其言为不谬。诚恐答里呵去远,止留燕庄公兵一支守城,其余尽发,连夜追袭。黄花请先行探路,桓公使高黑同之,大军继后。已到砂碛,桓公催军速进。行了许久,不见黄花消息。看看天晚,但见白茫茫一片平沙,黑黯黯千重惨雾,冷凄凄数群啼鬼,乱飒飒几阵悲风。寒气逼人,毛骨俱悚;狂飙刮地,人马俱惊;军马多有中恶而倒者。时桓公与管仲并马而行。仲谓桓公曰:“臣久闻北方有旱海,是极厉害之处,恐此是也,不可前行。”桓公急教传令收军,前后队已自相失。带来火种,遇风即灭,吹之不燃。管仲保着桓公,带转马头急走。随行军士,各各敲金击鼓,一来以屏阴气,二来使各队闻声来集。只见天昏地惨,东西南北,茫然不辨。不知走了多少路,且喜风息雾散,空中现出半轮新月。众将闻金鼓之声,追随而至,屯扎一处。挨至天晓,计点众将不缺,止不见隰朋一人。其军马七断八续,损折无数。幸而隆冬闭蛰,毒蛇不出;军声喧闹,猛兽潜藏;不然,真个不死带伤,所存无几矣。管仲见山谷险恶,绝无人行,急教寻路出去。奈东冲西撞,盘盘曲曲,全无出路。桓公心下早已著忙。管仲进曰:“臣闻老马识途,无终与山戎连界,其马多从漠北而来,可使虎儿斑择老马数头,观其所往而随之,宜可得路也。”桓公依其言,取老马数匹,纵之先行,委委曲曲,遂出谷口。髯翁有诗云:

蚁能知水马知途,异类能将危困扶。

堪笑浅夫多自用,谁能舍己听忠谟①?

再说黄花元帅引齐将高黑先行,径走阳山一路。高黑不见后队大军来到,教黄花暂住,等候一齐进发。黄花只顾催趱。高黑心疑。勒马不行,被黄花执之,来见孤竹主答里呵。黄花瞒过杀密卢之事,只说“密卢在马鞭山兵败被杀,臣用诈降之计,已诱齐侯大军,陷于旱海。又擒得齐将高黑在此,听凭发落。”答里呵谓高黑曰:“汝若投降,吾当重用。”高黑睁目大骂曰:“吾世受齐恩,安肯臣汝犬羊哉?”又骂黄花:“汝诱吾至此,我一身死不足惜,吾主兵到,汝君臣国亡身死,只在早晚,教你悔之无及!”黄花大怒,拔剑亲斩其首。真忠臣也!答里呵再整军容,来夺无棣城。燕庄公因兵少城空,不能固守,令人四面放火。乘乱杀出,直退回团子山下寨。

再说齐桓公大军出了迷谷,行不十里,遇见一枝军马。使人探之,乃公孙隰朋也。于是合兵一处,径奔无棣城来。一路看见百姓扶老携幼,纷纷行走。管仲使人问之,答曰:“孤竹主逐去燕兵,已回城中,吾等向避山谷,今亦归井里耳。”管仲曰:“吾有计破之矣!”乃使虎儿斑选心腹军士数人,假扮做城中百姓,随著众人,混入城中,只待夜半举火为应。虎儿斑依计去后,管仲使竖貂攻打南门,连挚攻打西门,公子开方攻打东门,只留北门与他做走路。却教王子成父和隰朋分作两路,埋伏于北门之外,只等答里呵出城,截住擒杀。管仲与齐桓公离城十里下寨。时答里呵方救灭城中之火,招回百姓复业。一面使黄花整顿兵马,以备厮杀。

是夜黄昏时候,忽闻炮声四举,报言“齐兵已到,将城门围住。”黄花不意齐兵即至,大吃一惊,驱率军民,登城守望。延至半夜,城中四五路火起,黄花使人搜索放火之人。虎儿斑率十余人,径至南门,将城门砍开,放竖貂军马入来。黄花知事不济,扶答里呵上马,觅路奔走。闻北路无兵,乃开北门而去。行不二里,但见火把纵横,鼓声震地,王子成父和隰朋两路军马杀来。开方、竖貂、虎儿斑得了城池,亦各统兵追袭。黄花元帅死战良久,力尽被杀。答里呵为王子成父所获。兀律古死于乱兵之中。至天明,迎接桓公入城。桓公数答里呵助恶之罪,亲斩其首,悬之北门,以警戎夷,安抚百姓。戎人言高黑不屈被杀之事,桓公十分叹息,即命录其忠节,待回国再议恤典。

燕庄公闻齐侯兵胜入城,亦自团子山飞马来会。称贺已毕,桓公曰:“寡人赴君之急,跋涉千里,幸而成功。令支、孤竹,一朝殄灭,辟地五百里。然寡人非能越国而有之也,请以益君之封①。”燕庄公曰:“寡人借君之灵,得保宗社足矣,敢望益地?惟君建置之。”桓公曰:“北陲僻远,若更立夷种,必然复叛,君其勿辞。

东道已通,勉脩②先召公之业,贡献于周,长为北藩,寡人与有荣施③矣。”燕伯乃不敢辞。桓公即无棣城大赏三军,以无终国有助战之功,命以小泉山下之田畀之。虎儿斑拜谢先归。桓公休兵五日而行,再渡卑耳之溪,于石壁取下车辆,整顿停当,缓缓而行。见令支一路荒烟余烬,不觉惨然,谓燕伯曰:“戎主无道,殃及草木,不可不戒!”鲍叔牙自葵兹关来迎,桓公曰:“饷馈不乏,皆大夫之功也。”又吩咐燕伯设戍葵兹关,遂将齐兵撤回。燕伯送桓公出境,恋恋不舍,不觉送入齐界,去燕界五十余里。桓公曰:“自古诸侯相送,不出境外。寡人不可无礼于燕君。”乃割地至所送之处畀燕,以为谢过之意。燕伯苦辞不允,只得受地而还。在其地筑城,名曰燕留,言留齐侯之德于燕也。燕自此西北增地五百里,东增地五十余里,始为北方大国。诸侯因桓公救燕,又不贪其地,莫不畏齐之威,感齐之德。史官有诗云:

千里提兵治犬羊,要将职贡达周王。

休言黩武非良策,尊攘须知定一匡。

桓公还至鲁济,鲁庄公迎劳于水次,设飨称贺。桓公以庄公亲厚,特分二戎卤获之半以赠鲁。庄公知管仲有采邑,名曰小谷,在鲁界首,乃发丁夫代为筑城,以悦管仲之意。时鲁庄公三十二年,周惠王之十五年也。是年秋八月,鲁庄公薨,鲁国大乱。欲知鲁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病:害。

②膺:抵抗。

③师:军队;被师,被犯。

④剪:斩断。

⑤趾:脚。

①汰:淘汰。

①仰:依靠。

①缀:辍,停止。

①糲:干粮。

①迓:迎接。

②幸:幸亏。

①绰:抄取。

②囟:掳。

①谟:谋略。

①益君之封:增加你的封地。

②勉脩:尽力继承。

③荣施:因施惠而感荣光。

《东周列国志》:第二十回 晋献公违卜立骊姬楚成王平乱相子文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二十回 晋献公违卜立骊姬楚成王平乱相子文

周惠王十年,徐戎俱已臣服于齐。郑文公见齐势愈大,恐其侵伐,遣使请盟。乃复会宋、鲁、陈、郑四国之君,同盟于幽,天下莫不归心于齐。齐桓公归国,大设宴以劳群臣。酒至半酣,鲍叔牙执卮至桓公之前,满斟为寿。桓公曰:“乐哉,今日之饮!”鲍叔牙曰:“臣闻‘明主贤臣,虽乐不忘其忧。’臣愿君毋忘出奔,管仲毋忘槛囚,宁戚毋忘饭牛车下之日。”桓公遽起离席再拜曰:“寡人与诸大夫,皆能毋忘,此齐国社稷无穷之福也!”是日极欢而散。

忽一日,报:“周王遣召伯廖来到。”桓公迎接入馆。召伯廖宣惠王之命,赐齐候为方伯,修①太公之职,得专征伐。因言:“卫朔援立子颓,助逆犯顺,朕怀之十年,迄今天讨未彰②。烦伯舅为朕图之。”惠王十一年,齐桓公亲率车徒伐卫。时卫惠公朔先薨,子赤立,已三年矣,是为懿公。懿公不问来由,率兵接战,大败而归。桓公乃直抵城下,宣扬王命,数其罪状。懿公曰:“然则先君之过,与寡人无与也。”乃使其长子开方,辇金帛五车,纳于齐军,求其讲和免罪。桓公曰:“先王之制,罪不及子孙。苟遵王命,寡人何多求于卫耶?”公子开方见齐国强盛,愿仕于齐。齐侯曰:“子乃卫侯长子,论次序当为国储。奈何舍南面之尊,而北面于寡人乎?”开方对曰:“明公乃天下之贤侯,倘得执鞭侍左右,荣幸已甚,岂不胜于为君?”桓公以开方为爱己,拜为大夫,宠之与竖貂、易牙等。齐人谓之“三贵”。开方复言卫侯少女之美。卫懿公先曾以女媵齐,此其妹也。桓公遣使纳币,求之为妾。卫懿公不敢辞却,即送卫姬至齐,齐侯纳之。因以长卫姬,少卫姬别之,姊妹俱有宠。髯翁有诗云:

卫侯罪案重如山,奉命如何取赂还?

漫说尊王申大义,到来功利在心间。

话分两头。却说晋国姬姓,侯爵。自周成王时,剪桐叶为珪①封其弟叔虞于此。传九世至穆侯。穆侯生二子,长曰仇,次曰成师。穆侯薨,子仇立,是为文侯。文侯薨,子昭侯立。畏其叔父桓叔之强,乃割曲沃以封之,谓之曲沃伯;改晋号曰翼,谓之二晋。昭侯立七年,大夫潘父弑之,而纳曲沃伯。翼人不受,杀潘父而立昭侯之弟平,是为孝侯。孝侯之八年,桓叔薨,子鱓立,是为曲沃庄伯。孝侯立十五年,庄伯伐翼,孝侯逆战大败,为庄伯所杀。翼人立其弟郄,是为鄂侯。鄂侯立二年,率兵伐曲沃,战败,出奔随国。子光嗣位,是为哀侯。哀侯之二年,庄伯薨,子称代立,是为曲沃武公。哀侯九年,武公率其将韩万梁宏伐翼,哀侯逆战被杀。周桓王命卿士虢公林父立其弟缗,是为小子侯。小子侯立四年,武公复诱而杀之,遂并其国,定都于绛,仍号曰晋。悉取晋库藏宝器,辇入于周,献于厘王。厘王贪其赂,遂命称代以一军为晋侯。称代凡立三十九年,薨,子佹诸立,是为晋献公。

献公忌桓庄之族,虑其为患。大夫士蒍献计散其党,因诱而尽父之。献公嘉其功,命为大司空。因使大城①绛邑,规模极其壮丽,比于大国之都。先献公为世子时,娶贾姬为妃,久而无子。又娶犬戎主之侄女曰狐姬,生子曰重耳,小戎允姓之女,生子曰夷吾。当武公晚年,求妾于齐,齐桓公以宗女归之,是为齐姜。时武公已老,不能御女。齐姜年少而美,献公悦而烝之,与生一子,私寄养于申氏,因名申生。献公即位之年,贾姬已薨,遂立齐姜为夫人。时重耳已二十一岁矣。夷吾年亦长于申生。因申生是夫人之子,论嫡庶不论长幼,乃立申生为世子。以大夫杜原款为太傅,大夫里克为少傅,相与辅导世子。齐姜又生一女而卒。献公复纳贾姬之娣曰贾君,亦无子。因以齐姜所生之女,使贾君育之。献公十五年,兴兵伐骊戎。骊戎乃请和,纳其二女于献公,长曰骊姬,次曰少姬。那骊姬生得貌比息妫,妖同妲已,智计千条,诡诈百出。在献公前,小忠小信,贡②媚取怜。又时常参与政事,十言九中。所以献公宠爱无二,一饮一食,必与之俱。逾年,骊姬生一子,名曰奚齐。又逾年,少姬亦生一子,名曰卓子。

献公既心惑骊姬,又喜其有子,遂忘齐姜一段恩情,欲立骊姬为夫人。使太卜郭偃以龟卜之。郭偃献兆,其繇①曰:

专之渝,攘公之羭。

一薰一莸,十年尚有臭!

献公曰:“何谓也。”郭偃曰:“渝者,变也。意所专尚,心亦变乱,故曰‘专之渝’。攘,夺也。羭,美也。心变则美恶倒置,故曰‘攘公之羭’。草之香者曰薰,臭者日莸。香不胜臭,秽气久而未消,故曰‘十年尚有臭’也。”献公一心溺爱骊姬,不信其言,更命史苏筮之。得《观卦》之六二,爻词曰:“窥观利女贞。”献公曰:“居内观外,女子之正。吉孰大焉?”卜偃曰:“开辟②以来,先有象,后有数。龟,象也。筮,尊也。从筮不如从龟。”史苏曰:“礼无二嫡,诸侯不再娶,所谓观也。继称夫人,何以为正?不正,何利之有?以《易》言之,亦未见吉。”献公曰:“若卜筮有定,尽鬼谋矣。”竟不听史苏、卜偃之言。择日告庙,立骊姬为夫人,少姬封为次妃。史苏私谓大夫里克曰:“晋国将亡,奈何?”里克大惊,问曰:“亡晋者何人?”史苏曰:“其骊戎乎?”里克不解其说。史苏曰:“昔夏桀伐有施,有施入以女妹喜归之。桀宠妹喜,遂以亡夏。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女妲己归之。纣宠妲己,遂以亡殷。周幽王伐有褒,有褒入以女褒姒归之。幽王宠褒姒,西周遂亡。今晋伐骊戎而获其女,又加宠焉,不亡得乎?”适太卜郭偃亦至,里克述史苏之言。郭偃曰:“晋乱而已,亡则未也。”昔唐叔之封,卜曰:尹正诸夏,再造王国。’晋业方大,何亡之患?”里克曰:“若乱当在何时?”郭偃曰:“善恶之报,不出十年。十者;数之盈也。”里克识其言于简。

再说献公爱骊姬,欲立其子奚齐为嗣。一日,与骊姬言之。骊姬心中甚欲①。只因申生已立做世子,无故更变,恐群臣不服,必然谏沮。又且重耳、夷吾,与申生相与友爱,三公子俱在左右,若说而不行,反被提防,岂不误事。乃跪而对曰:“太子之立,诸侯莫不闻。且贤而无罪,君必以妾母子之故,欲行废立,妾宁自杀。”献公以为真心,遂置不言。献公有嬖幸大夫二人:曰梁五东关五,并与献公察听外事,挟宠弄权,晋人谓之“二五”。又有优人②名施者,少年美姿,伶俐多智,能言快语,献公尤嬖之,出入宫禁,不知防范。骊姬遂与施私通,情好甚密。因告以心腹之事,谋离间三公子,徐为夺嗣之计。优施为之画策:“必须以封疆为名,使三公子远远出镇③,然后可居中行事。然此事又必须外臣开口,方见忠谋。今‘二五’用事,夫人诚以金币结之,俾彼相与进言,则主公无不听矣。”骊姬乃出金帛付优施,使分送“二五”。优施先见梁五曰:“君夫人愿交欢④于大夫,使施致不腆之敬。”梁五大惊曰:“君夫人何须于我?必有嘱也。子不言,吾必不受。”优施乃尽以骊姬之谋告之。梁五曰:“必得东关为助乃可。”施曰:“夫人亦有馈,如大夫也。”于是同诣东关五之门,三人做一处商议停当。

次日,梁五进言于献公曰:“曲沃始封之地,先君宗庙之所在也。蒲与屈,地近戎狄,边疆之要地也。此三邑者,不可无人以主之。宗邑无主,则民无畏威之心;边疆无主,则戎狄有窥伺之意。若使太子主曲沃,重耳、夷吾,分主蒲屈,君居中制驭,此磐石之安矣。”献公曰:“世子出外可乎?”东关五曰:“太子,君之贰也。曲沃,国之贰也。非太子其谁居之?”献公曰:“曲沃则然矣。蒲、屈乃荒野之地,如何可守?”东关五又曰:“不城则为荒野,城之即为都邑。”二人又齐声赞美曰:“一朝而增二都,内可屏蔽封内,而外可开拓疆宇,晋自此益大矣!”献公信其言,使世子申生居曲沃,以主宗邑,太傅杜原款从行。使重耳居蒲,夷吾居屈,以主边疆。狐毛从重耳于蒲,吕饴甥从夷吾于屈。又使赵夙为太子城曲沃,比旧益加高广,谓之新城。使士蒍监筑蒲屈二城。士蒍聚薪筑士,草草完事。或言恐不坚固。士蒍笑曰:“数年之后,此为仇敌,何以固为?”因赋诗曰:

狐裘龙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狐裘,贵者之服。龙茸,乱貌。言贵者之多,喻嫡庶长幼无分别也。士蒍预知骊姬必有夺嫡之谋,故为此语。申生与二公子,俱远居晋鄙。惟奚齐、卓子,在君左右。骊姬益献媚取宠,以蛊献公之心。髯翁有诗云:

女色从来是祸根,骊姬宠爱献公昏。

空劳畚①筑疆场远,不道于戈伏禁门。

时献公新作二军,自将上军。使世子申生将下军,率领大夫赵夙、毕万攻狄、霍、魏三国,灭之。以狄赐赵夙,魏赐毕万为采邑。太子功益高,骊姬忌之益甚,而谋愈深且毒矣。此事搁过一边。

却说楚熊暿、熊恽兄弟,虽同是文夫人所生,熊恽才智胜于其兄,为文夫人所爱,国人亦推服之。熊暿既嗣位,心忌其弟,每欲因事诛之,以绝后患。左右多有为熊恽周旋者,是以因循不决。熊暿怠于政事,专好游猎。在位三年,无所施设。熊恽嫌隙己成,私畜死士,乘其兄出猎,袭而杀之,以病薨告于文夫人。文夫人虽则心疑,不欲明白其事,遂使诸大夫拥立熊恽为君,是为成王。以熊暿未尝治国,不成为君,号为“堵敖”,不以王礼葬之。任其叔王子善为令尹,即子元也。子元自其兄文王之死,便有篡立之意。兼慕其嫂息妫天下绝色,欲与私通。况熊暿、熊恽二子,年齿俱幼,自恃尊行,全不在眼,只畏大夫斗伯比正直无私,且多才智,故此不敢纵肆。至是,周惠王十一年,斗伯比病卒。子元意无忌惮,遂于王宫之旁,大筑馆舍,每日歌舞奏乐,欲以蛊惑文夫人之意。文夫人闻之,问侍人曰:“宫外乐舞之声何来?”侍人曰:“此令尹之新馆也。”文夫人曰:“先君舞干以习武事,以征诸侯,是以朝贡不绝于庭。今楚兵不至中国者十年矣。令尹不图雪耻,而乐舞于未亡人之侧,不亦异乎?”侍人述其言于子元。子元曰:“妇人尚不忘中原,我反忘之;不伐郑,非丈夫也。”遂发兵车六百乘,自为中军,斗御疆、斗梧建大旆为前队,王孙游、王孙嘉为后队。浩浩荡荡,杀奔郑国而来。

郑文公闻楚师大至,急召百官商议。堵叔曰:“楚兵众盛,未可敌也,不如请成。”师叔曰:“吾新与齐盟,齐必来救,且宜坚壁以待之。”世子华,年少方刚,请背城一战。叔詹曰:“三人之言,吾取师叔。然以臣愚见,楚兵不久自退。”郑文公曰:“令尹自将,安肯退乎?”叔詹曰:“自楚加兵人国,未有用六百乘者。公子元操必胜之心,欲以媚息夫人耳。夫求胜者,亦必畏败。楚兵若来,臣自有计退之。”正商议间,谍报“楚师斩桔柣关而进,已破外郭,入纯门,将及逵市。”堵叔曰:“楚兵偪①矣,如行成不可,且奔桐邱以避之。”叔詹曰:“无惧也!”乃使甲士埋伏于城内,大开城门,街市百姓来往如常,并无惧色。斗御疆等前队先到,见如此模样,城上绝无动静,心中疑惑;谓斗梧曰:“郑闲暇如此,必有诡计,哄吾入城。不可轻进,且待令尹来议之。”遂离城五里,扎住营寨。须臾子元大兵已到,斗御疆等禀知城中如此。子元亲自登高阜处以望郑城。忽见旌旗整肃,甲士林立。看了一回,叹曰:“郑有‘三良’在,其谋叵测!万一失利,何面目见文夫人乎?更探听虚实,方可攻城也。”

次日,后队王孙游遣人来报说:“谍探得齐侯国宋、鲁二国诸侯,亲率大军,前来救郑。斗将军等不敢前进,特候军令,准备迎敌。”子元大惊,谓诸将曰:“诸侯若截吾去路,吾腹背受敌,必致损折。吾侵郑及于逵市,可谓全胜矣。”乃暗传号令,人衔枚,马摘铃,是夜拔寨都起。犹恐郑兵追赶,命勿撤军幕,仍建大旆,以疑郑人。大军潜出郑界,乃始鸣钟击鼓。唱凯歌而还。先遣报文夫人曰:“令尹全胜而回矣!”夫人谢曰:“令尹若能歼敌成功,宜宣示国人,以彰明罚;告诸太庙,以慰先王之灵。未亡人何与焉?”子元大惭。楚王熊恽,闻子元不战而还,自是有不悦之意。

却说郑叔詹亲督军士巡城,彻夜不睡。至晓,望见楚幕,指曰:“此空营也,楚师遁矣。”众犹未信,问:“何以知之?”叔詹曰:“幕乃大将所居,鸣钲设儆,军声震动。今见群鸟栖噪于上,故知其为空幕也。吾度诸侯救兵必至,楚先闻信,是以遁耳!”未几,谍报:“诸侯救兵果到,未及郑境,闻楚师已去,各散回本国去了。”众始服叔詹之智。郑遣使致谢齐侯救援之劳。自此感服齐国,不敢怀贰。

再说楚子元自伐郑无功,内不自安,篡谋益急。欲先通文夫人,然后行事。适文夫人有小恙,子元假称问安,来至王宫。遂移卧具寝处宫中,三日不出。家甲①数百,环列宫外。大夫斗廉闻之,闯入宫门,直至卧榻。见子元方对镜整鬓②,让③之曰:“此岂人臣栉沐④之所耶?令尹宜速退!”子元曰:“此吾家宫室,与射师何与?”斗廉曰:“王侯之贵,弟兄不得通属。令尹虽介弟,亦人臣也。人臣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咳唾其地。犹为不敬,况寝处乎?且寡夫人密迩①于此,男女别嫌,令尹岂未闻耶?”子元大怒曰:“楚国之政,在吾掌握,汝何敢多言!”命左右梏其手,拘于庑下,不放出宫。文夫人使侍人告急于斗伯比之子斗谷於菟,使其入宫靖难。斗谷于菟密奏楚王,约会斗梧、斗御疆及其子斗班,半夜率甲以围王宫,将家甲乱砍,众俱惊散。子元方拥宫人醉寝,梦中惊起,仗剑而出。恰遇头班,亦仗剑而入。子元喝曰:“作乱乃孺子耶!”斗班曰:“我非作乱,特来诛乱者耳。”两下就在宫中争战。不数合,斗御疆、斗梧齐到。子元度不能胜,夺门欲走,被斗班一剑砍下头来。斗谷于菟将斗廉开梏放出,一齐至文夫人寝室之外,稽首问安而退。次早,楚成王熊恽御殿,百官朝见已毕,楚王命灭子元之家,榜其罪状于通衢。髯翁论公子元欲蛊文夫人之事,有诗曰:

堪嗟色胆大于身,不论尊兮不论亲。

莫怪狂且轻动念,楚夫人是息夫人。

却说斗谷于菟之祖曰斗若敖,娶郧子之女,生斗伯比。若敖卒,伯比尚幼,随母居于郧国,往来宫中,郧夫人爱之如子。郧夫人有女与伯比为表兄妹之亲,自小宫中作伴游耍,长亦不禁,遂成私情。郧女有孕,郧夫人方才知觉,乃禁绝伯比,不许入宫。使其女诈称有病,屏居一室。及诞期已满,产下一子,郧夫人潜使侍人用衣服包裹,将②出宫外,弃于梦泽之中。意欲瞒过郧子,且不欲扬其女之丑名也。伯比羞惭,与其母归于楚国去讫。其时郧子适往梦泽田猎,见泽中有猛虎蹲踞,使左右放箭,箭从旁落,一矢不中。其虎全不动掸。郧子心疑,使人至泽察之。回报:“虎方抱一婴儿,喂之以乳,见人亦不畏避。”郧子曰:“是神物,不可惊之。”猎毕而归,谓夫人曰:“适至梦泽,见一奇事。”夫人问曰:“何事?”郧子遂将猛虎乳儿之事,述了一遍。夫人曰:“夫君不知,此儿乃妾所弃也!”郧子骇然曰:“夫人安得此儿而弃之?”夫人曰:“夫君勿罪。此儿实吾女与斗甥所生。妾恐污吾女之名,故命侍者弃于梦泽。妾闻姜嫄履巨人迹而生子,弃之冰上,飞鸟以翼覆之,姜嫄以为神,收养成人,名之曰弃,官为后稷,遂为周代之祖。此儿既有虎乳之异,必是大贵人也。”郧子从之,使人收回,命其女抚养。

逾年,送其女于楚,与斗伯比成亲。楚人乡谈,呼乳曰“谷”,呼虎曰“於菟”。取乳虎为义,名其子曰谷於菟,表字子文。今云梦县有於菟乡,即子文生处也。谷於菟既长,有安民治国之才,经文纬武之略。父伯比,仕楚为大夫。伯比死,谷於菟嗣为大夫。及子元之死,令尹官缺。楚王欲用斗廉,斗廉辞曰:“方今与楚为敌者,齐也。齐用管仲、宁戚,国富兵强。臣才非管、宁之流明矣。王欲改纪楚政,与中原抗衡,非斗谷於菟不可。”百官齐声保奏:“必须此人,方称其职。”楚王准奏,遂拜斗谷於菟为令尹。楚王曰:“齐用管仲,号为仲父。今谷於菟尊显于楚,亦当字之。”乃呼为子文而不名。周惠王之十三年也。子文既为令尹,倡言曰:“国家之祸,皆由君弱臣强所致。凡百官采邑,皆以半纳还公家。”子文先于斗氏行之,诸人不敢不从。又以郢城南极湘潭,北据汉江,形胜之地,自丹阳徙都之,号曰郢都。治兵训武,进贤任能。以公族屈完为贤,使为大夫;族人斗章才而有智,使与诸斗同治军旅。以其子斗班为申公。楚国大治。

齐桓公闻楚王任贤图治,恐其争胜中原,欲起诸侯之兵伐楚。问管仲,管仲对曰:“楚称王南海,地大兵强,周天子不能制。今又任子文为政,四境安堵,非可以兵威得志也。且君新得诸侯,非有存亡兴灭之德,深入人心,恐诸侯之兵,不为我用。今当益广威德,待时而动,方保万全。”桓公曰:“自我先君报九世之仇,剪灭纪国,奄①有其地。鄣为纪附庸,至今未服,寡人欲并灭之,何如?”管仲曰:“鄣虽小国,其先乃太公之支孙,为齐同姓。灭同姓,非义也。君可命王子成父率大军巡视纪城,示以欲伐之状。鄣必畏而来降。是无灭亲之名,而有得地之实矣。”桓公用其策,鄣君果畏惧求降。桓公曰:“仲父之谋,百不失一!”君臣正计议国事,忽近臣来报:“燕国被山戎用兵侵伐,特遣人求救。”管仲曰:“君欲伐楚,必先定戎。戎患既熄,乃可专事于南方矣。”毕竟桓公如何服戎,且听下回分解。

注解:

①修:整治。

②彰:明显,此处为讨卫十年未行。

①珪:圭;封邑的信符、凭证。

①城:修筑城墙。

②贡:献

①繇:卜兆的占词。

②开辟:开天辟地

①欲:需要。

②优人:艺人。

③出镇:离开京城到外地任职。

④交欢:结好。

①畚:装土之具。

①偪:逼。

①甲,兵。

②鬓:头发。

③让:责备。

④栉沐:梳头洗脸。

①迩:靠近。

②将:送。

①奄:覆盖,全部。

《东周列国志》:第十九回 擒傅瑕厉公复国杀子颓惠王反正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十九回 擒傅瑕厉公复国杀子颓惠王反正

话说齐桓公归国,管仲奏曰:“东迁以来,莫强于郑。郑灭东虢而都之。前嵩后河,右洛左济,虎牢之险,闻于天下。故在昔庄公恃之,以伐宋兼许,抗拒王师。今又与楚为党。楚,僭国也,地大兵强,吞噬汉阳诸国,与周为敌。君若欲屏①王室而霸诸侯,非攘②楚不可;欲攘楚,必先得郑。”桓公曰:“吾知郑为中国之枢,久欲收之,恨无计耳!”宁戚进曰:“郑公子突为君二载,祭足逐之而立子忽;高渠弥弑忽而立子亹:我先君杀于亹祭足又立子仪。祭足以臣逐君,子仪以弟篡兄;犯公逆伦,皆当声讨。今子突在栎,日谋袭郑,况祭足已死,郑国无人。主公命一将往栎,送突入郑,则突必怀主公之德,北面而朝齐矣。”桓公然之。遂命宾须无引兵车二百乘,屯于栎城二十里之外。宾须无预遣人致齐侯之意。郑厉公突先闻祭足死信,密差心腹到郑国打听消息。忽闻齐侯遣兵送已归国,心中大喜,出城远接,大排宴会。

二人叙话间,郑国差人已转,回说:“祭仲已死,如今叔詹为上大夫。”宾须无曰:“叔詹何人?”郑伯突曰:“治国之良,非将才也。”差人又禀:“郑城有一奇事:南门之内,有一蛇长八尺,青头黄尾;门外又有一蛇,长丈余,红头绿尾,斗于门阙之中,三日三夜,不分胜负。国人观者如市,莫敢近之。后十七日,内蛇被外蛇咬死。外蛇竟奔入城,至太庙之中,忽然不见。”须无欠身贺郑伯曰:“君位定矣。”郑伯突曰:“何以知之?”须无曰:“郑国外蛇即君也,长丈余,君居长也。内蛇子仪也,长八尺,弟也。十七日而内蛇被伤,外蛇入城者,君出亡以甲申之夏,今当辛丑之夏,恰十有七年矣。内蛇伤死,此子仪失位之兆;外蛇入于太庙,君主宗祀之征也。我主方申大义于天下,将纳君于正位。蛇斗适当其时,殆天意乎!”郑伯突曰:“诚如将军之言,没世不敢负德!”宾须无乃与郑伯定计,夜袭大陵。

傅瑕率兵出战,两下交锋,不虞宾须无绕出背后,先打破大陵,插了齐国旗号。傅瑕知力不敌,只得下车投降。郑伯突衔①傅瑕十七年相拒之恨,咬牙切齿,叱左右:“斩讫报来!”傅瑕大呼曰:“君不欲入郑耶?何为杀我?”郑伯突唤转问之。傅瑕曰:“君若赦臣一命,臣愿枭子仪之首。”郑伯突曰:“汝有何策,能杀子仪?不过以甘言②哄寡人,欲脱身归郑耳。”瑕曰:“当今郑政皆叔詹所掌,臣与叔詹至厚。君能赦我,我潜入郑国,与詹谋之,子仪之首,必献于座下。”郑伯突大骂:“老贼奸诈,焉敢诳吾?吾今放汝入城,汝将与叔詹起兵拒我矣。”宾须无曰:“瑕之妻孥①见在大陵,可囚于栎城为质。”傅瑕叩头求哀:“如臣失信,诛臣妻子。”且指天日为誓。郑伯突乃纵之。

傅瑕至郑,夜见叔詹。詹见瑕,大惊曰:“汝守大陵,何以至此?”瑕曰:“齐侯欲正郑位,命大将宾须无统领大军,送公子突归国。大陵已失,瑕连夜逃命至此。齐兵旦晚当至,事在危急,子能斩之仪之首,开城迎之,富贵可保,亦免生灵涂炭。转祸为福,在此一时。不然,悔无及矣!”詹闻言嘿然。良久曰:“吾向日原主迎立故君之议,为祭仲所阻。今祭仲物故,是天助故君。违天必有咎,但不知计将安出?”瑕曰:“可通信栎城,令速进兵。子出城,伪为拒敌,子仪必临城观战,吾觑便图之。子引故君入城,大事定矣。”叔詹从其谋,密使人致书于突。傅瑕然后参见子仪,诉以齐兵助突,大陵失陷之事。子仪大惊曰:“孤当以重赂求救于楚,待楚兵到日,内外夹攻,齐兵可退。”叔詹故缓其事。过二日,尚未发使往,谍报:“栎军已至城下。”叔詹曰:“臣当引兵出战。君同傅瑕登城固守。”子仪信以为然。

却说郑伯突引兵先到,叔詹略战数合,宾须无引齐兵大进,叔詹回车便走。傅瑕从城上大叫曰:“郑师败矣!子仪素无胆勇,便欲下城。瑕从后刺之,子仪死于城上。叔詹叫开城门,郑伯同宾须无一同入城。傅瑕先往清宫,遇子仪二子,俱杀之。迎突复位。国人素附厉公,欢声震地。厉公厚贿宾须无,约以冬十月亲至齐庭乞盟。须无辞归。

厉公复位数日,人心大定。乃谓傅瑕曰:“汝守大陵,十有七年,力拒寡人,可谓忠于旧君矣。今贪生畏死,复为寡人而弑旧君,汝心不可测也!寡人当为子仪报仇!”喝令力士押出,斩于市曹。其妻孥姑赦弗诛。髯翁有诗叹云:

郑突奸雄世所无,借人成事又行诛。

傅瑕不爱须臾话,赢得忠名万古呼。

原繁当先赞立子仪,恐其得罪,称疾告老。厉公使人责之,乃自缢而死。厉公复治逐君之罪,杀公子阏。强鉏避于叔詹之家,叔詹为之求生,乃免死,刖其足。公父定叔出奔卫国。后三年,厉公召而复之,曰:“不可使共叔天后也!”祭足已死勿论。叔詹仍为正卿,堵叔、师叔并为大夫,郑人谓之“三良”。

再说齐桓公知郑伯突已复国,卫、曹二国去冬亦曾请盟,欲大合诸侯,刑牲①定约。管仲曰:“君新举霸事,必以简便为政。”桓公曰:“简便如何?”管仲曰:“陈、蔡、邾自北杏之后,事齐不贰②。曹伯虽未会,已同伐宋之举。此四国,不必再烦奔走。惟宋、卫未尝与会,且当一见。侯诸国齐心,方举盟约可也。”言未毕,忽传报:“周王再遣单蔑报宋之聘,已至卫国。”管仲曰:“宋可成矣。卫居道路之中,君当亲至卫地为会,以亲诸侯。”桓公乃约宋、卫、郑三国,会于鄄地。连单子齐侯,其是五位,不用歃血,揖让而散。诸侯大悦。齐侯知人心悦从,乃大合宋、鲁、陈、卫、郑、许诸国于幽地,歃血为盟,始定盟主之号。此周厘王三年之冬也。

却说楚文正熊赀,自得息妫立为夫人,宠幸无比。三年之内,生下二子,长曰熊暿,次曰熊恽。息妫虽在楚宫三载,从不与楚王说话。楚王怪之。一日,问其不言之故。息妫垂泪不答。楚王固请言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不能守节而死,又何面目向人言语乎?”言讫泪下不止。胡曾先生有诗云:

息亡身入楚王家,回看春风一面花。

感旧不言常掩泪,只应翻恨有容华。

楚王曰:“此皆蔡献舞之故,孤当为夫人报此仇也,夫人勿忧。”乃兴兵伐蔡,入其郛①。蔡侯献舞肉袒伏罪,尽出其库藏宝玉以赂楚,楚师方退。适郑伯突遣使告复国于楚。楚王曰:“突复位二年,乃始告孤,慢孤甚矣。”复兴兵伐郑。郑谢罪请成,楚王许之。周厘王四年,郑伯突畏楚,不敢朝齐。齐桓公使人让之。郑伯使上卿叔詹如齐,谓桓公曰:“敝邑困于楚兵,早夜城守,未获息肩,是以未修岁事。君若能以威加楚,寡君敢不朝夕立于齐庭乎?”桓公恶其不逊,囚詹于军府。詹视隙逃回郑国。自是郑背齐事楚。不在话下。

再说周厘王在位五年崩。子阆立,是为惠王。惠王之二年,楚文王熊赀淫暴无政,喜于用兵。先年,曾与巴君同伐申国,而惊扰巴师。巴君怒,遂袭那处,克之。守将阎敖游涌水而遁。楚王杀阎敖。阎氏之族怨王。至是,约巴人伐楚,愿为内应。巴兵伐楚,楚王亲将迎之,大战于津。不隄防①阎族数百人,假作楚军,混入阵中,竟来跟寻楚王。楚军大乱,巴兵乘之,遂大败楚。楚王面颊中箭而奔。巴君不敢追逐,收兵回国,阎氏之族从之,遂为巴人。楚王回至方城,夜叩城门。鬻拳在门内问曰:“君得胜乎?”楚王曰:“败矣!”鬻拳曰:“自先王以来,楚兵战无不胜。巴,小国也,王自将而见败,宁不为人笑乎?今黄不朝楚,若伐黄而胜,犹可自解。”遂闭门不纳。楚王愤然谓军士曰:“此行再不胜,寡人不归矣!”乃移兵伐黄。王亲鼓,士卒死战,败黄师于踖陵。是夜,宿于营中,梦息侯怒气勃勃而前曰:“孤何罪而见杀?又占吾疆土,淫吾妻室,吾已请于上帝矣!”乃以手批②楚王之颊。楚王大叫一声。醒来箭疮迸裂,血流不止。急传令回军,至于湫地,夜半而薨。鬻拳迎丧归葬。长子熊暿嗣立。鬻拳曰:“吾犯王二次,纵王不加诛,吾敢偷生乎?吾将从王于地下!”乃谓家人曰:“我死,必葬我于绖皇,使子孙知我守门也。”遂自刭而死。熊暿怜之,使其子孙,世为大阍。先儒左氏称鬻拳为爱君,史官有诗驳之,曰:

谏主如何敢用兵?闭门不纳亦堪惊。

若将此事称忠爱,乱贼纷纷尽借名。

郑厉公闻楚文王凶信,大喜曰:“吾无忧矣!”叔詹进曰:“臣闻‘依人者危,臣人者辱。’今立国于齐、楚之间,不辱即危,非长计也。先君桓武及庄,三世为王朝卿士,是以冠冕列国,征服诸侯。今新王嗣统,闻虢、晋二国朝王,王为之飨醴命宥,又赐玉五珏,马三匹。君不若朝贡于周,若赖王之宠,以修先世卿士之业,虽有大国,不足畏也。”厉公曰:“善。”乃遣大夫师叔如周请朝。师叔回报:“周室大乱。”厉公问:“乱形如何?”对曰:“昔周庄王嬖①妾姚姬,谓之王姚,生子颓,庄王爱之,使大夫蒍国为之师傅。子颓性好牛,尝养牛数百,亲自喂养,饲以五谷,被以文绣,谓之‘文兽’。凡有出入,仆从皆乘牛而行,践踏无忌。又阴结大夫蒍国。边伯、子禽、祝跪、詹父,往来甚密。厘王之世,未尝禁止。今新王即位,子颓恃在叔行,骄横益甚。新王恶之,乃裁抑其党,夺子禽、祝跪、詹父之田。新王又因筑苑囿②于宫侧,蒍国有圃,边伯有室,皆近王宫,王俱取之,以广其囿。又膳夫石速进膳不精,王怒,革其禄,石速亦憾王。故五大夫同石速作乱,奉子颓为君以攻王。赖周公忌父同召伯廖等死力拒敌,众人不能取胜,乃出奔于苏。先周武王时,苏忿生为王司寇有功,谓之苏公,授以南阳之田为采地。忿生死,其子孙为狄所制,乃叛王而事狄,又不缴还采地于周。桓王八年,乃以苏子之田,畀我先君庄公,易我近周之田。于是苏子与周嫌隙益深。卫侯朔恶周之立黔牟,亦有夙怨,苏子因奉子颓奔卫,同卫侯帅师伐王城。周公忌父战败,同召伯廖等奉王出奔于鄢。五大夫等尊子颓为王,人心不服。君若兴兵纳王,此万世之功也。”厉公曰:“善。虽然,子颓懦弱,所恃者卫、燕之众耳,五大夫无能为也。寡人再使人以理谕之,若悔祸反正,免动干戈,岂不美哉?”一面使人如鄢迎王,暂幸栎邑。因厉公向居栎十七年,宫室齐整故也。一面使人致书于王子颓。书曰:

突闻以臣犯君,谓之不忠;以弟奸兄,谓之不顺。不忠不顺,天殃及之!王子误听奸臣之计,放逐其君。若能悔祸之延,奉迎天子,束身归罪,不失富贵。不然,退处一隅,比于藩服,犹可谢天下之口。惟王子速图之!

子颓得书,犹豫未决。五大夫曰:“骑虎者势不能复下。岂有尊居万乘,而复退居臣位者?此郑伯欺人之语,不可听之。”颓遂逐出郑使。郑厉公乃朝王于栎,遂奉王袭入成周,取传国宝器,复还栎城。时惠王三年也。

是冬,郑厉公遣人约会西虢公,同起义兵纳①王。虢公许之。惠王四年之春,郑、虢二君会兵于弭。夏四月,同伐王城。郑厉公亲率兵攻南门,虢公率兵攻北门。蒍国忙叩宫门,来见子颓。子颓因饲牛未毕,不即相见。蒍国曰:“事急矣!”乃假传子颓之命,使边伯、子禽、祝跪、詹父登陴守御。周人不顺子颓,闻王至,欢声如雷,争开城门迎接。蒍国方草国书,谋遣人往卫求救。书未写就,闻钟鼓之声,人报“旧王已入城坐朝矣!”蒍国自刎而死。祝跪、子禽死于乱军之中。边伯、詹父被周人绑缚献功。子颓出奔西门,使石速押文牛为前队,牛体肥行迟,悉为追兵所获,与边伯、詹父一同斩首。髯翁有诗叹子颓之愚云:

挟宠横行意未休,私交乘衅起奸谋。

一年南面成何事?只合关门去饲牛。

又一诗说齐桓公既称盟主。合倡义纳王,不应让之郑、虢也。诗云:

天子蒙尘九庙羞,纷纷郑虢效忠谋。

如何仲父无遗策,却让当时第一筹?

惠王复位,赏郑虎牢以东之地,及后之鞶鉴。赏西虢公以酒泉之邑,及酒爵数器。二君谢恩而归。郑厉公于路得疾,归国而薨。群臣奉世子捷即位,是为文公。

周惠王五年,陈宣公疑公子御寇谋叛,杀之。公子完,字敬仲,乃厉公之子,与御寇相善,惧诛奔齐,齐桓公拜为工正。一日,桓公就敬仲家饮酒甚乐。天色已晚,索烛尽欢。敬仲辞曰:“臣止卜昼,未卜夜,不敢继以烛也。”桓公曰:“敬仲有礼哉!”赞叹而去。桓公以敬仲为贤,使食采于田,是为田氏之祖。是年鲁庄公为图婚之事,会齐大夫高傒于防地。

却说鲁夫人文姜,自齐襄公变后,日夜哀痛想忆,遂得嗽疾。内侍进莒医察脉。文姜久旷之后,欲心难制,遂留莒医饮食,与之私通。后莒医回国,文姜托言就医,两次如莒,馆于莒医之家。莒医复荐人以自代,文姜老而愈淫,然终以不及襄公为恨。周惠王四年秋七月,文姜病愈剧,遂薨于鲁之别寝。临终谓庄公曰:“齐女今长成十八岁矣。汝当速娶,以正六宫之位。万勿拘终丧之制,使我九泉之下,悬念不了。”又曰:“齐方图伯①,汝谨事之,勿替世好。”言讫而逝。庄公丧葬如常礼。遵依遗命,其年便欲议婚。大夫曹刿曰:“大丧在殡,未可骤也。请俟三年丧毕行之。”庄公曰:“吾母命我矣。乘凶则骤,终丧则迟,酌其中可也。”遂以期年②之后,与高傒申订前约,请自如齐,行纳币之礼。齐桓公亦以鲁丧未终,请缓其期。

直至惠王七年,其议始定,以秋为吉。时庄公在位二十四年,年已三十有七岁矣。意欲取悦齐女,凡事极其奢侈。又念父桓公薨于齐国,今复娶齐女,心终不安。乃重建桓宫,丹其楹,刻其桷,欲以媚③亡者之灵。大夫御孙切谏,不听。

是夏,庄公如齐亲迎。至秋八月,姜氏至鲁,立为夫人,是为哀姜。大夫宗妇,行见小君之礼,一概用币。御孙私叹曰:“男贽大者玉帛,小者禽鸟,以章物采。女贽不过榛栗枣脩,以告虔④也。今男女同贽⑤,是无别也。男女之别,国之大节,而由夫人乱之,其不终乎?”自姜氏归鲁后,齐鲁之好愈固矣。

齐桓公复同鲁庄公合兵伐徐、伐戎,徐、戎俱臣服于齐。郑文公见齐势愈大,恐其侵伐,遂遗使请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屏:当门的短墙。

②攘:排斥。

①衔:怀恨。

②甘言:甜言。

①孥:儿女。

①刑牲:杀牲畜。

②贰:二心,背叛。

①郛:外城。

①隄防:筑隄防水,此意为防备。

②批:打。

①嬖:宠爱。

②囿:园林。

①纳:护送。

①伯:霸。本书霸业、称霸、霸主等,皆用伯。

②期年:一周年。

③媚:讨好、安慰。

④虔:真诚。告虔,表示真诚。

⑤贽:初次见面送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