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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附录二 清文

《古文观止》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选定的古代散文选本。该书是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一部供学塾使用的文学读本,此书是为学生编的教材,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镌版印刷。《古文观止》收自东周至明代的文章222篇,全书12卷,以收散文为主,兼取骈文。题名“观止”是指该书所选的都是名篇佳作。该书入选之文皆为语言精炼、短小精悍、便于传诵的佳作。衡文标准基本上兼顾到思想性与艺术性。在文章中间或末尾,选者有一些夹批或尾批,对初学者理解文章有一定帮助;体例方面一改前人按文体分类的习惯,而是以时代为经,以作家为纬。《古文观止》篇幅适当,所选的文章以汉唐二代为多,以散文为主,兼顾骈韵二体,既有长篇大论,又有精短美文,反映出编者眼光的细致和周到。它本身的鲜明特点与突出优势使它在问世后的300多年里,成为流行通俗、广为人知、有影响的初学古文选本,常作为私塾及学堂的启蒙读本。

附录二 清文

※廉耻彼炎武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於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礼犯义,其原皆生於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吾观叁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後凋於岁寒,鸡鸣不已於风雨,彼众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呼!之推不得已而仕於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於世者,能无愧哉!

※大铁椎传魏禧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胁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摺叠环复,如锁上,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问其乡及姓名,皆不答。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时,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尝夺取诸响马物,不顺者,辄击杀之。众魁请长其群,吾又不许,是以雠我。久居此,祸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勿声,令贼知汝也!”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篥数声,顷之,贼二十馀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馀人。一贼提刀纵马奔客,曰:“奈何杀吾兄?”言未毕,客乎曰:“椎。”贼应声落马,马首尽裂。众贼环而进,客从容挥椎,人马四面仆地下,杀叁十馀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地尘且起,黑烟滚滚,东向驰去,後遂不复至。论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於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

※祭妹文袁枚乾隆丁亥冬,葬叁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呜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受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汝梳只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迷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二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情状,罗缕纪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仗汝扶时;家中文墨,顺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而於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後,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後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世。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後虽小差,犹尚,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呜呼!今而後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已极,阿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後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於斯,便祭扫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两: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後,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後,周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吾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先母邹孺人灵表汪中母讳维贞,先世无锡人,明末迁江都;凡七支,其六皆绝,故亡其谱系。父处士君鼐,母张孺人。处士授学於家,母暇日於屏後听之,由是塾中诸书皆成诵。张孺人蚤没,处士衰耗,母尽心奉养,抚二弟有恩,家事以治。及归於汪,汪故贫,先君子始为赘婿;世父将鬻其宅,先主无所置,母曰:“焉有为人妇不事舅姑者?”请於处士君,割别室奉焉。已而世叔父数人,皆来同爨。先君子羸病,不治生。母生子女各二,室无童婢,饮食衣屦,咸取具一身,月中不寝者过半。先君子下世,世叔父益贫,久之散去。母教女弟子数人,且缉屦以为食,犹思与子女相保;直岁大,乃荡然无所托命矣。再徙北城,所居止叁席地,其左无壁,覆之以苫。日常使姐守舍,携带中及妹,累然丐於亲故,率日不得一食;归则藉槁於地。每冬夜号寒,母子相拥,不自意全济,比见晨光,则欣然有生望焉。迨中入学宫,游艺四方,稍致甘旨之养。母百病交攻,历岁月,竟致不起。呜呼痛哉!母忠质慈祥,生平无妄言;接下以恩,多所顾念。方中幼时,叁族无见恤者,母九死流离,抚其遗孤,至於成立。母禀气素强,不近医药。计母生七十有六年,少苦操劳,中苦乏,老苦疾;重以天属之乖,人事之郁,盖终其身,藓一日之欢焉。论其摧剥,金石可锁,况於血气?故吾母虽以中寿告终,不得谓其天年之止於是也。呜呼!生我之恩,送死之戚,人所同也;家获再造,而积苦以陨身,行路伤之,况在人子?呜呼痛哉!以乾隆五十二年七月辛丑朔卒,明年叁月戊寅,合葬於先君子之墓,其哀子中泣血为之表,曰;呜呼!汪氏节母,此焉其墓。更百苦以保其後,後之人尚保其封树。

※梅花岭记全祖望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於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後。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立。马副使鸣、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功之骨不可得,及以衣冠葬之。或曰:“城之跛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於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起,皆托忠烈之名,彷佛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也?”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蜕,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长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後,予登岭上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既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亦以乙酉在扬,凡五死而得绝,时告其父母火之,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於此。江右王猷定,关中黄遵、粤东屈大均,为作传铭哀词。顾尚有未尽表章者:予闻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数人,其後皆来江都省墓。适英、霍山师败,捕得冒称忠烈者;大将发至江都,令史氏男女来认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节,亦出视之。大将艳其色,欲强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时以其出於大将之所逼也,莫敢为之表章者。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北,当易姓之间,不能仗节,出疏纠之。岂知身後乃有弟妇,以女好而踵兄公之馀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异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诸公,谅在从祀之列,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辈也。

※左忠毅公轶事方苞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睢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窥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於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前来!柄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入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弟,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於史公云。※登泰山记姚鼐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余以乾隆叁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於泰安。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馀。泰山正南面有叁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世皆谓之天门云。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晦,五鼓,与子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驳色,而皆若偻。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桐城姚鼐记。

※致沅弟书曾国藩

沅弟左右:鄂督五福堂有回禄之灾,幸人口无恙,上房无恙,受惊已不小矣。其屋系板壁纸糊,本易招火。凡遇此等事,只可说打杂人役失火,固不可疑会匪之毒谋,尤不可怪仇家之奸细。若大惊小敝,胡想乱猜,生出多少枝叶,仇家转得传播以为快。惟有处之泰然,行所无事。申甫所谓“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星冈公所谓“有福之人善退财”,真处逆境者之良法也。弟求兄随时训示申儆;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後,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吾九年以来,痛戒无恒之弊;看书写字,从未间断;选将练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强能立工夫。奏疏公牍,再叁斟酌,无一过当之语,自夸之辞,此皆圆融能达工夫。至於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则尚不能免,亦皆随时强制而克去之。弟若欲自儆惕,似可学阿兄丁戊二年之悔,然後痛下针砭,必有大进。立达二字,吾於己未年,曾写於弟之手卷中。弟亦刻刻思自立自强。但於能达处,尚久体验;於不怨尤处,尚难强制。吾信中言皆随时指点,劝弟强制也。赵广汉本汉之贤臣,因星变而劾魏相,後乃身当其灾,可为殷鉴。默存一悔字,无事不可挽回也。

(全书完)

《古文观止》:附录一 元文

《古文观止》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选定的古代散文选本。该书是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一部供学塾使用的文学读本,此书是为学生编的教材,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镌版印刷。《古文观止》收自东周至明代的文章222篇,全书12卷,以收散文为主,兼取骈文。题名“观止”是指该书所选的都是名篇佳作。该书入选之文皆为语言精炼、短小精悍、便于传诵的佳作。衡文标准基本上兼顾到思想性与艺术性。在文章中间或末尾,选者有一些夹批或尾批,对初学者理解文章有一定帮助;体例方面一改前人按文体分类的习惯,而是以时代为经,以作家为纬。《古文观止》篇幅适当,所选的文章以汉唐二代为多,以散文为主,兼顾骈韵二体,既有长篇大论,又有精短美文,反映出编者眼光的细致和周到。它本身的鲜明特点与突出优势使它在问世后的300多年里,成为流行通俗、广为人知、有影响的初学古文选本,常作为私塾及学堂的启蒙读本。

附录一 元文

※送秦中诸人引元好问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至於山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乐居焉。予年二十许时,侍先人官略阳,以秋试,留长安中八九月。时纨绮气未除,沈湎酒间,知有游观之美,而不暇也。长大来,与秦人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闻谈周汉都邑,及蓝田杜间风物,则喜色津津然动於颜间。二叁君多秦人,与予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常约近南山,寻一牛田,营五亩之宅,如举子结夏课时,聚书深读,时时酿酒为具,从宾客游,伸眉高谈,脱屣世事,览山川之胜概,考前世之遗迹,庶几乎不负古人者。然予以家在嵩前,暑途千里,不若二叁君之便於归也。清秋扬鞭,先我就道,矫首西望,长吁青云。今夫世俗惬意事,如美食、大官、高赀、华屋,皆众人所必争,而造物者之所甚靳,有不可得者。若夫闲居之乐,澹乎其无味,漠乎其无所得,盖自放於方之外者之所贪,人何所争,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诸君!明年春风,待我於辋川之上矣。

※尚志斋说虞集夫尝观於射乎?正鹄者,射者之所志也。於是良尔弓,直尔矢,养尔气,畜尔力,正尔身,守尔法,而临之。挽必圆,视必审,发必决,求中乎正鹄而已矣。正鹄之不立,则无专一之趣乡,虽有善器、力,茫茫然将安所施哉?况乎弛焉以嬉,焉以发,初无定的,亦不期於必中者;其君子绝之,不与为偶,以其无志也。善为学者,苟知此说,其亦可以少警矣乎?夫学者之欲至於圣贤,犹射者之求中夫正鹄也。不以圣贤为准的而学者,是不立正鹄而射者也。志无定向,则泛滥茫洋,无所底止,其不为妄人者几希!此立志之最先者也。既有定向,则求所以至之之道焉,尤非有志者不能也。是故从师、取友,读书、穷理,皆求至之事也。於是平居无事之时,此志未尝慢也;应事接物之际,此志未尝乱也;安逸、顺适,志不为丧;患难、忧戚,志不为慑;必求达吾之欲志而後已。此立志始终不可渝者也。是故志苟立矣,虽至於圣人可也。昔人有言曰:“有志者,事竟成。”又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此之谓也。志苟不立,虽细微之事,犹无可成之理;况为学之大乎?昔者夫子以生知天纵之资,其始学也,犹必曰志;况吾党小子之至愚极困者乎?其不可不以尚志为至要至急也,审矣。今大司寇之上士浚仪黄君之善教子也,和而有制,严而不离。尝遣济也受业於予,济也请题其斋居以自励,因为书写“尚志”二字以赠之。他日暂还其乡,又来求说,援笔书所欲言,不觉其烦也。济也尚思立志乎哉!

《古文观止》:卷十二 明文

《古文观止》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选定的古代散文选本。该书是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一部供学塾使用的文学读本,此书是为学生编的教材,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镌版印刷。《古文观止》收自东周至明代的文章222篇,全书12卷,以收散文为主,兼取骈文。题名“观止”是指该书所选的都是名篇佳作。该书入选之文皆为语言精炼、短小精悍、便于传诵的佳作。衡文标准基本上兼顾到思想性与艺术性。在文章中间或末尾,选者有一些夹批或尾批,对初学者理解文章有一定帮助;体例方面一改前人按文体分类的习惯,而是以时代为经,以作家为纬。《古文观止》篇幅适当,所选的文章以汉唐二代为多,以散文为主,兼顾骈韵二体,既有长篇大论,又有精短美文,反映出编者眼光的细致和周到。它本身的鲜明特点与突出优势使它在问世后的300多年里,成为流行通俗、广为人知、有影响的初学古文选本,常作为私塾及学堂的启蒙读本。

卷十二 明文

司马季主论卜刘基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爱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於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於物乎?有昔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蚕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萤火,昔日之金缸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卖柑者言刘基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剖其中,乾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於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为欺也!”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托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予默然无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尚节亭记刘基古人植卉木而有取义焉者,岂徒为玩好而已。故兰取其芳,谖草取其忘忧,莲取其出污而不染。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环以象,坐右之器以;或以之比德而自励,或以之惩志而自警,进德修业,於是乎有裨焉。会稽黄中立,好植竹,取其节也,故为亭竹间,而名之曰“尚节之亭”,以为读书游艺之所,澹乎无营乎外之心也。予观而喜之。夫竹之为物,柔体而虚中,婉婉焉而不为风雨摧折者,以其有节也。至於涉寒暑,蒙霜雪,而柯不改,叶不易,色苍苍而不变,有似乎临大节而不可夺之君子。信乎有诸中,形於外,为能践其形也。然则以节言竹,复何以尚之哉!世衰道微,能以节立身者鲜矣。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节立志,是诚有大过人者,吾又安得不喜之哉!夫节之时义,大易备矣;无庸外而求也。草木之节,实枝叶之所生,气之所聚,筋脉所凑。故得其中和,则畅茂条达,而为美植;反之,则为瞒为液,为瘿肿,为屈,而以害其生矣。是故春夏秋冬之分至,谓之节;节者,阴阳寒暑转移之机也。人道有变,其节乃见;节也者,人之所难处也,於是乎有中焉。故让国、大节也,在泰伯则是,在季子则非;守死、大节也,在子思则宜,在曾子则过。必有义焉,不可胶也。择之不精,处之不当,则不为畅茂条达,而为瞒液、瘿肿、屈矣。不亦达哉?传曰:“行前定则不困。”平居而讲之,他日处之裕如也。然则中立之取诸竹以名其亭,而又与吾徒游,岂苟然哉?

深虑论方孝孺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於所忽之中,而乱常起於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当秦之世,而灭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匹夫,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於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因於夷狄。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负盖世之才,其於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於此,而祸兴於彼,终至於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岂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哉?乃工於谋人而拙於谋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後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惟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於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後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也,而岂天道哉?

瘗旅文王守仁维正德四年秋月二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雨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叁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噫!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叁坎,埋之。又以只鸡、饭叁盂,嗟吁涕而告之曰:“呜呼伤哉!何人?何人?吾龙场驿丞馀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胡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念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叁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於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叁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遇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於兹墟兮!」”

※教条示龙场诸生王守仁

诸生相从於此,甚盛。恐无能为助也,以四事相规,聊以答诸生之意。一曰立志,二曰勤学,叁曰改过,四曰责善。其慎听,毋忽!

立志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於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时,而百而百无所成,皆由於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昔人所言:“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为君子?使为恶而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必为恶、为小人?”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勤学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於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诸生试观侪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於学矣。改过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放无过,而贵於能改过。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於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於孝友之道,陷於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於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於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於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盗寇,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人将不信我,且无赎於前过,反怀羞涩疑沮,而甘心於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责善“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而施於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某於道未有所得,其学卤莽耳。谬为诸生相从於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於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於犯,而婉不至於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校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

报刘一丈书宗臣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後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许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前所谓灌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闲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怡於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沧浪亭记遍有光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於其偏。迨淮南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後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於荒残灭没之馀,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之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於千载之後,不与其澌然而兵尽者,则有在矣!”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先妣事略遍有光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後,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叁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於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叁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佰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叁兄皆以赀雄;敦尚简实,与人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棉;入城,则缉;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然。遇童仆有恩,虽至楚,皆不忍有後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人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叁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叁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彷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项脊轩志遍有光项脊轩,旧南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於庭,旧时栏,亦遂增胜。借昼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叁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驳,珊珊可爱。然余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於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於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於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於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後秦皇帝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於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井之蛙何异?余既为此志,後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子,且何谓子也?”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後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子,其制稍异於前。然自後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王世贞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是时言取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宝也;而十五城,秦宝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请就死於国,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於秦?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令秦王怒而相如於,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於璧也,天也。”若而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徐文长传袁宏道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文长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麴,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於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你,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沈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馀态者也。间以其馀,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於时,抱愤而卒。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闲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西湖杂记袁宏道初至西湖记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入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余游西湖始此,时万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净寺,觅阿宾旧住僧房。取道由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草草领略,未及偏赏。次早得陶石篑帖子,至十九日,石篑兄弟同学佛人王静虚至,湖山好友,一时凑集矣。

晚游六桥待月记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今岁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杳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石篑数为余言:傅金吾园中梅,张功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观之。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馀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於堤畔之草,冶极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叁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断桥湖上之盛,在六桥及断桥两堤。断桥旧有堤甚狭,为今侍中所增饰,工致遂在六桥之上。夹道种绯桃、垂杨、玉兰、山茶之属二十馀种。白石砌其边如玉,布地皆软沙。旁附小堤,益以杂花。每步其上,即乐而忘归,不十馀往还不止。闻往年堤上花开,不数日,多被人折去。今春禁严,花开最久。浪游遭遇之奇,此其一矣。雨後游六桥记寒食後雨,余曰:“此雨为西湖洗红,当急与桃花作别,勿滞也。”午霁,偕诸友至第叁桥。落花积地寸馀,游人少,翻以为快。忽骑者白纨而过,光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表。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为乐。偶艇子出花间,呼之,乃寺僧载茶来者。各啜一杯,荡舟浩歌而返。飞来峰湖上诸峰,当以飞来为第一,高不馀数十丈,而苍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为其怪也;秋水暮烟,不足为其色也;颠书吴画,不足为其变幻诘曲也。石上多异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後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溜乳作花,若刻若镂。壁间佛像,皆杨秃所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厌。余前後登飞来者五:初次与黄道元方子公同登,单衫短後,直穷莲花峰顶,每遇一石,无不发狂大叫。次与王闻溪同登,次为陶石篑周海宁,次为王静虚、石篑兄弟,次为鲁休宁。每游一次,辄思作一诗,卒不可得。

灵隐灵隐寺在北高峰下,寺最奇胜,门景尤好。由飞来峰至冷泉亭一带,涧水溜玉,画壁流青,是山之极胜处。亭在山门外,尝读乐天记有云:“亭在山下水中,寺四南隅。高不倍寻,广不累丈,撮奇搜胜,物无遁形。春之日,草薰木欣,可以导和纳粹;夏之日,风冷泉,可以蠲烦析酲。山树为盖,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之,可濯足於床下;卧而狎之,可垂钓於枕上。潺洁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嚣,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观此记,亭当在水中。今依涧而立,涧阔不丈馀,无可置亭者,然则冷泉之景,比旧盖减十分之七矣。韬光在山之腰,出灵隐後一二里,路径甚可爱。古木婆娑,草香泉渍,淙淙之声,四分五路,达於山厨。内望钱塘江,浪纹可数。余始入灵隐,疑未之问诗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词客,捃拾帮凑。及登韬光,始知“沧海浙江,扪萝刳木”数语,字字入画,古人真不可及矣。宿韬光之次日,余与石篑子公,同登北高峰绝顶而下。

莲花洞莲花洞之前,为居然亭。亭轩豁可望。每一登览,则湖光献碧,须眉形影,如落镜中。六桥杨柳一络,牵风引浪,萧疏可爱。晴雨烟月,风景互异,净慈之绝胜处也,洞石玲珑若生,巧逾雕镂。余尝谓吴山南屏一派,皆石骨土肤,中空四达,愈搜愈出。近若宋氏园亭,皆搜得者。又紫阳宫石,为孙内使搜出者甚多。噫!安得五丁神将挽钱塘江水,将尘泥洗尽,山骨尽出,其奇奥当何如哉?

※复多尔衮书史可法

南中向接好音,法遂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於草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捧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循读再叁,殷殷至意,若以逆贼尚稽天讨,烦贵国忧。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谓南国臣民,安江左,意忘君父之怨,敬为贵国一详陈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叁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援无及。师次淮上,凶问遂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乎!人孰无君,虽肆法於朝;以为泄泄者之戒,亦奚足谢先皇帝於地下哉?尔时南中臣民,哀恸如丧考妣,无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雠;而二叁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叁,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阙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欣传盛事。大江涌出梓数十万章,助修宫殿。岂非天意也哉?越数日,遂命法视师北上,刻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军吴叁桂借兵贵国,破走逆贼,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殿,抚辑群黎,且罢剃发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振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跽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谨於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及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乎推言之!然此乃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猝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鼎,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烈践阼;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统;是皆於国雠未翦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率以正统与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宁不闻乎?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义复着於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女子崇雠,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乎?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明,刻刻以复雠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饮泣枕戈。忠义民兵,愿为国死。窃以为天亡逆闯,当不越於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未伏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且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敷天之愤。则贵国义闻,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誓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休乎!至於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蹈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者,实惟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惟殿下实昭鉴之!

《古文观止》:卷十一 宋文

《古文观止》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选定的古代散文选本。该书是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一部供学塾使用的文学读本,此书是为学生编的教材,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镌版印刷。《古文观止》收自东周至明代的文章222篇,全书12卷,以收散文为主,兼取骈文。题名“观止”是指该书所选的都是名篇佳作。该书入选之文皆为语言精炼、短小精悍、便于传诵的佳作。衡文标准基本上兼顾到思想性与艺术性。在文章中间或末尾,选者有一些夹批或尾批,对初学者理解文章有一定帮助;体例方面一改前人按文体分类的习惯,而是以时代为经,以作家为纬。《古文观止》篇幅适当,所选的文章以汉唐二代为多,以散文为主,兼顾骈韵二体,既有长篇大论,又有精短美文,反映出编者眼光的细致和周到。它本身的鲜明特点与突出优势使它在问世后的300多年里,成为流行通俗、广为人知、有影响的初学古文选本,常作为私塾及学堂的启蒙读本。

卷十一 宋文

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扇。明年春,水落,迁於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云表,暮则表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於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不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於尘垢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於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婉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於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饱汝。归来归来兮;西山可以久留!

石钟山记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止响腾,馀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焉;余固笑而不信也。

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人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於水上,噌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戈相吞吐,有坎镗之声,与向之噌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日:“汝识之乎?噌者,周景王之无射也;坎镗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李渤之陋也。

潮州韩文公庙碑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田、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

孟子日:“我善养吾洗然之气。”是气也,寓於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於正,盖叁百年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痔叁军之帅。此岂非参一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扒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李逢吉之谤;能信於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於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於文行,延及齐民,至於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为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趋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於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於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元丰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於石;因为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词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决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可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牲鸡卜羞我觞,於粲荔丹学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前赤壁赋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东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萧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与子,渔樵於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於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於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先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後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於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板。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於是携酒与鱼,复游於赤壁之下。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戈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

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元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

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而不答。鸣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教战守策苏轼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於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於今,而将见於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後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於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於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於惊溃。

及至後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十年之後,甲兵损敞,而人民日以安於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於太平之乐,酣豢於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销耗钝,痿蹶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山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扒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於多疾。至於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於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以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於寒暑之变;然後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於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二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於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於我,则先於彼;不出於西,则出於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天下苟不免於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於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所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民之司盗者,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於郡府;如古都试之法,有胜负,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挠以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怨,然熟与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於兵,彼知有所敌,则固以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欤?

六国论苏辙

愚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於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昔者范睢用於秦而收韩,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睢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秦之用兵於齐、楚、赵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於前,而韩、魏乘之於後,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委区区之韩、魏,以当虎狼之强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韩、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安於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於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间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上枢密韩太尉书苏辙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述,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汨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饼秦汉之故乡,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於山终南、嵩、华之高,於水见黄河之大且深,於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笔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後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於升斗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前,将归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赠黎安二生序曾巩

赵郡苏轼,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余,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余。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余言以为赠。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於心矣,乃将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於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於於里人。”余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於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於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於笑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词,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迂,特以乎?然则若余之於生,将何言哉?谓余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伟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於解里人之惑,则於是焉,必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战国策目录序曾巩刘向所定战国策叁十叁篇,崇文总目称十一篇者阙。臣访之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正其误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後战国策叁十叁篇复完。叙曰:向叙此书,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後,谋诈用,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乱;其说既美矣。卒以谓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则可谓惑於流俗,而不笃於自信者也。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独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後世之所不可为哉?亦将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叁王之治,其变固殊,其法固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後,未尝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岂好为异论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谓不惑於流俗而笃於自信者也。战国之游士则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乐於说之易合。其设心,注意,偷为一切之计而已。故论诈之便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卒至苏秦、商鞅、孙膑、吴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诸侯及秦用之者,亦灭其国。其为世之大祸明矣;而俗犹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时适变,为法不同,而考之无疵,用之无弊。故古之圣贤,未有以此而易彼也。或曰:“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此书之不泯,其可乎?”对曰:“君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说于天下,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後以禁则齐;使後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後以戒则明;岂必灭其籍哉?放而绝之,莫善於是。是以孟子之书,有为神农之言者,有为墨子之言者,皆着而非之。至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楚之起,二百四十五年之间,载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废也。”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或曰叁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编校史馆书籍臣曾巩序。

读孟尝君传王安石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游褒禅山记王安石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阳洞者,以其在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虽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後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什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於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於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於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於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余於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後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白鹿洞书院学规朱熹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右五教之目。尧、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学者学此而已。而其所以学之之序,亦有五焉,其别如左: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右为学之序。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若夫笃行之事,则自修身以至处事、接物,亦各有要,其别如左: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右修身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右处事之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右接物之要。熹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後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今人之为学者,则既反是矣。然圣贤所以教人之法,具存於经。有志之士,固当熟读、深思而问、辨之。苟知其理之当然,而责其身以必然,则夫规矩禁防之具,岂待他人设之,而後有所持循哉?近世於学有规,其待学者为已浅矣。而其为法,又未必古人之意也。故今不复以施於此堂,而特取凡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大端,条列如右,而揭之楣间。诸君其相与讲明遵守,而责之於身焉。则夫思虑云为之际,其所以戒谨而恐惧者,必有严於彼者矣。其有不然,而或出於此言之所弃,则彼所谓规者,必将取之,固不得而略也。诸君其亦念之哉!

※正气歌并序文天祥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於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何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叁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阒鬼火,春院天黑。牛骥同一早,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自辟易。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古文观止》:卷十 宋文

《古文观止》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选定的古代散文选本。该书是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一部供学塾使用的文学读本,此书是为学生编的教材,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镌版印刷。《古文观止》收自东周至明代的文章222篇,全书12卷,以收散文为主,兼取骈文。题名“观止”是指该书所选的都是名篇佳作。该书入选之文皆为语言精炼、短小精悍、便于传诵的佳作。衡文标准基本上兼顾到思想性与艺术性。在文章中间或末尾,选者有一些夹批或尾批,对初学者理解文章有一定帮助;体例方面一改前人按文体分类的习惯,而是以时代为经,以作家为纬。《古文观止》篇幅适当,所选的文章以汉唐二代为多,以散文为主,兼顾骈韵二体,既有长篇大论,又有精短美文,反映出编者眼光的细致和周到。它本身的鲜明特点与突出优势使它在问世后的300多年里,成为流行通俗、广为人知、有影响的初学古文选本,常作为私塾及学堂的启蒙读本。

卷十 宋文

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於两峰之间者,酿泉也。逢回路转,有亭翼然临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於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桨亦无穷也。

至於负者歌於涂,行者休於树,前者呼,後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秋声赋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於物也,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鼻;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笼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馀烈。夫秋,刑官也,於时为阴:又兵象也,於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祭石曼卿文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至於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於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着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於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樗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茺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乎旷野与荒城!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怠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尚飨!

泷冈阡表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於衣食,以长以教,俾至於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馀。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後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於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闲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於丧适然耳;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也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剑汝而立於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戍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後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早熟焉,故能详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於中者邪!呜呼!其心厚於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後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於孝;利虽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叁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叁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後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於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後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汝能安之,吾亦安矣。”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烈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叁世,故自嘉佑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於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叁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於後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五代史记一行传叙

呜呼!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廾,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

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安多出於乱世,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岂果无其人哉?虽曰干戈兴,学校废,而礼义衰,风俗隳坏,至於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尝无人也。吾意必有自负之士,世远去而不可见者。自古贤材有韫於中而不见於外,或穷居陋巷,委身草莽,虽颜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况世变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时乎!吾又以谓必有负材能,修节义,而沈沦於下,泯没而无闻者。求之传记,而乱世崩离,文字残缺,不可复得,然仅得者四五人而已。

处乎山林而群麋鹿,虽不足以为中道;然与其食人之禄,首而包羞,孰若无愧於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郑遨、张荐明。势利不屈其心,去就不违其义。吾得一人焉,曰石昂。苟利於君,以忠获罪,而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义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於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於此之时,能以孝弟自修於一乡,而风行乎天下者,犹或有之。然其事迹不着,而无可纪次;犹其名氏或因见於书者,吾亦不敢没,而其略可录者,示得一人焉,曰李自伦。作一行传。送徐无党南归序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於腐坏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於其间,而独异於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见之於言,是叁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於身者,无所获;施於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於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於事矣,不见於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於身矣,而不施於事,不见於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络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後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於事,况於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叁代秦汉以来,着书之士,多者至百馀篇,少者犹叁、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然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叁者同归於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於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於人。既去,而与群士试於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於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辨奸论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着。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

夫面垢不忘先,衣垢不忘,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祸之至於此哉!不然,于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送石昌言北使引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後渐长,亦稍佑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後十馀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以壮大,乃能感悔,摧折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问,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心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

今十馀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庭,建大旆,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於昌言独自有感也。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

往年彭任从富公使还,为我言曰:“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也;中类之人不测也,故或至於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壮士大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日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况於夷狄!请以为赠。留侯论

迸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於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刀,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於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於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句践之困於会稽,而归臣妾於吴者,叁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馀,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不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以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於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古文观止》:卷九 唐宋文

《古文观止》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选定的古代散文选本。该书是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一部供学塾使用的文学读本,此书是为学生编的教材,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镌版印刷。《古文观止》收自东周至明代的文章222篇,全书12卷,以收散文为主,兼取骈文。题名“观止”是指该书所选的都是名篇佳作。该书入选之文皆为语言精炼、短小精悍、便于传诵的佳作。衡文标准基本上兼顾到思想性与艺术性。在文章中间或末尾,选者有一些夹批或尾批,对初学者理解文章有一定帮助;体例方面一改前人按文体分类的习惯,而是以时代为经,以作家为纬。《古文观止》篇幅适当,所选的文章以汉唐二代为多,以散文为主,兼顾骈韵二体,既有长篇大论,又有精短美文,反映出编者眼光的细致和周到。它本身的鲜明特点与突出优势使它在问世后的300多年里,成为流行通俗、广为人知、有影响的初学古文选本,常作为私塾及学堂的启蒙读本。

卷九 唐宋文

桐叶封弟辨迸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於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於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弟者为之王,其得圣乎?

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於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耶!是直小丈夫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捕蛇者说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人,无御之者。然得而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镂疠,去死肌,杀叁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叁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於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如何?”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叁世居是乡,积於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饿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叁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即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馀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於是蛇者乎!笔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种树郭橐驼传

冰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以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而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雠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尔植,督尔获,蚤缲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安吾性耶?故病且殆。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周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梓人传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门,愿隙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禄叁倍;作於私家,吾收其宜大半焉。

他日入其宜,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後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群工,成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於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於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後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於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於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上,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役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於堵,而绩於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下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後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於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余谓梓人之道类於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钴潭西小邱记

得西山後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邱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於溪;其冲然列而上者,若罴之登於山。邱之小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

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予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邱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邱之胜,致之澧镐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於石,所以贺兹邱之遭也。

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予未信之。

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游,游於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袁家渴记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叁,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石楠、、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於世。其地世主袁氏,故以名焉。

琵琶行并序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船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於江湖间。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学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叁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後绿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戈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结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人秋月白。

沈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叁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鹃啼血猿哀鸣杜。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砍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与元微之书四月十日夜,乐天白: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叁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於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仆初到浔阳时,有熊孺登来,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札,上报疾状,次叙病心,终论平生交分。且云:“危之际,不暇及他,惟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悲哉!微之於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闻仆左降诗,云: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且置是事,略叙近怀。

仆自到九江,已涉叁载,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无恙。长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诸院孤小弟六、七人,提挈同来。昔所牵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饥饱:此一泰也。

江州风候稍凉,地少瘴疠,乃至蛇虺蚊蚋,虽有甚稀。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其馀食物,多类北地。仆门内之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亦可自给,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仆去年秋始游卢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置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馀竿;青萝为墙垣,白石为桥道;流水周於舍下,飞泉落於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殚记。每一独往,动弥旬日,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惟忘归,可以终老:此叁泰也。

计足下久得仆书,必加忧望;今故录叁泰,以先奉报。其馀事况,条写如後云云。

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封题之时,不觉欲曙。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生。馀习所牵,便成叁韵云:

“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後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

微之,微之!此夕此心,君知之乎!

乐天顿首

岳阳楼记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於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於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扁跃金,静影沈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後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谏院题名记

迸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无不得谏者。汉兴以来,始置官。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後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於名者,犹汲汲於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

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於版,光恐久而漫灭。嘉佑八年,刻於石。後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呜呼!可不惧哉!

训俭示康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华靡,自为乳儿,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辄羞赧弃去之。二十忝科名,闻喜宴独不戴花。同年曰:“君赐不可违也。”乃簪一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矫俗干名,但顺吾性而已。

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美。人皆嗤吾固陋,吾不以为病。应之曰:孔子称“与其不逊也宁固”;又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又曰“士志於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古人以俭为美德,今人乃以俭相诟病。嘻,异哉!

近岁风俗尤为侈靡,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吾记天圣中,先公为群牧判官,客至未尝不置酒,或叁行、五行,多不过七行。酒酤於市,果止於梨、栗、枣、柿之类;肴止於脯醢、菜羹,器用瓷漆。当时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会数而礼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内法,果、肴非远方珍异,食非多品,器皿非满案,不敢会宾友,常数月营聚,然後敢发书。苟或不然,人争非之,以为鄙吝。故不随俗靡者盖鲜矣。嗟乎!风俗颓敝如是,居位者虽不能禁,忍助之乎!

又闻昔李文靖公为相,治居第於封丘门内,厅事前仅容旋马,或言其太隘。公笑曰:“居第当传子孙,此为宰相厅事诚隘,为太祝奉礼厅事已宽矣。”参政鲁公为谏官,真宗遣使急召之,得於酒家,既入,问其所来,以实对。上曰:“卿为清望官,奈何饮於酒肆?”对曰:“臣家贫,客至无器皿、肴、果,故就酒家觞之。”上以无隐,益重之。张文节为相,自奉养如为河阳掌书记时,所亲或规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虽自信清约,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公宜少从众。”公叹曰:“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不能?顾人之常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於今日,家人习奢已久,不能顿俭,必致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呜呼!大贤之深谋远虑,岂庸人所及哉!

御孙曰:“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由俭来也。夫俭则寡欲:君子寡欲,则不役於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则能谨身节用,远罪丰家。故曰:“俭,德之共也。”侈则多欲: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枉道速祸;小人多欲则多求妄用,败家丧身;是以居官必贿,居乡必盗。故曰:“侈,恶之大也。”

昔正考父粥以口;孟僖子知其後必有达人。季文子相叁君,妾不衣帛,马不食粟,君子以为忠。管仲镂簋朱、山藻,孔子鄙其小器。公叔文子享卫灵公,史知其及祸;及戍,果以富得罪出亡。何曾日食万钱,至孙以骄溢倾家。石崇以奢靡夸人,卒以此死东市。近世寇莱公豪侈冠一时,然以功业大,人莫之非,子孙习其家风,今多穷困。其馀以俭立名,以侈自败者多矣,不可遍数,聊举数人以训汝。汝非徒身当服行,当以训汝子孙,使知前辈之风俗云。鲁仲连义不帝秦

王陵攻邯郸,少利,益发卒佐陵,陵亡五校,乃以王代王陵。赵王使平原君求救於楚,楚王使春申君将兵救赵。魏王亦使将军晋鄙将兵十万救救。秦王使谓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诸侯敢救之者,吾己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遣人止晋鄙留兵壁邺,名为救赵,实挟两端。又使将军新垣衍闲入邯郸,因平原君说赵王,欲共尊秦为帝,以却其兵。

齐人鲁仲连在邯郸,闻之,往见新垣衍,曰:“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彼即肆然而为帝於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不愿为之民也!且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先生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叁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献之於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奈何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卒就脯醢之地乎?且秦无已而帝,则将行其天子之礼,以号令於天下;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新垣衍起,再拜,曰:“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矣!”

义田记

范文正公,苏人也,平生好施与,择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

方贵显时,置负郭常稔之田千亩,号曰义田,以养济群族之人。日有食,岁有衣,嫁娶婚葬,皆有赡。择族之长而贤者主其计,而时其出纳焉。日食人一升,岁衣人一缣,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叁十千,娶妇者叁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数,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岁入给稻八百斛;以其所入,给其所聚,沛然有馀而无穷。仕而家居俟代者与焉;仕而居官者罢其给。此其大较也。

初公之未贵显也,尝有志於是矣,而力未逮者叁十年。既而为西帅,及参大政,於是始有禄赐之入,而终其志。公既殁,後世子孙修其业,承其志,如公之存也。公既占充禄厚,而贫络其身。殁之日,身无以为敛,子无以为丧,惟以施贫活族之义,遗其子而已。

昔晏平仲敝车羸马,桓子曰:“是隐君之赐也。”晏子日:“自臣之贵,父之族,无不乘车者;母之族,无不足於衣食者;妻之族,无冻馁者;齐国之士,待臣而举火者,叁百馀人。如此而为隐君之赐乎?彰君之赐乎?”於是齐侯以晏子之觞而觞桓子。予尝爱晏子好仁,齐侯知贤,而桓子服义也。又爱晏子之仁有等级,而言有次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後及其疏远之贤。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晏子为近之。观文正之义,贤於平仲,其规模远举又疑过之。

呜呼!世之都叁公位,享万锺禄,其邸第之雄,车舆之饰,声色之多,妻孥之富,止乎一己;而族之人不得其门而入者,岂少哉!况於施贤乎!其下为卿大夫,为士,廪稍之充,奉养之厚,止乎一己;族之人瓢囊为沟中饥者,岂少哉?况於他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公之忠义满朝廷,事业满边隅,功名满天下,後必有史官书之者,予可略也。独高其义,因以遗於世云。

纵囚论

信义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刑入於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叁百馀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後者,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於人情哉?

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疲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於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叁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古文观止》:卷八 唐文

《古文观止》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选定的古代散文选本。该书是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一部供学塾使用的文学读本,此书是为学生编的教材,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镌版印刷。《古文观止》收自东周至明代的文章222篇,全书12卷,以收散文为主,兼取骈文。题名“观止”是指该书所选的都是名篇佳作。该书入选之文皆为语言精炼、短小精悍、便于传诵的佳作。衡文标准基本上兼顾到思想性与艺术性。在文章中间或末尾,选者有一些夹批或尾批,对初学者理解文章有一定帮助;体例方面一改前人按文体分类的习惯,而是以时代为经,以作家为纬。《古文观止》篇幅适当,所选的文章以汉唐二代为多,以散文为主,兼顾骈韵二体,既有长篇大论,又有精短美文,反映出编者眼光的细致和周到。它本身的鲜明特点与突出优势使它在问世后的300多年里,成为流行通俗、广为人知、有影响的初学古文选本,常作为私塾及学堂的启蒙读本。

卷八 唐文

师说

迸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後,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迸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於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於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於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遗,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叁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於弟子,闻道有先後,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於时,请与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进学解柄子先生,晨入太学,召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毁於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於六艺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於业,可谓勤矣。

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谓有劳矣。

沈浸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於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学,勇於敢为。长通於方,左右俱宜:先生之於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於人,私不见助於友。跋前踬後,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叁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细木为桷。栌侏儒,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鲍,杂进巧拙,纡馀为姘,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宏。逃谗於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於世何如也?

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於用,行虽修而不显於众。犹且月费俸钱,岁糜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苓也。”圬者王承福传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叁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衣食,馀叁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市与帛。必蚕绩而後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後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无傀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叁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富贵难守,薄宝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於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石可为也。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於世者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甭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叁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後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於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与相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北得软脚病,往往而遽。”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馀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於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於伊之上,以待馀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邪!其不知心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祭鳄鱼文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奏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烈山泽,罔绳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後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闲,尚皆弃之,以与蛮九楚越,况潮岭海之闲,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

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抗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耶?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久至也。今与鳄鱼约:尽叁日,其率丑类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叁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张中丞传後叙

元和二年四月十叁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後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於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公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且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於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馀,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於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於汴、徐二府,屡道於两州间,亲祭於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

南霁云之乞救於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之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馀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屠,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於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馀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馀,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书读不过叁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後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後於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

“嵩,贞元初死於亳、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古文观止》:卷七 六朝唐文

《古文观止》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选定的古代散文选本。该书是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一部供学塾使用的文学读本,此书是为学生编的教材,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镌版印刷。《古文观止》收自东周至明代的文章222篇,全书12卷,以收散文为主,兼取骈文。题名“观止”是指该书所选的都是名篇佳作。该书入选之文皆为语言精炼、短小精悍、便于传诵的佳作。衡文标准基本上兼顾到思想性与艺术性。在文章中间或末尾,选者有一些夹批或尾批,对初学者理解文章有一定帮助;体例方面一改前人按文体分类的习惯,而是以时代为经,以作家为纬。《古文观止》篇幅适当,所选的文章以汉唐二代为多,以散文为主,兼顾骈韵二体,既有长篇大论,又有精短美文,反映出编者眼光的细致和周到。它本身的鲜明特点与突出优势使它在问世后的300多年里,成为流行通俗、广为人知、有影响的初学古文选本,常作为私塾及学堂的启蒙读本。

卷七 六朝唐文

陈情表

臣密言:

臣以险,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甭苦,至於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独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後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於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事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馀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於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馀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於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於所遇,暂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於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後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笔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後之览者,亦将有感於斯文。

归去来辞

遍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叁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遍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於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乎矣!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桃花源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馀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後遂无问津者。

五柳先生传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尝着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有言:“不戚戚於贫贱,不汲汲於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梆天氏之民欤!

水经江水注

江水又东,迳广溪峡,斯乃叁峡之首也。峡中有瞿塘、黄龛二汉滩,其峡盖自禹凿以通江,郭景纯所谓巴东之峡,夏后疏凿者也。

江水又东,迳巫峡,杜宇所凿以通江水也。江水历峡东,迳新崩滩。此山汉和帝永元十二年崩,晋太元二年又崩。当崩之日,水逆流百馀里,涌起数十丈。今滩上有石,或圆如箪,或方似屋,若此者甚众,皆崩崖所陨,致怒湍流,故谓之“新崩滩”。其颓崖所馀,比之诸岭,尚为竦桀。其下十馀里,有大巫山,非惟叁峡所无,乃当抗峰岷、峨,偕岭衡、疑。其翼附群山,并概青云,更就霄汉,辨其优劣耳。西,即巫山者也。其间首尾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

自叁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於夏水襄陵,沿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青倒影。绝多生柽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叁峡巫峡长,猿鸣叁声泪沾裳!”

江水自建平至东界峡,盛弘之谓之空泠峡。峡甚高峻,即宜都、建平二郡界也。其间远望,势交岭表,有五六峰,参差互出。有奇石,如二人像,攘袂相对。俗传两郡督邮争界於此。江水历峡,东迳宜昌县之插下。

江水又东,迳流头滩。其水并峻急奔暴,鱼所不能游,行者常苦之,其歌曰:“滩头白勃坚相持,倏忽沦没别无期。”袁山松曰:“自蜀至此,五千馀里;下水五日,上水百日也。”

江水又东,迳宜昌县北,—县治,江之南岸也。北临大江,与夷陵相对。江水又东,迳狼尾滩,而历人滩。袁山松曰:“二滩相去二里。人滩,水至峻峭。南岸有青石,夏没冬出,其石,数十步中,悉作人面形,或大或小;其分明者,须发皆具:因名曰人滩也。”

江水又东,迳黄牛山,下有滩名曰黄牛滩。南岸重岭叠起,最外高崖间有石,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既人迹所绝,莫得究焉。此既高,加以江湍纡洄,虽途迳信宿,犹望见此物,故行者谣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叁朝叁暮,黄牛如故。”言水路纡深,回望如一矣。江水又东,迳西陵峡。宜都记曰:“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百许里,山水纡曲,而两岸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绝壁或十许丈,其石采色形容,多所像类。林木高茂,略尽冬春。猿鸣至清,山谷传响,泠泠不绝。”所谓叁峡,此其一也。山松言:“常闻峡中水疾,书记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之美也。及余来践跻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闻之不如亲见矣。其叠秀峰,奇构异形,固难以辞叙。林木萧森,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仰瞩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目所履历,未尝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於千古矣。”谏太宗十思疏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治,虽在下愚,知其不可,而况於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着,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岂其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馀,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胡越之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震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所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而下百川;乐盘游,则思叁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为徐敬业讨武檄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私,阴图後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於翟,陷吾君於聚。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在别宫;贼之宗盟,委以重任。鸣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子。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叁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鲍等或居汉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於话言,或受顾命於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坯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後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滕王阁序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叁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启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幨帷暂驻。十旬休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时维九月,序属叁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於上路,访风景於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虹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吟俯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於中天,极娱游於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於日下,指吴会於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於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於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犹相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叁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於百龄,奉晨昏於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锺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鸣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邱墟。临别赠言,幸承恩於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於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皆绿,草色入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阿房宫赋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叁百馀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於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姘。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叁十六年。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闲。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於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於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於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於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叁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後人而复哀後人也。

原道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於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後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於其口,而又笔之於其书。噫!後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迸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叁。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迸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後为之衣;饥,然後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後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後;为之乐,以宣其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於叁代之後,不见黜於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於叁代之前,不见正於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於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之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於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享。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杂说一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於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陵谷,云亦灵怪矣哉。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杂说四

世有伯乐,然後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辱於奴隶人之手,骈死於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都督阎公之雅望,启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幨帷暂驻,晴空,070822

落霞与孤骛齐飞,晴空,070822

徐孺下陈蕃之榻,晴空,070822

处涸辙而犹-〉处涸辙犹相欢,晴空,070822

扶摇可接,晴空,070822

敢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晴空,070822

《古文观止》:卷六 汉文

《古文观止》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选定的古代散文选本。该书是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一部供学塾使用的文学读本,此书是为学生编的教材,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镌版印刷。《古文观止》收自东周至明代的文章222篇,全书12卷,以收散文为主,兼取骈文。题名“观止”是指该书所选的都是名篇佳作。该书入选之文皆为语言精炼、短小精悍、便于传诵的佳作。衡文标准基本上兼顾到思想性与艺术性。在文章中间或末尾,选者有一些夹批或尾批,对初学者理解文章有一定帮助;体例方面一改前人按文体分类的习惯,而是以时代为经,以作家为纬。《古文观止》篇幅适当,所选的文章以汉唐二代为多,以散文为主,兼顾骈韵二体,既有长篇大论,又有精短美文,反映出编者眼光的细致和周到。它本身的鲜明特点与突出优势使它在问世后的300多年里,成为流行通俗、广为人知、有影响的初学古文选本,常作为私塾及学堂的启蒙读本。

卷六 汉文

贾谊过秦论上

秦孝公据肴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而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齐、楚、宋、卫、中山之众。於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绥、翟景、苏厉、栾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於是从散,争割地而赂秦。秦有馀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馀烈,振长策而驭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捶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而报怨。於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後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馀威震於殊俗。然而陈涉,牖绳枢之子,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嬴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肴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於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棘矜,非於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沆於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矣;然後以六合为家,肴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曹错论贵粟疏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无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馀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遍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贫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农,不农则不地着;不地着则离乡轻家,民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犹不能禁也。夫寒之於衣,不待轻;饥不得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居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於农桑,薄俺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夫珠玉金银,饥火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北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於地,长时,聚於市,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旦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征暴赋,赋敛不时,朝今而暮当具。有者,半价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於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嬴,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有仟伯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於贵粟。贵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馀者也。取於有馀,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馀,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於民心,所补者叁: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叁曰劝农功。

今令民大车骑马匹者,复卒叁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於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於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於边,以受爵免罪,不过叁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长门赋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笔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真悫之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飘飘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闰兮,举帷幄之;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

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於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於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而似钟音。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栌兮,委参差以糠梁。时彷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以哀号兮,孤雌於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於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按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昂。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履起而彷徨。榆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香。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於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马援戒兄子严敦书援兄子严、敦,并喜讥议,而通轻侠客。援前在交趾,还书诫之日:“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好论议人长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恶之甚矣,所以复言者,施衿结,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讫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将下车辄切齿,州郡以为言,吾常为寒心,是以不愿子孙效也。”

苏武传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稍迁,至移中厩监。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後十馀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相当。天汉元年,且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尽遍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

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馀人俱。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与昆邪王俱降汉,後随浞野侯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後月馀,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馀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归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後虽复欲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於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野鼠去实而食之。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於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纺缴,檠弓弩於王爱之,给其衣食。叁岁馀,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王死後,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馀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效死於前!”陵见甚至诚,喟然叹曰:“嗟呼!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於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然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卿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後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过。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於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於匈奴,功显於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其馀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常惠後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戒子书

吾家旧贫,不为父母群弟所容,去役之吏,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域;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得意者咸从捧手,有所授焉。遂博稽六艺,粗览传记,时○书纬术之奥。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假田播殖,以娱朝夕。

遇阉尹擅势,坐党禁锢:十有四年,而蒙赦令。举贤良方正、有道,辟大将军叁司府,公车再召。比牒并名,早为宰相。惟彼数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吾自忖度,无任於此;但念述先圣之玄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故闻命罔从。而黄巾为害,萍浮南北,复归邦乡。入此岁来,已七十矣。宿素衰落,仍有失误。案之礼典,便合传家。今我告尔以老,归尔以事;将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自非拜国君之命,问族亲之忧,展敬坟墓,观省野物,胡尝扶杖出门乎?家事大小,汝一承之。

咨!尔茕茕一夫,曾无同生相依。其勖求君子之道,研钻勿替;敬慎威仪,以近有德。显誉成於僚友,德行立於已志。若致声称,亦有荣於所生。可不深念邪?可不深念邪?

吾虽无绂冕之绪,颇有让爵之高;自桨以论赞之功,庶不遗後人之羞。末所愤愤者,徒以亡亲坟垄未成;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於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日西方暮,其可图乎?

家今差多於昔,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饮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恨。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

典论论文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於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今之文人:鲁国孔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元瑜、汝南应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於学无所遗,於辞无所假,咸自以骋骥於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扒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而作论文。

王粲长於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於他文,未能称是。琳、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於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於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扒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见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於後。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於寒,富贵则流於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於上,体貌衰於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着论,成一家言。

与吴质书

二月叁日,丕白: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叁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昔年疾疫,亲故多罹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着中论二十馀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後,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着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诗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於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於所善,古人无以远过。

昔伯牙绝弦於锺期,仲尼覆醢於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隽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後生可畏,来者难诬。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叁十馀;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否?东望於邑,裁书叙心。丕白。

与杨德祖书

植白: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於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於汉南,孔璋鹰扬於河朔,伟长擅名於青土,公干振藻於海隅,德琏发迹於此魏,足下高视於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於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闲於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前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锺其不失听,於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後世之嗤余也。

世人之着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後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

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於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於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於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於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叁王,五霸於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乎?人各有好尚:兰芷荪蕙之芳,众所好,而海畔有逐臭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

今往仆少小所着辞赋一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於名山,将以传之於同好。此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书不尽怀!植白。诸葛亮前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叁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於内;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於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爆中府中,俱为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篇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於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後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於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阳,苟全性命於乱世,不求闻达於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叁顾臣於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後值倾覆,受任於败军之际,奉命於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勤,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叁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於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於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戮允等,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课,以谘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云。

诸葛亮後出师表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贼,才弱敌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於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於西,又务於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

斑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人然陟险被创,危然後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计,殊绝於人,其用兵也,拂孙吴;然困於南阳,险於乌巢,危於祁连,逼於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後伪定一时尔。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叁也。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策任夏侯,而夏侯败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自臣到汉中,中间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馀人,突将无前,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馀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叁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此臣之未解五也。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早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於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然後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後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料。臣鞠躬尽瘁,死而後已。至於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古文观止》:卷五 管晏列传

《古文观止》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选定的古代散文选本。该书是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一部供学塾使用的文学读本,此书是为学生编的教材,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镌版印刷。《古文观止》收自东周至明代的文章222篇,全书12卷,以收散文为主,兼取骈文。题名“观止”是指该书所选的都是名篇佳作。该书入选之文皆为语言精炼、短小精悍、便于传诵的佳作。衡文标准基本上兼顾到思想性与艺术性。在文章中间或末尾,选者有一些夹批或尾批,对初学者理解文章有一定帮助;体例方面一改前人按文体分类的习惯,而是以时代为经,以作家为纬。《古文观止》篇幅适当,所选的文章以汉唐二代为多,以散文为主,兼顾骈韵二体,既有长篇大论,又有精短美文,反映出编者眼光的细致和周到。它本身的鲜明特点与突出优势使它在问世后的300多年里,成为流行通俗、广为人知、有影响的初学古文选本,常作为私塾及学堂的启蒙读本。

卷五 管晏列传

避仲夷吾者,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避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叁仕叁见逐於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叁战叁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於齐,有封邑者十馀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於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於柯之会,桓公欲背曹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於公室,有叁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於诸侯。後百馀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叁世显名於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於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于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於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後,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着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及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後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货殖列传序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夫山西饶材、竹、谷、、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梓、姜、桂、金、、连、丹、沙、犀、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奇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徵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徵贵,贵之徵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邦?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叁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馀,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於营丘,地泻卤,人民寡。於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至而辐奏。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

“其後: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叁归,位在陪臣,富於列国之君。是以齐富至於威宣也。故曰:「仓廪实而佑礼节。衣食足而佑荣辱。」

“礼生於有,而废於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报任少卿书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於接物,推贤进士气为务;意气勤勤垦垦,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书辩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於欲利,悲莫痛於伤心,行莫丑於辱先,而诟莫大於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於宦竖,莫不伤气,况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庭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隽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穴之士;外之,又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又不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於此矣。乡者,仆亦常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茸之中,乃欲卯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材,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胡,卯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馀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徵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後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於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闲,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为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楚受辱,其次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於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幽於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己至此,言不辱者,所谓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牖里;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阴,王也,受械於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於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关叁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已稍陵夷,至於鞭之闲,乃欲吊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於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不表於後也。迸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叁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於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叁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着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之臣,宁得自引深藏穴邪!笔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今虽欲自雕曼辞以自解,无益,於俗不信,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

荆轲传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於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荆轲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其後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於野王。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荆轲游於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於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於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燕太子丹者,故尝质於赵,而秦王政生於赵,其少时与丹。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於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後秦日出兵山栋,以伐齐楚叁晋,稍蚕食诸侯,且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肴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馀。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之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居有闲,秦将樊於期得罪於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於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叁晋,南连齐楚,北购於单于,其後乃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於此也。夫樊将军穷困於天下,归身於丹,丹终不以迫於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後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於垆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沈,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於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於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於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後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於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於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闲,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後许诺。於是尊荆轲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闲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不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抽,右手其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拊)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叁杀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歌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目,发尽上指冠。於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於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匣,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於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竖),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秦王,不中,中铜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於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欠。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於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於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後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後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於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於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大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将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於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杀)之,乃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扑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於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廉颇蔺相如列传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於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王问:“何以知之?”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曰:「夫赵而燕弱,而君幸於赵王,故燕王欲结於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於是王君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而赵弱,不可不许。”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赵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秦之,不可。於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於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特以诈佯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於庭,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可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舍。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迳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後,乃设九宾礼於庭,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臣诚恐见欺於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且秦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熟计议之!”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得璧也,而绝秦赵之;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於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其後秦伐赵,拔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秦王使使者赵王,欲与王为好会於西河外渑池。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之礼毕,还,不过叁十日;叁十日不还,则请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缶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於是相如前进缶,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缶。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於是赵王不怿,为一击缶;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击缶。”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加胜於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於是舍人相如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从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於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彼吾念之,秦之所以不加兵於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後私雠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为刎颈之交。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