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一百八回 兼六国混一舆图号始皇建立郡县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一百八回 兼六国混一舆图号始皇建立郡县

话说王翦代李信为大将,率军六十万,声言伐楚。项燕守东冈以拒之,见秦兵众多,遣使驰报楚王,求添兵助将。楚王复起兵二十万,使将军景骐将之,以助项燕。却说王翦兵屯于天中山,连营十余里,坚壁固守,项燕日使人挑战,终不出。项燕曰:“王翦老将,怯战固其宜也。”王翦休士洗沐,日椎牛设飨,亲与士卒同饮食。将吏感恩,愿为郊力,屡屡请战,辄以醇酒灌之。如此数月,士卒日间无事,惟投石、超距为戏。按范蠡《兵法》:投石者,用石块重十二斤,立木为机发之,去三百步为胜,不及者为负;其有力者,能以手飞石,则多胜一筹。超距者,横木高七八尺,跳跃而过,以此赌胜。王翦每日使各营军史,默记其胜负,知其力之强弱。外益收敛为自守之状,不许军人以楚界樵采。获得楚人,以酒食劳之放还。相持岁余,项燕终不得一战,以为王翦名虽伐楚,实自保耳,遂不为战备。

王翦忽一日大享将士,言:“今日与诸君破楚。”将士皆磨拳擦掌,争先奋勇。乃选骁勇有力者,约二万人,谓之壮士,别为一军,为冲锋。而分军数道,吩咐楚军一败,各自分头略地。项燕不意王翦猝至,仓皇出战。壮士蓄力多时,不胜技痒,大呼陷阵,一人足敌百人。楚兵大败,屈定战死。项燕与景骐率败兵东走,翦乘胜追逐,再战于永安城,复大败之。遂攻下西陵,荆襄大震。王翦使蒙武分军一半,屯于鄂渚,传檄湖南各郡,宣布秦王威德。自率大军径趋淮南,直捅寿春;一面遣人往咸阳报捷。项燕往淮上募兵未回,王翦乘虚急攻,城遂破。景骐自刎于城楼,楚王负刍被虏。秦王政发驾亲至樊口受俘,责负刍以弑君之罪,废为庶人。命王翦合兵鄂渚,以收荆襄,于是湖湘一带郡县,望风惊溃。

再说项燕募得二万五千人,来至徐城,适遇楚王之同母弟昌平君逃难奔来,言:“寿春已破,楚王掳去,不知死活。”项燕曰:“吴、越有长江为限,地方千余里,尚可立国。”乃率其众渡江,奉昌平君为楚王,居于兰陵,缮兵城守。

再说王翦已定淮北、淮南之地,谒秦王于鄂渚。秦王夸奖其功,然后言曰:“项燕又立楚王于江南,奈何?”王翦曰:“楚之形势,在于江淮。今全淮皆为吾有,彼残喘仅存,大兵至,即就缚耳。何足虑哉。”秦王曰:“王将军年虽老,志何壮也!”明日,秦王驾回咸阳,仍留王翦兵,使平江南。王翦令蒙武造船于鹦鹉洲。逾年船成,顺流而下,守江守士不能御,秦兵遂登陆。留兵十万屯黄山,以断江口。大军自朱方进围兰陵,四面列营,军声震天。凡夫椒山、君山、荆南山诸处,兵皆布满,以绝越中救兵。项燕悉城中兵,战于城下。初合,秦兵稍却。王翦驱壮士分为左右二队,各持短兵,大呼突入其阵。蒙武手斩裨将一人,复生擒一人,秦兵勇气十倍。项燕复大败,奔入城中,筑门固守。王翦用云梯仰攻,项燕用火箭射之,烧其梯。蒙武曰:“项燕釜中之鱼也。若筑垒与城齐,周围攻急;我众彼寡,守备不周,不一月,其城必破。”王翦从其计,攻城愈急。昌平君亲自巡城,为流矢所中,军士扶回行宫,夜半身死。项燕泣曰:“吾所以偷生在此,为芈氏一脉未绝也。今日尚何望乎?”乃仰天长号者三,引剑自刎而死。城中大乱,秦兵遂登城启门,王翦整军而入,抚定安民。遂率大军南下,至于锡山,军士埋锅造饭,掘地得古碑,上刻有十二字云:

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清。

王翦召土人问之,言:“此山乃惠山之东峰,自周平王东迁于雒,此山遂产铅锡,因名锡山。四十年来,取用不竭。近日出产渐少。此碑亦不知何人所造。”王翦叹曰:“此碑出露,天下从此渐宁矣!岂非古人先窥其定数,故埋碑以示后乎?今后当名此地为无锡。”今无锡县名,实始于此。王翦兵过姑苏,守臣以城降。遂渡浙江,略定越地。越王子孙,自越亡以后,散处甬江天台之间,依海而居,自称君长,不相统属。至是,闻秦王威德,悉来纳降。王翦收其舆图户口,飞报秦王;并定豫章之地,立九江、会稽二郡。楚祝融之祀遂绝。此秦王政二十四年事也。按楚自周桓王十六年,武王熊通,始强大称王。自此岁岁并吞小国,五传至庄王旅始称霸。又五传至昭王珍,几为吴灭。又六传至威王商,兼有吴越,于是江淮尽属于楚,几占天下之半,怀王槐任用奸臣靳尚,见欺于秦,始渐衰弱。又五传至负刍,而国并于秦。史臣有赞云:

鬻熊之嗣,肇封于楚;通王旅霸,大开南土。子围篡嫡,商臣弑父;天祸未悔,凭奸自怙。昭困奔亡,怀迫囚苦,襄烈遂衰,负刍为虏。

王翦灭楚,班师回咸阳,秦王赐黄金千镒。翦告老,仍归频阳。秦王乃拜其子王贲为大将,攻燕王于辽东。秦王命之曰:“将军若平辽东,乘破竹之势,便可收代,无烦再举。”王贲兵渡鸭绿江,围平壤城,破之,虏燕王喜,送入咸阳,废为庶人。按燕自召公肇封,九世至惠侯,而周厉王奔彘,八传至庄公,而齐桓公伐山戎,为燕辟地五百里,燕始强大。又十九传至文公,而苏秦说以“合从”之术,其子易王始称王,列于七国。易王传哙,为齐所灭。哙子昭王复国,又四传至喜而国亡。史臣有赞云:

召伯治陕,甘棠怀德;易王僭号,齿于六国。哙以懦亡,平以强获;一谋不就,辽东并失。传四十三,年八九伯;姬姓后亡,召公之泽。

王贲既灭燕,遂移师西攻代。代王嘉兵败,欲走匈奴。贲追及于猫儿庄,擒而囚之。嘉自杀。尽得云中雁门之地。此秦王政二十五年事。按赵自造父仕周,世为周大夫。幽王无道,叔带奔晋,事晋文侯,始建赵氏。五世至赵夙,事献公。再传至赵衰,事文公。衰子盾事襄、成、景三公。晋主霸,赵氏世为霸佐。盾子朔中绝,朔子武复立。又二传至简子鞅,鞅传襄子毋卹,与韩魏三分晋国。毋卹传其姪桓子浣,浣传子籍,始称侯,谥烈。六传至武灵王而胡服,又四传至王迁被虏。而公子嘉自立为代王,守赵祀。嘉王代六年而国灭。自此六国遂亡其五,惟齐尚在。史臣有赞云:

赵氏之世,与秦同祖;周穆平徐,乃封造父。带始事晋,夙初有土;武世晋卿,籍为赵主。胡服虽强,内乱外侮;颇牧不用,王迁囚虏。云中六载,余焰一吐。

王贲捷书至咸阳,秦王大喜,赐王贲手书,略曰:

将军一出而平燕及代,奔驰二千余里,方之乃父①,劳苦功高,不相上下。虽然,自燕而齐,归途南北便道也。齐在,譬如人身尚缺一臂,愿以将军之余威,震电及之②。将军父子,功于秦无两!

王贲得书,遂引兵取燕山,望河间一路南行。

却说齐王建听相国后胜之言,不救韩、魏,每灭一国,反遣使入秦称贺。秦复以黄金厚赂使者,使者归,备述秦王相待之厚,齐王以为和好可恃,不修战备。及闻五国尽灭,王建内不自安,与后胜商议,始发兵守其西界,以防秦兵掩袭。却不提防王贲兵过吴桥,直犯济南。齐自王建即位,四十四年,不被兵革,下安于无事,从不曾演习武艺。况且秦兵强暴,素闻传说,今日数十万之众,如泰山般压将下来,如何不怕,何人敢与他抵对?工贲由历下淄川,迳犯临淄,所过长驱直捣,如入无人之境。临淄城中,百姓乱奔乱窜,城门不守。后胜束手无计,只得劝王建迎降。王贲兵不血刃,两月震之间,尽得山东之地。秦王闻捷,传令曰:“齐王建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今幸将士用命,齐国就灭。本当君臣俱戮,念建四十余年恭顺之情,免其诛死,可与妻子迁于共城,有司日给斗粟,毕其余生。后胜就本处斩首。”王贲奉命诛后胜,遣吏卒押送王建,安置共城。惟茅屋数间,在太行山下,四围皆松柏,绝无居人。宫眷虽然离散,犹数十口,只斗粟不敷,有司又不时给。王建止一子,尚幼,中夜啼饥,建凄然起坐,闻风吹松柏之声,想起在临淄时,何等富贵!今误听奸臣后胜,至于亡国,饥饿穷山,悔之何及!遂泣下不止,不数日而卒。宫人俱逃,其子不知所终。传言谓王建因饿而死,齐人闻而哀之,因为歌曰:

松耶柏耶?饥不可为餐。谁使建极耶?嗟任人之匪端!

后人传此为“松柏之歌”,盖咎后胜之误国也。按齐始祖陈定,乃陈厉公佗之子,于周庄王十五年,避难奔齐,遂仕齐,讳陈为田氏。数传至田桓子无宇,又再传至僖子乞,以厚施得民心,田氏日强。乞子桓弑齐君,又三传至太公和,遂篡齐称侯。又三传至威王而益强,称王号。又四传至王建而国亡矣。史臣有赞云:

陈完避难,奔于太姜;物莫两盛,妫替田昌。和始擅命,威遂称王。孟尝延客,田单救亡。相胜利贿,认贼为祥。哀哉王建,松柏苍苍。

时秦王政之二十六年也。

时六国悉并于秦,天下一统。秦王以六国曾并称王号,其名不尊;欲改称帝,昔年亦曾有东西二帝之议,不足以传后世,威四夷;乃采上古君号,惟三皇五帝,功德在三王之上,惟秦德兼三皇,功迈五帝,遂兼二号称“皇帝”。追尊其父庄襄王为太上皇。又以为周公作谥法,子得议父,臣得议君,为非礼;今后除谥法不用:“朕为始皇帝,后世以数计之,二世,三世,以至于百千万世,传之无穷。”天子自称曰:“朕”;臣下奏事称“陛下”。召良工琢和氏之璧为传国玺,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又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惟水能灭火,秦应水德之运,衣服旌旗皆尚黑。水数六,故器物尺寸,俱用六数。以十月朔为正月,朝贺皆于是月。“正”“政”音同,皇帝御讳不可犯,改“正”字音为“征”。征者,非吉祥之事,然出自始皇之意,人不敢言。

尉缭见始皇意气盈满,纷更①不休,私叹曰:“秦虽得天下,而元气衰矣!其能永乎?”与弟子王敖一夕遁去,不知所往。始皇问群臣曰:“尉缭弃朕而去,何也?”群臣皆曰:“尉缭佐陛下定四海,功最大,亦望裂土分封,如周之太公周公。今陛下尊号已定,而论功之典不行,彼失意,是以去耳。”始皇曰:“周室分茅之制,尚可行乎?”群臣皆曰:“燕、齐、楚、代,地远难周,不置王无以镇之。”李斯议曰:“周封国数百,同姓为多,其后子孙,自相争杀无已。今陛下混一海内,皆为郡县,虽有功臣,厚其禄俸,无尺土一民之擅,绝兵革之原②,岂非久安长治之术哉?”始皇从其议,乃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那三十六郡:

内史郡、汉中郡、北地郡、陇西郡、上郡、太原郡、河东郡、上党郡、云中郡、雁门郡、代郡、三川郡、邯郸郡、南阳郡、颖川郡、齐郡(即琊郡)、薛郡(即泗水郡)、东郡、辽西郡、辽东郡、上谷郡、渔阳郡、钜鹿郡、右北平郡、九江郡、会稽郡、鄣郡、闽中郡、南海郡、象郡、桂林郡、巴郡、蜀郡、黔中郡、南郡、长沙郡。

是时北边有胡患,故渔阳、上谷等郡,辖地最少,设戍镇守。南方水乡安靖,故九江、会稽等郡,辖地最多。皆出李斯调度。每郡置守尉一人,监御史一人。收天下甲兵,聚于咸阳销之,铸金人十二,每人重千石,置官庭中,以应“临洮长人”之瑞。徒天下豪富于咸阳,共二十万户。又于咸阳北坂,仿六国宫室,建造离官六所。又作阿房之宫。进李斯为丞相,赵高为郎中令。诸将帅有功者,如王贲、蒙武等,各封万户,其他或数千户,俱准其所入之赋,官为给之。于是焚书坑儒,游巡无度,筑“万里长城”以拒胡,百姓嗷嗷,不得卿生。及二世,暴虐更甚,而陈胜、吴广之徒,群起而亡之矣。史臣有《列国歌》曰:

东迁强国齐郑最,荆楚渐横开桓文,

楚庄宋襄和秦穆,迭为王霸得专征。

晋襄景悼称世霸,平哀齐景思代兴。

晋楚两衰吴越进,阖闾句践何纵横?

春秋诸国难尽数,几派源流略可寻。

鲁卫晋燕曹郑蔡,与吴姬姓同宗盟。

齐由吕尚宋商裔,禹后瑯越颛顼荆。

秦亦顼裔陈祖舜,许始太岳各有生。

及交战国七雄起,韩赵魏氏晋三分。

魏与韩皆周同姓,赵先造父同嬴秦。

齐吕改田即陈后,黄歇代楚熊暗倾。

宋亡于齐鲁入楚,吴越交胜总归荆。

周鼎既迁合从散,六国相随渐属秦。

髯仙读《列国志》,有诗云:

卜世虽然八百年,半由人事半由天。

绵延过历缘忠厚,陵替随波为倒颠。

六国媚秦甘北面,二周失祀恨东迁。

总观千古兴亡局,尽在朝中用佞贤。

注解:

①方之乃父:比你父亲。

②电及之:像雷电那样攻占它。

①纷更:更改。

②原:源。

(全书完)

《东周列国志》:第一百七回 献地图荆轲闹秦庭论兵法王翦代李信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一百七回 献地图荆轲闹秦庭论兵法王翦代李信

话说荆轲平日,常与人论剑术,少所许可①,惟心服榆次人盖聂,自以为不及,与之深结为友。至是,轲受燕太子丹厚恩,欲西入秦劫秦王,使人访求盖聂,欲邀请至燕,与之商议。因盖聂游踪未定,一时不能勾②来到。太子丹知荆轲是个豪杰,旦暮敬事,不敢催促。忽边人报道:“秦王遣大将王翦,北略地至燕南界。代王嘉遣使相约,一同发兵,共守上谷以拒秦。”太子丹大惧,言于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足下虽欲为燕计,岂有及哉?”荆轲曰:“臣思之熟矣!此行倘无以取信于秦王,未可得近也。夫樊将军得罪于秦,秦王购其首,黄金千斤,封邑万家。而督亢膏腴之地,秦人所欲。诚得樊将军之首,与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彼必喜而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丹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何忍杀之?若督亢地图,所不敢惜!”荆轲知太子丹不忍,乃私见樊於期曰:“将军得祸于秦,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殁,今闻购将军之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军将何以雪其恨乎?”樊於期仰天太息,流涕而言曰:“某每一念及秦政,痛彻心髓!愿与之俱死,恨未有其地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将军肯听之乎?”於期亟问曰:“计将安出?”荆轲踌躇不语。於期曰:“荆卿何以不言?”轲曰:“计诚有之,但难于出口。”於期曰:“苟报秦仇,虽粉骨碎身,某所不恤,又何出口之难乎?”荆轲曰:“某之愚计,欲前刺秦王,而恐其不得近也。诚得将军之首,以献于秦,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斫其胸,则将军之仇报,而燕亦得免于灭亡之患矣。将军以为何如?”樊於期卸衣偏袒,奋臂顿足,大呼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而恨其无策音也,今乃得闻明教。”即拔佩剑刎其喉,喉绝而颈未断,荆轲复以剑断之。有诗为证:

闻说奇谋喜欲狂,幽魂先已赴咸阳。

荆卿若遂屠龙计,不枉将军剑下亡。

荆轲使人飞报太子曰:“已得樊将军首矣!”太子丹闻报,驰车至,伏尸而哭极哀,命厚葬其身,而以其首置木函中。荆轲曰:“太子曾觅利匕首乎?”太子丹曰:“有赵人徐夫人匕首,长一尺八寸,甚利。丹以百金得之,使工人染以毒药。曾以试人,若出血沾丝缕,无不立死。装以待荆卿久矣!未知荆卿行期何日?”荆轲曰:“臣有所善客盖聂未至,欲俟之以为副。”太子丹曰:“足下之客,如海中之萍,未可定也。丹之门下,有勇士数人,惟秦舞阳为最,或可以副行乎?”荆轲见太子十分急切,乃叹曰:“今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此往而不返者也。臣所以迟迟,欲俟吾客,本图万全。太子既不能待,请行矣。”于是太子丹草就国书,只说献督亢之地并樊将军之首,俱付荆轲。以千金为轲治装。秦舞阳为副使,同行。临发之日,太子丹与相厚宾客知其事者,俱白衣素冠,送至易水之上,设宴饯行。高渐离闻荆轲入秦,亦持豚肩斗酒而至,荆轲使与太子丹相见,丹命入席同坐。酒行数巡,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歌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声甚哀惨,宾客及随从之人,无不涕泣,有如临丧。荆轲仰面呵气,直冲霄汉,化成白虹一道,贯于日中,见者惊异。轲复慷慨为羽声,歌曰: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嘘气兮成白虹!

其声激烈雄壮,众莫不瞋目奋励,有如临敌。于是太子丹复引卮酒,跪进于轲。轲一吸而尽,牵舞阳之臂,腾跃上车,催鞭疾驰,竟不反顾。太子丹登高阜以望之,不见而止,凄然如有所失,带泪而返。晋处士陶靖节有诗曰: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

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已,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左席击悲筑,右席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

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荆轲既至咸阳,知中庶子蒙嘉有宠于秦王,先以千金赂之,求为先容。蒙嘉入奏秦王曰:“燕王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于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以奉守先人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首,及献燕督亢之地图,燕王亲自函封,拜送使者于庭。今上卿荆轲,见在馆驿候旨,惟大王命之。”秦王闻樊於斯已诛,大喜,乃朝服,设九宾之礼,召使者至咸阳宫相见。

荆轲藏匕首于袖,捧樊於期头函,秦舞阳捧督亢舆地图匣,相随而进。将次升阶,秦舞阳面白如死人,似有振恐之状。侍臣曰:“使者色变为何?”荆轲回顾舞阳而笑,上前叩首谢曰:“一介秦舞阳,乃北番蛮夷之鄙人,生平未尝见天子,故不胜振慑①悚息,易其常度②。愿大王宽宥其罪,使得毕使于前。”秦王传旨,止许正使一人殿。左右叱舞阳下阶。秦王命取头函验之,果是樊於期之首,问荆轲:“何不早杀逆臣来献?”荆轲奏曰:“樊於期得罪天子,窜伏北漠,寡君悬千金之赏,购求得之,欲生致于大王;诚恐中途有变,故断其首,冀以稍纾大王之怒。”荆轲辞语从容,颜色愈和,秦王不疑。

时秦舞阳捧地图匣,俯首跪于阶下。秦王谓荆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来,与寡人观之!”荆轲从舞阳手中,取过图函,亲自呈上。秦王展图,方欲观看。荆轲匕首已露,不能掩藏,当下未免著忙。左手把秦王之袖,右手执匕首刺其胸,未及身。秦王大惊,奋身而起,袖绝。因那时五月初旬天气,所穿罗彀单衣,故易裂也。王座旁设有屏风,长八尺,秦王超而过之,屏风仆地。荆轲持终首在后紧追。秦王不能脱身,绕柱而走。原来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许持尺寸之兵,诸郎中宿卫之官,执兵戈者,皆陈列于殿下,非奉宣召,不敢擅自入殿。今仓卒变起,不暇呼唤。群臣皆以手共搏轲。轲勇甚,近者辄仆。有侍医夏无且,亦以药囊击轲,轲奋臂一挥,药囊俱碎。虽然荆轲勇甚,群臣没奈他何,却也亏著要打发众人,所以秦王东奔西走,不曾被荆轲拿住。秦正所佩宝剑,名“鹿卢”,长八尺,欲拔剑击轲,剑长,靶不能脱。有小内侍赵高急唤曰:“大王何不背剑而拔之?”秦王悟,依其言,把剑推在背后,前边便短,容易拔出。秦王勇力,不弱于荆轲,匕首尺余,止可近刺,剑长八尺,可以远击。秦王得剑在手,其胆便壮,遂直前来砍荆轲,断其左股。荆轲扑身倒于左边铜柱之旁,不能起立,乃举匕首以掷秦王。秦王闪开,那匕首在秦王耳边过去,直刺入右边铜柱之中,火光迸出。秦王复以剑击轲,轲以手接剑,三指俱落,连被八创。荆轲倚柱而笑,向秦王箕踞①骂曰:“幸哉汝也!吾欲效曹沫故事,以生劫汝,反诸侯侵地,不意事之不就,被汝幸免,岂非天乎!然汝恃强力,吞并诸侯,享国亦岂长久耶?”左右争上前攒杀之。秦舞阳在殿下,知荆轲动手,也要向前,却被郎中等众人击杀。此秦王政二十年事也。可惜荆轲受了燕太子丹多时供养,特地入秦,一事无成,不惟自害其身,又枉害了田光、樊於期、秦舞阳三人性命,断送燕丹父子,岂非剑术之不精乎?髯翁有诗云:

独提匕首入秦都,神勇其如剑术疏!

壮士不还谋不就,樊君应与觅头颅。

秦王心战目眩,呆坐半日,神色方才稍定。往视荆轲,轲双目圆睁,宛如生人,怒气勃勃。秦王惧,命取荆轲、秦舞阳之尸,及樊於期之首,同焚于市中,燕国从者皆枭首,分悬国门。遂起驾还内宫,宫中后妃闻变,俱前来问安,因置酒压惊称贺。有一胡姬,乃赵王宫人,秦王破赵,选入宫,善琴有宠,列在妃位。秦王使鼓琴解闷。胡姬援琴而奏之,其声曰:

罗縠单衣兮可裂而绝,八尺屏风兮可超而越。

鹿卢之剑兮可负而拔,嗤彼凶狡兮身亡国灭!

秦王爱其敏捷,赐缯绮一箧,是夜尽欢,因宿于胡姬之宫。后来胡姬生子,即胡亥也,是为二世皇帝。此是后话。次早,秦王视朝,论功行赏,首推夏无且,以黄金二百镒赐之。曰:“无且爱我,以药囊投荆轲也。”次唤小内侍赵高曰:“‘背剑而拔之’,赖汝教我。”亦赐黄金百镒。群臣中手搏荆轲者,视有伤轻重加赏。殿下郎中人等,击杀秦舞阳者,亦俱有赐。蒙嘉误为荆轲先容,凌迟处死,灭其家。蒙骜先已病死,其子蒙武,见为裨将,以不知情,特赦之。秦王怒气未息,乃益发兵,使王贲将之,助其父王翦攻燕。

燕太子丹不胜其愤,悉众迎战于易水之西。燕兵大败,夏扶、宋意皆战死。丹奔蓟城,鞠武被杀,王翦合兵围之,十月城破。燕王喜谓太子丹曰:“今日破国亡家,尽由于汝!”丹对曰:“韩、赵之灭,岂亦丹罪耶?今城中精兵,尚有二万,辽东负山阻河,犹足固守,父王宜速往!”燕王喜不得已,登车开东门而出。太子丹尽驱其精兵,亲自断后,护送燕王东行,退保辽东,都平壤。王翦攻下蓟城,告捷于咸阳。王翦积劳成病,一面上表告老。秦王曰:“太子丹之仇,寡人不能忘,然王翦诚老矣。”使将军李信代领其众,以迫燕王父子。召王翦归,赐予甚厚。翦谢病,老于频阳。燕王闻李信兵至,遣使求救于代王嘉。嘉乃报燕王书,略曰:

秦所以急攻燕者,以怨太子丹故也。王能杀丹以谢于秦,秦怒必解,燕之社稷,幸得血食。

燕王喜犹豫未忍,太子丹惧诛,乃与其宾客,自匿于桃花岛。李信屯兵首山,使人持书数太子丹之罪。燕王喜大惧,佯召太子丹计事,以酒灌醉,缢杀之,然后断其首。燕王喜哭之恸。时夏五月,忽然天降大雪,平地深二尺五寸,寒凛如严冬,人谓太子丹怨气所致也。燕王将太子丹之首,函送李信军中,为书谢罪。李信驰奏秦王,且言:“五月大雪,军人苦寒多病,求暂许班师。”秦王谋于尉缭,尉缭奏曰:“燕栖于辽,赵栖于代,譬之游魂,不入自散。今日之计,宜先下魏,次及荆楚。二国既定,燕代可不劳而下。”秦王曰:“善。”乃召李信收兵回国。再命王贲为大将,引军十万,出函谷关攻魏。

时魏景湣王已薨,太子假立三年矣。自秦攻燕时,魏王假增筑大梁之城,内外俱浚深沟,预修守备。使人结好齐王,说以利害,言:“魏与齐乃唇齿之国,唇亡则齿寒。魏亡,则祸必及于齐,愿同心协力,互相救援。”齐自君王后薨,其弟后胜,为相国用事,多受秦黄金,力言“秦必不负齐,今若与魏‘合从’,必触秦怒。”齐王建惑其言,遂辞魏使。王贲连战皆胜,进围大梁。值天道多雨,王贲乘油幙车,访求水势,知黄河在城之西北,而汴河从荥阳发源来,亦经由城西而过。乃命军士于西北开渠,引二河之水,筑堤壅其下流。军士冒雨兴工,王贲亲自持盖催督。及渠成,雨一连十日不止,水势浩大。贲命决堤通沟,内外沟俱泛溢。城被浸三日,颓坏者数处,秦兵遂乘之而入。魏王假方与群臣议书降表,为王贲所掳,上囚车,与宫属俱送至咸阳,假中途病死。王贲尽取魏地,为三川郡。并收野王地,废卫君角为庶人。按魏自晋献公之世,毕万受封,万生芒季;芒季生武子辎:辎佐晋文公成霸。辎复四传至桓子侈,灭范氏、中行氏、智氏。侈生文侯斯,与韩、赵三分晋国。凡七传而至王假,国灭,共有国二百年。史臣赞云:

毕公之苗,因国为姓,胤裔繁昌,世戴忠正。文始建侯,武益强盛:惠王好战,大梁不竞。信陵养士,神气稍振,景湣式微,再传而陨。

时秦王政二十二年事也。

是年,秦正用尉缭之策,复谋伐楚,问于李信曰:“将军度伐楚之役,用几何人而足?”李信对曰:“不过用二十万人。”复召老将王翦问之。翦对曰:“信以二十万人攻楚,必败。以臣愚见,非六十万人不可。”秦王私念曰:“老人固宜怯,不如李将军壮勇。”遂罢王翦不用。命李信为大将,蒙武副之,率兵二十万伐楚。李信攻平舆,蒙武攻寝邱。信年少骁勇,一鼓攻下平舆城。于是引兵而西,攻下申城,遣人持书,约蒙武会于城父,欲合兵以捣邾城。

话分两头。却说楚自李园杀春申君黄歇,立舆王悍,捍即黄歇与李氏所生之子也。幽王立十年而薨,无子。其时李园亦卒。群臣乃立宗人公子犹,是为哀王。哀王立二月,而其庶兄负刍,袭杀哀王,遂自立为王。负刍在位三年,闻秦兵深入楚地,乃拜项燕为大将,率兵二十余万,水陆并进。探知李信兵出申城,自率大军迎于西陵,使副将屈定,设七伏于鲁台山诸处。李信恃勇前进,遇项燕,两下交锋,战酣之际,七路伏兵俱起,李信不能抵敌,大败而走。项燕逐之,凡三日三夜不息,杀都尉七人,军士死者无算。李信率残兵退保冥阨,项燕复攻破之。李信弃城而遁。项燕追及平舆,尽复故地。蒙武末至城父,闻李信兵败,亦退入赵界,遣使告急。

秦王大怒,尽削李信官邑,亲自命驾造频阳,来见王翦,问曰:“将军策李信以二十万人攻楚必败,今果辱秦军矣。将军虽病,能为寡人强起,将兵一行乎?”王翦再拜曰:“老臣罢病悖乱,心力俱衰,惟大王更择贤将而任之。”秦王曰:“此行非将军不可,将军幸勿却!”王翦对曰:“大王不得已而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秦王曰:“寡人闻古者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军不尽行,未尝缺乏。五霸威加诸侯,其制国不过千乘,以一乘七十五人计之,从未及十万之额。今将军必用六十万,古所未有也。”王翦对曰:“古者约日而阵,旨阵而战,步伐俱有常法。致武而不重伤,声罪而不兼地。虽干戈之中,寓礼让之意。故帝王用兵,从不用众。齐恒公作内政,胜兵不过三万人,犹且更番而川。今列国兵争,以强凌弱,以众暴寡,逢人则杀,遇地则攻。报级①动曰数万,围城动经数年。是以农夫皆操戈刃,童稚亦登册籍,势所必至,虽欲用少而不可得。况楚国地尽东南,号令一出,百万之众可具。臣谓六十万,尚恐不相当,岂复能减于此哉?”秦王叹曰:非将军老于兵,不能透彻至此,寡人听将军矣!”遂以后车载王翦入朝,即日拜为大将,以六十万授之,仍用蒙武为副。

临行,秦王亲至坝上设饯。王翦引卮,为秦王寿曰:“大王饮此,臣有所请。”秦王一饮而尽,问曰:“将军何言?”王翦出一简于袖中。所开写咸阳美田宅数处,求秦王:“批给臣家。”秦王曰:“将军若成功而回,寡人方与将军共富贵,何忧于贫?”王翦曰:“臣老矣,大王虽以封侯劳臣,譬如风中之烛,光耀几时?不如及臣目中①,多给美田宅,为子孙业,世世受大王之恩耳。”秦王大笑,许之。即至函谷关,复遣使者求园池数处。蒙武曰:“老将军之请乞,不太多乎?”王翦密告曰:“秦王性强厉而多疑,今以精甲六十万畀我,是空国而托我也。我多请田宅园池,为子孙业,所以安秦王之心耳。”蒙武曰:“老将军高见,吾所不及。”不知王翦伐楚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少所许可:很少有认为是不差的。

②勾:够。

①振摄:震惊畏惧。悚息:恐惧惴息。

②易其常度:改变了平常样子。

①箕踞:两腿分开而坐。

①报级:报告战争中所得首级即人头,意为杀敌数目。

①及臣目中:使我看见。

《东周列国志》:第一百六回 王敖反间杀李牧田光刎颈荐荆轲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一百六回 王敖反间杀李牧田光刎颈荐荆轲

话说赵王迁五年,代中地震,墙屋倾倒大半,平地裂开百三十步,邯郸大旱。民间有童谣曰:“秦人笑,赵人号,以为不信,视地生毛。明年,地果生白毛,长尺余,郭开蒙蔽,不使赵王闻之。时秦王再遣大将王翦、杨端和分道伐赵。王翦从太原一路进兵,杨端和从常山一路进兵。复遣内史腾引车十万,屯于上党,以为声援。时燕太子丹为质于秦,见秦兵大举伐赵,知祸必及于燕,阴使人致书于燕王,使为战守之备,又教燕王诈称有疾,使人请太子归国。燕王依其计,遣使至秦。秦王政曰:“燕王不死,太子未可归也。欲归太子,除是乌头白,马生角,方可!”太子丹仰天大呼,怨气一道,直冲霄汉,乌头皆白。秦王犹不肯遣。太子丹乃易服毁面,为人佣仆,赚出函谷关,星夜往燕国去讫。今真定府定州南,有台名闻鸡台,即太子丹逃秦时,闻鸡早发处也。秦王方图韩赵,未暇讨燕丹逃归之罪。

再说赵武安君李牧,大军屯于灰泉山,连营数里,秦两路车马,皆不敢进。秦王闻此信,复遣王敖至王翦军中。王敖谓翦曰:“李牧北边名将,未易取胜。将军姑与通和,但勿定约,使命往来之间,某自有计。”王翦果使人往赵营讲和。李牧亦使人报之。王敖至赵,再打郭开关节,言:“李牧与秦私自讲和,约破赵之日,分王代郡。若以此言进于赵王,使以他将易去李牧,某言于秦王,君之功劳不小。”郭开已有外心,遂依王敖说话,密奏赵王。赵王阴使左右往察其情,果见李牧与王翦信使往来,遂信以为实然,谋于郭开。郭开奏曰:“赵葱、颜聚,见在军中,大王诚遣使持兵符,即军中拜赵葱为大将,替回李牧,只说‘用为相国’,牧必不疑。”赵王从其言,遣司马尚持节至灰泉山军中,宣赵王之命。李牧曰:“两军对垒,国家安危,悬于一将,虽有君命,吾不敢从!”司马尚私告李牧曰:“郭开谮将军欲反,赵王入其言,是以相召,言拜相者,欺将军之言也。”李牧忿然曰:“开始谮廉颇,今复谮吾,吾当提兵入朝,先除君侧之恶,然后御秦可也。”司马尚曰:“将军称兵犯阙,知者以为忠,不知者反以为叛,适令谗人借为口实,以将军之才,随处可立功名,何必赵也。”李牧叹曰:“吾尝恨乐毅、廉颇为赵将不终,不意今日乃及自己!”又曰:“赵葱不堪代将,吾不可以将印授之。”乃悬印于幕中,中夜微服遁去,欲往魏国。赵葱感郭开举荐之恩,又怒李牧不肯授印,乃遣力士急捕李牧,得于旅人之家,乘其醉,缚而斩之,以其首来献。可怜李牧一时名将,为郭开所害,岂不冤哉!史臣有诗云:

却秦守代著威名,大厦全凭一木撑。

何事郭开贪外市,致令一旦坏长城!

司马尚不敢复命,窃妻孥奔海上去讫。赵葱遂代李牧挂印为大将,颜聚为副。代兵素服李牧,见其无辜被害,不胜愤怒,一夜间逾山越谷,逃散俱尽,赵葱不能禁也。

却说秦兵闻李牧死,军中皆酌酒相贺。王翦、杨端和两路军马,刻期并进。赵葱与颜聚计议,欲分兵往救太原、常山二处。颜聚曰:“新易大将,军心不安,若合兵犹足以守,一分则势弱矣。”言未毕,哨马报:“王翦攻狼孟甚急,破在旦夕!”赵葱曰:“狼孟一破,彼将长驱井陉,合攻常山,而邯郸危矣!不得不往救之。”遂不听颜聚之谏,传令拔寨俱起。王翦觇探明白,预伏兵大谷。遣人于高阜了望,只等赵葱兵过一半,放起号炮,伏兵一齐杀出,将赵兵截做两段,首尾不能相顾。王翦引大军倾江倒峡般杀来,赵葱迎敌,兵败,为王翦所杀。颜聚收拾败军,奔回邯郸。秦兵遂拔狼孟,由井陉进兵,攻取下邑。杨端和亦收取常山余地,进围邯郸。秦王政闻两路兵俱已得胜,因命内史腾移兵往韩受地。韩王安大惧,尽献其城,入为秦臣。秦以韩地为颍川郡。此韩王安之九年,秦王政之十七年也。韩自武子万受邑于晋,三世至献子厥,始执晋政。厥三传至康子虎,始灭智氏。虎再传至景侯虎,始为诸侯。虔六传至宣惠王,始称王。四传至王安,而国人于秦。自韩虎六年,至宣惠王九年,凡为侯共八十年;自宣惠王十年,至王安九年国灭,凡为王九十四年,自此,六国只存其五矣。史臣有赞云:

万封韩原,贤裔惟厥;计全赵孤,阴功不泄。始偶六卿,终分三穴;从约不守,稽首秦阙。韩非虽使,无救亡灭!

再说秦兵围邯郸,颜聚悉兵拒守,赵王迁恐惧,欲遣使邻邦求救。郭开进曰:“韩王已入臣,燕、魏方自保不暇,安能相救?以臣愚见,秦兵势大,不如全城归顺,不失封侯之位。”王迁欲听之。公子嘉伏地痛哭曰:“先王以社稷宗庙传于王,何可弃也?臣愿与颜聚竭力效死!万一城破,伐郡数百里,尚可为国,奈何束手为人俘囚乎?”郭开曰:“城破则王为虏,岂能及代哉?”公子嘉拔剑在手,指郭开曰:“覆国谗臣,尚敢多言!吾必斩之!”赵王劝解方散。王迁回宫,无计可施,惟饮酒取乐而已。郭开欲约会秦兵献城,奈公子嘉率其宗族宾客,帮助颜聚加意防守,水泄不漏,不能通信。其时岁值连荒,城外民人逃尽,秦兵野无所掠,惟城中广有积粟,食用不乏,急切不下;乃与杨端和计议,暂退兵五十里外,以就粮运。城中见秦兵退去,防范稍弛,日启门一次,通出入。郭开乘此隙,遣心腹出城,将密书一封,送入秦寨。书中大意云:“某久有献城之意,奈不得其便。然赵王已十分畏惧,倘得秦王大驾亲临,其当力劝赵王行衔璧舆梓①之礼。”王翦得书,即遣人驰报秦王。

秦王亲帅精兵三万,使大将李信扈驾,取太原路,来至邯郸,复围其城,昼夜攻打,城上望见大旆有“秦王”字,飞报赵王。赵王愈恐。郭开曰:“秦王亲提兵至此,其意不破邯郸不已,公子嘉、颜聚辈不足恃也。愿大王自断于心!”赵王曰:“寡人欲降秦,恐见杀如何?”郭开曰:“秦不害韩王,岂害大王哉?若以和氏之璧,并邯郸地图出献,秦王必喜。”赵王曰:“卿度可行,便写降书。”郭开写就降书,又奏曰:“降书虽写,公子嘉必然阻挡。闻秦王大营在西门,大王假以巡城为名,乘驾到彼,竞自开门送款,何愁不纳?”赵王一向昏迷,惟郭开之言是听,到此危急之际,益无主持,遂依其言。颜聚方在北门点视,闻报赵王已出西门,送款于秦,大惊。公子嘉亦飞骑而至,言:“城上奉赵王之命,已竖降旗,秦兵即刻入城矣。”颜聚曰:“吾当以死据住北门,公子收敛公族,火速到此,同奔代地,再图恢复。”公子嘉从其计,即率其宗族数百人,同颜聚奔出北门,星夜往代。颜聚劝公子嘉自立为代王,以令其众;表李牧之功,复其官爵,亲自设祭,以收代人之心;遣使东与燕合,屯军于上谷,以备秦寇。代国赖以粗定。不在话下。

再说秦王政准赵王迁之降,长驱入邯郸城,居赵王之宫。赵王以臣礼拜见,秦王坐而受之,故臣多有流涕者。明日,秦王弄和氏之壁,笑谓群臣曰:“此先王以十五城易之而不得者也!”于是秦王出令,以赵地为钜鹿郡,置守;安置赵王于房陵;封郭开为上卿。赵王方悟郭开卖国之罪,叹曰:“使李牧在此,秦人岂得食吾邯郸之粟耶?”那房陵四面有石室,如房屋一般。赵工居石室之中,闻水声淙淙,问左右。对曰:“楚有四水,江、汉、沮、漳,此名沮水,出房山达于汉江。”赵王凄然叹曰:“水乃无情之物,尚能自达于汉江,寡人羁囚在此,望故乡千里,岂能至哉!”乃作山水之讴云:

房山为宫兮,沮水为浆;不闻调琴奏瑟兮,惟闻流水之汤汤!水之无情兮,犹能自致于汉江;嗟余万乘之主兮,徒梦怀乎故乡!夫谁使余及此兮?乃谗言之孔张!良臣淹没兮,社稷论亡;余听不聪①兮!敢怨秦王?

终夜无聊,每一发讴,哀动左右,遂发病不起。代王嘉闻王迁死,谥为幽谬王。有诗为证:

吴主丧邦繇佞嚭,赵王迁死为贪开。

若教贪佞能疏远,万岁金汤永不聩。

秦王班师回咸阳,暂且休兵养士。郭开积金甚多,不能携带,乃俱窖于邯郸之宅第。事既定,自言于秦王,请休假回赵,搬取家财。秦王笑而许之。既至邯郸,发窖取金,载以数车,中途为盗所杀,取金而去。或云:“李牧之客所为也。”呜呼!得金卖国,徒杀其身,愚哉!

再说燕太子丹逃回燕国,恨秦王甚,乃散家财,大聚宾客,谋为报秦之举。访得勇士夏扶、宋意,皆厚待之。有秦舞阳,年十三,白昼杀仇人于都市,市人畏不敢近,太子赦其罪,收致门下。秦将樊於期得罪奔燕,匿深山中,至是闻太子好客,亦出身自归。丹待为上宾,于易水之东,筑一城以居之,名曰樊馆。太傅鞠武谏曰:“秦虎狼之国,方蚕食诸侯,即使无隙,犹将生事,况收其仇人以为射的,如批①龙之逆鳞,其伤必矣。愿太子速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结匈奴,然后乃可徐图也。”太子丹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丹心如焚炙,不能须臾安息。况樊将军穷困来归,是丹哀怜之交也。丹岂以强秦之故,而远弃樊将军于荒漠?丹有死,不能矣。愿太傅更为丹虑之!”鞠武曰:“夫以弱燕而抗强秦,如以毛投炉,无不焚也,以卵投石,无不碎也。臣智浅识寡,不能为太子画策。所识有田光先生,其人智深而勇沉,且多识异人。太子必欲图秦,非田光先生不可。”太子丹曰:“丹未得交于田先生,愿因太傅而致之。”鞠武曰:“敬诺。”鞠武即驾车往田光家中,告曰:“太子丹敬慕先生,愿就而决事,愿先生勿却!”田光曰:“太子,贵人也,岂敢屈车驾哉?即不以光为鄙陋,欲共计事,光当往见,不敢自逸。”鞠武曰:“先生不惜枉驾,此太子之幸也。”遂与田光同车,造太子宫中。

太子丹闻田光至,亲出宫迎接,执辔下车,却行为导,再拜致敬,跪拂其席。田光年老,偻行登上坐,旁观者皆窃笑。太子丹屏左右,避席而请曰:“今日之势,燕、秦不两立,闻先生智勇足备,能奋奇策,救燕须臾之亡乎?”田光对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及其衰老,驽马先之。’今鞠太傅但知臣盛壮之时,不知臣已衰老矣。”太子丹曰:“度先生交游中,亦有智勇如先生少壮之时,可代为先生持筹者乎?”田光摇首曰:“大难,大难!虽然,太子自审门下客,可用者有几人?光请相之。”太子丹乃悉召夏扶、宋意、秦舞阳至,与田光相见。田光一一相过,问其姓名,谓太子曰:“臣窃观太子客,俱无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则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则面青;秦舞阳骨勇之人,怒则面白。夫怒形于面,而使人觉之,何以济事?臣所知有荆卿者,乃神勇之人,喜怒不形,似为胜之。”太子丹曰:“荆卿何名?何处人氏字”田光曰:“荆卿者,名轲,本庆氏,齐大夫庆封之后也。庆封奔吴,家于朱方,楚讨杀庆封,其族奔卫,为卫人。以剑术说卫元君,元君不能用。及秦拔魏东地,并濮阳为东郡,而轲复奔燕,改氏曰荆,人呼为荆卿。性嗜酒,燕人高渐离者,善击筑,轲爱之,日与饮于燕市中。酒酣,渐离击筑,荆卿和而歌之。歌罢,辄涕泣而叹,以为天下无知己。此其人沉深有谋略,光万不如也。”太子丹曰:“丹未得交于荆卿,愿因先生而致之。”田光曰:“荆卿贫,臣每给其酒资,是宜听臣之言。”太子丹送田光出门,以自己所乘之车奉之,使内侍为御。光将上车,太子嘱曰:“丹所有,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于他人。”田光笑曰:“老臣不敢。”田光上车,访荆轲于酒市中。轲与高渐离同饮半酣,渐离方调筑。田光闻筑音,下车直入,呼荆卿。渐离携筑避去。

荆轲与田光相见,邀轲至其家中,谓曰:“荆卿尝叹天下无知己,光亦以为然。然光老矣,精衰力耗,不足为知己驱驰。荆卿方壮盛,亦有意一试其胸中之奇乎?”荆轲曰:“岂不愿之,但不遇其人耳。”田光曰:“太子丹折节重客,燕国莫大闻之。今者不知光之衰老,乃以燕秦之事谋及于光。光与卿相善,知卿之才,荐以自代,愿卿即过太五宫。”荆轲曰:“先生有命,轲敢不从!”田光欲激荆轲之志,乃抚剑叹曰:“光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今太子以国事告光,而嘱光勿泄,是疑光也。光奈何欲成人之事,而受其疑哉!光请以死自明,愿足下急往报于太子。”遂拔剑自刎而死。荆轲方悲泣,而太子复遣使来视:“荆先生来否?”荆轲知其诚,即乘田光来车,至太子宫。

太子接待荆轲,与田光无二。既相见,问:“田先生何不同来?”荆轲曰:“光闻太子有私嘱之语,欲以死明其不言,已伏剑死矣!”太了丹抚膺恸哭曰:“田先后为丹而死,岂不冤哉!”良久收泪,纳轲于上座,太子丹避席顿首。轲慌忙答礼。太子丹曰:“田先生不以丹为不肖,使丹得见荆卿,天与之幸,愿荆卿勿见鄙弃。”荆轲曰:“太子所以忧秦者,何也?”庆曰:“秦譬犹虎狼,吞噬无厌,非尽收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其欲未足。今韩王尽已纳地为郡县矣。王翦大兵复破赵,虏其王。赵亡,次必及燕。此丹之所以卧不安席,临食而废箸者也。”荆轲曰:“以太子之计,将举兵与角胜负乎?抑别有他策耶?”太子丹曰:“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赵公子嘉自称代王,欲与燕合兵拒秦。丹恐举国之众,不当秦之一将,虽附以代王,未见其势之盛也。魏、齐素附于秦,而楚又远不相及,诸侯畏秦之强,无肯‘合从’者。丹窃有愚计,诚得天下之勇士,伪使于秦,诱以重利,秦王贪得,必相近,因乘间劫之,使悉反①诸侯侵地,如曹沫之于齐桓公,则大善矣。倘不从,则刺杀之。彼大将握重兵,各不相下,君亡国乱,上下猜疑。然后连合楚、魏,共立韩、赵之后,并力破秦,此乾坤再造之时也!惟荆卿留意焉。”荆轲沉思良久,对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当任使。”太子丹前顿首固清曰:“以荆卿高义,丹愿委命于卿,幸毋让!”荆轲再三谦逊,然后许诺。于是尊荆轲为上卿,于樊馆之右,复筑一城,名日荆馆,以奉荆轲,太子丹日造门下问安,供以太牢②。间进车骑美女,恣其所欲,惟恐其意之不适也。

轲一日与太子游东宫,观池水,有大龟出池旁。轲偶拾瓦投龟,太子丹捧金丸时之以代瓦。又一日共试骑,太子丹有马日行千里,轲偶言马肝味美,须臾,庖人进肝,所杀即千里马也。丹又言及秦将樊於期得罪秦王,见在燕国。荆轲请见之。太子治酒于华阳之台,请荆轲与樊於期相会,出所幸美人奉酒,复使美人鼓琴娱客。荆轲见其两手如玉,赞曰,“美哉手也!”席散,丹使内侍以玉盘遂物于轲。轲启视之,乃断美人之手。自明①于轲,无所吝惜。轲叹曰:“太子遇轲厚,乃至此乎?当以死报之!”不知荆轲如何报恩,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舆梓:以车装运棺材,表示有罪。

①聪:听觉灵敏。听不聪:听信坏人之言。

①批:削。

①反:返,还。

②太牢:祭祀用的牛、羊、猪。

①自明:自己表明。

《东周列国志》:第一百五回 茅焦解衣谏秦王李牧坚壁却桓齮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一百五回 茅焦解衣谏秦王李牧坚壁却桓齮

话说秦大夫陈忠死后,相继而谏者不止,秦王辄戮之,陈尸阙下,前后凡诛杀二十七人,尸积成堆。时齐王建来朝于秦,赵悼襄王亦至,相与置酒咸阳宫甚欢,及见阙下死尸,问其故,莫不叹息私议秦王之不孝也。时有沧州人茅焦,适游咸阳,寓旅店,同舍偶言及此事,焦愤然曰:“子而囚母,天地反覆矣。”使主人具汤水:“吾将沐浴,明早叩阍入谏秦王。”同舍笑曰:“彼二十七人者,皆王平日亲信之臣,尚且言而不听,死不旋踵,岂少汝一布衣耶?”茅焦曰:“谏者自二十七人而止,则秦王遂不听矣;若二十七人而不止,王之听不听,未可知也。”同舍皆笑其愚。次早五鼓,向主人索饭饱食。主人牵衣止之,茅焦绝衣而去。同寓者度其必死,相与剖分其衣囊。

茅焦来至阙下,伏尸大呼曰:“臣齐客茅焦,愿上谏大王!”秦王使内侍出问曰:“客所谏者何事?得无涉王太后语耶?”茅焦曰:“臣正为此而来。”内侍还报曰:“客果为太后事来谏也。”秦王曰:“汝可指阙下积尸告之。”内侍谓茅焦曰:“客不见阙下死人累累耶?何不畏死若是!”茅焦曰:“臣闻天有二十八宿,降生于地,则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来者,欲满其数耳。古圣贤谁人不死,臣又何畏哉?”内侍复还报。秦王大怒曰:“狂夫故犯吾禁!”顾左右:“炊镬汤于庭,当生煮之。彼安得全尸阙下,为二十七人满数乎?”于是秦王按剑而坐,龙眉倒竖,口中沫出,怒气勃勃不可遏,连呼:“召狂夫来就烹!”内侍往召茅焦,茅焦故意踽踽作细步,不肯急趋。内侍促之速行,茅焦曰:“我见王即死矣!缓吾须臾何害?”内侍怜之,乃扶掖而前。

茅焦至阶下,再拜叩头奏曰:“臣闻之:‘有生者不讳其死,有国者不讳其亡;讳亡者不可以得存,讳死者不可以得生。’夫死生存亡之计,明主之所究心也。不审大王欲闻之否?”秦王色稍降,问曰:“汝有何计,可试言之?”茅焦对曰:“夫忠臣不进阿顺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主有悖行而臣不言,是臣负其君也;臣有忠言而君不听,是君负其臣也。大王有逆天之悖行,而大王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大王又不欲闻,臣恐秦国从此危矣。”秦王悚然良久,色愈降,乃曰:“子所言何事?寡人愿闻之。”茅焦曰:“大王今日不以天下为事乎?”秦王曰:“然。”茅焦曰:“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独威力使然;亦以大王为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毕集秦庭故也。”今大王车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扑两弟,有不友之名;迁母于椷阳宫,有不孝之行;诛戮谏士,陈尸阙下,有桀纣之治。夫以天下为事,而所行如此,何以服天下乎?昔舜事母尽道,升庸为帝;桀杀龙逢,纣戮比干,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第恐臣死之后,更无有继二十八人之后,而复以言进者。怨谤日腾,忠谋结舌,中外离心,诸侯将叛,惜哉,秦之帝业垂成,而败之自大王也。臣言已毕,请就烹!”乃起立解衣趋镬,秦王急走下殿,左手扶住茅焦,右手麾左右曰:“去汤镬!”茅焦曰:“大王已悬榜拒谏,不烹臣,无以立信。”秦王复命左右收起榜文。又命内侍与茅焦穿衣,延之坐,谢曰:“前谏者,但数寡人之罪,未尝明悉存亡之计。天使先生开寡人之茅塞,寡人敢不敬听!”茅焦再拜进曰:“大王既俯听臣言,请速备驾,往迎太后;阙下死尸,皆忠臣骨血,乞赐收葬!”秦王即命司里,收取二十七人之尸,各具棺槨,同葬于龙首山,表曰会忠墓。是日秦王亲自发驾,往迎太后,即令茅焦御车,望雍州进发。南屏先生读史诗云:

二十七人尸累累,解衣趋镬有茅焦。

命中不死终须活,落得忠名万古标。

车驾将至椷阳宫,先令使者传报,秦王膝行而前,见了太后,叩头大哭,太后亦垂泪不已。秦王引茅焦谒见太后,指曰:“此吾之颍考叔也。”是晚,秦王就在椷阳宫歇宿。次日,请太后登辇前行,秦王后随,千乘万骑,簇拥如云,路观者无不称颂秦王之孝。回至咸阳,置酒甘泉宫中,母子欢饮。太后别置酒以宴茅焦,谢曰:“使吾母子复得相会,皆茅君之力也。”秦王乃拜茅焦为太傅,爵上卿。又恐不韦复与宫闱相通,遣出都城,往河南本国居住。列国闻文信侯就国,各遣使问安,争欲请之,处以相位,使者络绎于道。秦王恐其用于他国,为秦之害,乃手书一缄,以赐不韦。略曰:

君何功于秦,而封户十万?君何亲于秦,而号称尚父?秦之施于君者厚矣!嫪毐之逆,由君始之,寡人不忍加诛,听君就国。君不自悔祸,又与诸侯使者交通①,非寡人所以宽君之意也。其与家属徒居蜀郡,以郫之一城,为君终老。

吕不韦接书读讫,怒曰:“吾破家扶立先王,功孰与我?太后先事我而得孕,王我所出也,亲孰与我?王何相负之甚也!”少顷,又叹曰:“吾以贾人子,阴谋人国,淫人之妻,杀人之君,灾人之祀,皇天岂容我哉?今日死晚矣!”遂置鸩于酒中,服之而死。门下客素受其恩者,相与盗载其尸,偷葬于北邙山下,与其妻合塚。今北邙道西有大塚,民间传称吕母塚,盖宾客讳言不韦葬处也。

秦王闻不韦已死,求其尸不得,乃尽逐其宾客。因下令大索国中,凡他方游客,不许留居咸阳,已仕者削其官,三日内皆要逐出境外,容留之家,一体治罪。有楚国上蔡人李斯,乃名贤荀卿之弟子,广有学问,向游秦国,事吕不韦为舍人。不韦荐其才能于秦王,拜为客卿。今日逐客令下,李斯亦在逐中,已被司里驱出咸阳城外。斯于途中写就表章,托言机密事,使邮传上之秦王。略曰:

臣闻太山②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成其德。昔穆公之霸也,西取繇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芈豹公孙枝于晋;孝公用商鞅,以定秦国之法;惠王用张仪,以散六国之从;昭王用范睢,以获兼并之谋。四君皆赖客以成其功,客亦何负于秦哉?大王必欲逐客,客将去秦而为敌国之用,求其效忠谋于秦者,不可得矣。

秦王览其书,大悟,遂除逐客之令,使人驰车往追李斯,及于骊山之下。斯乃还入咸阳,秦王命复其官,任用如初。

李斯因说秦王曰:“昔秦穆公兴霸之时,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未可得兼并之术。自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并,仅存六国,秦王之役属诸侯,非一代矣。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扫荡诸国,如拂灶尘。乃不及此时汲汲图功,坐待诸侯复强,相聚‘合从’,悔之何及!”秦王曰:“寡人欲并吞六国,计将安出?”李斯曰:“韩近秦而弱,请先取韩,以惧诸国。”秦王从其计,使内史腾为将,率师十万攻韩。

时韩桓惠王已薨,太子安即位。有公子非者,善于刑名法律之学,见韩之削弱,数上书于韩王安,韩王不能用。及秦兵伐韩,韩王惧,公子非自负其才,欲求用于秦国,乃自请于韩王,愿为使聘秦,以求息兵。韩王从之。公子非西见秦王,言韩王愿纳地为东藩;秦王大喜。非因说之曰:“臣有计可以破天下之‘从’,而遂秦兼并之谋。大王用臣之谋,若赵不举,韩不亡。楚、魏不臣,齐、燕不附,愿斩臣之头,以徇于国,为人臣不忠者之戒。”因献其所著《说难》、《孤愤》、《五蠹》、《说林》等书,五十余万言。秦王读而善之,欲用为客卿,与议国事。李斯忌其才,谮于秦王曰:“诸侯公子,各亲其亲,岂为他人用哉?秦攻韩,韩王急而遣非入秦,安知不如苏秦反间之计?非不可任也。”秦王曰:“然则逐之乎?”李斯曰:“昔魏公子无忌,赵公子平原,皆曾留秦,秦不用,纵之还国,卒为秦患。非有才,不如杀之,以翦韩之翼。”秦王乃囚韩非子云阳,将杀之。非曰:“吾何罪?”狱吏曰:“一栖不两雄。当今之世,有才者非用即诛,何必罪乎?”非乃慷慨赋诗曰:《说》果难,《愤》何已?《五蠹》未除,《说林》何取!膏以香消,麝以脐死。是夜,非以冠缨自勒其喉而死。韩王闻非死,益惧,请以国内附称臣。秦王乃诏内史腾罢兵。

秦王一日与李斯议事,夸韩非之才,惜其已死。李斯乃进曰:“臣举一人,姓尉名缭,大梁人也,深通兵法,其才胜韩非十倍。”秦王曰:“其人安在?”李斯曰:“今在咸阳。然其人自负甚高,不可以臣礼屈也。”秦王乃以宾礼召之。尉缭见秦王,长揖不拜。秦王答礼,置之上座,呼为先生。尉缭因进说曰:“夫列国之于强秦,譬犹郡县也,散则易尽,合则难攻。夫三晋合而智伯亡,五国合而齐湣走。大王不可不虑。”秦王曰:“欲使散而不复合,先生计将安出?”尉缭对曰:“今国家之计,皆决于豪臣;豪臣岂尽忠智,不过多得财物为乐耳。大王勿爱府库之藏,厚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①三十万金,而诸侯可尽。”秦王大悦,尊尉缭为上客,与之抗礼②,衣服饮食,尽与己同,时时造③其馆,长跪请教。尉缭曰:“吾细察秦王为人,丰准长目,鹘膺豺声,中怀虎狼之心,残刻少恩,用人时轻为人屈,不用亦轻弃人。今天下未一,故不惜屈身于布衣;若得志,天下皆为鱼肉矣!”一夕,不辞而去。馆吏急报秦王。秦王如失臂手,遣轺车四出追还,与之立誓,拜为太尉,主兵事。其弟子皆拜大夫。于是大出内帑金钱,分遣宾客使者,奔走列国,视其宠臣用事者,即厚赂之,探其国情。

秦王复向尉缭以并兼次第①,尉缭曰:“韩弱易攻,宜先;其次莫如赵、魏。三晋既尽,即举兵而加楚。楚亡。燕、齐又安往乎?”秦王曰:“韩已称藩,而赵王尝置酒咸阳宫,未有加兵之名,奈何?”尉缭曰:“赵地大兵强,且有韩、魏为助,未可一举而灭也。韩内附称藩,则赵失助之半矣。王若患伐赵无名,请先加兵于魏,赵王有宠臣郭开者,贪得无厌,臣遣弟子王敖往说魏王,使赂郭开而请救于赵王。赵必出兵,吾因以为赵罪,移兵击之。”秦王曰:“善。”乃命大将桓齮,率兵十万,出函谷关,声言伐魏。复遣尉缭弟子王敖往魏,付以黄金五万斤,恣其所用。王敖至魏,说魏王曰:“三晋所以能抗强秦者,以唇齿互为蔽也。今韩已纳地称藩,而赵王亲诣咸阳,置酒为欢。韩、赵连袂而事秦,秦兵至魏,魏其危矣。大王何不割邺城以赂赵,而求救于赵?赵如发兵守邺,是赵代魏为守也。”魏王曰:“先生度必得之赵王乎?”王敖谬言曰:“赵之用事者郭开,臣素与相善,自能得之。”魏王从其言,以邺郡三城地界,并国书付与王敖,使往赵国求救。

王敖先以黄金三千斤,交结郭开,然后言三城之事。郭开受魏金,谓悼襄王曰:“秦之伐魏,欲并魏也;魏亡,则及于赵矣。今彼割邺郡之三城以求救,王宜听之。”悼襄王使扈辄率师五万,往受其地。秦王遂命桓齮进兵攻邺。扈辄出兵拒之,大战于东崮山。扈辄兵败。桓齮乘胜追逐,遂拔邺,连破九城。扈辄兵保于宜安,遣人告急于赵王。赵王聚群臣共议,众皆曰:“昔年惟廉颇能御秦兵,庞氏乐氏,亦称良将,今庞煖已死,而乐氏亦人矣。惟廉颇尚在魏国,何不召之?”

郭开与廉颇有仇,恐其复用,乃谮于赵王曰:“廉将军年近七旬,筋力衰矣。况前有乐乘之隙,若召而不用,益增怨望。大王姑使人战视,倘其未衰,召之未晚。”赵王惑其言,遣内侍唐玖以獏猊名甲一副,良马四匹劳问,因而察之。郭开密邀唐玖至家,具酒相饯,出黄金二十镒为寿。唐玖讶其太厚,自谦无功,不敢受。郭开曰:“有一事相烦,必受此金,方敢启齿。”玖乃收其金,问:“郭大夫有何见谕?”郭开曰:“廉将军与某素不相能。足下此去,倘彼筋力衰颓,自不必言,万一尚壮,亦求足下增添几句,只说老迈不堪,赵王必不复召,此即足下之厚意也。”

唐玖领令,竟往魏国,见了廉颇,致赵王之命,廉颇问曰:“秦兵今犯赵乎?”唐玖曰:“将军何以料之?”廉颇曰:“某在魏数年,赵王无一字相及,今忽有名甲良马之赐,必有用某之处,是以知之。”唐玖曰:“将军不恨赵王耶?”廉颇曰:“某方日夜思用赵人,况敢恨赵王也?”乃留唐玖同食,故意在他面前施逞精神,一饭斗米俱尽,啖肉十余斤,狼餐虎咽,吃了一饱,因披赵王所赐之甲,一跃上马,驰骤如飞。复于马上舞长戟数回,乃跳下马,谓唐玖曰:“某何如少年时?烦多多拜上赵王,尚欲以余年报郊!”唐玖明至看见廉颇精神强壮,奈私受了郭开贿赂,回至邯郸,谓赵王曰:“廉将军虽然年老,尚能食肉善饭,然有脾疾。与臣同坐,须臾间,遗矢①三次矣。”赵王叹曰:“战斗时岂堪遗矢?廉颇果老矣!”遂不复召,但益发军以助扈辄。时赵悼襄王之九年,秦王政之十一年也。其后楚王闻知廉颇在魏,使人召之。颇复奔楚为楚将,以楚兵不如赵,郁郁不得志而死。哀哉!史臣有诗云:

老成名将说廉颇,遗矢谗言奈若何?

请看吴亡宰嚭死,郭开何事取金多!

时王敖犹在赵,谓郭开曰:“子不忧赵亡耶?何不劝王召廉颇也?”郭开曰:“赵之存亡,一国事也。若廉颇;独我之仇,岂可使复来赵国?”王敖知其无为国之心,复探之曰:“万一赵亡,君将焉往?”郭开曰:“吾将于齐、楚之间,择一国而托身焉。”王敖曰:“秦有并吞天下之势,齐、楚犹赵、魏也。为君计,不如托身于秦。秦王恢廓大度,屈己下贤,于人无所不容。”郭开曰:“子魏人,可以知秦王之深也?”王敖曰:“某之师尉缭子,见为秦太尉,某亦仕秦为大夫,秦王知君能得赵权,故命某交欢于子,所奉黄金,实秦王之赠也。若赵亡,君必来秦,当以上卿授子。赵之美田宅,惟君所欲。”郭开曰:“足下果肯相荐,倘有见谕,无不奉承。”王敖复以黄金七千斤,付开曰:“秦王以万金见托,欲交结赵国将相,今尽以付君,后有事,当相求也。”郭开大喜曰:“开受秦主厚赠,若不用心图报,即非人类。”王敖乃辞郭开归秦,以所余金四万斤反命曰:“臣以一万金了②郭开,以一郭开了赵也。”秦王知赵不用廉颇,更催桓齮进兵。赵悼襄王忧惧,一疾而薨。

悼襄王适子名嘉。赵有女娼,善歌舞,悼襄王悦之,留于宫中,与之生子,名迁。悼襄王爱娼,因及迁,乃废适子嘉而立庶子迁为太子,使郭开为太傅。迁素不好学,郭开又导以声色狗马之事,二人相得甚欢。及悼襄王已薨,郭开奉太子迁即位。以三百户封公子嘉,留于国中。郭开为相国用事。桓齮乘赵丧,袭破赵军于宜安,斩扈辄,杀十万余人,进逼邯郸。赵王迁自为太子时,闻代守李牧之能,乃使人乘急传,持大将军印召牧。牧在代,有选车千五百乘,选骑万三千匹,精兵五万余人;留车三百乘,骑三千,兵万人守代,其余悉以自随,屯于邯郸城外;单身入城,谒见赵王。赵王问以却秦之术。李牧奏曰:“秦乘累胜之威,其锋甚锐,未易挫也。愿假臣便宜,无拘文法,方敢受命。”赵王许之。又问:“代兵堪战乎?”李牧曰:“战则未足,守则有余。”赵王曰:“今悉境内劲卒,尚可十万,使赵葱、颜聚各将五万,听君节制。”李牧拜命而行,列营于肥累,置壁垒,坚守不战。日椎牛享士,使分队较射。军士日受赏赐,自求出战,牧终不许。桓齮曰:“昔廉颇以坚壁拒王齮,今李牧亦用此计也。”乃分兵一半,往袭甘泉市。赵葱请救之。李牧曰:“彼攻而我救,是致于人也,兵家所忌。不如往攻其营。彼方有事甘泉市,其营必虚,又见我坚壁已久,不为战备。若袭破其营,则桓齮之气夺矣。”遂分兵三路,夜袭其营。营中不意赵兵猝至,遂大溃败,杀死有名牙将十余员,士卒无算。败兵奔往甘泉市,报知桓齮。桓齮大怒,悉兵来战。李牧张两翼以待之,代兵奋勇当先。交锋下酣,左右翼并进,桓齮不能抵当,大败,走归咸阳,赵王以李牧有却秦之功,曰:“牧乃吾之白起也!”亦封为武安君,食邑万户。秦王政怒桓齮兵败,废为庶人。复使大将王翦、杨端和,各将兵分道伐赵。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交通:往来。

②太山:大山。

①亡:损失。

②抗礼:此非对抗之意,而是平等之意,即平等的礼节对待。

③造:访。

①并兼:兼并。次第:次序。

①遗矢:矢:屎。遗屎:上厕。

②了:了结。

《东周列国志》:第一百四回 甘罗童年取高位嫪毐伪腐乱秦宫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一百四回 甘罗童年取高位嫪毐伪腐乱秦宫

话说王翦退军十里,吩咐深沟高垒,分守险阨,不许出战。却发军二万,往助桓齮、王贲,催他早早收功。樊於期连日悉锐出战,秦兵只是不应。於期以王翦为怯,正想商议分兵往救长子、壶关二处,忽哨马报道:“二城已被秦兵攻下!”於期大惊,乃立屯于城外,以安长安君之意。

却说桓齮、王贲闻王翦移营伏山,引兵来见,言:“二城俱已收复,分兵设守,诸事停妥。”王翦大喜曰:“屯留之势孤矣!只擒得樊於期,便可了事。”言未毕,守营卒报道:“今有将军辛胜,奉秦王之命来到,已在营外。”王翦迎入账中,问其来意。辛胜曰:“一者,以军士劳苦,命赍犒赏颁赐;二者,秦王深恨樊於期,传语将军:‘必须生致其人,手剑斩首,以快其恨!”王翦曰:“将军此来,正有用处。”遂将来物犒赏三军。然后发今,使桓齮王贲各引一军,分作左右埋伏,却教辛胜引五千人马,前去搦战,自己引大军准备攻城。

再说成峤闻长子、壶关二城不守,使人急石樊於期入城商议。樊於期曰:“只在旦晚,与决一战,若战而不胜,当与王子北走燕赵,连合诸侯,共诛伪主,以安社稷。”成峤曰:“将军小心在意。”樊於期复还本营。哨马报:“秦王新遣将军辛胜,今来索战。”樊於期曰:“无名小卒,吾先除之。”遂率军开营出迎。略战数合,辛胜倒退。樊於期恃勇前进,约行五里,桓齮、王贲两路伏兵杀出,於期大败。急收军回,王翦兵已布满城下。於期大奋神威,杀开一条血路,城中开门接应入去了。王翦合兵围城,攻打甚急。樊於期亲自巡城,昼夜不倦。杨端和在城中,见事势甚危,乘夜求见长安君成峤,称:“有机密事求见。”成峤见是旧日门下之客,欣然唤入。端和请屏左右,告曰:“秦之强,君所知也。虽六国不能取胜,君乃欲以孤城抗之,必无幸矣”。”成峤曰:“樊於期言:‘今王非先王所出。’导我为此,非吾初意也。”端和曰:“樊於期恃匹夫之勇,不顾成败,欲以君行侥幸之事。今传檄郡县,无有应者,而王将军攻围甚急,城破之后,君何以自全乎?”成峤曰:“吾欲奔燕、赵,‘合从’诸国,足下以为可否?”端和曰:“‘合从’之事,赵肃侯、齐湣王、魏信陵、楚春申俱曾为之,方合旋散,其不可成明矣。六国谁非畏秦者?君所在之国,秦遣一介责之,必将缚君以献,君尚可望活乎?”成峤曰:“足下为吾计当如何?”端和曰:“王将军亦知君为樊於期所诱,有密书一封,托致于君。”遂将书呈上。成峤发而观之,略曰:

君亲则介弟,贵则侯封,奈何听无稽之言,行不测之事,自取丧灭,岂不惜哉?首难者樊於期,君能斩其首,献于军前,束手归罪,某当保奏,王必恕君。若迟回不决,悔无及矣!

成峤看毕,流泪而言曰:“樊将军忠直之士,何忍加诛?”端和叹曰:“君所谓妇人之仁也!若不见从,臣当辞去。”成峤曰:“足下且暂劳作伴,不可远离,所言俟从容再议。”端和曰:“愿君勿泄吾言也。”

次日,樊於期驾车来见成峤曰:“秦兵势盛,人情惶惧,城旦暮不保,愿同王子出避燕、赵,更作后图。”成峤曰:“吾宗族俱在咸阳,今远避他国,知其纳否?”樊於期曰:“诸国皆苦秦暴,何愁不纳?”正话间,外报秦兵在南门索战。樊於期催并数次曰:“王子今不行,后将不可出矣。”成峤犹豫不决。樊於期只得绰刀登车,驰出南门,复与秦兵交锋。杨端和劝成峤登城观战。只见樊於期鏖战良久,秦兵益进,於期不能抵当,奔回城下,高叫:“开门!”杨端和仗剑立于成峤之旁,厉声曰:“长安君已全城归降矣!樊将军请自便。有敢开门者斩!”袖中出一旗,旗上有个“降”字。左右皆端和亲戚,便将降旗竖起,不由成峤做主,成峤惟垂泣而已。樊於期叹口气曰:“孺子不足辅也!”秦兵围於期数重,因秦王之命,欲生致於期,不敢施放冷箭。於期复杀开一条血路,遥望燕国而去。王翦追之不及。杨端和使成峤开门,以纳秦兵。将成峤幽于公馆,遣辛胜往咸阳报捷,兼请长安君发落。秦太后脱笄代长安君请罪,求免其死,且转乞吕不韦言之。秦王政怒曰:“反贼不诛,骨肉皆将谋叛矣!”遂遣使命王翦即枭斩成峤于屯留。凡军吏从峤者,皆取斩。合城百姓,尽迁于临洮之地。一面悬赏格购樊於期:“有能擒献者,赏以五城。”使者至屯留,宣秦王之命。成峤闻不蒙赦,自缢于馆舍。翦仍枭其首,悬于城门。军吏死者凡数万人。百姓迁徙,城中一空。此秦王政七年事也。髯翁有诗云:

非种侵苗理合锄,万全须看势何如?

屯留困守终无济,罪状空传一纸书。

是时秦正政年已长成,生得身长八尺五寸,英伟非常,质性聪明,志气超迈。每事自能主张,不全由太后、吕不韦做主。既定长安君之乱,乃谋复蒙骜之仇,集群臣议伐赵。刚成君蔡泽进曰:“赵者,燕之世仇也,燕之附赵,非其本心。某请出使于燕,使燕王效质称臣,以孤赵之势。然后与燕共伐赵,我因以广河间之地,此莫大之利也。”秦王以为然,即遣蔡泽往燕。泽说燕王曰:“燕、赵皆万乘之国也,一战而栗腹死,再战而剧辛亡。大王忘两败之仇,而与赵共事,西向以抗强秦,胜则利归于赵,不胜则祸归于燕,是为燕计者过也。”燕王曰:“寡人非甘心于赵,其奈力不敌何?”蔡泽曰:“今秦王欲修五国‘合从’之怨,臣窃以为燕与赵世仇,其从兵殆非得已,大王若遣太子为质于秦,以信臣之言。更请秦之大臣一人,以为燕相,则燕、秦之交,固于胶漆。合两国之力,于以雪耻于赵不难矣。”燕王听其言,遂使太子丹为质于秦,因请大臣一人,以为燕相。吕不韦欲遣张唐,使太史卜之,大吉。张唐托病不肯行。不韦驾车亲自往请,张唐辞曰:“臣屡次伐赵,赵怨臣深矣!今往燕,必经赵过,臣不可往。”不韦再三强之,张唐坚执不从。

不韦回府中,独坐堂上纳闷。门下客有甘罗者,乃是甘茂之孙,时年仅十二岁;见不韦有不悦之色,进而问曰:“君心中有何事?”不韦曰:“孺子何知,而来问我?”甘罗曰:“所贵门下土者,谓其能为君分忧任患也。君有事而不使臣得闻,虽欲效忠无地矣。”不韦曰:“吾向者令刚成君使燕,燕太子丹已入质矣。今欲使张卿相燕,占得吉,而彼坚不肯行,吾所以不快者此耳!”甘罗曰:“此小事,何不早言?臣请行之。”不韦怒,连叱曰:“去,去!我亲往请之而不得,岂小子所能动耶?”甘罗曰:“昔项橐七岁为孔子师。今臣生十二岁,长于橐五年,试臣而不效,叱臣未晚。奈何轻量天下之士,遽以颜色相加哉?”不韦奇其言,改容谢之曰:“孺子能令张卿行者,事成当以卿位相屈。”甘罗欣然辞去,往见张唐。唐虽知为文信侯门客,见其年少轻①之,问日:“孺子何以见辱?”甘罗曰:“特来吊君耳!”张唐曰:“某有何事可吊?”甘罗曰:“君之功,自谓比武安君何如?”唐曰:“武安君南挫强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堕邑,不计其数,某功不及十之一也。”甘罗曰:“然则应侯之用于秦也,视文信侯孰专?”张唐曰:“应侯不及文信侯之专。”甘罗曰:“君明知文信侯之权重于应侯乎?”张唐曰:“何为不知。”甘罗曰:“昔应侯欲使武安君攻赵,武安君不肯行,应侯一怒,而武安君遂出咸阳,死于杜邮。今文信侯自请君相燕,而君不肯行;此武安君所以不容于应侯者,而谓文信侯能容君乎?君之死期不远矣。”张唐悚然有惧色,谢曰:“孺子教我!”乃因甘罗以请罪于不韦,即日治装。将行,甘罗谓不韦曰:“张唐听臣之说,不得已而往燕,然中情不能不畏赵也。愿假臣车五乘,为张唐先报赵。”不韦已知其才,乃入言于秦王曰:“有甘茂之孙甘罗,年虽少,然名家之子孙,甚有智辩。今者张唐称病,不肯相燕,甘罗一说而即行。复请先报赵王,惟王遣之!”秦王宣甘罗入见,身才五尺,眉目秀美如画,秦王已自喜欢,问曰:“孺子见赵王何以措词?”甘罗对曰:“察其喜惧,相机而进。言若波兴,随风而转,不可以预定也。”秦王给以良车十乘,仆从百人,从之使赵。

赵悼襄王已闻燕、秦通好,正怕二国合计谋赵,忽报案使者来到,喜不可言,遂出郊二十里,迎接甘罗。及见其年少,暗暗称奇,问曰:“向为秦通三川之路者,亦甘氏,于先生为何人?”甘罗曰:“臣祖也。”赵王曰:“先生年几何?”对曰:“十二岁。”赵王曰:“秦廷年长者,不足使乎?何以及生生?”甘罗曰:“秦王用人,各因其任。年长者任以大事,年幼者任以小事。臣年最幼,故为使于赵耳。”赵王见其言辞磊落,又暗暗称奇,问曰:“先生下辱敝邑,有何见教?”甘罗曰:“大王闻燕太子丹入质于秦乎?”赵王曰:“闻之。”甘罗又曰:“大王闻张唐相燕乎?”赵王曰:“亦闻之。”甘罗曰:“夫燕太子丹入质于秦,是燕不欺秦也。张唐相燕,是秦不欺燕也。燕、秦不相欺,而赵危矣!”赵王曰:“秦所以亲燕者何意?”甘罗曰:“秦之亲燕,欲相与攻赵,而广河间之地也。大王不如割五城献秦,以广河间。臣请言于寡君,止张唐之行,绝燕之好,而与赵为欢。夫以强赵攻弱燕,而秦不为救,此其所得,岂止五城而已哉?”赵王大悦,赐甘罗黄金百镒,白璧二双,以五城地图付之,使还报秦王。秦王喜曰:“河间之地,赖孺子而广矣!孺子之智,大于其身。”乃止张唐不遣,张唐亦深感之。赵闻张唐不行,知秦不助燕,乃命庞煖、李牧合兵伐燕,取上谷三十城,赵得十九城,而以十一城归秦。秦王封甘罗为上卿,复以向时所封甘茂田宅赐之。今俗传甘罗十二为丞相,正谓此也。有诗为证:

片言纳地广河间,上谷封疆又割燕。

许大功劳出童子,天生智慧岂因年?

又有诗云:

甘罗早达①子牙迟,迟早穷通各有时。

请看春花与秋菊,时来自发不愆期。

燕太子丹在秦,闻秦之背燕而与赵,如坐针毡,欲逃归,又恐不得出关,乃求与甘罗为友,欲资其谋,为归燕之计。忽一夕,甘罗梦紫衣吏持天符来,言:“奉上帝命,召归天上。”遂无疾而卒。高才不寿,惜哉!太子丹遂留于秦矣。

话分两头。却说吕不韦以阳伟善战,得宠于庄襄后,出入宫闱,素无忌惮;及见秦王年长,英明过人,始有惧意。奈太后淫心愈炽,不时宣召入甘泉宫。不韦怕一旦事发,祸及于己,欲进一人以自代,想可以称太后之意者,而难其人。闻市人嫪大,其阳具有名,里中淫妇人争事之。秦语呼人之无士行者曰毐,因称为嫪毐,偶犯淫罪,不韦曲赦之,留为府中舍人。秦俗:农事毕,国中纵倡乐三日,以节其劳。凡百戏任人陈设,有一长一艺,人所不能者,全在此日施逞。吕不韦以桐木为车轮,使嫪毐以其阳具穿于桐轮之中,轮转而具不伤,市人皆掩口大笑。太后闻其事,私问于不韦,似有欣羡之意。不韦曰:“太后欲见其人乎?臣请进之。”太后笑而不答,良久曰:“君戏言耶?此外人,安得入内?”不韦曰:“臣有一计在此。使人发其旧罪,下之腐刑②太后行重赂于行刑者,诈为阉割,然后以宦者给事宫中,乃可长久。”太后大悦曰:“此计甚妙!”乃以百金授不韦,不韦密召嫪毐,告之以故。毐性淫,欣然自以为奇遇矣。不韦果使人发其他淫罪,论以腐刑。因以百金分赂主刑官吏,取驴阳具及他血,诈作阉割,拔其须眉。行刑者故意将驴阳传示左右,尽以为嫪毐之具。传闻者莫不骇异。

嫪毐既诈腐如宦者状,遂杂于内侍之中以进。太后留侍宫中。夜令侍寝,试之,大畅所欲,以为胜不韦十倍也。明日,厚赐不韦,以酬其功。不韦乃幸得自脱。太后与嫪毐相处如夫妇。未几怀妊,太后恐生产时不可隐,诈称病,使嫪毐行金赂卜者,使诈言宫中有祟,当避西方二百里之外。秦王政颇疑吕不韦之事,亦幸太后稍远去,绝其往来,乃曰:“雍州去咸阳西二百余里,且往时宫殿俱在,太后宜居之。”于是太后徙雍城,嫪毐为御而往。既去咸阳,居雍故宫,名曰大郑宫,嫪毐与太后,益相亲不忌,两年之中,连生二子,筑密室藏而育之。太后私与毐约,异日王崩,以其子为后,外人颇有知者,但无人敢言。太后奏称嫪毐代王侍养有功,请封以土地。秦王奉太后之命,封毐为长信侯,予以山阳之地。毐骤贵,愈益恣肆。太后每日赏赐无算,宫室舆马,田猎游戏,任其所欲。事无大小,皆决于毐。毐蓄家僮数千人,宾客求宦达,愿为舍人者,复千余人。又贿结朝贵为己党,趋权者争附之,声势反过于文信侯矣。

秦王政九年春,彗星见,其长竟①天,太史占之曰:“国中当有兵变也。”按秦襄公立嫪毐以祀白帝,后德公迁都于雍,遂于雍立郊天之坛。秦穆公又立宝夫人祠,岁岁致祭,遂为常规。后来虽再迁咸阳,此规不废。太后居于雍城,秦王政每岁以郊祀之期,至雍朝见太后。因举祀典,自有祈年宫驻驾。是春复当其期,适有彗星之变。临行,使大将王翦耀兵于咸阳三日,同尚父吕不韦守国。桓齮引兵三万,屯于岐山,然后起驾。时秦王已二十六岁,犹未冠。太后命于德公之庙,行冠礼,佩剑,赐百官大酺五日。太后亦与秦王宴于大郑故宫。也是嫪毐享福太过,合当生出事来。毐与左右贵臣,赌博饮酒,至第四日,毐与中大夫颜泄,连博失利,饮酒至醉,复求覆局。泄亦醉,不从。嫪毐直前扭颜泄,批其颊。泄不让,亦摘去嫪毐冠①缨。嫪毐怒甚,瞋目大叱曰:“吾乃今王之假父②也!尔窭人子③,何敢与我抗乎?”颜泄惧,走出,恰遇秦王政从太后处饮酒出宫。颜泄伏地叩头,号泣请死。秦王政是有心机之人,不发一言,但令左右扶至祈年宫,然后问之。颜泄将嫪毐批颊,及自称假父之语,述了一遍。因奏:“嫪毐实非宦者,诈为腐刑,私侍太后,见今产下二子,在于宫中,不久谋篡秦国。”秦王政闻之,大怒,密以兵符往召桓齮,使引兵至雍。有内史肆佐、弋竭二人,素受太后及嫪毐金钱,与为死党,知其事,急奔嫪毐府中告之。毐已酒醒,大惊,夜叩大郑宫,求见太后,诉以如此这般:“今日之计,除非乘桓齮兵未到,尽发宫骑卫卒,及宾客舍人,攻祈年宫,杀却今王,我夫妻尚可相保。”太后曰:“宫骑安肯听吾令乎?”嫪毐曰:“愿借太后玺,假作御宝用之。托言‘祈年宫有贼,王有令,召宫骑齐往救驾。’宜无不从。”太后是时主意亦乱,曰:“惟尔行之。”遂出玺付毐。

毐伪作秦王御书,加以太后玺文,遍召宫骑卫卒。本府宾客舍人,自不必说。乱至次日午牌,方才取齐。嫪毐与内史肆佐、弋竭,分将其众。围祈年宫。秦王政登台,问各军犯驾之意。答曰:“长信侯传言行宫有贼,特来救驾。”秦王曰:“长信侯便是贼!宫中有何贼耶?”宫骑、卫卒等闻之,一半散去;一半胆大的,便反戈与宾客人相斗。秦王下令:“有生擒嫪毐者,赐钱百万;杀之而以其首献者,赐钱五十万;得逆党一首者,赐爵一级;舆隶下贱,赏格皆同。”于是宦者及牧圉诸人,皆尽死出战。百姓传闻嫪毐造反,亦来持梃助力。宾客舍人死者数百人。嫪毐兵败,夺路斩开东门出走,正遇桓齮大兵,活活的束手就缚,并内史肆佐、弋竭等皆被擒,付狱吏拷问得实。秦王政乃亲往大郑宫搜索,得嫪毐奸生二子于密室之中,使左右置于布囊中扑杀之。太后暗暗心痛,不敢出救,惟闭门流涕而已。秦王竟不朝谒其母,归祈年宫。以太史占星有验,赐钱十万。狱吏献嫪毐招词,言:“毒伪腐入宫,皆出文信侯吕不韦之计。其同谋死党,如内史肆佐、弋竭等,凡二十余人。”秦王命车裂嫪毐于东门之外,夷其三族。肆谒等皆枭首示众。诸宾客舍人,从叛格斗者,诛死;即不预谋乱者,亦远迁于蜀地,凡迁四千余家。太后用玺党①逆,不可为国母,减其禄奉,适居于椷阳宫。此乃离宫之最小者。以兵三百人守之,凡有人出入,必加盘诘。太后此时,如囚妇矣,岂不丑哉。

秦王政平了嫪毐之乱,回驾咸阳。尚父吕不韦惧罪,伪称疾,不敢出谒。秦王欲并诛之,问于群臣。群臣多与交结,皆言:“不韦扶立先王,有大功于社稷;况嫪毐未尝面质,虚实无凭,不宜从坐。”秦王乃赦不韦不诛,但免相,收其印绶。桓齮擒反贼有功,加封进级。是年夏四月,天发大寒,降霜雪,百姓多冻死。民间皆议:“秦王迁谪太后,子不认母,故有此异。”大夫陈忠进谏曰:“天下无无母之子,宜迎归咸阳,以尽孝道,庶几天变可回。”秦王大怒,命剥去其衣,置其身于蒺藜之上而捶杀之,陈其尸于阙下。榜曰:“有以太后事来谏者,视此!”秦臣相继来谏者不止。不知可能感悟秦王否,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轻:轻视。

①达:显贵。

②腐刑:宫刑,残害生殖器之刑罚。

①竟:尽,全部。

①冠:二十岁加冠,为礼节。

②假父:此非真假之意,而应作继父类似。

③窭人子:贫家子。

①党:偏,助。

《东周列国志》:第一百三回 李国舅争权除黄歇樊於期传檄讨秦王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一百三回 李国舅争权除黄歇樊於期传檄讨秦王

话说庞煖欲乘败燕之威,“合从”列国,为并力图秦之计。除齐附秦外,韩、魏、楚、燕,各出锐师,多者四五万,少亦二三万,共推春申君黄歇为上将。歇集诸将议曰:“伐秦之师展出,皆以函谷关为事,秦人设守甚严,未能得志。即我兵亦素知仰攻之难,咸有畏缩之心。若取道蒲坂,由华州而西,径袭渭南,因窥潼关,《兵法》所谓‘出其不意’也。”诸将皆曰:“然。”遂分兵五路,俱出蒲关,望骊山一路进发,直攻渭南,不克,围之。秦丞相吕不韦使将军蒙骜、王翦、桓齮、李信、内史腾,各将兵五万人,五枝军兵,分应五国。不韦自为大将,兼统其军,离潼关五十里分为五屯,如列星之状。王翦言于不韦曰:“以五国悉锐,攻一城而不克,其无能可知矣。三晋近秦,习与秦战,而楚在南方,其来独远,且自张仪亡后,三十余年不相攻伐,诚选五营之锐,合以攻楚,楚必不支。楚之一军破,余四军将望风而溃矣。”不韦以为然。于是使五屯设垒建帜如常,暗地各抽精兵一万,约以四鼓齐起,往袭楚寨。

时李信以粮草稽迟,欲斩督粮牙将甘回,众将告求得免,但鞭背百余。甘回挟恨,夜奔楚军,以王翦之计告之。春申君大惊,欲驰报各营,恐其不及,遂即时传令,拔寨俱起,夜驰五十余里,方敢缓缓而行。比及秦兵到时,楚寨已撤矣。王翦曰:“楚兵先遁,必有泄吾谋者。计虽不成,然兵已至此,不可空回。”遂往袭赵寨。壁垒坚固,攻不能入。庞煖仗剑立于军门,有敢擅动者即斩。秦兵乱了一夜,至天明,燕、韩、魏俱合兵来救,蒙骜等方才收兵。庞煖怪楚兵不至,使人探之,知其先撤,叹曰:“‘合从’之事,今后休矣!”诸将皆请班师,于是韩、魏之兵,先回本国。庞煖怒齐独附秦,挟燕兵伐之,取饶安一城而返。

再说春申君奔回郢城,四国各遣人来问曰:“楚为从长,奈何不告而先回,敢请其故?”考烈王责让黄歇,歇惭惧不容。时有魏人朱英,客于春申君之门,知楚方畏秦,乃说春申君曰:“人皆以楚强国,及君而弱,英独谓不然。先君之时,秦去楚甚远,西隔巴蜀,南隔两周,而韩魏又眈眈乎拟其后,是以三十年无秦患。此非楚之强,其势然也。今两周已并于秦,而秦方修怨于魏。魏旦暮亡,则陈许为通道,恐秦、楚之争,从此方始。君之责让,正未已也。何不劝楚王东徙寿春,去秦较远,绝长淮以自固。可以少安。”黄歇然其谋,言于考烈王,乃择日迁都。按楚先都郢,后迁于鄀,复迁于陈,今又迁于寿春,凡四迁矣。史臣有诗云:

周为东迁王气歇,楚因屡徙霸图空。

从来避敌为延敌,莫把迁岐托古公。

再说考烈王在位已久,尚无子息,黄歇遍求妇人宜子者以进,终不孕。有赵人李园,亦在春申君门下,为舍人。有妹李嫣色美,欲进于楚王,恐久后以无子失宠,心下踌躇:“必须将妹先献春申君,待其有娠,然后进于楚王,幸而生子,异日得立为楚王,乃吾甥也。”又想:“吾若自献其妹,不见贵重。还须施一小计,要春申君自来求我。”于是给五日假归家,故意过期,直待第十日方至。黄歇怪其来迟。李园对曰:“臣有女弟名嫣,颇有姿色,齐王闻之,遣使来求。臣与其使者饮酒数日,是以失期。”黄歇想道:“此女名闻齐国。必是个美色。”遂问曰:“已受其聘否?”园对曰:“方且议之,聘尚未至也。”黄歇曰:“能使我一见乎?”园曰:“臣在君之门下,即吾女弟,谁非君妾婢之流,敢不如命。”乃盛饰其妹,送至春申君府中。黄歇一见大喜,是夜即赐李园白璧二双,黄金三百镒,留其妹侍寝。未三月,即便怀孕。李园私谓其妹嫣曰:“为妾与为夫人孰贵?”嫣笑曰:“妾安得比夫人?”园又曰:“然则为夫人与为王后孰贵?”嫣又笑曰:“王后贵盛!”李园曰:“汝在春申君府中,不过一宠妾耳!今楚王无子,幸汝有娠,倘进于楚王,他日生子为王,汝为太后,岂不胜于为妾乎?”遂教以说词,使于枕席之间,如此这般,春申君必然听从。李嫣一一领记。

夜间侍寝之际,遂进言于黄歇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余年,而王未有子,千秋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兄弟于君无恩,必将各立其所亲幸之人,君安得长有宠乎?”黄歇闻言,沉思未答。嫣又曰:“妾所虑不止于此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岂特江东封邑不可保而已哉?”黄歇愕然曰:“卿言是也,吾虑不及此!今当奈何?”李嫣曰:“妾有一计,不惟免祸,而且多福。但妾负愧,难于自吐,又恐君不我听,是以妾未敢言。”黄歇曰:“卿为我画策,何为不听?”李嫣曰:“妾今自觉有孕矣,他人莫知也。幸妾侍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佑生男,异日必为嫡嗣,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黄歇如梦初觉,如醉初醒,喜曰:“‘天下有智妇人,胜于男子’。卿之谓矣。”

次日,即召李园告之以意,密将李嫣出居别舍。黄歇入言于楚王曰:“臣所闻李园妹名嫣者有色,相者皆以为宜子,当贵,齐王方遣人求之,王不可不先也。”楚王即命内侍宣取李嫣入宫。嫣善媚,楚王大宠爱之。及产期,双生二男,长日捍,次曰犹。楚王喜不可言,遂立李嫣为王后,长子捍为太子。李园为国舅,贵幸用事,与春申君相并。园为人多诈术,外奉春申君益谨,而中实忌之。乃考烈王二十五年,病久不愈,李园想起其妹怀娠之事,惟春申君知之,他日太子为王,不便相处,不如杀之,以灭其口。乃使人各处访求勇力之士,收置门下,厚其衣食,以结其心。朱英闻而疑之,曰:“李园多蓄死士,必为春申君故也。”乃入见春申君曰:“天下有无妄之福,有无妄之祸,又有无妄之人,君知之乎?”黄歇曰:“何谓‘无妄之福’?”朱英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名为相国,与楚王无二。今楚王病久不愈,一旦宫车晏驾,少主嗣位,而君辅之,如伊尹周公,俟王之年长,而反其政;若天与人归,遂南面即真。此所谓‘无妄之福’也。”黄歇曰:“何谓‘无妄之祸’?”朱英曰:“李园,王之舅也,而君位在其上,外虽柔顺,内实不甘。且同盗相妒,势所必至也。闻其阴蓄死士,为日已久,何所用之?楚王一薨,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无妄之祸’也。”黄歇曰:“何谓‘无妄之人’?”朱英曰:“李园以妹故,宫中声息,朝夕相通,而君宅于城外,动辄后时。诚以郎中令相处,某得领袖诸郎,李园先入,臣为君杀之。此所谓‘无妄之人’也。”黄歇掀髯大笑曰:“李园弱人耳,又事我素谨,安有此事?足下得无过虑乎?”朱英曰:“君今日不用吾言,悔之晚矣。”黄歇曰:“足下且退,容吾察之。如有用足下之处,即来相请。”朱英去三日,不见春申君动静,知其言不见用,叹曰:“吾不去,祸将及矣!?夷子皮之风可追也。”乃不辞而去,东奔吴下,隐于五湖之间。髯翁有诗云:

红颜带子入王宫,盗国奸谋理不容。

天启春申无妄祸,朱英焉得令郎中?

朱英去十七日,而考烈王薨。李园预与宫殿侍卫相约:“一闻有变,当先告我。”至是闻信,先入宫中,吩咐秘不发丧,密令死士伏于棘门之内。捱至日没,方使人徐报黄歇。黄歇大惊,不谋于宾客,即刻驾车而行。方进棘门,两边死士突出,口呼:“奉王后密旨,春申君谋反宜诛!”黄歇知事变,急欲回车。手下已被杀散。遂斩黄歇之头,投于城外,将城门紧闭,然后发丧。拥立太子捍嗣位,是为楚幽王,时年才六岁。李园自立为相国,独专楚政。奉李嫣为王太后。传令尽灭春申君之族,收其食邑。哀哉!自李园当国,春申君宾客尽散,群公子皆疏远不任事。少主寡后,国政日紊①,楚自此不可为矣。

话分两头。再说吕不韦愤五国之攻秦,谋欲报之,曰:“本造①谋者,赵将庞煖也。”乃使蒙骜同张唐督兵五万伐赵。三日后,再令长安君成峤,同樊於期率兵五万为后继。宾客间于不韦曰:“长安君年少,恐不可为大将。”不韦微笑曰:“非尔所知也!”

且说蒙骜前军出函谷关,取路上党,径攻庆都,结寨于都山。长安君大军营于屯留,以为声援。赵使相国庞为大将,扈辄副之,率军十万拒敌,许庞煖便宜行事。庞煖曰:“庆都之北,惟尧山最高,登尧山可望都山,宜往据之。”使扈辄引军二万先行。比至尧山,先有秦兵万人,在彼屯札,被扈辄冲上杀散,就于山头下寨。蒙骜使张唐引军二万,前来争山,庞煖大军亦到,两边于山下列成阵势,大战一场。扈辄在山头用红旗为号,张唐往东,旗便往东指,张唐往西,旗便从西指。赵军只望红旗指处,围裹将来。庞煖下令:“有人擒得张唐者,封以百里之地。”赵军无不死战。张唐奋尽平生之勇,不能透出重围。却得蒙骜军到,接应出来,同回都山大寨。庆都知救兵已到,守御益力。蒙骜等不能取胜,遣张唐往屯留,催取后队军兵。

却说长安君成峤,年方十七岁,不谙军务,召樊於期议之。於期素恶不韦纳妾盗国之事,请屏去左右,备细与成峤叙述一遍,言:“今王非先王骨血,惟君乃是适子。文信侯今日以兵权托君,非好意也。恐一旦事泄,君与今王为难,故阳示恩宠,实欲出君于外。文信侯出入宫禁,与王太后宣淫不禁,夫妻父子,聚于一窟,所忌者独君耳。若蒙骜兵败无功,将借此以为君罪。轻则削籍,重则刑诛。嬴氏之国,化为吕氏,举国人皆知其必然,君不可不为之计。”成峤曰:非足下说明,某不知也。为今计当奈何?”樊於期日;“今蒙骜兵困于赵,急未能归,而君手握重兵。若传檄以宣淫人之罪,明宫闱之诈,臣民谁不愿奉适嗣以主社稷者!”成峤忿然按剑作色曰:“大丈夫死则死耳!宁能屈膝为贾人子下乎?惟将军善图之!”樊於期伪向使者言:“大军即日移营,多致意蒙将军,用心准备。”使者去后,樊於期草就檄文,略曰:

长安君成峤布告中外臣民知悉:传国之义,适统为尊;覆宗之恶,阴谋为甚。文信侯吕韦者,以阳翟之贾人,窥咸阳之主器①。今王政,实非先王之嗣,乃不韦之子也。始以怀娠之妾,巧惑先君,继以奸生之儿,遂蒙血胤。恃行金为奇策,邀反国为上功。两君之不寿有繇,是可忍也?三世之大权在握,孰能御之!朝岂真王,阴已易嬴而为吕;尊居假父,终当以臣而篡君。社稷将危,神人胥怒!某叨为嫡嗣,欲讫天诛。甲胄干戈,载义声而生色;子孙臣庶,念先德以同驱。檄文到日,磨厉以须,车马临时,市肆勿变。

樊於期将檄文四下传布。秦人多有闻说吕不韦进妾之事者,及见檄内怀娠奸生等语,信其为实。虽然畏文信侯之威,不敢从兵,却也未免观望之意。时彗星先见东方,复见北方,又见西方,占者谓国中当有兵起,人心为之摇动。樊於期将屯留附县丁壮,悉编军伍,攻下长子、壶关,兵势益盛。张唐知长安君已反,星夜奔往咸阳告变。秦王政见檄文大怒,召尚父吕不韦计议。不韦曰:“长安君年少,不办①为此,此乃樊於期所为也。於期有勇无谋,兵出即当就擒,不必过虑。”乃拜王翦为大将,桓齮王贲为左右先锋,率军十万,往讨长安君。

再说蒙骜与庞煖相持,等待长安君接应不到,正疑讶间,接得檄文,如此恁般,大惊曰:“吾与长安君同事,今攻赵无功,而长安君复造反,吾安得无罪?若不反戈以平逆贼,何以自解?”乃传令班师,将军马分为三队,亲自断后,缓缓而行。庞煖探听秦军移动,预选精兵三万,使扈辄从间道伏于太行山林木深处,嘱曰:“蒙骜老将,必亲自断后,待秦兵过且尽,从后邀击。方保全胜。”蒙骜见前军径去无碍,放心前行。一声炮响,伏兵突出,蒙骜便与扈辄交战。良久,庞煖兵从后追及,秦兵前去者,已无斗志,遂大溃。蒙骜身带重伤,复犹力战杀数十人,复亲射庞煖中其胁,赵军围之数重,敌箭射之,矢如蝟毛,可惜秦国一员名将,今日死于太行山之下,庞煖得胜,班师回赵,箭疮不痊,未几亦死。此事搁过不提。

再说张唐、王翦等兵至屯留,成峤大惧。樊於期曰:“王子今日乃骑虎之势,不得复下,况悉三城之兵,不下十五万,背城一战,未卜胜负,何惧之有!”乃列阵于城下以待。王翦亦列阵相对,谓樊於期曰:“国家何负于汝,乃诱长安君造逆耶?”樊於期在车上欠身答曰:“秦政乃吕不韦奸生之子,谁不知之?吾等世受国恩,何忍见嬴氏血食为吕氏所夺?长安君先王血胤,所以奉之。将军若念先王之祀,一同举义,杀向咸阳,诛淫人,废伪主,扶立长安君为王,将军不失封侯之位,同享富贵,岂不美哉。”王翦曰:“太后怀妊十月,而生今王,其为先君所出无疑。汝乃造谤,污蔑乘舆,为此灭门之事,尚自巧言虚饰,摇惑军心。拿住之时,碎尸万段!”樊於期大怒,嗔目大呼,挥长刀直入秦军。秦军见其雄猛,莫不披靡。樊於期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王翦麾军围之,凡数次,皆斩将溃围而出,秦兵损折极多。

是日天晚,各自收军。王翦屯兵于伞盖山,思想:“樊於期如此勇,急切难收,必须以计破之。”乃访帐下:“何人与长安君相识?”有末将杨端和,乃屯留人,自言:“曾在长安君门下为客。”王翦曰:“我修书一封与汝,汝可送与长安君,劝他早图归顺,无自取死。”杨端和曰:“小将如何入得城去?”王翦曰:“俟交锋之时,乘其收军。汝可效敌军打扮,混入城中。只看攻城至急,便往见长安君,必然有变。”端和领计。王翦当下修书,缄讫,付与端和自去伺候行事。再召桓齮引一军攻长子城,王贲引一军攻壶关城,王翦自攻屯留。三处攻打,使他不能来应。樊於期谓成峤曰:“今乘其分军之时,决一胜负。若长子壶关不守,秦兵势大,更难敌矣。”成峤年幼畏懦,涕泣言曰:“此事乃将军倡谋,但凭主裁,勿误我事。”樊於期抽选精兵万余,开门出战。王翦佯让一阵,退军十里,屯于伏龙山。於期得胜入城,杨端和已混入去了。因他原是本城之人,自有亲戚收留安歇。不在话下。成峤问樊於期曰:“王翦军马不退如何?”樊於期答曰:“今日交锋,已挫其锐,明日当悉兵出战,务要生擒王翦,直入咸阳,扶立王子为君,方遂吾志。”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紊:乱。

①本:原先,造:开始。

①主器:太子。

①办:惩办。

《东周列国志》:第一百二回 华阴道信陵败蒙骜胡卢河庞煖斩剧辛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一百二回 华阴道信陵败蒙骜胡卢河庞煖斩剧辛

话说颜恩欲见信陵君不得,宾客不肯为通,正无奈何。适博徒毛公和卖浆薛公来访公子,颜恩知为信陵君上客,泣诉其事。二公曰:“君①第戒车,我二人当力劝之。”颜恩曰:“全仗,全仗!”二公入见信陵君曰:“闻公子车驾将返宗邦,吾二人特来奉送。”信陵君曰:“那有此事?”二公曰:“秦兵围魏甚急,公子不闻乎?”信陵君曰:“闻之。但无忌辞魏十年,今已为赵人,不敢与闻魏事矣。”二公齐声曰:“公子,是何言也!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于诸侯者,徒以有魏也。即公子之能养士,致天下宾客者,亦借魏力也。今秦攻魏日急,而公子不恤;设使秦一旦破大梁,夷先王之宗庙,公子纵不念其家,独不念祖宗之血食乎?公子复何面目寄食于赵也?……”言未毕,信陵君蹴然起立,面发汗,谢曰:“先生责无忌甚正。无忌几为天下罪人矣。”即日命宾客束装,自入朝往辞赵王。

赵王不舍信陵君归去,持其臂而泣曰:“寡人自失平原,倚公子如长城,一朝弃寡人而去,寡人谁与共社稷耶?”信陵君曰:“无忌不忍先王宗庙见夷于秦,不得不归。倘邀君之福,社稷不泯,尚有相见之日。”赵王曰:“公子向以魏师存赵,今公子归赴国难,寡人敢不悉赋以从!”乃以上将军印,授公子,使将军庞煖为副,起赵军十万助之。信陵君既将赵军,先使颜恩归魏报信,然后分遣宾客,致于各国求救。燕、韩、楚三国,俱素重信陵之人品,闻其为将,莫不喜欢,悉遣大将引兵至魏,听其节制。燕将将渠,韩将公孙婴,楚将景阳,惟齐国不肯发兵。

却说魏王正在危急,得颜恩报说:“信陵君谦将燕、赵、楚之师,前来救魏。”魏王如渴时得浆,火中得水,喜不可言。使卫庆悉起国中之师,出应公子。时蒙骜围郏州,王龁围华州,信陵君曰:“秦闻吾为将,必急攻。郏、华东西相距五百余里,吾以兵缀蒙骜之兵于郏,而率奇兵赴华。若王龁兵败,则蒙骜亦不能自固矣。”众将皆曰:“然。”乃使卫庆以魏师合楚师,筑为连垒,以拒蒙骜。虚插信陵君旗号,坚壁勿战。而身帅赵师十万,与燕、韩之兵,星驰华州。

信陵君集诸将计议曰:“少华山东连太华,西临渭河,秦以舟师运粮,俱泊渭水,而少华木多荆杞,可以伏兵。若以一军往渭劫粮,王龁必悉兵来救,吾伏兵于少华,邀而击之,无不胜矣。”即命赵将庞煖,引一支军往渭河,劫其粮艘。使韩将公孙婴,燕将将渠,各引一支军,声言接应劫粮之兵,只在少华山左右伺候,共击秦军。信陵君亲率精兵三万,伏于少华山下。庞煖引军先发,早有伏路秦兵,报入王龁营中,言:“魏信陵君为将,遣兵往往渭口。”王龁大惊曰:“信陵善于用兵,今救华,不接战,而劫渭口之粮,是欲绝我根本也!吾当亲往救之。”遂传令:“留兵一半围城,余者悉随吾救渭。”将少华山,山中闪出一队大军,打著“燕相国将渠”旗号。王龁传令列成阵势,便接住将渠交锋。战不数合,又是一队大军到来,打著“韩大将公孙婴”旗号,王龁急分兵迎敌。军士报道:“渭河粮船,被赵将庞煖所劫。”王龁道:“事已如此,且只顾厮杀,若杀退燕、赵二军,又作计较。”三国之兵,搅做一团,自午至酉,尚未鸣金。

信陵君度秦兵已疲,引伏兵一齐杀出,大叫:“信陵君亲自领兵在此!秦将早早来降,免污刀斧!”王龁虽是个惯战之将,到此没有三头六臂,如何支持得来?况秦兵素闻信陵君威名,到此心胆俱裂,人人惜命,个个奔逃。王龁大败,折兵五万有余,又尽丧其粮船,只得引残兵败将,向路南而遁,进临潼关去讫。信陵君引得胜之兵,仍分三队,来救郏州。

却说蒙骜谍探信陵君兵往华州,乃将老弱立营,虚建“大将蒙”旗帜,与魏、楚二军相持;尽驱精锐,衔枚疾走,望华州一路迎来,指望与王龁合兵。谁知信陵君已破走了王龁,恰好在华阴界上相遇。信陵君亲冒矢石,当先冲敌。左有公孙婴,右有将渠,两下大杀一阵。蒙骜折兵万余,鸣金收军。当下札住大寨,整顿军马,打点再决死敌。这边魏将卫庆,楚将景阳,探知蒙骜不在军中,攻破秦营老弱,解了郏州之围,也望华阴一路追袭而来。正遇蒙骜列阵将战,两下夹攻,蒙骜虽勇,怎当得五路军马,腹背受敌,又大折一阵,急急望西退走。信陵君率诸军,直追至函谷关下,五国札下五个大营,在关前扬威耀武。如此月余,秦兵紧闭关门,不敢出应。信陵君方才班师。各国之兵,亦皆散回本国。史臣论此事,以为信陵君之功,皆毛公、薛公之功也!有诗云:

兵马临城孰解围?合从全仗信陵归。

当时劝驾谁人力?却是埋名两布衣。

魏安厘王闻信陵君大破秦军,奏凯而回,不胜之喜,出城三十里迎接。兄弟别了十年,今日相逢,悲喜交集,乃并驾回朝。论功行赏,拜为上相,益封五城,国中大小政事,皆决于信陵君。赦朱亥擅杀晋鄙之罪,用为偏将。此时信陵君之威名,震动天下,各国皆具厚币,求信陵君兵法。信陵君将宾客平日所进之书,纂括为二十一篇,阵图七卷,名曰《魏公子兵法》。

却说蒙骜与王龁领著败兵,合做一处,来见秦庄襄王,秦曰:“魏公子无忌,‘合从’五国,兵多将广,所以臣等不能取胜。损兵折将,罪该万死!”秦王曰:“卿等屡立战功,开疆拓土,今日之败,乃是众寡不敌,非卿等之罪也。”刚成君蔡泽进曰:“诸国所以‘合从’者,徒以公子无忌之故。今王遣一使修好于魏,且请无忌至秦面会,俟其入关,即执而杀之,永绝后患,岂不美哉!”秦王用其谋,遣使至魏修好,并请信陵君。冯谖曰:“孟尝、平原,皆为秦所羁,幸而得免,公子不可复蹈其辙。”信陵君亦不愿行,言于魏王,使朱亥为使,奉璧一双以谢秦。

秦王见信陵君不至,其计不行,心中大怒。蒙骜密奏秦王曰:“魏使者朱亥,即锤击晋鄙之人也。此魏之勇士,宜留为秦用。”秦王欲封朱亥官职,朱亥坚辞不受。秦王益怒。令左右引朱亥置虎圈中。圈有斑斓大虎,见人来即欲前攫。朱亥大喝一声:“畜生何敢无礼!”迸开双睛,如两个血盏,目眥尽裂,迸血溅虎。虎蹲伏股慄,良久不敢动。左右乃复引出。秦王叹曰:“乌获、任鄙,不是过矣!若放之归魏,是与信陵君添翼也。”愈欲迫降之。亥不从。命拘于驿舍,绝其饮食。朱亥曰:“吾受信陵君知遇,当以死报之!”乃以头触屋柱,柱折而头不破。于是以手自探其喉,绝咽而死,真义士哉!

秦王既杀朱亥,复谋于群臣曰:“朱亥虽死,信陵君用事如故,寡人意欲离间其君臣,诸卿有何良策?”刚成君蔡泽进曰:“昔信陵君窃符救赵,得罪魏王,魏王弃之于赵,不许相见。后因秦兵围急,不得已而召之。虽然纠连四国,得成大功,然信陵君有震主之嫌,魏王岂无疑忌之意?信陵君锤杀晋鄙,鄙死,宗族宾客,怀恨必深。大王若捐金万斤,密遣细作至魏,访求晋鄙之党,奉以多金,使之布散流言,言:‘诸侯畏信陵君之威,皆欲奉之为魏王,信陵君不日将行篡夺之事。’如此,则魏王必疏无忌而夺其权。信陵君不用事,天下诸侯,亦皆解体。吾因而用兵,无足为吾难矣。”秦王曰:“卿计甚善!然魏既败吾军,其太子增犹质吾国,寡人欲囚而杀之,以泄吾恨,何如?”蔡泽对曰:“杀一太子,彼复立一太子,何损于魏?不若借太子使为反间于魏。”秦王大悟,待太子增加厚。一面遣细作持万金往魏国行事;一面使其宾客皆与太子增往来相善,因而密告太子曰:“信陵君在外十年,交结诸侯,诸侯之将相,莫不敬且惮之,今为魏大将,诸侯兵皆属焉,天下但知有信陵君,不知有魏王也。虽吾秦国,亦畏信陵君之威,欲立为王,与之连和。信陵君若立,必使秦杀太子,以绝民望。即不然,太子亦将终老于秦矣。奈何!”太子增涕泣求计。客曰:“秦方欲与魏通和,太子何不致一书于魏王,使其请太子归国?”太子增曰:“虽请之,秦安肯释我而归耶?”客曰:“秦王之欲奉信陵,非其本意,特畏之耳。若太子愿以国事秦,固秦之愿也。何患请而不从哉?”太子增乃为密书,书中备言诸侯归心信陵,秦亦欲拥立为王等语,后乃叙己求归之意,将书付客,托以密致魏王。于是秦王乃修书二封,一封致魏王归朱亥之丧,托言病死;一封奉贺信陵君,另有金币等物。

却说魏王因晋鄙宾客布散流言,固已心疑。及秦使捧国书来,欲与魏息兵修好,叩其来意,都是敬慕信陵之语,又接得太子增家信,心中愈加疑感。使者再将书币,送信陵府中,故意泄漏其语,使魏王闻之。

却说信陵君闻秦使讲和,谓宾客曰:“秦非有兵戎之事,何求于魏?此必有计!”言未毕,阍人报秦使者在门,言:“秦王亦有书奉贺。”信陵君曰:“人臣义无私交,秦王之书币,无忌不敢受。”使者再三致秦王之意,信陵君亦再三却之。恰好魏王遣使来到,要取秦王书来看。信陵君曰:“魏王既知有书,若说吾不受,必不肯信。”遂命驾车将秦王书币,原封不动,送上魏王,言:“臣已再三辞之,不敢启封。今蒙王取览,只得呈上,但凭裁处!”魏王曰:“书中必有情节,不启不明。”乃发书观之,略曰:

公子威名,播于天下,天下侯王,莫不倾心于公子者。指日当正位南面,为诸侯领袖;但不知魏王让位当在何日?引领望之!不腆之赋,预布贺忱,惟公子勿罪!

魏王览毕,付与信陵君观看。信陵君奏曰:“秦人多诈,此书乃离间我君臣,臣所以不受者,正虑书中不知何语,恐堕其术中耳。”魏王曰:“公子既无此心,便可于寡人面前,作书复之。”即命左右取纸笔,付信陵君作回书。略云:

无忌受寡君不世之恩,糜首莫酬,南面之语,非所以训人臣也。蒙君辱贶,昧死以辞!

书付秦使,并金币带回。魏王亦遣使谢秦,并言:“寡君年老,欲请太子增回国。”秦王许之。太子增既回魏,复言信陵不可专任。信陵君虽则于心无愧,度王心中芥蒂,终未释然,遂托病不朝;将相印兵符,俱缴还魏王;与宾客为长夜之饮,多近妇女,日夜为乐,惟恐不及。史臣有诗云:

侠气凌今古,威名动鬼神;

一身全赵魏,百战却嬴秦。

镇国同坚础,危词似吠狺;

英雄无用处,酒色了残春。

再说秦庄襄王在位三年,得疾,丞相吕不韦入问疾。因使内侍以缄书密致王后,追述往日之誓。后旧情未断,遂召不韦与之私通。不韦以医药进王,王病一月而薨。不韦扶太子政即位,此时年仅一十三岁。尊庄襄后为太后,封其母弟成峤为长安君,国事皆决于不韦,比于太公,号为尚父。不韦父死,四方诸侯宾客,吊者如市,车马填塞道路,视秦王之丧,愈加众盛。正是权倾中外,威振诸侯。不在话下。

秦王政元年,吕不韦知信陵君退废,始复议用兵。使大将蒙骜,同张唐伐赵,攻下晋阳。三年,再遣蒙骜同王龁攻韩,韩使公孙婴拒之。王龁曰:“吾一败于赵,再拜于魏,蒙秦王赦而不诛,此行当以死报!”遂帅其私属千人,直犯韩营,龁力战而死。韩兵乱,蒙骜乘之,大败韩师,杀公孙婴,取韩十二城以归。自信陵君废,而赵、魏之好亦绝。赵孝成王使廉颇伐魏,围繁阳,未克,而孝成王薨。太子偃嗣立,是为悼襄王。时廉颇已克繁阳,乘胜进取。而大夫郭开,素以谄佞为廉颇所嫉,常因侍宴面叱之。郭开衔怨在心,谮于悼襄王,言:“廉颇已老,不任事,伐魏久而无功。”乃使武襄君乐乘,往代廉颇。廉颇怒曰:“吾自事惠文王为将,于今四十余年,未有挫失,乐乘何人,而能代我?”遂勒兵攻乘,乘惧走归国。廉颇遂奔魏,魏王虽尊为客将,疑而不用。廉颇由是遂居大梁。

秦王政四年,十月,蝗虫从东方来,蔽天,禾嫁不收,疫病大作。吕不韦与宾客议令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后世纳粟之例,自此而起。是年,魏信陵君伤于酒色,得疾而亡。冯谖哭泣过哀,亦死,宾客自刭从死者百余人。足见信陵君之能得士矣!明年,魏安厘王亦薨,太子增嗣立,是为景湣王。秦知魏新丧君,又信陵君已死,思报败绩之仇,遣大将蒙骜攻魏,拔酸枣等二十城,置东郡。未几,又拔朝歌,又攻下澲阳。卫元君乃魏王之婿,东走野王,阻山而居。景湣王叹曰:“使信陵君尚在,当不令秦兵纵横至此也!”于是遣使与赵通好。赵悼襄王亦患秦侵伐无已,方欲使人往纠列国,重寻信陵、平原二君“合从”之约。

忽边吏报道:“今有燕国,拜剧辛为大将,领后十万,来犯北界。”那剧辛原是赵人,先在赵时,原与庞煖有交。后来庞煖仕赵,剧辛投奔燕昭王,昭王用为蓟郡守。及燕王喜被赵将廉颇围困都城,赖将渠讲和而罢,深以为耻。将渠相燕,原出于赵人所命,非燕王之意,虽则助信陵君战秦有功,到底君臣之间,未能十分相信。将渠为相岁余,即托病归其印绶。燕王乃召剧辛于蓟,用为相国,共图报赵之事,奈心惮廉颇,不敢动掸。今日廉颇奔魏,庞煖为将,剧辛意颇轻之,乃迎合燕王之意,奏曰:“庞煖庸才,非廉颇之比。况秦兵已拔晋阳,赵人疲敝,乘衅攻之,栗腹之耻可雪也。”燕王大悦曰:“寡人正有此意,相国能为寡人一行乎?”剧辛曰:“臣熟知地利,若蒙见委,定当生擒庞煖,献于大王之前。”燕王大悦,遂使剧辛将兵十万伐赵。赵王闻报,即召庞煖计议。煖曰:“剧辛自恃宿将,必有轻敌之心。今李牧见守代郡,使引军南行,从庆都一路来,以断其后,臣以一军迎战,彼腹背受敌,可成擒矣。”赵王从计而行。

却说剧辛渡易水,取路中山,直犯常山地界,兵势甚锐。庞煖帅大军屯于东垣,深沟高垒,以待其来。剧辛曰:“我军深入,若彼坚壁不战,成功无日矣。”问帐下:“谁敢挑战?”骁将栗元,乃栗腹之子,欲报父仇,欣然愿往。剧辛曰:“更得一人帮助方可。”末将武阳靖请行。剧辛给锐卒万人,使犯赵师。庞煖使乐乘、乐闲,张两翼以待,而亲率军迎战。两下交锋,约二十余合,一声炮响,两翼并进,俱用强弓劲弩,乱射燕军。武阳靖中箭而亡。栗元不能抵当,回车便走。庞煖同二将从后掩杀,一万锐卒,折去三千有余。剧辛大怒,急催大军亲自接应。庞煖已自还营去了。剧辛攻垒不能入,乃使人下书,约明日于阵前,单车相见。庞煖允之,两下各自准备。

至次日,彼此列成阵势,吩咐:“不许施放冷箭。”庞煖先乘单车立于阵前,请剧将军会面。剧辛亦乘单车而出。庞煖在车中欠身曰:“且喜将军齿发无恙。”剧辛曰:“忆昔别君去赵,不觉距今已四十余年,某已衰老,君亦苍颜。人生如白驹过隙,信然也。”庞煖曰:“将军向以昭王礼士,弃赵奔燕,一时豪杰景附,如云之从龙,风之从虎。今金台草没,无终墓木已拱,苏代、邹衍,相继去世,昌国君亦归吾国,燕之气运,亦可知矣!老将军年逾六十,孤立于衰王之庭,犹贪恋兵权,持凶器而行危事,欲何为乎?”剧辛曰:“某受燕王三世厚恩,粉骨难报,趁吾余年,欲为国家雪栗腹之耻!”庞煖曰:“栗腹无故攻吾鄗邑,自取丧败,此乃燕之犯赵,非赵之犯燕也。”两下在军前反覆酬答,庞煖忽大呼曰:“有人得剧辛之首者,赏三百金!”剧辛曰:“足下何轻吾太甚?吾岂不能取君之首耶?”庞煖曰:“君命在身,各尽其力可耳!”剧辛大怒,把令旗一麾,栗元便引军杀出。这里乐乘、乐闲,双车接战,燕军渐失便宜。剧辛驱军大进,庞煖亦以大军迎之。两下混杀一场,燕军比赵损折更多,天晚各鸣金收兵。

剧辛回营,闷闷不悦。欲待回军,又在燕王面前夸了大口;欲待不回,又难取胜,正自踌躇。忽有守营军士报道:“赵国遣人下书,见在辕门之外,未敢擅投。”剧辛命取书到,其书再三缄封甚固。发而观之,略曰:代州守李牧,引军袭督亢,截君之后。君宜速归,不然无及。某以昔日交情,不敢不告!剧辛曰:“庞煖欲摇动我军心耳!纵使李牧兵至,吾何惧哉!”命以书还其使人,来日再决死敌。赵使者已去,栗元进曰:“庞煖之言,不可不信。万一李牧果引军袭吾之后,腹背受敌,何以处之?”剧辛笑曰:“吾亦虑及于此。适才所言,稳住军心;汝今密传军令,虚札营寨,连夜撤回,吾亲自断后,以拒追兵。”栗元领计去了。谁知庞煖探听燕营虚设,同乐乘、乐闲,分三路追来。剧辛且战且走,行至龙泉河,探子报道:“前面旌旗塞路,闻说是代郡军马。”剧辛大惊曰:“庞煖果不欺我!”遂不敢北进,引兵东行,欲取阜城,一路奔往辽阳。庞煖追及,大战于胡卢河。剧辛兵败,叹曰:“吾何面目为赵囚乎?”自刎而亡。此燕王喜十三年,秦王政之五年也。髯翁有诗叹云:

金台应聘气昂昂,共翼昭王复旧疆。

昌国功名今在否?独将白首送沙场!

栗元被乐闲擒而斩之。获首二万余,余俱奔溃,或降,赵兵大胜。庞煖约会李牧,一齐征进,取武遂方城之地。燕王亲诣将渠之门,求其为使,伏罪乞和。庞煖看将渠面情,班师奏凯而回。李牧仍守代郡去讫。赵悼襄王郊迎庞煖,劳之曰:“将军武勇若此,廉、蔺犹在赵也!”庞煖曰:“燕人已服,宜及此时‘合从’列国,并力图秦,方保元虞。”不知“合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君:信陵君。第:住地。戒车:禁止行车,即不许人去。

《东周列国志》:第一百一回 秦王灭周迁九鼎廉颇败燕杀二将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一百一回 秦王灭周迁九鼎廉颇败燕杀二将

话说郑安平以兵降魏,应侯范睢是个荐主,法当从坐①,于是席藁待罪②。秦王曰:“任安平者,本出寡人之意,与丞相无干。”再三抚慰,仍令复职。群臣纷纷议论,秦王恐范睢心上不安,乃下令国中曰:“郑安平有罪,族灭勿论。如有再言其事者,即时斩首!”国人乃不敢复言。秦王赐范睢食物,比常有加。应侯甚不过意,欲说秦王灭周称帝,以此媚之。于是使张唐为大将,伐韩,欲先取阳城,以通三川之路。

再说楚考烈王闻信陵君大破秦军,春申君黄歇无功,班师而还,叹曰:“平原‘合从’之谋,非妄言也!寡人恨不得信陵君为将,岂忧秦人哉!”春申君有惭色,进曰:“向者‘合从’之议,大王为长。今秦兵新挫,其气已夺。大王诚发使约会列国,并力攻秦。更说周王,奉以为主,挟天子以声诛讨,五伯之功,不足道矣。”楚王大喜,即遣使如周,以伐秦之谋,告赧王。赧王已闻秦王欲通三川,意在伐周,今日伐秦,正合著《兵法》“先发制人”之语,如何不从?楚王乃与五国定从约,刻期大举。

时周赧王一向微弱,虽居天子之位,徒守空名,不能号令。韩、赵分周地为二,以雒邑之河南王城为西周,以巩附成周为东周,使两周公治之。赧王自成周迁于王城,依西周公以居,拱手而已。至是,欲发兵攻秦,命西周公签丁为伍①,仅得五六千人,尚不能给车马之费。于是访国中有钱富民,借贷以为军资,与之立券,约以班师之日,将所得卤获,出息偿还。西周公自将其众,屯于伊阙,以待诸侯之兵。时韩方被兵,自顾不暇;赵初解围,余畏未息;齐与秦和好,不愿同事;惟燕将乐闲,楚将景阳,二枝兵先到,俱列营观望。秦王闻各国人心不一,无进取之意,益发兵助张唐攻下阳城;别遣将军嬴樛,耀兵十万于函谷关之外。燕、楚之兵,约屯三月有余,见他兵不集,军心懈怠,遂各班师。西周公亦引兵归。赧王出兵一番,徒费无益。富民俱执券索偿,日攒聚宫门,哗声直达内寝。赧王惭愧,无以应之,乃避于高台之上。后人因名其台曰:“避债台。”

却说秦王闻燕、楚兵散,即命嬴樛与张唐合兵,取路阳城,以攻西周。赧王兵粮两缺,不能守御,欲奔三晋。西周公进曰:“昔太史儋言:‘周、秦五百岁而合,有伯王者出。’今其时矣!秦有混一之势,三晋不日亦为秦有,王不可以再辱。不如捧土自归,犹不失宋杞之封也。”赧王无计可施,乃率群臣子侄,哭于文武之庙,三日,捧其所存舆图,亲诣秦军投献,愿束身归咸阳。嬴樛受其献,共三十六城,户三万。西周所属地已尽,惟东周仅存。嬴樛先使张唐护送赧王君臣子孙入秦奏捷,自引军入雒阳城,经略①地界。赧王谒见秦王,顿首谢罪。秦王意怜之,以梁城封赧王,降为周公,比于附庸。原日西周公降为家臣。东周公贬爵为君,是为东周君。赧王年老,往来周秦,不胜劳苦。既至梁城,不逾月病死。秦王命除其国。又命嬴樛发雒阳丁壮,毁周宗庙,运其祭器,并要搬运九鼎,安放咸阳。周民不愿役秦者,皆逃奔巩城,依东周公以居。亦见人心之不肯忘周矣!

将迁鼎之前一日,居民闻鼎中有哭泣之声。及运至泗水,一鼎忽从舟中飞沉于水底,嬴樛使人没水求之,不见有鼎,但见苍龙一条,鳞鬣怒张,顷刻波涛顿作,舟人恐惧,不敢触之。嬴樛是夜梦周武王坐于太庙,召樛至,责之曰:“汝何得迁吾重器,毁吾宗庙?”命左右鞭其背三百。嬴樛梦觉,即患背疽②扶病归秦,将八鼎献上秦王,并奏明其状。秦王查阅所失之鼎,正豫州之鼎也。秦王叹曰:“地皆入秦,鼎独不附寡人乎?”欲多发卒徒,更往取之。嬴樛谏曰:“此神物有灵,不可复取。”秦王乃止。嬴樛竟以疽死。秦王以八鼎及祭器,陈列于秦太庙之中,郊祀上帝于雍州,布告列国,俱要朝贡称贺,不来宾者伐之。韩桓惠王首先入朝,稽首称臣。齐、楚、燕、赵皆遣国相入贺。独魏国使者,尚未见到。秦王命河东守王稽,引兵袭魏。王稽素与魏通,私受金钱,遂泄其事。魏王惧,遣使谢罪,亦使太子增为质于秦,委国听令。自此六国,俱宾服于秦。时秦昭襄王之五十二年也。秦王究通魏之事,召王稽诛之。范睢益不自安。

一日,秦王临朝叹息。范睢进曰:“臣闻‘主忧则臣辱,主辱则臣死。’今大王临朝而叹,由臣等不职①之故,不能为大王分忧。臣敢请罪!”秦王曰:“夫物不素具②,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诛死,而郑安平背畔③。外多强敌,而内无良将,寡人是以忧也。”范睢且惭且惧,不敢对而出。

时有燕人察泽者,博学善辩,自负甚高,乘敝车游说诸侯,无所遇。至大梁,遇善相者唐举,问曰:“吾闻先生曾相赵国李兑,言:‘百日之内,持国秉政。’果有之乎?”唐举曰:“然”蔡泽曰:“如仆者,先生以为何如?”唐举熟视而笑,谓曰:“先生鼻如蝎虫,肩高于项,澨颜蹙眉,两膝挛曲,吾闻‘圣人不相④’,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耳!”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年!”蔡泽笑曰:“吾饭梁啮肥,乘车跃马,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腰,揖让人主之前者,四十三年足矣!尚何求乎?”及再游韩、赵不得意,返魏,于郊外遇盗,釜甑皆为夺去,无以为炊,息于树下,复遇唐举。举戏曰:“先生尚未富贵耶?”蔡泽曰:“方且觅之。”唐举曰:“先生金水之骨,当发于西。今秦丞相应侯,用郑安平、王稽皆得重罪,应侯惭惧之甚,必急于卸担。先生何不一往,而困守于此?”蔡泽曰:“道远难至,奈何?”唐举解囊中,出数金赠之。蔡泽得其资助,遂西入咸阳。谓旅邸①主人曰:“汝饭必白粱,肉必甘肥,俟吾为丞相时,当厚酬汝。”主人曰:“客何人,乃望作丞相耶?”泽曰:“吾姓蔡名泽,乃天下雄辩有智之士,特来求见秦王。秦王若一见我,必然悦我之说,逐应侯而以吾代之,相印立可悬于腰下也。”主人笑其狂,为人述之。

应侯门客闻其语,述于范睢。范睢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莫不闻,众口之辩,遇我而屈。彼蔡泽者,恶能说秦王而夺吾相印乎?”乃使人往旅邸召蔡泽。主人谓泽曰:“客祸至矣!客宣言欲代应侯为相,今应府相召,先生若往,必遭大辱。”蔡泽笑曰:“吾见应侯,彼必以相印让我,不须见秦王也。”主人曰:“客太狂,勿累我。”蔡泽布衣蹑屩,往见范睢。睢踞坐以待之。蔡泽长揖不拜。范睢亦不命坐,厉声诘之曰:“外边宣言,欲代我为丞相者是汝耶?”蔡泽端立于旁曰:“正是!”范睢曰:“汝有何辞说,可以夺我爵位?”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退,将来者进。君今日可以退矣!”范睢曰:“吾不自退,谁能退之?”蔡泽曰:“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聪明圣智,行道施德于天下,岂非世所敬慕为贤豪者与?”范睢应曰:“然。”蔡泽又曰:“既已得志于天下,而安乐寿考,终其天年,簪缨世禄,传之子孙,世世不替,与天地相终始,岂非世所谓吉祥善事者与?”范睢曰:“然。”蔡泽曰:“若夫秦有商君,楚有吴起,越有大夫种,功成而身不得其死,君亦以为可愿否?”范睢心中暗想:“此人谈及利害,渐渐相逼,若说不愿,就堕其说术之中了。”乃佯应之曰:“有何不可愿也。夫公孙鞅事孝公,尽公无私,定法以治国中,为秦将拓地千里;吴起事楚悼王,废贵戚以养战士,南平吴越,北却三晋;大夫种事越王,能转弱为强,并吞劲吴,为其君报会稽之怨;虽不得其死,然大丈夫杀身成仁,视死如归,功在当时,名垂后世,何不可愿之有哉?”此时范睢虽然嘴硬,却也不安于坐,起立而听之。蔡泽对曰:“主圣臣贤,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家之福也。为孝子者,谁不愿得慈父?为贤臣者,谁不愿得明君?比干忠而殷亡,申生孝而国乱,身虽恶死,而无济于君父,何也?”其君父非明且慈也。商君、吴起、大夫种亦不幸而死耳,岂求死以成后世之名哉?夫比干剖而微子去,召忽戮而管仲生,微子、管仲之名,何至出比于、召忽之下乎?故大丈夫处世,身名俱全者,上也;名可传而身死者,其次也;惟名辱而身全,斯为下耳。”

这段话说得范睢胸中爽快,不觉离席,移步下堂,口中称:“善!”蔡泽又曰:“君以商君、吴起、大夫种杀身成仁为可愿也,然孰与闳夭之事文王,周公之辅成王乎?”范睢曰:“商君等弗如也。”蔡泽曰:“然则今王之信任叫忠良,惇厚故旧,视秦孝公、楚悼王奚若?”范睢沉吟少顷,曰:“未知何如。”蔡泽曰:“君自量功在国家,算①无失策,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范睢又曰:“吾弗如。”蔡泽曰:“今王之亲信功臣,既不能有过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勾践,而君之功绩,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过盛,私家之富,倍于三子,如是而不思急流勇退。为自全计,彼三子者,且不能免祸,而况于君乎?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于死,而竟以死者,惑于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自庇,而竟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君以匹夫,徒步知遇秦王,位为上相,富贵已极,怨已雠而德已报矣。犹然贪恋势利,进而不退,窃恐苏秦、智伯之祸,在所不免。语云:‘日中必移,月满必亏。’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择贤者而荐之?所荐者贤,而荐贤之人益重,君名为辞荣,实则卸担。于是乎寻川岩之乐,享乔松之寿,子孙世世,长为应侯,孰与据轻重之势,而蹈不可知之祸哉?”范睢曰:“先生自谓雄辩有智,今果然也。睢敢不受命!”于是乃延之上坐,待以客礼,遂留于宾馆,设酒食款待。次日入朝,奏秦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有王伯之才,通时达变,足以寄秦国之政。臣所见之人甚众,更无其匹,臣万不及也。臣不敢蔽贤,谨荐之于大王。”秦王召蔡泽见于便殿,问计兼并六国之计。蔡泽从容条对,深合秦王之意,即日拜为客卿。范睢因谢病,请归相印。秦王不准。睢遂称病笃不起。秦王乃拜蔡泽为丞相,以代范睢,封刚成君。睢老于应。

话分两头。却说燕自昭王复国,在位三十三年,传位于惠王。惠王在位七年,传于武成王。武成王在位十四拉,传于孝王。孝王在位三年,传于燕王喜。喜即位,立其子丹为太子。燕王喜之四年,秦昭襄王之五十六年也。是岁,赵平原君赵胜卒,以廉颇为相国,封信平君。燕王喜以赵国接壤,使其相国栗腹,往吊平原君之丧,因以五百金为赵王酒资,约为兄弟。栗腹冀赵王厚贿。赵王如常礼相待,栗腹意不择。归报燕王曰:“赵自长平之败,壮者皆死,其孤尚幼。且相国新丧,廉颇已老,若出其不意,分兵伐之,赵可灭也。”燕王惑其言,召昌国君乐闲问之。闲对曰:“赵东邻燕,西接秦境,南错韩、魏,北连胡、貊,四野之地,其民习兵,不可轻伐。”燕王曰:“吾以三倍之众而伐一,何如?”乐闲曰:“未可。”燕王曰:“以五倍伐一,何如?”乐闲不应。燕王怒曰:“汝以父坟墓在赵,不欲攻耶?”乐闲曰:“王如不信,臣请试之。”群臣阿燕王之意,皆曰:“天下焉有五而不能胜一者?”大夫将渠独切谏曰:“王且勿言众寡,而先言曲直。王方与赵交欢,以五百金为赵王寿,使者还报,而即攻之,不信不义,师必无功。”燕王不以为然。使栗腹为大将,乐乘佐之,率兵十万攻鄗。使庆秦为副将,乐闲佐之,率兵十万攻代。燕王亲率兵十万为中军,在后接应。方欲升车,将渠手揽王绶,垂泪言曰:“即伐赵,愿大王勿亲往,恐震惊左右。”燕王怒,以足蹴将渠。渠即抱王足而泣曰:“臣之留大王者,忠心也。王若不听,燕祸至矣!”燕王愈怒,命囚将渠于狱,俟凯旋日杀之。三军分路而进,旌旗蔽野,杀气腾空,满望踏平赵土,大拓燕疆。

赵王闻燕兵将至,集群臣问计。相国廉颇进曰:“燕谓我丧败之余,士伍不充,若大赉国中,使民十五岁以上者,悉持兵佐战,军声一振,燕气自夺。栗腹喜功,原无将略,庆秦无名小子,乐闲、乐乘以昌国君之故,往来燕、赵,不为尽力,燕军可立破也。”乃荐雁门李牧,其才可将。赵王用廉颇为大将,引兵五万,迎栗腹于鄗,用李牧为副将,引兵五万,迎庆秦于代。

却说廉颇兵至房子城,知栗腹在鄗,乃尽匿其丁壮于铁山,但以老弱列营。栗腹探知,喜曰;“吾因知赵卒不堪战也!”乃率众急攻鄗城。鄗城人知救兵已至,坚守十五日不下。廉颇率大军赴之,先出疲卒数千人挑战。栗腹留乐乘攻城,亲自出阵,只一合,赵军不能抵当,大败而走。栗腹指麾将士,追逐赵军。约六七里,伏兵齐起,当先一员大将,驰车而出,大叫:“廉颇在此!来将早早受缚!”栗腹大怒,挥刀迎敌。廉颇手段高强,所领俱是选的精卒,一可当百。不数合,燕军大败,廉颇生擒栗腹。乐乘闻主将被擒,解围欲走。廉颇使人招之,乐乘遂奔赵军。恰好李牧救代得胜,斩了庆秦,遣人报捷;乐闲率余众保于清凉山,廉颇使乐乘为书招闲,闲亦降赵。

燕王喜知两路兵俱败没,遂连夜奔回中都。廉颇长驱直入,筑长围以困之。燕王遣使乞和。乐闲谓廉颇曰:“本倡伐赵之谋者,栗腹也。大夫将渠有先几①之明,苦谏不听,被羁在狱。若欲许和,必须要燕王以将渠为相国,使他送款,方可。”颇从其说。燕王出于无奈,即召将渠于狱中,授相印。将渠辞曰:“臣不幸言而中,岂可幸国之败以为利哉!”燕王曰:“寡人不听卿言,自取辱败,今将求成于赵,非卿不可。”将渠乃受相印,谓燕王曰:“乐乘乐闲,虽身投于赵,然其先世有大功于燕,大王宜归其妻子,使其不忘燕德,则和议可速成矣。”燕王从之。将渠乃如赵军,为燕王谢罪,并送还乐闲、乐乘家属。廉颇许和,因斩栗腹之首,并庆秦之尸,归之于燕,即日班师还赵。赵王封乐乘为武襄君,乐困仍称昌国君如故。以李牧为代郡守。时剧辛为燕守蓟州,燕王以剧辛素与乐颜同事昭王,使为书以招二乐。乐乘、乐闲以燕王不听忠言,竟留于赵。将渠虽为燕相,不出燕王之意,未及半载,托病辞印。燕王遂用剧辛代之。此段话且搁过一边。

再说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年近七十,至秋得病而薨。太子安国君柱立,是为孝文王。立赵女为王后,子楚为太子。韩王闻秦王之丧,首先服衰入吊,视丧事,如臣子之礼。诸侯皆遣将相大臣来会葬。孝文王除丧之三日,大宴群臣,席散回宫而死。国人皆疑客卿吕不韦欲子楚速立为王,乃重贿左右,置毒药于酒中,秦王中毒而死。然心惮①不韦,无敢言者。于是不韦同群臣奉子楚嗣位,是为庄襄王。奉华阳夫人为太后。立赵姬为王后。子赵政为太子,去赵字单名政。蔡泽知庄襄王深德吕不韦,欲以为相,乃托病以相印让之。不韦遂为丞相,封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不韦慕孟尝、信陵、平原、春申之名,耻其不如,亦设馆招致宾客,凡三千余人。

再说东周君闻秦连丧二王,国中多事,乃遣宾客往说诸国,欲“合从”以伐秦。丞相吕不韦言于庄襄王曰:“西周已灭,而东周一线若存,自谓文武之子孙,欲以鼓动天下,不如尽灭之,以绝人望。”秦王即用不韦为大将,率兵十万伐东周,执其君以归,尽收巩城等七邑。周自武王己酉受命,终于东周君壬子,历三十七王,共八百七十三年,而祀绝于秦。有歌诀为证:

周武成康昭穆共,懿孝夷厉宣幽终,以上盛周十二主,二百五十二年逢。东迁平桓庄厘惠,襄顷匡定简灵继,景悼敬元贞定哀,思考威烈安烈序。显子慎靓赧王亡,东周甘六凑成双,系出喾子后稷弃,太王王季文王昌。首尾三十有八主,八百七十年零四,卜年卜世数过之,宗社灵长古无二。

秦王乘灭周之盛,复遣蒙骜袭韩,拔成皋、荥阳,置三川郡,地界直逼大梁矣。秦王曰:“寡人昔质于赵,几为赵王所杀,此仇不可不报!”乃再遣蒙骜攻赵,取榆次等三十七城,置太原郡。遂南定上党,因攻魏高都,不拔,秦王复遣王龁将兵五万助战。魏兵屡败,如姬言于魏王曰:“秦所以急攻魏者,欺魏也。所以欺魏者,以信陵君不在也。信陵君贤名闻于天下,能得诸侯之力。大王若使人卑辞厚币,召之于赵,使其‘合从’列国,并力御秦,虽有蒙骜等百辈,何敢正眼视魏哉!”魏王势在危急,不得已从其计,遣颜恩为使,持相印,益以黄金彩币,往赵迎信陵君。遗以书,略曰:

公子昔不忍赵国之危,今乃忍魏国之危乎?魏急矣!寡人举国引领以待公子之归也。公子幸勿计寡人之过!

信陵君虽居赵国,宾客探信,往来不绝。闻魏将遣使迎己,恨曰:“魏王弃我于赵,十年于兹矣。今事急而召我,非中心念我也!”乃悬书于门下:“有敢为魏王通使者死!”宾客皆相戒,莫敢劝其归者。颜恩至魏半月,不得见公子。魏王复遣使者催促,音信不绝。颜恩欲求门下客为言,俱辞不敢通。欲候信陵君出外,于路上邀之。信陵君为回避魏使,竟不出门。颜恩无可奈何。毕竟信陵君肯归魏否,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从坐、连坐:因别人原因而牵连自己受处罚。

②待罪:在家等待处理。

①签丁为伍:征兵。

①经略:处理,划定。

②疽:浓毒性肿块,扩散恶化易死。

①不职:没有尽到职责。

②素具:长期准备。卒:突然。

③畔:叛。

④不相:不可貌相。

①旅邸:旅店。

①算:计算,策划。

①几:现,显现,见。

①惮:怕。

《东周列国志》:第一百回 鲁仲连不肯帝秦信陵君窃符救赵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一百回 鲁仲连不肯帝秦信陵君窃符救赵

话说吕不韦同著王孙异人,辞了秦王,竟至咸阳。先有人报知太子安国君。安国君谓华阳夫人曰:“吾儿至矣!”夫人并坐中堂以待之。不韦谓异人曰:“华阳夫人乃楚女,殿下既为之子,须用楚服入见,以表依恋之意。”异人从之。当下改换衣装,来至东宫,先拜安国君,次拜夫人。泣涕而言曰:“不肖男久隔亲颜,不能侍养,望二亲恕儿不孝之罪!”夫人见异人头顶南冠,足穿豹舄,短袍革带,骇而问曰:“儿在邯郸,安得效楚人装束?”异人拜禀曰:“不孝男日夜思想慈母,故特制楚服,以表忆念。”夫人大喜曰:“妾,楚人也,当自子之!”安国君曰:“吾儿可改名曰子楚。”异人拜谢。安国君问子楚:“何以得归?”子楚将赵王先欲加害,乃赖得吕不韦破家行贿之事,细述一遍。安国君即召不韦劳之曰:“非先生,险失我贤孝之儿在矣。今将东宫俸田二百顷,及第宅一所,黄金五十镒,权作安歇之资。待父王回国,加官赠秩。”不韦谢恩而出。子楚就在华阳夫人宫中居住。不在话下。

再说公孙乾直至天明酒醒,左右来报:“秦王孙一家不知去向!”使人去问吕不韦,回报:“不韦亦不在矣。”公孙乾大惊曰:“不韦言三日内起身,安得夜半即行乎?”随往南门诘问。守将答曰:“不韦家属出城已久,此乃奉大夫之命也。”公孙乾曰:“可有王孙异人否?”守将曰:“但见吕氏父子,及仆从数人,并无王孙在内。”公孙乾跌足叹曰:“仆从之内,必有王孙,吾乃堕贾人之计矣!”乃上表赵王,言:“臣乾监押不谨,致质子异人逃去,臣罪无所辞!”遂伏剑自刎而亡。髯翁有诗叹曰:

监守晨昏要万全,只贪酒食与金钱。

醉乡回后王孙去,一剑须知悔九泉。

秦王自王孙逃回秦国,攻赵益急。赵君再遣使求魏进兵。客将军新垣衍献策曰:“秦所以急围赵者有故。前此与齐湣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不称。今湣王已死,齐益弱,惟秦独雄,而未正帝号,其心不慊①,今日用兵侵伐不休,其意欲求为帝耳。诚令赵发使尊秦为帝,秦必喜而罢兵,是以虚名而免实祸也。”魏王本心惮于救赵,深以其谋为然。即遣新垣衍随使者至邯郸,以此言秦奏赵王。赵王与群臣议其可否。众议纷纷未决,平原君方寸已乱,亦漫无主裁。

时有齐人鲁仲连者,年十二岁时,曾屈辩士田巴,时人号为“千里驹”。田巴曰:“此飞兔也,岂止千里驹而已!”及年长,不悄仁宦,专好远游,为人排难解纷。其时适在赵国围城之中,闻魏使请尊秦为帝,勃然不悦,乃求见平原君曰:“路人言君将谋帝秦,有之乎?”平原君曰:“胜乃伤弓之鸟,魄已夺矣,何敢言事。此魏王使将军新垣衍来赵言之耳!”鲁仲连曰:“君乃天下贤公子,乃委命于梁客耶?今新垣衍将军何在?吾当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因言于新垣衍。衍虽素闻鲁仲连先生之名,然知其舌辩,恐乱其议,辞不愿见。平原君强之,遂邀鲁仲连俱至公馆,与衍相见。衍举眼观看仲连,神清骨爽,飘飘乎有神仙之度,不觉肃然起敬,谓曰:“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奈何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耶?”鲁仲连曰:“连无求于平原君,窃有请于将军也。”衍曰:“先生何请乎?”仲连曰:“请助赵而勿帝秦。”衍曰:“先生何以助赵?”仲连曰:“吾将使魏与燕助之,若齐、楚固已助之矣。”衍笑曰:“燕则吾不知,若魏,则吾乃大梁人也,先生又乌能使吾助赵乎?”仲连曰:“魏未睹秦称帝之害也。若睹其害,则助赵必矣!”衍曰:“秦称帝,其害如何?”仲连曰:”秦乃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恃强挟诈,屠戮生灵,彼并为诸侯,而犹若此。倘肆然称帝,益济其虐。连宁蹈东海而死,不忍为之民也!而魏乃甘为之下乎?“衍曰:“魏岂甘为之下哉?譬如仆者,十人而从一人,宁智力不若主人哉?诚畏之耳!”仲连曰:“魏自视若仆耶?吾将使秦王烹醢魏王矣?”衍咈然曰:“先生又恶①能使秦王烹醢魏王乎?”仲连曰:“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女而美,献之于纣。女不好淫,触怒纣,纣杀女而醢九侯。鄂侯谏之,并烹鄂侯。文王闻之窃叹,纣复拘之于羑里,几不免于死。岂三公之智力不如纣耶?天子之行于诸侯,固如是也。秦肆然称帝,必责魏人朝。一旦行九侯鄂侯之诛,谁能禁之?”新垣衍沉思未答,仲连又曰:“不特如此。秦肆然称帝,又必将变易诸侯之大臣,夺其所憎,而树其所爱。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之室,魏王安能晏然而已乎?即将军又何以保其爵禄乎?”新垣衍乃蹶然而起,再拜谢曰:“先生真天下士也!衍请出复吾君,不敢再言帝秦矣。”秦王闻魏使者来议帝秦事,甚喜,缓其攻以待之。及闻帝议不成,魏使已去,叹曰:“此围城中有人,不可轻视!乃退屯于汾水,戒王龁用心准备。

再说新垣衍去后,平原君又使人至邺下求救于晋鄙,鄙以王命为辞。平原君乃为书让信陵君无忌曰:“胜以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高义,能急人之困耳!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前,岂胜平生所以相托之意乎?令姊忧城破,日夜悲泣。公子纵不念胜,独不念姊耶?”信陵君得书,数请魏王求敕①晋鄙进兵。魏王曰:“赵自不肯帝秦,乃仗他人力却秦耶?”终不许。信陵君又使宾客辩士,百般巧说,魏王只是不从。信陵君曰:“吾义不可以负平原君。吾宁独赴赵,与之俱死!”乃具车骑百余乘,遍约宾客,欲直犯秦军,以徇平原君之难,宾客愿从者千余人。行过夷门,与侯生辞别。侯生曰:“公子勉之!臣年老不能从行,勿怪,勿怪!”信陵君屡目侯生,侯生并无他语。信陵君快快而去。约行十余里,心中自念:“吾所以待侯生者,自谓尽礼。今吾往奔秦军,行就死地,而侯生无一言半辞为我谋,又不阻我之行,甚可怪也!”乃约住宾客,独引车还见侯生。宾客皆曰:“此半死之人,明知无用,公子何必往见!”信陵君不听。

却说侯生立在门外,望见信陵君车骑,笑曰:“嬴固策①公子之必返矣。”信陵君曰:“何故?”侯生曰:“公子遇嬴厚,公子入不测之地,而臣不送,必恨臣,是以知公子必返。”信陵君乃再拜曰:“始无忌自疑有所失于先生,致蒙见弃,是以还请其故耳。”侯生曰:“公子养客数十年,不闻客出一奇计,而徒与公子犯强秦之锋,如以肉投饿虎,何益之有?”信陵君曰:“无忌亦知无益,但与平原君交厚,义不独生。先生何以策之?”侯生曰:“公子且入坐,容老臣徐计。”乃屏去从人,私叩曰:“闻如姬得幸于王,信乎?”信陵君曰:“然。”侯生曰:“嬴又闻如姬之父,昔年为人所杀,如姬言于王,欲报父仇,求其人,三年不得。公子使客斩其仇头,以献如姬。此事果否?”信陵君曰:“果有此事。”侯生曰:“如姬感公子之德,愿为公子死,非一日矣。今晋鄙之兵符,在王卧内,惟如姬力能窃之。公子诚一开口,请于如姬,如姬必从。公子得此符,夺晋鄙军,以救赵而却秦,此五霸之功也。”信陵君如梦初觉,再拜称谢。乃使宾客先待于郊外,而独身回车至家,使所善内侍颜恩,以窃符之事,私乞于如姬。如姬曰:“公子有命,虽使妾蹈汤火,亦何辞乎?”

是夜,魏王饮酒酣卧,如姬即盗虎符②授颜恩,转致信陵君之手,信陵君既得符,复往辞侯生。侯生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信,或从便宜,复请于魏王,事不谐矣。臣之客朱亥,此天下力士,公子可与俱行。晋鄙见从甚善,若不听,即令朱亥击杀之。”信陵君不觉泣下。侯生曰:“公子有畏耶?”信陵君曰:“晋鄙老将无罪,倘不从,便当击杀,吾是以悲,无他畏也。”于是与侯生同诣朱亥家,言其故。朱亥笑曰:“臣乃市屠小人,蒙公子数个顾,所以不报者,谓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正亥效命之日也。”侯生曰:“臣义当从行,以老不纱能远涉,请以魂送公子!”即自刭于车前。信陵君十分悲悼,乃厚给其家,使为殡殓。自己不敢留滞,遂同朱亥登车望北而去。髯仙有诗云:

魏王畏敌诚非勇,公子捐生亦可嗤!

食客三千无一用,侯生奇计仗如姬。

却说魏王于卧室中失了兵符,过了三日之后,方才知觉,心中好不惊怪。盘问如姬,只推不知。乃遍搜宫内,全无下落。却教颜恩将宫娥内侍,凡直内寝者,逐一拷打。颜恩心中了了,只得假意推问,又乱了一日。魏王忽然想著公子无忌,屡次苦苦劝我敕晋鄙进兵,他手下宾客,鸡鸣狗盗者甚多,必然是他所为。使人召信陵君,回报:“四五日前,己与宾客千余,车百乘出城,传闻救赵去矣。”魏王大怒,使将军卫庆,率军三千,星夜往追信陵去讫。

再说邯郸城中盼望救兵,无一至者,百姓力竭,纷纷有出降之议,赵王患之。有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百姓日乘城为守,而君安享富贵,谁肯为君尽力乎?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行伍之间,分功而作,家中所有财帛,尽散以给将士,将士在危苦之乡,易于感恩,拒秦必甚力。”平原君从其计。募得敢死之士三千人,使李同领之,缒城而出,乘夜斫营,杀秦兵千余人,王龁大惊,亦退三十里下寨。城中人心稍定。李同身带重伤,回城而死。平原君哭之恸,命厚葬之。

再说信陵君无忌行至邺下,见晋鄙曰:“大王以将军久暴露于外,遣无忌特来代劳。”因使朱亥捧虎符与晋鄙验之。晋鄙接符在手,心下踌躇,想道:“魏王以十万之众托我,我虽固陋,未有败衂之罪。今魏王无尺寸之书,而公子徒手捧符,前来代将,此事岂可轻信?”乃谓信陵君曰:“公子暂请消停几日,待某把军伍造成册籍,明白交付何如?”信陵君曰:“邯郸势在垂危,当星夜赴救,岂得复停时刻?”晋鄙曰:“实不相瞒,此军机大事,某还要再行奏请,方敢交军。……说犹未毕,朱亥厉声喝曰:“元帅不奉王命,便是反叛了!”晋鄙方问得一句:“汝是何人?”只见朱亥袖中出铁锤,重四十斤,向晋鄙当头一击,脑浆迸裂,登时气绝。信陵君握符谓诸将曰:“魏王有命,使某代晋鄙将军救赵,晋鄙不奉命,今已诛死。三军安心听令,不得妄去!”营中肃然,比及卫庆追至邺下,信陵君已杀晋鄙,将其军矣。

卫庆料信陵君救赵之志已决,便欲辞去。信陵群曰:“君已至此,看我破秦之后,可还报吾王也。”卫庆只得先打密报,回复魏王,遂留军中。信陵君大犒三军,复下令曰:“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养;有疾病者,留就医药。”是时告归者约十分之二,得精兵八万人,整齐步伍,申明军法。信陵君率宾客,身为士卒先,进击秦营。王龁不意魏兵卒至,仓卒拒战。魏兵贾勇而前,平原君亦开城接应,大战一场。王龁折兵一半,奔汾水大营。秦王传令解围而去。郑安平以二万人别营于东门,为魏兵所遏,不能归,叹曰:“吾原是魏人!”乃投降于魏。春申君闻秦师已解,亦班师而归。韩王乘机复取上党。此秦昭襄王之五十年,周赧王五十八年之事也。

赵王亲携牛酒劳军,向信陵君再拜曰:“赵国亡而复存,皆公子之力,自古贤人,未有如公子者也。”平原君负弩矢,为信陵君前驱。信陵君颇有自功之色。朱亥进曰:“大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公子有德于人,公子不可不忘也。公子矫王命,夺晋鄙军以救赵,于赵虽有功,而于魏未为无罪,公子乃自以为功乎?”信陵君大惭曰:“无忌谨受教!”比入邯郸城,赵王亲扫除宫室,以迎信陵君,执主人之礼甚恭。揖信陵君就西阶,信陵君谦让不敢当客,踽踽然细步循东阶而上。赵王献觞为寿,颁公子存赵之功。信陵君跼蹐逊谢曰:“无忌有罪于魏,无功于赵。”宴毕归馆,赵王谓平原君曰:“寡人欲以五城封魏公子,见公子谨让之至,寡人自愧,遂不能出诸口。请以鄗为公子汤沐之邑,烦为致之。”平原君致赵王之命,信陵君辞之再四,方才敢受。信陵君自以得罪魏王,不敢归国,将兵符付将军卫庆,督兵回魏,而身留赵国。其宾客之留魏者,亦弃魏奔赵,依信陵君。赵王又欲封鲁仲连以大邑,仲连固辞,赠以千金,亦不受,曰:“与其富贵而诎①于人,宁贫贱而得自由也。”信陵君与平原君共留之。仲连不从,飘然而去,直高士矣!史臣有赞云:

卓哉鲁连,品高千载!不帝强秦,宁蹈东海。排难辞荣,逍遥自在;视彼仪秦,相去十倍!

时赵有处士毛公者,隐于博徒;有薛公者,隐于卖浆①之家。信陵君素闻其贤名,使朱亥传命访之,二人匿不肯见。忽一日,信陵君踪迹二人,知毛公在薛公之家,不用车马,单使朱亥一人跟随,微服徒步,假作买浆之人,直造其所,与二人相见。二人方据垆共饮,信陵君遂直入,自通姓名,叙向来倾慕之意。二人走避不及,只得相见,四人同席而饮,尽欢方散。自此以后,信陵君时时与毛薛二公同游。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向者吾闻令弟天下豪杰,公子中无与为比。今乃日逐从博徒卖浆者出游,交非其类,恐损名誉!”夫人见信陵君述平原君之言。信陵君曰:“吾向以为平原君贤者,故宁负魏王,夺兵来救。今平原所与宾客,徒尚豪举,不求贤士也。无忌在国时,常闻赵有毛公薛公,恨不得与之同游。今日为之执鞭,尚恐其不屑于我,平原君乃以为羞,何云好士乎?平原君非贤者,吾不可留!”即日命宾客束装,欲适他国。平原君闻信陵君束装,大惊,谓夫人曰:“胜未敢失礼于令弟,为何陡然弃我而去?夫人知其故乎?”夫人曰:“吾弟以君非贤,故不愿留耳。”因述信陵君之语。平原君掩面叹曰:“赵有二贤人,信陵君且知之,而吾不知,吾不及信陵君远矣!以彼形②此,胜乃不得比于人类”。乃躬造馆舍,免冠顿首,谢其失言之罪。信陵君然后复留于赵。平原君门下士闻知其事,去而投信陵君者大半。四方宾客来游赵者,咸归信陵,不复闻平原君矣。髯翁有诗云:

卖浆纵博岂嫌贫,公子豪华肯辱身。

可笑平原无远识,却将富贵压贤人!

再说魏王接得卫庆密报,言:“公子无忌果窃兵符,击杀晋鄙,代领其众,前行救赵,并留臣于军中,不遣归国。”魏王怒甚,便欲收信陵君家属,又欲尽诛其宾客之在国者。如姬乃跪而请曰:“此非公子之罪,乃贱妾之罪,妾当万死!”魏王咆哮大怒,问曰:“窃符者乃汝乎?”如姬曰:“妾父为人所杀,大王为一国之主,不能为妾报仇,而公子能报之。妾感公子深恩,恨无地自效!今见公子念姊之故,日夜哀泣,贱妾不忍,故擅窃虎符,使发晋鄙之军,以成其志。妾闻‘同室相斗者,被发冠缨而往救之。’赵与魏犹同室也。大王忘昔日之义,而公子赴同室之急,倘幸而却秦全赵,大王威名扬于远近,义声胜于四海,妾虽碎尸万段,亦何所恨乎?若收信陵君家属,诛其宾客,信陵兵败,甘服其罪。倘其得胜,将何以处之?”

魏王沉吟半晌,怒气稍定,问曰:“汝虽窃符,必有传送之人。”如姬曰:“递送者,颜恩也。”魏王命左右缚颜恩至,问曰:“汝保敢送兵符于信陵?恩曰:“奴婢不曾晓得什么兵符。”如姬目视颜恩曰:“向日我著你送花胜与信陵夫人,这盒内就是兵符了。”颜恩会意,乃大哭曰:“夫人吩咐,奴婢焉敢有违?那时只说送花胜去,盒子重重封固,奴婢岂知就里?今日屈死奴婢也!”如姬亦泣曰:“妾有罪自当,勿累他人。”魏王喝教将颜恩放绑,下于狱中。如姬贬入冷宫,一面使人探听信陵君胜负消息,再行定夺。

约过了二月有余,卫庆班师回朝,将兵符缴上,秦道:“信陵君大败秦军,不敢还国,已留身赵都,多多拜上大王,改日领罪!”魏王问变兵之状,卫庆备细述了一遍,群臣皆罗拜称贺,呼“万岁!”魏王大喜,即使左右召如姬于冷宫,出颜恩于狱,俱恕其罪。如姬参见谢恩毕,奏曰:“救赵成功,使秦国畏大王之威,赵王怀大王之德,皆信陵君之功也。信陵君乃国之长城,家之宗器,岂可弃之于外邦?乞大王遣使召回本国,一以全‘亲亲①’之情,一以表‘贤贤②’之义。”魏王曰:“彼免罪足矣,何得云功乎?”但吩咐:“信陵君名下应得邑俸,仍旧送去本府家眷支用,不准迎归。”自是魏、赵俱太平无话。

再说秦昭襄王兵败归国,太子安国君率王孙子楚出迎于郊,齐奏吕不韦之贤。秦王封为客卿,食邑千户。秦王闻郑安平降魏,大怒,族灭其家。郑安平乃是丞相应侯范睢所荐,秦法凡荐人不效③者,与所荐之人同罪。郑安平降敌,既已族诛,范睢亦该连坐了;于是范睢席藁待罪。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慊:恨。

①恶:何,怎么。

①敕:命令。

①策:计算。

②虎符:兵符,调兵凭证,分两半,双方对验,才有效。因其上有虎形,又称虎符。

①诎:屈服。

①浆:酒。

②形:对照。类:相似。此句意为我不及他。

①亲亲:热爱自己亲属。

②贤贤:用贤人。

③不效:不尽力,不是推荐时所说。

《东周列国志》:第九十九回 武安君含冤死杜邮吕不韦巧计归异人

《东周列国志》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清代蔡元放改编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羽翼信史而不违”,是古代文学评论家所认同的历史演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中国历史小说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也许只有《东周列国志》了。这部煌煌一百零八回的小说巨著,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继“三言”之后的又一小说佳作。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据史实录,“事取其详,文撮其略”;“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面对此起彼伏繁杂错综的事件,你来我往既多且乱的人物,冯梦龙充分展现了其杰出的组织素材的能力和深厚的叙述描摹的功力,使得小说信守史实,脉络清晰,堪称一部真正的历史教科书。《东周列国志》写的是西周结束(公元前789年)至秦统一六国(公元前221年),包括春秋、战国五百多年间的历史故事,内容相当丰富复杂。小说描写了周幽王凶残无道,周平王东迁,诸侯国争霸,士大夫势力日益壮大,最终形成七雄对峙局面;批判了昏庸愚昧的昏君暴君,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颂了赏罚分明的王侯和有胆识的将相勇夫。小说的布局谋篇主次分明,错落有致。每一故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贯穿一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描写引人入胜。《东周列国志》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除《三国演义》之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东周列国志》通过文本、戏曲、电影等媒介在东西方国家广泛传播。

第九十九回 武安君含冤死杜邮吕不韦巧计归异人

话说赵孝成王初时接得赵括捷报,心中大喜,已后闻赵军困于长平,正欲商量遣兵救援。忽报“赵括已死,赵军四十余万,尽降于秦,被武安君一夜坑杀,止放二百四十人还赵。”赵王大惊,群臣无不悚惧。国中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惟赵括之母不哭,曰:“自括为将时,老妾已不看作生人矣。”赵王以赵母有前言,不加诛,反赐粟帛以慰之。又使人谢廉颇。赵国正在惊惶之际,边吏又报道:“秦兵攻下上党,十七城皆已降秦。今武安君亲率大军前进,声言欲围邯郸。”赵王问群臣:“谁能止秦兵者?”群臣莫应。平原君归家,遍问宾客,宾客亦无应者。适苏代客于平原君之所,自言“代若至咸阳,必能止秦兵不攻赵。”平原君言于赵王,赵王大出金币,资之入秦。

苏代往见应侯范睢,睢揖之上坐,问曰:“先生何为而来?”苏代曰:“为君而来。”范睢曰:“何以教我?”苏代曰:“武安君已杀马服子乎?”睢应曰:“然。”代曰:“今且围邯郸乎?”睢又应曰:“然。”代曰:“武安君用兵如神,身为秦将,所收夺七十余城,斩首近百万,虽伊尹、吕望之功,不加于此。今又举兵而围邯郸,赵必亡矣!赵亡,则秦成帝业,秦成帝业,则武安君为佐命之元臣,如伊尹之于商,吕望之于周。君虽素贵,不能不居其下也!”范睢愕然前席曰:“然则如何?”苏代曰:“君不如许韩、赵割地以和于秦。夫割地以为君功,而又解武安君之兵柄,君之位,则安于泰山矣!”范睢大喜。明日即言于秦王曰:“秦兵在外日久,已劳苦,宜休息。不如使人谕韩、赵,使割地以求和。”秦王曰:“惟相国自裁。”于是范睢复大出金帛,以赠苏代之行,使之往说韩赵。韩、赵二王惧秦,皆听代计。韩许割垣雍一城,赵许割六城,各遣使求和于秦。秦王初嫌韩止一城太少,使者曰:“上党十七县,皆韩物也!”秦王乃笑而受之。召武安君班师。白起连战皆胜,正欲进围邯郸,忽闻班师之诏,知出于应侯之谋,乃大恨。

自此白起与范睢有隙。白起宣言于众曰:“自长平之败,邯郸城中,一夜十惊,若乘胜往攻,不过一月可拔矣。惜乎应侯不知时势,主张班师,失此机会!”秦王闻之,大悔曰:“起既知邯郸可拔,何不早奏?”乃复使起为将,欲使伐赵。白起适有病不能行,乃改命大将王陵。陵率军十万伐赵,围邯郸城。赵王使廉颇御之。颇设守甚严,复以家财募死士,时时夜缒城往砍秦营。王陵兵屡败。时武安君病已愈,秦王欲使代王陵。武安君奏曰:“邯郸实未易攻也。前者大败之后,百姓震恐不宁,因而乘之,彼守则不固,攻则无力,可剋期而下。今二岁余矣,其痛已定,又廉颇老将,非赵括比。诸侯见秦之方和于赵,而复攻之,皆以秦为不可信,必将‘合从’而来救,臣未见秦之胜也!”秦王强之行,白起固辞。秦王复使应侯往请。武安君怒应侯前阻其功,遂称疾。秦王问应侯曰:“武安君真病乎?”应侯曰:“病之真否未可知,然不肯为将,其志已坚。”秦王怒曰:“起以秦别无他将,必须彼耶?昔长平之胜,初用兵者王龁也,龁何遽不如起?”乃益兵十万,命王龁往代王陵。王陵归国,免其官。

王龁围邯郸,五月不能拔。武安君闻之,谓其客曰:“吾固言邯郸未易攻,王不听吾言,今竟如何?”客有与应侯客善者,泄其语。应侯言于秦王,必欲使武安君为将。武安君遂伪称病笃。秦王大怒,削武安君爵土,贬为士①伍,迁于阴密,立刻出咸阳城中,不许暂停。武安君叹曰:“范蠡有言:‘狡兔死,走狗烹。’吾为秦攻下诸侯七十余城,故当烹矣!”于是出咸阳西门,至于杜邮,暂歇,以待行李。应侯复言于秦王曰:“白起之行,其心怏怏不服,大有怨言,其托病非真,恐适他国为秦害。”秦王乃遣使赐以利剑,令自裁。使者至杜邮,致秦王之命。武安君持剑在手,叹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役,赵卒四十余万来降,我挟诈一夜尽坑之,彼诚何罪?我死固其宜矣!”乃自刭而死。时秦昭襄王之五十年十一月,周赧王之五十八年也。秦人以白起死非其罪,无不怜之,往往为之立祠。后至大唐末年,有天雷震死牛一只,牛腹有白起二字。论者谓白起杀人太多,故数百年后,尚受畜生雷震之报。杀业之重如此,为将者可不戒哉!

秦王既杀白起,复发精兵五万,令郑安平将之,往助王龁,必攻下邯郸方已。赵王闻秦益兵来攻,大惧,遣使分路求救于诸侯。平原君赵胜曰:“魏,吾姻家,且素善,其救必至;楚大而远,非以‘合从’说之不可,吾当亲往。”于是约其门下食客,欲得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同往。三千余人内,文者不武,武者不文,选来选去,止得一十九人,不足二十之数。平原君叹曰:“胜养士数十年于兹矣,得士之难如此哉?”有下坐客一人,出言曰:“如臣者,不识可以备数乎?”平原君问其姓名,对曰:“臣姓毛名遂,大梁人,客君门下三年矣。”平原君笑曰:“夫贤士处世,譬如锥之处于囊中,其颖①立露。今先生处胜门下三年,胜未有所闻,是先生于文武一无所长也。”毛遂曰:“臣今日方请处囊中耳!使早处囊中,将突然尽脱而出,岂特露颖而已哉?”平原君异其言,乃使凑二十人之数。即日辞了赵王,望陈都进发。既至,先通春申君黄歇。歇素与平原君有交,乃为之转通于楚考烈王。

平原君黎明入朝,相见礼毕,楚王与平原君坐于殿上,毛遂与十九人俱叙立于阶下。平原君从容言及“合从”却秦之事。”楚王曰:“‘合从’之约,始事者赵,后听张仪游说,其约不坚。先怀王为‘从约长’,伐秦不克。齐湣王复为‘从约长’,诸侯背之。至今列国以‘从’为讳,此事如团沙,未易言也。”平原君曰:“自苏秦倡‘合从’之议,六国约为兄弟,盟于洹水,秦兵不敢出函谷关者十五年。其后,齐、魏受犀首之欺,欲其伐赵;怀王受张仪之欺,欲其伐齐;所以从约渐解。使②三国坚守洹水之誓,不受秦欺,秦其奈之何哉?齐湣王名为‘合从’,实欲兼并,是以诸侯背之,岂‘合从’之不善哉?”楚王曰:“今日之势,秦强而列国俱弱,但可各图自保,安①能相为。”平原君曰:“秦虽强,分制六国则不足;六国虽弱,合制秦则有余。若各图自保,不思相救,一强一弱,胜负已分,恐秦师之日进也。”楚王又曰:“秦兵一出而拔上党十七城,坑赵卒四十余万,合韩、赵二国之力,不能敌一武安君。今又进逼邯郸,楚国僻远,能及于事乎?”平原君曰:“寡君任将非人,致有长平之失。今王陵、王龁二十余万之众,顿于邯郸之下,先后年余,不能损赵之分豪。若救兵一集,可以大挫其锋,此数年之安也。”楚王曰:“秦新通好于楚,君欲寡人‘合从’救赵,秦必迁怒于楚,是代赵而受怨矣。”平原君曰:“秦之通好于楚者,欲专事于三晋。三晋既亡,楚其能独立哉?”楚王终有畏秦之心,迟疑不决。

毛遂在阶下顾视日晷②,已当午矣。乃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可决。今自日出入朝,日中而议犹未定,何也?”楚王怒问曰:“彼何人?”平原君曰:“此臣之客毛遂。”楚王曰:“寡人与汝君议事,客何得多言?”叱之使去。毛遂走上几步,按剑而言曰:“‘合从’乃天下大事,天下人皆得议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色稍舒,问曰:“客有何言?”毛遂曰:“楚地五千余里,自文武称王,至今雄视天下,号为盟主。一旦秦人崛起,数败楚兵,怀王囚死。白起小竖子,一战再战,鄢、郢尽没,被逼迁都。此百世之怨,三尺童子,犹以为羞,大王独不念乎?今日‘合从’之议,为楚,非为赵也!”楚王曰:“唯唯。”遂曰:“大王之意已决乎?”楚王曰:“寡人意已决矣!”毛遂呼左右,取歃血盘至,跪进于楚王之前曰:“大王为‘从约长’当先歃,次则吾君,次则臣毛遂。”于是从约遂定。毛遂歃血毕,左手持盘,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等宜共歃于堂下!公等所谓‘因人成事①’者也。”楚王既许“合从”,即命春申群将八万人救赵。平原君归国,叹曰:“毛先生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阅人多矣,乃今于毛先生而失之,胜自今不敢复相天下士矣。”自是以遂为上客。正是:

橹樯②空大随人转,秤锤虽小压千斤。

利锥不与囊中处,文武纷纷十九人。

时魏安厘王遣大将晋鄙帅兵十万救赵。秦王闻诸侯救至,亲至邯郸督战,使人谓魏王曰:“秦攻邯郸,且暮且下矣。诸侯有敢救者,必移兵先击之!”魏王大惧,遣使者追及晋鄙军,戒以勿进。晋鄙乃屯于邺下。春申君亦即屯兵于武关,观望不进。此段事权且放过。

却说秦王孙异人,自秦、赵会渑池之后,为质于赵。那异人乃安国君之次子。安国君名柱,字子傒,昭襄王之太子也。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皆诸姬所出,非适子。所宠楚妃,号为华阳夫人,未有子。异人之母,曰夏姬,无宠,又早死,故异人质赵,久不通信。当王翦伐赵,赵王迁怒于质子,欲杀异人。平原君谏曰:“异人无宠,杀之何益?徒令秦人借口,绝他日通和之路。”赵王怒犹未息,乃安置异人于丛台,命大夫公孙乾为馆伴,使出入监守,又削其廪禄。异人出无兼车,用无余财,终日郁郁而已。

时有阳翟人姓吕,名不韦,父子为贾,平日往来各国,贩贱卖贵,家累千金。其时适在邯郸,偶于途中望见异人,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虽在落寞之中,不失贵介之气。不韦暗暗称奇,指问旁人曰:“此何人也?”答曰:“此乃秦王太子安国君之子,质于赵国,因秦兵屡次犯境,我王几欲杀之。今虽免死,拘留丛台,资用不给,无异穷人。”不韦私叹曰:“此奇货可居也!”乃归问其父曰:“耕田之利几倍?”父曰:“十倍。”又问:“贩卖珠玉之利几倍?”父曰:“百倍。”又问:“若扶立一人为王,掌握山河,其利几倍?”父笑曰:“安得王而立之?其利千万倍,不可计矣。不韦乃以百金结交公孙乾。往来渐熟,因得见异人,佯为不知,问其来历,公孙乾以实告。一日,公孙乾置酒请吕不韦,不韦曰:“座间别无他客,既是秦国王孙在此,何不请来同坐?”公孙乾从其命,即请异人与不韦相见,同席饮酒。至半酣,公孙乾起身如厕,不韦低声而问异人曰:“秦王今老矣。太子所爱者华阳夫人,而夫人无子。殿下兄弟二十余人,未有专宠,殿下何不以此时求归秦国,事华阳夫人,求为之子,他日有立储之望。”异人含泪对曰:“某岂望及此!但言及故国,心如刀刺,恨未有脱身之计耳。”不韦曰:“某家虽贫,请以千金为殿下西游,往说太子及夫人,救殿下还朝,如何?”异人曰:“若如君言,倘得富贵,与君共之!”言甫毕,公纱乾到,问曰:“吕君何言?”不韦曰:“某问王孙以秦中之玉价,王孙辞我以不知也。”公孙乾更不疑感,命酒更酌,尽欢而散。

自此不韦与异人时常相会,遂以五百金密付异人,使之买嘱左右,结交宾客。公孙乾上下俱受异人金帛,串做一家,不复疑忌。不韦复以五百金市买奇珍玩好,别了公孙乾,竟至咸阳。探得华阳夫人有姊,亦嫁于秦,先买嘱其家左右,通话于夫人之姊,言:“王孙异人在赵,思念太子夫人,有孝顺之礼,托某转送。这些小之仪,亦是王孙奉候姨娘者。”遂将金珠一函献上。姊大喜,自出堂,于帘内见客,谓不慎曰:“此虽王孙美意,有劳尊客远涉。今王孙在赵,未审还想故土否?”不韦答曰:“某与王孙公馆对居,有事罄①与某说,某尽知其心事,日夜思念太子夫人,言自幼失母,夫人便是他嫡母,欲得回国奉养,以尽孝道。”姊曰:“王孙向来安否?”不韦曰:“因秦兵屡次伐赵,赵王每每欲将王孙来斩,喜得臣民尽皆保奏,幸存一命,所以思归愈切。”姊曰:“臣民何故保他?”不韦曰:“王孙贤孝无比,每遇秦王太子及夫人寿诞,及元旦朔望之辰,必清斋沐浴,焚香西望拜祝,赵人无不知之。又且好学重贤,交结诸侯宾客,遍于天下,天下皆称其贤孝。以此臣民,尽行保秦。”不韦言毕,又将金玉宝玩,约值五百金,献上曰:“王孙不得归侍太子夫人,有薄礼权表孝顺,相求王亲转达!”姊命门下客款待不韦酒食,遂自入告于华阳夫人。夫人见珍玩,以为“王孙真念我!”心中甚喜。夫人姊回复吕不韦,不韦因问姊曰:“夫人有子几人?”姊曰:“无有。”不韦曰:“吾闻‘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及此时宜择诸子中贤孝者为子,百岁之后,所立子为王,终不失势。不然,他日一旦色衰爱驰,悔无及矣!今异人贤孝,又自附于夫人,自知中男不得立,夫人诚拔以为适子,夫人不世世有宠于秦乎?”姊复述其言于华阳夫人。夫人曰:“客言是也。”

一夜,与安国君饮正欢,忽然涕泣,太子怪而问之。夫人曰:“妾幸得弃后宫,不幸无子,君诸子中惟异人最贤,诸侯宾客来往,俱称誉之不容口①。若得此子为嗣,妾身有托。”主子许之。夫人曰:“君今日许妾,明日听他姬之言,又忘之矣。”太子曰:“夫人倘不相信,愿刻符为誓!”乃取玉符,刻“适嗣异人”四字,而中剖之,各留其半,以此为信②。夫人曰:“异人在赵,何以归之?”太子曰:“当乘间请于王也。”

时秦昭襄王方怒赵,太子言于王,王不听。不韦知王后之弟杨泉君方贵幸,复贿其门下,求见杨泉君。说曰:“君之罪至死,君知之乎?”杨泉君大惊曰:“吾何罪?”不韦曰:“君之门下,无不居高官,享厚禄,骏马盈于外厩,美女弃于后庭;而太子门下,无富贵得势者。王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太子嗣位,其门下怨君必甚,君之危亡可待也!”杨泉君曰:“为今之计当如何?”不韦曰:“鄙人有计,可以使君寿百岁,安于泰山,君欲闻否?”杨泉君跪请其说。不韦曰:“王年高矣,而子傒又无适男,今王孙异人贤孝闻于诸侯,而弃在于赵,日夜引领思归。君诚请王后言于秦王,而归异人,使太子立为适子,是异人无国而有国,太子之夫人无子而有子。太子与王孙之德王后者,世世无穷,君之爵位可长保也。”杨泉君下拜曰:“谨谢教!”即日以不韦之言告于王后,王后因为秦王言之。秦王曰:“俟赵人请和,吾当迎此子归国耳。”

太子召吕不韦问曰:“吾欲迎异人归秦为嗣,父王未准,先生有何妙策?”不韦叩首曰:“太子果立王孙为嗣,小人不惜千金家业,赂赵当权,必能救回。”太子与夫人俱大喜,将黄金三百镒付吕不韦,转付王孙异人为结客之费。王后亦出黄金二百镒,总付不韦。夫人又为异人制衣服一箱,亦赠不韦黄金共百镒。预拜不韦为异人太傅,使传语异人:“只在旦晚,可望相见,不必忧虑。”不韦辞归,回至邯郸,先见父亲,说了一遍。父亲大喜。次日,即备礼谒见公孙乾。然后见王孙异人,将王后及太子夫人一段说话,细细详述。又将黄金五百镒及衣服献上。异人大喜,谓不韦曰:“衣服我留下,黄金烦先生收去,倘有用处,但凭先生使费,只要救得我归国,感恩不浅!”

再说不韦向取下邯郸美女,号为赵姬,善于歌舞,知其怀娠两月,心生一计,想道:“王孙异人回国,必有继立之分。若以此姬献之,倘然生得一男,是我嫡血。此男承嗣为王,赢氏的天下,便是吕氏接代,也不枉了我破家做下这番生意。”因请异人和公孙乾来家饮酒,席上珍羞百味,笙歌两行,自不必说。酒至半酣,不韦开言:“卑人新纳一小姬,颇能歌舞,欲令奉劝一杯,勿嫌唐突。”即命二青衣丫环,唤赵姬出来。不韦曰:“汝可拜见二位贵人。”赵姬轻移莲步,在氍毹上叩了两个头。异人与公孙乾慌忙作揖还礼。不韦令赵姬手捧金卮,向前为寿。杯到异人,异人抬头看时,果然标致。怎见得?

云鬓轻挑蝉翠,蛾眉淡扫春山,朱唇点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白玉。微开笑靥,似褒姒欲媚幽王;缓动金莲,拟西施堪迷吴主。万种娇容看不尽,一团妖冶画难工。

赵姬敬酒已毕,舒开长袖,即在氍毹上舞一个大垂手小垂手。体若游龙,袖如素蜺,宛转似羽毛之从风,轻盈与尘雾相乱。喜得公孙乾和异人目乱心迷,神摇魂荡,口中赞叹不已。赵姬舞毕,不韦命再斟大觥奉劝,二人一饮而尽。赵姬劝酒完了,入内去讫。宾主复互相酬劝,尽量极欢。公孙乾不觉大醉,卧于坐席之上。异人心念赵姬,借酒装面,请于不韦曰:“念某孤身质此,客馆寂寥,欲与公求得此姬为妻,足满平生之愿。未知身价几何?容当奉纳。”不韦佯怒曰:“我好意相请,出妻献妾,以表敬意,殿下遂欲夺吾所爱,是何道理?”异人跼蹐无地,即下跪曰:“某以客中孤苦,忘想要先生割爱,实乃醉后狂言,幸勿见罪!”不韦慌忙扶起曰:“吾为殿下谋归,千金家产尚且破尽,全无吝惜,今何惜一女子。但此女年幼害羞,恐其不从,彼若情愿,即当奉送,备铺床拂席之役。”异人再拜称谢,候公孙乾酒醒,一同登车而去。

其夜,不韦向赵姬言曰:“秦王孙十分爱你,求你为妻,你意若何?”赵姬曰:“妾既以身事君,且有娠矣,奈何弃之,使事他姓乎?”不韦密告曰:“汝随我终身,不过一贾人妇耳。王孙将来有秦王之分,汝得其宠,必为王后。天幸腹中生男,即为太子,我与你便是秦王之父母,富贵俱无穷矣。汝可念夫妇之情,曲从吾计,不可泄漏!”赵姬曰:“君之所谋者大,妾敢不奉命!但夫妻恩爱,何忍割绝?”言讫泪下。不韦抚之曰:“汝若不忘此情,异日得了秦家天下,仍为夫妇,永不相离,岂不美哉。”二人遂对天设誓。当夜同寝,恩情倍常,不必细述。次日,不韦到公孙乾处,谢夜来简慢之罪。公孙乾曰:“正欲与王孙一同造府,拜谢高情,何反劳枉驾?”少顷,异人亦到,彼此交谢。不韦曰:“蒙殿下不嫌小妾丑陋,取侍巾栉,某与小妾再三言之,已勉从尊命矣。今日良辰,即当送至寓所陪伴。”异人曰:“先生高义,粉骨难报!”公孙乾曰:“既有此良姻,某当为媒。”遂命左右备下喜筵。不韦辞去,至晚,以温车载赵姬与异人成亲。髯翁有诗云:

新欢旧爱一朝移,花烛穷途得意时。

尽道王孙能夺国,谁知暗赠吕家儿!

异人得了赵姬,如鱼似水,爱眷非常。约过一月有余,赵姬遂向异人曰:“妾获侍殿下,天幸已怀胎矣。”异人不知来历,只道自己下种,愈加欢喜。那赵姬先有了两月身孕,方嫁与异人,嫁过八个月,便是十月满足,当产之期,腹中全然不动。因怀著个混一天下的真命帝王,所以比常不同,直到十二个月周年,方才产下一儿。产时红光满室,百鸟飞翔。看那婴儿,生得丰准长目,方额重瞳;口中含有数齿;背项有龙鳞一搭。啼声洪大,街市皆闻。其日,乃秦昭襄王四十八年正月朔旦。异人大喜曰:“吾闻应运之王,必有异征,是儿骨相非凡,又且生于正月,异日必为政于天下。”遂用赵姬之姓,名曰赵政。后来政嗣为秦王,兼并六国,即秦始皇也。当时吕不韦闻得赵姬生男,暗暗自喜。

至秦昭襄王五十年,赵政已长成三岁矣。时秦兵围邯郸甚急,不韦谓异人曰:“赵王倘复迁怒于殿下,奈何?不如逃奔秦国,可以自脱。”异人曰:“此事全仗先生筹画。”不韦乃尽出黄金共六百斤,以三百斤遍赂南门守城将军,托言曰:“某举家从阳翟来,行贾于此。不幸秦寇生发,围城日久,某思乡甚切。今将所存资本,尽数分散各们。只要做个方便人情,放我一家出城,回阳翟去,感恩不浅!”守将许之。复以百斤献于公孙乾,述已欲回阳翟之意,反央公孙乾与南门守将说个方便。守将和军卒都受了贿赂,落得做个顺水人情。不韦预教异人将赵氏母子,密寄于母家。是日,置酒请公孙乾说道:“某只在三日内出城,特具一杯话别。”席间将公孙乾灌得烂醉。左右军卒,俱大酒大肉,恣其饮啖,各自醉饱安眠。至夜半,异人微服混在仆人之中,跟随不韦父子行至南门,守将不知真假,私自开钥,放他出城而去。论来王龁大营,在于西门,因南门是走阳翟的大路,不韦原说还乡,所以只讨南门。三人共仆从结队连夜奔走,打大弯转欲投秦军。至天明,被秦国游兵获住。不韦指异人曰:“此秦国王孙,向质于赵,今逃出邯郸,来奔本国,汝辈可速速引路!”游兵让马匹与三人骑坐,引至王龁大营。王龁问明来历,请人相见,即将衣冠与异人更换,设宴管待。王龁曰:“大王亲在此督战,行宫去此不过十里。”乃备车马,转送入行宫。秦昭襄王见了异人,不胜之喜,曰:“太子日夜想汝,今天遣吾孙脱于虎口也。便可先回咸阳,以慰父母之念。”异人辞了秦王,与不韦父子登车,竟至咸阳。不知父子相见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士:四民之一,四民为士、农、工商。伍:同列。士伍:与士相同。

①颖:尖端。

②使:假使。

①安:怎。为:助。

②晷:观察太阳光的影子,从而确定时间的仪器。

①因人成事:借助、依赖别人之力而成其事。

②橹樯:船桨与船帆。

①罄:尽,完。

①容:容容,附和。不容口:都不是堕声附和。

②信: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