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第一部 第六章

《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是英国左翼作家乔治·奥威尔于1949年出版的长篇政治小说。在这部作品中奥威尔刻画了一个令人感到窒息的恐怖世界,在假想的未来社会中,独裁者以追逐权力为最终目标,人性被强权彻底扼杀,自由被彻底剥夺,思想受到严酷钳制,人民的生活陷入了极度贫困,下层人民的人生变成了单调乏味的循环。这是一部伟大的政治寓言。1984年的世界被三个超级大国瓜分,三个国家之间战争不断,国家内部社会结构被彻底打破,均实行高度集权统治,以改变历史、改变语言、打破家庭等极端手段钳制人们的思想和本能,并用高科技手段监视控制人们的行为,以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和对国内外敌人的仇恨维持社会的运转。

第一部 第六章

温斯顿在写日记: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一个漆黑的夜晚,在某个大火车站附近一条窄窄的小街上。她站在墙边的门口,就在一盏几乎一点也不亮的路灯下。她面容年轻,脂粉涂得很厚,事实上是脂粉吸引了我,白得像面具,还有鲜红的嘴唇。女党员从不涂脂抹粉。街上别无一人,没有电屏。她说两块钱,我——

他一时觉得很难写下去。他闭上眼睛,用手指压迫眼球,想挤出那幅不断出现的画面。他几乎有种不可遏止的冲动,想扯着嗓子喊出一连串脏话,或者以脑袋撞墙,用脚踢桌子,把墨水瓶扔出窗外——也就是做任何一种要么激烈、要么声音大、要么会带来疼痛的事,好让他有可能不再去想那些折磨他的记忆。

他想,你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的神经系统,你内心的紧张随时可能会以可见的表象反映出来。他想到几周前在街上碰到的一个男人:那是个很是其貌不扬的男人,党员,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长得又高又瘦,手里拿了个公文包。他们相距几米远时,他注意到那个男人的左脸突然可以说是因为痉挛而扭曲了一下,他们擦肩而过时又是一下。仅仅扯动了一下,一丝颤动,就像照相机的快门喀嚓一下那样迅速,显然是习惯使然。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那个可怜鬼是完蛋了。最可怕的是,那一举动很可能是下意识的。然而最致命的危险是说梦话,在温斯顿看来,那防不胜防。

他吸了口气,继续写道:

我跟着她进了门,穿过后院进到一间地下室厨房。那里靠墙处有张床,桌子上有盏灯,拧得很暗。她——

他咬紧牙关,有种想呕吐的感觉。想到地下室里那个女人的同时,他还想到了凯瑟琳,他的妻子。温斯顿是已婚的——不管怎么说,他结过婚,很可能仍属已婚,因为据他所知,他的妻子还活着。他好像又闻到地下室里那种不新鲜的气味,它混合着臭虫、脏衣服和廉价的劣质香水味,但仍然诱人,因为女党员从来不用香水,也不可能想象她们会用,只有群众才用。在他看来,香水味与私通密不可分地搅和在一起。

跟着那个女人进去时,那是他大约两年来头一次行为不检点。当然,和妓女发生关系在被禁止之列,不过它是那种你间或会鼓起胆量去违反的规定。危险,但也不是事关生死。被抓到和妓女在一起,可能意味着要在劳改营待上五年。未犯其他罪行的话,不会判得更多。这件事也很容易,前提是别被当场抓到。贫民窟那里,到处是愿意出卖自己肉体的女人,甚至有些女人的索价只是一杯杜松子酒而已,群众不允许喝这种酒。党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却倾向鼓励卖淫,以使未能完全压制的本能有途径发泄。单纯的放荡并无太大关系,只要是在偷偷摸摸和缺乏乐趣的情况下进行,而且只涉及底层被鄙视阶层的女人。不可饶恕的罪行乃是党员之间的乱搞,但是——尽管在大清洗中,被告都无一例外坦白犯了这种罪——很难想象真的会发生这种事。

党的目标不仅是阻止男人和女人形成相互忠诚的关系,这种关系可能是党无法控制的,党真正的也是未曾讲明的目的,是让性行为完全没有快乐。不要爱得过分,因为性欲就是敌人,不管婚内还是婚外。所有党员之间的婚姻必须由某个专门为此成立的委员会批准,但是——指导原则却从未明白列出——如果两个人给别人造成印象,就是他们在肉体上相互吸引的话,他们总是结不成婚。婚姻唯一被承认的目的,是生出为党服务的后代。性交被视为一种有点让人恶心的小手术,就像灌肠。同样,这也从未明明白白写出来过,但它是以间接方式,向每个党员从孩童时期就开始灌输的。甚至还有像青少年反性联盟这种组织,它鼓吹男女完全独身,所有孩子都由人工受精得来(新话里叫“人受”),然后由公家抚养。温斯顿明白他们并非绝对说到做到,然而不管怎样,这与党的主要意识形态一致。党正在试图扼杀性本能,或者说如果不能完全扼杀,就扭曲它,丑化它。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但好像这是自然而然的事。至少在女性身上,党的努力大体上是成功的。

他又想起了凯瑟琳。他们分居已有九年、十年——差不多十一年了。奇怪的是他极少想到她,他会一连好几天忘了自己是已婚的。他们在一起才过了十五个月。党不允许离婚,不过如果没有孩子,倾向于鼓励分居。

凯瑟琳身材高挑,淡色头发,很严肃,举止极为得体。她的脸部轮廓分明,老鹰一般,如果不了解这张脸背后几乎是空洞无物,就可能认为这是一张尊贵的脸。他们刚结婚后不久,他就认定了——虽然只是因为比起其他绝大多数人,他对她更熟悉罢了——在他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她毫无疑问是最愚蠢、最俗气、头脑最空洞的一个。她的脑子里除了标语,没有别的想法,无论什么样的蠢话,只要出自于党,她一概——绝对是一概接受。他在内心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人体录音”。但如果不是纯粹为了某件事,他还是能忍着和她一起生活的,那就是性。

他每次一碰她,她就好像往后缩,而且绷紧了身体,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有关节的木头人。奇怪的是,即使在她紧搂他时,他还是有种她同时也在用尽全力推开他的感觉,她紧绷的肌肉给他造成了这种印象。她会闭着眼躺在那儿,既不反抗,也不合作,然而是顺从的。这点特别让人难堪,再过上一段时间,就变成令人讨厌的了。但即使那样,假如双方都同意保持禁欲,他还是能忍着和她一起生活的,但是怪就怪在凯瑟琳拒绝这样。她说如果能够,他们必须生出一个小孩,所以要继续有房事,得有规律地每星期一次,除非是在不可能怀孕期间。她甚至常常早上就提醒他,把它作为一件当天晚上一定要做、不可忘记的事情。她对这件事有两种叫法,一是“做宝宝”,二是“我们对党的义务”——没错,她真的那样叫过。不久,当指定的那天即将到来时,他开始有了种很恐惧的感觉。所幸未能养出孩子来,到最后她同意放弃尝试,不久就跟他分居了。

温斯顿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再次捡起笔写道:

她一下子就躺倒在床上,然后马上没有一点前奏地,用你能想象到的最粗鄙、最丑陋的动作撩起裙子。我——

他好像看到自己站在暗淡的灯光下,鼻孔里充满臭虫和廉价香水的气味。他心里有种失败和憎恨的感觉,甚至在当时,这些感觉仍与关于凯瑟琳那具白色躯体的回忆纠缠在一起。那具躯体被党的催眠力永远施了定身术。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他无法拥有自己的女人,而是隔几年一次来做这种龌龊事?但是真正的恋爱几乎不可想象。女党员都差不多,在她们心里,禁欲像对党的忠诚一样根深蒂固。通过小心的早期培养,通过比赛和洗冷水澡,通过在学校、侦察队和青年团里没完没了向她们灌输的垃圾,通过演讲、游行、歌曲、口号和军乐,自然的感情已被清除出她们的内心。理性告诉他肯定有例外,然而他心里也不相信。她们一概从不动心,党也正想让她们那样。他想做的,比想被人爱的愿望更强烈的,是摧毁这道贞操之墙,一辈子哪怕就成功一次也好。带来欢娱的性行为就是反抗。欲望是思想罪。即使是唤醒凯瑟琳的欲望——如果他做到过——也算是诱奸,尽管她是他的妻子。

但是这件事的剩余部分还是要写下来。他写道:

我拧亮了灯。我在灯光下看到她时——

在阴暗中待过之后,煤油灯光好像很明亮。他第一次看清那个女人的样子。他向她迈近一步,然后停下来,心里充满欲望和恐惧。他痛苦地意识到在这种地方的危险性,巡逻队完全有可能会在他出去时抓住他,事实上,那时他们可能正在门口等着。怎么可能不达到目的就走?

一定要写下来,一定要坦白出来。在灯光下,他突然看到那个女人是个上岁数的。她脸上的脂粉厚得似乎有可能像纸板面具一样破裂开来。她头上有缕缕白发,但真正可怕的,是她的嘴唇有点儿合不拢,除了深深的黑洞别无他物。她的牙齿全掉光了。

他仓促写着,笔迹潦草不堪:

灯光下看到她,她是个很老的女人,至少有五十岁,但是我仍然没迟疑就干了那事。

他用手指压着眼皮。他终于把它写下来了,但是感觉没什么不同。这个办法没奏效。那种想扯开嗓子喊脏话的冲动跟以前一样强烈。

《一九八四》:第一部 第五章

《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是英国左翼作家乔治·奥威尔于1949年出版的长篇政治小说。在这部作品中奥威尔刻画了一个令人感到窒息的恐怖世界,在假想的未来社会中,独裁者以追逐权力为最终目标,人性被强权彻底扼杀,自由被彻底剥夺,思想受到严酷钳制,人民的生活陷入了极度贫困,下层人民的人生变成了单调乏味的循环。这是一部伟大的政治寓言。1984年的世界被三个超级大国瓜分,三个国家之间战争不断,国家内部社会结构被彻底打破,均实行高度集权统治,以改变历史、改变语言、打破家庭等极端手段钳制人们的思想和本能,并用高科技手段监视控制人们的行为,以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和对国内外敌人的仇恨维持社会的运转。

第一部 第五章

食堂在地下很多层,天花板很低,领午餐的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食堂里人满为患,极为嘈杂。柜台上的格栅那里,炖菜的热气往上冒着,带着一股酸酸的金属味,然而仍未能完全压过胜利杜松子酒的气味。食堂一头有个小酒吧,只是墙上开了个洞,花一角钱,就能在那儿买一大口杜松子酒。

“找的就是你。”有人在温斯顿背后说。

他转过身,是他的朋友塞姆,在研究司工作。也许“朋友”一词用得不是很准确。人们如今不会有朋友了,只有同志,但是跟有些同志在一起,比跟别的同志在一起愉快些。塞姆是位语言学家,是新话方面的专家。事实上,他是如今正从事《新话词典》第十一版编撰工作的数目庞大的专家之一。他是个身材特别矮小的家伙,比温斯顿还矮。他一头黑发,眼睛大而暴突,眼神既悲哀,又具有嘲弄性。跟你说话时,他的眼睛似乎在仔细研究你的脸。

“我想问问你还有没有剃须刀片。”他说。

“一片也没有了!”温斯顿急忙有点心虚地说,“我到处都找过,全用完了。”

人们总来问你有没有剃须刀片。其实温斯顿还存起了两片没用。过去几个月里,剃须刀片特别紧缺。某一时间,总会有哪种必需品在党的店铺里供应不上,有时是纽扣,有时是织补毛线,有时是鞋带,目前是剃须刀片。实在想找一片的话,只能多少算是偷偷摸摸地去“自由”市场那里购买。

“我的那片已经用了六个星期。”他又不诚实地加了一句。

队伍又往前挪了一点。他们再次暂停下脚步时,温斯顿又转身和塞姆面对面。他们两人都从柜台上那堆油腻的托盘里取了一个。

“你昨天有没有去看绞死俘虏?”塞姆问道。

“在工作,”温斯顿冷淡地说,“我想我会从电影上看到的。”

“那可差得太远了。”

他那双嘲弄的眼睛在温斯顿的脸上扫来扫去。“我了解你,”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我看透了你,我很清楚你为什么没去看绞死俘虏。”从思维上说,塞姆正统到了恶毒的程度,会以幸灾乐祸的满足感谈论直升飞机对敌方村庄的袭击和思想犯被审讯招供及在仁爱部的地下室里被处决之类的事,让人听得不舒服。跟他谈话时,主要就是把他从这些话题上岔开,然后有可能的话,用一些新话的技术性细节缠住他——他在这方面意见权威,说起来头头是道。温斯顿把头转开一点,以避开那双黑眼睛的审视。

“绞得不错,”塞姆回味道,“不过我觉得美中不足的是,他们把俘虏的脚绑在一起,我喜欢看他们蹬脚的样子。最主要的是到了最后,他们的舌头往外伸得很长,颜色发蓝——蓝得发亮。我喜欢看的就是这些细节。”

“下一位,请!”那个系着白色围裙的群众手持长柄勺子喊道。

温斯顿和塞姆把他们的托盘塞到铁栅之下,一份午餐很快就放到上面:一小铁杯有点粉红兼苍白色的炖菜,一大块面包,一小块奶酪,一杯没放牛奶的咖啡和一片糖精。

“那边有张桌子,电屏下头,”塞姆说,“我们顺路也打点酒。”

酒盛在无把瓷杯子里。他们一路绕着走,穿过了拥挤的人群,到了食堂另一头,然后把托盘放在金属面的桌子上。在桌子一角,有人留下一摊炖菜,肮脏的稀稀一团,看上去像是吐出来的东西。温斯顿拿起他的那杯酒,顿下来鼓了鼓勇气,然后把那带着油味的东西咽了下去。把眼里的泪珠眨掉后,他突然觉得饥肠辘辘,开始一勺勺地吞下炖菜。除了总体上烂糟糟的感觉,炖菜里还有些粉红色的软四方块,很可能是肉制品。之后他们没再说话,默默吃完炖菜。温斯顿左边身后不远的一张桌子上,有人在急促而且不打顿地说话,刺耳的叽里咕噜说话声几乎像鸭子在嘎嘎叫,在食堂里的一片喧哗中,倒是直达耳膜。

“词典编得怎么样了?”温斯顿问道,声音提高得盖过了喧哗声。

“不快。”塞姆说,“我编的是形容词,有意思极了。”

一提到新话,他的精神马上为之一振。他把炖菜杯推到一旁,用细长的手拿起面包,另一只手拿着酒杯,把身子俯在桌子上,免得嗓门太大。

“第十一版是定本,”他说,“我们正在让语言最终定型——是人们不再说其他语言时的定型语言。等到我们完成后,像你这种人就必须重新学习一遍。我敢说,你以为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创造新词,可是根本不不沾边!我们在消灭单词——几十个几百个地消灭,每天都在消灭。我们把语言剔得只剩骨头。二〇五〇年前会变得过时的单词,第十一版里一个也不收。”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面包,然后继续说话,带着有点学究式的热情。他那张又瘦又黑的脸庞变得生动了,眼神里没了嘲弄,几乎是神驰天外的样子。

“消灭单词是件很美妙的事。当然,动词和形容词里的多余词最多,不过名词里也有几百个可以去掉,不仅是同义词,还有反义词。说到底,那些只是其他一些词相反意义的词有什么理由存在下去呢?一个词本身就包含了它的相反意义。比如说‘好’,有了像‘好’这样的词,还有什么必要存在另一个词‘坏’?‘不好’一样管用嘛——而且还要更好些,因为它是更准确的反义词。再比如,要是你需要比‘好’语气强一些的词语,有什么道理存在一连串像‘很棒’、‘一流’这样含义不明的无用词语?‘加好’就能涵盖这个意义,如果你需要语气更强一点,就用‘加加好’。当然,我们已经在使用这些词形,但在最终版本的新话里,不会再有别的词。到最后,只用六个词,就能全部涵盖好和坏的意义——实际上只是一个词。你难道看不出这有多妙吗,温斯顿?当然,这是老大哥最先想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想了想又补充上的。

听到他提起老大哥的名字,温斯顿的脸上掠过一丝并非很热心的神色,可塞姆还是马上察觉到他有点缺乏热情。

“你没有真正意识到新话的好处,温斯顿。”他几乎是难过地说,“甚至在你用新话写作时,你仍是用旧话思考。我有时候在《泰晤士报》上读到你写的文章,还算不错,不过那是翻译性的。内心里,你宁愿抱着旧话不放,尽管它含糊,而且毫无用处地在含义上有许多差别。你没理解消灭单词的妙处。你知不知道新话是世界上唯一一种词汇总量在日趋减少的语言?”

当然,温斯顿不知道这一点。他笑了,希望那是种表示赞成的笑。因为拿不准,他不敢开口说话。塞姆又咬了口黑面包,嚼了几下后接着说:

“你难道看不出新话的唯一目标就是窄化思想范围吗?到了最后,我们将会让思想罪变得完全不可能再犯,因为没有单词可以表达它。每种必要的概念将被一个单词精确地表达出来,这个单词的意义有严格规定,其他次要意义将被消除,然后被忘掉。在第十一版里,我们离这个目标已经不远了,但是这个过程在你我死后仍会继续进行。年复一年,词汇量继续越来越小,意识的范围越来越窄。当然,即使是现在,也没什么理由或者借口去犯思想罪。这是个自律和现实控制的问题。但是到了最后,就连这点也没必要。语言变得完美时,革命就算完成了,新话就是英社,英社就是新话。”他以一种神秘的满足感又说,“温斯顿,你有没有想到过,最迟到二〇五〇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会听懂我们现在的这种谈话?”

“除了——”温斯顿怀疑地开口说道,然而又打住了。

“除了群众。”那是他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的话,不过他控制住了自己,不肯定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说,算不算异端意见。然而塞姆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群众不是人。”他轻率地说,“到二〇五〇年,很可能还要早一点,所有旧话中真正的知识都将消失,过去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将被消灭。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拜伦——他们的作品只会以新话版本存在,不只是变成了不一样的东西,而且实际上变成了跟以前意义相反的东西。甚至党的文献也会改变,连标语也会。在自由的概念已经被取消后,怎么会有‘自由即奴役’这种标语?整个思想氛围将不一样了。照我们现在看来,实际上将不再有思想了。正统意味着不去想——不需要去想,正统就是无意识。”

或早或晚,塞姆会被蒸发掉,温斯顿忽然想到这一点并对此深信不疑。他太聪明了,他看得太明白,说得太露骨。党不喜欢这种人,总有一天他会失踪,这明明白白写在他脸上。

温斯顿已经吃完了面包和奶酪,他坐着向旁边稍微侧了点身子来喝他那杯咖啡。左边的桌子上,那个尖嗓门男人仍在没完没了地说话。一个背对温斯顿坐着,可能是他的秘书的年轻女孩在听他说话,好像在热切地对他所讲的一切都表示赞同。时不时地,温斯顿能听到像“我觉得您说得太对了,我太赞同您了”这种话,女孩的嗓门既年轻,又很愚蠢。但是另一个嗓门根本没打顿,甚至在那个女孩说话时也是。温斯顿跟那个男的只是面熟,只知道他在小说司里担任某要职。他三十岁左右,喉头突出,一张大嘴巧舌如簧。他头有点往后仰着,而且由于他坐的角度,让他的眼镜片反射着光亮。从温斯顿的角度,只看到两个空圆盘,看不到眼睛。微微有点可怕的,是他那张嘴里流泻出的声音,几乎一个词也分辨不出来。只有一次,温斯顿听到一组短语——“完全彻底铲除戈斯坦因主义”——很快地一口气全迸出来,像是铸成一行的铅字。其余仅仅是噪音,是一片叽叽嘎嘎之声。然而,尽管你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但对他话里的基本内容,还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可能在谴责戈斯坦因并要求对思想犯及破坏分子采取更严厉的措施,可能在猛烈抨击欧亚国部队的暴行,可能在歌颂老大哥或者马拉巴尔前线的英雄。这些都没关系,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所说的每个字都绝对正统、绝对英社。温斯顿看着那张没有眼睛的脸和一张一合的下巴时,有了种奇特的感觉,即这不是个真正的人,而是个假人。不是那个人的大脑,而是他的喉头在控制他的语言。从他嘴里冒出的玩意儿有字也有词,可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讲话,而是无意识状态下发出的噪音,就像鸭子的嘎嘎叫声。

塞姆沉默了一会儿,他用勺子柄在那摊炖菜上画着图案。来自邻座的声音仍在很快地嘎嘎叫,尽管周围一片喧哗,却仍清晰可闻。

“新话里有个词,”塞姆说,“不晓得你知不知道:‘鸭讲’。就是像鸭子那样嘎嘎叫着说话。它是那种具有两种相反意义的词,挺有意思。用在敌人身上是辱骂,用在与你意见一致的人身上,就是赞扬。”

毫无疑问,塞姆将被蒸发掉,温斯顿又再次想道。他想着想着,感到一丝悲哀,尽管他很清楚塞姆轻视他,还有点不喜欢他,有理由的话,也完全有可能把他温斯顿当做思想犯揭发。塞姆身上有点隐隐约约不对劲的地方,他缺少某种东西:谨慎,超脱,一种藏拙的能力。不能说他不正统,他信仰英社的原则,对老大哥怀有崇敬之心,听到打胜仗就欢欣鼓舞,痛恨异端分子,不仅是真心实意,而且有种不可遏制的热情,消息也颇灵通,为一般党员所不及。但他多多少少有点靠不住,有些最好不说的话他会说出来,读书读得太多,经常光顾栗树咖啡馆,那是画家和音乐家出没的地方。没有法律,甚至也没有不成文的法律规定不可以时常光顾栗树咖啡馆,但不知为何,那里是个不祥之地。那些名誉扫地的党的前领导人被清洗前,经常在那里相聚。据说几年或几十年前,戈斯坦因自己有时也在那里露面。塞姆的命运不难预见,然而仍然存在这一事实:要是塞姆掌握了他的——也就是温斯顿的——秘密想法哪怕只有三秒,就会马上向思想警察揭发他。就此而言,谁都会那样做,但塞姆会最积极。光有热情还不够,正统是无意识。

塞姆抬起头。“帕森斯来了。”他说。

他似乎话里还有话:“那个操蛋的蠢货。”帕森斯,也就是与温斯顿同在胜利大厦的住户,确实正从食堂那边穿过来。他身体发福,中等个头,淡色头发,脸长得像青蛙。他现年三十五岁,脖子和腰部已经堆上了一坨坨脂肪,然而动作却敏捷得像个小伙子。他的整个外表像那种长得大块头的小男孩。尽管他穿的是普通工作服,你仍然几乎不可能不想象他穿的是侦察队的那种蓝短裤、灰衬衫,戴着红领巾。脑子里想起他的模样时,总会想到一对胖得有了小坑的膝盖和胖鼓鼓的小臂上挽起来的衣袖。确实,只要遇到集体远足或者其他活动,能让他有理由穿短裤时,帕森斯总是无一例外地再次穿上短裤。他向他们两位喜气洋洋地说了声“你好,你好”,就在这张桌子前坐了下来,马上带来一股浓烈的汗臭。他那张粉红色脸庞上挂满了汗珠。他的出汗能力真是令人咋舌。在集体活动中心,总能根据乒乓球拍把的潮湿程度判断出他何时打了球。塞姆已经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有一列单词。他用手指夹着一杆蘸水笔在研究着。

“你瞧他吃饭时间还用功呢,”帕森斯用肘部顶了一下温斯顿说,“热情万丈啊,是不是?你在干什么,伙计?我估计对我来说太高深了。史密斯伙计,我跟你说我干吗要追着你。是为了你忘了交的捐款。”

“什么捐款?”温斯顿问道,下意识就去摸钱包。大家工资的四分之一必须主动捐出去,名堂多如牛毛,很难每项都记得清楚。

“为仇恨周的,你知道——每家都要出。我是我们那个区的出纳。我们可是在全力以赴,要大张旗鼓地表现一番。我跟你说,要是胜利大厦挂的旗帜数量在整条街上拿不了第一,你可怪不到我头上。你答应过我捐两块钱。”

温斯顿找到两张皱巴巴、脏兮兮的钞票递给帕森斯,后者用文盲的那种整洁字体记到一本小笔记本上。

“还有,伙计,”他说,“听说我那个小崽子昨天用弹弓打了你,为这事我把他狠狠修理了一顿,真的。我告诉他再那么干,就没收他的弹弓。”

“我想他是因为没看成处决人而有点儿不开心。”温斯顿说。

“哎,对了——这就是我想说的意思,这反映了他思想对头,是不是?虽然他们是淘气的小崽子,两个都是,不过他们的热情可真没说的!他们想的只是侦察队,当然还有战争。你知不知道我那个小女孩上星期六,也就是在她们的中队去伯克海姆斯德方向远足时干了件什么事?她叫上另外两个女孩跟她一起从远足队伍里开溜,花了整整一下午时间跟踪一个陌生人。她们跟了他有两小时,一直穿过森林,到了阿默夏姆后,向巡逻队揭发了那个人。”

“她们干吗要那么干?”温斯顿多少有点吃惊地问。帕森斯又洋洋自得地说:

“我的小孩儿认准他是个敌特之类的角色——比如说可能是空投下来的。但是关键在这儿,伙计。你猜猜她一开始是怎么注意上他的?她看到他穿了双古怪的鞋子,所以有可能是个外国人。对七岁的小孩子来说够聪明的了,对不对?”

“那人后来怎么样了?”

“哦,那个嘛,我当然不知道喽。可要是这样了,我可一点儿也不会吃惊。”他做了个步枪瞄准的动作,嘴里还发出开枪声。

“好。”塞姆心不在焉地说。他仍在看那张纸条,头也没抬一下。

“当然,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温斯顿老老实实地表示赞同。

“我的意思是如今还在打仗。”帕森斯说。

像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正好在他们头顶的电屏里传出一阵小号声。但这次不是宣布一次军事胜利,而只是来自富足部的一则通知。

“同志们!”一个慷慨激昂的年轻声音高声说,“注意,同志们!我们有喜讯要宣布!我们在生产上又打了胜仗!根据刚刚完成的对各种消费品的统计,过去一年里,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天上午,在大洋国各地都有无法劝阻的自发游行。劳动者迈出工厂和办公室,在街道上举旗游行,以表达对老大哥的感激之情。他的英明领导带给了我们崭新的幸福生活。这里有一些统计数字:食品——”

“我们崭新的幸福生活”这几个词出现了好几次,这是富足部最近喜欢用的。帕森斯的注意力也被小号声吸引过去。他坐在那里听着,表情严肃,张着嘴巴,也有点听明白后不耐烦的样子。他听不懂数字,但是他明白在某种意义上,那些数字是带来满足的原因。他早已掏出一个肮脏的大烟斗,里面填了一半焦黑的烟丝。一星期的烟丝定量只有一百克,很少可以将烟斗装得太满。温斯顿在吸一根胜利烟,小心翼翼地水平拿着。新定量到明天才有,而他只剩四根了。他暂时闭上眼睛,对远处的喧哗充耳不闻,而是在听电屏里连续播放的声音。似乎甚至还提到,因为老大哥把巧克力定量提高到二十克而举行了向他表示感谢的游行。他想到不过是昨天才宣布定量被降至一星期二十克,有没有可能才过了二十四小时,他们就又轻易相信了?没错,他们又相信了。帕森斯以他那种畜牲般的蠢劲很容易就相信了,旁边桌子上那个看不到眼睛的家伙狂热地相信了,而且怀着满腔怒火,要把会上提出上星期的定量是三十克的任何人挖出来,批判他,蒸发他。塞姆通过某种更为复杂的方式也相信了,那需要用到双重思想。如此说来,他是不是独一无二地拥有那种记忆?

离奇的统计数字继续从电屏里涌将出来。跟去年相比,有了更多衣服,更多房屋,更多家具,更多饭锅,更多燃料,更多轮船,更多直升飞机,更多书籍,更多婴儿——除了疾病、犯罪和精神病,一切都更多了。一年年,每分钟,每个人,所有事,都在向上嗖嗖地快速发展。跟塞姆刚才那样,温斯顿拿起勺子,在桌子上流淌着的苍白色肉汁里随意划拉,把原来的一长溜划拉成了一幅图案。他带着恨意沉思着生活的物质结构。是不是一直就是这样?是不是食物一直就是这个味道?他环顾食堂。这是一间天花板很低、人头攒动的屋子,墙上由于人们身体的无数次触碰而变得肮脏;金属桌椅破破烂烂,间隔近得坐下能互相碰到肘部;弯了柄的勺子,变形的托盘,粗糙的白杯子;所有东西的表面都有油腻,所有裂缝里都有污垢;还有劣酒、劣质咖啡、金属味炖菜和脏衣服相混合的怪味。在你的胃和皮肤里,总有种抗议的感觉,就是你被骗走了原本有权拥有的某种东西。确实,他对所有事物的记忆都没有太大差别。在他能够清楚记得的无论哪个时候,从来都是吃的东西不大够,内衣或袜子总是到处有洞,家具总是陈旧不堪,以至于就要散架,房间里暖气供应不足,地铁拥挤不堪,房屋摇摇欲坠,面包黑糊糊的,茶叶变成稀缺之物,咖啡尝来像是脏东西,香烟供应不足——除了合成的杜松子酒,什么都不便宜,什么都缺乏。缺乏舒适感,灰尘弥漫,所用不足,冗长的冬季,黏糊糊的袜子,从来不开的电梯,冰凉的水,粗砂般的肥皂,散落开来的香烟,味道奇差的食物。当然,随着年纪增长,事情必然变得更糟些。尽管如此,如果上述一切能让人心生厌恶,难道不说明了正常的发展不应该是这样?为什么一定需要一些年代久远的记忆,让人记着以前并非如此时,才会觉得这些是不可忍受的?

他又环顾了食堂一眼。几乎每个人都长得丑陋,就算穿的是蓝色工作服之外的其他衣服,也仍然丑陋。屋里那头的一张桌子前,只有一个人坐在那儿,是个矮个子,长得特别像甲虫。他在喝一杯咖啡,一双小眼睛猜疑地扫来扫去。温斯顿心想,不往周围看一看,太容易就会相信党所树立的完美体格形象——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男青年和胸部丰满的少女,头发金黄,生气勃勃,晒足太阳,无忧无虑——不仅存在,甚至占大多数。实际上依他所见,第一空域的大部分人都身材矮小、皮肤发黑、长相难看。奇怪的是,那种长得像甲虫的人在部里的数量激增:又矮又胖的男人,没多大年纪就发福,腿短,走路动作奇快,胖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眼睛小之又小。似乎在党的主宰下,最盛产这种体型的人。

富足部的通知播报完了,又响起一声小号,接下来播放的是又尖又细的音乐。因为受到数字的轰炸,帕森斯被唤起了一点隐约的热情,取下嘴里的烟斗。

“富足部今年干得确实不错。”他说着还会意地晃了晃头,“顺便问一句,史密斯伙计,我估计你也没有剃须刀片可以让给我用?”

“一片也没有,”温斯顿说,“我自己一个刀片都用了六星期了。”

“噢,这样啊——只是随便问问,伙计。”

“对不起。”温斯顿说。

邻桌那个像鸭子般嘎嘎叫的声音刚才在播报富足部通知时暂停了一会儿,这时又响起来,跟以前一样刺耳。不知为何,温斯顿突然想起帕森斯太太,想到她稀疏的头发和她脸上皱纹里的灰尘。用不了两年,她的孩子会向思想警察告发她。帕森斯太太将被蒸发掉,奥布兰会被蒸发掉。另一方面,帕森斯永远不会被蒸发掉,那个看不到眼睛、嘴里嘎嘎叫的家伙将永远不会被蒸发掉,那些甲虫一样在部里迷宫般的走廊里敏捷穿行的男人也永远不会被蒸发掉。那个黑头发女孩,也就是小说司的那个女孩——她也永远不会被蒸发掉。他好像本能地知道谁会活下来,谁会被消灭,只不过至于什么是活下来的原因,有点不容易说出来。

就在此时,他被猛地从沉思中拉回到现实。邻桌的女孩半转过身,是那个黑头发女孩。她在斜视他,但奇怪的是她看得很专心。在他们眼光接触的刹那,她又望向别处。

温斯顿的脊背上冒出汗来,一种极度恐惧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这种感觉几乎转瞬即逝,然而留下一种让人不得安宁的难受感觉。她为什么要注视他?为什么总在跟踪他?不幸的是,他记不清楚他到这里坐的时候,她是否已经坐在那张桌子前,还是她后来才去的。但不管怎样,在那次两分钟仇恨会里,她无缘无故坐在他身后。很有可能,她真正的目的是想听清楚他喊得够不够响亮。

他又有了以前的想法:很可能她并非真的是思想警察的一员,然而还是那句话,正是业余警察才最危险。他不知道她看了他有多久,但有可能多达五分钟,有可能他的表情没能完全控制住。在公共场合或电屏视域之内,让心思信马游缰危险之至,最细微的事情也可能会暴露自己:一次不由自主的痉挛,一个下意识的焦虑表情,一种自言自语的习惯——就是那种暗示不正常或者有所隐瞒的小细节。不管怎样,脸上带着不当的表情(例如在听到宣布某个胜利消息时露出怀疑的表情),本身就是件应该受到惩罚的罪过。新话里甚至有“表情罪”一词,指的就是这个。

那个女孩又转过身子。也许说到底,她并非真的在跟踪他,也许她连续两天和他坐得那样近只是碰巧。他的烟卷已经熄灭,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桌子边上,要是能让烟丝不掉出来,他可以在下班后吸。邻桌那个男人很可能是个思想警察,很可能他史密斯三天内会被关进仁爱部的牢房,但是烟头不可浪费。塞姆叠起那张纸片放进口袋。帕森斯又滔滔不绝起来。

“伙计,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嘴里含着烟斗,格格笑着说,“就是那次我的两个小家伙点火烧了市场上那个老女人的裙子?那是因为他们看到她用一张B.B.的宣传画裹香肠。他们悄悄溜到她身后,用一盒火柴把她裙子点着了。我想她给烧得够戗。还是小崽子啊,是不是?可真是热情万丈!那就是他们如今在侦察队里接受的一流训练——甚至比我那时候接受的训练还要好。你知道他们最近发了什么吗?能隔着锁眼听声音的助听器!我那个小女孩有天晚上拿回家在我们的起居室试用,还说比她单用耳朵在锁眼上能多听到一倍的声音。当然我得跟你说,那只是个玩具。不过仍然能培养他们的正确思想,对不对?”

就在这时,电屏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哨声,是该回去工作的信号。他们三个人都一跳而起去抢乘电梯,温斯顿那根烟卷里的烟丝掉了出来。

《一九八四》:第一部 第四章

《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是英国左翼作家乔治·奥威尔于1949年出版的长篇政治小说。在这部作品中奥威尔刻画了一个令人感到窒息的恐怖世界,在假想的未来社会中,独裁者以追逐权力为最终目标,人性被强权彻底扼杀,自由被彻底剥夺,思想受到严酷钳制,人民的生活陷入了极度贫困,下层人民的人生变成了单调乏味的循环。这是一部伟大的政治寓言。1984年的世界被三个超级大国瓜分,三个国家之间战争不断,国家内部社会结构被彻底打破,均实行高度集权统治,以改变历史、改变语言、打破家庭等极端手段钳制人们的思想和本能,并用高科技手段监视控制人们的行为,以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和对国内外敌人的仇恨维持社会的运转。

第一部 第四章

开始这天的工作时,温斯顿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口气,即使距电屏那么近,也未能让他控制住。他把口述记录器拉过来,吹去话筒上的灰尘,戴上眼镜,然后把办公桌右边的气力输送管里吹送来的四个纸卷展平,别在一起。

小隔间的墙上有三个洞口。口述记录器右边是个小气力输送管,输送的是书面通知;左边大一点的送来的是报纸;在侧墙上伸手可及的地方还有个大的四方口,用铁丝网罩着,供处理废纸之用。这种口子在整幢大楼里有成千上万个,不仅每个房间里有,走廊上每隔一段距离也有。不知为何,这些洞的绰号是记忆洞。你明白某份文件应当被销毁时,甚至在看到一张躺在地上的纸片时,就会自动掀开最近一个记忆洞的盖子把它投进去。它马上就会被一股暖空气卷走,卷到位于大楼某个隐秘处的巨型炉子里。

温斯顿看了一下展开的纸条,每张上面有条只有一两句话的通知,以行话简写——并非真正的新话,然而包含大量新话词语——是部里内部使用的。这些通知是:

泰晤士报17.3.84bb讲话误报非洲改正

泰晤士报19.12.83预报三年计划四季度八十三处错印核实最新一期

泰晤士报14.2.84富部错报巧克力定量改正

泰晤士报3.12.83bb当日指示加加不好提到非人重写登档前提交

温斯顿略微有了种满足感,他把第四则通知放在一旁。那是件复杂且责任重大的工作,要留到最后做。另外三则都是一般性的,虽然第二则通知可能意味着要单调乏味地整理一大串数字。

温斯顿在电屏上拨了“过期”,要求送来相应那期的《泰晤士报》,没过几分钟,它就从气力输送管里滑落出来。收到的通知跟文章或新闻有关,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认为需要篡改,或者套用官方说法是需要修改。例如,从三月十七日的《泰晤士报》看来,老大哥在此前一天的讲话是预言南印度前线将保持平静,欧亚国军队不久将在北非发动进攻。结果是欧亚国最高司令部在南亚发起进攻,而在北非没动作,因此需要将老大哥讲话里的那段重写,以使他的预言跟实际情况相吻合。又如,十二月十九日的《泰晤士报》上,发表了一篇对一九八三年第四季度——也就是第九个三年计划的第六个季度——各种消费品产量的官方预测。今天出版的这一期报纸上有实际产量的综述,可以看出预测在各方面显然都错了。温斯顿的工作是修改原来的数字,以使其跟后来的一致。至于第三条通知,所指的是个很简单的错误,可以在一两分钟内改好。距离现在很近的二月份,富足部许诺过(官方用语是“绝对保证”)一九八四年内不再削减巧克力定量。实际上正如温斯顿所知,这一星期过完,巧克力定量将从三十克降到二十克。需要做的,只是用一则警告代替原来的许诺,警告很可能需要在四月的某个时候降低定量。

温斯顿一处理完这几则通知,就把口述记录器记下的更正纸条别在一起放进气力输送管。然后,他用尽量像是无意为之的动作,把原来的通知和他自己所写的草稿团在一起扔进记忆洞,让火焰将其吞噬。

气力输送管通向的看不见的迷宫那里发生着什么,他并不清楚,但的确大体上知道。在把对某一期《泰晤士报》需要做的所有改正件集中到一起并做过比较后,那一期将被重印,原来那期则会被销毁,改正过的报纸被放回原来那期所在的档案。这种一刻不停的篡改步骤不仅用于报纸,还适用于书籍、期刊、小册子、宣传画、传单、电影、录音、漫画、相片——就是可以想象到的每种具有政治或意识形态重要性的印刷品或文件。每一天——几乎也是每一分钟——过去被改动得跟现在一致。通过这种方式,党所做的每项预言都一贯正确,并有文件为证,凡是与目前需要相抵触的新闻或者发表的意见,都不允许在档案中存在。所有的历史都是可以多次重新书写的本子,只要需要,随时可以擦干净重新书写。行为一旦完成,无论怎样都不可能证明发生过任何篡改之事。在档案司人数最多的处里——其人数比温斯顿所在的处要多得多——那些人的唯一职责,就是追查并收回所有不合时宜,因而需要被销毁的书籍、报纸和其他文件。因为政治结盟的变化或者老大哥的预言出错,有许多期《泰晤士报》可能已被篡改达十几次,但档案里的日期却仍是原来的,也不存在与其矛盾的其他报纸。书籍也被一遍遍收回并重写。无一例外地,重新发行时不会承认做过任何改动。甚至在温斯顿收到并在处理完之后被一律销毁的文字指令上,也不会说明或暗示要进行伪造活动,提到的总是笔误、错误、错印或错误引用,为准确起见,需要对其进行改正。

但实际上——他在重新调整富足部的数字时想——那根本算不上伪造,无非是用一句胡话代替另一句胡话。他所处理的绝大多数材料跟现实世界毫无关联,甚至不具有某个赤裸裸的谎言与现实世界之间的那种关联。修改前和修改后的统计数字都是异想天开的产物,绝大多数情况下,那些数字都是指望你在脑子里杜撰出来的。例如,富足部预测本季度的靴子产量为一亿四千五百万双,而实际产量为六千两百万双,但温斯顿在重写预测数字时,将其降至五千七百万双,这样就可以照例声称超额完成定额。可是无论如何,六千两百万或五千七百万或一亿四千五百万跟真实数字比起来,在离谱程度上都是一样的,很有可能一双靴子也没有生产出来,更有可能的是谁也不知道生产了几双,更不用说关心了。你所知道的,只是每季度在纸上生产出天文数字的靴子,而在大洋国,可能一半人都打着赤脚。每一类被记录下来的事实都是如此,无论重要与否。一切退色成了一个影子世界,到最后,连年份也变得不确定了。

温斯顿扫了一眼大厅。坐在对面小隔间里的,是个长相谨慎、下巴微黑的矮个男人,名叫狄洛森。他在不紧不慢地工作着,膝盖上放了张叠起来的报纸,嘴巴离口述记录器的话筒很近。他的样子像是尽量不让别人听到他所说的话,除了电屏。他抬起头,眼镜向温斯顿的方向敌意地反了一下光。

温斯顿对狄洛森了解极少,不知道他干的是什么工作。档案司的人不怎么谈论他们的工作。那条长长的、没有窗户的大厅里有两列小隔间,总是能听到纸页的沙沙声和对口述记录器说话的嗡嗡声。在那些小隔间里工作的人们中,有十几个温斯顿连名字也不知道,虽然他也能在走廊里看到他们来去匆匆,或者在开两分钟仇恨会时挥舞双手。他知道隔壁小隔间里,那个黄红色头发的矮个女人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地工作,只是从报章上查找并删去已被蒸发掉的、因而被认为从未存在过的人们的名字。安排她做这种工作正合适,因为她自己的丈夫几年前就被蒸发掉了。在隔了几个小隔间的那一间工作的,是个性情温和、样子窝囊、心不在焉的家伙,名叫安普福斯,他耳朵上的汗毛长得很浓密,在把玩押韵和格律方面天分惊人。他的工作是为在意识形态方面有违碍之处,但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需要保留在选集中的诗歌创作出篡改版本——他们称为定版本。这间大厅和在此工作的五十个左右的工作人员仅仅是某处下面的一个科,是档案司庞大而复杂的机构中的一个细胞而已。往上往下,有一群群工作人员在干着种类多得无法想象的工作。有一些大型印刷厂,配有助理编辑、排版专家和一些制作假照片的设备精密的照片室;有电屏节目科,其中有工程师、制作人和许多演员,这些演员之所以被特别挑选出来,是因为他们有模仿别人说话的技巧;还有许多提供咨询的工作人员,他们的工作,只是列出应当被收回的书籍和期刊清单;有巨大的仓库以存放篡改过的文本,还有看不见的炉子用来焚毁原件。在某个地方,有一些不知其名的头头脑脑,他们制定政策,确定过去的这部分需要保留,那部分需要伪造,另外的部分要完全清除,使其不复存在。

说到底,档案司本身仅是真理部的一个部门而已。真理部的主要工作不是重建过去,而是向大洋国公民提供报纸、电影、课本、电屏节目、比赛、小说——也就是每种可以想象到的信息、指示或娱乐,从雕像到标语,从抒情诗到生物学论文,从小孩子用的拼写书到新话词典。真理部不仅要满足党的各种各样的需求,而且在较低层次上为了服务群众,各种工作也在全力进行着。有一系列的司负责群众文学、音乐、电影、戏剧以及一般娱乐,在这里制造出垃圾报纸,除了体育、罪案、占星学几乎别无其他。还有内容耸人听闻的五分钱一本的中篇小说和色情电影。另外还有些伤感歌曲,完全是通过一种名为作曲机的特制搅拌机以机械方法谱写出来的。甚至有整整一个科——新话名字是“色情科”——从事最粗俗的色情作品的创作,发行时用的是密封包装,连党员——除了参与制作的党员——也不允许阅读。

温斯顿工作时,有三则通知从气力输送管里滑了出来,不过都是些简单的事情,两分钟仇恨会开始之前就处理完了。仇恨会结束后,他回到小隔间,从架子上取下新话词典,把口述记录器推到一边,擦了擦他的眼镜,然后开始着手干这天上午的主要工作。

温斯顿生活中的最大乐趣来自他的工作,多数都是枯燥的常规工作,但其中也有一些困难而且复杂,能让人像解数学难题一样沉浸其中——那是些精细的伪造工作,除了对英社原则的了解,以及对党希望你写什么有所估计之外,别无其他指南。温斯顿擅长做这种事,有时,他甚至受命修改《泰晤士报》的头版文章,那完全是用新话所写的。他展开早些时候放在一边的通知,其内容是这样的:

泰晤士报3.12.83bb当日指示加加不好提到非人重写登档前提交

这则通知用旧话(或标准英语)可以这样写: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日的《泰晤士报》对老大哥当日指示的报道极其不妥,其中提到不存在的人。全部重写并在放入档案前把草稿提交上一级。

温斯顿通读了一遍那篇违碍文章。老大哥的当日指示似乎主要为表彰一个名为FFCC的机构的工作,该机构负责向水上堡垒里的水兵提供香烟及其他改善生活条件的用品。某位名叫威瑟斯的同志——他是内党要员——特别被点名并授予奖章,即二等卓越功勋奖章。

三个月后,FFCC突然被解散,原因不得而知。可以猜到的是威瑟斯及其同僚如今失宠了,但这件事未曾在报刊或电屏上报道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因为政治犯通常不加审判,甚至通常也不会被公开批判。在牵涉到成千上万人的大清洗运动中,叛国者和思想犯被公审,他们在卑躬屈膝地坦白罪行后被处决,但那只是几年才来一次,而且是特地做给人看的。更常见的是,党所不满的人只是失踪了,此后再无消息,从未有人知道他们被怎么样了。有些情况下,他们可能根本没死。不包括他的父母,温斯顿自己就认识可能有三十个左右先后失踪的人。

温斯顿用回形针轻轻刮着鼻子。对面小隔间里,狄洛森同志仍在诡秘地向口述记录器弯着身子。他把头抬起一会儿,眼镜片又是敌意地反了一下光。温斯顿琢磨狄洛森同志做的是不是跟他一样的工作,完全有可能,像这种棘手工作永远不会单独交给一个人去做。另一方面,把它交给一个委员会去做,就等于公然承认进行伪造工作。很有可能有多达十几人这时正在编写老大哥实际讲话的相反版本。不久,内党里的某位高参会选择这个或那个版本,对之进行再编辑。接着进入必要的相互参照的复杂程序。最后被选中的谎言将被载入永久档案,并成为事实。

温斯顿不知道威瑟斯为何失宠,也许是因为腐败或无能,也许老大哥只是除掉一个过于受欢迎的下属,也许威瑟斯或者他身边的某人被怀疑有异端倾向,要么也许——这最有可能——此事之所以发生,无非是因为清洗和蒸发是政府机制中的必要部分。通知中唯一一条真正的线索是“提到非人”,说明威瑟斯已经死了。人们被逮捕时,你不能每次都假定是这种情况,有时候他们会被释放,并在被处决前享有多达一两年的自由。有那么很少几次,某个被认为已死了很久的人在一次公审时,像鬼魂一样现了身,几百人因为他的证词受到株连,然后他再次消失,这次是永久的。但威瑟斯已是个“非人”,他不存在,他从未存在过。温斯顿想好了,单是改变一下老大哥讲话的倾向还不够,最好让其谈及跟原来的讲话主题毫无联系的事情。

他可以把讲话变成常见的对叛国者和思想犯的谴责,不过那有点过于明显,而生编出一次前线的胜利,或是第九个三年计划中成功超额生产,又可能把档案弄得太复杂,那需要的是完全异想天开地编造。突然,他脑子里冒出似乎是现成的某位奥吉维同志的形象,他最近英勇牺牲在战场上。有时老大哥在所发出的每日指示中,纪念某个地位低下的普通党员,他的生和死被认为是学习的榜样。这一天他会纪念奥吉维同志,几行印刷字和几张伪造的照片将让他马上实有其人。

温斯顿想了一会儿,然后将口述记录器拉向自己,开始以老大哥的熟悉风格口授:既是好战的又是迂腐的,而且因为用了先提出问题,接着马上回答的招数(“同志们,从这件事中我们得到什么教训呢?这个教训——就是英社的基本原则——这个……”等等,等等),很容易模仿。

三岁时,奥吉维同志除了一面鼓、一挺冲锋枪、一个直升飞机模型,不玩别的玩具。六岁时——提前了一年,属破格——他加入侦察队。九岁时,他当上了中队长。十一岁时,他偷听到他叔叔的谈话似乎具有犯罪倾向,就去思想警察那里把他叔叔告发了。十七岁时,他是青少年反性联盟的地方组织者。十九岁时,他设计的一种手榴弹被和平部采用,首次试用就炸死三十一个欧亚国的战俘。二十三岁时,他在战斗中失踪。他带着重要公文飞越印度洋时,被敌方喷气机追击。他把自己和机关枪绑在一起,跃出直升飞机跳进大海。带着公文——老大哥说这个归宿让人想起来不能不羡慕。对奥吉维同志一生的纯洁和心无杂念,老大哥还另外提了几句。他烟酒不沾,除了每天在健身房度过一小时,别无任何消遣。他发誓要过独身生活,认为结婚及照顾家庭跟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尽职尽责的生活相矛盾。除了英社的原则,他跟别人无话可谈。生活中除了打败欧亚国的军队和深挖出间谍、破坏分子、思想犯以及所有叛国者,别无其他内容。

温斯顿对要不要授予奥吉维同志卓越功勋奖章犹豫不决,最后决定不授予,因为那会导致不必要的相互参照的工作。

他又扫了一眼坐在对面小隔间里的那位竞争者,似乎有什么让他很肯定地知道狄洛森正在忙碌的工作跟他的一样。无法查明最后会用谁的工作成果,不过他确信无疑会是他的。奥吉维同志,一小时前还未被想象出来,现在已是实有其人。温斯顿突然想到,死人可以被创造出来,活人却不行,这称得上是一桩奇事。奥吉维同志,现实中从未存在过,如今却存在于过去。一旦伪造行为被忘掉后,他能像查理曼大帝或恺撒大帝那样实实在在地存在,而且有同样的证据可以证明。

《一九八四》:第一部 第三章

《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是英国左翼作家乔治·奥威尔于1949年出版的长篇政治小说。在这部作品中奥威尔刻画了一个令人感到窒息的恐怖世界,在假想的未来社会中,独裁者以追逐权力为最终目标,人性被强权彻底扼杀,自由被彻底剥夺,思想受到严酷钳制,人民的生活陷入了极度贫困,下层人民的人生变成了单调乏味的循环。这是一部伟大的政治寓言。1984年的世界被三个超级大国瓜分,三个国家之间战争不断,国家内部社会结构被彻底打破,均实行高度集权统治,以改变历史、改变语言、打破家庭等极端手段钳制人们的思想和本能,并用高科技手段监视控制人们的行为,以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和对国内外敌人的仇恨维持社会的运转。

第一部 第三章

温斯顿梦到了他的母亲。

他想,母亲失踪时,他肯定有十岁或十一岁了。她有一头漂亮的金发,是个身材高大、姿态优美的女人。她说话很少,动作缓慢。对父亲,他的记忆更为模糊,只记得他又黑又瘦,总穿着整洁的深颜色衣服(温斯顿特别记得他父亲的鞋子鞋底很薄),戴着眼镜。显然,他们两人一定是在五十年代最早几次大清洗中的某一次被吞噬的。

在梦中,他的母亲此时正坐在距他下面很深的某个地方,怀里抱着他的妹妹。他对他的妹妹根本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她是个长得很小、身体虚弱的小孩,总是不出声,长着一双警觉的大眼睛。她们两人都抬头看着他,她们是在地下的某个地方,例如说井底或者很深的墓穴里——然而是那种虽然已经在他下面很深,却仍在往下坠落的地方。她们在一艘正下沉的船上的大厅里面,透过颜色逐渐变深的水看着他。大厅里仍有空气,她们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她们,但她们仍一直往下沉,往绿色的深处沉去。再过一会儿,绿色的水定会让她们永远消失。他在有光有空气的地方,她们正被死亡吞噬,而她们之所以在那里,是因为他在上面。他明白这一点,她们也明白,他也能从她们的脸上看出她们明白这一点。无论脸上还是心里,她们都毫无责备之意,只是明白她们必须死,以使他可以继续活下去,这也是事情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他在梦中明白,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母亲和妹妹的生命是为了他而牺牲的。有这样一种梦,在保留典型梦境的同时,人的思维活动仍继续进行。梦里会意识到一些事实及想法,醒后觉得那些事实及想法似乎依然新颖而且珍贵,这个梦就是这样。这时,温斯顿突然想到,他母亲在差不多三十年前的死是悲剧,令人悲痛,如今这种死法已经不可能。他意识到悲剧只属于遥远的旧时代,在那个时代,仍然存在隐私权、爱和友谊,家人之间互相扶持,不用问为什么。想起母亲令他心如刀绞,因为她至死都爱他,而他当时年龄太小,太自私,不懂得以爱回报爱,而且不知何故——他不记得为什么——她为一种忠诚的概念而牺牲,那种忠诚属于个人,不可改变。他认识到这类事情不可能发生在今天。今天有恐惧、仇恨和痛苦,但情感失去了高尚性,不再有深沉或者复杂的悲哀。所有这些,他好像都从他母亲和妹妹那睁大的眼睛里看出来了,那两双眼睛正透过绿色的水看着他,在几百英寻以下,而且还在往下沉。

突然,他站在平整而且富有弹性的草地上。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斜阳将这片土地镀上金色。他此时看到的景色经常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以至于他从来拿不准是否在现实世界里见过。醒后回想时,他称之为黄金乡。那是个被野兔啃咬的老草场,一条步行小径蜿蜒穿过,鼹鼠丘处处可见。在草场对面参差不齐的树篱那边,榆树枝在和风中极其轻微地晃动,树叶只是抖动着,很厚实的一大团一大团,像女人的秀发。在近在咫尺的某处,虽然看不见,有条缓缓流动的清澈溪流。那里,在柳树下方,鲮鱼在池塘里游着。

那个黑头发女孩穿过草场向那几棵柳树走去,似乎是仅仅手一动,就脱下衣服并高傲地扔到一旁。她的躯体洁白光滑,然而丝毫未能引起他的欲望,他确实几乎没看她。那一刻,他心里最强烈的感情,是对她把衣服扔到一旁这一动作的钦佩之情。这个动作优雅而随便,好像摧毁了整整一种文化和思想体系,似乎单是手臂的一个漂亮无比的动作,就能横扫老大哥、党和思想警察于无形。同样,那个动作也属于遥远的旧时代。温斯顿醒来时,嘴里还在念叨“莎士比亚”。

电屏发出一声刺破耳膜的哨音,并以同一调子持续了半分钟。那时是七点十五分,是办公室工作人员的起床时间。温斯顿挣扎着起了床——他光着身子,因为一个外党党员每年只有三千张配给券,一套睡衣就需要六百张——抓起搭在椅子上的一件肮脏的背心和一条短裤。三分钟后是体操时间。就在此时,他因为一阵猛烈的咳嗽而弯下身子,几乎每天起床后,他都要这么咳上一阵子。咳嗽完全清空了他的肺部,以致他需要仰面躺下并喘半天气后才能正常呼吸。他的静脉因为咳嗽用力而胀粗,静脉曲张的溃疡处又痒起来。

“三十到四十年龄组!”一个女人刺耳的声音像狗叫一样,“三十到四十年龄组!请站好位置!三十到四十年龄组!”

温斯顿一跃而起,在电屏前立正站好。电屏上已经现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图像,尽管很瘦,却肌肉发达,穿的是束腰外衣和帆布运动鞋。

“伸曲胳膊!”她厉声喊道,“一起跟我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快点,同志们。拿出点儿精神!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咳嗽发作时造成的痛苦没能将梦境留下的印象消除干净,做操时的节奏运动又多少把那个印象恢复了一点。他把胳膊机械地挥前挥后,脸上挂着十分快乐的表情——这种表情被认为是做体操时合适的表情——的时候,他尽力回想童年早期那段模糊时期。非常困难,五十年代后期再往前的一切记忆都淡化了。当可资参考的外部档案不复存在,甚至你自己的生活都不再清晰时,你所记得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很可能根本从未发生过,你记得事情的细节,却无法重温那种气氛。还存在一些很长的空白期,根本不记得其间发生过什么事。那时候的一切都不一样,甚至国家的名字和在地图上的形状都跟现在不一样。例如,第一空域当时并不这么叫,而是叫英格兰或者不列颠。不过伦敦一直就叫伦敦,温斯顿对此很有把握。

温斯顿记不清楚什么时候他的国家不是处于战争状态,不过在他童年时,显然有过相当长一段和平时期,因为他的早期记忆片段之一是关于某次空袭的,它似乎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也许是原子弹炸了科尔彻斯特那次。他不记得那次空袭本身,但记得父亲紧攥着他的手往下走啊走啊,走到一个在地下很深的地方,绕过一圈又一圈螺旋状楼梯。最后,他累得走不动了,呜呜哭了起来。他们只得停下来休息一下。他的母亲精神恍惚、动作迟缓,远远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他的妹妹——也许那只是个装着毛毯的包袱,他不能肯定当时他妹妹是否已经出生。最后,他们到了一个人声嘈杂、拥挤不堪的地方。他意识到那是地铁站。

铺着石头的地板上坐满了人,另外有些人一个挨一个坐在铁制铺位上,是上下铺。温斯顿和父母在地板上找到一块地方,他们旁边是一个老头儿和一个老太太,他们挨着坐在一个铺位上。那个老头儿穿了身质地不错的黑色套装,花白头发,头顶偏后处戴着一顶黑布帽子。他脸色通红,蓝眼睛里噙着泪水。他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杜松子酒味,似乎他皮肤上冒的是酒而不是汗,也让人想象他眼里涌出的纯粹是酒。虽然他稍微有点醉了,但他同时还在为某件真实而无法忍受的事情伤心。温斯顿以他小孩子的理解方式,明白刚刚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无法原谅、无法补救的事情。似乎对他来说,他也知道那是什么事:一个被老头儿爱着的人——也许是他的小孙女——被炸死了。每隔几分钟,那个老头儿都要重复说:

“我们不该信任他们。我不是说过了吗,孩子他妈?这就是信任他们的下场,我早说过了,我们不该信任那些混蛋。”

但温斯顿想不起来他们不该相信的,是哪些混蛋。

差不多从那时起,战争的确一直在持续,不过严格说来,它并非一直是同一场战争。在他的童年时代,伦敦就有过街头混战,持续好几个月。他对某些方面记得很清楚。然而要想描述那一段的整个历史,或是说出某个时间谁跟谁在打仗,则完全不可能,因为没有任何文字档案,也没有任何讲话里提到除了目前的盟国之外是否还有过别的盟国。例如当前,在一九八四年(如果这一年是一九八四年),大洋国在跟欧亚国打仗,跟东亚国结盟。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讲话里,从未有人承认三大国之间有过战争或者结盟的其他组合方式。事实上,温斯顿清清楚楚记得大洋国跟东亚国作战、跟欧亚国结盟只是四年前的事情。但这只是他碰巧暗中知道的事,这是因为他对自己记忆的控制并未达到要求。官方说法是从未发生过改换盟国的事,大洋国在跟欧亚国打仗——因此大洋国一直在跟欧亚国打仗,目前的敌国总代表着绝对的邪恶,因而过去或者未来与其达成任何协议都是不可能的。

他将肩膀尽力往后展时(手放在臀部,腰部以上的躯体做旋转运动,这被认为对背部肌肉有好处),他第一万次想到令人恐惧的是,这有可能全是真的。如果党能插手过去,说这件事、那件事从未发生过——那不是肯定比仅仅拷打和死刑更可怕吗?

党说大洋国从未跟欧亚国结过盟,而他温斯顿知道短短四年前,大洋国在跟欧亚国结盟。但这种信息存在于何处?仅仅在他自己的意识里,而不管怎样,这种意识肯定不久将被消除。如果其他所有人都接受了党强加的谎言——如果所有档案上都记录着同样的说法——那么谎言就会进入历史并成为事实。“谁掌握历史,”党的标语这样说,“谁就掌握未来;谁掌握现在,谁就掌握历史。”但是过去——即使其性质可以被篡改——从来没被篡改过,现在什么是真实的,永远都真实。很简单,需要的只是不间断地一次次战胜自己的记忆。“现实控制”,这是他们的说法,在新话里叫“双重思想”。

“稍息!”女教练大声喊道,语气稍微和气了一点。

温斯顿把手垂到身边,缓慢地将肺部又吸满空气,他的大脑滑向一个双重思想的迷宫世界。知道又不知道;明白全部事实,却说着精心编造的谎言;同时拥有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一方面知道两者之间的矛盾,一方面又两者都相信;利用逻辑来反逻辑;一方面批判道德,一方面又自认为有道德;相信不可能有民主,另一方面又相信党是民主的保卫者;忘掉一切需要忘记的,然后随时在需要记起时再回想起来,接着马上再忘掉——最重要的是,对这个过程本身,也要照此处理。最奥妙之处在于:要清醒地诱导自己进入不清醒状态,然后再次意识不到刚刚对自己实行的催眠行为。甚至理解“双重思想”这个词,也要用到双重思想。

女教练又叫他们立正。“现在看看我们中间谁能摸到脚趾!”她热情洋溢地说,“请把上身往下弯,同志们。一、二!一、二……”

温斯顿很讨厌做这节练习,这让他从脚后跟到臀部一路剧痛上去,而且经常以咳嗽再次发作而结束。他原先在沉思时所感到的多少算是愉快的心情完全没有了。他想到过去岂止被篡改,实际上是被消除了,原因在于,当除了自己的记忆别无任何档案存在时,你又怎能确定一件事情,即使它显而易见?他努力回忆他首次听说老大哥这个名字是在哪一年,觉得肯定是在六十年代的某一年,然而想确定究竟在哪一年却无法办到。当然,在党史里,老大哥从革命最早期就是党的领袖和保卫者。他最早建立功勋的时间一直在被逐渐往前推,一直推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三四十年代。当时资本家仍然戴着奇特的圆筒形礼帽,乘坐锃亮的豪华汽车或者有玻璃拉窗的马车来回于伦敦街头。这种传说有几分属实、又有几分凭空杜撰不得而知。温斯顿甚至不记得党本身成立于哪一年,他不认为他在六十年代之前就听说过“英社”这个词,然而有可能它以旧话词形——即“英国社会主义”——在那之前就流行开来。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然而确实,有时候你能指出什么话绝对是谎言。例如,在党的历史书上,声称是党发明了飞机,可是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有飞机了。但你什么都无法证明,从未有过任何证据。他一辈子里只有一次手里拿到过确凿无疑的文件证据,可以证明某件历史事实是伪造的。那一次——

“史密斯!”电屏里那个泼妇般的声音尖声喊道,“六〇七九号史密斯·W!对,说你呢!请把身子弯低一点!你可以做得更好,你没努力!请弯低一点!这样还好点,同志。现在全体注意,稍息,看着我。”

温斯顿全身一下子冒出一阵热汗。他保持着完全不可解读的表情,永远别表现得沮丧!永远别表现出憎恨!眼神的一闪,就可能暴露自己。他站在那里看着女教练把手举过头顶,然后——不能说是很优雅,但特别灵巧利索——弯下身子并把手指第一关节垫到了脚趾下面。

“嘿,同志们!这就是我希望看到你们做到的。再看我做一次。我三十九岁了,还生了四个孩子。看着我。”她又弯下身子,“你们看我的膝部没有弯曲,你们努力的话都能做到。”她在直起身子后又说:“凡是年龄四十五岁以下的人,都完全能摸到脚趾。我们并非每个人都有幸在前线打仗,但至少我们能做到保持身体健康。想想我们在马拉巴尔前线的小伙子!还有在水上堡垒的水兵!想想他们要忍受什么!现在再试一次。好点了,同志,好得多了。”她又对温斯顿鼓舞道,温斯顿这时把身子猛地往下一弯,两手成功地摸到了脚尖,膝部也没弯。这是几年来的第一次。

《一九八四》:第一部 第二章

《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是英国左翼作家乔治·奥威尔于1949年出版的长篇政治小说。在这部作品中奥威尔刻画了一个令人感到窒息的恐怖世界,在假想的未来社会中,独裁者以追逐权力为最终目标,人性被强权彻底扼杀,自由被彻底剥夺,思想受到严酷钳制,人民的生活陷入了极度贫困,下层人民的人生变成了单调乏味的循环。这是一部伟大的政治寓言。1984年的世界被三个超级大国瓜分,三个国家之间战争不断,国家内部社会结构被彻底打破,均实行高度集权统治,以改变历史、改变语言、打破家庭等极端手段钳制人们的思想和本能,并用高科技手段监视控制人们的行为,以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和对国内外敌人的仇恨维持社会的运转。

第一部 第二章

抓到门把手时,温斯顿看到自己把日记摊开放在桌子上,上面写的全是“打倒老大哥”,字体之大,几乎从房间这头望去也能认出。此事做得蠢不可及,但他意识到那是因为就算在最仓皇失措的时刻,他仍不想在墨迹未干时合上本子,以致弄脏那细腻的纸张。

他吸了口气,打开房门,心头马上荡漾起如释重负的暖意。站在门外的是个脸色苍白、萎靡不振的女人,头发稀疏,脸上满是皱纹。

“哦,同志,”她用一种悲悲切切的疲惫声音说,“我就觉着听到您进房间了,您看能不能过来看看我家厨房的水池?塞住了,还有——”

那是帕森斯太太,是同一层楼一个邻居的妻子。(党多少反对用“太太”这个词,应该称每个人为“同志”,但人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对某些女人使用这个词。)她是位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样子却老得多。她给人一种印象,即她脸上的皱纹里藏有灰尘。温斯顿跟随她顺过道走过去。这种业余维修工作几乎成了每天必做的烦心事。胜利大厦是幢老公寓楼,建于一九三〇年左右,正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灰泥经常剥落。每逢严寒,水管都会爆裂;每逢下雪,屋顶都会漏水。供暖系统如果不是为了节约而完全关掉,就是只开一半蒸汽量。维修的事如果不想自己动手,就得向某个高高在上的委员会提出申请。然而就连换块窗玻璃这种事,该委员会甚至很可能拖上两年才会批准。

“当然是因为汤姆不在家。”帕森斯太太含含糊糊地说。

帕森斯家的公寓比温斯顿住的要大一些,是另一种形式的肮脏。每样东西都有种被击打和践踏过的痕迹,似乎刚有一头凶猛的动物造访过。体育用品——曲棍球棒,拳击手套,一个踢爆了的足球,一条翻过来的有汗味的短裤——全放在地板上,桌子上还有一堆脏碟子和折了角的练习簿。墙上是几面青年团和侦察队的鲜红旗帜,还有张老大哥的巨幅宣传画。那里跟整幢楼一样,常有一股煮卷心菜的气味,但还是掩不住一股更为浓烈的汗臭味,那汗味——一闻可知,只是难以说明白怎么会那样——来自另外一个当时不在场的人。另一间房间里,有谁在用梳子和一片草纸吹着,想跟电屏里仍在播放的军乐声合上拍。

“是孩子们,”帕森斯太太说着有点忧虑地往门口看了一眼,“他们今天没出去,当然——”

她有个习惯,就是话只说一半。厨房水池里发绿的脏水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气味比煮卷心菜味还要难闻许多。温斯顿跪下来查看水管的曲颈接口。他很不愿意动手干这种活,也很不愿意弯下身子,那样总能让他咳嗽起来。帕森斯太太帮不上忙,在旁边看着他。

“当然,汤姆在家的话,他一会儿就能弄好。”她说,“他喜欢干这个,他的手总是很巧,汤姆真的是。”

帕森斯是温斯顿在真理部的同事,他长得有点胖,是个蠢不可及的活跃分子,一腔弱智的热情——是那种完全听话、忠心耿耿、乏味无趣的人,党的稳固统治对这种人的依赖有甚于对思想警察。他三十五岁,前不久才很不情愿地被青年团赶出来,而早在升上青年团之前,他在规定年龄已满后仍赖在侦察队多待了一年。他在部里担任某个次要职务,智力方面无要求,但另一方面,在体育委员会和别的负责组织集体远足、自发游行、节约运动和义务劳动的委员会里,他可是个重要人物。抽烟斗的间隙,他会语气平静然而带着自豪地告诉你,过去四年里,他每晚必到集体活动中心。他走到哪儿,就把一股强烈的汗味带到哪儿——那可以是他精力充沛的一个并非有意为之的佐证——甚至在他走后仍经久不散。

“你们家有没有扳手?”温斯顿问道,一面摸索曲颈接口的螺帽。

“扳手,”帕森斯太太说,马上变得有气无力,“我不知道,说不准。也许孩子们——”

随着一阵噔噔的靴子响和又一声吹梳子的声音,孩子们冲进起居室。帕森斯太太拿来了扳手。温斯顿把水放掉,忍着作呕取出一团堵塞了水管的头发。他用水龙头的冷水尽量把手指洗干净,然后回到了另一间房间。

“举起手来!”一个气势汹汹的声音大叫道。

一个漂亮却面目冷酷的九岁男孩从桌子后面跳出来,手持一把玩具自动手枪向温斯顿比画着,比他小两岁左右的妹妹也拿一块木头做着同样的动作。他们两个都穿着灰衬衫、蓝短裤,戴着红领巾。那是侦察队的制服。温斯顿把手举过头顶,然而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男孩的动作恶狠狠的,感觉不完全是闹着玩。

“你这个卖国贼!”男孩大叫道,“你这个思想犯!你这个欧亚国的间谍!我要毙了你!我要蒸发你!我要把你送到盐场去!”

突然,他们两个开始围着他跳跃,嘴里还喊着“卖国贼”和“思想犯”。小女孩的一招一式都在模仿她哥哥。他们就像不久便会长成食人兽的老虎崽子一样嬉戏着,不知怎的,那有点令人恐惧。男孩的眼里,有种狡猾而残忍的神色。另外很显然,他想对温斯顿又踢又打,而且也意识到自己很快就到能做这种事的年龄。幸好他手里握的不是一支真正的手枪,温斯顿这样想。

帕森斯太太的眼睛不安地在温斯顿和自己的孩子之间扫来扫去。在起居室较亮的光线下,他注意到她脸上的皱纹里真的有灰尘,觉得颇为有趣。

“他们闹得真厉害,”她说,“因为不能去看绞刑,所以不高兴。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忙得没时间带他们去,汤姆又不能按时下班回家。”

“为什么我们不能去看绞刑?”男孩用他的特大嗓门嚷嚷。

“我要看绞刑!我要看绞刑!”小女孩还在蹦来跳去地喊。

温斯顿想起来了,有几个欧亚国的俘虏因为犯了战争罪,将于这天晚上在公园被处以绞刑。这种事情每月进行一次,是大家都想一睹的盛事。小孩子总闹着要大人带他们去看。他向帕森斯太太告了别,就往门口走去,但在过道上还没走几步,就有什么东西打中他的脖根,让他疼痛难忍,好像有根烧得通红的铁丝戳了进去。他一转身,刚好看到帕森斯太太拉着儿子进了房门,男孩正往口袋里装起一把弹弓。

“戈斯坦因!”男孩被关进门时吼了一嗓子,然而让温斯顿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女人发灰的脸上那种无助而惊骇的神情。

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他快步走过电屏,又坐在那张桌子面前,手还在揉脖子。电屏已经停止播放音乐。一个吐字清晰、代表军方的声音正以狂喜的语气描述新浮动堡垒的武器装备,该堡垒不久前在冰岛和法罗群岛之间的地方下锚。

他想,养那样的孩子,那个可怜的女人过的一定是提心吊胆的生活。再过一两年,他们会日夜监视她,以图发现任何异端思想的征兆。如今,几乎所有孩子都是可怕的。最糟糕的是通过侦察队这种组织,他们被系统化改造成无法管教的小野人,然而又不会在他们身上产生对党的纪律的反抗倾向。恰恰相反,他们崇拜党以及与党有关的一切。唱歌,列队前进,打旗帜,远足,拿木头步枪操练,喊口号,崇拜老大哥——对他们来说,都属于光荣之事。他们所有的残暴都是对外的,针对国家的敌人、外国人、叛国者、破坏分子、思想犯等。年过三十的人会害怕自己的孩子,这几乎已经变成一种普遍现象。很合理的是,《泰晤士报》几乎每星期都会登出一篇文章,关于某个偷听别人说话的小告密者——一般用的是“小英雄”这个词——如何无意听到父母的某句不敬言论,然后去思想警察那里告发的事迹。

弹弓子造成的刺痛逐渐消退了。他心不在焉地拿起钢笔,拿不准还能不能想到更多东西可写。突然,他又想起了奥布兰。

几年前——有多久?一定有七年了——他梦到他正在穿过一间漆黑的房间,有个坐着的人在他走过时说:“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见面。”说这句话的语气很平静,几乎是家常的,是个陈述句,不是命令句。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走着。奇怪的是在当时,在梦里,这句话并未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只是在后来,那句话似乎逐渐具有了意义。他现在记不清楚他第一次见到奥布兰是在做那个梦之前还是之后,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第一次辨认出那是奥布兰的声音。但是不管怎样,他的确辨认出来了,在黑暗中跟他说话的是奥布兰。

温斯顿从来没有把握——甚至在这天上午看到他的眼神一闪之后,仍然无法确定奥布兰是朋友还是敌人。但这似乎没有太大关系,他们中间有条理解的纽带,比友爱或党派之情更重要。“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见面。”他这样说过了,温斯顿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它会以某种方式实现。

电屏里的说话声暂停,一阵嘹亮悦耳的小号声回荡在不流通的空气中,然后说话声又刺耳地响起:

“注意!请注意!现在插播从马拉巴尔前线收到的新闻。我们在印度南部的部队取得了一场辉煌的胜利。我受权宣布,我们报道的此次战役将大大推动战争向结束的方向发展。现在插播新闻——”

坏消息来了,温斯顿想。果不其然,在播报完一段描述如何骇人听闻地消灭一支欧亚国军队以及毙敌、俘敌的惊人数字之后,通告就来了。从下星期开始,巧克力的定量将从每天三十克降到二十克。

温斯顿打了个嗝。酒劲正在过去,留下一种泄气的感觉。电屏里——或许为了庆祝胜利,或许为了淹没关于失去的巧克力的记忆——雄壮地奏响了《为了你,大洋国》。按说这种时候要立正,但在他目前所处的位置,电屏看不到他。

《为了你,大洋国》之后是轻松一点的音乐。温斯顿走到窗前,保持背对电屏。天气仍然寒冷而晴朗。远方某处,一颗火箭弹爆炸了,回荡起沉闷的轰鸣声。目前,伦敦每星期要挨上二三十颗火箭弹。

在下面的街上,风把破角的宣传画吹得啪啪响,“英社”一词正好时而出现,时而遮住。英社。英社的神圣原则。新话,双重思想,过去的易变性。他感觉似乎自己正在海底森林中漫步,迷失在一个怪异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中,他就是怪物。他孑然一身。过去已然死去,未来不可想象。他又怎能肯定某个活着的人是跟他站在一起的?又如何能知道党的统治不会千秋万代?像是作为回答,真理部大楼白色前墙上党的三条标语又映入他的眼帘: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二角五分钱的硬币,上面以小而清晰的字母压铸着同样的标语。硬币的另一面是老大哥的头像,即使在硬币上,那双眼睛也紧盯着你。硬币上,邮票上,书本封面上,旗帜上,还有烟盒包装上——无所不在。总是那双眼睛在盯着你,还有那声音在包围着你。不管睡觉还是醒着,工作还是吃饭,室内还是室外,洗澡还是在床上——无处可逃。除了头颅之内的几立方厘米,一切都不属于你自己。

太阳转过去了,真理部的无数窗户因为没有光线照耀而显得可怕,如同一座堡垒上的射击孔。在这座巨大的金字塔形的建筑前,他感到恐惧。它太坚固了,它无法被攻占,一千颗火箭弹也炸不掉它。他又琢磨起他是在为谁而写日记。为了未来,为了过去——为了一个可能是子虚乌有的时代。摆在他面前的不是死亡,而是毁灭。日记将被烧成灰,他自己也将被蒸发掉。只有思想警察会读到他所写的东西,然后他们会把它销毁,接着又从记忆中把它清除。当你的一切痕迹,甚至是不具名地在纸上划拉下的字迹都不可能实际存在时,你又怎能向未来呼吁?

电屏里响了十四下钟声,他必须在十分钟内离开,他一定要在十四点三十分前赶回去工作。

奇怪的是,报时钟声似乎让他换了种心情。他是个孤独的幽灵,正在讲述一个谁也不会听的真理,然而只要他说出来,那种连贯性就以某种不明显的方式保持下来。不是通过让别人听到你的话,而是通过保持清醒,将人性传统延续下去。他回到桌子前,用笔蘸了墨水写道:

致未来或过去,致思想是自由的、人们相互各异而且并非孤独生活着的时代——致事实存在不变、发生过就不会被清除的时代:

从一个千篇一律的时代,从一个孤独的时代,从老大哥的时代,从双重思想的时代——向您致意!

他已经死了,他沉思道。对他来说,好像只是现在,在开始把自己的想法系统化时,他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每个行动的结果都包含于行动本身。他写道:

思想罪并不导致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

现在他既然已经自认死定了,保持尽量久地活着就变得重要。他右手有两个指头沾上了墨水,一点没错,这就是可能暴露自己行为的细节。部里某个爱打听的狂热分子(很可能是个女人,像那位黄红色头发的矮个子女人或是小说司里那个黑头发女孩)也许会琢磨他为什么在午餐休息时间写东西,为什么要使用一杆老式钢笔,在写些什么——然后暗示有关部门注意。他到厕所里小心翼翼地用粗砂般的黑褐色肥皂将手指擦洗干净。这种肥皂能像砂纸一样打磨你的皮肤,因此用来洗掉墨迹倒挺合用。

他把日记放进抽屉,要想藏起它纯属徒劳,但他至少可以确认是否已被发现有这么一本日记。夹根头发就太明显了。他用指尖夹起一粒能辨认出的白色灰尘放在封面一角。有人动本子的话,它肯定会被抖掉。

《一九八四》:第一部 第一章

《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是英国左翼作家乔治·奥威尔于1949年出版的长篇政治小说。在这部作品中奥威尔刻画了一个令人感到窒息的恐怖世界,在假想的未来社会中,独裁者以追逐权力为最终目标,人性被强权彻底扼杀,自由被彻底剥夺,思想受到严酷钳制,人民的生活陷入了极度贫困,下层人民的人生变成了单调乏味的循环。这是一部伟大的政治寓言。1984年的世界被三个超级大国瓜分,三个国家之间战争不断,国家内部社会结构被彻底打破,均实行高度集权统治,以改变历史、改变语言、打破家庭等极端手段钳制人们的思想和本能,并用高科技手段监视控制人们的行为,以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和对国内外敌人的仇恨维持社会的运转。

第一部 第一章

这是四月里的一天,天气晴朗却又寒冷,时钟敲了十三下。温斯顿·史密斯快步溜进胜利大厦的玻璃门。他低垂着头,想躲过阴冷的风,但动作还是不够快,没能把一股卷着沙土的旋风关到门外。

门厅里有股煮卷心菜和旧床垫的气味。门厅那头钉着一张彩色宣传画,大得不适合钉在室内,上面只有一张巨大的面孔,宽度超过一米。那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蓄着浓密的黑色八字胡,面相粗犷而英俊。温斯顿朝楼梯走去。想坐电梯是没希望的,即使在情形最好时也很少开。目前白天停电,这是为迎接仇恨周的一项节约举措。温斯顿所住的公寓在七楼,他现年三十九岁,右脚踝上方还有一处因静脉曲张形成的溃疡,所以只能缓慢地走楼梯上去,中途还歇了几次。每层楼梯正对电梯门的墙上那张有着巨大面孔的宣传画从那里凝视着它是那种设计得眼神能跟着你到处移动的肖像画。“老大哥在看着你”,下方印着这样的标题。

在公寓里,有个洪亮的声音正在念一连串数字,跟生铁产量有关。此声音来自一块长方形金属板,它像一面毛玻璃面的镜子,嵌在右墙上。温斯顿扭了一下开关,声音多少低了一点,但仍清晰可闻。这个装置(叫做电屏)的声音能调小,然而没办法完全关掉。他走到窗前。他的体形偏小,瘦弱,作为党员制服的蓝色工作服只是让他更显单薄。他长着一头浅色的头发,面色红润自然,由于寒冷的冬天刚刚过去,再加上长期使用劣质肥皂和钝头的剃须刀片,他的皮肤显得坑坑洼洼。

即使隔着关闭的窗户,仍然可以看出外面的寒意。下面街道上,小股的旋风卷动尘土及碎纸螺旋上升。虽然出了太阳,天空也蓝得刺眼,但是除了到处张贴的宣传画,似乎一切都没了颜色。那张蓄着黑色八字胡的脸从每个能望到两边的街角居高临下地盯着。正对面的房屋前面就贴了一张,印有标题“老大哥在看着你”,那双黑眼睛死盯着温斯顿。下面临街处还有另外一张宣传画,一角已破,在随风一阵阵拍打着,把一个词一会儿盖住,一会儿又展开:“英社”。远处,一架直升飞机从屋顶间掠过,像苍蝇般在空中盘旋一会儿,然后划了道弧线疾飞而去。那是警察巡逻队,正在窥视人们的窗户。但巡逻队还不足为惧,足以为惧的只是思想警察。

在温斯顿身后,电屏传出的声音仍在喋喋不休地播报有关生铁产量和超额完成第九个三年计划的消息。电屏能同时接收和发送温斯顿所发出的任何声音,只要高于极低的细语,就能被它拾音。而且不仅如此,只要他待在那块金属板的视域之内,他就不仅能被听到,而且也能被看到。当然,在具体的某一时刻,你没办法知道自己是否正在被监视。思想警察接进某条电线的频度如何以及按照何种规定进行,都只能靠臆测,甚至有可能他们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着每个人。无论如何,他们可以随时接上你那条电线。你只能生活——确实是生活,一开始是习惯,后来变成了本能——在一个设想之下,即除非你处在黑暗中,否则你所发出的每个声音都会被偷听,每个举动都会被细察。

温斯顿保持着背对电屏的姿势,这样比较安全些,不过他也知道,即使是背部,也可能暴露出什么。一公里之外是真理部,那是他上班的地方,是幢在一片不堪入目的地带拔地而起的白色大型建筑。这里——他略带几分厌恶地想道——这里就是伦敦,第一空域的主要城市。第一空域本身是大洋国人口第三大的省份。他绞尽脑汁,想找回一点童年记忆,以便让他记起伦敦是否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满眼都是摇摇欲坠的建于十九世纪的房屋,侧墙靠木头架子撑着,窗户用纸板挡着,屋顶是波纹铁皮,破旧的院墙东歪西斜。是否一直就是这样?在挨过炸弹的地方,空中飞扬着灰泥和尘土,野花在一堆堆瓦砾上蔓生,还冒出许多龌龊的聚居区,也就是鸡舍一样的木板屋。是否一直就是这样?可是没用,他想不起来:他的童年除了一系列光亮的静态画面,什么也没留下,而那些画面都缺少背景,大部分也不可理解。

真理部——用新话来说就是“真部”——跟视野中能看到的其他建筑明显不同。它是座巨大的金字塔形建筑,白色水泥熠熠发亮。它拔地入云,一级叠一级,高达三百米。从温斯顿所站的地方,刚好能看到党的三条标语,用漂亮的美术字体镌刻在真理部大楼正面: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据说真理部在地面上的房间就多达三千间,另外还有相应的地下附属建筑。此外只有三座外表及规模类似的大楼分散坐落在伦敦,周围的建筑彻底被那三座大楼比了下去,所以站在胜利大厦顶上,同时可以看到这四座大楼,分别为四个部的所在地,政府的所有职能就分工到了这四个部。真理部负责新闻、娱乐、教育和美术,和平部负责战争,仁爱部负责维持法律和秩序,富足部负责经济事务。这四个部的名称用新话来说,分别是“真部”、“和部”、“爱部”和“富部”。

仁爱部是真正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方,那里根本没有窗户。温斯顿从未去过仁爱部,也未曾进入过它的方圆半公里之内。那里闲人莫入,进去时,还要经过一段布着带刺铁丝网的错综复杂的道路、一道道钢门以及机关枪暗堡。甚至在通向它外围屏障的街道上,也有面目狰狞的警卫在转悠。他们身穿黑色制服,手持两节警棍。

温斯顿突然转过身,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从容而乐观的表情。面对电屏时,这样做是明智的。他穿过房间,走进那间很小的厨房。这个时间离开部里,就放弃了食堂的一顿午餐,他也知道厨房里除了一大块黑面包别无他物,得把它留到明天早上当早餐。他从架子上拿了个装有无色液体的瓶子,上面简单的白标签上印着“胜利杜松子酒”。如同中国的米酒,它散发的也是一股令人作呕、油一般的气味。温斯顿倒了快有一茶杯,鼓了鼓勇气,然后像喝药一样一口气灌了下去。

马上,他的脸变得通红,眼里流出了泪水。那玩意儿像是硝酸,不仅如此,喝的时候还给人一种后脑勺挨了一胶皮警棍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胃里的灼热感消退了一点,一切好像没那么难受了。他从印有“胜利香烟”的压扁了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不小心把它拿倒了,烟丝因此掉了出来。他又抽出一根,这次好了点。他回到起居室,在位于电屏左侧的一张小桌子那里坐下来。他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支笔杆、一瓶墨水和一本四开大的空白厚本子,它的封底是红色的,封面压有大理石纹。

不知为何,起居室里的电屏安装的位置不同寻常。它通常在远端的墙上,这样可以监视到整个房间,这张电屏却安在较长的那面墙上,正对窗户。电屏一侧有个浅凹处,温斯顿就坐在这里。建这幢公寓楼时,这地方很可能原意是用来摆书橱的。温斯顿坐在这个凹处,尽量把身子往后靠,这样可以保持在电屏的视域范围之外。当然,他的声音仍会被听到,不过只要待在目前的位置,他就不会被看到。他之所以想到这会儿要做的这件事,部分原因就是这房间不一般的布局。

同样让他想到做这件事的,还有他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本子,这是本异常漂亮的本子,纸质光滑细腻,因为岁月久远而变得有点泛黄。那种纸至少已经停产了四十年,因而他估计那本本子的年份远不止四十年。他在一间肮脏的小杂货铺的橱窗里看到它,那间铺子位于市内某个贫民区(究竟是哪个区,他现在不记得了),当时他马上有了种不可遏制的冲动想拥有它。党员不应该进入普通店铺(被称为“在自由市场买卖”),但这一规定未被严格执行,因为许多东西——如鞋带和剃须刀片——除非去那里,否则就买不到。他往街道左右两个方向迅速瞄了瞄,然后溜进去花两元五角钱买下了它,也没想它能派什么用场。他知错犯错地把它放在公文包里带回家,上面就算什么也不写,拥有它也算是有违原则。

他准备要做的,是开始写日记,这不算是件非法的事(没什么是非法的,因为不再有法律),然而被发现的话,有理由可以肯定惩罚会是死刑,或者至少二十五年劳改。温斯顿把钢笔尖装到笔杆上,用嘴吸掉上面的油脂。钢笔是种过时的东西,就连签字时也很少用,他偷偷摸摸、而且是费了些事才得到一杆,只是因为他感觉那种漂亮细腻的纸张配得上用真正的钢笔尖在上面书写,而不是拿蘸水笔划拉。其实他还不习惯用手写字,除了写很短的便条,他通常什么都对着口述记录器口授,对目前想做的这件事而言,当然不可能那样做。他把钢笔蘸在墨水里,然后踌躇了仅仅一秒钟。他感到全身一阵战栗,落笔是件决定性行为。他以笨拙的小字体写道: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

他往后靠着坐在那里,陷入一种完全无助的感觉中。首先,他对是不是一九八四年完全没把握,不过可以肯定是那年前后,因为他对自己是三十九岁这点很有把握,而且相信自己是出生于一九四四年或一九四五年。不过如今在确定年份时,不可能没有一两年误差。

突然,他想起一个问题,他写日记是为了谁?为了未来,为了未出生的人。他的心思围绕那可疑的年份转了一会儿,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想起新话里的“双重思想”一词。他第一次想到此举的艰巨性:你怎样去跟未来沟通?从根本上说这不可能。要么未来与现在相似,在此情况下,未来也不会听他说;要么未来跟现在不同,他的预言便将毫无意义。

他对着那张纸呆看了一会儿。电屏里已经换播刺耳的军乐。奇怪的是,他似乎不仅失去了表达自我的力量,甚至忘了他本来想说什么。在过去几周里,他一直在为这一刻做准备,从未想到除了勇气还需要别的什么。真正动笔不难,需要做的,只是将他大脑里没完没了、焦躁不安的内心独白转移到纸上就行了。这种情况实际上已经持续了好几年,然而在这一刻,就连这种独白也枯竭了。另外,那处静脉曲张的溃疡又痒得难受,可是他不敢搔,因为一搔就会红肿发炎。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面前纸上的空白、脚踝上方的皮肤痒、电屏里尖锐刺耳的音乐和喝酒造成的一丝醉意,他别无感觉。

突然,他完全是慌里慌张地写起来,但他对正在写下的东西并非全然心里有数。他用儿童式的小字体在纸上随意写着,一开始漏了大写,到最后连标点也不用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昨天晚上去看了电影,全是战争片。很好看的一部是关于一艘满载难民的船在地中海某处被轰炸的故事。观众很开心地看着一个胖男人奋力游泳逃离一架直升飞机追赶的镜头。一开始看到他像头海豚一样在水里扑腾,然后是通过直升飞机上的瞄准器看到他,接着他全身都是枪眼,他身体周围的海水都变成了粉红色,他突然沉下去,好像枪眼导致进水,观众在他下沉时大声哄笑。然后看到的是一条坐满儿童的救生艇,上面有架直升飞机在盘旋。有个可能是犹太人的中年妇女坐在船头,抱着个大约三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吓得尖叫,把头深深扎进她怀里,似乎想在她身上钻个洞而那个女人用胳膊环着他安慰他尽管她自己也已经害怕得脸色发青,她一直在尽量掩护着他似乎以为她的双臂能为他挡住子弹。然后直升飞机往他们中间投下一个二十公斤重的炸弹一道强光小艇变成了碎片。接着是个拍得很清晰的镜头是个小孩的手臂往空中飞得高高安在直升飞机前端的摄影机肯定在追着它拍从党员座位那里传来一片鼓掌声但在群众席那里有个女人突然无故喧哗起来嚷叫着说他们不该放给孩子看他们做得不对别放给小孩看直到警察去把她架了出去我不认为她会有什么事谁也不关心群众说什么群众的典型反应他们从来不会——

温斯顿停下笔,部分原因是肌肉痉挛。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的笔尖流淌出这些垃圾东西。然而奇怪的是,写这些东西时,他脑子里清清楚楚记起了另外一件事,以至于他几乎也想把它写下来。他意识到就是因为这另外一件事,他突然决定回到家里并从这天开始记日记。

如果那样模糊的一件事也能称为发生过,那么它是发生在那天上午,在部里。

当时快到十一点了,在温斯顿所在的档案司,人们开始从小隔间里往外拉椅子,摆在大厅中间,正对着大电屏,这是为两分钟仇恨会做准备。温斯顿正要在中间一排某个位置就座,有两个他只是面熟,但从未说过话的人出乎意料地来了。其中一位是个女孩,他经常在走廊里跟她擦肩而过。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在小说司工作,可能——因为她有时两手都沾着油,还拿了个扳手——她负责某部长篇小说写作机的机械维修工作。她是个样子大胆的女孩,差不多二十七岁左右,一头浓密的黑发,脸上有雀斑,动作像运动员那样敏捷。一条窄窄的鲜红色饰带——那是青少年反性同盟成员的标志——在她工作服的腰带上缠了几圈,松紧程度刚好能显现出她臀部的优美线条。从第一次看到她的那刻起,温斯顿就讨厌她,他也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她随时随地营造的那种代表着曲棍球场、冷水浴、集体远足和完全心无杂念的氛围。他几乎仇恨所有女人,特别是年轻貌美的。女人——特别是所有的年轻女人——总是党最死心塌地的信徒、轻信宣传口号的人、业余侦探和异端思想的包打听。但这个女孩给了他一种印象,就是她比绝大多数女人更加危险。有一次,他们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时,她迅速瞟了他一眼,那眼神好像刺进他体内,并注入一种黑色的恐惧感。他脑子里甚至想到,她有可能是思想警察的特务。不过事实上,这种机会微乎其微,但每次只要她在附近,仍会让他感觉特别不自在。这种感觉混合了敌意,还有恐惧。

另外一位是个男的,名叫奥布兰,是名内党党员。他的职务重要而不可测,温斯顿对其性质只是略有感觉而已。看到一名身穿黑色工作服的内党党员走过来时,椅子周围的这群人中出现了片刻的肃静。奥布兰高大结实,脖子很粗,面容粗糙,为人幽默而又冷酷。虽然外表让人望而生畏,但他的举止有一定的魅力。他有一招,就是推一推架在鼻子上的眼镜,这个动作很奇怪,能让人解除戒心——说不上为什么,但是奇怪地给人以文质彬彬的感觉。如果还有人这样想的话,这个动作也许能让人想起一位十八世纪的贵族在邀请别人用他的鼻烟。十几年来,温斯顿见到奥布兰的次数可能差不多也就是十几次。他感到奥布兰对他而言很有吸引力,不仅因为后者温文尔雅的举止与职业拳击手块头的反差让他觉得很有趣,更因为他有个秘密信念——也许根本不是信念,而是一丝希望,即奥布兰在政治正统性方面并非完美无瑕,他的表情无疑说明了这一点。话又说回来,也许他脸上表现出的根本不是非正统性,只不过是智慧。但不管怎样,从外表上看,他是那种可以谈谈心的人,如果有办法躲过电屏跟他单独在一起的话。温斯顿从未付出一点努力去证实这种猜测,确实,也没办法证实。那时,奥布兰看了一眼手表,看到马上快十一点了,显然决定留在档案司,直到两分钟仇恨会结束。他跟温斯顿坐在同一排,中间隔了几张椅子,一个黄红色头发的矮个女人坐在他们中间,她在温斯顿隔壁的小隔间工作。那个黑头发女孩正好坐在温斯顿身后。

这时,大厅那头的电屏里突然传出一阵令人难受的刺耳讲话声,如同一台巨大的机器在缺少润滑油的情况下运作时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能让人咬牙切齿、义愤填膺。仇恨会开始了。

照例,当伊曼纽尔·戈斯坦因——这个人民公敌的面孔闪现在电屏上时,观众发出此起彼伏的鄙夷之声,黄红色头发的矮个女人带着恐惧和厌恶发出一声尖叫。戈斯坦因是叛徒和蜕变者,很久以前(谁也记不清有多久)是党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几乎跟老大哥平起平坐,后来参加了反革命活动,被判处死刑,然而又神秘地逃走并藏匿起来。两分钟仇恨会的进程每天都不一样,但无一例外,每次都以戈斯坦因为主角。他是头号卖国贼,是最早破坏党的纯洁性的人,所有后来对党所犯的罪行、变节、破坏活动、异端邪说以及越轨行为都直接出自他的煽动。在某个地方,他仍活在人世并策划着阴谋:也许在大洋彼岸,在豢养他的外国主子的保护之下,也许甚至——时不时会传出这种谣言——就潜伏在大洋国本国的某处。

温斯顿感觉胸口发闷。每次看到戈斯坦因的面孔,他都会有百感交集的痛苦感觉。这是一张瘦削的犹太人面孔,头顶有一圈浓密的白头发,毛茸茸的,下巴上蓄着一小撮山羊胡——这是一张聪明人的面孔,但不知为何,从本质上让人觉得可鄙。靠近他又细又长的鼻尖处,架着一副眼镜,给人一种年迈昏庸的感觉。这是一张类似绵羊的脸,就连声音也像绵羊。戈斯坦因在一如既往地恶毒攻击党的各种教义——这种攻击夸张而荒谬,连小孩子都能看穿,但又刚好貌似有理得会让人警惕,即其他头脑没那么清醒的人有可能上当受骗。戈斯坦因侮辱老大哥,谴责党的独裁,要求马上与欧亚国和谈,他鼓吹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思想自由,他歇斯底里地叫嚣革命已被背叛——全是以快速和多音节的方式讲出来,是对党的演讲家那种惯常风格的拙劣模仿,甚至也包含新话——没错,比任何党员在日常生活中通常使用的新话还要多。而且自始至终,为避免人们可能对戈斯坦因那貌似有理、哗众取宠的讲话所掩盖的事实有所怀疑,电屏上他的脑袋后面,有无数排着纵队的欧亚国军队在前进——那是一排又一排长得很壮实的人,有着缺乏表情的亚洲人面孔。他们涌现到电屏上,然后消失,代之以其他长相完全类似的军人。单调而有节奏的沉重军靴声成了戈斯坦因那咩咩叫声的背景声。

仇恨会进行了还不到半分钟,房间里有一半人发出了不可遏制的怒吼。那张自鸣得意、绵羊脸一般的面孔以及这张面孔后面欧亚国军队那可怕的力量令人无法忍受,再者,看到或甚至想到戈斯坦因,就能让人们不由得感到恐惧和愤怒。他比欧亚国或东亚国更经常成为仇恨对象,因为大洋国跟这两大国中的一个进行战争时,一般跟另一大国处于和平关系。然而奇怪的是,尽管戈斯坦因被所有人仇恨、鄙视,尽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的理论每天上千次在讲台、电屏、报纸、书本上被批驳、被粉碎、被嘲笑、被一般人认为是可鄙的垃圾,然而这一切似乎从来没能让他的影响降低过,总会有一些新的上当受骗者在等着被他诱惑,每天都有奉其指令的间谍和破坏分子被思想警察挖出来。他是一支巨大的影子部队的司令,那是由力图颠覆国家的阴谋制造者所组成的地下网络,这个网络的名称据说叫兄弟会。另外,还有一些悄悄流传的说法,是关于一本可怕的书的。它汇集各种异端邪说,由戈斯坦因所写。这本书到处秘密流传,没有名字,人们在不得已提到它时,简单称之为“那本书”。不过人们都是通过不清不楚的谣言得知这些事情,凡是一般党员,都会尽量避免谈及兄弟会和“那本书”。

进入第二分钟,仇恨会达到了狂热状态。人们在座位上跳上跳下,用最大的嗓门叫喊着,想盖过电屏里传来的发狂的咩咩叫声。黄红色头发的矮个女人脸色通红,嘴巴一张一合,像条离水的鱼。就连奥布兰那张严肃的脸庞也涨红了。他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健硕的胸膛气鼓鼓的,还在颤抖,似乎正在忍受波浪的冲击。温斯顿后面的那个黑头发女孩开始喊:“猪猡!猪猡!猪猡!”突然,她捡起一本厚厚的新话词典掷向电屏,打中戈斯坦因的鼻子反弹回来,但那个声音仍然无情地响着。很快,温斯顿发现自己在和别人一起呼喊,用脚后跟猛踢所坐椅子的横档板。两分钟仇恨会的最可怕之处,并非在于你被迫参与其中,恰恰相反,避免参与才不可能。过上二十秒,任何装扮都变得毫无必要。一种出于恐惧和报复心理的可怕情绪,一种去杀戮、拷打、用大锤去砸人脸的渴望像电流般通过整个人群,将一个人甚至是违背其意愿地变成面容扭曲、尖叫不止的疯子。但他们感到的那种愤怒是种抽象而盲目的感情,因此有那么一阵子,温斯顿的仇恨根本没转向戈斯坦因,恰恰相反,而是向着老大哥、党和思想警察。那一刻,他的心向着电屏上那个孤独的、被嘲笑的异端分子,他是在充满谎言的世界上真理与理智的唯一守护者。然而就在接下来的一刻,他跟周围的人们站到了一起,对他来说,他们所说的关于戈斯坦因的一切全都属实。那些时候,他对老大哥私下的厌恶变成了崇拜,而老大哥好像高高屹立,是位所向无敌、无所畏惧的保护者,岩石般矗立着,对抗亚洲的群氓。而戈斯坦因,尽管他孤立无援,甚至他本人是否存在都尚存疑问,但他仍像个阴险的巫师,仅仅凭借话语的力量,就能将文明的架构摧毁。

有时,甚至有可能故意为之地将个人的仇恨目标转来转去。突然,就像在噩梦中猛然用力把头从枕头上扭到另一边,温斯顿成功地将对电屏上那张面孔的仇恨转移到他身后那个黑发女孩身上。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生动的幻觉:他会用胶皮警棍把她殴打至死,会把她脱光衣服绑到一根木桩上,然后向她射满一身的箭,正如那些人对圣塞巴斯蒂安所做的;他会强奸她,然后在高潮之际割断她的喉咙。另外,他也比以前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恨她。他恨她,是因为她年轻漂亮却毫不性感,因为他想和她上床却永远无法做到,因为她那可爱的柔软腰部——像是在请人去搂——围着的却只是一条可恶的鲜红色饰带,那是代表贞洁的咄咄逼人的标志。

仇恨会达到了高潮。戈斯坦因的声音变成真正绵羊的咩咩叫声,有那么一阵子,那张脸也变成了绵羊脸。接着绵羊脸渐隐于一个似乎在冲锋的欧亚国士兵形象之上。他身材高大,面目凶恶,手里的冲锋枪在吼叫着,整个人似乎要从电屏里跳将出来,以至于前排有几个人真的在座位上往后缩。然而正当此时,每个人都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敌军形象隐没在老大哥的面孔里,黑头发,黑色八字胡,充满力量和神秘的安详感,它大得几乎占据了整张屏幕。谁都没听见老大哥说什么,无非是几句鼓舞士气的话,这种话在一片嘈杂声中说出来,人们听不清都说了什么,然而仅仅说出这些话,就能恢复他们的信心。

然后老大哥的面孔又渐渐隐去,党的三条标语以醒目的大写字母出现了: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但老大哥的面孔似乎在电屏上又持续出现了几秒钟,似乎对每个人的眼球所造成的冲击过于强烈,不能马上消失。黄红色头发的矮个女人扑在她前面的椅子靠背上,双手向电屏张开,嘴里还咕咕哝哝地颤声说些什么,听来似乎是:“我的大救星啊!”接着,她用手捂住脸,显然在祈祷。

就在此时,整群人发出了低沉缓慢而又有节奏的呼喊:“B——B!……B——B!”一遍又一遍,非常缓慢,两个“B”中间有长长的停顿,不知为何,很奇怪,有点野蛮的味道。在这样的背景声中,似乎能听到赤脚跺地和手鼓的咚咚响声。在大概有半分钟的时间里,他们一直这样呼喊着。这是种情绪极其强烈时经常能听到的压抑声音,从一定程度上说,它类似对老大哥的智慧和威严的颂歌,然而更重要的是,这是种自我催眠行为,是制造有节奏的噪声以失去知觉的故意行为。温斯顿似乎感到五内俱寒。两分钟仇恨会时,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和大家一起疯狂,但这种不似正常人所发出的“B——B!……B——B”的呼喊声总让他十分惊骇。当然,他也跟别人一起呼喊,不这样不可能。掩盖自己的感觉,控制自己的表情,做别人在做的事,这些都属于本能反应。然而有那么一两秒钟,他的眼神有可能泄露了感情,这可想而知。正好就在那一刻,那件具有重要意义的事情发生了——如果说它的确发生过。

就在那时,他和奥布兰四目相望。奥布兰已经站起身,刚才他把眼镜取了下来,那时正以他特有的动作戴眼镜,然而就在他们四目相望的不到一秒钟时间里,温斯顿就在那一刻知道了——对,他知道了!他知道奥布兰在跟他想着同样的事。一个确凿无误的信息已经传递过来,似乎两人的大脑都打开着,通过眼睛,思想从一个人的大脑流入另一个人的大脑。“我跟你一样,”奥布兰似乎在对他说,“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你的蔑视,你的仇恨,你的嫌恶,我全知道。不过别担心,我站在你这边!”接着那心领神会的片刻转瞬即逝,奥布兰的脸色变得和别人的一样,不可测知。

全部经过就是这样,可是他已经开始对这件事是否发生过没有把握了。这种事情永远没有后续,所起的全部作用,不过是让他在内心保持一种信念或希望,即除了他自己,还有别的人也与党为敌。也许关于大规模地下串联活动的谣言说到底确有其事——也许兄弟会真的存在!虽然总有没完没了的逮捕、招供和处决,但要想确定兄弟会是否确实存在仍属不可能,有时他信其有,有时他信其无。没有证据,只有星星点点之事,可能其中有文章,也可能没有什么意思:无意听到的谈话片断,厕所墙上语焉不详的涂鸦,可能被当做接头信号的一个不起眼的手势。全是臆测而已,很可能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他回到他的小隔间,没有再看到奥布兰,他几乎从未产生要延续他们那一瞬间接触的念头,即使他知道怎样进行,也会危险之至。他们含含糊糊地对望一眼,只有一秒钟或者两秒钟,全部经过如此而已。但纵然如此,在一个人不得己而置身其中的与世隔绝的孤寂中,那也值得铭记。

温斯顿把身子坐直了一些。他打了个嗝,酒气会从胃里泛了上来。

他又定睛看那张纸,发现在无助沉思的同时,他也在写字,像是种自动行为,而且写得也不像刚才那样歪歪斜斜、难以辨认。他的钢笔在光滑的纸上写下了漂亮的印刷体大字,字母全部为大写: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一遍又一遍,写满了半张纸。

他无法不感到一阵恐慌,这没道理,因为写下那些字和开始记日记比起来,并非更危险,可是有那么一阵子,他想撕掉写了字的那几页,彻底放弃写日记这一危险举动。

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没用。不管他是写下了“打倒老大哥”还是忍着没写,不管他是继续写日记还是停止写,都没有区别,思想警察一样会抓到他。他已经犯下了——即便他从未写到纸上,他仍是犯下了——包括其他一切罪行的基本罪行,他们称之为思想罪。思想罪是无法永远掩盖的,你可以成功地躲过一时甚至几年,但他们仍然注定会抓到你,迟早而已。

总是在夜里——逮捕无一例外在夜里执行。睡觉时突然被惊醒,粗暴的手摇晃着你的肩膀,电筒照着你的两眼,一圈冷峻的面孔出现在床周围。绝大多数情况下,没有审讯,没有关于逮捕的报道,人们只是失踪了,总是发生在夜里。你的名字被注销,你做过的一切事情的记录都被清除,不承认你一度存在过,然后就被遗忘。你被铲除了,消灭了——人们通常用的词是“被蒸发”。

有一阵子,他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里,开始潦草地写道:

他们会枪毙我我无所谓他们会从我的脖子背后开枪我无所谓打倒老大哥他们总是从你的脖子后面开枪我无所谓打倒老大哥——

他又往后靠着坐在椅子上,有点为自己感到惭愧,于是放下钢笔。这时候他猛然一惊:有人敲了一下门。

这就来了!他像只耗子一样坐着一动不动,徒劳地希望不管那是谁,就让他试着敲下门就走吧。然而没有,敲门声还在继续。最坏的做法便是拖延。他的内心直打鼓,不过他脸上很可能没有表情,长期习惯使然。他站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向房门。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第十九章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英国作家D·H·劳伦斯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28年。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克利夫回到庄园,因作战受伤瘫痪,冷落了妻子康妮。她不得不忍受没有性爱的夫妻生活。春天,她在森林里遇到了庄园雇佣的林园看守人梅勒斯,她从他壮硕的躯体感受到性的诱惑,于是不顾阶级与道德禁忌,投入干柴烈火之中,重新体验到了爱的滋味。康妮一直想要个孩子,加上克利夫的默认,她有了梅勒斯的孩子。就在康妮与姐姐希尔达去法国南部地区度假时,梅勒斯的原配妻子回来了。最后,这对恋爱中的情人决定分别与各自的配偶离婚,一起开始新的生活。该作因大量情爱描写,在英美及中国被长期禁止发行。后被多次改编为电影。

第十九章

“亲爱的克利福,我恐怕你预料的事情是实现了。是的,我爱上了另一个人。我很希望你将提出离婚。—我住在旦肯的家里。我告诉过你,我们在威尼斯时曾在一块。我很替你抱憾,但是请你把这事情平心静气的看吧。你实在是不再需要我了。而我呢,回勒格贝去是件难堪的事,我是十分抱歉的,但是请你原恕我吧,请你提出离婚,而另找个比我更好的人吧、我实在不是你所需要的人,我认为我是太无忍耐性,太自私了,我决不能回去和你同居了。一切我是替你觉得非常抱歉的,但是如果你平心静气地看这事情,你当知道这并不是那么可怖的事,对我个人来说,你实在并不真正在乎我,那么,请你原谅我而抛弃我吧。”

在克利福的内心里,其实是不惊讶这么一封信的来到的。他的心中老早就知道她要离开他。但是外表上,他是绝对不愿承认的。所以,在外表上看来,这封信给了他一个最可怖的打击,因为他对于她的信任的外层是一向平静的。

我们大家不都一样么?我们用意志的力量,去强制着内在的直觉的东西不表露出来,一旦这种强制失效了的时候,便造成了一种恐怖的状态。于是打击之来,便十倍难受了。

克利福象个患歇斯底里症的孩子,他狞恶地、失神地在床上坐起来,把波太太吓着了。”

“怎么,克利福男爵,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她害怕他病势发作了,慌忙地摸摸他的脸,探探他的脉。

“什么地方疼痛么?告诉我什么地方疼痛,请你告诉我吧!”

没有回答!

“老天老天!那么我要打电话到雪非尔德叫加凌东医生,我请勒基医生马上来。”

她正向门边越过去时,听见他的重浊的声音说:

“不!”她停住了,凝视着他,他的脸是黄的,失神的,象个白痴的脸。

“你是要我不要找医生么?”

“是的!我不需要医生。”他的幽冥的声音说。

“但是,克利福男爵哟,你是病了,我可不敢负这责任。我得叫医生来,否则人们要责备我的。”

停了一会,然后那重浊的声音说:

“我没有病,我的女人不回来了。”—这仿佛是石像在说。

“不回来了?你是说夫人么?波太太走近床边说,“啊,别相信这话,你放心,夫人是一定会回来的。”

床上的石像依旧不动,只是把一封信在被单上推了过来。

“读吧!”幽冥的声音说。

“这是夫人的信,我确信夫人是不愿我看她写给你的信的,克利福男爵,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你告诉我什么好了。”

“读吧!”那声音重新说道。

“好吧,克利福男爵,这是我顺从你啊。”她说。

她读了那封信。

“唔,太太真使我奇怪,”她说,“她曾那么忠实地答应回来的!”

床上那只脸孔上的粗野的但是失神的表情似乎加深了,波太太不安地望着他,她知道她所要对付是什么;男性的歇斯底里,这种讨厌的病,她从前在看护士兵的时候,已经验过多少了。

她有点讨厌克利福男爵,无论哪个头胸清醒的男子,都应该知道他的女人爱上了别人而要离开他了。虽然她也知道,克利福的内心里是绝对明白的,不过他不肯承认罢了,假如他承认了它而作某种准备,假如他承认了它而与他的女人尽力避克这种事变,那才算是大丈夫的行为,但是不然!他明明知道,却又老是瞒阂自己说事情并非如此,他明明觉得恶魔在扭着他的尾巴!却又装模作佯说是那是使向他微笑,这种虚伪的情境,引出了现在这种虚伪的脱血病的发作:歇斯底里,这是癫狂的一种形式,她心里有点恨恨地想道:“所以有这种事情,都是因为他太想自己了,他全副心神都在想他的不死的自我,于是当打击一来的时候,他便象是在自己的绷带里绞结着的木乃伊,瞧瞧他!”

但是歇斯底里是危险的,她是个看护,去拯救他,那是她的义务,想把他的大丈夫气与自尊心鼓舞起来,那只是于他有损无益的,因为他的大丈夫气已死了一如果不是地,那么至少是暂时地,他只会象一只虫子似地越卷越软,越挣扎越脱血的。

唯一可做的事情是解放他的自怜心。好象丁尼生笔下的贵妇一般,他得痛哭一场,否则,他定要一命鸣呼了。

于是波太太开始先哭起来,她用手掩着脸孔,舞舞噎噎地哭着。“我从没有想到夫人竟做得出来,我从没有想到!”她鸣咽着说。她突然亿起了她往日所是的忧苦悲伤,眼泪为她自己的不幸而流了,一经开始了,她的眼泪是真切的,因为她有她自己的林哭的事情。

克利福想着他怎样给这妇人康妮所背叛,而且波太太的悉苦传染了他,不禁泪水盈盈,而开始流了下来,他是为自己而哭的,彼太太看见了他的失神的脸上流着眼泪时,忙用小手绢揩干她自己的两颊,向他斜倾着。“不要烦恼,克利福男爵!”他在一种强烈的感动中说,“不要烦恼吧,不,那于你是有害的。”

他忍下了一声呜咽,身体颤抖起来,脸上的泪流得更急了,她的手放在他的臀上,她自己的泪又流起来,他重新颤抖着,好象痉挛似的,她把手臂绕着他的肩膊。“好了,好了!不要烦恼了!不,不要烦恼了!”她一边流泪,一边悲哀地对他说。她把他引近着她,她的两臂环绕着他的宽大的肩膊;他的脸依在她的胸膛上呜咽着,震动着他的宽大的肩膊,同时她温柔地爱抚着他的头发说:“好了!好了!好了!别发愁了!别发愁了!”

他把两臂楼抱着她,好象孩子似地偎依着她,他的眼泪把她浆三蝗白围裙和浅蓝色的衣裳弄湿了。他终于把自己完全放任了。

过了一会,她吻着他,把他在她怀里摇着。她的心里说:“啊,克利福里男爵哟,网!作威作福的查太莱哟!你终于到了这步田地了!”最后,他甚至象孩于似地人曰了。她觉得疲乏极了,回到她的房里去,笑着又哭着,她也给她自己的歇斯底里所占据了。多可笑!多可怕!这么一个下场!多可耻!而且是多混掩!。

以后,克利福对于波太太变成小孩一般了。他有时握着她的手,把他的头依在她的胸怀里。当她轻轻地吻了吻他时,他说:“是的!吻我吧!吻我吧!”当她用海绵洗涤他雄伟的身体时,他也一样要说:吻我吧!”好让她随便在他身上的什么地方,半打趣地轻吻着。

他的脸孔怪异地,失神地,象一个孩子那样惊愕地躺在床上,他有时用他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凝视她,沉溺在一种圣母的崇拜里。他完全沉溺了,所有他的大丈夫气都抛弃了。堕落地返回孩童状态了。他的手有时要放在她的怀里,触摸着她的乳房,在那里热烈地吻着,这是一种自以为孩子的人的堕落的热烈。

波太太觉得又喜悦又害羞,又爱又恨。可是她从不推却他和斥责他。他们之间在肉体上更亲近了。这种堕落的亲近,使他成为一个似乎天真的孩子,惊异错愕得好象一种宗教的热:这是“除非您再成了小孩的堕落的真切的表觉她呢,却是富有权力的伟大圣母,把这大孩子完全慑服在她的意志与怜爱之下。

奇异的是当这个变成了大孩子的克利福—几年来他就渐渐地变成了孩子了一到外界去时,他竟比从前锐利而灵敏得多了。这个堕落的大孩子,现在是个真正的事业家了,如果有关他的利益的问题来了的时候,他是个绝对的男性,锐利得象一根针,坚固得象一块钢,当他和其男子在一块的时候,对于人的目的物的造求上,对于他的煤矿业的发展上,他有一种差不多神秘的狡黠、刻薄和动用自如的力量,那仿佛是他自己的忍受性和他的卖身于伟大圣线了他一种对于物质问题的敏锐观察,赋予他一种超人的力量。他的沉经济效益与私情,和他的大丈夫气的完全消失,似乎给了他一种冷酷的,差不多幻像的,适于事业的第二天性。在事业上,他确实是超人的。

在这一点上,波太太是得意扬扬的,她有时骄傲地对她自己说:“他是多么得手了!这都是我一手做成的!老实说,他和查太莱男爵夫人的时候是从来没有这么得手过的。她不是一种能够推进男人的人,她太为她自己着想了。”

同时,在她的古怪的、女性的灵魂的某一角落里,她多么轻蔑他,憎恶他!在她看来,他是个倒仆了的野兽,只会动的怪物,她一边竭力地帮助他,鼓舞他,一边却在他经日的健全女性的最深最远处,残酷地、无限地轻蔑他,她觉得一个最卑下的流氓都胜他一筹。

克利福对于康妮的态度是奇怪的。他坚持着要再见他一面;他尤其坚持着要她到勒格贝来;这一点他是决定性的,绝对不可动摇的。因为康妮曾经忠实地答应回勒格贝来的。

“那有什么用呢?”波太太说,“难道你不能让她走,摆脱她么?”

“不!她说过她要回来,她便得回来。”

波太太不再反对他了。她知道她对付着是什么。

我不用告诉你的信对我的影响怎样,如果你肯替我想象一下,你也许可以想象出来;不过无疑地你是不愿劳驾替我一想的。

我的回答只有这一句:在我决定什么以前,我定要在勒格贝这儿亲自见你一面,你曾忠实地答应回勒格贝来,你得履行这个允诺,我非在这儿和往常一样亲自见你之后,我不能相信什么,或明白什么。不用说,这边没有人狐疑什么,所以你的归来是自然的,待我们继谈过后,如果你还觉得主意不变,那么无纤疑地我们是可以找个解决办法的。

康妮把这封信给梅乐士看。

“他想开始报复了。”他一边说,一迅把信交还她。

康妮默默无言。她有点惊异,为什么她怕起克利福来了,她怕到他那里去,她怕他,仿佛他是个危险的恶人。

“我怎么好呢?”她说。

“不要管他,如果你不愿意。”

她回了封信给克利福,想推辞这个会见,他复信说:如果你现在不回勒格贝来,我将判断你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我便依这判断行事,我将继续在这儿等候你,等五十年也成。

她被吓住了。这是一种阴险的威吓手段,她很知道他是这么说便这么做的。他将不提出离婚,于是孩子便要成为他的,除非她有证明不是。

经过一番忧苦焦虎过后,她决定请希尔达陷她到勒格贝去。她把这个决定通知克利福,他回信说:

我不欢迎人的筋姊,但是我也不绝以闭门羹。毫无疑义,你的

背弃义务与责任是她怂恿的,那么请你不要以为我将有一副笑脸

去见她。

她们到勒格贝时,适值克利福出去了,波太大出来迎接她们。

“呵,夫人!这并不是我们所期望的‘欣然归来’啊!”她说。

“可不是!”康妮说。

“原来这妇人知道了!不知道其他的仆人知道多小,猜疑我小了呢?”

她进了大门,现在这屋于是她恨之入骨的了,这种宽大散漫的地方,好象是个险恶的东西在她头上威吓着。她现在不是它的主妇,而是它的受难者了。

“我不能在此久留。”她恐怖地对希尔达低语道。

她很难过地进到她寝室里去,重新占有了这间房子,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在勒格贝四壁内的每一分钟,她感觉得憎恶。

直至她们下楼去晚餐的时候才会着克利福,他穿了晚服,结下了一条黑领带,他态度拘谨显得狠绅士的样子,在席间,他是十足文雅的,引领着一种文雅的谈话,可是一切都象带着一种狂昧。

“仆人们都知道了么?”当女仆出去了时,康妮问道。

“你的事么?一点也不知道。”

“但是波太太却知道了。”

他的颜色变了。

“正确地说,波太太并不是个仆人呢。”他说。

“啊,那我无所谓的。”

咖啡过后,当希尔达说要回房里去时,情势紧张起来了。

她走后,克利福和康妮静坐着,两个人都不愿开口。康妮见他并不激动感情,心中倒觉舒泰。她竭力使他守着这种高傲的神气,她只静坐着,低头望着自己的两手。

“我想你可以把你的话收吧?”他终于开口了。

“我可不能。”她喃喃地说。

“但是你不能,谁能呢?”

“我想没有人能。”

他怪冷酷地、狂怒地望着她。他是习愤了她的人,她可以说是他的生命和意志的一部分,她现在怎么胆敢对他失信,而把他日常生活的组织破坏了?她怎么胆敢把他的人格摇动了!

“什么原因使你叛背一切?”他坚持着说。

“爱情!”她说,还是说这句老话为妙。

“对旦肯·霍布斯的爱情?但是当你见到我的时候,你不觉得那是值得的吧?你不是想使我相信你爱他甚于一切吧!”

“一个人是要变的。”她说。

“也许!也许你是反复的。可是你还得使我确信这种变迁的重要。我简直不能相信你爱旦肯·堆布斯。”

“为什么你定要相信呢?你只要提出离婚,而不必相信我的感情。”

“为什么我定要提出离婚?”

“因为我不愿再在这儿生活了。而你实在也不需要我了。”

“你错了!我是不变的,在我这方面看来,你既是我的妻,我便愿你高贵地、安静地住在我的家里。一切感情的问题搁一在边一我确告你,我这方面搁开了不少,我觉得仅仅为了你的反复,便把勒格贝这儿的生活秩序破坏,便把这高尚的日常生活打碎,于我那是死一般难的。”

静默了一会,她说:

“我没有法子。我一定得离开,我想我要有个孩子了。”

他也静默了一会,然后说:

“是为了孩子的缘故你才要走么?”

她点了点头。

“为什么?难道旦肯·布斯这样重视他的小生命?”

“无纤疑地比你重视。”她说。

“但是我告诉你,我需要我的妻了,我不觉得有什么让她走的理由。要是她喜欢在我家里生个孩子,我不觉得有什么不便,而孩于是受欢迎;只要合理而尊重生活的秩序,你想告诉我旦肯·霍布斯对你的魔力较大么?我不相信。”

他沉默了一会。

“但是你不明白,”康妮说,“我一定要离开你,我一定要和我所爱的人生活去。”

“真的,我不明白!我毫不相信你的爱和你的爱人,我不相信这种胡言乱语。”

“也许,但是我确相信。”

“是么?我亲爱的太太,你没有这么愚蠢去相信人对旦肯的爱情的。相信我吧,即在此刻,你还是比较爱我呢,那么为什么我要去相信这种荒唐的故事!”

她觉得他的话是对的!她忍不住要对他和盘托出来了。

“我真正爱的并不是旦肯。”她仰望着他说,“我们说是旦肯,为的是要不伤你的感情。”

“不伤我的感情?

“是的!因为我真正钟爱的人。是要使你憎恨我的,他是梅乐士先生,我们往日的守猎人。”

假如他可以的话,他一定从椅子里跳出来了,他的脸色变黄了。他凝视着她,他的眼睛象大难临头似的突了出来。

然后他倒在椅子里,喘着气,两眼朝着天花板。

然后.他坐了起来。

“你说的是真话么?”他样子很可怖地问道。

“是的,你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春天。”

他静默着,象一只坠入陷阱里的兽。

“以,在村舍寝室里的就是你么?”

原来他的内心里早就晓得了。

“是的!”

他依旧在他椅子里向前弯着身,象一只陷于绝境的野兽似地凝视着她。

“天哪!你这种人真应该人大地上歼灭!”

“为什么?”她喃喃地说。

但是他好象没有听见她。

“那贱东西!那鲁莽下流!那卑鄙无赖!你在这儿的时候,竟和他发生了关系,和我的一个仆人发生关系!天!天哪!女人的下贱究竟有没有止境!”

她愤怒极了,这是她所预料的。

“你竞要这么一个无赖的汉的孩子么?”

“是的!我等待着。”

“你等待着!你的确相信么?从什么时候起你的确相信?”

“从六月起。”

他夫言了,他的样子又象个孩子那么惊异而失神了。

“真怪,”他最后说,“这么一种人也容许生在世上。”

“什么一种人?”她问道。

他神秘地望着她,没有回答。显然他不能承认梅乐士的存在,而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那是绝对的、不能言宣的、无力的憎恨。

“你有意要嫁他么?……接受他的秽名么?”他终于问道。

“是的,那是我所欲望的。”

他又目瞪口呆了。

“是的!”那最后说,“那证明我一向对你的想法没有错;你是变态的,你是狂妄的,你是一种半癫狂的堕落女了,你一定要追逐污浊的东西,‘没有烂泥便要发愁的’。”

突然,他差不多成为狂热的道德家了。他觉得自己是善的化身。而梅乐士、康妮这种人,是贱与恶的化身,他好象头上罩了圣光似的飘飘然了。

“那么,你还是离了婚把我丢弃了吧?”她说。

“不!你要到那里去,你尽管去,但害我却不提出离婚。”他痴呆地说。

“为什么不?”

他静默着,象一个呆子似的,执锄地静默着。

“你竟要承认你这孩于是你的合法的孩子和继承人么?”她说。

“我毫不关心孩子么。”

“但是如果他是个男孩那么他将成为你的合法孩子,他将继承你的爵位和这勒格贝啊。”

“我毫不关心这一切。”他说。

“但是你不得不关心!我将竭我的力量不使这孩子成为你的合法孩子,我宁愿他是个私生儿,而属于我一倘然他不能属于梅乐士。”

“你喜欢怎样做就怎样做。”

他的态度是不变的。

“但是为什么不离婚?”她说,“你可以拿旦肯做个借口,真正的名字是必提出的,而旦肯也同意了。”

“我决不提出离婚。”他执意说,好象已经钉了一日钉似的。

“但是为什么?因我是我要求的么?”

“因为我照我的意向而行,而我的意向是不想离婚。”

再谈也无益了。她回到楼去,把这结果告诉希尔达。

“我们最好明天走吧,让他静静地神智清醒起来。”希尔达说。

这样,康妮把她私人的东西收拾了半夜。第二天早上,她把她的箱子叫人送到车站去,也没有告诉克利福。她决意只在午餐前去见他道别。

但是她对波太太说:

“我得和你道别了,波太太,你知道什么缘故。,但是我相信你不会对人说的。”

“啊,相信我吧,夫人,唉!我们大家都难受得很,的确。但是我希望你和那位先生将来幸福。”

“那位先生!那便是梅乐士先生,我爱他。克利福男爵知道的。但是别对人说,假如那天你以为克利福男爵愿意离婚时,让我知道吧,好不好?我愿我能好好地和我所爱的人结婚呢。”

“我自然啦,夫人!啊,一切都信任我吧,我将尽忠于克利福男爵,我也将尽忠于您,因为我明白你们双方都是对的。”

“谢谢你!波太太!我接受我这点谢忱——可以吗?”

于是康妮重新离开勒格贝,和希尔达到苏格兰去了。梅乐士呢,他已经在一个农场里找到了工作,到乡间去了,他的计划是,无论康妮能否离婚,但他是要离婚的一如果可能。他要在农场里作六个月的工,这样,以后他和康妮或可有个他们自己的小农场,那么他的精力便有用处了。因为他得工作,甚至是劳苦的工作。他得谋自己的生活;甚至康妮有钱帮助他开始。

这样,他们得等着,等到春天,等到孩子出世,等到初夏再来的时候。

吉兰治农场,九月二十九日书。

经过一番进行后,我在这儿找到工作了,因为我在军队里的时候认识里查土,他现在是公司里的工程师。这农场是属于拔拉·斯登煤矿公司的,他们在这几种植刍袜和燕麦,以供给煤矿里工作的小马的食料,这并不是个私人的农场。但是他们还有牛、猪和其他一切,我的工资是每星期三十先令,农场的管理人罗莱,尽量给我种种不同的工作,这样,我从现在到复活节间可以尽量的学习。白黛的消息我毫无所闻。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在离婚案中不出面;我更不知道她在哪儿和弄什么鬼。但是,如果我静默地忍耐到三月,我想我便可以自由了。而你呢,不要为了克利福的事而烦恼,最近总有一天他要摆脱你的。如果他不纠缠你,那已经是太好了。

我寄寓在一个很不错的老村舍里。居停主人是个海帕克的机关手,身材高大,长着一贪胡须,是个很信教的人。他的女人是有点象鸟儿的那种人,她喜欢一切上流东西和文雅的英语,满口都是“请允洗!”可是他们的唯—儿子大战中丢了命,这仿佛在他们中间凿了一个洞。还有一位是他们的高大的傻女儿,她准备着将来做个小学教员,我有时帮她预备功课,所以我是俨然家庭一分子了。但是他们都是正直的人,而且对我是太好了。我想我是比你更受人姑息了。

农场的工作我倒还喜欢。这种工作虽不律津有味,但我并不求津津有味。我是习惯于马的人;乳牛虽则是很女性的东西,可是对我有一种镇静的作用。当然捋关奶的时候,我坐着把头依在它的身上,我觉得很是解闷。这儿有六条希尔福来的够漂亮的乳牛。我们刚把燕麦收获完了。虽然天下着雨,而且两手受了不少的伤,却给了我乐趣。我不太关心这儿的人,但是我和他们倒还合得来。有许多东西是人们最好不理的。

矿业很萧条了。这儿是个煤矿区,和达娃斯哈一样,但是地方倒好些。有时我到酒店里和工人们谈叙起来,他们都怨声满口,但是他们决意不去变更什么,大家都说,诺特斯。代贝的矿工们氦都在适当的位置,但是在这种不需要他们的世界里,他们的心以外的其他生理部分,一定是在不适当的位置了,我喜欢他们,但是他们是不太令人激励的;他们缺少老雄鸡的斗争精神。他们大谈国有义,利益国有和全部工业国有等等。但是你不能只把煤矿国有,而其他的工业听其自然,他们说要给煤炭找些新的用途,这和克利福男爵的想法一样。在局部也许可以成功,但是在全国、全世界都成功却是疑问了。不管你把煤炭变成什么,你总得有个销路才行。工人们都是很冷淡的。他们觉得什么都没有救药了。这一点我是相信的。于是他们自己也跟着不可救药了。其中有些年轻的人,佩佩而谈要一个苏维埃,但是他们自己却没有什么确信。他们除了确信一切都是黑漆一团以外,再没有对什么的克确信了,即使在一个苏维埃之下,煤炭还是要卖的,困难便在这里了。

我们既有了这庞大的工业群众,而他们又非吃饭不可,所以这该死的把戏就得将就演下去。妇女们现在比男子们更其絮絮不休,而且她们的看法更有把握。男子们是软弱的,他们觉得灾祸将临,于是他们苟且将事,仿佛毫无办法。大家尽管讲来讲去,却没有人知道怎么样年轻的癫狂起来,因为他们没有钱花了。他们的整个生命就是花钱,现在他们没有钱可花了。我们的文明和我们的教育便是这样:叫群众为花钱而生活,然后金钱便流出来了。煤坑晨现在一星期只作两天、两天半的工了,而又没有转好的征兆,即使冬天来了也不见得会好转。二十五到三十先令的工钱,怎么养活一家人呢?妇女们是最癫狂的,而我们今日花钱是癫狂的,也算是她们。

你想对他们说生活和花钱是不同的事么!那是徒劳的。假如他们所受的是生活的教育,而不是找钱的花的教育,那么二十五个先令对于他们也就可以快活够用了。假如男子们如我说的都穿上了紧身红裤子,那么他们便不会那么想钱了。假如他们可以舞蹈,跳跃,狂歌,高视阔步,而且漂亮起来,那么腰包虽很瘦,他们也可以满足了。假如他们知道享受女人的福,而让女人也享受他们的福,那就好了!他们应该学习怎样使自己赤裸裸无畏和漂亮起来,怎样唱合唱的歌和跳那旧日的合跳的舞,怎样雕刻他们所坐的凳子和刺绣他们自己的标识。那时他们便不需要金钱了。这是解决工业问题的唯一方法:教练人民生活,在美中生活,而不需花钱,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今日都是智力有限的人,而广大的群众连思想也不应该,因为他们不能思想。他们应该生动、活泼,而崇拜伟大的自然神潘(Pan),只有他才永久是群众之神。少数的人,如果他们喜欢的话,尽可另有更高等的崇拜。但是让群众是些异端吧。

但是矿工们却不是些异端,他们不配。他们是一群半死的可怜虫:他们对于他们的女人毫无生气,对于生命毫无生气。年轻的一有机会便带些女人坐摩托单车兜风、跳舞,但是他们从头到脚都死了。而且那是要钱的事,钱这东西,你有了的时候,它便毒害你;你没收有的时候,它便饿死你。

这一切一定使你觉得厌烦起来,可是我不愿多说我自己的事,而我也没有什么事可产,我的心不愿多说我自己的事,而我也没有什么事可说。我的心不愿多想你,那不过使我们两人更觉茫无头绪罢了,介理,不用说,我现在的生命之目的,便是你和我同居。实在我是惧怕的。我觉得恶魔在空中,他将度图把我们捉住。或者这不是恶魔,而是贪财鬼。这鬼不是旁的,我想只是贪钱而厌生的群众之总意志罢了。总之,我觉和量些粗大的贪婪的白手在空中,想把任何努力生活,努力摆脱金钱的束缚而生活的人的咽喉扼着,把你的老命挤了出来。坏日子就要来了。坏日子就要来了,朋友们,坏日子就要来了!如果事情照这样下去,这些工业群众的将来,便只有死与毁灭。我有时觉得我的心肠都化成水了,而你却正等待着一个我的孩子!但是不要紧。世界过去的所有坏日子,都不能把人的心花摧毁,甚至没有摧毁女子的爱情,所以我对你的欲望和你我间的小光明,也不会被摧毁的。明年我们便要在一块了。虽然我惧怕,但是我相信你我终必结合的,一个得竭力抵抗挣扎以后,才能相信什么事物。一个人对于将来的唯一的保证,便信他自己有最好的东西和它的权力。那么我相信我们间的小火把。现在,在我看来,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东西了。我没有朋友,没有知已的朋友。只有你。现在,那小火把是我生命中唯一在怀的东西了。至于孩子呢,那是旁枝末叶。你与我间的那把熊熊之火,便是我的“圣灵降临”人们往日所信的“圣灵降临”是不太对的。“我”与“上帝”这无论如何是有点傲慢的。但是你与我间的熊小火,那便是可持的东西了!那便是我所坚持的,而且要坚持到底的,管他什么克利宝和白黛,煤矿公司和政府,以及追逐金钱的群众。

这便是此刻我不欲多想你的缘故。那只使我痛苦,而且无益,你的无离我,是我所难受的。但是如果我开始烦闷起来,什么东西梗要耗损了。忍耐吧,不折不扣地忍耐吧!不久便要到我的第四二冬天了。我过去的所有冬天是在无可奈何中过去了。但是这个冬天,我要坚依着我的“圣灵降临”的小火把而尝点和平滋味。我将不让世人的气息把它吹熄。我信仰一种微妙的神秘,这种神秘是不让人摧毁心花的。虽然你在格兰而我在米德兰,虽然我不能把你拥在怀中,夹在两腿间,但是我心里却有你在。我的灵魂温柔地在“圣灵降临”的小火把中,和你一起翱翔着,这好象是性交时的和平一样。我们在性交的时候,便产生了那种火焰。即使植物的花,也是由太阳与大地相交而产生的。但这是不易的事情,需要忍与长久的等待。

因此,我现在爱贞洁了,因为那是从性交中产生出来的和平。现在,我觉得能守贞洁是可爱的了。我爱这贞洁和雪花之爱雪一样。我爱这贞洁,它是我们的性交和和平的静顿,它在我们中间,好象一朵熊熊白火似的雪花。当正的春天来了的时候,当我们相聚之日来到了的时候,那时我们全炯以在性交之中使那小小的火把光辉起来,鲜真艳而光辉起来。

但不是现在,时候还没有到!现在是守贞洁的时候,能守贞洁是多么佳妙,那象是一条清凉的河水在我的灵魂里流着、我爱贞洁,它现在在我们间流荡着。它象新鲜的水和雨水。男子们怎么能够丑恶地调情泛爱。唐磺是个多么可怜的人,在性交之后,不能赢得和平,小火把无力地燃着,而不能在他镇静的过度期间一象在一条河边似的一贞洁起来。

好了,说了不少的话了,这都是为了我不能触摸你!假如我能够把你抱在臂里共枕而眠,这斑斑的墨迹便不会黑在这纸上了!我们可以在一起守着贞洁,正如我们在一起性交一样,但我们不得不发离一些时日,而我以为这是最明哲的道路。只要我们能够确信就好了。

但是不要紧,不要紧,不要苦恼我们自己。我们实在信任那小火把,我们信任庇护这火把不至熄灭的无名的上帝。我的心里不知有多少的你,真的,可惜就是你不全部在这儿。

不要怕克利福,如果他守着静默不要怕,他实在不能伤害你。等待吧,他终要摆脱你,终要把你抛弃,假如他不的话,我们总有方法无祁他的。但是,他终要摆脱你的。他终要把你象一个可恶的东西似地吐了出来的。

现在我愈写愈不能尽了。

但是我们的大部分是连在一起的。我们只要坚持着,准备着我们不无宾相聚。约翰·多马士向珍奴夫人道晚安,头有点低垂着,但是心是充满着希望的。

(全书完)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第十八章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英国作家D·H·劳伦斯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28年。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克利夫回到庄园,因作战受伤瘫痪,冷落了妻子康妮。她不得不忍受没有性爱的夫妻生活。春天,她在森林里遇到了庄园雇佣的林园看守人梅勒斯,她从他壮硕的躯体感受到性的诱惑,于是不顾阶级与道德禁忌,投入干柴烈火之中,重新体验到了爱的滋味。康妮一直想要个孩子,加上克利夫的默认,她有了梅勒斯的孩子。就在康妮与姐姐希尔达去法国南部地区度假时,梅勒斯的原配妻子回来了。最后,这对恋爱中的情人决定分别与各自的配偶离婚,一起开始新的生活。该作因大量情爱描写,在英美及中国被长期禁止发行。后被多次改编为电影。

第十八章

她再也不都犹豫了。她决定星期六(他离开勒格贝的那天也是星期六)离开威尼斯。她将于下星期一到伦敦,地她便可以会见他了,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寄到他的伦敦的地址去,要他回信到哈兰饭店,并且星期一晚上七点到那儿去会她。

她心里感到一种奇异的复杂的愤怒,她所有的感应都好象麻木了。她甚至对希尔达也不愿告以心事,希尔达呢,对她的这种固执的大不高光,很亲切地跟一个荷兰女人交好起来,康妮觉得女人与女人之间这种有点闷抑的亲切是可憎的;反之,希尔达却趋之难不恐不及。

麦尔肯爵士决意和康妮一路回去,旦肯将陪希尔达回来。这老艺术家是养尊处优贯了的人,他买了两张“东方快画”的卧铺票,虽然康妮并不喜欢奢侈的卧车和那种车里的庸俗腐败的氛围。然而坐这种车到巴黎快一些。

麦尔肯爵士回家去见太太时,总是心中局促不安的。这是他的一第一位太太在世的时候传下来的习惯了。但是家里将举行一个松鸡的游猎会,他要及时赶到。阳光晒赤了的美丽的康妮,默默地坐着,把沿作宾景色全都忘了。

“回勒格贝去,你觉得有点烦闷的。”她的父亲看到她的郁郁不快的情形时说。

“我还说不定是要回勒格贝去呢。”她骤然地说,两只蓝色的大眼睛望着她父亲,他的蓝色的大眼睛,显着一个良心有疚的人的惊愕神情。

“你的意思是说要在巴黎待一下么?”

“不!我是说永不回勒格贝去。”

他老人家自己的小烦恼已经够受了,他衷心希望不要再担负她的烦恼。

“这是怎么说的,这么突然?”他问道。

“我要有个孩子了。”

这句话是她第一次对人说的,她的生命好象也随着这句话而裂成两片了。

“你怎么知道呢?”她的父亲问道。

她微笑着。

“我怎么知道!”

“当然不是克利福的孩子呢?”

“对!是另一个人的。

她觉得有点快意地使他捉摸不住地焦急起来。

“我认识那个人么?”麦尔肯爵士问道。

“不!你从来没有见过他。”

静默了很久以后,他说:

“你打算怎样呢?”

“我不知道,问题也就在这儿。”

“没法子跟克利福商量解决么?”

“我想克利福定发受孩子的。”康妮说;“前回你跟他谈话后,他对我说过,假如我有个孩子的话,他决不会介意的,只要我审慎行事。”

“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他唯一的有理智的话,以我想事情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怎么见得?”康妮直望着她父亲的眼睛说,她父亲的眼睛,有点象她自己的,又蓝又大,但是笼罩着某种不安的神情,有时象个不安的幼童的眼睛,有时带着那乖僻自私的样子,通常是欢乐的,小心翼翼的。

“你可以给克利福一个查太莱姓的传宗接代的人,而且在勒格贝安置另一个小男爵。”

麦尔肯爵士的脸孔上显着半肉感的微笑。

“但我想我是不愿意的。”她说。

“为什么不?难道你觉得牵挂着那另一个人么?喂!我的孩子,让我告诉你一点真话吧。世界是赓续下去的。勒格贝存在着,它将继续存在,世界多少是固定的,我们表面上不得不去适应客观存在。在么认上说,我个人的意见是:我们喜怎样便可怎样。情感是变动的,你今年可以喜欢这人,明年喜欢另一个。但是勒格贝却继续存在着,只要勒格贝忠于你,你便要忠于勒格贝,此外,你什么都可以随意,但是如果你把事情破坏了,你不会得到多大好处的,人要是喜欢破坏的话,你尽可破坏,你有你个人的收入,这是一个人唯一可以依赖的东西,但是破坏了于你是没有多大好处的,给勒格贝一个小男爵:这是件好玩的事情。”

麦尔肯爵士重新微笑起来,康妮一声不响。

“我希望你终于得到一个真正的男人了。”过了一会他对她说道,肉感地生气勃然。

“是的,我实在得到了。不过烦恼也就在这儿。世上真正的男人是罕有的。”她说。

“啊,天!这是真的。他沉思着说:“的确罕有!那么,我亲爱的,瞧你这这个样子,他是个幸福的人,他决不会给你什么烦恼吧?”

“啊!不!他完全让我自主。”

“自然啦!自然啦!一个真男子应该是这样的。”

麦尔肯爵士心里觉得高兴。康妮是他的宠女,他一向就喜欢她的女性,她肖母亲的地方不象希尔达那么多,而他是一向讨厌克利福的,所以他高兴,他对他的女儿表示着慈蔼的温情,仿佛那未出世的孩子是他的。

他陪她乘车到哈兰饭店去,看她一切安顿了后,才到他的惧乐部去,她说晚上用不着他来陪她。

她得到了梅乐干的一封信。

我不愿到你的饭店里,但是我七点钟在亚当街的金鸡咖啡店的门前候你。

他在那儿等着她,瘦长的身躯,穿着一套薄薄的黑礼服,使他显得非常异要。他有一种自然的卓越的神气,但是没有她那个阶级的人的依式定做的样儿,虽然,她马上瞧出了他是可以到处出头的人。他有一种天生的仪态,那确是楷依式定做的阶级的东西好得多。

“呀!你来了!你的气色真好啊!”

“是的!可是你的便不见得好。”

她不安地望着他的脸,他瘦了,他的颧骨显露出来,但是他的眼睛向她微笑着,她觉得与他是毫无隔阂的。突然。她的维持外表的力量松懈了。一种肉体上的什么东西,从他泛溢出来,那使她的内心觉得安泰、快乐而无羁。她的追求幸福的锐敏的女子本这,立即告诉她:他在时,我是快乐的!威尼斯的所有阳光,并没有给过她这种内在的焕发与温暖。

“那件事使你觉得太可怖了吧?”当他们在一张桌子边相对着坐下后,她问道。

“人们总是可怖的。”他说,他太瘦了,她现在看出来了,她看见了他的手,和从前一般,象个人睡了的兽类似的,带着士种奇异的忘乎所以的态度放在桌上。她真想拿来亲吻。但是她不太有这胆量。

“你难过得很吧?”她说。

“是的,我觉得难过,而难过的日子还有呢。我知道我的觉得难过是愚蠢的。”

“你是不是觉得象一只尾巴上缚了个锡罐的狗?克利福说你有那样的神气呢。”

他望着她。此刻对他说这种话,是太残忍了:因为他的自尊心曾受过很大的苦楚。

“我想是的。”他说。

她决不知道侮辱对他所引起的狂暴的苦叶泊愤恨呢。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

“你怀念我不?”她问道。

“我高兴你远远离那一切。”

他们重新沉默着。

“但是,人们相信不相信你和我的事情?”她问道。

“不!我决不以为他们会相信的。”

“克利福呢?”

“我想他也不,他把事情搁在一边不去想它,但是,当然,那使他永不愿再见我的面了。”

“我就要有个孩子了。”

他脸上的、全身的表情全死了,他两只阴郁的眼睛望着她,这种注视是使她莫明其妙的:这象是一种火焰的灵魂在望着她。

“告诉我你高兴吧!”她握着他的手恳求道。她看见某种得胜的狂喜,从他的心里流溢出来,但是这种狂喜是给一种她所不明白的东西网结着的。

“那是个将来。”他说。

“难道你不高兴么?”她坚持着说。

“我是很不信任将来的。”

“但是你不必烦恼要负什么责任的,克利福将接受这个孩子如同已出一般,他一定要高兴的。”

她看见他听了这个话苍白在而退缩起来,他不答一词。

“你要我回到克利福那里去,而给勒格贝生个小男婴么?”她问道。

他望着她,又苍白又疏远,那狞恶的微微的苦笑挂在他的脸上。

“你不必告诉他谁是父亲吧!”

“啊!”她说,甚至我告诉他,他也要接受这个孩子的。”

他思索了一会。

“是的!”他最后自言自语地说,他也要的。”

他们静默着,他们中间好象有个阔大的深渊似的。

“但是你不愿我回克利福那儿去吧,是不是?”她问他说。

“你自己愿意怎样呢?”

“我愿和你同居。”她简单地说。

他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地觉得一些小火焰在他的小腹上奔驰而过,他把头垂下了,然后用他那阴郁的眼睛再望着她。

“要是你觉得值得的话。”他说,“我是毫无所有的人。”

“你有的东西比大多数的男子更多,算了,你自己是知道的。”她说。

“是的,在某种程度上我是知道的。”他静思了一会,然后继续说:“人家一向说我的女性太浓了,但是这话是不真实的,我不女性并不因为我不喜欢射杀鸟儿,也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弄钱或不喜欢往上爬。我在军队里要往上爬本来是很容易的,但是我却不喜欢军队,虽然我很可以驾驭男子们,他们也喜欢我,而当我发起脾气来的时候,他们便要怕神怕鬼似的怕我。咳,军队之所以是个死东西,绝对地呆笨的死东西,就是那愚昧的、机械的、上峰的权威所造成的。我喜欢男子们,而男子们也喜欢我,但是我就忍受不了那班经营这世界的人们的呓语和摆嗅架子的无耻。这便是我不能上进的缘故,我恨金钱的无耻行为,我恨阶级的无耻行为,在这种世界里,我还有什么可以献给一个女子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要献给什么东西呢?那又不是一个交易,我们不过是互相钟爱罢了。”她说。

“不!不!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生活便是前进,我的生命不愿就适当的轨道,简直不愿。所以我是有点象废物似的,我没有权利使一个女子进入我的生活,除非我的生活有所作为有所成就一至少是内在地,能使我们俩常觉新鲜奋发。男子应该把他生活中的下结有意及的东西献给女子,假如这个生活将是孤立的,假如这个女子是个真庄女子!我不能只做你的男性拼妇。”

“为什么不呢?”她说。

“咳,因为我不能,而且你转眼便要厌恨这种生活的。”

“你这话说得好象你不能信赖我似的。”她说。

他苦笑丰。

“钱是你的,社会地位是你的,一切将由你主决,。总之,我只是太太的内满足者罢了。”

“此外你还是什么呢?”

“我不怪你疑问。无疑地那是看不见的。可是,我对于自己,并不妄自轻贱。我明白我自己的生存的意义,虽然我也很了解旁人是不明白的。

“难道和我同居后,你的生存的意义便要减少了么?”

他停了很久才答道:

“也许;”

她也迟地思索着。

“什么是你的生存的意义呢?”

“我告诉你,那是看不见的。我不相信世界,我不相信金钱,我不相信进步,我不相信我们的文明的将来,假如人类是有个将来的话,那便得有个大大的变换。”

“那么真正的将来是怎样的呢?”

“上帝才知道!我觉得我的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和无限的愤怒混合着。但是那确切是什么,我却不知道。”

“我要我告诉你么?”她望着他的脸说,你要我告诉你有的是什么东西么?那是他人所没有的,而且是创造将来的东西,你要我告诉你么?”

“告诉我吧,”他答道。

“那是你自己的温情的勇气;当你的手放在我的臀互,说我有个美丽的臀部的时候,便是那个东西。”

他的脸上显着苦笑。

“对了!”他说。

然后他静默地想着。

“是的!”他说,“你说得对。就是那个。全是那个!在我和男子们的关系中,我感觉到这个东西,我不得不肉体地和他们接触,而且不能退缩。我得内地对他们醒悟,而且对他们表示一点温情,甚至当我使他们痛苦折磨的时候对于肉体的醒悟和自然的肉体的温情也羞怯退缩,而这醒悟和温情却是最善的——甚至在男子与男中间。男子之所以刚强勇敢,而不是一些猿猴,也就因为那种东西。是的!那是温情的,的确;那是性的醒悟。性爱实在只是一种接触,一切接触中最密切的接触。而我们所惧怕的使是接触。我们只醒悟了一半,生活着一半,我们得完全地生活和醒悟。尤其是我们英国人得用点温情与辛勤;互相接触起来,这是我们的迫切的需要。”

她望着他。

“那么你为什么惧怕我呢?”她说。

他望着她很久才答道:

“那是因为你的金钱和你的地位,那是因为你所有的世界”“但是我难道没有温情么?康妮热劲地问道:

他阴郁地,心不在焉地望着她。

“是的!有的!时来时去,和我自己一样。”

“但是你难道不能信任这温情在人和我之间存在么?”她焦虑地凝视着他问道。

她看见他的脸色温和了下来,那抵抗的神气渐渐地失掉下”

“也让”他说。

两个人都静默着。

“我要你把我抱在你的怀里,”她说,“我要你对我说,你高兴我们将有个孩子了。”

她是这样的美丽,这样的温暖,这样的热切,他的脏腑为她骚动起来了。

“我想我们可以到我房子里去吧,”他说,“虽然这又是件令人谤的事情。”

她看见又把世界忘怀了,他的脸孔现着温柔的、热情的、柔媚面纯洁的光彩。。

他们沿着偏僻的街道走到高堡广场。他的房子在最高的一层,是个屋顶楼房,整洁而大方,他有个煤气炉自己烧煮着食物。

她把自己的衣裳脱了,叫他也把他的脱了,初期怀孕中的温软鲜丽的她,是动人的。

“我不应该烦扰你。”他说。

“别说这话!”她说,“疼爱我吧!疼爱我,说你不会丢弃我吧!说你不会丢弃我吧!说你永会让我回到世上去,或回到任何人那里去!”

她倔近他,紧贴着他纤瘦而强壮的裸体一这是她所知道的唯一的栖身处。

“那么我将留着您,”他说,“要是您愿意,我将留着你!”

他紧紧地环抱着她。

“告诉我你高兴有这孩子吧!”她重复地说,“吻吻他吧!吻吻这孩子所在的地方,说人高兴他在那儿吧。”

但是他犹豫着。

“我很惧怕孩子们生在这种世上;我很替他们的将来担心。”

“但是你已经把他放在我的里面了,对、他温柔吧,这便是他的将来了。吻吻他吧!”

他战战栗着,因为那是对的。“对他温柔吧,这便是他的将来了。”一这时,他对她的爱情是绝大的。他吻着她的小腹和好怕美神之丘,他假近着她的子宫和子宫里面的胎儿吻着。

“啊,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她细声地呼喊起来,这种呼喊是象她的性讥进时的呼喊一样,盲目的,模糊不清的。她温柔地插进她的里面,觉得温情的波涛,汹涌地从他自已的心肠里流到她的心肠里,两个相怜相爱的心肠在他们间燃烧着。

当他进她的里面去时,他明白了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和她作温情的接触,而保存着他的骄傲、尊严和一个男子的完整。总之,虽则她有钱而他则两袖清风但是让他的骄傲心与正义心,却不容他因此而撤回他对她的温情的。他心里想到:“我拥护人与人间的肉体的醒悟的接触和温情的接触。她是我的伴侣。她授助我和金钱、机械以及世人的兽性的呆钝的理想作战。多谢上帝,我得了个女人了!我得了个又温柔又了解我的女人,和我相聚!多谢上帝,她并不是凶暴的矗妇。多谢上帝,她最个温柔的醒悟的女人。”当他的精液在她里面插射的时候,在这种创造的行为中一那是远地生殖行为的一他的灵魂也向她插射着。

现在,她是完全决定了:他和她是不可分离的了。不过,怎样呢,什么方法呢,那是仍待解决的。

“你恨不恨自黛·古蒂斯?”她问道。

“别对我说起她吧。”

“啊!你得让我说说,因为你曾经喜欢过她;而且你曾经和她亲密过。正如你现在和我一样,所以人得告诉我。在你们间有过这种亲密以后,而恨她到这步田地,可不是有点可怕的么?这是什么缘故?”

“我不知道。她的意志好象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反抗我!咳!她那狞恶的女性的意志,她那自由狂!这种自由狂的结局是最残暴的暴虐!啊,她是拿着她的自由来反对我,好象她把硫酸抛在我脸上一样。”

“但是她甚至现在还没有脱离你呢。她还爱不爱你?”

“不,不!她所以没有放弃我,那是因为她有一种狂恨,她定要伤害我罢了。”

”但是她一定爱过你的。”

“不!唔,有时也许的。她是受我吸引的,我想就这一点也是好汽僧恨的。她有时爱我,但是转间,她便要开始苛刻我。她的最大的欲望便是苛刻我,那是没有法子使她改变的。在一开始的时候;她的意增就是反抗我的。”

“也许那是因为她觉得你并不真正爱她,而她想使你爱她的缘故呢。”

“老天!那是什么念头!”

“但是你不曾真正有过她吧,是不是?这就是你给她的苦头。”

“我有什么法子?我开始想去爱她;但是她总给我钉子碰,不,不要谈论空虚了吧,那是之动运,而她是常识,最近这些日子里,假如人家准我的话,我定把她这具有妇人形式的狂暴的东西象一头野兽似的宰了。假如,可以把她宰了的话,这一切不幸便没有了!人们真应该准许这种去恶除暴的行为。当一个女子地地给好怕固扫诉意志占着的时候,当她的固执的意志在反抗着一切的时候,那就可怖了,那就非把她杀掉不可了。”

“而男子们呢,当他们给固扫诉意志占据着的时候,不也应该把他们杀掉么?”

“是的!一样!……但是我得把她摆脱了,否则将向我重新追迫的。我早就想告诉你,只要可能,我必要离婚。所以我们得小心,你和我,得别让人看见在一起,假如她撞到了你我头上来的时候,我是绝对、绝对忍受不了的。”

康妮沉思着。

“那么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她说。

“大约在六个月脑是不能的。但是我相信我的离婚在九月间便可完成,那么得等到明年三月。”

“但是孩子大概要在二月尾出薛尼。”她说。

他静默了。

“我愿所有克利福和白黛一流人都死尽!”他说。

“你对待他们并没有多大的温情呢。”她说。

“温情对待他们?但是对他们最温情的事也许就是绘他们一个死!他们是不能生活的!他们只知破坏生命。他们体内的灵魂是令人生怖的。死亡于他们应该是甘甜的了。人们应该准我去反他们杀尽才是!”

“但是你决不会这样做的。”她说。

“我一定会!我杀他们比杀一只鼬鼠还要觉得泰然。鼬鼠还有它的孤寂的美。但是他们太多了。啊,假如我可以的话,我定要把他们杀尽。”

“或许你还是不敢那么做的。”“唔。”

康妮现在要想的事情多着了,无疑地他是绝对地想把白黛·古蒂斯摆脱,她觉得他是对的。最后的斗争是太可怕了。那便是说,她将孤独地生活到春天。也许她可以和克利福离婚。但是怎样?假如梅乐士的名字一提起了,那么他那方面的离婚便离不成了。多么讨厌!一个人难道不能一直走到地球的尽头,摆脱这一切么?”

这是不可能的。现在世界的尽头,从伦敦到查宁十字街不过五分钟的距离罢了,只要有无线电,地球是没有远近的。非洲达荷美的王和西藏的喇嘛,都能听着伦敦和纽约呢。

忍耐吧!忍耐吧世界是个广大而可怖的机器网,若要不陷身其中,一个人得好好地小心从事。

康妮把心事告诉她的父亲。

“你知道,爸爸,他是克利福的守猎人,但是他从前是驻印度的军官。不过他是象佛罗佛斯上校似的,他愿意回到从前的阶级里去。”

但是麦尔肯爵士对于这著名的佛罗伦斯的轻薄的神秘主义是没有好感的。他觉得在那许多的谦逊后面宣传的作用太浓厚了。这种自傲的行为一故意自抑的自傲行为,是这老爵士所最讨厌的。

“你的守猎人是打那里跳出来的?”麦尔肯爵士愤愤地问道。

“他是个达娃斯哈的矿工的儿子,但是他是个绝对不会购笑大方的人。”

这位有爵衔的艺术家更加愤怒起来了。

“在我看来,这象是个打金矿的我。”他说,“而你显然是个很容易开采的金矿。”

“不,爸爸你错了,要是你邮过他,你便知道了。他是个真男子。克利福常常厌恶他,就是因为他是毫不屈辱的人。”

“这样看来,克利福倒有个一次不氏蝗本能了。”

麦尔肯爵士所不能堪的,便电报人知道了他的女儿跟一个守猎人私通。这种私通他是不反对的c他只是怕外间的非议罢了。

“那个人怎样,我倒不管。他显然是知道怎样迷惑你的。但是天哟!想想有空的闲话吧!想想你的继母听见了时的样子吧!”

“我知道。”康妮说,“闲话是可怕的,尤其是在上流社会里。而他呢,他是渴望着他的离婚能够成功的。我想我们也许可以说孩子是另一个人的,把梅乐士的名字完全不提。”

“另一个人的?谁呢?”

“或者旦肯·霍布斯”他从小就是我们的朋友,他又是个出名的艺术家,而而他喜欢我。”

“啊,这样么!可怜的旦肯!他将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不知道,但是那也许可以给他某种的偿吧。”

“真的,真的么?咳,如果这样,他真是个怪物!怎么,你和他甚至从来没有发生过关系么?”

“没有!但是他实在也不想。他只爱亲近我,但是不受接触。”

“我的上帝,多么古怪的一代人!”

“我最喜欢我的地方,就是做他的模特儿。不过我从来没有允许过他。”

“可怜的家伙!但是这种没有骨气的人看来是什么都做得出的。”

“不地穸宁愿他的名字和我的凑在一起吧?”

“老天呀!康妮,这一切诡计!”

“我知道!这是令人作呕的。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诡计过了又是一个诡计!我想我活利弊太久了。”

“算了,爸爸你年轻的时候不也作过不少的诡计?”

“但是我确实告诉你,那是不同的。”

“老是说不同的。”

希尔达到了,听到了这种新事态,她也狂怒着,她也一样想起人人都要知道她的妹妹和一个守猎人发生关系,她简直忍不住,那是太,太屈辱了!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干脆地陷遁了,个别地跑到英属哥化比亚去,那便没有非议了?”康妮说。

但是那是没有用的。非议还是一样要爆发的,康妮如果要跟哪个人去,那么最好是她能嫁他。这是希尔达的意见。麦尔肯爵士犹豫着。他想也许事情还可补救吧。

“你将会一会他吧,爸爸?”

可怜的麦尔肯爵士!他是毫不愿意的。可怜的梅乐士!他尤其不愿想,虽然,会见终于成了事实,那是在俱乐部的一间厢房里的午餐,只有他两个人在那儿,两只眼睛互相打量着。

麦尔肯爵士喝了不少的威士忌,梅乐士也喝着,他们滔滔地谈着印度,这是那年轻人所熟悉的问题。

这种谈话占去了全餐的时间,直至咖来了,侍仆走了,麦尔肯爵士才燃了一支雪茄诚恳地说道:

“喂,年轻人,我女儿的事怎么样?”

梅乐士的脸上显着苦笑。

“唔,先生,她的事怎么样?”

“是你给了她一个孩子呢。”

“这是我的光荣!,!梅乐士苦笑着说。

“光荣,老天爷!”麦尔肯爵士响亮地笑着说,这是苏格兰人的猥亵的笑,“光荣!哎,事情怎样?好吧,是不是?”

“好!”

“那是我敢打赌的!哈,哈!我的女儿的确是麦某人的女儿!我自己也一样我是从不懊悔佳妙的性交的,虽然她的母亲……啊,‘老天爷!’”他的眼睛向天炯着,“但是你使她温情起来了,啊,我看得见的,你使她温热起来了。哈,哈!我的血在她血脉里流着呢;你很知道怎样放火烧她啊!哈,哈,哈!我真高兴,我可以告诉你,她需要那个。啊,她是个好女子,她是个好女子,我早就知道只要有个知道怎样放火烧她的男子汉,她就合适了,哈,哈,一个守猎人,哎,我的孩子!你是个拿手的偷猎人!我告诉你!哈,但是,现在,说正经话吧,我们要怎样安排这事呢?说正经话吧,你知道!

说正经话吧,他们都摸不着什么头脑,梅乐士虽然有点醉了,但是两人中他是最清醒的一个,他尽力使谈话不至太糊涂起来,那是没有多大可说的。

“好,你是个守猎者!啊,你是很对的!这种猎是值得费心的!可不是么?一个女子的试金石,便是当你在她的屁股上捏一把的时候,只要摸摸她的臀儿,便知道她合适不合适。哈,哈:我羡慕你,我的孩子,你多大年纪了!”

“三十九。”

麦尔肯爵士扬着眉头。

“有这么多了?好,看你这神气,你还有好好的二十年在你面前,啊:是守猎人也罢,不是也罢,你是个好雄鸡。这个我只用一只眼睛便看得出来,不象那讨厌的克利福:一个从来没有点儿兴头的可怜虫。我喜欢你,我的孩子,我敢打赌你是有一条好鳖鱼的家伙;啊,你是只小雄鸡,一只善斗的小雄鸡,我看得出来!守猎人!哈,哈,我决不让你看守我的猎场呢!但是,说正经话吧,我们要怎样安排这事呢?世界是充满着衰老的妇人的!”

说正经话吧,他们都毫无所措,他们俩之间只成立了一个男性肉感的亲密结合。

“你知道,我的孩于,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你的话,你尽管信赖我,守猎人!基督啊!那真讨羡!我高兴极了!啊,我高兴极了,那足见我的女儿有气血。可不是么?而且,你知道,她有好人的收入,并不多,并不多,你是也就够吃了。我将把我的所有都给她继承,这是她应得的,因为他在这充满着衰老的妇人的世界里,显示了她的血气,七十年来,我挣扎着想把自己从衰老妇人的裙下解放出来,到今还没成功,但是你这人是可以成功的,我看得出来。”

“我真高兴你这么想我。人们普通总说我是个猴子呢。”

“啊,当然啦!我亲爱的朋友,在那些衰老妇人的眼中,你不是猴子是什么?”

他们快乐地分手;梅乐干过后在心里整整笑了一天。

第二天,了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和康妮、希尔达午餐。

“这种情境,面面看来都不好,真是太可惜了。”希尔达说。

“我却得到了不少的乐趣。”他说。

我以为在你们俩未有结婚生子的自由以前,是应该避免生注孩的。”

“上帝把果实结得有点太早了。”他说。

“我想这不干上帝的事,自然,康妮的钱尽够你们两的生活;但是这种情境是太难忍了。”

“但是你并不需去忍一点点儿。”他说。

“假如你是她那人就好了!”

“或者,假如我是关在动物园中的一个笼里就更好了!”

“或者,假如我是关在动物园中的一个笼里就更好了!”

大家都静默了。

“我想,”希尔达说:“最好是她指另一个人做共同被告,而你完全站在局外。”

“但是我是当事的人。”

“我的意思是说在进行离婚诉讼的时候。”

他惊异地凝视着她,康妮不敢对他提起借重旦肯的计划。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我们有位朋友,他大概可以答应这离婚案中,做共同被告,这一来你的名字就可以不被提起了。”希尔达说。

“你是说一个男子么。”

“当然!”

“但是她并没有另一个?……”

他惊愕地望着康妮。

“不,不!”她连忙说。“他只是个老朋友,毫无爱情的。”

“那么为传播愿肩这担子?如果他毫无所得的话?”

“有些男子是毫侠的人,不斤斤于得到什么妇人的好处的。”希尔达说。

“这倒是方便呢!但是这位英雄是谁?”

“他是我们在苏格丛从小就认识的朋友,一位艺术家。”

“旦肯·霍布斯!”他立即说道,因为康妮对他说过旦肯的。“但是你们怎样叫他这担子?”

“他们得共佳在什么旅馆里,或者她甚至得到他家里去。”

“我觉得那未免小题大做起来了。”他说。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法子呢?>”希尔达说,“如果你的名字提起了,你和你的离婚便离不成了,你的女人似乎是怪对付的人呢。”

“唉,这一切!”他沉郁地说。

他们静默了许久。

“我们很可以干脆一定了事。”他说。

“康妮却干脆走不了”希尔达说,克利福太出名了。”

“颓丧的静默重新把三人笼罩起来。

“世界就是这样。如果你们想安然同居,你们便得结婚。要结婚,你俩都得先离婚。那么我们将怎样安排呢?”

他静默了很久。

“你将替我人首安排呢?”他说。

“我们要看如果旦肯肯出名做共同被告的话,那么我们便要使克利福提出离婚,你则在你那方面进行你自己的离婚。你们俩得分开,直到你们都自由了的时候。”

“这世界象是个疯人院。”

“也许!但是,在世人的眼中,你的才是疯子一也许更甚呢。”

“更甚到什么?”

“罪犯,我想。”

“好,我希望我还能多用几回我的巴首。”他冷笑道,说了,他默默地愤怒着。

“好吧!”他最后说,“我同意一切吧,这世界是个暴庚的白痴,谁也消灾不了它,但是我将尽我的力,你是对的,我们得尽力营救我们自己的。”

他屈辱地,愤怒地,厌烦地,忧苦地望着康妮。

“我的小人儿!”他说,“世人要在你的屁股上加盐了。”

“不,假如我们不屈服的话。”她说。

她对于反抗世界的情感比他是疏淡的。

探调旦肯的意思的时候,他坚持着要见见这罪人守猎者。他约定四人在他家里晚餐,旦肯是哈姆莱特一流人物,有点矮而胖,肤色暗黑,寡言笑,头发是黑而不卷,他有一种凯尔特人的古怪的虚荣心,他的作品只是些管条、瓣形、螺形线和奇异的颜色的混合物;是超现代的,可是也有某种气魄,甚至某种纯粹的形式与格调,渤梅乐士觉得这种艺术是残酷的,令人厌恶的,他不敢说出来,因为旦肯对于他的艺术的主见差不多是病态的。艺术之于他,是个人的一种崇拜,一种宗教。

他们在画室里看着图画,旦暖的褐色的小眼睛,总不离开梅乐士。他想知道这守猎人的意见怎样,至于康妮和希尔达的意见,他早巳知道了。

“那有点象纯粹的谋杀。”梅乐士终于说,这种话是旦肯所预想不到会从一个守猎人口中说出来的。

“被杀的是谁呢?”希尔达有点冷酷地嘲讽地问道。

“是我!一个人所有的恻悯心肠都被杀了。”

这话引起了艺术家的深恨。他听出那人的声调晨带着厌恶不轻蔑。而他自己是讨厌人提起什么侧悯心肠的。那是令人厌恶的情感!

梅乐士站着,又高又瘦,态度疲惫,心不在焉,摇曳不定,仿佛飞蛾的飞舞,凝视着那些图画。

“也许是愚蠢的东西被杀了,多情的愚蠢的东西被杀了。”艺术家讥消着说。

“你觉得么?我觉得所有这些管条和起伏的颤动,才比什么都愚蠢,而且够多情了,我觉得它们表示着不少的自怜自叹的意味,和太多的神织持贩自尊自傲。”

另一阵疾恨涌上心来,那艺术家的脸都黄了。但是,他静默地、高傲地把图画向着墙壁番了过去。

“我想我们可以到餐室里去了。”他说。

他们在一种沉郁的静默中离开了画室。

咖过后,旦肯说:

“我毫不介意充作康妮的孩子的父亲。但是有个条件,康妮得来作我的模特儿。这是我多年的心愿,而她是一向所拒绝的。”他说这话是抱着黑暗的决心的,好象一个宣布火刑的裁判官似的。

“啊!”梅乐士说,“那么只在这条件之下你才肯做么?”

“对了!非有这条件我便不做。”旦肯的话里,故意带着对梅乐士的最在的藐视。他带着有点太多了。

“最好是同时把我当作你的模特儿,”梅乐士说,“最好是把我们画在一起:把维娜丝和伏尔甘放在艺术的网下,我在做守猎人以前,是一个铁匠呢。”

“谢谢!”艺术家说,“忧尔甘的尊容不合我的胃口。”

“甚至他的容貌象管条一样,而且修饰得象新郎一案,也不合尊胃么?”

艺术家没有回答他觉得回答起来未免降格了。

这次聚会就这样沉闷下去。旦肯故意不理梅乐干,他只跟两位太太谈话,而且很简短的谈话,仿佛那些字句是从他的不可思仪的忧郁的深处拔出来的一样。

“你不喜欢他,但是他并不是那么二泊,实在他来个好人呢。”当他们回去时,康妮解释着。

“他是一起伏狂乱痛挑战黑狗。”梅乐士说。

“真的,他今天真是不可爱。”

“你将去作模特儿么?”

“啊,我现在实在再也不介意了!他不会触摸我的。如果那可以完成你我的共同生活,我什么也不介意了。”

“但是他只会在画布上把你涂些嗅粪的。”“管他!他只画他对我的感情,那我是不反对的。我决不愿他触摸我,决不,但是如果他以为用他那艺术家的枭眼瞧着我有益的话,那么,让他瞧去。他只管把我画成许多空管子和阴阳起伏。那是他的不幸。他所以恨你,是因为你说他的管子艺术是多情的,自大的,但是,当然啦,那是真的。”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第十七章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英国作家D·H·劳伦斯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28年。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克利夫回到庄园,因作战受伤瘫痪,冷落了妻子康妮。她不得不忍受没有性爱的夫妻生活。春天,她在森林里遇到了庄园雇佣的林园看守人梅勒斯,她从他壮硕的躯体感受到性的诱惑,于是不顾阶级与道德禁忌,投入干柴烈火之中,重新体验到了爱的滋味。康妮一直想要个孩子,加上克利夫的默认,她有了梅勒斯的孩子。就在康妮与姐姐希尔达去法国南部地区度假时,梅勒斯的原配妻子回来了。最后,这对恋爱中的情人决定分别与各自的配偶离婚,一起开始新的生活。该作因大量情爱描写,在英美及中国被长期禁止发行。后被多次改编为电影。

第十七章

“你知道,希尔达。”午饭过后,当她们临近来的时候,康妮说:“你从来没有过什么是真正的温情,或什么是真正的肉感,假如你从一个同一人的人经验到这两种东西,那是大大不同的。”

“老天哟,别厌张你的经验罢!”希尔达说,“我从来就没有碰过一个能够和女人亲密能委身于女人的男人,我所需要的便是这一种男人,我并不希罕他们的自私的温情和他们的肉感。我不愿做一个男人的小固固,也不愿做他的取乐的肉机器,我所要的是完备的亲密,而我却得不到。我觉得够了。”

康妮思量着这话,完备的亲密!她猜想所谓亲密,便是两个人互相暴露自己。但那是烦恼的事情。在男女关系之中,而不能忘却自我,那是种疾病!

“我觉得你在他人之前,太想到你自己了。”她对她的姊姊说。

“我希望我至少没有奴隶的天性。”希尔达说。

“但是现在你恰恰有这天性呢!也许你是你的自我观念的奴隶。”

希尔达开着汽车,静默了一会,康妮这小妮子!竟敢说这闻所未闻的鲁莽话!

“我总不是他人对我的观念的奴隶,尤其这个人并不是我的丈夫的仆佣。”她最后狂怒地报复道。

“啊,希尔达,人不明白。”康妮泰然说。

她一向总是让她的姊姊支配她的。现在呢,虽然她的心底里有不能言宣的苦痛,但是她却不让另一个女人来支配她了。啊!只这一端便足使觉得解脱了,觉得好象得到了另一个生命似的。从另一个女人的奇异的支配和魔力之下解脱而自由起来!这些女人们是多么可怕哟!

和父亲聚首是使她快乐的事,她一向是他的宠女。她和希尔达任在波尔摩尔区的一家小旅馆里,麦尔肯爵士住在他的惧乐部里,晚上地带女儿们出去,丽她们是喜欢和他出去。

虽然他有点害怕他周围的新兴世界,但是他还是个漂亮而强壮的人。他在苏格兰续娶了一位比他年轻而富有的。但是他一有离开她的可能时,他总喜欢在外边优游度日的:这正象他的前妻还在的时候一样。

在歌剧院里,康妮坐他的旁边,他有点他的大腿是肥满的,但依旧是结实而轻快的,这是一个享受过生之乐趣的人的本腿,他的愉快的性情,他的自私,他的固执的放纵无,他的无质侮的肉感,康妮觉得这一切都可以从他的轻快而坚直的两条大腿看出来。这是个真男子!不过他现在已成为一个老人了.这是令人不快的事!因为青春的精华所寄的锐感和温情的力量,是一旦有过便永不消失的,而在他的强壮肥厚的男性的两腿上,却毫无踪影了。

突然,康妮明白两腿的意义了。她觉得两腿的意义比脸孔更为重要。因为脸孔的意义已变成虚焦了。有生命的灵敏的腿,我么罕有!她望着正厅里的男子们。都是一些黑布懈裹着的脑肠似的大腿,或是一些象套着黑色丧布的瘦削的本竿,或是一些样子好看的提青的腿,但是毫无意义,没有肉感,没有温情,没有锐觉只是些高视步的庸俗的死东西。甚至他父亲所有的肉感都全没有。它们都是被慑服了的,失去了生命的东西。

但是女人们是没有被慑服的!唉!多数女人的可怖的粗大的腿!看了令人震怒,令人想行杀的粗大的腿!或者是些可怜的瘦长木柱!或者是些穿着丝袜的,毫无生气的雅致的小东西!真可怕,这几百万条毫无意义的腿,毫无意义在随处趾高气扬!……

但是康妮在伦敦并不觉得快活,人们好象都是幽灵似的空洞,虽然有时他们也显得活泼和漂亮,但是他们都是没有生命,没幸福的。一切都是空洞荒芜,而康妮呢,她有的却是一个妇人的盲目地渴望幸福的心,渴望确实得到幸福的心。

在巴黎,她至少还感觉得到一点肉感。但这是多么厌倦、疲乏和衰败的肉感。因为缺乏温情而衰败的肉感,厌倦着金钱、金钱、金钱的追逐,甚至厌倦着憎恨与虚荣,简直厌倦得要死!却又不够美国化或伦敦化,去把这厌倦掩藏在机械的嚣声里!唉!那些男子,那结游荡者,那些玩弄女属于得,那些佳看的享受者!他们是多么厌倦!厌倦了,衰败了,因为得不到一点温情,也没有一点温情可以给与。那些能干的,有时是动人怜爱的女子们,对于肉感的真实性是知道一二的:在这一点上,她们是比英国的愚昧的姊妹们胜过一筹的。但是她们对于温情却知道得更少。她们是干枯的,她们的意愿是无穷地干拓,地紧张着的,她们也正在衰败。人类的世界渐渐在衰败下去。也许这种世界将变成凶暴的破坏者,变成一种无政府状态,克利福和他的保守的无政府主义!也许不久便再也不是“保守的”了。也许将要变成最过激的无政府状态了。

康妮开始惧怕这世界了。有时,她在巴黎的大街,或布兰林中,或卢森堡公园里,也觉得着一时的快乐。但是巴黎已经充满着一些装束古怪的美国人,和一些到了国外便令人讨厌的阴沉的英国人了。

她高兴地离开了巴黎去继续她们的旅程,天气突然变得很热了,所以希尔达决意通过,经布冷纳山道,然后从多罗米山地而至威尼斯。希尔达喜欢自己驾驶汽车,爱料理一切的事情,事事由她作主。康妮却乐得清闲安静。

沿途的确是很适意的。但是康妮不住地自己说:“我为什么一点光趣都没有?为什么什么都引不起我的兴趣?多么可怖,我对于风景都失掉兴趣了!那是可怖的!我象圣伯纳德似的,他渡了过卢塞思湖,却连青山绿水都没有看见。风景既然再也不使我发生兴趣了,那么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去欣赏?为什么?我不!”

是的,她在法国、瑞士、提罗尔和意大利都找不以有生气的东西,她只象货物似的,被运载着,打这些地方经过,并且这一切都比勒格贝更不真实,比那可怖的勒格贝更不真实!

至于人们呢!他们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大不贩地方。他们都想您掏腰包,否则,假如他们是游客的话,他们便无论如何都得寻找快乐,好象把石头挤出血来似的找寻。可怜的山峦!可怜的风景!它们邦昨给人挤,挤出点小快活、小乐趣来。这些决心享乐的人们,究竟有什么意义?

“不!”康妮对自己说,“我宁愿留在勒格贝。那儿,动静。由我,不用鉴赏什么,不用做作什么。这种旅客的寻乐。实在是太单屈的,太无聊的!”

她想回勒格贝去,甚至回埂克利福那里去。甚至回到那可怜的残刻的克利福那里去。无论如何,耸总不象这些暑假游历的傻子们一般的傻呢。

但是在她的内心里,她却没有民那另一个人,她和他的联系决不可中断。啊!决不可中断,否则她便要迷失了,便要完全地迷失在这些有钱的废人和雪乐虫中间了。啊!这些雪乐虫!啊!“离乐”!这是令人作呕的另一种摩登花样。

她们把汽车停在梅斯脱的一家汽车行里,坐了定时航行的汽船到威尼斯去,那是一个可爱的夏天午后。湖水起着涟漪。在彼岸背向着她们的威尼斯,在庞大的太阳光下,显得朦胧暗淡,

到了码头后,她们换了一只游艇,把地址告诉了舟子。那是个普通的舟子,穿着件蓝带白的宽外衣:相貌并不很好看,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

“是的!埃姆拉达别墅!是的!我认得的!那里的一位先生坐过我的船,但是离这儿很远呢。”

他看来是个孩子气气的躁急的家伙。他躁得有些过甚地划着船,经过那些两边起着可怖的粘腻的绿寺的小运河,这些小河经过一些穷苦人家的区域,那儿,看得见洗涤过的衣物高高地挂在绳七,并且有一股乍浓乍淡的阴沟气味。

但是她们终于来到了两边有行人道的空阔的运河,上面跨着下结拱桥,河道笔直,和大运河适成直角。他们坐在小船筵下面,舟子高踞在她们的后边。

“小姐们要在埃姆拉达别墅久住吗?”他一边说,一边从容地划着船,并且用一条自黑带蓝的手巾揩着脸的汗。

约莫二十天的样子,我们俩都是结了婚的太太。“希尔达说,她的奇沉哑的声音,使她的意大利话说得更难听。

“啊!二十天!”那个人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太太们,在这二十天内要不要雇一只艇子?按日计算,或者按星期计算?”

康妮和希尔达考虑着。在威尼斯,总是有一部分自己的游艇好,正如在陆地上,总是有一部自己的汽车好一样。

“别墅里有什么船?”

“有一只小汽车船,也有一只游艇,但是……”这个“但是”是说:它们不是你们的。

“你要多少钱?”

他要三十先令一天,十金镑一星期。

“这是通常的价钱么?”希尔达道。

“比通常的价钱更便宜,太太,通常是……”

姊妹俩考虑着。

“好吧!”希尔达说,“你明天早上来,我们再定夺吧。你叫什么么名字?”

他叫佐万尼,他问他应该在几点钟来,应该找哪一位。希尔达没有名片,康妮把她的给了他一张。他的热烈的南国人的蓝色,迅疾地往上瞥了一瞥,然后又望了一望。

“啊!”他说,脸孔光亮了起来,“男爵夫人!男爵夫人,是不是广

“柯士登沙男爵夫人!”康妮说。

埃拇拉达别野是很无宾,在那浅湖的边上,面对着纪奥遮。房子并不很老,。却很可爱,上面的平台前临大海,下面是个树木葱笼的花园,从湖边起着一道围墙绕着。

主人是个有点粗俗的笨重的苏格兰人,他大战前在意大利发了一笔大财。因为在大战中十分爱国,所以封了爵士。他的女人是那种清瘦、苍白、泼辣的人,她私人是没有财产的。她的不幸的地方,便是要管束她的丈夫的有点龌龊的招峰引蝶的行为。但是在冬季里,他发了一场小病,现在他是比较容易被驾驭了。

别墅差不多住满了容,除了麦尔具体地说爵士和他的两个女儿外,还有七位客人:一对苏格兰夫妇,也带了两个女儿;一位是年轻的意利的伯爵夫人,她是个寡妇;一位是年轻的乔治亚亲王;另一位断纪还劝的英国牧师,他因为患过炎,现在在亚力山大爵士的小教堂里主事,藉此休养身体。那位亲王是个囊空如洗的漂亮人物,厚颜无耻,拿来做个车夫是很不错的!伯爵夫人是个沉静的小猫猫,她有她自己的小勾当。那牧师是个从巴克斯教会来的经验缺乏头脑简单的人;他侥幸地把他的女人和两个孩子留在家里。那苏格兰夫妇一家四口一他们姓加丝利,是爱丁堡的坚实的中等阶级人家,他们坚实地享受一切,事事敢做敢说,只要自己不吃亏。

康妮和希尔达立即把要王排挤了。加丝利一家人,多少是她们的同种人,很实在,但是令人讨厌。他们的两个女儿正在找丈无。牧师并不是一个坏爱伙,就是太繁文缛礼了。亚力山大爵干呢,自从他发了小病后,在他的欢快中总是带着一种可怕的呆滞,但是家里来了这么许多美丽的少妇们,依然是一件使他心迷目乱的事情。他的太太一柯泊爵士夫人,是个沉静的善阿澳的妇人。可怜她并不怎么快乐,她只冷静地留心着所有的女子,这竞成了她的第二天性了。她说些冷酷的卑劣的闲话,那证明她对于一切人类天性是多么瞧不起。康妮觉得她对于仆人是非常阴毒虐待的,不过她的样子很静罢了。她巧妙地使亚力山在爵士相信“他”是一家之主和王候,因为他有那自以为快活的隆然大腹,他有那使人厌烦的笑在他有那“滑稽性”一依希尔达的说法。

麦尔肯爵士作着他的绘画。是的,他还想在有时间时画一幅威尼斯的水景。这种水景和他的苏格兰风景比起来是相异的。于是每天早晨,他带了大画布,乘着游艇到他的取景处去。稍迟一点,柯泊夫人有时也带了画簿和颜色,乘游艇到市区中心去,她是个执迷不悟的水彩画家,满屋里尽是一幅一幅的玫瑰色宫殿,暗淡的运河拱桥,中古时代的建筑物。再迟一点,便是加丝利一家人,亲王,伯爵夫人,亚力山在爵士,有时是牧师林德先生,乘船到丽岛去洗浴。大家都回得晚,午餐总是在一点半左右的。

别墅里宾主聚会的时候,是特殊地令人厌烦的。但是姊妹俩却用不着埋怨。好司令部整天都在外边。好司令部的父亲带她们去看展览会;几里路几里路的令人头痛的图画。他带她们上卢齐西别墅去看他的老朋友。天热的晚上,他和她们坐在皮亚沙上面的佛负边咖啡馆里。他带她们上剧院,去看哥多尼的戏剧。有的是灯彩辉煌的水上游艺会,有的是跳舞场。这是所有游乐城市中的一个游乐场城市。丽岛上,挤拥着成千成万的阳光晒赤了的或穿着轻便的睡衣裤的肉体,好象是个无限的海豹从水中出来在那里配偶的海滨。皮亚沙的人太多了,丽由的人类肢体太多了,游艇太多了,汽船太我了,轮船太多了,鸽儿太多了,冰冻饮食太多了,醇酒太多了,等小帐的仆人太多了,不同的语言太多了,阳光太多了,威尼斯的气味太多了,一船船的杨梅太多了,丝围巾太多了,大块的西瓜,生牛肉片似的摆在货摊上,太多了,娱乐太多了,唉!太多太多的娱乐!

康妮和希尔达穿着夏季的轻便衣裳,东穿西窜。她们认识许多的人,许多的人认识她们。葛地里蔑克里斯象个不受欢迎的人出现在她们面前:“喂,怎么!你们住在哪儿?来吃杯冰激淋或什么东西吧!和我乘我的游艇上什么地方去罢。”甚至蔑克里斯都差不多给太阳晒赤了。其实不如说给太阳尊焦了,才更适合于这一大堆人内的那种光景。

在某点上说来,那是有趣的,那差不多可说是快乐,总之,痛饮醇酒,身体浸在暖水里,在炙人的沙上晒太阳。在暖热的夜里,循着乐队的喧声跳舞,肚儿抵着肚儿。吃些冰冻东西凉快下来,这是个完美的麻醉剂。他们全体所需要的,便是麻醉剂;静流之水,是麻醉剂;太阳,是麻醉剂;跳舞、纸烟、醇酒、冰、苦艾酒,都无非是麻醉剂。麻醉!那便是享乐那!便是享乐!

希尔达是半喜欢麻醉的。她喜欢望着所有的女人,猜想着她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女人对于女人的兴趣是十分浓厚的。她是否漂亮?她勾上的是什么男子?她得到的是什么乐趣?……男子们象是一些穿白色法兰绒裤的大狗,等待着被人爱抚。等待着打滚作乐,等待着在音乐声中,用他们的肚皮去摩擦一个女人的肚皮。

希尔达喜欢跳舞,因为他可以把她的肚皮贴着一个所谓男子汉的肚皮,并且让他从那内脏的中央引导着跳的动作,在场中四处打转,然后她可以悄悄地走开,把那“脚色”忘记了。他只不过被利用一下罢了,可怜的康妮,她却有点闷闷不泺。

她不愿跳舞,因为她简直就不能把她的肚皮去磨擦他人的肚皮。她厌恨这丽岛上成堆成堆的差不多赤裸裸的人肉的聚合一丽岛的水几乎还不够把他们个个浸湿呢。她不喜欢亚力山大爵士和柯泊爵士夫人。她不愿意蔑克里斯和任何人跟着她。

有时,她把希尔达说服了”陪着她渡过浅湖,远远地到了一处荒寂的沙滩上,那儿,她们可以怪孤独的洗浴,把游艇停在礁石的后面,这便是康妮最快乐的时间了。

那时佐万尼多用了一个舟子来帮助他,因为路达远了,而且他在太阳下面汗流如注。佐万尼是个很可爱、对人很亲切的人一意大利人都是这样,却毫无热情。意大利人不是热情的民族;因为热情是深刻的,蕴蓄的。他们易于感动,常常也很亲切起来;但是他们却罕有持续不变的任何热情。

这样,佐万尼早已委身于他的两位太太了,正如他过去曾委身于无数的其他太太们一样他已毫无犹豫地甘心卖身于她们,假如她们要他的话;他暗暗地希望着她们要他。她们定会给他一注可观的缠头,那便巧妙了,因为他正准备结婚。他告诉她们于他的结婚的事,而她们也觉得有味地听着。

他想,横渡这浅湖到那种荒寂的沙滩上去,大概总是那回事:所谓那回事便是!爱。所以他叫了个帮手,因为路是远的,而且城有两位太太呢。两位太太便得两条鱼!高明的计算!况且是两位鲜丽的太太哟!他想到这个便不禁得意起来,虽然给钱和发命令的是那位大大太,但他却颇希望那位年轻的男爵夫人会选中他去担任那回事。她给的钱一定也会更多的。

他带来的助手叫丹尼。他并不是真正的游艇舟子,所以他没有那种卖笑男姐的神气。他本来是个大船上的船户,这种大船是运载附近岛屿所产的水果和其他出品到威尼斯来的。

丹尼生得标致,身材高大美好,他的圆整的头上,长得淡褐色的细密的卷发。他有一个雄狮似的好看的男子的脸孔,和两只相离很无的蓝色的眼睛,他不象佐万尼似的媚态洋溢、饶舌和嗜酒如命。他静默着,他从容地有力地划着浆,旁若无人。太太们是太太们,和他是远隔关睥。他甚至瞧也不瞧她们,他只望着前面。

这是一个真男子,当佐万尼喝多了,笨掘地乱拔着浆的时候,他便恼怒起来。这是一个男子,正如梅乐士是一个男了,一样是个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人,康妮不禁替那放荡的佐万尼的妻室怜惜起来。但是丹尼的妻定是个威尼斯的妖媚可爱的民间妇女之一,这种妇女,我们还可以见到,她们住在这迷宫似的城市的幽僻的地方,幽雅朴素得如花一样。

唉!多么悲哀的事!起先是男了了买妇子的身,现在却是女子买男子的身了,佐万尼渴想着出卖他自己,象一只狗似地流口沫希冀着把自己送给一个女人。为了金钱!

康妮遥望着威尼斯:红粉的颜色。低低地铺在水上。它是金钱建筑起来的,它是金钱繁荣起来的,并且也是金钱把它杀死的。啊!这致死的金钱!金钱!金钱!卖身与死!

虽然这样,丹尼却依旧是个男子,他有着一个男子的自愿的忠贞。他并没有穿上游艇舟子的那种宽外衣,他穿的是件蓝色的毛线短衫。他有的粗野和骄的神气,他是那卑鄙的佐万尼的受雇者,而佐万尼却是两个女子的受雇者。世界便是这样!当耶稣拒绝了恶魔的金钱的时候,他却让这恶魔成了个犹太银行家似的,把一切权威都握在手里了。

康妮理理迷迷地从湖水的光照中回家去时。全明一些家里的来信在等着她。克利福是按时有信来的,他写得一手好信,他的信都是可以拿来出版的。因此康妮也就觉得他的信没有多大意思。

他在那湖光照耀的晕迷中,在盐质的气氛中,在空旷处,在虚无缥缈中生活着。好迅着健康的生活,她感到一种健康的迷醉。这太舒适了,明躺在摇篮中似的,一切都置诸度外。决且她已经怀孕了,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因此,晒着太阳,呼吸着盐质的湖水空气,作着海水浴,或躺在沙滩上,或寻觅着介壳,或乘着游潭无地、远远浮荡,……这种种迷醉,再加上她身里的孕这另一种令人适意的、迷醉的、丰富的健康,于是她的迷醉是到了无经复加的地步了。

她在威尼斯已经半个月了,她还有十天或半个月的勾留。太阳使她忘记了时间,而她丰富的肉体的健康,使她的忘记更其完全了。好居幸福的迷醉祥。

直至克利福的一封信才把她惊醒

我们也有一场本地的小风波。听说守猎我梅乐士的光妇。突然地跑回村舍里去,受了个不太恭的款待。他把她撵了出去,然后把门上了锁。但是,人说,当他从树林里回去的时候,他发现那不再佳丽了的妇人,纯粹地一丝不挂一不如说淫污地一丝不挂罢,稳然占据在他的床上,她是打碎了一块玻璃进去的。既无法把这有点疲乏了的维娜丝从他床上驱逐,他只好鸣金退兵。据说,他是退避到达娃斯哈的母巢去了。于是司德门的维娜斯占据了那村舍,她声称那是好怕家,而阿波罗呢,似乎是住在达娃斯哈了,这是传闻所得,因为梅乐士并没有来亲自见我。这些废话是从我们的废话鸟,我们的朱莺,我们的吃腐肉的几鹰波太太那里听来的。“假如这个妇人在这邻近的话,夫人决不愿再到林中去了的!”假如波太太没有说这种话,我是决不愿向你提起这事的。我很喜欢你的对于麦尔肯爵士跨步入水时候的写生见拂着他的白发,阳光照耀着他的鲜红的肉。我羡慕你们的太阳,这儿自在苦雨呢。但是我并不羡慕麦尔肯爵士积习而成的对人间肉欲的苦恋。不过,在他这年岁儿也怪不得。一个人似乎是越者越留恋人间的肉欲,只有青春才能体会不朽的滋味。

在幸福迷醉中的康妮,听了这个消息,烦恼到差不多激怒起来。同在是不得不被那个凶恶的妇人所纠缠了!她没有接过梅乐士的信,他们俩是相约过不要写信的,但是她现在需要从他那里得到直消息了,他毕竟是她身里怀着的孩子的父亲,让他写罢!

但是多么可恨!现在一切都扰乱了!那些下层阶的人民是多么可憎!这儿的阳光,这儿的终日优游的生涯较之那的国米德兰的忧郁的一团糟,是多么可爱!开朗的睛空,结竟可以说是生命中最紧要的东西啊!

她没有向人提起过她与怀孕的事,甚至对希尔达也不说,她写了封信给波太太探问详细的情形。

埃姆拉达别墅里,从罗马新来了一位艺术家旦肯·霍布斯,这是他们的朋友。他现在陪着她们乘游艇出去,在浅湖的彼岸和她们一起洗浴,处处护从着她们。这是个沉静的、差不多寡言的青年,对于艺术的造诣是很深的。

她接到了一封波太太的信。夫人,我保准你见了克利福男爵时是要高兴的。他正在容光焕发,充满着希望地刻苦工作着。不用说,他天天望着你回来,家里自从夫人走后最沉闷的,等夫人回来时,我们大家都要高兴了。关于梅乐士先生的事,我不晓得克利福男爵对你说了多少。事情似乎是一天午后,他的女人突然地跑回来了。当他从林里归家时,发现她坐在门槛上,她对他说,她是他的合法妻子,好在回来了,要和他重新相储度日,并且不愿离婚,因为梅乐士先生似乎正在提出离婚的要求。但是他却不听话,不肯让她进去,并且他自己也没有进去,门也没开便回树林里去了。但是那天晚上他回去时,他看见窗户给人打碎了。于是他跑到楼上看她干的什么勾当。他发现她一丝不挂地在他床上,他提议给她钱,但是她说她是他的妻,他得把她收回,他们间究竟怎样闹了一场,我也不很清楚,你的母亲对我谈及这种种,她是非常烦恼的,总之,他对她说,他宁死而不愿再和她同居,于是他拿了他的东西,一直回达娃斯哈他的母亲家里,他在那儿过了一夜,第于天他打花园里进树林,没有定近村舍去,那天他似乎没有见他的女人,但是隔了一天,她却跑到北加利她的哥哥名叫丹的家里去,呼天喊地发誓,说她是他的合法的妻,并且他曾在村舍里有过女人,因为她在他的抽屉里找到了一瓶香水,在炉灰上找到了一些名贵的纸烟头,和其他不知什么东西,而且送信的人一佛列·吉克,似乎说过,他有一天大清早,听见梅乐士先生卧室里有人说话,并且在小路上有汽车的痕迹。

梅乐士先生继续住在他母亲家里,他到树林里去时是打花园里进去的,而她似乎也继续留在村舍里,外面闲话说个不了,于是最后梅乐士先生和唐斐立听到村舍里去,把大部分的家修养和床褥搬走了,把抽水管的柄取下了,因此她也只好滚蛋。但是她并不回史德门去,她却去佳在北加利的史横太太家里,因为她的嫂嫂不要她了,她不断地到梅乐士妈妈家里去追他,并且开始对人发誓,说她曾和他在村舍里睡过,她找了一个律师,要求他给赡养费,她比以前更肥胖了,而且更下贱了,而且强壮得象一头牡牛。她到处向人说些关于他的最难堪的话,说他在村舍里留女人,说他们结婚后他怎样的行为,他迫她受一切下贱野蛮的事情,和一切我也说不清的事,多么可怖!一个妇人开口的时候,她什么恶作不出来!不论她多么下贱,总有人会相信她;而丑低之词将传扬开去,她把梅乐士先生说成一个对待女子又下贱又残暴的人的样子,简直是铃人震怒的,但是人们是怪怪易相信谤的话的,尤其是关于这一类事情的话,她宣称如果他活一日,她便不让一日好过,但我却对自己说,假如他对她是这么残暴的话,为什么她还是这么焦急着要回他家里?当然,她是快到停经时期的人了,因为她比他太好几岁呢,这些庸欲粗野的妇人,当停经时期来到的时期,总是要变成半疯狂的。

这信给了康妮一个大魇打击,现在。毫无疑义地,她是要混在这谗言丑低之中了,她恼怒他连一个自篱·古蒂斯都奈何不了,她甚至恼怒她干吗和她结婚,也许她真是有点下贱的某种倾向吧,康妮想起那最后的一夜,她灭禁战起来,那种种的肉感,他竟和白黛·古蒂斯这么一个女人共有过!那真是有点令人作呕了。也许最好是脱离他,完全避开他,他也许让真是个庸俗下贱的人呢。

她对于这整个事情的情感剧变了,她差不多要羡慕加丝利姊妹俩的不谐世务和痴憨的少女天真了,现在,她生怕她和守猎人的事被人知道”那是多么不可言宣的屈辱!她觉得厌倦,惧怕,她切望过着一种体面封锁理的生活,假如克利福知道了她的事,那是多么不可言宣的屈辱!她恐惧着惊怖这个社会和它的污秽的中伤,她差希望她能屏除那个孩子,避免了一切,简言之,她是陷在一种畏缩怯懦的情境中。

至于那瓶香水,那全是她的不是。她就忍不住她的孩子气的发作,更把他抽屉里的几条手巾和他的衬衣芒香起来,又把那小半瓶高锹的野罗兰香水留在那里,她想使他闻到了这香水而想起她。至于纸烟头,那是希尔达留下的。

她不能自禁地对旦肯·霍布斯倾了几凡民。她并没有说她已经是那守猎人的情人,她只说她喜欢他,并且把他的历史告诉霍布斯。

“啊!”霍布斯说,“你瞧吧,他们是非打倒这个人不可的,假如他不愿攫着机会爬到中等阶级去,假如他是个维护他自己的性的人,那么他便完了,人们唯一不让你的事,使是对于性这东西的爽直和坦白。至于于你是怎样的龌龊,人却不管,中实上你对于性爱愈龌龊的话,那便要打倒你。这是人类所剩下的最后的一个野蛮的禁忌:他们不愿听说性爱是个自然的、基要的机能。假如你想用这机能,他们便要杀你。你瞧罢,他们将把那个人穷迫到死的。毕竟,他有什么不是?说是他和他的妻的性爱太狂了,这不是他的权利么?她还应该引为荣呢!但是,你看,甚至一下流的东西如他的妻,都要起来反对他,而且挑拨暴民的野狗似的反对性爱的本能来推倒他。在实行性爱以前,你得象一只狗似的闻闻嗅嗅,觉得犯罪而难过。啊,他们是要把这可怜的家伙穷迫到死的。”

现在,康妮的情感又在另一方面剧变。毕竟他有什么不是?他对于她自己一康妮,又有什么不是?他给过她美妙的快乐的一种自由的、欣欣向荣的感觉,他把她身上困着的自然而温暖的性流的水闸打开了。这了这个,他便将被人穷迫到死。

啊,不,那是不应该的!她的心里看见他,赤棵锡,白析析的,只有脸孔和两手是赤色的,他闭着,对她挺起的阴说着话,仿佛它是另一个人似的,他的脸上接着那奇异的苦笑,她听见他的声音:“您有的是最美丽的妇人的臀儿!……”她觉得他的搀在热烈地、温柔地爱抚着她的臀部,爱抚着她的秘密的地方,好象是个祝福的表示。一种热力在她的子宫里流过,一些小小的火焰在她的两膝上摇曳。她说:“啊,不!我决不能退缩!我决不能把他抛弃!无论如何,我定要依附他和他给铁东西!我的温暖的、光芒的生命是他给的,我不退缩。”

她做了件冒失的事。她写了封信给波太太,里面封了一封短函叫小驮庄转交给他,她给他写道:

我听了你的种种烦恼,觉得非常痛苦;但是你宽心罢,那只是一种歇斯底里罢了,那是来得骤然,而去得也骤然。便是我是十分抱歉的,我很希望你不致过于忧心。那究竟是不值得的。她不过是个想给你点苦头的歇斯底里的妇人罢了,我在十天内使要归去,我希望一切都将顺适。

我听说你们打算十六日离开威尼斯,真是高兴得很。但是假如你在那边很快活的话,那便不必急急于回家。我们很怀念你。勒格贝没有了你也太空洞了,但是最要紧的还是你多多地享受阳光,阳光与睡衣裤,好象丽岛的广告上说的。所以。要是你在那儿觉得很愉快,并且对你的健康有进益,以准备度我们的严冬的话,那到你就请多留一些时日吧,拿今天说,这儿就下着雨呢。

波太太勒勉可靠地侍候我。她真是个怪异的人类标本。我越活着便越觉得人类是奇怪的生物。让多人是很可以象蜈蚣似地有一百条腿。或象龙是似的有六条腿。人类的一致,和一个人所希冀于他人的尊严,实际上仿佛是不存在的,我们甚至要怀疑这两种东西本身是否存在。

守猎人的非议日见增大,如雪球滚地一般,波太太供给着我种种消息,她使我联想到一条鱼,鱼虽然是不会说话,但是只要它是活着,它的腮好象总是在呼吸着沉默的闲言,一切都打她的腮筛里经过,并且没有使她惊异的事情,仿佛他人的事故,是好怕生命所必需的氧气似的。

她很留心着梅乐士的事件,假如我让她开口的话,她便要把我引到深底里去。她对于梅乐士的女妗是无限愤慨的一甚至这样她也象是舞台上的女优般的愤慨一她坚持叫她白黛,古蒂斯。我曾经到过白黛·古蒂斯的污浊的生活的深处;当我从那滔滔的闲话里解脱出来,慢慢地重新浮出水面的时候,我望着光明的阳光,惊异着怎么能有这么一种生活。

我觉得绝对的真,我们所眼见的这个世界,实际上是个深深的海底;所有的树木是海底植物,我们自己是海底的奇民蝗或鳞甲动物,我们象小是似地以腐物饱腹。只有灵魂偶尔从我们所住的这深不可测的地方,喘息着浮了起来,远远地浮到有真空气的以太的水面,我确信我们普通所吸的空气是水之一种,而我们男男女女都是鱼类之一种。

但是在海底掠食后的灵魂,有时也会象海鸥似的、狂喜地向着光明展冀疾飞。我想,我们在那人类的海底野林中掠食着我们水族同类的狞恶的生命,是我们的死运吧。但是我们不朽的命运却是逃走,一旦蚕咽了我们的粘腻的掠物后,我们便从这古老的海洋冲出,重回到光辉的以太里,重回到真正的光明里,那时我们便了解我们有个永久的天性。

当我听着波太太说话时,我觉得我自己是在沉着,沉着,沉到了海底里,那儿,神秘的人类鱼在打转,在游泳,肉欲来潮的时候,他们攫住了一块肉食,然后向着高处上升,上升,从浓雾里到以太里,从低湿处到干爽处。对你,我可以将这整个的程序解释,但是和波太太,我只觉得很可怖地向下,向下沉着,沉到了那绝底的海藻与死灰色的妖怪中间。

我恐怕我们的守猎人要定了,逃妇所引起的丑事,不单没有缓和下去,反而愈来愈见扩大了。她遣责他一切不可名状的事情。说也奇怪,她竞有法子使大部分的矿工的妻了们一可怖的鱼类一站在她的后面,村里是给渊言所腐化了。

我听说这位白黛。古蒂斯,把村舍和小屋搜索一番后,到梅乐士母亲家里把梅乐士罗唣了一场,有一天,她的女儿散学回来时,她想把这酷肖母亲的东西带定。但是这小儿女,不但没有吻她慈母的手,反而把她狠狠地咬了一日,这一来,慈母的另一只子给了她一个耳光,把她蹒跚地打落沟渠里,那位愤懑窘迫的祖母才把她救了出来。

这妇人在她的周围,喷布了惊人的大量的毒气。她把地妻生活的一切大小情节都播散出去,这种种情节在普通夫妇之间是只有埋藏在婚姻的沉默的扩墓之量深处的,在十年的安葬之后,她再发掘了出来,好个异样的陈列!这些详情我是从林来和医生那里听来的,医生觉得那是伴娱人的事情,自然,个中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人类一向就是婪无厌地探究着性交的特殊姿式的,假如一位丈无喜欢和他的女人“意大利式”地一如赛凌尼的说法一尽情尽意,又有什么不可呢,那不过是嗜好的问题罢了。不过我却没有想到我们的守猎人也能玩这许多戏法。无疑地那是白黛·古蒂斯启蒙他的。无论如何,那是他们自家的家丑,与他人是毫无关系的。

虽然,大家都在听着,正和我自己一样,在十年前,只要普通的廉耻心便足把这种事件窒息。但是普通的廉耻心不再存在了,矿工的妻子们从头到脚都武装起来了,再也无法使她们缄默了。人一定要以五十年来达娃斯哈的孩子们个个都是圣胎所出,我们的背教的妇女们,个个都和琼·达尔克一般光荣。我们的可敬的守猎人竟有拉伯雷的的倾向,这在村人的眼中似乎使他变得比一个杀人凶手如巨立朋更其怪庚而令人发指,可是然种种传说看来,达娃斯哈村里这些人民也是荒淫不羁的。

困难的地方便是这可恶的白黛·古蒂斯并不安于她自己的苦痛经验,她到处呼号着她发现了她的丈夫在村舍里“留”女子,并且胆敢指出人名。于是几个可敬的名字便被曳在污泥里了;事情竟闹到使人不得不下个拘禁她的命令。

梅乐士已不能使那妇人不到林中去,所以我不得不叫他来把事情问个详细。他和往常一样地踱来踱去,好象说:“别管我的事,我也不管你的!”可是,我却十分怀疑他自己觉得象个尾巴上缚了个洋锡罐的狗,虽然他装做详锡罐并不在那里的怪自然的样子,但是我听人说,当他经过村里的时候,妇人们都把她们的孩子叫开,好象他是沙德候爵的化身似的,他是一味的鲁莽,但是我恐怕他尾巴上的罐子缚得紧紧以的,并且他内心里象堂罗德里哥似的念着那句西牙短歌:“唉!我犯罪的那个地方,现在被咬伤了!”

我问他是不是尽林中的职务,他说他相信并没有疏忽他的职务。我对他说,他的女人在林中这样打扰是件讨厌的事。他答道,他没有法子制止她。然后我暗示他那件不名誉的事情,是越来越难听了。“是的,”他说,“人们应该只管自己的床第间事,那么他们便少听他人的床第间闲话了。”

他说这话是带点苦味,而无疑是真的,但是他说这庄的样子,既不文雅,又不尊敬。我把这个意思暗示给他,这一来我听见了那样锡罐在响起来:“克利福男爵,象您这样情境的人,是不应该责备我的两腿间有一条鳖鱼的。”

这种事情,不分皂白地逢人便说,当然于他是毫无益处的,因此我们的牧师和林来,和波劳斯,大家都以为最好是将他辞退了。

我问他在村舍里留女子的事是否真的。他说:“那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克利福男爵?”我对他说,在我的林园里面,是不容不正经的事的。他却答道:“那么,你得把所有妇人的嘴都扣起来。”一当我迫着问他在村舍里的生活情形时,他说:“你尽可以把我和我的化狗儿佛萝茜捏造一些秽史。那给你一个好的漂亮的题目!”真的,他的鲁莽无礼,是无人能出其右的。

我问他另外去找个位置是否容易。他说:“假如你这话是暗示我滚蛋,那么再容易没有了。”这样,他毫不反对地在下星期末离开此地,而且他似乎愿意把这职业的种种秘密传授给他的代替者,乔·钱伯斯,一个年轻的家伙,我提议在他定的时候,多给一个月的薪水。他说我还是留着这钱好,因为我的良心无法安静。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克利福男爵,你没有另外欠我什么,所以不要多绘我什么。假如你还有什么不满的话要说的,便只管说罢。”

好了,此刻事情是完结了!那妇人是走了,我们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但是颗达娃斯哈露面的话,她是要被拘禁起来的,我听说她是最怕坐牢的,因为她实在太应份了。梅乐士将于下星期本离开,那地方不久也便重返原状了。

我亲爱的康妮,假如你觉得快活的话,你就在威尼斯或瑞士留在八月初罢,你能远隔着这些污秽的谣诼,我是觉得欣快的,这些谣琢到了月底便可以全息了。

我看,我们是海底的妖怪,当一条龙虾在泥上走过时,它把水给大家搅了,我们只好坦然受之啊!

克利福信里的激恼和任何同情心的缺乏,给康妮的印象是很坏的。但是当,她接到梅乐士的下面那封信时,她对于事情才明白些了:

秘密是刺穿一袋子里的猫定出来了,而且还带着种种小猫呢。想来你已经听到了,我的妻白黛,向我的无情的臂里回来了,而且卜居于村舍里,那儿一说句不恭敬的话一那小瓶高狄香水,在她的鼻子里却是老鼠味儿。在几天内,她没有找到旁的东西,然后,那张焚的像片,使她狂号起来,她在杂物间里发现了玻璃和框板。不幸地,在那框上板上,有人涂了一些小画,和几个省笔名字:C.D.R,起初,这还不能供给什么线索,直至她跑到小屋里去,在那里发现了一本你的书一女伶朱狄英的一本自传,在第一页上,写有你的名字ConstanceStewartReid,得了这个后,她便到处狂叫了几天,说我的情妇不是别人,就是果太莱男爵夫人自己,这消息终于传到了牧师、波劳斯先生和在狮福男福的耳朵里,于是他们把我的好太太告到官里去,她是个怕警察或怕死的,听了便逃之天天了。

克利福男爵要见我,于是我便到他那里去,他把事情说来说去,好象恼恨我的样子,然后他问我知道不知道连查太莱夫人的名字也给人提及了,我说我从来不听谣言,这话竞从克利福男爵嘴里听得,是使我惊异的,他说,这自然是个绝大的侮辱,我答道,在我的洗涤间里,接了个日历,上面有个玛丽王后的像,无疑地因为王后是我的阿房宫里的一个宫女子。但是他并不赏识这个笑话,她差不多派我是个不如裤钮在外面走路的鲁夫,而我也差不多告诉他,无论如何,他是没有东西可以不扣裤钮的,因此他把我辞退了,我将于下星期六离开,这地方将不再认识我了。

我将到伦敦我从前的房东英格太太那里去,她住在高堡广场十七号,她将绘我一个房子,或替我找过房子的。

你可以确信罢,你的罪恶是不会把你放松的,尤其是你是有夫之妇,而她的名字叫做白黛。

信里没有一个字是关于她的,或是给她的,康妮不禁愤恨起来,他很可以说几句抚慰她的,或安她的心里的话,但是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要让她自由、自由地回勒格贝和克利福那里去。而这也使她愤恨,他何必如此假作毫侠?了对克利福说:“是的,她是我的爱人,我的情妇,而我是骄傲!”但是他却没有这个勇气。

那么,在达娃斯哈,她的名字竟和他的混在一起了,可怖的混蛋!但是不久便要静息下来了。

她愤怒着。那是一个复杂而系乱的愤怒,这愤怒使人了生气,她不知做什么好,说什么好,于是她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她在威尼斯的生活和以前一样,和旦肯·霍布斯乘游船出去,洗海水浴,让时光轻轻地过去,十年前忧郁地恋爱她的旦肯,现在又爱起她来了,但是她对他说:“我希望于男子的只有一件事,便是他们让我安静!”

于是旦肯让她安静了,而是毫不生气。虽然,他还是对她流露着一种奇异的颠倒的爱之软流他。他但愿与她亲近。

“你有没有想过,”他有一天对她说,“人与人间的关系是多么肤浅?看看丹纪罢!他美得和一个太阳的儿子似的,但是你看,他在她的美中,看来是多么孤独!而我敢打赌,他一定有妻儿,而且这妻儿是他所不能离弃的。”

“问他自己去罢”康妮说。

旦肯问了他。丹尼说他已经结了婚,生了两个男孩大的九,小的七岁。但是他对于这事实并不流露任何情感。

“也许唯有能与他人真正结全听人,才有这种孤独于宇宙之间的外表罢。”康妮说,“此外的人都有着某种胶粘性,他们只知胶粘着群众,和优雅万尼一样。”而她心里想:“你,旦肯,也是这一类人。”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第十六章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英国作家D·H·劳伦斯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28年。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克利夫回到庄园,因作战受伤瘫痪,冷落了妻子康妮。她不得不忍受没有性爱的夫妻生活。春天,她在森林里遇到了庄园雇佣的林园看守人梅勒斯,她从他壮硕的躯体感受到性的诱惑,于是不顾阶级与道德禁忌,投入干柴烈火之中,重新体验到了爱的滋味。康妮一直想要个孩子,加上克利夫的默认,她有了梅勒斯的孩子。就在康妮与姐姐希尔达去法国南部地区度假时,梅勒斯的原配妻子回来了。最后,这对恋爱中的情人决定分别与各自的配偶离婚,一起开始新的生活。该作因大量情爱描写,在英美及中国被长期禁止发行。后被多次改编为电影。

第十六章

康妮到家后,忍受了一番盘洁。午茶时候出去了的克利福,到暴风雨开始时才回去,夫人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只有主太想出她是到林中散步去了。在这暴风雨里到林中去!……这一次,克利福却神经兴奋地狂乱起来了。电光闪一下,他惊跳一下,雷声轰一下,他失神一下。他望着冰冷的大雷雨。仿佛世界的末日到了,他愈来愈狂躁起来。

波太太试着去安慰他。

“她会躲避在林中的小屋里的。放心罢。夫人不会有什么的。”

“在这种雷雨里,我不喜欢她待在林中!我压根儿不喜欢她到林中去!现在她已经出去两个多小时了,好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你回家以前不久出去的。”

“我没有看见她在花园里。上帝知道她在哪儿和发生了什么事!”

“啊,不会发生什么事的。你看罢。等雨一停了她马上就会回来的。只是雨把她阻住罢了。”

但是雨已停了,夫人却没有马上回来,时间过着,夕阳出来发着最后的黄光了,依旧没有夫人的影子,夕阳沉下去了,昏色渐渐地深了,晚餐的第一次也敲了。

“再等也没有用了!”克利福在狂躁中说,“我要打发非尔德或白蒂斯找她去。”

“啊,不要这样!”波太太喊道,“他们将瞎想发生了自杀或什么大事。网,不要让人讲闲话……让我到小屋那边去看看她在万:在。我找得着她。”

这样劝了一会,克利福准她去了。

这样,康妮在马路上碰见了,脸色苍白,迟疑地不敢前进。

“不要怪我来找你,夫人!克利福男爵狂躁得那神样儿!他以为你一定是给雷打死了,或给一株树倒下来压死了。他决意要订发非尔德和白蒂斯来林中找尸首呢,这一宋,我想还是我来好,别惊动了所有的仆人。

她不安地说着,她看得见康妮的脸上还带着热情的光润和梦影,并且她觉得她是对她发怒的。

“很对!”康妮说,她再也找不着什么话说了。

两个妇人在那湿世界里缓缓地前进。两个人都不t兑话。一些大水滴唤亮地在林中滴着。当他们到了大花园里时,康妮在前边越是着。波太大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日见肥胖了。

“克利福这种大惊小怪,真是愚蠢!”康妮最后恼怒地说,其实她只是对自己说着。

“唉!你知道男子们是怎样的!他们是喜欢狂躁。但是一见了夫人就会好的。”

康妮很恼怒波太大知道了她的秘密:因为她无疑是知道的。

突然地,康妮在小径上站着了。

“真是岂有此理,人们竟敢来追的踪!”她说,睛眼发着光。

“啊!夫人哟,别这么说!巍”

他惊愕地望着她。

“肉体的生命。”他说,不过是禽兽的生命。”

“甚至这样也好过煞有介事的死尸的生命。不过你的话是不对的!人类的肉体现在不过才开始生活。在古代希腊民族里,肉体生命曾焕发过,不久便给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毁灭了,从坟墓中地站在那儿,低着头,毕竟呢,她也是个妇人,她是个同盟者。

“啊,好罢!”她说,“既然如此—,我也就没有什么了!”

“但是夫人,你放心罢!你只是在小屋里避雨,那是毫无所谓的。”

她他到了家里。康妮直进克利福的房里去,她对他,对他的苍白紧张的脸孔和突出的两眼,狂怒起来。

“我得告诉你,我想你无需叫仆人来跟踪我的!”她劈头便说。

“我的上帝!”他也暴怒起来,“你这女人上那儿去来?你离去了整整几个钟头,而且在这样的暴风雨里!你到那瘟树林里去弄什么鬼?直到理在你干吗来?雨已停了几个钟头了!几个钟头了!你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不?你真够使任何人发疯!你上那儿去了?你干吗去了?”

“我要是不愿告诉你又怎么样呢?她拔去了她的帽子,摇着她的头发。

他望着她,他的睛眼突着,白睛膜上起着黄色,这种暴怒一他的害处是很大的:结果是波太太在以后的几天里,没有好过的时间,康妮突然地内疚起来。

“的确!”她说,温和些了,“谁都会奇怪我究竟到哪儿去了!暴风雨到来的时候,我只是坐在小屋里罢了,而且生了一点火,怪快活的。”

她现在安闲地说话了。毕竟,为什么要上添油使他难过呢!我狐疑地望着她。

“瞧瞧你的头发!”他说,“瞧瞧你自己!”

“是的。”她泰然地答道,“我脱光了衣服在雨中奔了一阵。”

他惊愕地望着她。

“你一定是发疯了!”他说。

“为什么?喜欢雨水浴有什么好发疯了地方?”

“你用什么擦干你自己的?

“用一条旧毛巾和火烘干的。”

他老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假如有人来了?”

“谁会来?”

“谁?无论谁啊!梅乐士呢?他没有来吗?餐上他是一定到那儿去的。”

“是的,他在雨停了后才来,他是来喂短雉鸡。”

她说话时的从容的态度,是令人惊愕的。在隔房听着的波太太,叹服得五体投地。想想吧,一个妇人竟能这样自然地图旋应变!”

“假如他在你赤裸棵地、疯妇似地在雨中奔窜着的时候来到了?”

“那么我想他定要吓得魂不附体,逃之唯恐不速呢。”

克利福屹然不动地老是望着她。他的下意识里究竟在想什么,他是决不知道的。他太惶无措了,因而他的上意识里也不能构成什么明确的思想,他不能自己的佩服她。她的样子是这么红润,这么美丽,这么光泽:爱的光泽。

“总之,”他说,渐渐平静下来,“假如你没有受惊,得了个大伤风,便算你的幸运了。”

“啊,我没有受惊!”她答道。她心里正在想着那个男子的话:“您有的是最美丽的妇人的臀儿!”她希望,她真上希望她能告诉克利福,在那雷雨交加的时候,有人曾对她这么说过。然而!她却摆了个被件逆了的王后的样儿,到楼上换衣服去了。

那天晚上,克利福想向她讨好起来,他正读着一本最新出的关于科学的宗教的书:他身体里有着一种无诚意的宗教的血脉。他是自私地关心着他的自我的将来的。那象他和康妮间的文学上的谈话一样。因为他们之间的谈话差不多是化学制作出来的。他们差不多在头脑里用化学方法调制他们的谈话。

“喂,你觉得这个怎样?”他说着,把书拿了过来,“假如我们的宇宙里再进化多少时代,你便用不着走到雨中去冷却你的热烈的肉体了。啊,你听罢!——宇宙预示着我们两种光景:一方面,它是物质地耗损着;另一方面,它是精神地上升着。”

康妮等着下文。但是克利福并不读下去。她惊异地望着他。

“假如它是精神地上升着,”她说,“那么下面剩下什么东西呢,下面那个从前的尾巴所在的地方?”

“嗳!”他说,“得留心著者的意思。我想他所谓,‘上升’但是‘耗损’的相反。”

“那么可以说,精神出了毛病,出壳了!”

“唔,正经点,别说笑,你觉得怎样?”

她重新望着他。

“物质地耗损?”她说,“我看你却日见肥胖起来,而我也不见得耗损着我自己。你相信太阳比从前小了些么?我却不。我想亚当献给夏娃的苹果,不见得会比我们的橙子核大,你以为怎样?”

“好罢,听听下文罢:‘宇宙便这样慢馒地过去,电得非我们所能思议,而到了一种新的创造的情境,在这种情境里,我们今日所见的物质世界,将变成一种飘渺的波纹,这种波纹与虚无是无甚分别的。”

她觉得怪可笑地徨着,她心里涌着种种不便说出的话;但是她仅仅说:

“多么愚笨的骗人的鬼话!仿佛他可怜的小小的知觉能知道在那么悠久缓慢的时间里会有什么发生似的!那只是说,他自己是个物质的失败者,所以他想使全宇宙也为一个物质的失败者罢了!胡说乱道的假道学!”

啊,且徨罢!别中断了这伟大的庄重之词:‘目前世界的这种情境,系从一个不能想象的过去中生出来的,并且将在一个不能想象的将来中消灭。剩下的是抽象的无穷尽的王国,自新不息、变化万端的创造力,和主宰大干的聪明上帝。’那,那便是结论!”

康妮轻蔑地听着。

“他是精神出了毛病,出完了。”她说,“多么荒唐!什么‘不可想象。’什么‘世界的消灭’,什么‘万变的创造力’,甚至上帝也凑在一块!这真是白痴说的话!”

“我承认他说得有点模糊,有点象烟幕,”克利福说,”可是,说到宇宙是在物质地耗损,精神地上升,我倒相信是存几分真理的。”

“是么!那么让它上升吧,只要它让我在这下界物质地安全而坚实。”

“你喜欢你的体格么?”他问道。

“我爱我的体格呢!”同时她的心涌起了这句话:“这是世上最美丽的,最美丽的妇人臀儿!”

“但是你这话使我有点惊异。因为格格无疑地是个多余累赘的东西。在我想来,女子在精神生活上是不能享受最高乐趣自勺。”

“最高乐趣?”她望着他说,“难道那种白痴的想法便是精神生活的最高乐趣么!谢谢你罢!我不要这种最高乐趣!我只要肉体,我相信肉体的生命比精神的生命更真实一只要这肉体的确有生命。但是世间许多的人,都和你的著名的风力机器一样,他们的精神仅仅依附在他们的尸首上!”

他惊愕地望着她。

“肉体的生命。”他说,不过是禽兽的生命。”

“甚至这样也好过煞有介事的死尸的生命。不过你的话是不对的!人类的肉体现在不过才开始生活。在古代希腊民族里,肉体生命曾焕发过,不久便给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毁灭了,从坟墓中复活起来了。这人类肉体的生命,将是这美丽的宇宙间的美丽的、美丽的生命!”

“亲爱的,你说得仿佛你正引领着这肉体生命到世界上来了!不错,你要旅行去了,但是请你不要高兴得这样没有分寸,相信你吧,如有个上帝在,管他是什么上帝,他会把人类肉体里的肠胃淘汰了。而使人类变成一个更高尚、更神圣的东西的。”

“为什么我要相信你,克利福?我倒觉得假如有个什么上帝在,他将在我的肠胃里醒觉转来,并且在那里曙光似地幸福的荡漾着。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我所相信的恰恰与你相反!”

“呀!真的?什么使你变得这么异样?是不是因为赤裸裸地在雨中奔了一阵,学了一回古代的烂醉的酒神的女祭司?或者是因为某种感官的欲望?或者是因为要到威尼斯去了?”

“者是原因;为了旅行觉得满腔兴头,难道是可惊怪的么?”她说。

“表现得这么露骨,就未免可怪了。”

“那么我隐藏着就是了。”

“啊,用不着!你兴奋得差不多从事多也兴奋起来了。我差不多觉得是我自己要旅行去了。”

“那么,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去呢。”

“理由我们已经说过。不过,我想你的原因,是因为你可以暂时告别这一切了。此刻再也没有比‘告别这一切’更令你兴奋的事了。……但是,凡是出行便必有避返,而且凡是避返便是一种新的关系。”

“我并不想有什么新的关系。”

“不要大言,上帝听着呢。”他说。

“不!我并不大言;”她爽脆地说。

但是她对于出行一把旧的关系截断一的兴奋并不减少。这是她无可如何的事。

不能人官的克利福,整夜里和波太太打牌赌钱,直至她磕睡得欲想死了。

希尔达要来的日子来到了,康妮和梅乐士已经商议好了、假如他们的爱情之夜,没有什么阻碍的话,她便在她的窗上接一条绿色围巾:否则,便挂一条红色巾。

波太太帮着康妮打棼行李。

“换换空气,对于夫人是很有益处的。”

是的,我也这样想,克利福男爵的事,都得你一个人料理一些时日了,你不介意吧?”

“啊,不!他的事我都可以处理。我是说,他所需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得了,你觉和比以前好了些吗?”

“啊,好得多了,你替他做了些惊人的事呢!”

唉,哪里啊!不过男子们都是一样的;他们只是一些婴孩你得诌媚他们,拿甜言去诱骗他们,让他们相信他们是事事随心所欲的,你觉得对不对?夫人。”

“这种事情我恐怕没有太多经验呢。”

康妮停止了收拾东西。

“甚至你的丈夫,你也得象婴孩似的去诌媚他,用甜言诱骗他么?”她一边说,一边望着波太太。

波太太也停了下来。

“说到他”。她说,“是的,我也得好好地去奉承他的。但是他常常知道我所永的是什么,这是我不得不说的。不过他普通总是让步的。”

“他从来不摆老爷先生的架子么?”

“不!不过,有时当我看见了神色不同的时候,我便知道非让步不可了,但是普通总是他让步的。不,他从不摆老爷先生的架子,而我也不,我知道可以跟他强硬到哪一步,使得退让;虽然这种退让有时是很吃亏的。”

“假如你强硬下去会怎么样呢?”

“啊,我可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强硬下去过,甚至他错了,假如他固执,我也退让。你知道,我决不愿使我们间的东西被破坏,假如你固执着对付一个男子,那便完了。假如你爱上了一个男子,当他真是决了意的时候,你便得退让;管你有理没有理。都得退让,否则什么东西便要破坏了。但是,我不得不说,德底有时看见我决了意的时候,甚至我没有理,他也退让的,我想这是双方一样的。”

“你对付你所有的病人也这样么?”康妮问道。

“啊,那是不同的。我对他们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什么是对于他们有益的,或者我努力去知道,然后我设法为他们的好处帮去。那和自己真正所爱的人是不相同的,大不相同的,假如你真正地爱过丁一个人,你使差不多能对任何人表示亲爱,甚至他不太需要你,但那是不同的,你不是真正爱他的,一个人真正地爱过了一回,如果还能真正地再爱一回,那是可疑的。”

这话把康妮吓着丁。

“你以为一个人只能爱一次么?”她问道。

“爱一次,或永远不爱,大多数的女子是从来不爱,从来不开始爱的,她们不知爱是什么东西。男子也不例外。我呢,当我看见了一个女子在恋爱的时候,我对他是满腔同情的。”

“你觉得男子是易动怒的么?”

“是的,假如你伤了他们的虚荣心。但是女子还不是一样?不过男子的虚荣心和女子的有点不同罢了。”

康妮把这些话思量着,她对于她到威尼斯去的事,又开始有点疑惧起来,实在说来,她不是故意要躲避她的爱人么?一虽然是短时间,他是知道的,所以他的神气是那么怪异和讥。

虽然!人生常是受环境的机械所支配的,康妮便是这机械的栖牲者。她不能在五分钟内摆脱出来,她甚至边摆脱的心也没有了。

星期四的早晨,希尔达按照预定的时间来到,驶着她的两座轻便汽车,她的衣箱用皮带牢牢地缚在后边,和平家一样,她的样子是端庄的,处女的;但是也和平至少一样,她有着一种倔强的气概,她有一种魔鬼似的倔强的自我意志,这是她的丈夫发觉的。但是现在,这位丈夫正在要求和始离婚了。她呢,她虽然没有情人,但她却给了他许多方便,好去提他的要求。目下。她和男子们疏远了。她倒觉得很满意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人,和她的两个孩子的主人,她打算把这两个孩子“好好地”教养成人,不管这个词的意义怎样解释。

在小汽车上,康妮也只准带一口衣箱。但是她已经把一日大箱子寄绘她的父亲,由火车带去了。她的父亲刚由苏格兰到伦。他认为到威尼斯何必坐汽车去?在七月天,在意大利用汽车旅行是太热了,所以他还是舒舒服服地乘火车去。

这样,希尔达俨然大元帅似的,严肃地把旅丢失重要事件计划好了。她和康妮在楼上的房子里闸谈着。

“但是,希尔达,”康妮说,心里有点惊惧着她要说下去的话.“今晚我要在这我和附近过夜;不是这儿;是这儿附近。”

希尔达的灰色的、不可思议的跟随,注视着她的妹妹。她的样子似乎非常镇静,但是她却常常盛怒起来。

“传播对方,这儿购近?”她柔和地问道。

“希尔达,你知道我爱上了一个人吧,是不是?”

“是的,我是知道有了什么事情的。”

“那么,他住在这儿附近。我要和他共度过最后的一夜,我得去!我已经答应了。”

康妮固执起来了。

希尔达静默地低着她的象密涅瓦一样的头,然后望着她。

“你愿意告诉我他是谁么?她说。

“他是我们的守猎人,”康妮支吾着说,她的脸孔鲜红起来,好象有个做了坏事的孩子一样。

“康妮!”希尔达说,厌恶地道挺着她的鼻子一这是她母亲传下的姿势。

“我明白,但是他的确是可爱的人,他的的确是了解温情的人。”康妮企图为她的爱人辩护。

希尔达,象脸色鲜艳的雅典娜似的低头沉思着。产际上她正在暴怒着.但是她不敢露了出来,因为酷肖父亲的康妮,努势将立刻放肆争抗起来。

无疑地,希尔达不喜欢克利福和他以大人物自居的冷静的神气,她觉得他无耻地利用着康妮。她曾希望她的妹妹会离开他。但是,她是属于苏格兰的坚固的中等阶级的人,她深恶任何贬抑自己身分。或贬抑家声的事情。

“你将要懊悔的!”她说。”

“不!我决不懊悔!”康妮红着脸喊道,“他是个罕有的例外,我的确爱他,他是个美妙的情人!

希尔达依旧沉思着。

“你转瞬使我要厌倦他的。”她说,“然后你一生便要惭愧你的这种行为。”“不,决不!我希望我不久便要有个他的孩子呢。”

“怎么!康妮!”希尔达说,严厉务象一声铁锤气愤得脸色苍白起来。

“假如你我可以的话,便将有个孩子,假如我有个他的孩子,我将发狂似的骄傲。”

希尔达明白和她争论是无用的,她沉思着。

“克利福没有猜什么吗?”她问道。

“啊,不!猜疑什么呢?”

“我深信你一定给了他不少猜疑的机会。”希年达说。

“不,一点都没有。”

“我觉得今晚的勾当是纯粹的癫狂,那个人住在哪儿?”

“在树林那一端的村舍里。”

“他没有结婚么?”

“结了!但是他的女人离弃了他。”

“什么年纪?”

“我可不知道,比我大些。”

康妮的每句回答,都使希尔达越发愤怒起来,愤怒得和她母亲在生之日一样,愤怒到无可复加的境地,但是她还是隐忍着。

“假如我是你,我决不干今晚的勾当。”她安静地劝道。

“我不能!今晚我定要在他那儿过夜,否则我便不能去威尼斯,我决不能。”

希尔达从康妮的这话里,听出她父亲的声音,她只得让步,但这不过是外交手腕,她同意了和康妮到曼斯非德晚餐,天黑后把她带回到村舍去的山路尽头,早上再到那里去找她。她自己将在曼斯非德过夜,那不过是半点钟的汽车路程,假如汽车开得快的话,但是她对她的妹妹的破坏她的计划,是非常愤怒的,她在心里隐忍着。

康妮在她的窗槛上挂上了一条鲜绿的围巾。

在对于康妮的愤怒里,希尔达不觉对克利福宽大起来,他毕竟是个有智慧的人。说他没有性能,这更好;可以少了一件争吵的理由!希尔达再也不想要肉体的爱了,这东西把男子都变成自私可恶的小鬼子。康妮的生活,实在比多数的女人的生活都安适,不过她不她的神气罢了。

而克利福也断定希尔达毕竟是个无疑的聪明女子,假如一个男子想在政治上活动的话,这种女子是再好不过的助手和伴侣。是的,她不象康妮那么孩子气,那么不可依靠。

在大厅里,大家提早用了午后的茶点,大厅门开着,让太射了进来。大家都仿佛有点气喘。

“再见,康妮,女孩子!平安地回来!”

“再见,克利福!是的,我不久便会回来的!”康妮差不多温柔起来了。

“再见,希尔达!请你用只眼睛看护她。”

“我将用只眼睛呢。”希尔达说,“她决不会怎样迷途的。”

“这就是保证!”

“再见,波太太!我知道你会好好地侍候克利福男爵的。”

“我将尽我的能力,夫人。”

“有付’么消息的时候,给我写信,并且告诉我克利福男爵的种种情形,”

“是的,夫人,我不会忘记,祝你快活,并且早日回来我们的闷!”

大家挥着手巾,车开行了,康妮回转头来,看见克利福在台阶上坐在轮椅里,毕竟是他的丈夫,勒格贝是她近有,这是环境所决定的。

铁伯斯太太把大门打开着,祝了声夫人一路平安,汽车悄悄地出了小树丛幽黑遍布着的大花园,上了大道,那儿矿工们正曳着沉重的步伐归家。希尔达朝着克罗斯山的路驶去,这并不是条大路,但也是到曼斯非德的路,康妮戴上了避尘镜。她们沿着铁道驶去,这铁道在她们下边这一条壕道里。然后她们在壕道上的桥上横过。

“这儿便是到村舍去的小路!”康妮说。

希尔达愤愤地望了望那条小路。

“我们不能一直往前去,真是万分可惜!”她说,“否则我们九点钟使可到帕尔摩了。”

“我真替你抱赚。”戴着眼睛的康妮说。

她们不久便到了曼斯非德。从前这儿是绝妙的一个城市。现在却是个令人气丧的矿工城市了。希尔达在一本旅行指南书中介绍的旅店前停下了,开了一间房子,这一番事于她是毫无意思的,她差不多气愤到了不能说话。但是康妮却忍不住要告诉她一关于那男子的事情。

“他!他!他叫什么名字?你尽是说:他!希尔达说。”

“我从来就没有用名字叫过他,他也没有用名字叫过我。想起来也是奇怪的。我们有时只是用珍奴夫人,和约翰·多马士的名字,但是他的名字是奥利佛·梅乐士。”

“你觉得做奥利佛·梅乐士太太比做查太莱男爵夫人怎么佯?”

“可爱得多了!”

康妮是令人失望的了!虽然,那男子已经在军队里当过了四五年军官,他定然有多少相当的仪表。他似乎是个有身份的,希尔达有点温和起来了。

“但是你不久便要厌倦他的。”她说,“那时你便要因和他发生了关系而感到羞耻呢。我们是不能和工人阶级相混的。”

“但是你自己却是个热心的社会主义者!你常常是站在工人阶级方面的。”

“在政治的危机中,我可以站在他们的方面;但是正因为我站在他们的方面,我知道在生活上和他们相混是多么不可能的事,这并不是势利,实在是因为我们和他们的节奏全不能相谐。”

希尔达曾经在道地的政治界和知识分子中生活过,所以她的话是令人无可答辩的。

在旅馆里,慢慢地度过了嗳昧的黄昏,最后来了个嗳昧的晚餐。晚餐后,康妮捡了些东西放在一个小绸袋里,再梳了一次头发。

“希尔达,”她说,“毕竟爱情是美的,那使你觉得你是生活着,你是在造化的中心。”她仿佛在自夸。

“我想每个景子都有这同样的感觉。”希尔达说。

“是么?以我要替它高兴呢!”

黄昏是奇妙地睛朗,甚至在这个城市里,黄昏也留恋不去,今夜一定是个半透明的夜。希尔达气愤着的脸孔,象是个假面具似的冷酷她把汽车开行了,姊妹俩向原处回去,但走的是经过波梭接的另一条路。

康妮戴着她的避尘眼镜和掩饰面孔的帽子,静默地坐着,希尔达的反对,使她更决绝地站在她的爱人的方面,纵令海拓石烂她也要依附他。

当她们经过克罗斯山时,她们的车灯亮着,在壕道里驶过的光亮的小火车,使人觉和是在夜间了。希尔教研室打算在桥的尽头处转入小路里去。她把速度有点突然地放慢了下来,汽车离开了大路,车灯明亮地照着那蔓草丛生的小咱,康妮往外望着,看见了一个暗影,她把车门打开了。

“我们来了!”她低声地说。

但是希尔达已经把灯光熄了,正专心地把车子退后,想转过头来。

“桥上没有东西吗?”她简略地问道。

“没有,你退罢。”男子的声音说。

她把车子退到桥上,转了方向,在大路上前进了几步,然后再退人小路里,在一株榆树下面,压倒着草丛和藏躲藏康妮步下车来。男子在树下站着。

“你等了珍久了么?”康妮问道。

“不很久。”他答道。

他们俩等丰希尔达下来,但是希尔达却把车门关上了,坐着不动。

“那是我的姊姊希尔达,你愿意来和她说说话么?希尔达!这是梅乐士先生。”

守猎人脱了脱他的帽子,便是没有走上前去。

“希尔达,请你和我们到村舍里去罢。”康妮恳求道:“离这儿不远了。”“但是汽车呢?”

“放在小路去,不要紧的,你有钥匙。”

希尔达不说什么,她犹豫着,然后她望着后面的小路。

“我可以绕过这树丛退了进去么?”她说。

“啊,可以的!”守猎人说。

她慢慢地退着,绕过了树丛后面把汽车锁好了,走下来,已经是夜里了。但是夜色是明亮的,荒凉的小咱两旁,起着高高的野生的篱笆,样子是很黑的,空气中散布着一种新鲜的香留。守猎人在前,康妮跟在他后面,最后是希尔达,大家都静默着,在难走的地方,他把电筒照着,然后又继续。一支猫头鹰在橡树上轻轻地叫着,大家都不能说话;没有什么好说的话。

最后,康妮看见丁屋里的黄色灯光,她的心剧跳起来,她有点害怕起来,他们继续着色贯前进。

他把锁着的门打开了,领他们进到好温暖的、但是空洞的小屋于里。炉火低低地红热地燃着。桌子上摆好了两份子和玻璃杯,这一次,桌布是洁白。希尔达摇了摇她的头发,济览着那空洞而忧郁的屋子。然后她鼓着勇气望着那男子。

他的身材是中等,纤瘦的,她觉得他样子还好看,他默默地守着一种冷淡的态度,仿佛他决不愿开口似的。

坐下罢,希尔达。”康妮说。

“请!”他说,“我给你们什么好呢,茶呢还是旁的东西?或者一杯啤酒!啤酒是够冷的。”

“啤酒吧!”康妮说。

“是的,请你也给我啤酒吧!”希尔达用一种做作的羞怯态度说,他冷眼望着她。

他拿了一个蓝色壶子到厨房间里,带着啤酒回来时,他脸上的表情又变了。

康妮坐在门边,希尔达背着墙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正对着窗角。

“那是他的子。”康妮说,希尔达站了起来,仿佛那子烧了她似的。

“别起来,别起来!随便坐,我们这儿并没有谁是熊。”他很泰然地用土话说道。

他给希尔达一只玻璃杯,替她先斟了啤酒。

“香酒我这儿是没有的。”他说,“但是也许你们自己有罢,我自己是不舞烟的,您要吃什么东西么?”他回转头去对康妮说,“您要吃点什么东西么?您普通是不推辞的。”他怪自若地说他的土话,仿佛是个乡间旅舍的主人。”

“有什么好吃的?”康妮脸红着问道。

“煮熟的火腿和干酷核桃,随你们喜欢。并没有什么好东西。”

“好的!”康妮说,“你吃一点么;希尔达?”

希尔达举目望着他。

“为什么你说约克郡的土话?”她温和地说。

“那不是约克郡话,那是德比话,”他望着她,模棱地冷笑着说。

“德比话,好罢!为什么你说德比话?你开始的时候不是说大家所;兑的英语么?”

“是么!但是假如我高兴的话;难道我不能换换么?唔,唔,让我说德比话,如果我觉得合适。我想您不反对罢!”

“那仿佛有点矫揉做作了。”希不达说。

“嗳,也许!但是达娃斯哈,倒是您才象矮做作呢。”他用一种怪疏远的态度,偏着脸打量着她,仿佛说:“你,你是谁呵?”

他到伙食间里去取食物。

姊妹俩沉默着坐着。他带了另一份碟子和刀刃回来,然后他说:

“假如你们不介意,我要象平常一样把外衣除了。”

他把他的外衣脱了挂在衣钩上,穿着一件薄薄的,淡黄色的法兰绒衬衣,在桌边坐下。

“随意罢!”他说,“随意罢!别等人来请!”

他把面包切了,静坐着,希迎达象康妮前些时一样,感到了他的静默和冷淡的力量。她看见的不大的、锐敏的手,不经意地放在桌上。无疑地他不是个不简单的工作!不!他是做作的!做作的!

“不过,”她一边拿了一小零部件干酷一边说,“假如你对我们说普通的英语,一定比说土话来得自然些。”

但望着她,感觉到她的魔般的坚强的意志。

“是么?”他用普通的英语说,是么?不过我与您之间有什么很自然的话可说?除非您告诉我,您愿我坠人地狱,好让您的妹妹不再见我;于是我回答些一样难堪的话,此外还有什么是自然的?”

“啊,有的!”希尔达说,“讲点礼貌便是很自然的。”

“那便是第二天性,可以这么说罢!”他说着笑了起来。“不,我是厌恶礼貌了,别管我罢!,”

希尔达分明地无话可说了。赚得满腔的愤怒,哼,他应该知道人家休面了他,而他却摆着重要角色的威风神气,仿佛以为是他给了人家体面似的,多么鲁薷!可怜的康妮,迷失在这么一个人的爪掌里!

三个人静默地吃着,希尔达留心看着他在餐桌上的仪态怎样,她不得不承认他是本能地比她自己优雅高尚得多的。她有着某种苏样兰人的笨重态度,而他呢,他有着英国人所有的缄默的、自制的安泰一无聊可剩的安泰,他是不易屈服于人的。

但是她也是决不力他所报导服的。她说:

“你真以为这件事值得冒险吗?”她有点温和下来了。

“什么事值得什么冒险?”

“和我妹妹的这件事。”

他脸上露着不快的苦笑,用土话说:

“那你得去问她!”

然后他望着康妮。

“那是您甘心情愿的,是不是,女孩和?我没有强迫您罢?”

康妮望着希尔达。

“我希望你不要拔是非罢,希尔达。”她说。

“我决不想挑拔什么是非。但是总得有个人去想想是非。在生活中,不得不有点某种永久性。你不能一味胡闹的。”

他们静默了一会。

“咳,永久性!”他说,“那是什么意思?您自己的生命里可有什么永久性?我相信您正在离婚罢,不知道这里头的永久性是什么?这不过是您自己的执锄性的永久性罢,我看很明白,那永久性于您有什么好处?您不久便要厌恶这永久性。一个执锄的女人和她的自我意志!咳,这两种东西合起来便成个好漂亮的永久性,的确!谢谢天,幸得您的事与我无涉!”

“你有什么权利对我说这种话?”希尔达说。

“什么权利?你又有什么权利把您的永久性来厌烦他人?不要管他人的永久性罢。”

“我的好汉哟,你以为你和我有什么关系么?”希迎达温和地说。

“是的!”他说,“有的,愿他罢,不愿也罢,你多少总是我的阿姨了。”

“还差得远呢,我确实告诉你。”

“并不如您想象的远,我确实告诉您。我有我自己的永久性,我的水久性决不输您的永久性!假如您的妹妹到我这儿来找点性爱和温情,她自己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在我的床上睡过,这是非您的永久性所能有后,谢谢上帝!”他停下一会,然后继续说,“嗳,我不是个呆子,假如一块天鹅肉落在我嘴边我只好多谢天,有这么一个美人儿,一个男子不知能够享受多少的乐趣,不象您一类的女了那么难说,说起来也是可惜的,您本来是可以象一只好苹果的,而你却是个好看不好吃的野苹果,象你这样的女子是需要接种的。

他带了一种鉴赏家的有点肉感的怪笑望着她。

“而象你这样的男子。”她说,“是应该了起来,这是他们的极鄙与自私欲所应得的惩罚。”

“是的,太太!世上还有我这种人已经是幸福了。至于您呢,没有人睬您,喧是您所活该的。”

希尔达已经向边走去,他也站了起来,在衣钩上取了他的外衣。

“我一个人很可以找到我的路。”她说。

“我恐怕你不能呢。”他从容地答道。

在静默中,他们重重新在那可笑地鱼贯面蚝,那只猫头鹰还在叫着,他恨不得把它杀掉。

汽车还是好好地停在那儿,有点给露水沾湿了。希尔达上了车,把机器开动了,剩下的两个人在等待着。

“总之,我的意思是,她在汽车里面说,“我诚恐你们两个都要觉得悔不当初!”

“一个人的佳肴是另一个人的毒物,他在黑暗里说,“但是在我,这既是佳肴又是美酒。”

车灯亮了起来。

“康妮,早上别让我等。”

“是的,我不会你等的。晚安!”

汽车慢慢地出到了大路上,然后飞逝了,寂静的夜又笼罩了一切。

康妮羞怯地挽着他的手臂他们向着村舍归去,他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她使他站住了。

“吻一吻我吧!”她喃喃地说。

“不、等一会吧。等我的气消了。”他说。

这话使她觉得好笑起来,她依旧挽着他的手臂他们静默地,匆匆地回去,她现在和他在一起了。她是怪高兴的,当她想到希尔达差不多把他们拆散了时候,她寒战了一下,他在不可思议地静默的。

当他们回到村舍里去时,她觉得脱离了她的姊姊了。她高兴得差不多跳跃起来。

“但是你使希尔达太难为情了。”她对他说。

“她实在是该吃耳光的。”

“为什么呢?她是怪好的人!”

他并不回答,只是沉静地、安泰地忙着晚上的工作,他在外表上是愤怒的,可不是对她愤怒,康妮觉得出来。在愤怒中的他,有一种深刻、光泽的、特殊的美,使她心醉,使她的四脚酥软。

他老是不注意她。

最后,他坐下去解鞋带。然后他仰望着她,那眉端依旧蕴藏!着怒气。

“你要上楼去么?”他说,“那边有一枝蜡烛!”

他迅疾地把多倾了一倾,指示着桌上点着的蜡烛。她驯服地把蜡烛拿在手里,当她上楼的时候,他注视着她的饱满的臀部的曲线。

那是个惊人的情欲之夜。在这夜里,她有点吃惊而且差不多觉得无可奈何起来,然而在那最恰人意的关头,一种比温情战栗更不同、更尖锐、更可怖的刺人的战栗,把她钻穿了。虽然是有点怕,她却毫不推却地让他瓷情任性,一种无因而不羞怯的肉感,摇撼着她,摇撼到她的骨髓,把她脱到一丝不挂,使她成了一个新的妇人。实在那并不是爱。那并不是淫欲。那是一种火似的烧人的尖锐的内感,把灵魂烧成火绒一样。

这种火似的肉感,在那最秘密的地方,把最古老而最深刻的羞耻心焚毁了。结果是使康妮地卖力让她的爱人您情任性的享受她。她是个无抵抗的、逢迎迁就的东西。好象一个奴录,一个肉体的奴录,情欲的毁灭的火,却舐着她的周身,当这欲焰紧束地经过她的心怀与脏腑的时候,她真是觉得她是互着了。可是好一个痛快而神奇的死哟!

她曾常常地奇怪过,亚培拉所谓他与海萝伊斯相爱之时,所有情欲的微妙花样都尝过了,是什么意思,原来同样的东西,在千年以前,甚至在万年以前就有过了,同样的东西在希腊的土瓶上,随处都有!情欲的种种微妙、肉感的种种放肆,那是必需,绝对地必需的。用纯粹的肉感的火,去把虚焦的羞耻心焚毁了,把人体的沉浊的杂质溶解了,使它成为纯洁。

在这一个短短的夏夜里,她不知懂得了多少的事情!在这夜以前,她差不多相信了一个妇人是会因羞耻而死的;然而现在,死的却是羞耻,羞耻不过是恐惧罢了,在我们的肉体的根蒂里深伏着那种官能的羞耻,那种古老的,古老的肉体的恐惧,只有肉感的火才能把它赶走。最后,它是给男子的“地乐士”的追击所惊醒而溃散,于是她便来到她的生命的莽原之中心了。

现在,她觉得已经来到了她的天性的真正的原如处所,并且觉得她原本就是无羞惧的了。她是她的原来的、有肉感的自我,赤裸裸的、毫无羞惧的自我。她觉得胜利,差不多光荣起来!原来如此!生命原来是如此的!一个人的本来面目原来是如此的!世上是没有需要掩茂怕东西,没有需要害羞的东西的!她和一个男子一另一个人,共享着她的终极的赤裸。

而且是个多么肆无忌惮的恶魔似的男了!真象个恶魔!一个不坚强的人是承受不了他的。但是要达到那肉体的莽原一中心,要达到那官能的羞惧心的最后最深的伏处,是不容易的。只有“法乐士”有这窥探的本领。啊!他把她压得多么紧!

啊!在惊怖中,她曾多么恨它,但是实际上,她多么需要它!现在她明白了,在她的灵魂的根基处,深深地,她是需要而且秘密地希望这“法乐士”的追击的,不过她相信她不会得到罢了。现在,突然地,它来到了,一个男子在共享着她最终最后的赤裸,她一点儿羞惧都没有了。

诗人和世人真是一些骗子!他们使你相信你需要感,其实你所最需要的是这尖锐的、消蚀的、有点可怖的肉感。找个无羞惧、无罪过、无心疚的大胆从事的男子!假如他事后觉得羞惧,而且令人觉得羞惧,那就令人寒心了!多么可惜,多数的男人都这么怯懦,害羞,如克利福!甚至如蔑克里斯!这两个/、在肉感上都是有点儿象狗,有点儿奴颜卑膝的。所谓“精神的无上快乐!”这对于一个女人有什么价值?而且事实上,对于一个男子又有什么价值!那不过把精神弄得一塌糊湖糊涂而卑鄙罢了,甚至想把精神纯洁化、灵敏化起来,也得要这唯一的肉感才能成功,唯一的火假的肉感,而不是混沌一团的幻想。

啊!上帝啊,一个真正的男子是多可珍贵的东西!男人们大都是些只知东跑西窜,只知东闻西嗅,只知苟且交尾的狗。找到了一个无畏宿、无羞惧的男子!多可珍贵!她望着他在酣睡着,好象一个睡着的野兽似的,深深地迷失在睡官中。她鸟儿似地栖依在他的身边,诚恐脱离了他。

他醒来的时候,她的睡意也全失了。他坐了起来,俯望着她,好从他的里,看出了她自己的赤裸,直接的她的自我。那男性对她的认识,好象流液似地从他的眼眼里传到了她身上,把她春怠融融地包了起来,啊,这半睡的、饱和着热烈情欲的、沉重的肢体,是多么撩人肉欲,多么可爱!

“是起身的时候了么?”她说。

“六点半了。”

八点钟她便得到小咱的尽头去,老是,老是,老是这不容人的世事!

“我可以去弄早餐,弄好了带上这儿来,好吗?”

“啊,好的!”

佛萝茜在楼下轻轻的呜咽着。她起身把睡衣除了,用一条毛巾擦着他的身体,当一个人充满着勇气与生命的时候,是多么美丽!她一边静默地望着他,一边心里这么想着。

“把窗商拉开,好不好?”

太阳已经在早晨的嫩绿的树叶上照耀着了。近边的树林,显得蔚蓝而新鲜的颜色。她坐在床上,梦一般地望着楼窗外面,她的赤裸裸的两臂把她赤裸的两只乳房挤得凑合拢来。他在穿着衣服。她在梦幻着生活,与他共同的生活:这才叫生活!

他正在走开,避开她的危险的媚人的赤裸。

“难道我把睡衣都失去了么?”她说。

他伸手在床下边摇出一条薄薄的绸衣。

“在夜里我就觉得脚踝上有着什么绸的东西。”他说。

但是那睡衣已经差不多裂成两片了。

“不要紧!”她说,“它是属于这间房子的;我把它留在这儿罢。”

“是的,留在这儿罢,夜里我可以把它放在两腿间陪伴我。上面没有什么史字或标记么?”

她穿上了那撕破的睡衣,梦一般地望着窗外。窗门开着,清晨的空气和乌声透专进来,乌儿不住地飞过,然后她看见佛萝茜徘徊着走出门外,这是早晨了。

她听见他在楼下生火,舞水,从后门出去,她渐渐地闻着了煎肉的气味。最后,他端了一个大得刚能通过门框的黑色大托盘,走上楼来,他把找盘放在床上,斟着茶,康妮穿着那撕破了的睡衣,蹲伏着狼吞虎咽起来。他从城那唯一椅子上,他的碟子放在膝上。

“多么好!”她说,“在一起吃早餐是多么美妙!”

他静默地吃着,心里想着那在飞逝的时光,那使她想起来了。

“啊,我真希望我可以留在这儿和你一块,并且勒格贝在一百万里以外!但是事实上我正脱离着勒格贝呢,你知道吧,是不是?”

“是的!”“你答应我们将住在一起,将在一起生活,你和我!你答应吧,是不是?”

“是的,当我们能够的时候。”

“是啊!这不会久了,不会久了,是不是?”她向他斜依着,握着他的手腕,她把茶杯里的茶倾溢了出来。

“是的!”他一边说,一边整理着溢在托盘的茶。

“此后,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了,是不是?”她恳求地说。他苦笑了一笑,仰望着她。

“不氏蝗!不过在二二分钟内你便得走了。”

“只有二十五分钟了么?”她叫道。突然地,他举着手指,叫她不要出声,他站了起来,佛萝茜猛然吠了一声,跟着又高声地吠着几声,仿佛告警似的。

默默地,他把碟子放在托盘上,走下楼来,康妮听见他向园里的小径出去,一个脚踏车铃声在那外边响着。

“早安,梅乐士先生!一封挂号信!”

“啊,喂!你有铅笔么?”

“有的!,!

停顿了一会。

“加拿大!”那生人的声音说。

“是的!这是我从前一位朋友,他在在英属哥化比亚。不知道什么事用得着挂号信。”

“也许他寄你一笔大钱呢。”

“或者是来要点什么东西吧,这倒更象。”

静了一会。

“喂!又是个睛朗的日子!”

“是的!”

“早安广

“早安!”

过了一会,他回到楼上,脸上带点怒容。

“邮差。”他说。

“他来得好早啊!”她答道。

“这是乡间的邮递;他来的时候,多数总是七点左右来的。”

“是不是你的朋友寄绘你一笔大钱?”

“不,只是几张关于那边的一个产业的像片和文件罢了。”

“你想到那边去么?”

“我想或者我们是可以支的。”

“啊,是的!我相信那是个可有可爱的地方!”

但是,这邮差的来到,使他扫兴了。

“这些该死的脚踏车,不等到你留神它们便来到了。我希望他没有听见什么。”

“毕竟他听见佬呢!”

“现在你得起来,作好准备。我到外面看看就来。”

她看见他带着他的狗儿和枪,到那小咱上巡察,她下楼去梳洗,等到他回来时,她已经准备好了,把几件零的东西也收拾在她的小绸裹里。

他把门上了锁,他们向着林中下去,却不走那条小咱。他小心着。

“你认为人一生中可以有几个好时期过着象昨夜那种生活么?”她对他说。

“是的!不过也得想想其余的时期呢。”他有点简短地答道。

他们在林中草径上缓缓地瞳着;他默默地瞳到前面。

“我们不久便将在一起共同生活,是不是?”她恳求道。

“是的!”他答一道,头也不回,只顾前进。“当时机到了的时候!但是此刻你正要到威尼斯或什么地方去。”

她无言地跟着他,心里抑郁着。啊,多么难舍难离!

最后他站住了。

“我要打这边过去了。”他指着右边说。

但是她举着两臂环抱着他的颈项,紧紧地侵依着他。

“但是你对我的温情不会变吧,会不会?”她细声说,“我爱昨夜!但是你对我的温情不会变,会不会?”

他吻了吻她,把她紧紧地拥抱了一会。然后他又叹息着,重新了吻了吻她。

“我得看汽车来了没有。”

他踏过了那低低的荆刺和羊齿草丛,经过处留晒了一条痕迹。他去了几分钟,回来说:

“汽车还没有来.但是大路上停着一部送面包的货车。”

他显得焦虑不安的样子。

“听!”

他们听见一部汽车轻轻地响着呈懈驶近了,这汽车在桥上慢了下来,她无限悲伤地踏进了荆刺丛中,沿着他留下的脚痕走去,到了一排庞大的冬青树篱笆面前,他正在她的后面。

“那边!打那边过去!”他指着一个空隙说,“我不过去了。”

她失望地望着他,但是他吻了吻她,叫她出去,她满腔悲伤地爬过了冬青树丛和木栅,颠踬地走下小壕堑,颠踬地走上那小坡上去,希尔达不见康妮,正在那儿恼怒着走下车来。

“啊!你来了!”希尔达说,“他在哪儿呢?”

“他不来了。”

当康妮拿着她的小手囊上车去的时候,她的脸上流着眼泪,希尔达把风帽和眼镜交给她。

“戴上罢广她说。

康妮把掩饰的东西戴上了。然后再穿了一件乘汽车用的外套,变成了一个不能的不象人的东西了。希尔达匆匆地把汽车开动了。她们出了小路,向着大路驶去,康妮回转头去望了望,但是没有目的地见他的影迹。她走了!走了!她苦楚地流着眼泪,这离别来得这样骤然,这样意外!好象是死别似的;

“谢谢天,你要离开这人一些时日了!”希尔达一边说;一边把车子转着方,免得打克罗斯山的山村落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