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间故事》:第8章 谢能舍一漳浦剃头

《中国民间故事》在群众中广为流传。有神话故事,历史人物的故事,名人佚事等等。民间故事,属于民间文化的范畴,具体地来说,它是民间文学里重要门类之一,关于民间故事的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之分,所谓狭义,即民间故事是指民间神话、传说、寓言之外的那些具有幻想性或现实性较强的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所谓广义,即民间故事是泛指人民群众所创作和传播的所有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

第8章 谢能舍一漳浦剃头

谢能舍是个浪荡子,花钱似流水,经常让他老爸气得一直吹胡须.没办法,谢琏叫他去训示说:”儿啊,你的岁数不小了,虽是官家囝儿,也要学会料理家事,该花的即使一百两银子也该花,该省的一文钱也要省下来啊.”小谢听了连连说是.

这天,小谢看见自己的头发长了,就想出对付老爸的办法:他雇了一顶轿,将他扛到漳浦去剃头.回来时,他洋洋得意地禀告父亲说:”老爸,我可听你的教训啦,今日我坐轿去漳浦剃头,省了四文钱.”谢琏听了,气得蹦蹦跳:”啥米?坐轿去漳浦剃头,你这孽子啊!气死吾也!”

小谢笑笑说:我是照你的教示来做的呀,你不是说过,该省的一文钱要省,该花的一百两也要花吗,漳州剃头十二问,漳浦剃头只要八文钱,这四文钱就是该省.探花的公子出远门,不坐轿子会被人耻笑,你也没面子啊,这四两银子是应该花的呀!”

谢琏踢椅拍桌,大声吼喝:”你这个讨债囝,是故意给我败家业啊 !”小谢拍手说:”老爸,你讲对拉,好戏还在后头哩!”

《中国民间故事》:第7章 凌波仙子

《中国民间故事》在群众中广为流传。有神话故事,历史人物的故事,名人佚事等等。民间故事,属于民间文化的范畴,具体地来说,它是民间文学里重要门类之一,关于民间故事的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之分,所谓狭义,即民间故事是指民间神话、传说、寓言之外的那些具有幻想性或现实性较强的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所谓广义,即民间故事是泛指人民群众所创作和传播的所有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

第7章 凌波仙子

漳州城西南的九龙江畔,高高地耸立着一座圆山。这座圆山从前后望去有十二面,景色都不一样。俗话说:“圆山十二面,面面都有宝。”这里单说圆山的东北面山麓,有一块坡地,树林苍郁,环绕成琵琶形状,地名叫琵琶坂。坂上涌出一股清清的泉水,滋润着山下田园,这就是驰名中年的水仙花产地了。然而,你可知道水仙花的来历吗?说起来真有点神奇。

传说在明朝景泰年间,有一个名叫张光惠的,他为人耿直刚正,在河南汲县当个小官吏。在仕宦生涯中,他看透了官场的黑暗、腐败,因此,就知音辞官返乡了。他的老家就在漳州府南乡圆山琵琶坂下。这一天,他乘船经过浩瀚的洞庭湖,

正清闲自在地靠着船舷,欣赏着湖光山色,眺望那蓝蓝的晴空,绿绿的湖水,青青的远山,不免心旷神怡,宠辱皆忘,不知不觉地沉浸在恬静的梦境中。这进他恍惚看见一位美丽的仙子,身披着金黄色的羽衣,下身穿着白玉色的裙袜,站在象牙雕成的船头上,背后张起一面绿绸的风帆,乘风破浪地飞驶而来。他十分惊奇地站起来,揉揉眼睛,定神注视这奇景。霎时间仙子和仙船都不见了,只见银波粼粼的湖水中,飘来一茎花卉,碧绿的叶 间,射出一箭花茎,白色伞形花序,十几朵花蕊都还含苞未放,唯独在顶端翘然开放一朵小小的白花,雪白晶莹的花瓣,拼成六棱的玉盘,花心托起一盏金色的酒杯,袅袅娜娜,亭亭玉立,十分可爱。

张光惠非常爱惜这株不知名的花卉,就伸出手去,想从水里把它捞起。谁知道这株仙花却很乖巧,她悠然地离开船舷,飘到老远的湖心去了。张光惠心里十分懊恼,怅惆地望着湖水出神。这时,这株俏皮的仙花却又悄悄地靠近船舷,但总是不远不近地保持一段距离,不即不离地随着船游动。张光惠几次很想捞起她,总是捞不到手,心里很是焦急,然而也无可奈何。慢慢儿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了,自责地想道:物各有志,既然她是水上的仙子,就不可以用亵慢的态度对待她,一

定要彬彬有礼地予以接待才行呵!于是他肃然起敬地振衣弹冠,恭恭敬敬地点了三支香,对着水上仙子,默默地祝祷道:

凌波仙子国色香,

湖上飘游欲何往?

岂愿伴我南归去,

琵琶坂下是仙乡!

《中国民间故事》:第6章 木棉庵

《中国民间故事》在群众中广为流传。有神话故事,历史人物的故事,名人佚事等等。民间故事,属于民间文化的范畴,具体地来说,它是民间文学里重要门类之一,关于民间故事的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之分,所谓狭义,即民间故事是指民间神话、传说、寓言之外的那些具有幻想性或现实性较强的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所谓广义,即民间故事是泛指人民群众所创作和传播的所有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

第6章 木棉庵

在漳州城南12公里处的九龙岭下,即龙海市九湖镇木棉村口的公路边,有一座前后两进的古庵庙。四周林木苍茏;庵前榕树复盖,并竖起一座长方形石碑,高约一丈、宽有四尺余,上面镌刻“宋郑虎臣诛贾似道于此”十个字。这就是闽南闻名的文物古迹木棉庵。历代骚人墨客到此凭吊遗迹,无不讴歌忠义之士郑虎臣为国除奸壮举,无不唾弃奸相贾似道祸国殃民的行径。

贾似道,字师宪,是南宋时代制置使贾涉的儿子。从小放荡不羁,不务正业,**行极坏。仅因其姐姐是理宗皇帝宠幸的贵妃,得以累拜右丞相,军汉阳。他一生凶狠毒辣,作威作福,独断专横,贪生怕死,祸国殃民,弄得朝政糜烂不堪,内忧外患接踵而来。

贾似道的兴衰史和罪恶史主要体现在二次战争上:一次是开庆元年(1259年)九月,蒙古忽必烈南侵,鄂州(今湖北武昌)危急,贾似道以丞相之职领兵往救,但却不战自退,暗中遣使求降,答应割地纳贡。后来蒙古诸王内讧争位,忽必烈仓皇撤兵,贾似道乘机谎报战功,被理宗御诏褒扬,加封少师。旋令入朝,愈益专横,挟嫌弹劾和暗害了左相吴潜(字履斋),独揽朝政。度宗即位后,又被授为太师,平章军国事,加封魏国公。

另一次是恭帝德佑元年(1275年),忽必烈于北方建立元朝,又再度南侵,朝臣纷纷上奏,请敕贾似道抗御,似道被迫出兵,鲁港(芜湖附近)一役,宋军全部被歼,他竟孤舟逃往扬州,于是朝野大哗,纷纷上书弹劾,请斩贾似道。但由于太后的袒护,只把他降为高州团练副使,贬循州安置。

郑虎臣,字景兆,本是武举人。他一家屡受贾似道的陷害。据《龙溪县志》载:似道听信“有术者言,平章不利姓郑人”的鬼话。凡朝官姓郑的,都必加诬陷。所以虎臣父亲被贾似道杀害,自己也被寻隙充军,后遇赦,当了会稽县尉。贾似道被贬后,他奉命监捉到婺州,因当地群众张贴檄文驱逐奸相,才转押到福建建宁来。其时福王素恨似道,欲招募一名敢在途中杀贾似道的人当监押,郑虎臣又自请应召。临行,郑遣散了似道待罪建宁府时的侍妾十人,把其全部资财施舍民间。途中,时值酷暑天气,虎臣喝令打掉轿盖,让似道头晒烈日。又把似道的罪行丑事编成杭州小调,教轿夫们唱着戏谑他,行至漳州,知府赵介如原系贾家门客,欲设宴洗尘,又遭虎臣鄙视,强留3天,就起解赶路。虎臣盘算,如果不趁早杀贾,一到广东,他的门客很多,就更难下手。于是令弃轿步行十几公里,至木棉庵小憩时,似道“病笃,泄泻欲绝,虎臣知其服脑子求死。乃云‘好教他祗凭地死’,遂锤数下而殂”。

郑虎臣诛贾似道伸长了人民的正气,后来明代抗倭名将俞大猷在此立石碑纪念,后被毁半截(今已修补完整)。现存的石碑是清朝乾隆年间龙溪知县袁本濂重立的。碑的旁边立一诗碑,刊明代人七言绝句一首,诗云:“当年误国岂堪论,窜逐遐方暴日奔,谁道虎臣成劲节,木棉千古一碑存”。1936年在碑前建长方形八角石亭一座,称“木棉亭”,并有现代人刻写的建亭碑记。今碑亭均尚完好,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关于木棉庵虎臣诛似道的题咏很多,吟来正气满腔。如清代龙溪人张士楷诗云:

尚方斩马定须携,

讨贼捐躯未怆凄;

往事已埋秋壑里,

斜阳自转木棉西。

征蛮却爱俞都护,

勒石犹标郑会稽;

千古快心推此地,

春风莫遣杜鹃啼。

《中国民间故事》:第5章 虎怕漏

《中国民间故事》在群众中广为流传。有神话故事,历史人物的故事,名人佚事等等。民间故事,属于民间文化的范畴,具体地来说,它是民间文学里重要门类之一,关于民间故事的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之分,所谓狭义,即民间故事是指民间神话、传说、寓言之外的那些具有幻想性或现实性较强的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所谓广义,即民间故事是泛指人民群众所创作和传播的所有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

第5章 虎怕漏

闽南方言在平常时的应用中,在生活中,有时无意中会应用得非常奇妙和十分趣味。显示出误打误撞出其不意的结局,却也显得相当神妙和富有深刻意义。这些,也许正是闽南方言所发挥的艺术效果。

流行于闽南漳州地区的一则《虎怕漏》的民间故事,就说明了这种事例,故事结局真是另人拍案叫绝。

故事是这样说到的,有一天傍晚,有一个贪图走路错过宿店的牛贩仔,拉了两条小牛犊(音牛桃仔),望着南山而来,被出来觅食的小虎看见了。小虎偷偷地跟在他们后边,准备等个机会食掉小牛犊。刚好在这个时候,天下起了大雨来了,牛贩仔只能拉着小牛犊,进入一间土地庙中避雨。谁想雨越下越大下个不停。牛贩仔只得把破庙门关上。他把小牛犊拴在靠边的柱子上,自己找个地方休息。谁知这庙年久失修,破漏不堪,到处漏雨。只有找到靠门边的那柱子底下比较干燥的地方坐下来休息。守在门外的小虎,等得不耐烦了,正想进去咬小牛犊时忽听到那牛贩仔唉声叹气地说:今晚啊,我鬼也不怕,虎也不怕,只有怕漏!小虎一听,心想,这个人真怪,我老虎,他不怕,却怕一个什么漏?到底这漏是什么东西?厉害不厉害?还是回去问妈妈再说。于是就跑回洞中,把刚才看到的和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然后问道:到底”漏”是什么东西?厉害不厉害呢?母虎也开不清楚这个从来没听过的”漏”是什么东西,就叫小虎在洞中等侍,自己出去看看。

母虎来到破庙前,里面静悄悄的只听见打呼噜的声音,它就蹲了下来,把虎尾巴从破门洞里伸了进去,左搔右打,想把牛犊搔打出来,好吃掉它。这时候,牛贩仔靠在柱子上刚要入睡,忽然脸上被虎尾巴搔打了一下,惊醒过来,“哎哟,不好了,老虎来了!”当他镇静下来后,取出腰间那把锋利的小刀,猛力地切了下去。那老虎没想到这一招,突然尾巴被咬去一段,痛得大吼大叫,拼命向远方逃去。

母虎气喘吁吁地跑回洞中,对小虎道:那”漏”果真是非同小可,幸亏我跑得快,尾巴只被它咬去一段,要是跑不快,恐怕连生命都没了。

故事的内容从开头、发展、结尾、经过,确实让人惊奇不已。整篇故事的转折之处从牛贩仔无意中讲出口的一句苦叹:“我今晚啊,鬼也不怕,虎也不怕,只有怕漏!”

就因为这个漏,竟然把一只凶猛而又吃人不眨眼的百兽之王老虎吓得如此的凄惨。着实令人感叹有些语言应用方面的误打误撞还能够幸免一场大灾,这是闽南语言的魅力所在,就因为一个漏字,便使整篇文章奇处环生,它在整篇故事的表述当中只占了极小的部分,整个故事却因它而奇趣生辉,实在不简单!由这则故事,我们可以见出闽南方言运用交流的巧妙,处处可有精华,可做文章!

《中国民间故事》:第4章 书香门第

《中国民间故事》在群众中广为流传。有神话故事,历史人物的故事,名人佚事等等。民间故事,属于民间文化的范畴,具体地来说,它是民间文学里重要门类之一,关于民间故事的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之分,所谓狭义,即民间故事是指民间神话、传说、寓言之外的那些具有幻想性或现实性较强的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所谓广义,即民间故事是泛指人民群众所创作和传播的所有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

第4章 书香门第

为汉语言表达舞台上的一种主要的方言闽南话,如果在日常生活中能够用诗文的方式来做表达,有时它对答的意境内涵会体现得相当高雅,甚至会达到非常有趣的效果,让人家看完后感觉回味无穷意味深长。下面我们就将这则流行于闽南漳州地区《书香门第》的民间故事,来具体看看闽南话诗文对答的趣味性。

相传在榜山镇的陈家庄,有一户姓陈的员外,屋宅雅致美观,布置得非常气派。其门额上悬挂着一个木雕匾额,横匾上书写四个大字“书香门第”。为什么自称书香门第呢?因其全家大小,男女老少甚至是婢女奴才皆会出口成文,句句成章。

那一年,陈员外做寿辰之日,很多亲朋好友送礼物来庆贺。女儿和女婿也应时而来,当夜就大排宴席,嘉宾满座。女婿代岳父向众来宾敬酒,因酒量不好喝得酩酊,大醉糊里糊涂地醉倒在内妹(即小姨子)的绣帐里。夜深席散,各自回房睡觉了。内妹步入房中,看绣帐里倒着一个男人,详细察看,原来是姐夫。内妹知道姐夫酒醉不敢把他惊醒。忽然看见床下丢落一块绣帐里的枕头,内妹将绣枕捡起来想放于姐夫头下。姐夫迷糊中以为自己妻子要上床,伸手揪住罗裙,内妹见姐夫故意行非礼,大惊失色,拨开其手跑出房外,心中怨恨无以发泄,随即执一笔在其房外壁上题一首五言诗句,诗句是这样写的:

好意拾绣枕,歹意揪罗裙。谁家有两女,要配一个夫?!

横篇:无理、无理

小姨子题完诗句以后,气咻咻就离开了。

至天亮,姐夫醉醒起床,步出房门举头一看壁上题有诗句,觉得惭愧难当,于是也执一笔续接诗句也是五言:

昨夜是酒醉,茫茫渺渺时;面貌两相似,误会我妻儿。

横篇是:失意失意。

因为酒醉的缘故,产生了一场误会。姐夫赶快赔礼道歉来说:失意失意。姐夫毕竟也是一个识大体的人。

片刻间,其内嫂要请姑丈吃饭,偶然看见壁上有题诗,读后知其诗含义,顺手接续题上:

明知他酒醉,故意近伊身;这是谁有意?莫要怪他人!

内嫂批评小姑轻浮来轻举妄动,所以横批就写:见笑见笑!

内嫂题诗以后,刚离开不久,内兄(大舅)经过是处,看见壁上所题的诗句,心中怒气中烧,即举笔来接续题写:

酒是水米合,酒醉反埋目;若是真酒醉,何不跳落学。(屎坑)

大舅横篇就写着:可耻可耻,以平息恼怒。

片刻后,其妻路过这里看见壁上诗意。了解其夫醉后失态出丑,亦举笔接续题写:

酒会把人伤,酒醉变疯癫;今后无改正,日后是废人。

妻子了解事情的真相,横篇就题:原谅原谅。

在这个时候,小女婢执扫把要扫地。看见壁上题意,亦举笔接续:

做寿排大宴,姑爷反疯癫;好意拾绣枕,不该罗裙掀。

已经是事过之后,所以小女婢横批就题:算了算了。

女婢题好,扫地而去。其岳母看见壁上的诗意,亦举笔而续:

小酒补人心,贪杯误着身,君臣酒为宴,夫妻酒结缘。

听众朋友,闽南地区有一句俗语话叫做:“惜花连盆爱,惜灶仔(女儿)连子婿。”丈母娘看到有这种事,当然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为上策了,所以丈母娘的横篇就题了:不讲不讲。意思比喻:不要把此事再说出来。

事后,其岳父闲庭散步,见壁上题有数首诗句,略知其意。也顺笔接续而题:

好事不出门,歹事传千里;若是传出去,衰坏我门楣。

家丑毕竟不可外扬,老丈人陈员外横篇就题了:算了算了为妙

最后奴才扫地经过此处,看见壁上皆是诗句,知道其中之意。他就笑嘻嘻地提笔就写:

看着笑微微,姑爷不够鬼(不成体统);赶紧卡起来,我去叫土水。(泥水匠)

这个奴才很机智,横篇竟然用:抹煞抹煞,表示不要再对下去了。

朋友,听了这则故事以后。你是否有体会到闽南诗文表达一连串的谐音压韵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诗句由内妹:拾绣枕的“枕”字起头,紧接姐夫:是酒醉的醉字,大嫂:谁有意的意字。大舅:可耻的耻字,紧着妻子把人伤的伤字。小女婢:排大宴的宴字。然后岳母:补人心的心字,岳父:传千里的里字。家奴:不够鬼的鬼字和叫土水的水字,都说明了这篇文章诗文压韵的美妙相当合韵。诗文如此生动活现的表达处处让人集会和感受到,闽南方言诗韵表达艺术微妙的乐趣出来。在这篇文章里面,诗文对答生动又巧妙,处处都体现了闽南文化丰富多彩的真实内容,值得我们去挖掘整理发扬光大,这也正是这个故事所以能流传至今仍代代相传的生命力所在了!

《中国民间故事》:第3章 鹅仙洞传奇

《中国民间故事》在群众中广为流传。有神话故事,历史人物的故事,名人佚事等等。民间故事,属于民间文化的范畴,具体地来说,它是民间文学里重要门类之一,关于民间故事的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之分,所谓狭义,即民间故事是指民间神话、传说、寓言之外的那些具有幻想性或现实性较强的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所谓广义,即民间故事是泛指人民群众所创作和传播的所有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

第3章 鹅仙洞传奇

南靖县金山有一座青山,上尖下奓,形如金字,山尖有巨石为鹅冠,故名鹅髻仙峰。奇峰突起千仞,石壁嶙峋,秀丽非常,是南靖县八景之首。山腰有座道观,匾额曰“九鲤飞真”,表明是仙游九鲤仙分镇于此,传说圆梦甚灵。前人有诗云:“鹅峰开胜景,九鲤寄仙踪。有梦皆奇中,无乩不暗逢。”

相传明正德年间(公元1506-1521年),广东兴宁县有位举子罗伦,上京赴考,特地到“九鲤飞真”来求梦,想预卜此科能否高中。可是住了九晚,空无一梦,十分懊恼,临行在墙上题诗一首,表明心志。诗云:

千里寻仙意虔诚,九宵无梦亦无眠,

神仙不识人间事,罗伦此去不回头。

罗伦拂袖而去,行至半途,发觉自己的包袱雨伞忘取了,匆匆返观去取,却见刚刚题的诗,墨汁未干,已被人篡改了。诗改成:

千里寻仙意不诚,九宵无梦岂无眠,

神仙尽知人间事,罗伦此去中状元。

罗伦读诗大惊,拜倒墀下发愿道,“罗伦若中状元,定来砌石铺路,以利游人,以谢仙人。”因此至今从瀑亭到九鲤飞真,仍保留着罗伦古道。

从前中状元,并不像演戏一般,马上封为八府巡按,捧尚方宝剑,衣锦还乡来报恩报仇,耍尽威风。罗伦中状元之后,只不过在翰林院当个编修,郁郁不得志。有次请假返乡省亲,夫人为丈夫解闷,牵出小公子,笑说:“孩子真聪明,才四岁,就会对对子了。”怂恿状元郎出个上联让儿子对。罗伦满肚子不高兴,勉强说个“天”字。本来天对地,日对月,十分简单,普通小孩都会对上的。可是夫人偏偏挤眉弄眼地手指地下做暗示。小公子本来想对“地”字,见母亲的动作,顺着她手指处看去,地上有个鸡屎,误会了,出口应声“鸡屎”。状元公一听,怒不可遏,大喝一声“笨蛋!”夫人弄得十分尴尬连忙排解道:“孩子被你吓坏了,再出个字对对。”罗伦黑着脸孔,说个“父”字。做母亲的又连忙指着自己胸脯,暗示对“母”字,孩子早吓懵了,见母亲手指胸脯,顺口回答“奶”字。罗伦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骂声:“浑蛋,儿痴如此,有何希望,”拂袖出门,再也不回来了。

原来罗伦一气离家出走,又来到漳州石室岩,拜在龙裤祖师门下,剃度出家当和尚了。所以,迄今石室岩龙裤祖师身边,坐着一个身穿红袍的人,他就是罗伦状元。

一晃十年过去了,罗夫人含辛茹苦地训子教读,为争一口气。果然,儿子不负母亲的苦心,十六岁便高中状元了。这天,正值罗夫人生日,双喜临门,罗府广斋僧道,暗访罗伦。其实罗伦真的回来了,他坐在门口大树下,等到僧道众散尽了,不受一般斋供,偏要夫人亲手调的鸭蛋面线。夫人一听,大喜,知道丈夫回来了,赶忙做好太平面线,双手捧出门来会见状元郎。黄昏时分,大树下不见人影,只见地下留着两行字,写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

莫为儿孙做马牛。

这是罗伦劝告夫人的话,也可转赠给望子成龙的父母亲们。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中国民间故事》:第2章 [琅岐民间故事]龙台驸马千古恨

《中国民间故事》在群众中广为流传。有神话故事,历史人物的故事,名人佚事等等。民间故事,属于民间文化的范畴,具体地来说,它是民间文学里重要门类之一,关于民间故事的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之分,所谓狭义,即民间故事是指民间神话、传说、寓言之外的那些具有幻想性或现实性较强的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所谓广义,即民间故事是泛指人民群众所创作和传播的所有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

第2章 [琅岐民间故事]龙台驸马千古恨

宋参政林存墓,俗称驸马墓,龙台驸马名闻遐迩,但知其名不知其真墓在哪里。据民间传说,驸马林存被皇帝误杀之后,赐金头御葬,造七七四十九台墓,所以其真墓葬于何处,难以找到。

龙台村确有林存墓,在村边附近九龙山北麓,但墓在文革期间已毁,只留下墓地。民间传说:林存中了进士之后,因年富力强,德才兼备,被宋朝皇帝招为驸马。有一天晚上,林存与公主戏玩,自吹家乡琅岐岛有“千里花园,万亩鱼池,双龟把口,五虎守门”。自己平时:“玩龙台,睡凤窝,吃金春白米,佐银鱼干汤。”还有:“日出西洋镜,雨落打十番”等美景,“双狮戏珠,九龙卧波,金鸡报晓,白猴镇江”等等自然景观。公主听后不信其言,以为驸马戏弄金枝玉叶。第二天,公主上朝奏父皇,说驸马口出狂言,大吹其家乡琅岐岛如何堂皇富丽,如蓬菜仙岛,比皇宫还胜十陪。皇上听到驸马“玩龙台,睡凤窝”这明明是欺君之罪。什么“千里花园,万亩鱼池”,我皇宫御花园也没有这么大,这不是蔑视皇家。皇帝越想越气,第二天就下旨命太临到琅岐岛调查驸马有否谋反之罪。

那太临也是琅岐人,与驸马素有私怨,有一次,太临借半副銮驾回故乡琅岐岛省亲祭祖,很是威风,并在家乡办几桌酒请父老宗亲,与太临相比,十分寒酸。龙台族人对驸马说:“太临是你奴仆,还带半副銮驾回来,文武百官个个巴结,你身为驸马,冷冷清清回乡,太临也看不起你。”驸马道:“为官要清廉,不要讲排场而劳师动众,太临狐假虎威,我要叫他丢脸。”随即,驸马就写了几字,叫人送到太临家中。太临正在陪乡老族亲饮酒,见是驸马派人送信,信中叫他到龙台找驸马,有急事面谈。太临心中不高兴,但也不能不去。到了龙台村,驸马故意把筷子丢在桌下,太临也只好爬到桌下为驸马拣筷子,非常狼狈。酒残席散,太临愤愤而归,从些两人结下私怨,太临一心想雪被侮辱之恨就是没有机会。这一次,皇上命太临回乡调查驸马历史及在家乡所作所为,他非常高兴,认为雪耻的机会来了。他回到琅岐岛玩了几天就回京,面奏皇上,说驸马林存十条大罪,诬告驸马原是海洋大盗,勾结盗贼积草存粮,招兵买马,想谋反大业,夺取大宋江山,还说驸马玩龙台,睡凤窝是存篡位之心,乃欺君之罪。皇上以为太临与驸马同乡,不会说假话,而且皇帝最怕臣子欺君,谋反大业,就怒气冲冲,下旨叫武士抓拿驸马,推出午门斩首。

公主听说父皇要斩驸马,哭哭啼啼去找母后,皇后与公主上朝,奏请皇帝,要为驸马求情.皇上问公主日:”驸马对你讲的那些话是什么时候讲的.”公主答道:”是晚上睡时戏言也.”皇上恍然大悟,些乃冤枉.心想,杀了驸马,不是叫自己的爱女一辈子守寡?遂下旨免死,并叫王宰相重新审理.可是,那太临还没等午时三刻,就把驸马杀了,人头落地,无法挽回.

王宰相也是琅岐人,素来对驸马十分了解,见驸马被错杀,愤愤不平,面奏皇帝日:”驸马所言句句是真,不是欺君,更没有谋反之意.龙台,凤窝是琅岐岛的两个村,龙台村是驸马家乡,驸马玩龙台那有什么错?而且驸马经常睡在凤窝村其舅父家中,这也是无可非议的.琅岐岛确实有双龟,五虎,双狮,九龙,金鸡,白猴等岩礁,山峰,因形像而得名,而且琅山油菜花遍地,山花盛开,好似千里花园,闽江口碧波万顷,天然鱼场,更无蔑视皇家富丽堂皇之罪.而且,金春大米即大麦,银鱼干汤即海蜇皮,至于日出,雨落不过系自然景观罢了.”

皇上经宰相说明,才知驸马所说的话,不是妄言,十分后悔,遂下旨将太临午门斩首.

驸马即死不能复生,可惜公主也成了寡妇,为了安慰公主,帝赐金头御葬.龙台驸马成为千古遗恨,其故事一直流传到今.省闽剧团还把龙台驸马故事编成闽剧演出,剧名就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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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间故事》:第1章 国君的宠妃

《中国民间故事》在群众中广为流传。有神话故事,历史人物的故事,名人佚事等等。民间故事,属于民间文化的范畴,具体地来说,它是民间文学里重要门类之一,关于民间故事的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之分,所谓狭义,即民间故事是指民间神话、传说、寓言之外的那些具有幻想性或现实性较强的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所谓广义,即民间故事是泛指人民群众所创作和传播的所有散文类民间文学作品。

第1章 国君的宠妃

国君的宠妃

古时候,卫国地方有一位女子,长得很漂亮,她是卫国国君最宠爱的妃子。根据卫国的法律,无论是谁,如果没有得到允许而乘坐国君的马车,就要处以斩去双脚的刑罚。有一次,这位王妃的母亲患了重病,有人在半夜里赶来把消息告诉了她。于是她就乘坐国君的马车,赶去看望母亲。事后,国君不仅没有惩罚她,而且还夸奖了她几句。“她是多么有孝心啊!”他说,“她为了母亲,甚至冒了砍掉双脚的危险。”

后来又有一天,她正和国君在花园里嬉戏。他拿了一只桃子吃,吃到一半觉得这只桃子特别甜,于是就把它让给了国君吃。国君说:“她是多么爱我啊,愿意把最好的东西让给我。”

但是,这位王妃的美貌渐渐消逝,国君就开始冷淡她了。

后来有一次,她无意中冒犯了国君,国君就说:“是不是有一次你未经允许,就乘坐了我的马车?是不是你把吃剩的桃子给我吃?”

(中国)

《北回归线》:第15章

《北回归线》是美国作家亨利·米勒(Henry Miller)的第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也是他出版的第一本书。小说通过一个失意的美国电报公司的职员孤身来到巴黎寻求新生活而处处碰壁的故事,反映资本主义世界的重重危机。作品情节简单,主要写了主人公的思想感情以及在巴黎参加的文化活动。这本书所给我们的,是血和肉、酒、食物、笑声、欲望、激情、好奇心,可以是我们最高、最模糊的创作根源得到滋润的简单真实。地上的建筑物已经被扫倒。这本书挟着一股急风,在这个时代荒脊的土壤上,根脉枯萎枝杆残败的死树,将一一被吹倒。这本书深入根柢。往下挖掘,要掘出地底的清泉。

第15章

待我设法逃离这座感化院已是春天了,那还是因为命运的巧妙安排。有一天卡尔打电报通知我“楼上”腾出了一个空位置。他说如果我打算接受这个工作他就寄路费来。我马上拍了回电,钱一寄到我就直奔火车站,跟勒普罗维西厄或其他人什么都没有说。正如人们所说,我是不辞而别了。

我一下车便立刻来到一号乙的那家旅馆,卡尔就住在这儿。

他一丝不挂来开门,这天他是晚上休息,同往常一样床上有个女人。他说,“别管她,她睡着了。假如你想睡女人就睡她好了,她还不坏。”他拉开被子让我看看她的容貌,可是我还不想马上睡女人。我太激动了,像一个刚刚从狱中逃出的犯人。我只是想看、想听。从车站一路走来,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我觉得自己已离开了很多年。

直到坐下来好好打量了一番这间屋子后,我才悟到自己又回到了巴黎。这是卡尔的房间,一点儿不错,像一个松鼠笼和厕所的结合。桌上几乎找不到一块能放他的袖珍打字机的地方,而且总是这副样子,无论他是否和一个女人同居。一本词典总是打开压在一卷涂了金边的《浮士德》上面,总摆着一只装烟草的袋子、一顶贝雷帽、一瓶红酒、信件、手槁、旧报纸、水彩、茶壶、脏袜子、牙签、克鲁什深嗅盐、避孕套,等等。洗身盆里扔着桔子皮和吃剩的火腿三明治残渣。

卡尔说,“食品橱里有吃的,自己拿吧!刚才我正要给自己打一针呢。”

我找到了他说的那个三明治和三明治旁他啃过的一块奶酪。他坐在床边给自己注射弱蛋白银,与此同时,我吃光了三明治和奶酪,还有一点甜酒。

他用一条脏裤头擦擦自己的xxxx说,“我喜欢你写来的那封谈歌德的信。”

“我马上就给你看我的答复,我要把它写进我的书里。你的问题在于你不是德国人,要理解歌德你必须是德国人。得了,我现在不打算给你解释了,我已经把它全写进书里……顺便说说,我现在又新弄到一个女人——不是这一个——这一个是个傻瓜。我是几天前才把她弄到手的,我说不上她还会不会来。你不在时她一直跟我一起住,那天她爹妈来把她领走了。他们说她才十五岁。你能想到吗?他们还把我吓得屁滚尿流……”我大笑起来,卡尔正是一个把自己置于这种狼狈境地的人。

他说,“你笑什么,也许我会为这个坐牢的。还好,我没有叫她怀上孕。不过这也很奇怪,因为她从来不采取妥当的措施照顾自己。你知道是什么救了我?照我看,是《浮士德》。就是!

她老子正巧看见它放在桌上,他问我懂不懂德文。事情这样一件件连下去,不等我省悟过来他已经瞧开我的书了。幸好我凑巧把莎士比亚的剧本也摊开了,这使他大力吃惊,说我显然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

“那个姑娘呢?她怎么说?”

“她吓得要死。你瞧,她来时戴着一块小手表,可慌乱中我们找不到这块表了。她老妈一定要叫我找到它,否则就叫警察。

这你就明白当时的情形了。我把整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找不到那块见鬼的手表。那当妈的气疯了。尽管她对我很不客气,我还是喜欢她,她比她女儿长得还漂亮呢。瞧,我要给你看看我刚刚开头写给她的信,我爱上她了……”“爱上当妈的了?”

“对了。为什么不行?假如我先看到的是她妈,我绝不会再瞧女儿一眼。我怎么知道她才只有十五岁?你睡一个女人之前总不会先问她多大了,对吗?”

“乔,这件事情有点儿古怪。你不想哄我吧?”

“哄你?瞧,瞧瞧这个!”说着他给我看了那个姑娘画的水彩画,画的是娇小可爱的物件——一把刀子和一条面包、桌子和茶壶,每一样东西部越画越高。卡尔又说,“她爱上我了。她像个孩子,我得告诉她什么时候刷牙、教她怎样戴帽子。瞧这儿,瞧瞧这些棒棒糖。我每天总要给她买几根棒棒糖,她喜欢棒棒糖。”

“那么她爹妈来带她走时她怎么样,大吵大闹了吗?”

“哭了几声就完了。她能干什么?不到法定自立年龄……我不得不保证不再见她,也不写信。我现在等着瞧的就是——她会不会躲着不露面。她来这儿那会儿还是处女。关键在于,她不跟男人睡能熬多久?在这儿时她怎么也睡不够,差点儿把我累趴下了。”

这时床上那个姑娘醒了,正揉眼睛呢。照我看她也挺小的,长得不丑,不过蠢得要命,想马上知道我们在谈什么。

卡尔说,“她就住在这个旅馆里,二楼,你想到她的房间去吗?我替你安排。”

不就是她从前常挨揍,你是了解这些法国娘儿们的,她们一恋爱就会失去理智。”

很明显,我不在这儿期间已经发生了一些事情。听说了菲尔莫的不幸我很难过,他从前对我好得要命。同范诺登分手后,我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径直来到医院。

我估计他们还没有认定菲尔莫是否完全神经错乱了,因为我在楼上一个单人病房里找到了他,他仍享有正常病人的一切自由。我去时他刚刚洗完澡,一看到我他便失声痛哭起来。他立刻说,“全完了,他们说我疯了,也许还得了梅毒。他们说我有夸大妄想。”他倒在床上轻声啜泣,哭了一阵又抬起头来微笑了——真像一只刚刚睡醒的小鸟儿。他说,“他们为什么不把我安排在普通病房里,或疯人院里?我可付不起这笔钱,我只剩下最后五百美元了。”

我说,“这正是他们留你住在这儿的原因,等你的钱花光了他们会很快叫你搬走的。你不用操心。”

我的话一定说动了他,我话音未落他就把他的表、表链、钱夹、兄弟会证章等东西全交给我。他说,“把这些收好。这伙王八蛋想抢光我的所有东西。”突然他又大笑起来,这种古怪、郁郁寡欢的笑声会使你坚信这个笑的人愚不可及,不论他是不是真的蠢,他说,“我知道你会认为我疯了,可我想弥补我做的事情,我想结婚。你瞧,我并不知道自己有性病,我把病传染给她,又叫她怀了孕。我对医生说了,我不在乎自己会怎样,可是我要他准许我先结婚。他说是要我等好一点了再说,可我知道永远不会好了。我这就完蛋了。”

听他这么说我忍不住也笑了,我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总之我只得答应去看看那个姑娘,向她解释解释这些事情。他要我支持她、安慰她,还说了他可以信赖我之类的话。为了宽他我自己也说不上想不想去,看到卡尔又同她调起情来,我才决定去。我先问她是不是大累。这是一个没有用处的问题,一个婊子永远不会累得分不开她的两条腿,尽管有些人会在你趴在她们身上折腾时睡着。总之我们商定到她的房间去,这样这一夜我就不用给旅馆老板付钱了。

到了早上我租了一个俯瞰底下小庭院的房间,背着夹板广告牌做广告的人总到这个小院子里来吃午饭。中午我叫卡尔一同去吃早饭,我不在期间他和范诺登新近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天去库波勒饭店吃早饭。我问,“为什么非去库波勒?”卡尔答道,“为什么非去库波勒?因为库波勒全天都上麦片粥,麦片粥是叫你吃了拉屎的。”我说,“明白了。”

于是生活又像以前一样,我们三人步行上下班,常发生小口角、小争斗。范诺登仍为了他的女人、为了把肚子里的脏东西冲洗出来而发牢骚,只是现在发现了一种新消遣,他发现手淫不那么令人烦恼。他把这个新闻告诉我后,我着实诧异了一阵,我认为像他这样一个家伙不可能在自慰中得到乐趣。他又向我描绘他是如何弄的,这就更使我十分诧异不已了。用他的话说,他“发明”了一种新技艺。他说,“你拿一个苹果,挖掉果心,然后在里面抹一些冷奶油,这样它就不会化得太快了。哪一天试试看!一开始会叫你神魂颠倒的。不管怎样,这个办法很便宜,也不用费多少时间。”

他换了一个话题,又说,“对了,你的那位朋友菲尔莫住进了医院。我想他是疯了,反正这是他的姑娘告诉我的。你不在时他找了一个法国姑娘,他俩一度打架打得很厉害。女的是一个大块头、很壮实的婊子,是那种粗蛮的女人。我倒不在乎跟她睡一回,只是怕她会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菲尔莫经常脸上、手上带着抓破的伤痕走来走去,有时她也显得被人揍肿了,要的心,我答应了他提出的一切。我并不觉得他确实疯了。只是有点儿灰心丧气。是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心理危机,是道德准则的突然萌发。我对这个姑娘抱有很强烈的好奇心,想知道整个事情的内幕。

第二天我找到了她,她住在拉丁区。一弄明白我是谁她便变得非常友好,她自称叫吉乃特,块头很大、消瘦、健康,有一颗门牙崩落了一半,是那种农家女的外貌。她精力充沛,眼神中流露出狂躁的意味。她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哭,然后,想起我是她的“乔乔”的老朋友——她就是这样叫他的——她便跑下楼去拿来几瓶白葡萄酒。她要我留下同她一道吃饭,她执意要这样。喝了酒后她一阵高兴,一阵伤感。根本什么也不用问,她自己就像一部自动上发条的机器一样说开了。最使她担忧的是——待他们放他出院后,他能重新去工作吗?她说她父母很有钱,不过生她的气,不赞成她放纵无忌的行为。他们尤其不喜欢菲尔莫,他没有礼貌,又是一个美国人。她恳求我宽她的心,说他仍能回去工作的,我便毫不犹豫地照办了。然后她又恳求我讲讲她能否信他的话,即他要娶她。现在肚子里有个孩子,又得了性病,她已不可能再嫁给一个法国人了。这是显而易见的,是不是?当然,我宽慰她道。这一切我都清楚极了,只是有一点,菲尔莫怎么居然会爱上了她。不过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我的职责是安慰她,于是我就给她讲了一大通胡说八道的话,说一切都会好的,而且我还要作他们孩子的教父呢,等等。这时我才猛地想起这件事很古怪——她竟还要这个孩子,尤其是他可能一生下来就是瞎子。我尽量委婉地告诉她这话,她却说,“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要一个跟他生的孩子。”

“哪怕他是瞎子?”我又问。

“我的天呀,别说这些了!”她呻吟道,“别说这些了!”

我仍然认为讲明这一点是我的职责,她便像一头海象一样猛哭开了,又倒了一些酒。过了才几分钟她又纵情大笑,她笑是因为想起了他俩上床后常常打架。她说,“他喜欢我跟他打架,他是个野人。”

我们坐下来正吃饭,吉乃特的一个朋友进来了。她是一个小婊子,住在大厅顶端。吉乃特马上打发我下楼再去取些酒,待我回来,她俩已经把该谈的都谈到了。她的朋友——这位伊韦特——在警察局工作。据我推测,她是一个向警方提供情况的线民,至少她试图叫我相信是这样的。显然她不过是一个小婊子,只是对警方和他们的工作很着迷罢了。吃饭时她俩一直竭力劝我陪她们去参加一场风笛舞会,她们想快活一下——“乔乔”住进了医院,吉乃特很寂寞。我告诉她们我得去上班,不过晚上不当班时我会来带她们出去玩的。同时也讲明了,我没有钱可花在她们身上。吉乃特一听这个大为惊愕,不过假意说那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只是为了显示她是一个多么讲交情的人,她竟执意要雇一部车子送我去上班,她这样做是因为我是“乔乔”的朋友,那么也就是她的朋友啦。我暗想,“还有呢,一旦你的‘乔乔’出了什么问题,你就会飞快地跑来找我。那时候你就会明白我是一个怎样的朋友了!”我对她殷勤备至,我们在办公室前下车后,我还听任她们劝我一起又喝了最后一杯茴香酒。伊韦特问我,她能否在我下班后来找我,她说有很多事情要同我私下谈,但是我设法在不伤害她感情的前提下拒绝了,遗憾的是我不够警惕,还是把住址告诉她了。

虽说遗憾,可实际上后来想起来我倒很高兴自己这样做了,因为紧接着第二天就出事了。第二天,我还没有起床她俩就来了。“乔乔”被人移出了医院,他们把他囚禁在乡下一所邪庄园”里了,离巴黎只有几英里。他们叫它“庄园”,这是“疯人院”的一种礼貌说法。她俩叫我马上穿好衣服跟她们走,她们惊恐不安。

也许我本可以独自一人去的,可我只是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跟这两个女人一起去。我叫她们在楼下等我穿好衣服就来,心想这样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找一个不去的借口。可是她们不肯离开房间,她们坐着看我洗脸穿衣,就像天天都是如此似的。正穿了一半,卡尔闯进来了。我把情况用英语简单告诉了他,然后我们编造出一个借口,说我有要紧的工作要做。为了蒙混过关,我们端进来一些甜酒,并给她们看一本有淫秽图画的书解闷。伊韦特早已完全放弃了去庄园的想法,她同卡尔处得非常好,到了动身的时候,卡尔便决定陪她们一起去。他认为看看菲尔莫同一大群疯子一起走来走去很好玩,他还想看看疯人院里是什么样子的,于是他们走了,带着几分醉意,情绪非常高昂。

菲尔莫住在庄园里时我自始至终没有去看过他。这没有必要,因为吉乃特定期去看他,也就把情况全转告我了。据她说,医生们认为有希望在几个月内使他恢复理智,他们认为他是酒精中毒,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当然,他有性病,不过那并不难治。就他们所知,他并没有染上梅毒,这还算不错。于是他们先从使用洗胃器着手,把他体内彻底清洗了一遍。有一阵子他身体太弱,无法起床。他的心情也很沮丧,他说并不想治愈,他想死。他执拗地不断重复这番废话,后来他们都惊慌起来。我想,假如他自杀了,对他们医院的名声可并不好。总之他们开始给他采用精神治疗,还利用治疗间歇期间拔他的牙齿,越拔越多,直到他口中一颗牙也没有了。他们原指望此后他会感觉好些,可是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得好,反倒比以往更加消沉,还开始掉头发。最后他变成了一个偏执狂,指责他们做了种种坏事,质问他们有什么权利把他扣留起来、他究竟做了什么竟被关起来,等等。经过一段可怕的消沉之后他会突然变得精力充沛,威胁说他们如果还不放了他,他就要炸掉这个地方。对吉乃特来说,更糟的是他已完全摆脱了要娶她的念头。他直截了当地对她说,他不想娶她,假如她疯了,去生下一个孩子来,那么她自己就应该能养活他。

医生们解释说,这一切都是好迹象,他们说他快好了。当然,吉乃特却认为他比以往更疯癫了,不过她在为他祈祷,希望他快出院,这样她就能带他到乡下去走走,那儿闲适、宁静,会使他恢复理智。与此同时,吉乃特的父母来到巴黎看女儿,他们还到庄园来看望了未来的女婿。他们以自己的狡黠方式大概也算计出女儿嫁一个疯丈夫也总比没有丈夫好,当爹的认为他能替菲尔莫在农场里找点儿活干,他说菲尔莫毕竟还不算坏。等他从吉乃特那儿听说菲尔莫的父母有钱,便更加宽容、更加通情达理了。

事情发展得十分顺利。吉乃特同她父母一起回到外省住了一阵,伊韦特则定期到旅馆来看望卡尔。她以为卡尔是这家报纸的编辑,后来一点点地吐露了很多秘密。有一天她玩痛快了,喝醉了,便告诉我们吉乃特从来不过只是一个婊子,一个吸血鬼,还说吉乃特从未怀过孕,而且现在也未曾怀孕。对于其他指责我和卡尔不大怀疑,不过对于吉乃特没有怀孕这一说我们不大有把握。

卡尔问,“那么她的肚子怎么会那么大?”

伊韦特笑了,“也许用自行车打气筒打气来着。”她又补充道,“真的没有怀孕,大肚子是喝酒喝出来的。吉乃特喝起酒来简直是牛饮,等她从乡下回来你们会看到她会更肥。她父亲是酒鬼,她也是酒鬼。也许她会得上淋病,不过并没有怀孕。”

“可是她为什么想嫁给菲尔莫?是不是真爱上他了?”

“爱!呸!吉乃特毫无心肝,她只想找个人照看她。没有一个法国人会娶她,她在警察局里挂了号。她想嫁给他是因为他太蠢,没有去查查她的底细。她的父母不想再要她了,她给他们丢尽了人。不过若是她能嫁给一个有钱的美国人,一切都妥了……你们以为也许她有点儿爱他,嗯?你们不了解她,他们在旅馆里同居的时候,她就乘他去上班之际带别的男人到她房间里去。他吝啬,她穿的那件皮衣——她告诉他是她父母送给她的,对吗?天真的傻瓜!哼,我曾看到她带一个男人到旅馆里来,当时菲尔莫还正在旅馆里。她带这个男人去了下面一层,这是我亲眼看到的。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啊!一个老流浪汉,已不可能勃起了!”

如果菲尔莫从庄园里放出来后回到巴黎,或许我会给他通通有关吉乃特的消息。在他仍处于医生的观察下时,我认为用伊韦特的诽谤毒化他的脑筋、使他不愉快是不妥的。结果,他从庄园直接去了吉乃特父母的家。在那里,尽管他不太愿意,还是受骗公布了他的订婚。当地的报纸都登载了结婚预告,还为女方家的朋友们举行了招待会。菲尔莫利用这个机会采取各种办法逃避,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却装出仍有点痴呆的样子。

比如说,他会借来岳父的汽车,独自一个在乡间到处乱闯。若是看到一个他喜欢的镇子便住下尽情玩乐一番,直到吉乃特来找他。有时他也同岳父一起出去,也许是钓鱼,然后就一连好几天听不到他们的行踪。他变得任性而又难以讨好,真叫人恼火。我猜他是算计着也许仍能从中尽量捞一把。

他同吉乃特回到巴黎时又有了一衣柜簇新的衣服和一袋钱,他显得又开心又健康,皮肤也晒黑了。我觉得他显得十分健壮,可是我们一离开吉乃特他便开口了。他的工作丢了,钱也花光了,他们大约在一个月内结婚,在这段时间内由女方父母给他们钱花。菲尔莫说,“一旦他们牢牢控制住我,我就只能成为他们的奴隶了。她爹打算为我开一家文具店,吉乃特应付顾客,干收钱这类事,我坐在店后面写东西或干别的。你能想象得出我坐在一家文具店后面度过余生的情景吗?吉乃特认为这个主意妙极了,她喜欢经手钱,我倒宁愿回到庄园里去也不想听从这种安排。”

当然,他眼下不得不假装对一切都十分满意。我试着劝他回美国去,可他不听,说不能被一群无知的乡巴佬从法国赶走。

他有一个想法,想溜走一段时间,然后再在巴黎某个偏僻的地方住下来,在那儿他不大可能会遇见她。但是我们很快就认为那不可能,在法国无法像在美国那样藏起来。

我提议说,“你可以到比利时去呆一段时间。”

他马上反驳说,“我干什么挣钱呢?在那些鬼国家里是找不到工作的。”

我又问,“那么你干吗不先跟她结婚,然后再离婚?”

“她马上就要养孩子了。谁来照料孩子呢,嗯?”

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要生孩子了?”我觉得道出这个秘密的时机现在已成熟。

“我怎么会知道?”他似乎并不很明白我在暗示什么。

我把伊韦特说的向他透露了一点儿,他略有几分惊慌地听我说,最后打断了我的话。他说,“再说也无益,我知道她要生孩子了。没错,我摸到他在她肚子里踢腾呢。伊韦特是个卑鄙的小娼妇,你瞧,我并不想告诉你这个,不过直到去住院之前我仍给伊韦特钱。后来出了那件事,我便无法再为她做什么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为她俩做得够多的了……我要先照顾自己。这使伊韦特很恼火,她告诉吉乃特说她要跟我算帐……不,我希望她说的是真的,那样我就能比较容易地从这件事情中脱身了。

现在我已中了圈套,我许诺要娶她,也就只好走完这个过程了。

此后我也不知道会怎样,他们现在已经牢牢掌握住我了。”

由于菲尔莫在我住的旅馆里租了一个房间,我不得不经常见到他们,不管是不是想见。我几乎每天晚上同他们一道吃饭,当然饭前少不了喝几杯茵香酒。吃饭时他们不断大声吵,这很令人尴尬,因为有时我得站在这一方,有时又得站在另一方。比如说,在一个星期日下午,一起吃完午饭后我们来到埃德加一基内林荫道街角上的一家咖啡馆里。这一回异常顺利,我们三人并排坐在里面一张小桌子边,背对着一面镜子。吉乃特准是动了感情还是怎么的,因为她突然变得十分多情,当着众人的面爱抚、亲吻起菲尔莫来,像所有法国人一样做得很自然。他们刚刚长久地拥抱完,菲尔莫说了她父母一句什么,她认为这是侮辱,马上气红了脸。我们想叫她平静下来,便说她误解了那句话,然后菲尔莫又低声用英语对我说了句什么——似乎是说要我奉承她几句。这足以使她彻底大动肝火,她说我们在取笑她。我又说了一句不太好听的,更使她气得不得了。菲尔莫便想说句话,他说,“你的性子太急。”说完他想拍拍她的脸蛋,她却以为菲尔莫举起手来是要扇她耳光,便用她那只乡巴佬的大手朝他下颚上响亮地抽了一记。菲尔莫一时惊呆了,他没有料到会挨这么狠的一巴掌,这一下很痛。我看到他的脸变得惨白,接着他从长椅上站起来“叭”地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差点儿把她从椅子上揍下来。“给你一下!这一下叫你放规矩些!”他用不连贯的法语说。一阵死一样的沉默,然后她像暴风雨一样爆发了,抓起眼前的白兰地酒杯狠命朝他掷来。杯子砸在身后的镜子上,碎了。这时菲尔莫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但她又用另一只手抓起咖啡杯摔在地上。她像一个疯子一样乱扭乱动,我们用尽力气抓住她。这时店老板当然跑来了,叫我们快滚。“流浪汉!”他这样叫我们,吉乃特尖叫道,“对了,流浪汉,就是流浪汉!脏外国佬!恶棍!土匪!居然打一个怀孕的女人!”周围的人都在怒视着我们,一个可怜的法国女人和两个美国流氓、匪徒。当时我想不打一架恐怕是逃不出那地方了,这时菲尔莫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吉乃特冲出门,留下我们去挨人骂。临出门时她转过身来举起拳头嚷道,“我会找你算帐的,你这个野人!等着瞧吧!没有哪一个外国人敢这样对待一个体面的法国女人!哼,不行!这样就是不行!”

这时我们已经给老板付了酒钱和打破的杯子钱,听到吉乃恃这番话他便觉得自己有义务向吉乃特这样一个法国母亲的杰出代表表现一下他的勇敢无畏,于是他毫不费力地朝我们脚下啐了一口,把我们推出门去。“吃屎去吧,你们这些肮脏的流浪汉!”他这样说或是说了一句别的什么诙谐话。

到了街上,而且并没有人向我们投掷东西,我这才悟到这件事有趣的一面。我自己暗想,说不定把这整个事件恰如其分地扬到法庭上倒是一个很妙的主意呢。整个事件!把伊韦特的小故事当作小菜端出去!法国人毕竟是有幽默感的,兴许法官听了菲尔莫的陈述后还会解除他们的婚约呢。

这时吉乃特正站在街对面向我们挥舞拳头,还使足了劲大骂。行人站下听她骂,分成两派,一遇到街上吵架他们总会这样。菲尔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撇下她走掉还是过去哄她。他站在街中央,两只胳膊伸出来,企图插嘴。吉乃特还在喊,“土匪!野人!你们看,下流胚!”还有一些别的恭维话。后来菲尔莫朝她走去,大概她以为他要再好好揍她一下,便飞快地沿着街溜了。菲尔莫回到我站的地方说,“走,咱们悄悄跟着她。”我们出发了。身后跟着一小群人。她走一段路便回头朝我们晃晃拳头,我们也不想追上她,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走过那条街,看她打算干什么。后来她放慢了脚步,我们便穿过马路来到街道另一侧。现在她不喊叫了,我们仍跟着她,距离越来越近。现在我们身后只剩十来个人了,其他人都已失去了兴趣。待我们快走到街角时她突然站住了,等我们走近。菲尔莫说,“让我来说,我知道怎样对付她。”

我们一走过去她便泪如泉涌了。至于我自己,我不知道她这是要搞什么名堂,所以后来我有点儿吃惊——菲尔莫走上前去用委屈的声调说,“那样做象话吗?你为什么要那样呢?”一听这话她便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像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称他是她的小这个、小那个,然后她转向我恳切他说,“你看见他怎样打我了。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合适吗?”我正要脱口说很合适,菲尔莫抓住她的胳膊领她走了。他说,“别再说了,你若再闹我就在大街上揍你。”

我原以为又要重新吵起来了。她眼中仍有怒火。不过她也有点儿怕了,很快怒气就平息下去了,但是在咖啡馆里坐下时她轻声冷酷地说,他别以为她这么快就会忘掉这件事,过一阵他还会听到的……也许是今天晚上。

果然她没有食言,第二天早上我碰到菲尔莫,他的脸和双手全被抓破了。看来她一直等到他去睡了才一言不发走到衣柜那儿,把他的衣服全掏出来扔在地上,一件件全撕成了一条条的。以前这类事情也发生过几次,事后她又把它们补好了,所以菲尔莫没有表示什么。这种态度更使她怒不可遏,她要用指甲抓破他的肉,这一点她尽力去做了。由于怀孕了,她在某种程度上占了上风。

可怜的菲尔莫!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吉乃特把他吓坏了。假如他威胁说要逃走,她便针锋相对地威胁要杀了他,而且她全是当真说的。她说,“如果你去美国我就跟去!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一个法国姑娘总是知道如何报仇的。”接着她马上又哄他“放明白点儿”、“明智些”,等等。一旦他们有了那间文具店,生活就会变得非常美好。他连手都不用抬,她会把全部活儿都包下来。他可以呆在铺子后面写作,干他想干的事情。

这件事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大约几个星期,像玩跷跷板似的忽起忽落。我尽可能躲着他们,我对这件事早已厌恶了,对他俩都很反感。后来在一个晴朗的夏日,我正从里昂信贷公司门前走过,从台阶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菲尔莫。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因为我躲着他躲了这么久,多少总有点儿内疚。我以比一般的好奇更关切的口吻问他事情怎么样了,他很含糊他说了两句,话音里有一种绝望情绪。

他以一种古怪、不连贯、可怜巴巴的调子说,“她只允许我去一趟银行。我只有大约半小时,不能久了,她记着我出来的时间呢。”说完他捏住我的胳膊,似乎是要带我赶快离开那儿。

我们沿着里沃利街往前走,这是很美的一天,暖和、晴朗、阳光明媚——是一年里巴黎最漂亮的几天之一。一阵和煦的微风吹来,刚好能吹走你鼻孔里滞留的气味。菲尔莫没有戴帽子,从外表看他很健康,像一位低着头走路的普通美国游客,口袋里的钱叮当乱响。

他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得帮我一把,我没有法子,我掌握不了自己。只要能离开她一段时间,或许我会好起来的。可是她不让我走开,只许我上一趟银行,我得取些钱。我跟你走一段,然后就得赶回去,她会做好午饭等我的。”

我静静地听他讲,心里暗想他的确很需要有人把他从这个深渊中拉出来。他已经完全陷进去了,他的勇气完全丧失殆尽了。他真像一个孩子,像一个天天挨揍仍不知道如何做才好的孩子,只会畏缩和发抖。我们在里沃利街的柱廊下拐弯时,他开始长篇大论地破口大骂法国。法国人叫他受够了。他说,“我以前常称赞法国和法国人,不过那都是文学作品中的事。现在我才算是了解他们了……我了解他们究竟如何了。他们残酷、贪财。起初法国显得妙极了,因为你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过一段它就会叫你生厌,其实它骨子里全死了,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没有友谊。他们自私到了极点,是世界上最最自私的民族!他们什么也不想,只想钱、钱、钱,而且他妈的那么文雅、那么中产阶级化!正是这一点使我气得发疯,一看见她补我的衬衣我就恨不得用棍子揍她。总是补、补,节俭、节俭。

‘要节俭!’我听见她整天只说这一句话。到处都能听见人们说,‘理智些,亲爱的!理智些!’可我不想理智,也不想符合逻辑。

我恨这个!我想摆脱束缚,我想享受人生。我想干点儿事情,不愿成天到晚坐在一家咖啡馆里闲扯。老天,我们有错,可我们还有热情,犯错误也比什么事都不干强些。我宁愿在美国做一个无业游民也不愿再舒舒服服坐在这里了,也许这是因为我是美国佬的缘故吧。我出生在新英格兰,我想我是属于那儿的。一夜之间你变不成欧洲人,你的血液里有种使你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是气候,还有一切,我们看问题的眼光不同,不论多么羡慕法国人,我们也无法变成他们。我们是美国人,而且只好一辈子作美国人了。当然,我恨国内那伙拘谨的家伙,我打心里恨他们。不过,我自个儿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我不是这儿的人,我讨厌这儿。”

衷全倒出来,搬掉压在胸口的重负对他是有好处的。我又想起一桩好笑的事:还是这个人,若是倒回去一年,准会像一只大猩猩那样拍着胸脯大喊,“多么美妙的一天!多么美的国家!多么好的人民!”若有哪一个正巧同行的美国人哪怕说一个对法国不恭敬的词儿,菲尔莫准会揍扁他的鼻子。一年前他会为法国去死。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像他这样深深迷恋一个国家,在一个外国的天空下过得如此幸福。这是不正常的,他说起“法国”时,这个词意味着甜酒、女人、衣袋里的钱、挣得容易花得快的钱,意味着作个坏小子、去度假。后来,等尽情玩够了,等帐篷顶被风刮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天空,他才明白这不仅是一个马戏团,也是一个竞技场,像各处一样,而且还是一个极冷酷的竞技场呢。过去一听他侈谈光荣的法国和自由之类的蠢话,我便常想一个法国工人听了会作何感想,他能否明白菲尔莫这些话。怪不得他们认为我们全疯了,在他们看来我们是疯了,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孩子、一帮老傻瓜。我们所谓的人生只是一篇廉价物品商店里听来的传奇故事。其中的热情又是什么呢?是使每个普通欧洲人感到恶心的、不值钱的乐观。这是错觉。不,用错觉这个词描绘它还太好了,错觉的意思是说还有点儿什么。不,不是错觉,是幻想,纯粹是幻想,就是这样。

我们就像一群眼睛被蒙住的野马,我们狂奔、乱跑,呼的跃下了悬崖。前进!前进!向着助长暴力和迷惑的一切前进,不拘上哪儿。这时马的嘴角一直在冒白沫,口中喊着:“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为什么?上帝知道。这是由于血液,由于气候,由于许多因素,这也是终结。我们正在把整个世界拉倒,叫它压在我们头上,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干,这是命中注定的。其余的全是胡扯……到了王宫那儿,我提议停下喝一杯。菲尔莫犹豫了一下,我看出他在耽心吉乃特、耽心午饭、耽心会挨一顿臭骂。

我说,“看在基督的份上,暂时忘掉她吧。我要叫点儿喝的,而巨要叫你喝。别担心,我要把你从这个鬼圈套里弄出来。”我叫了两杯烈性威士忌。

看到威士忌端上来,他又像个孩子似的朝我笑了。

我说,“把它干了!咱们再喝一杯,酒会对你有好处的。我不管医生怎么说,现在总没有关系了。来,把它干了。”

他干脆地把它喝完了,侍者走开去拿酒时他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似乎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朋友,他的嘴唇也在微微抽搐。他有话想对我说,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启齿。我轻松地瞧着他,就像没有看到他乞求的目光一样。然后,我把茶托推到一边,用时撑着俯在桌上恳切地说,“我说,菲尔莫,你倒底想干什么?告诉我吧!”

听到这话泪水从他眼眶里涌出,他脱口便说,“我想回家跟家人呆在一起,我想听见人们说英语。”热泪从他脸上流下来,他并不去擦,只是叫一切都涌泻出来。老天,我暗想,这样发泄一下倒也不错。一辈子至少作一回彻头彻尾的懦夫倒也不错,可以这样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太棒了!太棒了!看见他垂头丧气对我大有益处,于是我觉得自己可以解决任何难题,我觉得勇气倍增、果断坚毅,脑子里立即有了一千条妙计。

我又凑近些说,“听着,如果你真的心口如一,为什么不干……为什么不走呢?假如我处在你的处置上,你知道我会怎么办?我今天就走。是的。老天在上,我说的是真的……我会马上走掉,甚至不跟她道别。实际上,这是你唯一的一条出路,她是永远不会放你走的。这一点你明白。”

侍者端来了威士忌,我看到菲尔莫迫不急待地伸手接过酒杯送到唇边,我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希望的光芒——遥远、狂暴、孤注一掷的光芒,也许他看到自己正在游过大西洋。在我看来这件事很容易,像滚动一根圆木那样简单。我脑子里很快便想出了这件事的计划,我知道每一步会怎样,我的脑子清楚极了。

我问他,“银行里的钱是准的?是她爹的还是你的?”

他嚷道,“是我的,是我妈寄给我的。我才不要她的一分臭钱呢。”

我说,“妙极了!好,现在咱们搭出租车回到那儿,把钱全取光。然后咱们就去英国领事馆弄一份签证,今天下午你就坐火车去伦敦,再从伦敦乘最早一班船回美国。我建议你这样走是因为那样一来你就不必再担心她追你了,她绝不会疑心你是经伦敦走的。若要去找你,她自然会先去勒阿弗尔或瑟堡……还有一件事,你不要回去取东西。你得把一切都留在这儿,让她留着吧。她的法国人脑瓜永远也不会料到你不带包或行李就溜之大吉了,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个法国人绝不会想到能这样做……除非他跟你一样疯癫。”

菲尔莫嚷道,“你说的对!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再说,以后你还可以把东西寄给我——如果她肯给你的话,不过现在这无关紧要,可是,天啊!我连顶帽子都没有!”

“你要帽子干什么?等到了伦敦,你可以买需要的一切。现在要紧的是要快,我们得了解清楚火车几点开。”

他掏出钱包说,“喂,我把一切都交给你去办。拿着,拿着这个,该办什么就办吧。我太弱了……我头晕。”

我接过钱包,把他刚从银行取出的钞票全倒出来。一辆出租车正停在路边,我们便坐上去。大约四点钟有一趟火车驶离北方车站,我在计算时间——银行、英国领事馆、美国捷运公司、火车站。行!差不多还来得及。

我说,“振奋起来!保持冷静!哼,再过几个小时你就渡过英吉利海峡了。今天晚上你就会在伦敦逛了,听英语听个够。明天你就到了大海上,那时候你就是自由的人了,不必再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等你到达纽约,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恶梦而已。”

这番话使他大为激动,双脚来回蹬了几下,像是想在汽车里就撒腿跑起来。在银行里,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签不了名。

签名这件事我无法代劳,可我想若是有必要,我可以把他按在马桶上,替他擦屁股。我决意把他送上船弄走,哪怕得把他折起来塞进一只箱子也罢。

赶到英国领事馆已是吃午饭的时间,那儿关门了。这意味着得等到两点钟,除了去吃饭,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消磨时间的方式。菲尔莫当然不饿,他主张吃一块三明治了事。我说,“去它的!你得请我吃一顿好饭,这是你在这儿吃的最后一顿丰盛的饭了,也许过很久才能再吃到呢。”我领他来到一家舒适的小餐馆,叫了一大桌菜。我叫了菜单上最好的甜酒,不管价钱多少,味道好坏。他的钱全在我的口袋里,我觉得钱很多。

以前我当然从来没有一次装过这么多钱,破开一张一千法郎的大钞真是一种享受,我先把它举到亮处观察它漂亮的透明花纹。

好漂亮的钱!这是法国人大规模制造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而且造得很精美,仿佛他们对这种象征物也怀着深深的爱。

吃完饭后我们来到一家咖啡馆,我要咖啡时一起叫了查尔特勒酒。为什么不?我又破开了一张钞票,这一回是一张五百法郎的票子,是一张干干净净的新票子,又硬又脆,摆弄这样的钱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侍者找给我一大堆肮脏的旧票子,是用一条条胶纸粘在一起的。我得到一大堆五法郎、十法郎的票子和一口袋零钱,像中间有孔的中国钱,我简直不知道该把钱装在哪一只衣袋里,我的裤袋里鼓鼓地塞满了硬币和钞票。在公共场所里掏出那么多钱来也略略使我有些不快,我怕我们会被人看作是两个贼。

等我们来到美国捷运公司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刚才英国人以他们一贯的笨手笨脚的混蛋方式叫我们等得心急如焚。

而这儿人人脚下都像装了轮子似的在滑行,他们动作太快,结果每一道手续得过两遍。等所有的票据上都签了字、用一个小夹子整整齐齐夹好了,这才发现菲尔莫签名签的不是地方。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一切从头开始。我站着看他坐在那里一笔一笔地写,同时还盯着那只钟。把钱交出去真叫人不好受,谢天谢地,不用全交——可也交了一大笔。我口袋里大概装了两千五百法郎,我说的是大概,我已不再一法郎一法郎地数了,一百二百法郎左右的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至于菲尔莫,他昏昏沉沉办完了全部手续。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只知道他得为吉乃特留一点儿。他也说不上留多少,去火车站的路上我们要算一算。

慌乱中我们竞忘了把所有的钱都兑换掉,现在已经上了出租车,再说也不能再耽搁时间了。现在要做的是看看究竟还有多少钱,我们很快掏空了衣袋,把钱分成几份。有些钱扔在地上,有些放在座位上,令人茫然不知所措。有法国钱、美国钱和英国钱,还有那些零钱。为了简单些,我极想拣起那些硬币扔到窗外去。最后我们把它全部清点了一遍,他拿着英国和美国钱,我拿着法国货币。

我们必须快点决定拿吉乃特怎么办——给她多少钱、对她怎么说,等等。他企图编好一个故事叫我讲给她听,说他不想伤她的心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我只有打断他。

“别管怎么对她说,全交给我好了。问题是,你要给她多少钱?为什么还要给她钱?”

这话像在他屁股底下放了一颗炸弹,他又哭开了。哭得这么凶!比刚才哭得还厉害,我以为他就要倒在我手上了。于是我不假思索他说,“好吧,把法国钱都给她好了。那可以叫她维持一阵子。”

他无力地问,“有多少?”

“不知道——大约两千法郎上下,反正比她应得的要多。”

他乞求道,“老天!别这样说!不管怎么说,我这样一走就把她坑苦了,她家里人现在再也不会收留她了。不,给她吧,全部都给她……我不在乎多少。”

他扯出一条手帕来擦眼泪,他说,“我忍不住,这叫我太难受了。”什么也没说。突然他直挺挺地躺倒了,我以为他昏过去了还是怎么的。他却说,“老天,我想我该回去,我该回去听她破口大骂。她若有个好歹,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这使我大吃一惊,“老天爷!你可不能这样做!现在不行,太迟了。你得去搭火车,我自己去对付她,我一离开你就去找她。唉,你这个可怜的傻瓜,一旦她猜到你曾经想甩下她逃走,她就会宰了你的。你想到这一层了吗?你再也回不去了,这事儿已经定了。”

再说,能有什么“好歹”呢?我自问。自杀?那样更好。

乘车来到火车站、我们还有十二分钟。我还不敢就同菲尔莫告别。我觉得,尽管迷糊了,到了最后一分钟他仍有可能跳下车跑回吉乃特身边去。任何事情都会叫他改变主意,哪怕是一恨稻草呢。于是我拽着他过了街来到一家酒馆里,我说,“现在你再喝一杯茵香酒——最后一杯,我来付钱……付你的钱。”

听了这话他不安地瞧了我一眼,他喝了一大口茴香酒,然后像一条受伤的狗一样扭过头来。他说,“我也知道不该把那些钱都托付给你,可是……可是……唉,算了,你看着办吧。我不想让她自杀,就是这。”

“自杀,她不是那种人!若相信这话,你就一定是自己想的太多了。至于钱。尽管我不愿意给她,我还是答应你直接去邮局电汇给她。我不会多装一分钟的。”正说着我瞅见一个旋转货架上摆着几张明信片,我抓了一张——是绘有埃菲尔铁塔的——叫他在上面写几个字。“告诉她你现在已经在航行中了。告诉她你爱她,一到美国就会打发人来接她……去邮局时我用气压传送把它发出,今晚我就去看她。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一边说我们一边又过街来到火车站,还有两分钟就要开车了,我现在觉得保险了,在大门口我拍拍他的背,指指火车。我没有同他握手,他的口水会流我一身的。我只是说,“快点!车马上要开了!”说完我转身拔腿就走,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是否上了车。我不敢看。

把他匆匆送走这一阵,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下我也就摆脱他了。我向他许诺了很多事情,可那只是为了叫他别再嚷嚷。说起去见吉乃特,我同他一样缺乏勇气,自己就先吓坏了。一切发生得这么迅捷,简直不可能完全把握住这局面的关键。我在甜蜜的昏沉中步行离开车站,手里捏着那张明信片。我靠在一根灯柱上读了上面的话,这封信写得有点荒谬。我又读了一遍,以便弄确实自己没有在做梦,然后就把它撕了,扔进了阴沟。

我忐忑不安地四下里望望,半心半意地预备看到吉乃特举着战斧朝我追来。没有人跟着我,我便懒洋洋地朝拉斐特广场走去。正如我早先说过的,这天很美。天上悬着一朵朵淡淡的松软白云,随风飘荡,帆布遮日篷也在啪啪扑动。巴黎在我眼里从来还没有像这天这么美,我几乎有点儿后悔把那个可怜的家伙送走了。在拉斐特广场,我面朝教堂坐下凝视着钟塔,它不是一座了不起的建筑,不过它蓝色的钟面总叫我为之着迷。今天它比以往更蓝,我简直无法把目光从上面移开。

除非菲尔莫发疯发得厉害,给吉乃特写信说明一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即使她知道他留给她两千五百法郎,她也无法证明这一点,我始终可以说这是菲尔莫臆想出来的。一个不戴帽子就走掉的疯家伙也会编造出两千五百法郎和别的东西来。我在纳闷,到底有多少钱?我的衣袋都被钱的重量拉得坠下来了,我把它全掏出来细细数了一遍,一共是两干八百七十五法郎零三十五生丁,比我预计的还多。七十五法郎零三十五生丁必须花掉,我要一个整数,要整整两千八百法郎。正在这时我看到一部出租车开到了路边,一个女人双手抱着一只白狮子狗从车上下来,那狗在朝她的绸裙子上撒尿。带着一条狗去兜风这个主意使我大为恼怒,我暗暗对自己说,我一点儿不比她的狗差。我朝司机打个手势,叫他拉我穿过波伊思公园。他想知道确切的地址,我说,“随便哪儿。穿过波伊思,围着它兜一圈。不用快,我不急着上哪儿去。”我靠在后座上,让路边的房屋嗖嗖掠过,还有参差不齐的屋顶、烟囱顶、涂上颜色的墙、小便池、叫人头晕眼花的十字路口。路过“圆顶”时我想去撒泡尿,由于说不上下面会出现什么情况,我叫司机等着。我这还是平生头一回撒尿时叫出租车等着。这样会浪费多少钱?不太多。有了兜里那些钱,我能花得起钱叫两辆出租车等我。

我仔细看看四周,可是没有看见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我要的是新鲜的、没有人动过的、来自阿拉斯加或维尔京群岛的、干净、新鲜、带股天然芳香的皮肤。不用说,走来走去的女人中没有这样的。我并不非常失望,也不大在乎是否找得到。要紧的是永远别太着急,到时一切自然都会有的。

我们驶过凯旋门,几个游览者在无名英雄纪念墓附近游荡。

穿过波伊思时我看着所有坐在高级轿车里出风头的阔娘儿们,她们呼啸而过,仿佛有一个目的地似的。毫无疑问,这样是要显得有身价,叫世人看看她们的罗尔斯一罗伊斯和希斯帕诺·苏扎斯高级轿车跑得多么平稳,而我心里却比任何一辆罗尔斯—罗伊斯更加平稳舒服,像天鹅绒一样平滑。天鹅绒的皮层,天鹅绒的脊柱,还有天鹅绒的轮轴润滑油。啊!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口袋里装着钱,像喝醉酒的水手一样半个小时就把它挥霍光。你会觉得这个世界都是你的,而最妙的是,你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才好。你可以坐在车里让里程表疯了一样猛转,可以让风吹过头发,可以停下喝一杯,可以大方地付小费,还可以摆臭架子,好像天天都如此生活。不过你却无法酝酿一场革命,你也无法把肚子里的脏东西都冲洗出来。

来到欧特伊门时我叫司机朝塞纳河开,我在德塞夫勒桥那儿下车沿河步行朝欧特伊高架桥走去。河流在这儿仅有一条小溪那么宽,树木都生长到河堤上了。河水是绿的,水面非常平静,尤其是在靠近彼岸处。不时有一只大平底船突突驶过,穿紧身游泳衣的人们站在草地上晒太阳。每一件物体都显得很近,都在颤动,都在同强烈的光线一起振动。

经过一个设有座席、供应啤酒的花园时,我看到一群骑自行车的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我在附近找了一个座位,叫了半升啤酒。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闲扯,我一刹那间又想到了吉乃特,仿佛看见她在屋里来回顿脚、扯自己的头发、像野兽一样又哭又嚎。我看见菲尔莫的帽子放在帽架上,心想不知我穿上他的衣服合适不合适,我尤其喜欢他那件插肩袖大衣。哈,现在他准上路了,再过一会儿船就会在他脚下晃动。英语!他想听到人们说英语。多么古怪的念头!

我突然又想到,若是想走,我自己也可以回美国。这是扩头一次碰到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我问自己,“你想走吗?”没有回答,我的思绪又转到其他事情上去了,转向大海和大洋彼岸,离开它时我回头最后看了它一眼,看见摩天大楼在一片雪花中渐渐消失。现在我又看见这些摩天大楼赫然耸立在眼前,同我离开时一样,阴森森的。我看到光线从它们的肋骨间透出,看到从哈莱姆到炮台公园的整个纽约展现在眼前,看到被蚂蚁般的人群堵塞的街道,看到高架铁道上的车呼啸而过,看到人流涌到剧院。我隐约想到,不知我妻子现在怎样了。

平静地想过这一切后,我变得非常安详了。塞纳河在这儿静静地绕过群山,它喜爱这片浸透往事的土地,因而不论一个人的思绪漫游到何处,他永远不会把这条河同人类的活动分开。

天啊,黄金般的祥和气氛在我眼前闪现,只有一个患神经病的人才想掉头走开。塞纳河这样静悄悄地流淌,人们几乎注意不到它的存在。它一直躺在那儿,宁静而又谦和,像人身上流动的一条大动脉。在笼罩在身上的美妙祥和气氛中,我似乎已经爬上了一座高山的山顶,在一段短暂的时间内我可以放眼四周,领略这番风景蕴涵的意义。

人类是一些古怪的动植物。从远处看他们显得微不足道,走到近处他们又显得丑恶、刻毒。他们最需要的是周围有足够的空间——比时间更多的空间。

太阳正在落下。我觉得这条河正从我身上流过——它的过去、它年代久远的土壤和多变的气候。群山轻柔地束缚着它,因而它的流向早已确定。

(全书完)

《北回归线》:第14章

《北回归线》是美国作家亨利·米勒(Henry Miller)的第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也是他出版的第一本书。小说通过一个失意的美国电报公司的职员孤身来到巴黎寻求新生活而处处碰壁的故事,反映资本主义世界的重重危机。作品情节简单,主要写了主人公的思想感情以及在巴黎参加的文化活动。这本书所给我们的,是血和肉、酒、食物、笑声、欲望、激情、好奇心,可以是我们最高、最模糊的创作根源得到滋润的简单真实。地上的建筑物已经被扫倒。这本书挟着一股急风,在这个时代荒脊的土壤上,根脉枯萎枝杆残败的死树,将一一被吹倒。这本书深入根柢。往下挖掘,要掘出地底的清泉。

第14章

我们从奥德萨街同电话公司的几个黑女人一起回到家里时已快到圣诞节的黎明了。火熄了,我们都太累了,于是便穿着衣服上了床。我的那个姑娘整个晚上都像一头豹子一样蹦蹦跳跳,我爬到她身上时她已睡熟了。我在她身上费了一阵劲儿,犹如在一个被淹死或闷死的人身上使劲儿一样。后来我放弃了努力,自己也睡熟了。

节日期间我们天天喝香摈,早上、中午和晚上,有最便宜的,也有最好的。过了年我就要到第戎去了,人家在那儿给了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差使:当被交换的英语教师。这是促进法美和睦相处的一项安排。旨在增进这两个姐妹国家的互相了解和友善。对于这一前程菲尔莫比我更感到鼓舞,他这样想是有充足理由的,而对于我这不过只是从一个受苦受难的地方转到另一个受苦受难的地方去而已。我面前没有希望,这份工作甚至连薪水也没有。他们指望得到这份工作的人自认有福气,能够享受传播法美和睦这一福音的特权,这是为一个阔佬的儿子预备的工作。

启程前一天晚上我们玩得很开心。天快亮时下起了雪。我们走过一个个街区,最后再看一眼巴黎。穿过晕多敏克街时我义。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正在上演一出哑剧,它没有使我完全惊呆,却也叫我惶惶不知所措。在全世界,凡有这些灯光黯淡的坟墓的地方你都会看到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同样的恼人的温度、同样的朦朦胧胧的光线、同样的嗡嗡声。在特定的时辰内,整个基督教世界里穿黑衣的人都俯在祭坛前。牧师就站在那上面,手里拿着一本小书,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吃饭铃或喷雾器。他对众人喃喃布道,他的话即使能叫人听懂也不再有一点儿意义。很可能他是在乞求上帝保佑他们吧,也保佑国家,保佑统治者,保佑枪炮、战舰、军火和手榴弹。祭坛上围在牧师身边的是一群小男孩,穿着打扮像上帝的安琪儿,他们唱男高音和女高音。全是纯洁的小羊羔,全穿着裙子,看不出性别,像牧师本人一样是扁平足和近视眼。真是绝妙的不辨雌雄的猫叫春、是符合J一mol节拍的松紧内裤里的性行为。

我在昏暗的光线下尽量仔细地观察这儿的情况,既令人眼花镣乱,又叫人目瞪口呆。我自忖,整个文明世界、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真是太棒了。不论下雨还是天晴,下冰雹、雨夹雪、雪、打雷、闪电、战争、饥馑、瘟疫,都不受丝毫影响。总是同样的恼人温度,同样的胡言乱语,同样的在脚腕上系带子的鞋和上帝的小安滇儿唱男高音和女高音。靠近出口处有一只开了一个孔的小箱子,是为了继续天国的工作的,于是上帝的恩典便会像雨点一样落在帝王头上,落在国家里,落在军舰、高效炸药、坦克和飞机上,于是工人会增强臂力,有力气屠宰马、牛和羊,有力气在铁大梁上钻孔,有力气在别人的裤子上缀扣子,有力气出售胡萝卜、缝纫机和汽车,有力气消灭虫子、打扫马棚、倒垃圾箱、洗刷厕所,有力气写新闻标题、在地下铁道里剪票。力气……力气,原来这喃喃自语和戏弄人的把戏只是为了给人一点力气。

们突然来到了一个小广场,那便是圣克洛蒂尔德教堂,人们正在望弥撒。菲尔莫的头还有一点儿昏昏沉沉,他执拗地也要去望弥散,据说是“为了好玩”。我对此有几分不安,首先是因为我从未望过一次弥撒,其次是我显得寒酸,也觉得寒酸。菲尔莫也显得衣衫褴搂,甚至比我还不体面,他歪戴着大垂边帽,大衣上还沾着我们刚去过的最后一家妓院里的锯末。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大踏步走进去了,最糟的不过是被他们推出来而已。

看到的景象令我吃了一惊,也就一点儿忐忑不安的感觉也没有了。过了一会儿我才习惯了昏暗的光线,我牵着菲尔莫的袖子,跟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地走,这时一种稀奇古怪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像某种从铺路的冷石板中冒出的空洞的嗡嗡声。

这是一座巨大的、凄凉的坟墓,来吊丧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是到地下那个世界去之前必经的来宾接待室,温度在华氏五十五或六十度左右,没有音乐——除了地窖最上层放出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哀乐,活像百万棵菜花在黑暗中哀号。身着寿衣的人口中念念有词,一副无可奈何、十分沮丧的乞丐模样,这些乞丐恍恍惚惚地伸出手来,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乞求怜悯的话。

我早知道会有这类事,不过一个人若还知道有屠宰尝停尸所和解剖室这类去处,他会出于本能地躲开这些地方。我在街上常常从一个牧师身边走过,他手里捧着一本小小的祈祷书在吃力地背诵。“傻瓜!”我自语道,过后也就不去理会了。在街上会碰到各种各样的呆子,这个牧师还不算是最叫人吃惊的。

人类两千年的蠢行已使我们对此不那么敏感了,然而当你被突然送到这个牧师身边,看到他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发挥着一座闹钟的作用,你还是会产生一些全然不同的情感的。

一刹那间全部这些流涎水、翁动嘴唇的把戏几乎都有了意我们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以通宵狂欢后的那种清醒意识审视这个场面。我们这样穿来穿去一定很惹人注意,因为我们的外衣领子竖着,从不画十字,除了低声说几句麻木不仁的话以外嘴巴一动也不曾动。若是菲尔莫不那么固执地要在仪式正进行了一半的时候从祭坛边走过,或许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一切。他在找出口,我估计他想到了出口那儿就好好看一看这最最神圣的场面,这就是说要近距离仔细看一看。我们一直平安无事,正在朝很可能是出去的通道那一道光线处走去,这时幽暗中猛地闪出一位牧师拦住了路。他想问问我们要去哪儿,正在于什么,我们相当有礼貌地回答说我们正在找出口。我们说的是英语的“出口”,因为当时太惊恐,我们一时想不起法语“出口”是怎么说的了。牧师一句话不说便紧紧抓住我们的胳膊,推开一道边门把我们狠狠推出去了,我们摇摇晃晃地跌进了刺眼的阳光中。这件事发生得那么突然、猝不及防,待我们到了人行道上仍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我们眯上眼睛走出去几步,然后又出于本能转过身来。牧师仍站在台阶上,苍白得像一个鬼魂,像魔鬼那样狠狠地瞪着我们,准是连肺都气炸了。后来又回想起这件事时我也不怪他,不过当时瞧见他穿着长袍、头上扣着一顶小瓜皮帽的滑稽相,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我看看菲尔莫,于是他也大笑开了。我们站在那儿当着这个可怜虫的面足足笑了一分钟,我猜他起初有一点儿茫然不知所措,不过他突然冲下台阶,一边还冲着我们晃拳头,像是认真了。待他冲出围墙便狂奔过来,这会儿某种保护自乙的本能提醒我快溜走。我拽住菲尔莫的袖子跑开了,他还像个傻瓜似的说,“别,别!我不跑!”“快跑!”我嚷道。“咱们还是快点儿离开这儿为妙,这家伙已经完全疯了。”于是我们逃了,拼命竭尽全力逃走了。

去第戎的路上我们仍在为这件事情大笑,不过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另一件可笑的往事上。那件事同今天发生的事有点儿相似,是我在佛罗里达短暂停留时发生的。那是在出名的繁华时期,我同成千上万人一样冷不防遇到了麻烦,我试图解脱,结果却同一位朋友一道更深地陷入了困境。杰克逊维尔尤其处于被围困状态中,我们就在那儿被困了大约六个星期。天下所有的流浪汉和许多以前从未作过流浪汉的家伙似乎都游荡到杰克逊维尔来了,到处都住满了人——基督教青年会、救世军,消防队和警察局、旅馆和公寓。到处都挂着客满的牌子,绝对客满。杰克逊维尔的居民的心肠已经变得很硬,我觉得他们像是穿着甲胄在来回走。这一回又是食物这个老问题,食物和一个睡觉的地方。食物正从南方用火车运来。桔子、柚子以及各种水份很多的食品。我们常从货车棚旁走过,看看有没有烂水果,可甚至连这也很难得。

在绝望中,有一天夜里我拉上我的朋友乔来到一家犹太教会堂里,当时里面正在做礼拜。这是一家新派会众聚会场所。那位拉比给我留下的印象相当不错。音乐也很打动人,是犹太人那种发自内心的悲哀曲调。礼拜刚一结束我便大摇大摆地走到拉比的书房里要求见他,他接待我时还算过得去,待我说明了来意他便吓坏了。我只是求他给我和我的朋友乔施舍几个钱,可是看着他瞧着我的那副样子你还以为我已开口要把会堂租下来当保龄球场呢。最后他突然直截了当地间我是不是犹太人,我说不是,他便发火了。那么,请问,你为什么要来向一个犹太教牧师求援呢?我天真地告诉他我一贯信任犹太人,我是很谦卑他说这话的,仿佛自己不是犹太人是一个古怪的缺陷似的。这也是实话,但他根本不为所动。不,先生。他简直吓坏了。为了赶我走,他给救世军的人写了一张便条,说,“这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呢。”说完他便无礼地转身照看他的会众去了。

救世军当然也拿不出什么给我们。假如我们每人有两毛五分也可以祖一个铺在地上的床垫,可是我们两人加起来连五分钱也没有。我们来到公园里,在一条长椅上躺下。天正在下雨,我们便用报纸遮盖在身上。估计过了还不到半小时,一个警察过来一句话不说就狠狠扇了我们一掌,我们马上爬起来站在地上,还跳了几下舞,尽管当时没有一点儿心思跳舞。屁股上挨了那白痴王八蛋掴了一掌后,我真是又气愤又可怜,又沮丧又下贱,简直恨不得把市政厅炸掉。

第二天早上,为了报复这伙好客的王八蛋,我们一早便精神焕发地站在一个天主教教士的门口了。这一回我让乔说话,他是爱尔兰人,还带点儿爱尔兰土腔。他的眼睛也非常蓝,温情脉脉的,只要乐意他还能叫它们湿润起来。一个穿黑袍的修女打开门,可她并不请我们进去,却要我们在走廊里等她去禀报那位好心的长老。过了几分钟那位好心的长老来了,像一部火车头一样喘着粗气。我们这么早打搅他的嗜好是为了得到什么?

一点儿吃的和一个睡觉的地方,我们天真地答道。好心的长老立即问,那你们是从哪儿来的?从纽约。从纽约吗?那么你们还是尽快回纽约去吧,我的孩子们。这个大块头、大胖萝卜脸的狗东西再也没有说什么便当着我们的面把门关上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俩像两只歪歪倒倒的双桅帆船一样无助地四处乱逛,又碰巧从教士家路过。老天爷在上,这个大块头、淫荡的萝卜脸正在从胡同里往外倒他的轿车呢!从我们身边疾驶而过时他朝我们眼睛里喷出一团烟,似乎是说,“这是赏给你们的!”那轿车很漂亮,后面装着好几只备用轮胎,好心的长老坐在方向盘后面,嘴里叼着一根粗雪茄。这根雪茄这么粗,味道这么足,准是一根克罗那·克罗那牌的。他坐姿很优雅,你很难模仿得来。我看不见他是否穿了长袍,只看到嘴边淌下的肉汤和那根散发出香味的五十美分大雪茄。

去第戎的路上我不由得追忆起这段往事。我想到在那些痛苦、耻辱的时刻我本该说、本该做而又没有说、没有做的一切,那时为了向别人讨一口面包就要叫自己变得不如一条虫子。尽管我非常镇定自若,这些老一套的侮辱和伤害仍使我感到痛苦。

我仍能感觉到那个警察在公园里朝我屁股上掴的那一巴掌,尽管那只是一桩小事,你或许会说那是一堂短短的舞蹈课。我走遍了整个美国,也曾进入加拿大和墨西哥。到处都一样,你若想要面包就得去干活,去受人摆布。整个地球是一片灰蒙蒙的沙漠,是钢和水泥铺成的地毯。生产吧!更多的傻瓜和螺钉、更多的带刺铁丝网、更多的狗食、更多的割草机、更多的滚珠轴承、更多的高效炸药,更多的坦克、更多的毒气、更多的肥皂、更多的牙膏、更多的报纸、更多的教育、更多的教堂、更多的图书馆、更多的博物馆。前进!时间不等人,胎儿正在穿过子宫颈,却连一点润滑通道的羊水也没有。这是干燥、快把胎儿勒死的出生,没有一声哭号、一声喊叫。向来到人世间的孩子致敬!从直肠里腾腾放出二十一响致敬的礼炮。瓦尔特·惠特曼说,“我戴帽子全看自己高兴不高兴,不论是在室内还是在室外。”以前有过你可以挑选一顶合适的帽子戴的时代,不过时代在变,现在为了挑选一顶合适的帽子你得一直走到电椅上去,他们会给你一顶瓜皮帽戴。有点紧,怎么啦?不过没关系!挺合适。

你必须呆在法国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在将生与死分为两部分的子午线上行走,这样才会明白前面等待你的将是何种难以预测的景观。带电的肉体!民主的灵魂!血的浪潮!上帝的神圣母亲啊,这一番蠢活是什么意思?地球烤焦了,破裂了,男男女女像一窝兀鹰围着一具发臭的尸体一样汇集在一起,交配,然后飞往各处。我门就是从云里像沉重的石头一样落下的兀鹰,就是它们的爪和嘴,它的巨大的消化器官有一个专嗅臭肉的鼻子。前进!不怜悯、不同情、不爱也不谅解地前进!别请求宽恕,也别宽恕别人!更多的战舰、毒气、高效炸药!更多的淋菌!更多的链球菌!更多的轰炸机!越来越多,直到所有见鬼的工厂被炸成碎片,地球也一起毁掉。

一下火车我就马上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那所公主中学离车站不远,我在薄薄的暮色中走过大道朝目的地摸去。正下着小雪,树上结的霜晶莹闪亮,我经过看上去像阴沉的候诊室的几家空荡荡的大咖啡馆。寂静、空旷的幽暗,这就是它们给我留下的印象。这是一个毫无希望的小镇,那儿出产的芥未多得车载斗量,大桶,小桶,罐子和精致的大口瓶里都盛着芥末。

一看到那所学校我心里就凉了半截,到了大门口我仍拿不定主意,便站下考虑是不是还进去。可是我没有买回程车票的钱,再多想这个也没有多大用处。有一阵子我想给菲尔莫打电报,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借口,于是只得闭上眼睛走进去。

正巧勒普罗维西厄先生不在,他们说这天他休息。一个小驼背过来主动提出带我去勒桑塞尔先生的办公室,那是第二号人物。我紧跟在他身后,他蹒跚走路的怪样子使我觉得很好笑。

他是一个小怪物,在欧洲任何一座不那么像回事的教堂门口栖息的怪物。

勒桑塞尔先生的办公室又大又空,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等着,驼背又冲出去找他。我在这儿觉得相当自在,这个地方的气氛使我清晰地想起了美国的一些慈善机构,我从前常常在那些地方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等某个满口甜言蜜语的王八蛋来细细盘问我。

门猛地打开了,勒桑塞尔先生踏着碎步趾高气扬地进来了。

我勉强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他穿着一件常礼服,跟鲍里斯从前穿的那件一样,他的前额上垂下一络头发,斯麦尔佳科夫也许留的就是这种卷发。他严肃、好发脾气、目光锐利。他不说一句鼓励的话,马上拿来写着学生姓名、课时和课程的单子一次给我交代清楚,他告诉我给我拨了多少煤和木柴,接着又马上告诉我没有课的时间由我自行支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

最后这一件是我听见他讲的头一桩好事,这话听了叫人那么舒服自在,我马上为法国祈祷了一次——为它的陆海军、它的教育制度、它的小酒馆及所有混账机构。

这一套手续办完了,他拉拉一只小铃,听到铃声驼背便来引我去莱克诺姆先生的办公室。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同,更像一个货站,到处搁着提货单和橡皮图章,脸色灰白的办事员用断铅笔在大本的笨重帐本上飞快地书写,待他们把我这一份煤和木柴分出来后我便和驼背一起推着一辆手推车朝宿舍走去。我将在顶层分到一间房,同学监监们住在同一侧。这情景有几分好笑,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或许有一只痰盂,这儿有一种很强烈的作战前准备的气氛,只缺少一只背包和一杆枪——还有一只黄铜酒怀。

分给我的房间相当大,屋里有一只小火炉,炉上装着弯曲的烟筒,恰好在铁床上方拐弯。还有一只装煤的大箱子。木柴就堆在门口。窗外是一排完全用石头砌起来的凄凉的小房子,里面住着杂货商、烤面包的、鞋匠、屠夫——全是一伙白痴似的粗人。我的视线又越过他们的房顶,光秃秃的山岭中有一列火车在卡嗒卡嗒响,车头发出的尖锐汽笛声既伤感又像是在发歇斯底里。

待驼背替我生好了火,我便向他打听吃的。还不到吃饭时间,于是我穿着大衣倒在床上,把被子盖在身上。我身边便是那张用了不知多久,摇摇晃晃的床头柜,尿盆就藏在这里面。我把闹钟摆在床头柜上,望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嘀答嘀答过去。一道蓝光从外面街上透进屋里来,我倾听着卡车隆隆驶过,一边茫然地瞪着烟筒,瞪着用一截截铁丝捆住的烟筒拐弯处。我一辈子从未住过一间屋里摆着一个煤箱子的房子,也一辈子没有生过火、教过孩子,而且就此来说我还从未干过没有报酬的工作。我在感觉到自由自在的同时也觉得受到了束缚,很像一个人在选举前的心情,所有的骗子都得到了提名,这时却有人恳求你投那个合适人选的票。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受雇者、一个“万金油”、一个猎手、一个流浪汉,一个划船的囚犯、一个寒酸的小学教师、一条蛆和一只虱子。我是自由的,可我的四肢却带着镣铐。我是带着一张免费餐券的民主的灵魂,可是没有机车那么大的力量,没有声音。我又觉得自己像一只钉在木板上的海蜇,但我最明显的感觉是饿。钟上的指针走得很慢,还得消磨十分钟火警警报才会响。屋里的阴影更深了,静得吓人,这种紧张的寂静令我的神经难以忍受。窗子上积了小团小团的雪,远处有一台机车发出刺耳的响声,过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炉子燃旺了,可是并没有散发出多少热量。我有点儿担心自己会一觉睡过去,误了饭,那就意味着得空着肚子躺一夜,睡不着。于是,我惊慌了。

离开饭锣敲响还有一会儿,我跳下床锁上门冲到楼下的院子里。在那儿我迷失了方向,一间又一间四边形的房间、一座又一座楼梯,我在这些建筑物里进进出出,疯了似的找寻餐厅。

我走过一长队不知正往哪儿去的孩子身边,他们像一群用锁链锁住的囚徒缓缓向前移动,队列前面有一个监工。最后我瞧见一个戴礼帽、精力旺盛的人朝我走来,我拦住他打听去餐厅的路。正巧我拦住了该拦的人,此人正是勒普罗维西厄,他对于同我巧遇感到高兴,马上便问我是否已安置妥当了,还有没有他可以替我效劳的事情。我告诉他一切都妥了。后来又冒昧添了一句,说只是有点儿冷。他宽慰我说这种天气是很反常的,不时有雾,还有一点儿雪,那时天气就要坏一阵了,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话。说这些话时他始终挽着我的胳膊,领我朝餐厅走。

看来他倒是一个满不错的人,一个正常的家伙,我自忖道。我甚至还幻想以后我也许F会同他关系密切起来,也许在某一个寒冷的夜晚他会请我去他的房间,替我弄一杯热酒。在走到餐厅门口的这几秒钟内我幻想到各种各样的友好场面,我的思想以每分钟一英里的速度飞驰。就在餐厅门口,他突然同我握握手,抬抬帽子同我道别。我茫然不知所措,便也碰了碰帽子。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一件寻常的事,不定什么时候你碰到一位教员,甚至从莱克诺姆先生身边走过时也是一样,你都要碰碰帽子,也许你一天会与同一个人相遇十来次,那也一样,你一定得向他致意,哪怕你的帽子破了也罢,这才是礼貌的举止。

我总算找到了餐厅。它很像纽约曼哈顿东区的一家平民诊所,砖墙,无罩的灯和大理石桌面的桌子,当然少不了一只带拐弯烟筒的大火炉。饭还没有端上来,一个跛子跑进跑出,拿盘子、刀叉和酒瓶。几个年轻人坐在一个角落里热烈地谈论着什么,我走过去作了自我介绍,他们极其友好地接待了我。老实说,几乎是友好得过分了,我弄不太懂这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屋里就挤满了人,于是他们很快把我介绍给每个人。接着他们在我身边围成一个圈子,斟满酒杯,唱起歌来……“一个晚上我起了一个念头:我呼唤着宙斯去鸡奸一个绞死的人。

风在绞架上吹起,

看,那个死人在晃动。

我只得跳起来去好这个死尸,

呼唤着宙斯的大名,人们从不满足。

在过于狭小的肛门里亲吻,

呼唤着宙斯的大名,看着它在那儿乱蹭。

在过于宽大的肛门里亲吻,

人们一无所知或是发泄怒气,

那样的情景令人十分厌恶。

呼唤着宙斯的大名,人们从不满足。”

歌声刚落,卡西莫多②宣布开饭了。

这些学监是一群快乐的人。那位克罗打起嗝来像头猪,一坐下来吃饭总要先放一个大屁。他们告诉我,他能一连放十三个屁,这个记录没有人能打破。还有勒普兰斯先生,他是一个运动员,喜欢在傍晚进城时穿一件无尾夜常礼服。他相貌英俊,真像个姑娘,而且从来不碰酒,也不读任何会伤脑筋的东西。他旁边坐着琅蒂·保罗,保罗来自米迪,他整天什么都不想,只想女人。他每天都要说,“从星期四起我就不再谈女人了。”他和勒普兰斯先生好得难舍难分。再下来是巴斯罗,一个十足的小无赖。他在学习医学,他到处借贷,没完没了地谈论龙沙、维荣和拉伯雷。坐在我对面的是莫莱斯,老夫子们的鼓动者、组织者,他执意要称一称肉,看看是否差几克分量。他在学校附设医院里占了一间小房子。他的死敌是莱克诺姆先生,这并不能给他带来很大声望,因为大家都恨那个人。莫莱斯有个伙伴,叫勒佩尼普,他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家伙,容貌像一只鹰。他非常节俭,却当了一个放债人,他像阿尔布雷克特·杜瑞的一件雕刻作品,是所有阴郁、乖戾、难对付、爱抱怨、不幸、不走运和内省的魔鬼的混合,这些魔鬼组成了德国中世纪武士的神灵。他无疑是个犹太人。总之我到这儿不久他就死于一场汽车事故了,这个事件使我再也不用还借他的二十三法郎了。除了坐在我旁边的勒诺,其他人早已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他们属于那些毫无个性的一群,他们构成了工程师、建筑师、牙医、药剂师、教师等人的世界。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同他们过一会儿就拿来取笑的人区分开,他们完全一钱不值,是构成名誉而又可悲的市民核心的毫无价值的人物。他们垂着头吃东西,而且总是第一批大叫大嚷要添饭的人。他们睡得很死,从不抱怨,既不快活也不沮丧,他们是被但丁发配到地狱门厅去的平庸的一群,是上流社会的人物。

按照惯例,一吃完晚饭就马上到城里去,除了留在宿舍里执勤的人。城市中有几家咖啡馆,都是又大又凄凉的大厅,第戎昏昏欲睡的商人们聚集在这儿玩牌、听音乐。咖啡馆里挺暖和,这是我能替它们说的最好的好话,座位也过得去。总有几个妓女转来转去,为了一杯啤酒、一杯咖啡她们会坐下来同你聊天。可是音乐糟透了,竞是这种音乐。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呆在第戎这样一个肮脏的地方,再也没有比一支法国管弦乐队的演奏更叫人疲乏、头痛的了。尤其是,这是一支悲枪的女子管弦乐队,它奏出的一切都像在尖叫、在放屁,其节奏很枯燥,像代数一样,又具有牙膏那种合乎卫生的稠度。这种呜咽怪叫一小时竟要收那么多钱,而且迟到的人活该倒霉!它演奏的调子是那么悲哀,似乎老欧几里得用后腿站着吞下了氢氰酸。思想的王国已由理智完全开拓,没有给音乐创作留下一点点地盘,只除了手风琴的空板条,风呼啸着从中穿过,将太空撕成了碎片。不过在这个边远的城镇里谈论音乐就像在死牢里做梦喝香槟一样荒唐,音乐是我最不在意的东西。我甚至连女人也不想了,因为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沮丧、寒冷、荒芜、阴暗。头一天晚上回家时我注意到一家咖啡馆的门上刻着高康大的话。咖啡馆内部却像一个停尸所。不管怎样,还是往前走吧!

我有的是时间,却没有一文钱花。我一天只上两三个小时的会话课,以后就没有事了。教这些可怜虫英语又有什么用呢?

我真替他们难过,整个上午苦苦地念《约翰·吉尔平的旅行》,到了下午又上我这儿来练习一种死去的语言。我想起自己浪费了多少时间读维吉尔的作品或是吃力地念《赫尔曼和多罗特哑》这类谁也看不懂的废话。真是疯了!学问是只空面包篮!

我又想起卡尔,他能把《浮士德》倒背如流,他每写一本书都要在里面拼命恭维不朽的、千古流芳的歌德。尽管如此,卡尔却缺乏常识,找不到一个阔女人,无法弄一身换洗内衣。这种以排队领救济食品和住防空洞告终的、对过去的眷恋中有一种讨人厌的感伤,这种精神上的喧哗是令人讨厌的,它竟许可一个白痴往德国大炮、无畏战舰和高效炸药上洒圣水。每一个满腹经纶的人都是人类的敌人。

我来到了这儿,本是来传播法美友好福音的。我是一具僵尸的使者,他四处掠夺,酿成难以描述的痛苦和不幸,现在却梦想要建立世界和平了。呸!我真不明白,他们指望我讲什么?

讲《草叶集》、讲关税壁垒、讲美国的《独立宣言》、讲最近一次流氓团伙之间的火并?讲什么?我想知道要我讲什么。唉,告诉你们,我从未提起这些。我开门见山,讲了一堂爱情生理学。

我讲的是:大象怎样做爱。这一招灵极了,第一天过后便再也没有空板凳了,头一堂英语课后他们都站在门口等我到来。我们相处得很好,他们提各种问题,像是屁也没学会一样。我让他们不停地问,我教他们提出更难以启齿的问题。“什么都尽可以问。”——这就是我的座右铭。在这儿我像一个来自无拘无束的精灵的国度里的全权大使,来这儿旨在创造狂热和激动的气氛。一位著名天文学家说,“在某些方面,物质世界像一个讲过的故事一样悄然逝去,像幻觉一样化为乌有。”看来这话表达了在学问的空面包篮后面大家的普遍看法,我自己却不信这话,我不信这伙王八蛋企图硬往我们肚子里塞的一切鬼话。

如果没有书可看,不上课时我就上楼到学监的宿舍里找他们闲聊。他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知得可笑,尤其对于艺术界的事情,他们差不多同学生一样无知。我好像闯进了一所没有标明出口的、私人开办的小疯人院一样,有时我在拱廊下窥探,看着孩子们大步走过去,脏兮兮的缸子里插着大块大块的面包。

我自己总是觉得饥饿难忍,因为我根本不可能赶上早饭。早饭总在早晨一个荒唐的时辰开,而那会儿睡在床上真是舒服极了。

早餐是大碗大碗的发蓝的咖啡和一块块白面包,没有奶油可抹。

午饭是菜豆或扁豆,撒进去一点点肉屑使它看起来开胃些。这种食物只适合给做苦工的囚犯吃、给砸石头的囚犯吃。酒也很糟糕,不是搀了水就是变了味。这些食物有热量,不过烹调不得法。据众人说,莱克诺姆先生应对此负责。这话我也不信,人家花钱雇他,目的是要他不叫我们饿死就行。他并不问我们是否有痔疮或疗疮,并不关心我们是嘴细还是嘴粗。为什么要关心?他只是受雇去用这么多克的菜肴生产这么多千瓦的能量,一切都是以马力来计算的。这全在脸色青白的办事员早晨、中午和晚上抄抄写写的厚帐本上仔细计算过,借、贷这两部分用一道红线从中间隔开。

空着肚子在四合院里徘徊时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有一点儿痴狂,我有一点儿像“愚蠢的查理”那个可怜虫,只是没有奥代特·德·尚帕狄丰来跟我玩牌。有一半的日子里我得向学生讨烟抽,有时正上着课我就跟他们一起啃开了一点干儿面包。炉子总灭,所以我很快便用完了配给的木柴。要哄得管宿舍的办事员拿出一点儿木柴来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最后我对此恼火极了,便上街去捡柴,像一个阿拉伯人似的。我很惊奇,在第戎的街道上几乎捡不到能生火的柴。不过这些小小的征集木柴的远证将我带到了陌生的地域,我渐渐熟悉了据信是以一位名叫菲利贝尔·帕尔隆的已故音乐家命名的一条小街,那儿有好几家妓院。这块地方总是会叫人更快活一些,有做饭的味道、有晾出来的衣物。我偶尔也看到在妓院里闲荡的可怜的傻瓜,他们比在城镇中心见到的穷鬼还好一些,每次穿过一家百货店时我都会碰到这些穷鬼。为了取暖我常常这样穿来穿去,我估计他们也是为了达到同一目的这样做的。他们在寻找一个愿为他们买一杯咖啡的人,由于寒冷和孤独他们显得有一点儿痴呆,而当蓝色的夜幕降临时整个城市都显得有几分痴呆。你可以任选一个星期四在主要马路上散步,一直走下去也永远不会碰到一个胸襟宽大的人。六七万人——也许更多——穿着羊毛内衣,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他们生产出一车车芥末。女子管弦乐队笨拙地奏出《快乐的寡妇》。大旅馆里提供银质服务。一座公爵的宫殿正在一块块、一点点地朽掉。树木在霜冻下发出尖厉的响声。木头鞋子不停地格登格登响。那所大学在纪念歌德的忌日,或者是诞辰日,我记不清到底是哪一个了(通常人们是纪念忌日的),总之这是一件蠢事,人人都在打哈欠、伸胳膊。

从马路上一路走进四合院,我总会产生一种深切的徒劳无功的感觉。院外是一片凄凉和空虚,院里也是一片凄凉和空虚。

这座城镇笼罩在一种卑下的贫乏和啃书本的浓雾中,学的全是以往的渣滓。教室分布在里院四周,很像在北方森林中见到的小屋,学究们就在这儿尽情大发宏论。黑板上写着毫无用处的胡言乱语,法兰西共和国的未来公民得花毕生时间才能忘掉这些胡话。有时在马路边的大接待室里接待家长们,那儿摆着古代英雄的半身塑像,诸如莫里哀、拉辛、柯奈、伏尔泰之流。无论何时又一个不朽的人被摆进蜡像馆后,内阁部长们总要用湿润的嘴唇提到所有这些稻草人(没有维荣的,拉伯雷的和兰波的胸像)。总之,家长们和这些衬衣里塞了东西的蜡像在这庄严肃穆的会议上碰到一起了。国家雇了这些蜡像来矫正年轻人的思想,总是这样矫正,总是用这种美化庭院的方法使思想变得更有吸引力。小孩子们偶尔也上这儿来,人们很快便会把这些小向日葵从托儿所里移植出去装饰城市的草坪。有些只是橡皮植物,只消用一件破衬衣就可以很便当地掸去上面的尘土,一到晚上他们便急急忙忙没命地逃进宿舍里去了。宿舍!

这儿亮着红灯,铃像消防队的警报一样呼啸,这儿的楼梯踏板由于人们常一窝蜂涌向教室被踩出了空洞。

还有那些教师,起初几天我甚至同他们中的几个人握了手,当然在拱廊下擦身而过时也总少不了碰碰帽子相互致意。可是根本谈不到倾心交谈,也谈不到走到街角那儿一起喝上一杯。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们有许多人显得像是吓破了胆。总之我是属于另一阶层的,他们甚至不愿同我这种人分享一只虱子。只要一看到他们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一看到他们过来我就暗暗诅咒。我常常靠着一恨柱子站在那儿,嘴角上叼着一根烟,帽子扣在眼睛上,待他们走到听得见的地方我便狠狠啐一口唾沫,再抬起帽子来。我甚至懒得张口同他们打招呼,我只是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去你妈的,杰克!”说完就拉倒。

在这儿呆了一星期后我就觉得已在这儿呆了一辈子,这就像一场可怕的恶梦,简直摆脱不了它。想着它我常常会昏睡过去。几天前我才到了这儿,当时夜幕刚降下,人们在朦胧的灯光下像老鼠一样匆匆赶回家去,树木带着宝石尖般的恶意闪闪发光,我不止一千次地想起了这一切。从火车站到这所学校一路上犹如穿越但泽走廊的一次散步,到处毛茸茸的、有裂缝,令人神经紧张。这是死人尸骨铺砌的胡同,下面埋着衣衫褴楼、歪七扭八、互相搂抱在一起的死人,还有沙丁鱼骨制成的脊骨。

学校本身像是矗立在一层薄雪之上,它像一座倒置的山,其山顶直插地球中心,上帝或魔鬼在那儿总穿着一件紧身衣干活,为那个始终不过是梦中遗精的天堂磨面粉。如果太阳出来过我也不记得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从那边结了冰的沼泽上吹过来寒冷、油腻的雾,铁道就是在那儿消失在阴郁的群山中去。距火车站不远有一条人工运河,也许它是一条天然河也不得而知,它躲在黄色的天幕下,突起的两岸边斜搭着一些小棚屋。我突然悟到周围还有一座兵营,因为我不时遇到一些来自交趾支那的黄皮肤小个子,这伙扭来扭去、脸色焦黄的小矮个儿身着袋子似的肥大军衣四处乱瞅,活像放在刨花中的干骨架。

这地方见鬼的中世纪遗风极难对付、极顽强,它低声呻吟着来回摇晃,从屋檐下跳出来向你扑来,像被割断脖子的罪犯那样从滴水嘴上垂下来。我不断扭过头去看身后,一直像一只挨脏叉子扎的螃蟹那样走路。所有这些肥胖的小怪物,所有粘在圣米歇尔教堂正面墙上石板状的雕像都跟在我身后走过弯弯曲曲的小胡同、拐过街角。圣米歇尔教堂的正面到了夜间便像一本集邮簿一样打开了,使你面对着印好的纸张上的吓人景物。灯熄了,这些景物也从眼前消失,像文字一样静寂无声,这时教堂正面的墙显得非常庄严雄伟。古老、粗糙的正面墙上的每一道缝里都回荡着夜风的沉重呼啸声,冰冷、僵硬、呈花边状的碎石上洒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苦艾酒般的雾和霜的涎水。

教堂耸立的这个地方的一切似乎都前后倒了个儿,教堂本身在几世纪以来雪的侵蚀下也一定偏离了它的地基。它坐落在埃德加——基内广场,像一头死去的骡子那样迎着风蹲着。风穿过莫奈街呼啸而来,像胡乱飘扬的白发。它绕着白色拴马桩回旋,这些桩子挡住了公共汽车和二十匹骡子拉的马车的通道。有时清晨从这个出口摇摇摆摆出来后我会同勒诺先生不期而遇,他像一个贪吃的修道士一样把自己裹在修道士的长袍里,用十六世纪的语言同我攀谈。于是我同勒诺先生并排走,这时月亮像被刺破的气球从油腻腻的天空中跃出,我亦立刻堕入了超然的王国中。勒诺先生讲话干脆利落,像杏子一样淡而无味,带着很重的勃兰登保人的口音。他常常一见到我就滔滔不绝地谈起歌德或费希特,深沉、凝重的声音在广场上顶风的角落里发出隆隆的回声,像去年的雷鸣。尤卡坦人、桑给巴尔人、火地岛人,把我从这张海绿色的猪皮下救出来吧!美国北部堆积在我周围,冰河时代的狭湾、顶端呈蓝色的脊骨、疯狂的灯光,还有淫荡的基督教圣歌像雪崩一样从意大利的埃特纳火山延伸到爱琴海。一切都像泡沫一样冻得硬硬的。思想被禁锢,四周结上了霜。从卖弄小聪明的凄凉的包裹里传出被虱子吞食的圣人发出的快窒息的嗓音。这时我在场,裹在羊毛里,包在襁褓里,带着镣铐,被人割断了脚筋,不过我没有参与此事,我一直白到骨头里,不过有一种冷的碱性成分,有桔黄色指尖的手指。无恶意,对了,不过不爱做学问,没有天主教徒的柔肠。无恶意而又无情,像在我之前驶出易北河的人一样。我眺望大海、天空,眺望不可理喻而又相距不远不近的一切。

风吹动脚下的积雪,雪花随风飘动,使人发痒、刺痛,它们发出含混的啸声,被风卷到空中又纷纷扬扬地落下,裂成碎屑洒下来。没有太阳,没有咆哮的海浪,没有拍打堤岸的滔天巨浪。寒冷的北风带着有刺的矛尖吹来,冷冰冰地、刻毒地、贪婪地,具有破坏性,使人疲软无力。街道用弯曲的肘部支撑着身子走远了,它们逃离纷乱的景物,躲开严厉的注视。它们沿着不断变幻的格子瞒珊而去,从前面绕到教堂后面,砍倒塑像,推平纪念碑,拔出树木,封住小草,从土地中吸去其芳香气味。

树叶变得同水泥一样干枯,露水也无法再使它们滋润起来,月亮再也不会把它的银光洒上无精打彩的叶片。四季循环即将陷于停顿。树枯萎了。马车发出明晰的竖琴似的砰砰响声在云母般的车辙中滚动。阴惨惨的、没有骨头的第戎在顶上有积雪的山峦间的空地上沉睡。夜里没有人活着或走动,只除了朝南去、朝青玉色的地域移去的不安分的精灵,然而我没有睡,仍在游荡。我是一个游荡的鬼魂,一个被这个冷冷的屠宰场吓坏了的白人。我是谁?我在这儿做什么?我堕入了刻毒的人性的冷墙中,我是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挣扎、在沉入冰凉的湖水中去,上面压着一大堆脑壳。于是我在高纬度的冷地方住下来,白垩的阶梯染成了深蓝色。黑暗走道里的土地熟悉我的脚步,感觉到上面踩着一只脚,一只翅膀在扑动,一阵喘息,一阵颤抖。我听见学识受到嘲弄,人影在向上攀,编幅口中流出的涎水从空中滴下,落在纸板糊的翅膀上发出叮当声。我听到火车相撞、链子哗啦乱响、车头轧轧响着喷气、吸气,流水。一切都带着陈旧的气味透过清雾向我袭来,还带着黄色的宿醉、诅咒和磨难。

在第戎下面,在极北地域下很深的冥冥核心中站着埃阿斯,他的双肩被缚在磨盘上,橄榄叶吱吱作响,沼泽地里的绿水因为有了哇哇叫的青蛙而充满生机。

雾和雪、高纬度地区、渊博学识、发蓝的咖啡、没有抹奶油的面包、扁豆汤、罐头猪肉煮豆子、放了很久的奶酪、没有烹熟的食物和糟糕的酒已使这整座感化院里的人陷入便秘的窘境中。正当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屎时厕所的下水管道又冻住了,大便像蚂蚁丘一样堆积起来,人们只得从那个小台子上下来,把屎拉在地板上。于是它在地上冻住了,等待融化。到了星期四驼背推着他的小推车来了,用扫帚和一只盘子样的东西掀起这一摊摊又冷又硬的大便,然后拖着一条枯萎的腿用车子推走。走廊里扔满了手纸,像捕蝇纸一样粘在脚下。一俟天气转暖这气味便更浓,在四十英里外的温彻斯特都闻得到。早上拿着牙刷站在这一堆发酵成熟的大粪前,这股冲天臭气会使你的脑袋发晕。我们都穿着红色法兰绒衬衣站在旁边,等着轮到自己对着下水孔漱口。这很像威尔弟一出伟大歌剧中的一段抒情调——有滑车和罗网的砧琴合奏。夜里迫不急待要上厕所时,我便冲进勒桑塞尔先生的专用卫生间,它就在汽车道边上。我们的马桶上常常沾满了血,他的马桶也没有冲洗,不过至少可以坐下来出恭。我把自己的一摊大便留给他,作为一种尊敬的表示。每天晚上饭快吃完时守夜人便进来同大家一起干杯,他是整个学校唯一一个我能引为同类的人。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提着一盏灯和一串钥匙。他整夜巡逻,像一部机器那样机械。大约到了把很陈的奶酪传递给大家的时候,他就会闯进来讨一杯酒喝。他站着伸出手来,头发很坚硬,像一头大猎犬,面颊红润,胡须上沾着晶莹的雪。他咕哝了一句什么,那位卡西莫多便递给他酒瓶。他双脚牢牢地戳在地上,一扬脖子酒便下去了,只是缓缓地一大口便喝完了。我觉得他像是在把红酒灌下肚去,他的这个动作使我感动得不得了,他几乎是在喝下人类同情心的渣滓,仿佛世界上的爱与怜悯能这样一口喝干了事,仿佛日复一日这是唯一能挤压在一起的东西。他们已把他弄得连只兔子都不如了,在他们的筹划中他还抵不上胯青鱼用的盐水呢。他不过只是一堆行尸走肉,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喝完酒后他环顾四周、朝我们微笑时这个世界好像四分五裂了,这是甩过一道深渊的微笑。整个发臭的文明世界像一块沼泽地一样处于这个深渊底部,这种犹犹豫豫的微笑像一座海市蜃楼一样在上面飘忽不定地摇曳。

晚上散步回来时迎接我的仍是这种微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站在门口等老头儿巡逻回来,当时我有一种健康愉快的感觉,我愿意一直等下去。我等了大概半个小时他才打开门,在此期间我安详、从容地观察四周,仔细看每一件景物。我看到学校前那棵树枝像绳子一样拧在一起的死树和街对面的房屋,这些房屋在夜晚改变了颜色,现在轮廓更清楚了。我听到一列火车隆隆驶过西伯利亚荒原,看到于特里约画的围栏、天空、深深的车辙,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两个情人来,他们走几码就要站下拥抱一番。待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我便倾听他们的脚步声,我听到他们突兀地站下,接着便是缓慢、曲折的漫步。

我能感觉到他们靠在一根围栏上时两人身体在下堕,能听到他们拥抱前肌肉绷紧时鞋子发出的吱吱响声。他们在镇上漫游,穿过弯弯曲曲的街道朝水平如镜的运河走去,那儿的水黑得像煤块一样。这事有点儿蹊跷,在整个第戎找不出另外两个像他们这样的人。

与此同时老头儿仍在巡逻,我听得到他的钥匙叮当乱响、他的靴子发出的咯吱声和执著机械的走路声。最后我听见他沿着车道走过来开大门,这座有顶的大门很古怪,门前没有壕沟。我听见他在锁上摸索,他的手僵硬了,他的脑袋发木了。门推开时,我看到他头顶上罩着小教堂上方的一个辉煌的星座。每一扇门都已锁上,每一个房间都已闩上,书本都合上了。夜幕低垂,像匕首尖一样锐利,像疯子一样烂醉如泥。这就是虚无的无限了。在小教堂上空悬着的这个星座,像一位主教的法冠。在冬天的几个月里它每月都低垂在小教堂上空,又低又明亮,犹如几把匕首尖,这是彻底的虚无发出的强光。老头跟我来到车道拐弯处,门无声地关上了,同他道晚安时我又看到了那种绝望、无助的笑容,像从一个失去了的世界边缘上掠过的一颗闪光的流星。我仿佛又看到他站在饭厅里,一扬脖子红酒便灌进了肚子。整个地中海似乎都装进他肚于里了,桔子树林、柏树、有翼的雕像、木结构的庙宇、湛蓝的大海、僵直的面具、神秘莫测的数字、神话中的鸟、蔚蓝的天空、小鹰、阳光明媚的小海湾、盲诗人及留胡子的英雄。这一切业已逝去,沉入北方涌来的雪崩之下。它们已被掩埋,永远死去,只遗下一个记忆、一个无羁的希望。

我在车道上徘徊了一会儿,体验这夜幕、这阴暗的屏障和难以名状的、紧紧攫任人的空幻感,然后我沿着围墙边的碎石路快步走开,穿过拱门和柱子、铁楼梯,走过一个又一个四合院。一切都锁得严严实实的,锁起来好过冬。我找到了通向宿舍去的拱廊。从肮脏不堪、结了霜的窗子里透出的惨淡光线倾泻在楼梯上,各处的油漆都已脱落,石头被掏空,楼梯扶手嘎嘎直响。楼梯顶上那盏微弱的红灯发出的光穿透了铺路石上散出的潮气形成的苍白、模糊的蒸汽团。我大汗淋漓、惊慌失措地爬上最后一段楼梯,即塔楼。我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走过空寂无人的走廊,每个房间都是空的、锁上的,都正在朽掉。我伸手在墙上摸匙孔,握住门把手时总会慌乱一阵。总有一只手抓着我的衣领,预备把我猛拽回去。一进屋我就锁上门,我每天晚上都在创造奇迹,这个奇迹便是不等被人扼死、不等被人用斧头砍倒就进屋。我听见老鼠在走廊里跑过,在我头顶上的粗椽子之间大咬大嚼。灯光像正在燃烧的硫磺一样耀眼,屋里充满从未通过风的房子里的那种又亲切又难闻的恶臭味。装煤的箱子像我离开时一样仍摆在角落里,炉火熄了,这极度的寂静倒叫我觉得像是听到了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水声似的。

于是我独自呆着,带着极度空虚的渴求和恐惧,整间房子都听凭我的思绪驰骋。除了我和我所想的、所畏惧的一无所有。

我尽可以去想最最异想天开的事情,尽可以跳舞、啐唾沫、做怪相、诅咒谩骂、掩面大哭——谁也不会知道,谁也听不见。一想到这种彻底的独处生活就足以使我发疯,就好像一个人利落地生下来,一切牵挂都割断了,分割开,赤裸裸的、独自一人呆着,同时也尝到了幸福和痛苦。你有的是时间,每一秒钟都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你身上,你在时间中被溺死。沙漠、大海、湖泊、大洋。时间像一把砍肉斧头在一下下砍击中逝去。虚无、大千世界、我和非我。Oomaharumooma。每一件事物都得有一个名称,每一件事情都得通过学习、考验和体验才能掌握。亲爱的,别客气。

寂静是乘着火山状的降落伞降临的。在那边贫脊的群山中,机车正拖着商品朝广阔的冶金地区隆隆驶去。它们在钢铁路基上滚动,地上洒着矿渣、炉渣和紫色矿石。车里装着海带、鱼尾板、钢材、枕木、盘钢、厚金属板、叠合材料、热轧钢箍、软木条和迫击炮车,以及佐泽斯矿石。轮子是U-80毫米的,或者更大。机车经过盎格鲁—诺曼式建筑的堂皇标本,经过了步行者和男同性恋者、露天冶炼炉、使用贝塞麦法的磨坊、发电机和变压器、生铁块和钢锭。众人都自由自在地在五星状的胡同里过来过去,行人和男同性恋者、金鱼和玻璃丝样的棕桐树,驴子在抽泣。在巴西广场有一只淡紫色的眼睛。

我很快回想了一遍我所认识的女人,这就像一条我用自己的痛苦锻造的铁链,一个套着另一个。这是畏惧分居、畏惧总也长不大。子宫之门总是拴着的。恐惧和希望。血液里蕴藏着天堂的吸引力。来世,总是来世。这完全起源于肚脐,他们在这儿割断了脐带,在你屁股上掴一掌,然后全妥了!你来到这个世界上,随波逐流,是一只没有舵的船。你先看看群星,再瞧瞧自个儿的肚脐。你身上到处长出眼睛来,腋下、两嘴唇间、头发根上、脚心。远的变近,近的变远。里外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成为蜕下的皮。你就这样一年年四处漂泊下去,直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死滞的中心,你将在这儿慢慢腐烂,慢慢变成粉末后又重新散落到各处,只有你的名字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