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第七十六回

《隋唐演义》是明末清初文学家褚人获创作的一部具有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双重性质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共二十卷,一百回,六十六万五千字。关于《隋唐演义》的成书时间,鲁迅认为它成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现存最早刻印刊行版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四雪草堂刊本。全书整体结构以史为经,以人物事件为纬,以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的“两世姻缘”为大框架,讲述自隋文帝起兵伐陈开始,到唐明皇还都去世为止一百七十多年的传奇历史;小说文字描写灵活多变,或铺陈华丽,富有时代气息,或用笔粗豪,人物形象鲜明,铺叙了隋炀帝奢靡的宫闱生活,隋末群雄起兵,李世民统一天下,武则天荒淫乱唐,以及唐明皇、杨贵妃的风流艳事。书中对隋亡后十六院夫人流落江湖的同情,对秦琼英雄失意的感叹,与作者在明亡以后“鹱落”、“困顿”的遗民心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隋唐演义》是在以前关于隋唐的正史、野史、民间传说以及通俗小说的基础上汇总加工而成。它的诞生标志着说唐题材小说创作的转型,同时也代表了明末清初长篇白话小说发展的一种趋势,其成功经验对此后的小说创作如《红楼梦》等也有一定的启发、示范作用。

《隋唐演义》第七十六回

  结彩楼嫔御评诗 游灯市帝后行乐

  词曰:

  试诵斯于训女,无非还要无仪。炫才宫女漫评诗,大亵儒林文字。帝后嫔妃公主,尊严那许轻窥。外臣陪侍已非宜,怎纵作优谑戏?

  调寄“西江月”

  人亦有言,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盖以男子之有德者,或兼有才,而女子之有才者,未必有德也。虽然如此说,有才女子,岂反不如愚妇人?周之邑姜序于十乱,惟其才也。才何必为女子累,特患恃才妄作,使人叹为有才无德,为可惜耳。夫男子面才胜于德,犹不足称,乃若身为女子,秽德彰闻,虽夙具美才,创为韵事,传作佳话,总无足取。故有才之女,而能不自炫其才,是即德也;然女子之炫才,皆男子纵之之故,纵之使炫才,便如纵之使炫色矣。此在士庶之家且不可;况皇家嫔御,宜何如尊重,岂可轻炫其才,以至亵士林而读国体乎?无奈唐朝宫禁不严,朝臣俱得见后妃公主,侍宴赋诗,恬不为怪,又何有于嫔御之流?甚或宦官官妾与徘优侏儒,杂聚谐谑,狂言浪语,不忌至尊,殊堪嗤笑。

  如今且不说中宗昏暗,韦后弄权,且说那时朝臣中有两个有名的才子:一姓宋,名之问,字延清,汾州人氏,官为考功员外郎。一姓沈,名佺期,字云卿,内黄人氏,官为起居郎。若论此二人的文才,正是一个八两,一个半斤。那末之问,更生得丰雅俊秀,兼之性格风流,于男女之事,亦甚有本领。他在武后时已为官,因见张易之、张昌宗辈,俱以美丈夫为武后所宠幸,富贵无比,遂动了个羡慕之心。又每于御前奏对之时,见武后秋波频转,顾盼着他,似有相爱之意,却只不见召他入内。他心痒难忍,托一个极相契的内监于武后前从容荐引,说他内才外才都妙。武后笑道:“朕非不受其才,但闻其人有口臭,故不便使之入侍耳。”原来宋之问,人虽俊雅,却自小有口臭之疾,曾有人在武后前说及,故武后不欲与之亲近。当时内监将武后所言,述与宋之问听了,之问甚是惭恨,自此日常含鸡舌香于口中,以希进幸。即此一端,可知是个有才无品行的人了。那沈佺期亦与张易之辈交通,后又在安乐公主门下走动,曾因受赃被劾,长流欢州,夤缘安乐公主,复得召用。安乐公主强夺临川长宁公主旧第,改为新宅,邀中宗御驾游幸,召沈佺期陪往侍宴,因命赋诗,以纪其事,限韵天字。佺期应制,即成一律云:

  皇家贵主好神仙,别业初开云汉边。
  山出尽如鸣凤岭,池成不让饮龙川。
  妆楼翠晃教春住,舞阁全铺借日悬。
  敬从乘舆来至此,称觞献寿乐钧天。

  中宗与公主见诗十分赞赏。公主道:“卿与宋之问齐名,外人竞称沈宋,今日赋诗,既有沈不可无宋。”遂遣内侍,立宣之间到来,也要他作诗一首。先将检期所咏,付与他看过。公主道:“沈卿已作七言律诗,卿可作五言排律罢。”宋之问道:“佺期蒙皇上赐韵,臣今亦乞公主赐一韵。”公主笑道:“卿才空一世,便用空字为韵何如?”之问领命,即赋一律云:

  英藩筑外馆,爱主出皇宫。
  宾至星搓落,仙来月宇空。
  玳梁翻贺燕,金埒倚长虹。
  箫奏秦台里,书开鲁壁中。
  短歌能驻日,艳舞欲娇风。
  闻有淹留处,山阿花满丛。

  诗成,公主欢赏。中宗看了,亦极称赞,命各喝彩币二端,公主又加有赏赉。二人谢恩而出。那沈佺期心甚怏怏,你道为何?盖因当时沈宋齐名,不相上下,今见公主独称宋之问才空一世,为此心中不服。

  至景龙三年,正月晦日,中宗欲游幸昆明池,大宴朝臣。这昆明池,乃是汉武帝所开凿。当初汉武帝好大喜功,欲征伐昆明国,因其国有滇池,方三百里,极为险要。故特凿此昆明池,以习水战。此地阔大洪壮,池中有楼台亭阁,以备登临。当下中宗欲来游幸宴集,先两日前,传谕朝臣,是日各献即事五言排律一篇,选取其中佳者,为新翻御制由。于是朝臣都争华竞胜的去做诗了。韦后对中宗道:“外庭诸臣,自负高才,不信我宫中嫔御,有才胜于男子者。依妾愚见,明日将这众臣所作之诗,命上官昭容当殿评阅,使他们知宫庭中有才女子,以后应制作诗,仅不敢不竭尽心思矣。”中宗大喜道:“此言正合吾意。”上官婉儿启奏道:“臣妾以宫婢而评品朝臣之诗,安得他们心眼。”中宗笑道:“只要你评品得公道确当,不怕他们不心眼。”途传旨于昆明池畔,另设帐殿一座。帐殿之间,高结彩楼,听候上官昭容登楼间诗。

  此旨一下,众朝臣纷纷窃议:也有不乐的,以为亵渎朝臣。也有喜欢的,以为风流韵事。到那巴中宗与韦后及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长宁公主、上官昭容等,俱至昆明池游玩。大排筵宴,诸臣毕集朝拜毕,赐宴于池畔。帝后与公主辈,就帐殿中饮宴。酒行既罢,诸臣各献上诗篇。中宗传谕道:“卿等虽俱美才,然所作之诗,岂无高下。朕一时未暇披览,昭容上官氏,才冠后宫,朕思卿等才子之诗,当使才女间之,可作千秋佳话,卿等勿以为亵也。”诸臣顿首称谢。中宗命诸臣俱于帐殿彩楼之前,左边站立,其诗不中选者,逐一立向右边去。少顷,只见上官婉儿,头戴凤冠,身穿绣服,飘轻裙,曳长袖,恍如仙子临凡。先向中宗与韦后谢了恩,内侍宫女们簇拥着上彩楼,临楼槛而坐。楼前挂起一面朱书的大牌来,上写道:

  昭容上官氏奉诏评诗,只选其中最佳者一篇,进呈御览;不中选者,即发下楼,付还本官。

  槛前供设书案,排列文房四宝,内侍将众官诗篇呈递案上。婉儿举笔评阅。众官都仰望着楼上。须臾之间,只见那些不中选的诗,纷纷的飘下楼来。每一纸落下,众人争先抢看。见了自己名字,即便取来袖了,默默无言的立过右边去。只有沈佺期、宋之问二人,凭他落纸如飞,只是立着不动,更不去拾来看。他自信其诗,与众不同,必然中选。不一时,众诗尽皆飘落,果然只有沈宋二人之诗,不见落下。沈佺期私语宋之问道:“奉旨史选一篇;这二诗之中,毕竟还要去其一。我二人向来才名相埒,莫分优劣,只看今日选中那一个的诗,便以此定高下,以后匆得争强。”宋之问点头笑诺。良外,只看又飘飘的落下一纸,众人竞取而观之,却是沈佺期的诗。其诗云:

  法驾乘春转,神池像汉回。
  双星遗旧石,孤月隐残灰。
  战蚁逢时去,恩鱼望幸来。
  山花缇绮绕,堤柳帐城开。
  思逸横汾唱,歌流宴镐杯。
  微臣彤朽质,差睹豫章才。

  诗后有评语云:

  玩沈、宋二诗,工力悉敌。但沈诗落句辞气已竭,宋作犹陡然健举,故去此取彼。

  众人方聚观间,婉儿已下楼复命,将宋之间的诗呈上。中宗与韦后及诸公主传观,都称赞好诗,并称赞婉儿之才。中宗即召诸臣至御前,将宋之间的诗,传与观看。其诗云: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
  舟凌石鲸动,搓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
  像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原来汉武帝当初凿此昆明池之时,池中掘出黑灰数万斛,不知是何灰,乃召东方朔问之。东方朔道:“此须待西域梵教中人来问之便晓。”后来西方有人号竺法兰者,入中国,因以此灰示之,间是何灰。竺法兰道:“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乃劫烧之余灰也。东方朔固已知之矣,何待吾言耶!”又池中有台,名豫章台,台下刻石为鲸鱼,每至雷雨,石鱼鸣吼震动。旁有二石人,传闻是星陨石,因而刻成人像。有此许多奇迹,故二诗中都言及之。当下众官,见了宋之间的诗,无不称羡;沈佺期也自谓不及。中宗并索佺期之诗来看,又看了婉儿的评语,因笑道:“昭容之评诗,二卿以为何如?”二人奏言评间允当。中宗又问:“众田之诗,多被批落了心服否?”众官俱奏道:“果是高才卓识,即沈宋二人,尚且服其公明,何况臣等。”中宗大悦,当日饮宴极欢而罢。自此沈佺期每逊让宋之问一分,不敢复与争名。正是:

  漫说诗才推沈宋,还凭女史定高低。

  且说中宗为韦后辈所玩弄,心志蛊惑,又有那些俳优之徒,诌佞之臣,趋承陪奉,因此全不留心国政,惟日以嬉游宴乐为事。时光荏苒,不觉腊尽春回,又是景龙四年正月。京师风俗,每逢上元灯夕,灯事极盛。六街三市,花团锦簇,大家小户,都张灯结彩。游人往来如织,金鼓喧阗,笙歌鼎沸,通宵达旦,金吾不禁。曾有“金奴娇”一词为证:

  煌煌火树,正金吾弛禁,漏声休促。月照六街人似蚁,多少紫骝雕毂。红袖妖姬,双双来去,娇冶浑如玉。坠钗欲觅,见人羞避银烛。但见回首低呼,上元佳胜,只有今宵独。一派笠歌何处起?笑语徐归华屋。斗转参横,暗尘随马,醉唱升平曲。归来倦倚,锦衾帐里芬馥。

  韦后闻知外边灯盛,忽发狂念,与上官婉儿及诸公主,邀请中宗,一同微服出外观灯。中宗笑而从之。于是各换衣妆,打扮做街市男妇模样,又命武三思等一班近臣,也易服相随,打伙儿的遍游街市。与这些看灯的人,挨挨挤挤,略无嫌忌。军民士庶,有乖觉的,都窃议道:“这班看灯的男妇,像是大内出来的,不是公主,定是嫔妃。不是王子王孙,定是公侯驸马。可笑我那大唐皇帝,难道宫中没有好灯赏玩,却放他们出来,与百姓们饱看。如此人山人海,男女混杂,贵贱无分,成何体统!”众人便如此议论,中宗与韦后却率领着一班男女,只拣热闹处游玩,全不顾旁人瞩目骇异。又纵放宫女几千人,结队出游,任其所之。及至回宫查点,却不见了好些宫女。因不便追缉,只索付之不究,糊涂过了。正是:

  韦后观灯街市行,市人瞩目尽惊心。
  任他宫女从人去,赢得君王大度名。

  灯事毕后,渐渐春色融和。中宗与后妃公主,俱幸玄武门,观宫女为水戏,赐群臣筵宴,命各呈技艺以为乐。于是或投壶,或弹鸟,或操琴,或击鼓,一时纷纷杂杂,各献所长。独有国子监祭酒祝钦明,自请为八风舞,卷轴趋至阶前,舞将起来:弯腰屈足,舒臂耸肩,摇曳幌目,备诸丑态。中宗与韦后、诸公主见了,俱抚掌大笑。内侍宫女们,亦无不掩口。吏部侍郎卢藏用,私向同坐的人说道:“祝公身为国子先生,而作此丑态,五经扫地尽矣!”时国子监司业郭山晖在坐,见那做祭酒的如此出丑,不胜惭愤。少顷,中宗问及:“郭司业亦有长技,可使朕一以观否?”郭山晖离席顿首答道:“臣无他技,请歌诗以侑酒。”中宗道:“卿善歌诗乎,所歌何事?”山晖道:“臣请为陛下歌诗经鹿鸣蟋蟀之篇。”遂肃容抗声而歌。先歌鹿鸣之篇云:

  “呦呦鹿呜,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快,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又歌蟋蟀之篇云:

  “蟋蟀在堂,岁串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幸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太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蟋蟀在堂,役居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滔。无已太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郭山晖歌罢,肃然而退。中宗闻歌,回顾韦后道:“此郭司业以诗谏也,其意念深矣。”于是不复命他人呈技,即撤宴而罢。正是:

  祭酒身为八风舞,堪叹五经扫地尽。
  鹿鸣蟋蟀抗声歌,还亏司业能持正。

  时安乐公主乘间,请昆明池为私沼。中宗曰:“先帝未有以与人者。”公主不悦,遂开凿一池,名曰定昆池,其意欲胜过昆明池,故取名定昆,言可与昆明抗衡之也。司农卿赵履温为之缮治,不知他耗费了多少民财,劳动了多少民力,方得凿成这一池。又于池上起建楼台,极其巨丽。中宗闻池已告成,即率后妃及内侍徘优杂技人等,前来游幸。公主张筵设席,款留御驾;从驾诸臣,亦俱赐宴。中宗观览此池,果然宏阔壮观,胜似昆明,心中甚喜,传命诸臣,就筵席上各赋一诗,以夸美之。诸臣领命,方欲构思,只见黄门侍郎李日知离席而起,直趋御前启奏道:“臣奉诏赋诗,未及成篇,先有俚言二句,敢即奏呈。”遂高声朗诵云:

  所愿暂思居者逸,勿使时称作者劳。

  中宗听了笑道:“卿亦效郭山晖以诗谏耶!”因沉吟半晌,命内侍传谕:“诸臣不必赋诗了,且只饮酒。”及酒酣,优人共为回波之舞。中宗看了大喜,遂命诸臣,各吟回波辞以侑酒。那日宋之问因病告假,沈桂期却在赐宴诸臣之列。他原任给事中考功郎,自落职流徙后,虽幸复得召用,却还未有迁耀,今欲乘机借回波自嘲,以感动君心。因遂吟云:

  “回波尔如佺期,流向岭外生归。
  身名幸蒙齿录,袍笏未复牙排。

  中宗听了微微而笑。安乐公主道:“沈卿高才,牙笏绯袍,诚不为过。”韦后道:“陛下当即有以命之。”中宗道:“行将擢为太子詹事。”沈佺期便叩首谢恩。时有优人臧奉,向中宗、韦后前叩头奏道:“臣亦有俚语,但近乎谐谑,有犯至尊;若皇帝皇后赦臣万死,臣敢奏之。”中宗与韦后都道:“汝可奏来,赦汝无罪。”臧奉乃作曼声而吟云:

  回波尔如栲栳,怕妇也是大好。
  外头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

  原来那时有御史大夫裴谈,最奉释教,而其妻极妒悍,裴谈畏之如严君。尝云妻有可畏者三:当其少好之时,视之如生菩萨,安有人不畏生菩萨者;及男女满前之时,视之如九子魔母,安有人不畏九子魔母者;及其年渐老,薄施脂粉,或青或黑,视之如鸠盘茶,安有人不畏鸠盘茶者。此言传在人耳,共为笑谈,因呼之为裴怕婆。时韦后举动,欲步趋武后一般,也会挟制夫君,中宗甚畏之,因此臧奉敢于唱此词,他为韦后张威,不怕中宗见罪。正是:

  欺夫婆子怕婆夫,笑骂由人我自吾。
  却怪当年李家老,子如其父媳如姑。

  当下中宗闻歌大噱,韦后亦欣然含笑,意气自得。座间却恼了一个正直的官员,乃谏议大夫李景伯,他因看不上眼,听不入耳,蹶然而起,进前奏道:“臣亦有一词奏上。”道是:

  回波尔持酒危,微臣职在箴规。
  侍宴不过三爵,喧哗或恐非仪。”

  中宗听罢,有不悦之色。同三品萧至忠奏道:“此真谏官也,愿陛下思其所言。”于是中宗传命罢宴,起驾回宫。次日朝臣中,也有欲责治优人臧奉者,却闻韦后到先使人赍金帛赏赐臧奉,因叹息而止。

  俳优谑浪胆如天,帝不敢嗔后加奖。
  纪纲扫地不可问,堪叹阳消阴日长。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隋唐演义》第七十五回

《隋唐演义》是明末清初文学家褚人获创作的一部具有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双重性质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共二十卷,一百回,六十六万五千字。关于《隋唐演义》的成书时间,鲁迅认为它成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现存最早刻印刊行版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四雪草堂刊本。全书整体结构以史为经,以人物事件为纬,以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的“两世姻缘”为大框架,讲述自隋文帝起兵伐陈开始,到唐明皇还都去世为止一百七十多年的传奇历史;小说文字描写灵活多变,或铺陈华丽,富有时代气息,或用笔粗豪,人物形象鲜明,铺叙了隋炀帝奢靡的宫闱生活,隋末群雄起兵,李世民统一天下,武则天荒淫乱唐,以及唐明皇、杨贵妃的风流艳事。书中对隋亡后十六院夫人流落江湖的同情,对秦琼英雄失意的感叹,与作者在明亡以后“鹱落”、“困顿”的遗民心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隋唐演义》是在以前关于隋唐的正史、野史、民间传说以及通俗小说的基础上汇总加工而成。它的诞生标志着说唐题材小说创作的转型,同时也代表了明末清初长篇白话小说发展的一种趋势,其成功经验对此后的小说创作如《红楼梦》等也有一定的启发、示范作用。

《隋唐演义》第七十五回

  释情痴夫妇感恩 伸义讨兄弟被戮

  词曰:

  有意多缘,岂必尽朱绳牵接。只看那红拂才高,药师情热。司马临邓琴媚也,文君志向何真切。乍相逢,眼底识英雄,堪恰悦。

  有一种,天缘结。有一种,萍踪合。叹芳情未断,痴魂未绝。不韦西秦曾斩首,牛金东晋亦诛灭。这其间,史册最分明,何须说?

  调寄“满江红”

  天下治乱尝相承,久治或可不至于乱,而乱极则必至于复治。虽无问世首出之王者,亦必有拨乱反正之英主,挺生于其间。有英主,即有一二持正不阿之元宰,遇事敢言之侍从,应运而兴,足以挽回天意,维持世道,其关系岂浅鲜哉!今且不说中宗到京,尚在东宫。太后依旧执掌朝政,年齿虽高,淫心愈炽。又以张昌宗为奉宸令,每内延曲宴,辄引诸武、二张饮博嘲谑,又多选美少年,为奉宸内供奉,品其妍媸,日夜戏弄。魏元忠为相,奏道:“臣承乏宰相,使小人在侧,臣之罪也。”元忠秉性忠直,不畏权势,由是诸武、二张深怨,太后亦不悦元忠。昌宗乃谮元忠私议道:“太后年老,且淫乱如此;不若挟太子为久长,东宫奋兴,则狎邪小人,皆为避位矣!”太后知之大怒,欲治元忠。昌宗恐怕事不能妥,乃密引凤阁舍人张说,赂以多金,许以美官,使证元忠。张说思量要推不管,他就变起脸来,不好意思。倘若再寻了别个,在元忠宰相身上,有些不妥。我且许之,且到临期再商,只得唯唯而别。

  太后明日临朝,诸臣尽退,止留魏元忠与张昌宗廷问。太后道:“张昌宗,你几时闻得魏元忠私议的?却与何人说之?”昌宗道:“元忠与凰凤阁舍人张说相好,前言是对张说说的,乞陛下召张说问之,便知臣言不谬。”太后即命内监去召张说。是时大臣尚在朝房探听未归,闻太后来召,张说知为元忠事。说将入,吏部尚书宋璟谓说道:“张老先生,名义至重,鬼神难期,不可徇情行止,以求苟免。获罪流窜,其荣多矣。倘事有不测,璟等叩阍力争,与子同生死,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一举也!”又有左史刘知几道:“张先生无汗青史,为子孙累。”张说点头唯唯,遂入内庭。太后问之,张说默然无语。昌宗从旁促使张说言之。张说便道:“臣实不闻元忠有是言,但昌宗逼使臣证之耳。”太后怒道:“张说反复小人,宜一并治之!”于是退朝。

  隔了几日,太后叫张说又问,说对如前。太后大怒,元忠贬高要尉,说流岭表。昌宗因张说不肯诬证元忠,挟太后之势,连夜要促他起身。却说张说有爱妾姓宁,名怀棠,字醒花。生时母梦人授海棠一枝,因而得孕,其诸母戏道:“海棠睡未足耶!”其母道:“名花宜醒不宜睡。”故号醒花。及归张说,时年十七,姿容艳丽,文才敏捷。张说所有机密事故,俱他掌管。一日有个同年之子,姓贾名全虚,父亲贾格,官拜礼部尚书。全虚年方弱冠,应试来京,特来拜望张说。因见全虚年少多才,留为书记。凡书札来往,皆彼代笔。住在家中,忽忽过了一夏,秋来风景,甚是可人:残梧落叶,早桂飘香。全虚偶至园中绿玉亭前闲玩,劈面撞见了醒花。全虚色胆如天,竟上前深深作揖道:“小生苏州贾全虚,偶尔游行,失于回避,望娘子恕罪。”那醒花也不回言,答了一礼,竟望里边进去了。醒花心上思想起来:“吾家老爷,只说贾相公文学富赡、家世贵显,并不题起他丰姿秀雅,性格温和。看他举止安静,决不像个落薄之人,吾今在此,虽然享用,终无出头之日。”到有几分看上他的意思。全虚虽然一见,并不知此是何人,又无从那里访问,胸中时刻想念,只索付之无可如何。

  过了一日,正直张说有事,全虚出去打听了回家,独坐书斋。月色如昼,听见窗外有人嗽声。全虚出来一看,见一女郎缓步而至,全虚惊问。女郎答道:“吾乃醒娘侍女碧莲。曩日醒娘亭前一见,偶尔垂情,至今不忘。兹因老爷在寓,即日起行,醒娘欲见郎君一面,特命妾先容。”语未完,只见醒花移步而来,满身香气氲氲。全虚迎上一揖道:“绿玉亭前,瞥然相遇,度娘子决不是凡人,所以敢于直通款曲。今幸娘子降临,天遣奇缘;若是娘子不弃,便好结下百年姻眷了。”那醒花却也安雅,徐徐的答道:“我在府中一二年,所见往来贵人多矣,未有如君者。君若不以妾为残花败絮,请长侍巾栉。承此多故之际,如李卫公之挟张出尘,飘然长往,未识君以为可否?”全由道:“承娘子谬爱,全虚有何不可。只是年伯面上不好意思。”醒花道:“你我终身大事,那里顾得,须自为主张。”碧莲携着酒肴,二人对酌。全虚道:“卿字醒花,只恐夜深花睡去奈何?”醒花笑道:“共君今夜不须睡,否则恐全虚此一刻千金也。”相与大笑。碧莲道:“隔墙有耳,为今之计,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疾忙收拾,连夜逃遁。正是:

  婚姻到底皆前定,但得多情自有缘。

  早已有人将此事报知张说,张说差人四下缉获住了,来见张说。张说要把全虚置之死地,全虚厉声道:“睹色不能禁,亦人之常情。男子汉死何足惜,只是明公如此名望素著,如此爵禄尊荣,今虽暂谪,不久自当迁擢。安知后日宁无复有意外之虞,缓急欲用人乎?何靳一女子而置大丈夫于死地,窃谓明公不取也。且楚庄王不究绝缨之事,袁盎不追窃姬之书生,杨素亦不穷李靖之去向,后来皆获其报,岂明公因一女子,而欲杀国士乎?”张说奇其语,遂回嗔作喜道:“汝言似亦有理,今以醒花赠汝,并命家人厚具奁资赠之。”全虚也不推辞,携之而去。太后闻知,以张说能顺人情,不独不究前事,且命以原官兼为睿宗第三子隆基之傅。这隆基即后来中兴之主玄宗皇帝也。但那时节正未得时,太后亦等闲视之。其时太后所宠爱的人,自诸武而外,只有太平公主与安乐公主。那安乐公主乃中宗之女,下嫁于太后之侄武崇训。太后从武氏一脉推爱,故亦爱之。他倚了夫家之势,又会谄媚太后,得其欢心,因便骄奢淫佚,与太平公主一样的横行无忌。

  一日,两个公主同在宫中闲坐,偶见壁上挂着一轴美人斗百草的画图,且是画得有趣,有《西江月》词道得好:

  春草春来交茂,春闺春兴方浓。争教小婢向国中,偏觅芳菲种种。各出多般多品,争看谁异谁同。因何一笑展欢容,斗着宜男心动。

  太平公主看了画图,对安乐公主说道:“美人斗草,春闺韵事。今方二月,百草未备。待春深草茂之时,我和你做个斗草会,大家赌些什么如何?”安乐公主欣然应诺。到得三月初旬,正欲预遣宫女们去御苑中采觅各种异草,适上官婉儿来闲话,闻知其事,因说道:“公主若但使人觅草,只怕你会觅,他也会觅,何能取胜?必须觅得一件他人所必无之物方好。”公主道:“你道那一件是他人所无的?”婉地道:“这倒不必拘定是草不是草,只要与草相类的便了。”公主道:“你且说何物与草相类?”婉儿道:“草为地之毛,人身有五毛,亦如地之有草,五毛之中须为贵。吾闻南海祗洹寺塑的维摩诘之像,其须乃晋朝名公谢灵运面上的,此真世间有一无二的东西,得此一物,定可取胜。”安乐公主闻言大喜。原来晋时谢灵运,一代名人,官封康乐郡公,生得一部美髯,不但人人欣羡,自己亦甚爱惜。后因犯罪罹刑,临死之时,不忍埋没此须,亲自剪付众人。其时适当南海祗洹寺内装塑维摩诘像,遗命将此须舍为维摩诘法像之须。后世因相传为此寺中一件胜迹。那维摩诘是释迦牟尼佛同时的人,他与文殊菩萨最相善,其往来问答之语,载在内典。今藏经中有维摩诘所说经。此乃西天一个未出家不落发的居士,所以塑其像者,要用须髯。

  闲话少说。且说安乐公主听了上官婉儿之言,立即密遣内传林茂飞骑往南海祗洹寺,将维摩诘之须,剪取一半,以备斗草之用。林茂即行之后,公主又想:“我若取须之半,倘太平公主知道,也遣人去剪了那一半来,却不大家扯直了。不如一并剪取,一则斗草必胜,二则留此一部全须,以为奇事,却不甚妙?”遂令遣内侍阳春景,星夜前往。比及到半途,已见林茂转来了。阳春景一面自去剪取余须,林茂自将先剪之须,回宫复命。原来太平公主,正约定这一日与安乐公主,各出珍奇宝玩,在长春宫内满绿轩中斗草赌胜,请上官婉儿监局。却好正值见林茂到了,料道须已取得,心中欢喜。且不说破,便先将各样异草相比,只见他多的,我也不少;我有的,他也不无,两家赌个持平。安乐公主道:“地上的草,不如人身上的草。我有一种草,是古人身上遗留下来的,岂非世上无双之物?”太平公主问是何物。安乐公主道:“是晋人谢灵运之须。”太平公主道:“吾闻谢灵运死时,已将此须舍与祗洹寺装塑在维摩诰面上了,你何从得之?”安乐公主笑道:“灵运能舍,我能取,今已取得在此了。”便叫林茂快把来看。

  林茂捧过一个锦囊,于中取出须来,放在桌上,果然好须,却像在生人颏下剪下来的,极其光润。

  正看间,可煞作怪,忽地轩前起一阵香风,把须儿吹向空中,悠悠扬扬的飘散了。林茂不知高低,赶着风,向空捉搦,指望抢得几茎。却被阶石绊了一跌,把右臂跌坏,卧地不能起。众内侍扶之出宫,太平公主道:“佛面上的须,原不该去剪他,今此报应,必是佛心不喜。”上官婉儿闻言,自想:“这件事,是我说起的。”心上好生惊骇不安,默然无语。安乐公主还强争道:“且莫闲讲,斗草要算我胜了。”太平公主笑道:“莫说须原当不得草,只今须在那里哩!正好大家不算输赢罢了。当时嬉笑宴饮而散。安乐公主虽然未赢,却也不输,只可惜须儿被风吹去,不曾留得;还想那一半,即日取到,好留为珍秘。

  又过了好几日,阳春景方取得余须回报。原来那阳春景,也于路上跌坏了右臂,故而归迟。公主既得了须,十分欢喜。正拿在手中细看,却又作怪,一霎时香风又起,又把须儿吹人空中去了。香风过后,继以狂风,将庭前树上开的花卉,尽皆吹落,不留一朵,众俱大骇。有词为证:

  灵运面,维摩诘,何妨佛面如人面。此须借作彼须留,怎因嬉戏轻相剪?才喜见,吹不见,不许妖淫女子见。谁将金剪向慈容,

  剪得须时两臂断。 当下安乐公主,惊惧之极,合掌向空忏悔。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闻知,更加骇异。于是三个女子各捐帑千金,给与祗洹寺,增修殿宇,重整金身,不在话下。

  且说那时朝中大臣,自狄仁杰死后,只有宋璟极其正直,丰采可畏。太后亦敬礼之,诸武都不敢怠慢他。至于张易之、张昌宗两个,其畏惮宋璟,与向日畏惮狄仁杰一般。当初狄仁杰存日,适海国进贡一裘,名曰集翠裘,乃集翠鸟身上软毛做成的,最轻暖鲜丽,是一件奇珍难得之物。张昌宗见而欲之,恃爱乞恩求赐,太后便把来赐与他。昌宗谢了恩,便就御前穿着起来,太后看了笑道:“你着了此裘,越觉妩媚了。”昌宗欣欣得意。适狄仁杰入宫奏事,太后既准其所奏之事,意欲引仁杰与昌宗亲昵,因见几案之上,有棋局棋子,遂命二人对坐弈棋。二人领旨,彼此坐定。太后道:“棋高者用白棋,昌宗棋颇高。”仁杰起身奏道:“臣自信是精白一心,涅而不淄之人,弈虽小数,愿从其类,请用白者。”太后道:“任卿取用可也,但你二人,须各赌一物,今所赌何物?”仁杰道:“请即赌昌宗身所穿之裘。”太后道:“卿以何物为对?”仁杰道:“臣亦即以身所穿紫袍为对。”太后笑道:“此集翠裘,价逾千金,卿袍安能与相抵?”仁杰道:“此袍乃大臣朝见奏对之衣;昌宗此裘,乃嬖佞宠幸之服。以袍对裘,臣犹不屑也。”太后闻言,笑而不答,昌宗心赧气沮,遂累局连北。仁杰即对御褫其裘,披于身上,谢恩而出,至光范门,便脱下来,付家奴服之而归。太后知之,亦置不问。因此群小都畏惮他。在廷正人,如张柬之、桓彦范、敬晖、袁恕己、崔元暐等,又皆仁杰所荐引,与宋璟共矢忠心,誓除逆贼。

  一日同中宗南山出猎,张柬之五人随骑而行。到了山中幽僻之处,五人下马奏道:“臣等幽怀向欲面奏,因耳目众多,不敢启齿。今事势已迫,不能再隐。臣思陛下年德皆备,太后惑二张言语,贪位不还。近闻二张宠幸太过,太后欲将宝位让与六郎,万一即真,则置陛下于何地?臣等情急,只得奏闻。陛下筹之。”中宗闻言大惊道:“为今奈何?”柬之道:“直须杀却张武乱臣,方得陛下复位。”中宗道:“太后尚在,怎生杀得?”柬之道:“臣定计已久,无烦圣虑,但恐惊动圣情,故先与闻。”中宗道:“二张可杀;武氏之族,系我中表之亲,望看太后之面留之。”柬之道:“臣兵至宫闱,不遇则已,如或遇着,恐刀剑无情,不能自主。”中宗道:“孤若得位,反周为唐,当封汝等为王。”柬之称谢。遂草草猎毕而回,归至朝门,各各散去。

  中宗回至宫中,恰好武三思那日晓得中宗出猎,正与韦后在宫玩耍,见左右报说王爷回来,三思惊得身子战栗。韦后道:“不须害怕,我同你在外头书室里去打一盘双陆,他进来看见了,包你不说一声,还要替我们指点。”三思没奈何,只得随韦后出来,坐了对局。中宗走进来,看见笑道:“你两个好自在,在此打双陆。”三思忙下来见了。中宗道:“你们可赌什么?”韦后道:“赌一件王东西。”中宗坐在旁边道:“待我点筹,看你们谁赢。”下了两局,大家一胜一北,第三盘却是三思输了。中宗道:“什么玉东西,拿出来。”三思道:“粗蠢之物,陛下看不得的,改日还要与娘娘复局。天已昏黑,臣要回去了。”中宗道:“今夜且在此用了夜宴,然后回去何妨?”

  三思同中宗到内书房里,只见灯烛辉湟,宴已齐备,二人坐了。三思道:“我们怎么样吃酒?”中宗想道:“我且卜一卦,看外延之事如何?”便道:“掷个状元罢!”三思道:“状元虽好,只是两个人有何意味?”中宗道:“你与我总是亲戚,我请娘娘与上官昭仪出来,四人共掷,岂不有趣。”三思见说,心中大喜,道:“妙。”中宗吩咐左右。只见韦后与上官昭仪,俱素净打扮,另有一种袅娜韵致,大家坐了掷起,不多几掷,中宗就是一个么浑纯,三人鼓掌笑道:“妙呀!状元还是殿下占着。”中宗道:“好便好,只是么色;若是纯六,再无人夺去。”三思道:“说甚话来,一是数之始,绝妙的了,所谓一元复始,万像更新,快奉一巨觞与殿下。”中宗饮于,三人又掷。上官昭仪掷了四个四,说道:“好了,我是榜眼。”韦后道:“不要管榜眼探花,也该吃一杯;等我掷六个四出来,连殿下都扯下来。”两个在那里掷,中宗心上想:“此时初更时分,怎么还不见动静。若是他们做不来,不如且放三思回家去,我今叫人去打听一回。”就叫婉儿道:“你看他两个再掷,有了探花,我就要考了。我去一回就来。”

  三思见中宗去了,把椅子移近了韦后,名虽掷色,免不得捏手捏脚。昭仪知趣,笑道:“娘娘,妾去看看王爷来。”韦后恨不得昭仪起身去了。韦后连侍女们也都遣开,正待与三思做些勾当,只见昭仪嚷将进来道:“娘娘不好了!”二人听见,忙走开坐了,问道:“有什么不好?”话未说完,只见中宗已在面前叫道:“武大哥,我叫婉儿陪你,暂且后边阁中坐一回儿。”三思道:“此时为甚人声鼎沸?”中宗便把张柬之等五人,要斩绝张、武二氏,我再三劝他,不要加害于你,二张想已诛矣!三思听见,忙双膝跪下道。“万岁爷救臣之命!”只见身上战栗不已。韦后道:“皇爷留你在此,自有主意,何必惊惧?”说时只见许多宫奴,跑进来禀道:“众臣在外,请皇爷出去。”中宗忙叫婉儿,推三思到阁中去了,即便来到外面。

  原来张柬之等统兵已到中宫,恰好二张正与武后酣寝,躲避不及,被军士们一刀一个,双双杀了。太后大惊,柬之等请太后即日迁入上阳宫,取了玺绶,来见中宗奏道:“太后已迁,玉玺已在此,众臣都在殿上,请陛下速登宝位。”中宗升殿,柬之等先献上玺绶,又将张昌宗、张易之首级呈验,然后各官朝贺,复国号曰唐,仍立韦后为皇后,封后父元贞为上洛王,母杨氏为荣国夫人。张柬之等五人,俱封为王。柬之道:“武三思一门,必欲如二张之罪诛之。前蒙陛下吩咐,只得姑免,今若仍居王位,臣等实难与为僚。”中宗听了,不得已削三思王位为司空。众人谢恩出朝。洛州长史薛季昶对五王说道:“二凶虽除,产、禄犹存,去草不除根,终当复生。”五王道:“大事已定,彼犹几肉耳,何复能为?”季昶叹道:“三思不死,我辈不知死所矣!”中宗改元神龙,尊武后号曰则天大圣皇帝,封弟旦为湘王,大赦天下,万民欢悦。

  太后被柬之等迁到上阳宫去,思想前事,如同一梦,时常流泪,患病起来,日加沉重。三思心上不好意思,只得进宫去问候,见太后睡卧,颜色黄瘦,不胜骇叹道:“臣因多故,不便时常进宫,不意圣容消瘦如此。”便把手来着体抚摩。太后对三思道:“我的儿呀,你许久不进来,可知我病已入膏盲,只在旦夕要长别了,不知我宗族可能保全否?”三思道:“不必陛下忧烦,圣上已面许生全武氏,尊体还当着意调摄,自然痊愈。”三思又诉张柬之等凶恶,所以不能时进宫来,说罢大哭。太后叹一声道:“儿呀,近闻得韦后与你私通,甚是欢爱,你去诉与他知,叫他设计,除此五恶,我属可高枕矣。”三思点首,太后道:“你去请皇上来,我有话吩咐他。”三思出去,与中宗说知;中宗忙到上阳宫,太后叮咛了一回。过了两日,太后驾崩,中宗颁诏天下,整治丧礼不题。

  且说三思门下,兵部尚书宗楚客、御史中丞周利用、侍御史冉祖雍、太仆李俊、光禄丞宋之逊、监察御史姚绍之,为之耳目,是为五狗。与韦后、婉儿日夜游柬之等五王不已。三思阴令人疏皇后秽行,榜于天津桥,请加废黜。中宗知之,不胜大怒,命监察御史姚绍之,穷究其事。绍之奏言敬晖等五王使人为之,虽曰废后,实谋大逆,请族诛张柬之等,以雪皇后之愤。中宗命法司结其罪案,将柬之等五名流边远各州。三思又遣人矫制于途中杀之。三思方得放心,于是权倾天下,谁不惧着他。中宗也没了主意,每事反去问他,亦听其节制。况韦后一心爱他,常对他说道:“我欲如你姑娘,自得登临宝位,方遂我心。”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隋唐演义》第七十四回

《隋唐演义》是明末清初文学家褚人获创作的一部具有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双重性质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共二十卷,一百回,六十六万五千字。关于《隋唐演义》的成书时间,鲁迅认为它成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现存最早刻印刊行版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四雪草堂刊本。全书整体结构以史为经,以人物事件为纬,以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的“两世姻缘”为大框架,讲述自隋文帝起兵伐陈开始,到唐明皇还都去世为止一百七十多年的传奇历史;小说文字描写灵活多变,或铺陈华丽,富有时代气息,或用笔粗豪,人物形象鲜明,铺叙了隋炀帝奢靡的宫闱生活,隋末群雄起兵,李世民统一天下,武则天荒淫乱唐,以及唐明皇、杨贵妃的风流艳事。书中对隋亡后十六院夫人流落江湖的同情,对秦琼英雄失意的感叹,与作者在明亡以后“鹱落”、“困顿”的遗民心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隋唐演义》是在以前关于隋唐的正史、野史、民间传说以及通俗小说的基础上汇总加工而成。它的诞生标志着说唐题材小说创作的转型,同时也代表了明末清初长篇白话小说发展的一种趋势,其成功经验对此后的小说创作如《红楼梦》等也有一定的启发、示范作用。

《隋唐演义》第七十四回

  改国号女主称尊 闯宾筵小人怀肉

  词曰:

  武氏居然改号,唐家殆矣堪哀。却缘妖梦费疑猜,留得庐陵还在。 只怪僧尼恋色,怎教臣庶持斋。阿谁怀内首将求,笑杀小人无赖。

  调寄“西江月”

  出来,支倾振坠,做个中流砥柱。若都像那一班猪国势颠危之际,还亏那有手段的出来,支倾振坠,做个中流砥柱。若都像那一班猪狗之徒,未有不把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拱手而付之他人。国号则改为周,宗庙则易武氏,视中宗、睿宗如几上之肉。岂知天不厌唐,拨乱反正之玄宗,早已挺生宫掖矣。今且不说武三思在房州,别了中宗回来。且说有个傅游艺,原系无藉,因其友杜肃与怀义相好,怀义荐二人于太后,遂俱得幸,擢为侍御。游艺耸谀太后,更改国号,又请立武承嗣为太子。太后大喜,遂改唐为周,改元天授,自称圣神皇帝,立武氏七庙。正是:

  皇后称皇帝,小君作大君。
  绝无仅有事,亘古未曾闻。

  武三思回到京中,闻武承嗣欲谋为天子,心怀不平,及入宫复命,突遇上官婉儿,三思问:“太后安否?”婉儿道:“太后日来偶患目疾,如今叫沈南谬在那里医。王爷处怎么光景?”三思道:“王爷日夕奉佛,作事甚好。韦娘娘已谐素愿,他说不及写书,送你碧玉连环一双,叫我多多致谢。”袖中取出连环付与婉儿收了。婉儿道:“此时太后闲着,你快去见了。两日武承嗣在此营求为太子,你须小心承奉。”三思依言,随即进宫,朝见太后,称贺毕。把中宗如何思念太后,如何佛前保佑太后,细细说完;见太后默然,半晌不语。

  一日太后夜梦不详,召狄仁杰详解。太后道:“朕夜来梦见先帝授我鹦鹉一只,双翼披垂,朕抚弄移时,两翼再不能起。”仁杰道:“武者陛下国姓,召回佳儿佳妇,则两翼振矣。”太后道:“卿言甚是,但武承嗣求为太子,事当如何?”仁杰对道:“文皇帝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之子孙。先帝以二子托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无乃非天意乎。且姑任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干秋万岁后,配飨太庙,承继无穷;陛下欲立侄,未闻有侄为天子,而衤付始于庙者也。”后悟,由是召回中宗。母子相见,悲喜交集不题。

  一日太后与三思在窗前细语,恰好昌宗兄弟进来。太后笑道:“我正拟九个美人题在此,要众人分做。”昌宗在案上取来一看,却是美人浴、美人睡、美人醉许多好题目。尚未看完,只见太平公主携着婉儿的手走来。原来昌宗、易之,久与太平公主有染,太后亦微知其事,当日大家上前见了,太平公主道:“苑中荷花大放,母后怎不去看,却在此弄这个冷淡生活?”太后笑道:“正是同去看来。”随命摆宴在苑中,大家同到苑中来;只见啸鹤堂前,那荷花开得红一片,绿一堆,芳香袭人。太后道:“妙呀!两日荷花正在不浓不淡之间。”四围看了一遍,入席饮了一回酒。太后道:“今日之宴,实为赏心,宁可有诗无花,岂可有花无诗?”婉儿道:“正是花、酒、诗四美具矣,岂可使他虚负!”太平公主道:“花、酒、诗只有三样,为何说四美具?”婉儿道:“难道人算不得一美的?”大家笑了一回,易之道:“荷花吟咏甚多,何不以人喻之,方不盗袭。”太后道:“五郎之言甚善。刚才诗题尚在上宫,快写出来。”昌宗道:“在臣袖中。”取来送与太后,太后接了笑道:“题目恰好十二个,只要随意描写,不要写出宫闱中身分,可拈阄取题,六人在此,一个做两首。”便命婉儿写了十二个阄子,成团儿放在盒儿里。先是太后拈了两个,其余各各拈齐。太后先向上边桌上,执笔而写。公主与婉儿两个,向旁边东首桌上做。三思与易之、昌宗,向近窗桌上凝思。太后不多时已做完,起身道:“聊以涂鸦,殊失命题之意。”众人齐来看,只见上写道“美人醉”:

  细酌流霞尽少年,直都春好自陶然。
  玉山荡影无坚壁,银海光摇欲拽天。
  邑勉添香还裹足,艰难临镜又凭肩。
  听郎啤语和郎笑,吊尔温存一霎眠。

  第二题是“美人睡”:

  罗家夫妇太轻狂,如许终育一半忙。
  晚起自嫌里眼倦,午余犹觉锦衾凉。
  朦胧楚国行云雨,撩乱梁家里马妆。
  耳畔俏呼身乍转,粉腮凝汗枕痕香。

  众人正在那里赞美,只见昌宗与婉儿的诗亦完。太后先把昌宗的来看,是“美人坐”:

  咄咄屏窗对落晖,飞花故故点春衣。
  支颐静听林莺语,抱膝遥看海燕归。
  爱把王钗撩鬓发,闲将金尺整腰围。
  卖花墙外声声唤,懒得抬身问是非。

  再有第二首是“美人忆”:

  记得离亭折柳条,风姿何处玉骢骄?
  春情得梦虚鸳枕,世态依人几锑袍?
  其雨日高谁适沐,曰归河广不容刀。
  金钱卜惯难凭准,乱剪灯花带泪抛。

  太后赞道:“这二首得题之神,清新俊逸,兼而有之。”看婉儿的诗,第一首是“美人浴”:

  秋炎扶梦倚阑干,小婢传言待浴兰。
  绦脱渐松衫半掩,步摇徐解髻重盘。
  春含豆蔻香生暖,而晕芙蓉腻来干。
  怪底小姑垂劣甚,俏拈窗纸背奴看。

  第二首是“美人滤”:

  盈盈十五惯娇痴,正是偷闲谑浪时。
  方胜叠香移月姊,绣裙固树笑风姨。
  申严仲子三章法,细数诸姑百两期。
  何事俏将巾带裹?教人错认是男儿。

  太后看了笑道:“我说你是惯家,自与人不同;即使梓行于世,人亦不认是宫闱中做的。”只见三思也写完,呈将上来。太后一看,却是“美人语”:

  何人输却口脂香,骂尽东风负海棠。
  连袂踏青忆款曲,临池对影自商量。
  频嫌东陆行长日,未许西邻听隔墙。
  不尽喁喁绣幕外,细教鹦鹉数檀郎。

  第二题是“美人病”:

  悄裹常州透额罗,画床绮枕皱凌波。
  原因忆梦成消瘦,错认伤春受折磨。
  翦彩情怀今寂寞,踏青竟况久蹉跎。
  儿家夫婿谁知道?减却腰围剩几多?

  只见太平公主也呈上来,却是“美人影”:

  何事追随不暂离?惯将肥瘦与人知。
  日中斜傍花阴出,月下横移草色技。
  避雨莫窥眉曲曲,摇风多见袖垂垂。
  堪怜临水萍开处,白小吹波乱唼伊。

  第二题乃“美人步”:

  款蹴香尘冉冉移,畏行多露滑春泥。
  花阴点破来无迹,月影冲开去有期。
  觅句推敲何党懒?寻芳摇曳故教迟。
  玉奴步步莲花地,应为东风异往时。

  太后未及品题,张易之也完了呈上,却是“美人立”:

  凝睬中天顾影明,迟回却望最合情。
  斜抱琵琶空占影,稳垂环珮不闻声。
  闲将衣带和衫整,懒为花枝绕砌行。
  露湿弓鞋犹待月,小鬟频唤未将迎。

  第二题是“美人歌”:

  雍门三日有余声,不为骊驹唱渭城。
  子夜言情能婉转,罗敷诉怨最分明。
  朱唇午启千人静,皓齿才分百媚生。
  谱尽香山长恨句,听来真与燕莺争。

  太后看了笑道:“你四人的诗,不但仅得香奁之体,如出一人之手。”正说时,只见宫奴捧着莲花三四枝进来,三思把一枝置于昌宗耳边戏道:“六郎面似莲花。”太后笑说道:“还是莲花似六郎耳。”饮酒笑说了一回,三思、昌宗、易之等散出,太后着内监牛晋卿去召怀义。那晓得怀义自做了鄂国公之后,积蓄多金,倚势骄蹇,私藏着极美的妇人,日夜取乐。这日正吃得大醉,忽见牛晋卿传太后有旨宣召,怀义怒道:“这里娇花嫩蕊,尚不暇攀折;况老树枯藤乎?你且回去,我当自来。”晋卿无奈,只得回宫,以怀义之言实告。太后听了,不觉大怒道:“秃子恁般无礼!前者火烧天堂,延及明堂,都因此秃;今又如此可恶!”正在大怒之际,恰好太平公主进来,见太后大怒,忙问其故。晋卿将怀义之言说知。公主道:“秃奴无礼极矣!母后不须发怒,待儿明日处死他便了。”太后道:“须处得泯然无迹。”太平公主领命而出。

  明日绝早起身,选了二三十个壮健宫娥去苑中伏着;又叫两个太监,往召怀义,哄他进苑来。那怀义因宵来酒醉失言,懊悔无及。又闻差人来召他,正要粉饰前非,即同二太监从后宰门进宫。太平公主先令官娥于半路传谕道:“太后在苑中等着,可快进去。”怀义并不疑心,忙进苑来,宫娥引到幽僻之处,只见太平公主坐着,将一纸叫他看。怀义拿来一看,却是王求礼请阉怀义的疏。两个内监,即时动手割阉,又加痛打,不消半刻,怀义气绝身亡,将尸首装入蒲包内,送到白马寺中,放火烧了,回奏太后不题。

  且说太后因明堂火灾,天堂中所供佛像,都已损坏;又四方水旱频仍,各处奏报灾异,遂下诏着百官修省。禁止民间屠宰,甚至鱼虾之类,亦不许捕捉。这禁屠之令一下,军民士庶,无不凛遵。其时翼国公秦叔宝,致仕家居,尚有老母在堂,叔宝极尽孝养。其子秦怀玉,蒙高祖赐婚单雄信之女,生二子,长名秦琮,次名秦瑀。瑀娶拾遗张德之女,一胎双生二子,叔宝与叔宝之母,俱甚欢喜。到满月时,为汤饼之会,朝中各官,都往称贺。叔宝父子开筵宴客,张德亦在座,傅游艺与杜肃也随众往贺,一同饮宴。只见杯盘罗列,水陆毕具,极其丰腆。张德对着众官道:“若论奉诏禁屠,今日本不该有此陈设。只因敝亲翁老年得这曾孙,不胜欣喜,又承诸公枉顾,不敢亵慢,故有此席,违禁之愆,仰祈容庇。”叔宝父子也一齐拱手道:“总求诸兄见原。”众官惧唯唯,只有傅游艺、杜肃这两个小人,口虽答应,心里不然。要想去太后面前出首献功。游艺日视杜肃而笑,杜肃会意,乘着众人酌酒酬酢之时,暗将盘中肉馅包子一枚,藏于袖内,至晚散席,各自别去。

  次日早朝已罢,百官俱退,游艺、杜肃独留身奏事,随太后至便殿。太后问道:“二卿欲奏何事?”杜肃奏道:“陛下遇灾修省,禁止屠宰,人皆奉法,不敢有犯。大臣之家,尤宜凛遵诏旨。乃翼国公之子秦怀玉,因次子秦瑀生男宴客,臣与傅游艺俱往赴宴,见其珍羞毕备,干犯明禁。臣已窃怀其一物为证,乞陛下治其违旨之罪,庶臣民知畏,诏令必行。”奏罢,将昨日所袖的肉馅包子献上。傅游艺亦奏道:“拾遗张德徇庇姻私,嘱托众官使相容隐,殊属不法,亦宜加罪。”太后闻奏,微微而笑,即传旨召秦怀玉、张德。少顷,二人宣至。太后问秦怀玉道:“闻卿次子秦瑀之妻张氏,连举二雄;秦家得子,张家得甥,大是喜事。”怀玉与张德,俱顿首称谢。太后道:“昨日在家宴客乎?”怀玉奏道:“臣父因祖母年高,欲弄孙以娱之,偶召亲故小饮,不识陛下何以闻知?”太后命左右将那肉馅包子与他看,笑道:“此非卿家筵上之物耶,张拾遗虽欲为卿隐蔽,其如有怀肉出首之人何?”怀玉与张德俱大惊,叩头道:“臣等干犯明禁,罪当万死。”太后道:“朕禁止屠宰,为小民无端聚饮,残害物命故耳。至于吉凶庆吊之所需,原不在禁内。卿父为开国功臣,且又年老,况有老母在堂,今喜连得二曾孙,汤饼嘉会,击鲜烹肥,理固宜然,岂朕所禁;但卿自今请客,亦须择人。”因指着傅游艺、杜肃道:“如此等辈,不必再请也。”怀玉、张德叩头谢恩而退。傅游艺、杜肃羞惭无地,太后挥之使出。二人出得朝门,众官无不唾骂。正是:

  莫道老妖作怪,有时却甚通情。
  犯禁不准出首,小人枉作小人。

  太后思念昔日功臣,死亡殆尽。又闻程知节亦谢世,凌烟阁上二十四人,惟秦叔室一人尚在。喜其得了曾孙,特命以彩缎二十端,金钱二贯,赐与新生的二小儿。又赐二名,一名思孝,一名克孝。叔宝父子,俱入朝谢恩。不及一月,叔宝之母身故,叔宝因哭母致病,未几亦亡。太后闻讣,为之辍朝三日,赐祭赐谥。正是:

  开国元勋都物故,空留画像在凌烟。

《隋唐演义》第七十三回

《隋唐演义》是明末清初文学家褚人获创作的一部具有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双重性质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共二十卷,一百回,六十六万五千字。关于《隋唐演义》的成书时间,鲁迅认为它成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现存最早刻印刊行版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四雪草堂刊本。全书整体结构以史为经,以人物事件为纬,以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的“两世姻缘”为大框架,讲述自隋文帝起兵伐陈开始,到唐明皇还都去世为止一百七十多年的传奇历史;小说文字描写灵活多变,或铺陈华丽,富有时代气息,或用笔粗豪,人物形象鲜明,铺叙了隋炀帝奢靡的宫闱生活,隋末群雄起兵,李世民统一天下,武则天荒淫乱唐,以及唐明皇、杨贵妃的风流艳事。书中对隋亡后十六院夫人流落江湖的同情,对秦琼英雄失意的感叹,与作者在明亡以后“鹱落”、“困顿”的遗民心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隋唐演义》是在以前关于隋唐的正史、野史、民间传说以及通俗小说的基础上汇总加工而成。它的诞生标志着说唐题材小说创作的转型,同时也代表了明末清初长篇白话小说发展的一种趋势,其成功经验对此后的小说创作如《红楼梦》等也有一定的启发、示范作用。

《隋唐演义》第七十三回

  安金藏剖腹鸣冤 骆宾王草檄讨罪

  词曰:

  兔走鸟飞,一霎时,翻腾满目。兴告讦,网罗欲尽,律严刑酷。眼底赤心肝一片,天边鳄泪愁千斛。吐尽怀草檄,整天廷,仇方复。斟绿酒,浓情续。烧银烛,新妆簇。向风亭月榭,细谈衷曲。此夜绸缪恩未意,来朝离别情何促?倩东风,博得上林归,双心足。

  调寄“满江红”

  从古好名之士,为义而死;好色之人,为情而亡。然死于情者比比,死于义者百无一二。独有春秋时卫大夫宏演,纳懿公之肝于腹中。战国时齐臣王(虫蜀),闻闵王死,悬躯树枝,自奋绝头而亡。立心既异,亦觉耳目一新,在宇宙中虽不能多,亦不可少。今说太后在宫追欢取乐,倏忽间又是秋末冬初。太平公主,乃太后之爱女。貌美丽艳,丰姿绰约,素性轻佻,惯恃母势胡作敢为。先适薛绍,不上两三年即死。归到宫中,又思东寻西趁,不耐安静。太后恐怕拉了他心上人去,将他改适大夫武攸暨,不在话下。

  是日恰值太后同武三思在御园游玩,太后道:“两日天气甚是晴和。”三思道:“天气虽好,只是草木黄落,觉有一种凋零景像,终不如春日载阳,名花繁盛之为浓艳耳!”太后道:“这又何难!前日上林苑丞,奏梨花盛开,梨花可以开得,难道他花独不可开。况今又是小春时候,明日武攸暨必来谢亲,赐宴苑中,当使万花齐放,以彰瑞庆。”三思道:“人心如此,天意恐未必可。”太后笑道:“明日花若开了,罚你三大王杯酒。”三思亦笑道:“白玉杯中酒,陛下时常赐臣饮的,只是如今秋末冬初的天气,那得百花齐放来?”太后怒目而视,别了三思回宫。便传旨宣归义王陈硕贞入朝,将前事与他说了。叫他用些法术,把苑中树木尽开顷刻之花,以显瑞兆。硕贞道:“若是明日筵宴,陛下要一二种花,臣或可向花神借用。若要万花齐发,这是关系天公主持,须得陛下诏旨一道,待臣移檄花神,转奏天廷,自然应命。”太后展开黄纸,写一诏道: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太后写完,将诏付陈硕贞。硕贞又写了一道檄文,别了太后。竟到苑中,施符作法,焚与花神不题。太后又传旨着光禄寺正卿苏良嗣,进苑整治筵席。

  再说武三思回家,途遇了怀义。怀义问道:“上卿何不宿于宫,而跋涉道途耶?”三思道:“可笑太后要向花神借春,使明早万花齐放。我想人便生死由你,这发蕊放花系上帝律令,岂花神可以借得。我与你到明日看苑中之花,便知天意。”两人大笑而别。到了明日,天气愈觉融和,怀义放心不下,忙进苑来。只见万卉敷荣,群枝吐艳。一转转到杨华堂来,一个官儿在那里主持。原来苏良嗣为因旨意,叫他检点筵席,故早到此。怀义被他看见,便道:“何物秃驴辄敢至此!”怀义见他说这两句话,道他眼睛有些近视,只得忍着气对苏良嗣道:“苏老先,彼此朝廷正卿,难道学生来不得的?”苏良嗣道:“今日是武驸马谢亲,是一席喜筵,朝廷差我在此料理。你是何科目出身,居为正卿,妄自尊大?你若不走,我就把朝笏来批你的颊,看你把我如何?”怀义挣着眼睛,要发出话来,不意苏良嗣向着怀义把牙笏照脸批来,打了几下。

  怀义着了忙,只得逃进太后宫中,双膝跪下。太后道:“你为何这般光景?”怀义道:“苏良嗣无礼,见了臣僧,便批臣的颊。”太后道:“他在何处打你?”怀义道:“在苑中畅华堂。”太后即挽他起来道:“是朕叫他在那里主持酒席的,你为什么到那里闲走起来?南衙宰相往来,今后阿师当从北门出入。”便叫内侍吩咐司北宰门的官儿“今后上师进来,不可禁止。”又对怀义道:“你今日住在此,待他们酒席散了,朕与你去游赏如何?”

  且说良廊嗣在畅华堂检点,屏开孔雀,座映芙蓉,满山百花开放,照耀的好不热闹。只见御史狄仁杰,领着各官进来,见了这些花朵,不胜浩叹道:“奇哉,天心如此,人意何为?”内史安全藏道:“不知万卉中可有不开的?”众臣各处闲看,惟有槿树,杳无萌芽,仍旧凋零,不觉赞叹道:“妙哉槿树,真可谓持正不阿者矣!”正说时,只见驸马武攸暨进宫去朝见了,到畅华堂来领宴。又见许多宫女,拥着太后进来,叫大臣不必朝参,排班坐定。太后道:“草木凋零,毫无意兴,故朕昨宵特敕一旨,向花神借春,不意今朝万花齐放,足见我朝太平景像。此刻饮酒,须要尽兴回去,或诗或赋做来,以记盛事。”又吩咐内侍去看万卉中可有违诏不开的,左右道:“万花齐放,只有模树不开。”太后命左右剪除枝干,滴在野间,编篱作障,不许复植苑中。

  那武三思辈,这些谄佞之徒,无不谀词赞美。独有狄仁杰等俱道:“春荣秋落,天道之常。今众花特发,亦陛下威福所致;但冬行春令,还宜修省。”酒过三巡,众臣辞退。太后也因怀义在内,命驾进宫。武三思看见太后不邀他到宫里去,心中疑惑,走到旁边,穿过了玩月亭,将到翠碧轩转去,只见上官婉儿倚栏呆想。正是:

  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
  倚栏惆怅立,妩媚觉魂消。

  三思在太后处,时常见他,也彼此留心。今日见他独自在此,好不欢喜,便道:“婉姐,你独自在此想着甚来,敢是想我么?”婉儿撇转头来,见是三思,笑道:“我是不想你,另有个心上人在那里想着。”三思道:“是那个?”婉儿道:“我且问你,今日在畅华堂中赴宴,为何闯到这里?”三思道:“你莫管我,同你到翠碧轩里去,有话问你。”婉儿道:“有话就在此说吧。”三思笑道:“我偏要到轩里去说。”婉儿没奈何,只得随了他到轩里来。三思问道:“谁在太后宫中玩耍?”婉儿道:“是怀僧。”三思便把婉儿搂住道:“亲姐姐,你方才说有人想我,端的是那个?”婉儿就把韦后在宫时,“我常在他面前赞你如何风流,如何温存,又说你同太后在宫,如何举动,他便长叹一声,好似痴呆的模样道:‘怪不得太后爱他!’这不是他想你么?可惜如今同圣上移驾房州去了。他苦得回来,我引你去,岂不胜过上宫么?”三思道:“韦后既有如此美情,我当在太后面前竭力周全,召还庐陵王便了。”说了,分手而别。

  时索元礼、周兴、来俊臣辈,同在畅华堂与宴,觉得狄仁杰、安金藏诸正人,意气矜骄,殊不为礼,心中饮恨。怀义又怪苏良嗣批其颊,大肆发怒。适虢州人杨初成,矫制募人迎帝于房州。太后敕旨捕之。怀义买嘱周兴,诬苏良嗣、狄仁杰与安金藏等同谋造反,来俊臣又投一扇子匦上,有“醉花阴”词二首,云是良嗣讥讪母后,同谋不轨。词云:

  花到春开其常耳,破腊花有几,除却一枝梅,再要花开,只恐无其二。
  上苑催花丹诏至,不许拘常例。草木亦何知,役使随人,博得天颜喜。
  违例开花花何意?要把君王媚。昨夜诏花开,今早来看,却果都开矣。
  槿树一枝偏独异,不肯随凡卉。篱下尽悠然,万紫千红,对此应含(女鬼)。

  太后见了大怒,然知狄仁杰乃忠直之臣,用笔抹去,余谕索元礼勘问。元礼临审酷烈,不知诬害了多少人,把苏良嗣一夹,要他招认谋反。良嗣喊道:“天地九庙之灵在上,如良嗣稍有异心,臣等愿甘灭族。”又把安金藏要夹起来。金藏道:“为子当孝,为臣当忠;如君欲臣死,孰敢不死?但欲勘臣去陷君,臣不为也,今既不信金藏之言,请剖心以明良嗣不反。”即引佩刀,自剖其胸,五脏皆出,血涌法堂。杜景俭、李日知他两个尚存平恕,见了忙叫左右夺住佩刀,奏闻太后。太后即传旨,着俊臣停推,叫太医院看视。

  安金藏此事远近传闻。眉州刺史英公徐敬业同弟敬猷,行至扬州,忽闻此报,不胜骇怒道:“可惜先帝天挺英雄,数载亲临鏖战,始得太平。至今日被一妇人安然坐享,把他子孙,翦灭殆尽。难道此座,竟听他归之武氏乎?举朝中公卿,何同木偶也!”敬猷道:“吾兄是何言欤?众臣俱在辇毁之下,各保身家,彼虽淫乱,朝廷之纪纲尚在,但可恨这班狐鼠之徒耳。如今日有忠义之士,出而讨之,谁得而禁哉!”正说时,只见唐之奇、骆宾王进来。原来唐、骆因坐事贬谪,皆会于扬州,二人听见了,便道:“好呀,你们将有不轨之志,是何缘故?”敬业道:“二兄来得甚妙,有京报在这里,请二兄去看便知。”二人看了一遍,唐之奇只顾叹气。骆宾王对敬业道:“这节事,令祖先生若存,或者可以挽回,如今说也徒然。”敬业道:“贤兄何必如此说,人患不同心耳,设一举义旗,拥兵而进,孰能御之?”唐之奇道:“既如此说,兄何寂然?”骆宾王道:“兄若肯正名起义,弟当作一檄以赠。”敬业道:“兄若肯扶助,弟即身任其事,即日祭告天地,祀唐祖宗,号令三军,义旗直指耳。且把酒来吃,兄慢慢的想起来。”骆宾王道:“这何必想,只要就事论事说去,已书罪无穷矣。”敬猷道:“只就断后妃手足,这种利害之心,实男子所无。”一回儿摆上酒来,大家用巨觞饮了数杯,宾王立起身来说道:“待弟写来,与诸兄一看,悉凭主裁。”忙到案边,展开素纸写道:

  伪周武氏者,人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手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妒,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星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之,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王孙,如汉祚之就尽;龙嫠帝后,识更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承业,荷朝廷之厚恩。

  敬业坐在旁边,看他一头写,一头眼泪落将下来,忍不住移身去看,只见他写到: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王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请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敬业看完,不觉杆儿落将下来,双手击案大恸。宾王写完,把笔掷于地上道:“如有看此不动心者,真禽兽也!”众人亦走来念了一遍,无不涕泗交流。岂知一道檄文,如同治安策,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叹息者六,弄得一堂之上,彼此哀伤。敬猷道:“这节事不是哭得了事的,只要请公商议做会便了。”大家复坐。敬业道:“明日屈二兄早来,尚有几个好相知,邀他同事。”骆、唐二人,唯唯而别。

  时狄仁杰为相,见狱中引虚伏罪者,尚有八百五十余人。仁杰具疏,将索元礼等残酷之事,奏间太后,命严思善按问。思善与周兴方推事对食,谓兴道:“因多不承,当为何去?”兴道:“令国人瓮,以火灵之,何事不承?”思善乃索大瓮,炽炭如兴法,因起谓兴道:“有内状推公,请公入此瓮。”兴叩头伏罪,流岭南为仇家所杀。索元礼、来俊臣弃市,人争啖其肉,斯须而尽。太后知天下恶之,乃下制数其罪恶,加以赤族之诛。这些残酷之事,一朝除灭殆尽,军民相贺道:“自今眠者背始贴席矣。”

  一日,武三思进宫,将徐敬业檄文,并裴炎回敬业书,与太后看。太后看罢,不觉悚然长叹,问:“此檄出自谁手?”三思道:“骆宾王。”太后道:“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则前此宰相之过也。”三思因问敬业约炎为内应,而炎书只有“青鹅”二字,众所不解。太后道:“此何难解;青春十二月也,鹅者我自与也,言十二月中至京,我自策应也。今裴炎出差在外,且不必追捉,只遣大将李孝逸,征讨敬业便了。但我想庐陵王在房州,他是我嫡子,若有异心,就费手了。要着一个心腹去看他作何光景?只是没有人去得。”三思想起婉儿说韦后慕我之意,便道:“我不是陛下的心腹么,就去走遭。”太后道:“你是去不得的。”三思道:“此行关系国家大事,若他人去,真假难信。”太后唯唯。

  只见宫娥报说:“师爷进来了!”太后叫婉儿:“你且送武爷出去”。婉儿对三思道:“我同你到右首转出去罢。”三思道:“为什么不往东边走?”婉儿道:“西边清净些。”三思会意,勾住他的香肩,取乐一回,又把太后要差人往房州去的事说了,叫他撺掇我去。婉地道:“这在我,我有些礼物,送与韦娘娘,等我修书一封,打动他便了,只是日后不要把我撇在脑后。”三思道:“这个自然。”随即分手出宫。到了次日,太后有旨,着武三思速往房州公干。三思得了旨意,进宫辞别太后,太后叮咛数语,婉儿暗将礼物并书递与三思;三思随即起身。

  不多几日,已到房州,天色已晚,上店歇了,随叫手下假说是文爷在这里买些小货。三思到了夜间,闲语中问及:“庐陵王在这里可好么?”店主人道:“王爷甚好,惟与比丘时常往来。这里有感德寺大和尚,号慧范,王爷朔望必到寺中,听他讲经说法。至于百姓,真是秋毫无犯。可惜这个好皇爷,不知为了什么事,他母后不喜欢,赶了出来。”三思心上想道:“庐陵如此举动,无异心可知的了。更喜今日是十四,明日是望日,待他出门,我去方妙。”过了一宵,明日捱到日中,跟了三四个小使,肩舆而至。门上人知是武三思,不知为什么事体,忙去报知韦后。韦后叫太监进去问:“那武爷是怎样来的?还有何人奉陪?”太监答了。韦后道:“既如此,他与我们是至戚,不妨请进宫来相见。”太监出去请进宫来。三思看见韦后走将出来,但见:

  身躯袅娜,体态娉婷。鼻倚琼瑶,眸含秋水。生成秀发,尽堪盘窝龙髻;天与娇姿,谩看舞袖吴官。

  三思连忙拜将下去,韦后也回拜了坐定。韦后问道:“太后好么?”三思笑道:“比先略觉宽厚些。”韦后垂泪道:“我们皇爷,偶然触了母后一句,不想被逐,如今我夫妇不知何日再得瞻依膝下?”三思道:“想皇爷不在宫中么?”韦后道:“今早往感德寺,已差人去请了。不知武爷何来?”三思道:“因上官婉儿思念娘娘,故赍书到此。”向靴里取出书来送与韦后,左右就把礼物放下。韦后把婉儿的书拆开,看了微笑,忽见女奴进来报道:“王爷回来了。”韦后进去,中宗出来,与三思叙礼坐定。中宗先问了母后的安,又叙了寒喧。彼此把朝政家事说了。中宗道:“兄如今何往?寓在何处?”三思道:“在府前府店,暂过一宵,明日即行。”中宗道:“岂有此理,兄不以我为弟耶,何欲去之速也!弟还有许多话问兄。”对左右说:“武爷行李在寓所,你去吩咐他们取了来。”一回儿请到殿上饮酒。三思把安金藏剖腹屠肠说了,又把目今徐敬业讨檄一段,太后差李孝逸去剿灭。今差我到杨州,命娄师德去合剿,故此枉道来问候。中宗听了大怒道:“李励是太后的功臣,母后何等待他,不想他子孙如此倡乱,若擒住他,碎尸万段,不足以服其辜。”便命整席在后书斋,中宗进内更衣去了。三思见内已摆设茶果,又见刚才随韦后的宫奴,捧上茶杯,近身悄悄对三思道:“武爷不要用酒醉了,娘娘还要出来与武爷说话。”正说时,中宗出来入席,大家猜谜行令,倒把中宗灌醉,扶了进去。

  三思见里边一间床帐,已摆设齐整,两个小厮,住在厢房。三思叫他们先睡了,自己靠在桌上看书。不多时韦后出来,三思忙上前搂住道:“下官何幸,蒙娘娘不弃?”韦后道:“噤声。”把手向头上取那明珠鹤顶与袖中的碧玉连环,放在桌上。韦后道:“你却不要薄情待我。”三思道:“我回去如飞在太后面前,说王爷许多孝敬,包你即日召回。”韦后道:“如此甚好,妾鹤顶一枝,聊以赠君,所言幸勿负我。婉儿我不便写书,替我谢声;碧玉连环一副,乞为致之。”别了三思进去。三思在府中三日,恐住久了,太后疑心,就与中宗话别,上路回京。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隋唐演义》第七十二回

《隋唐演义》是明末清初文学家褚人获创作的一部具有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双重性质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共二十卷,一百回,六十六万五千字。关于《隋唐演义》的成书时间,鲁迅认为它成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现存最早刻印刊行版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四雪草堂刊本。全书整体结构以史为经,以人物事件为纬,以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的“两世姻缘”为大框架,讲述自隋文帝起兵伐陈开始,到唐明皇还都去世为止一百七十多年的传奇历史;小说文字描写灵活多变,或铺陈华丽,富有时代气息,或用笔粗豪,人物形象鲜明,铺叙了隋炀帝奢靡的宫闱生活,隋末群雄起兵,李世民统一天下,武则天荒淫乱唐,以及唐明皇、杨贵妃的风流艳事。书中对隋亡后十六院夫人流落江湖的同情,对秦琼英雄失意的感叹,与作者在明亡以后“鹱落”、“困顿”的遗民心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隋唐演义》是在以前关于隋唐的正史、野史、民间传说以及通俗小说的基础上汇总加工而成。它的诞生标志着说唐题材小说创作的转型,同时也代表了明末清初长篇白话小说发展的一种趋势,其成功经验对此后的小说创作如《红楼梦》等也有一定的启发、示范作用。

《隋唐演义》第七十二回

  张昌宗行傩幸太后 冯怀义建节抚硕贞

  诗曰:

  春风着处惹相思,总在多情寄绿枝。
  莫怪啼莺窥绣幕,岂怜佳树绕游丝。
  盈盈碧玉含侨日,袅袅文姬下嫁时。
  博得回眸舒一笑,凭他见惯也魂痴。

  谚云:饱暖思淫欲,是说寻常妇人。若是帝后,为天下母仪,自然端庄沉静,无有邪淫的。乃古今来,却有几个?秦庄襄后晚年淫心愈炽,时召吕不韦入甘泉宫;不韦又觅嫪毒,用计诈为阉割,使嫪毒毒如宦者状,后爱之,后被杀,不韦亦车裂。汉吕后亦召审食其入宫,与之私通。晋夏侯氏,至与小吏牛金通,而生元帝,流秽宫内,遗讥史策。可惜月下老布置姻缘,何不就拣这几个配偶,使他心满意足,难道他还有什么痴想?如今再说天后在宫中淫乱,见高宗病入膏肓,欢喜不胜。一日高宗苦头重,不堪举动,召太医秦鸣鹤诊之。鸣鹤请刺头出血可愈。天后不欲高宗疾愈,怒道:“此可斩也,乃欲于天子头刺血!”高宗道:“但刺之与未必不佳。”乃刺二穴出少血。高宗道:“吾目似明矣!”天后举手加额道:“天赐也。”自负彩百匹,以赐鸣鹤。鸣鹤叩头辞出,戒帝静养。天后好像极爱惜他,时伴着依依不舍。岂知高宗病到这个时,还不肯依着太医去调理。还要与天后亲热,火升起来,旋即驾崩,在位三十四年。天后忙召大臣裴炎等于朝堂,册立太子英王显为皇帝,更名哲,号曰中宗。立妃韦氏为皇后。诏以明年为嗣圣元年,尊天后为皇太后,擢后父韦元贞为豫州刺史,政事咸取决于太后。

  一日,韦后无事,在宫中理琴。只见太后一个近侍宫人,名唤上官婉儿。年纪只有十二三岁,相貌娇艳,性格和顺。生时母梦入畀大秤而生,道使此女称量天下,后遂颇通文墨,有记诵之功。偶来宫中闲要,韦后见了便问道:“太后在何处,你却走到这里来?”婉儿道:“在宫中细酌。我不能进去,故步至此。”韦后道:“岂非冯、武二人耶!”婉儿点头不语。韦后道:“你这点小年纪,就进去何妨?”婉儿道:“太后说我这双眼睛最毒,再不要我看的。”韦后道:“三思犹可,那秃驴何所取焉!”正说时,只见中宗气忿忿的走进宫来,婉儿即便出去。韦后道:“朝廷有何事,致使陛下不悦?”中宗道:“刚才御殿,见有一侍中缺出,朕欲以与汝父,裴炎固争,以为不可。朕气起来对他们说,我欲以天下与韦元贞,何不可,而惜侍中耶!众臣俱为默然。”韦后道:“这事也没要紧,不与他做也罢了。只是太后如此淫乱奈何?听见冯武又在宫中吃酒玩耍。”中宗道:“诗上边说有子七兮,莫慰母心。母要如此,叫我也没奈何。”韦后道:“你到有这等度量。只是事父母几谏,宁可悄悄的谏他一番。”中宗道:“不难,我明日进宫去与他说。”

  到了明日,中宗朝罢,先有宫监将中宗要与韦元贞为侍中并欲与天下,与太后说了。太后道:“这般可恶。”不期中宗走进宫来,令诸侍婢退后,悄悄奏道:“母后恣情,不过一时之乐,恐万代后青史中不能为母后隐耳,望母后早察。”太后正在含怒之际,见他说出这几句话来,又恼又惭,便道:“你自干你的事罢了,怎么毁谤起母来?怪不得你要将天下送与国丈,此子何足与事!”遂召裴炎废中宗为庐陵王,迁于房州;封豫王旦为帝,号曰睿宗,居于别宫。所有宫内大小政事,咸决于太后,睿宗不得与闻。太后又迁中宗于均州,益无忌惮,心甚宽畅。又知宗室大臣怨望,心中不服,欲尽杀之。盛开告密之门,有告密称旨者,不次除官。用索元礼、周兴、来俊臣共撰“罗织经”一卷,教其徒网罗无辜。中宗在均州闻之,心中惴惴不安,仰天而祝,田抛一石子于空中道:“我若无意外之虞,得复帝位,此石不落。”其石遂为树枝勾挂。中宗大喜,韦后亦委曲护持之。中宗道:“他日若复帝位,任汝所欲,不汝制也。”这是后事不题。

  且说洛阳有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他父亲原是书礼之家,一日因科举到京应试,离在武三思左近。恰好三思与怀义不睦,要夺他宠爱,遂荐昌宗兄弟于太后,不题。

  却说怀清见怀义到白马寺里去,料想他不能个就来。适有一睦州客人陈仙客,相貌魁伟,更兼性好邪术,怀清竟蓄了发,跟他到睦州。那寺侧毛皮匠,也跟去做了老家人。恰值那年睦州亢旱,地里忽裂出一个池来。中间露出一条石桥,桥上刻着“怀仙”两字,人到池边照影,一生好歹,都照出来。因此怀清夫妻也去照照,那知池中现出竟如天子皇后的打扮,并肩而立。怀清深以为怪,对仙客道:“桥上‘怀仙’二字,合著你我之名;又照见如此模样,武媚娘可以做得皇帝,难道我们偏做不得?”遂与仙客开起一个崇义堂来,只忌牛犬,又不吃斋,所以人都来皈依信服。男人怀清收为徒,女人仙客收为徒,不上一两年,竟有数千余人。怀清自立一号曰硕贞,拣那些精壮俊俏后生,多教了他法术,皆能呼风唤雨。不期被县尹晓得了,要差兵来捕他,那些徒弟们慌了,报知陈仙客、硕贞。硕贞见说,选了三四百徒弟,拥进县门,把县尹杀了。据了城池,竖起黄旗,自称文佳皇帝。仙客称崇义王,远近州县,望风纳款。扬州刺史阴润,只得申文报知朝廷。

  是日太后闲着无事,恰值差人去请怀义在宫中二雅轩宴饮。见了奏章,太后微笑道:“天下只道惟我在女子中有志敢为,可谓出类拔萃者矣;不意此女亦欲振起巾帼之意,擅自称帝。”怀义道:“莫非就是睦州文佳皇帝陈硕贞么?前日有两个女尼,对臣说那陈硕贞凶勇无比,说起来就是感业寺里怀清,未知确否?”正说时,只见像州刺史薛仁贵,申文请发兵讨陈硕贞,附有夫人小喜一副私礼。禀启中备说陈硕贞就是怀清,在睦州起义,曾遇异人,得了天书篆符,凶锋难犯,或抚或剿,恩威悉听上裁。太后笑道:“我说那里有这样斗气的女子,原来果是令姊。”怀义亦笑道:“罢了,男人无用的了,怎么一个柔弱女子,便做得这个田地?”太后笑道:“这样话只算是放屁。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难道女子只该与男子践如敝屣的?我前日的意思,建宫分职,原要都用女子,男人只充使令。举朝皆妇人,安在不成师济之盛?我今烦你去招安地,难道他不肯来?”怀义道:“臣无官职,怎能个去招他”太后道:“我封你一个大将军之职,你去何如?”即传诣封怀义为右卫大将军之职,星夜往睦州,招抚陈硕贞。咨文发下,怀义便辞朝,太后又叮咛了许多话,差御林军三千助之。又移咨像州刺史薛仁贵,会兵接应。仁贵得了旨意,亦发兵进剿。

  原来陈硕贞夫妻两个近日不睦,仙客嫌妻拥着精壮徒弟,不与他管;硕贞亦嫌其抢掳娇娃,带了随处宣淫。你道我兵强,我道己兵强,因此大家分路,各自建功。仁贵将到淮上,早有细作来报道:“崇义王陈仙客,带了一二千人马,离此地只有三十余里,要到徐州借粮,伏乞老爷主裁。”薛仁贵即便驻扎,点三百精兵,扮作逃难百姓,星夜赶去伏着。又发一百精兵,扮做贩酒煮的客人。又发二百精兵,扮作香客,看前头下得手处埋伏。吩咐完了,各自起行。仁贵自己统领大军,连夜追赶,离贼只有二三里,便停住。候至半夜,只听得一声号炮,仁贵如飞赶上前去,只见后边火星进起,炮声不绝。仁贵持枪,直杀到寨门,可怜那些贼兵,从未逢这样精锐,各自卸了甲胄走了。陈仙客尚在炕上安寝,睡梦中听得杀喊,正要想逃走,那晓得仁贵一条枪直刺进来,被后边四五个精兵杀进,逃走不及,被仁贵一枪刺死在地,枭了首级。还有七八百人,见主帅被诛,只得弃戈投降。

  却说怀义同了三千御林军起行,预先差四五个徒弟,扮做游方僧人,去打听可是怀清还俗的。众徒弟领命去了,自己却慢慢而行。过了几日,只见那四五个徒弟同了一个老人家转来,怀义问道:“所事可有着实么?”徒弟道:“文佳皇帝一个亲随家人,被我们哄到这里,师爷去问他便知。”怀义出来问道:“你是那里人?姓什么?”那老者道:“难道老爷不认得小的了?小的姓毛,名二,长安人,当年住在感业寺侧首,做皮匠为活。小的单身,时常家怀清师父热汤茶饭,总承我的。不想被那睦州陈仙客王爷,到寺中拐了六师父,竟往睦州蓄了发,做了夫妻,小的也只得随他去了。”怀义问道:“他们有什么本事,哄骗得这些人动?”毛二道:“那陈仙客,喜的是咒诅邪术。不想遇着六师父更聪明,把这些书符秘决,练习精熟,着实效验。故此远近男女知道,都来降眼皈依。”怀义道:“你知陈仙客勇力如何?”毛二垂泪道:“老爷,我们的主儿已死,还要问他什么勇力?”怀义听见喜道:“几时死的?”毛二道:“前日被薛仁贵来剿他,不意路上撞见,黑夜里杀进寨来。我那主人正在睡梦中,不及穿甲,被他杀了。”怀义道:“你这话不要调谎。”毛二道:“小的若是调谎,听凭老爷处死。”怀义道:“你如今要往那里去?”毛二道:“小的要去报知王爷的死信。”怀义道:“你不晓得,你文佳皇帝与我是亲戚。”毛二道:“小的怎么不晓得?”怀义道:“朝廷晓得他造反,故此差我来招安。你今要去报知他崇义王死信,可同我的人去,他便明白了。”说罢,怀义就写了一封书,一件东西,付与四个徒弟。又叮咛了一番,徒弟同毛二起身去了。

  行不多几日,到了沛县。只见他们摆着许多营盘,在城外把守,守营军卒看见了问道:“毛老伯,你为何回来了?你们那里何如?”毛二摇手道:“少顷便知,皇爷在何处?”小卒道:“在中军。”毛二如飞走到中军报知,叫毛二进去,毛二跪在地上,只是哭泣。陈硕贞心焦道:“你这老儿好不晓事,好歹说出来罢了,为什么只管啼哭?”毛二将崇义王如何行兵,薛仁贵如何举动,不想王爷正在宴乐之时,杀进来死了。陈硕贞不觉大恸。正哭时,毛二又说道:“皇爷且莫哭,有一件事在此,悉凭皇爷主裁。”取出那怀义的一封书来。陈硕贞接了书,看见封面上写着“白马寺主家报”。便问:“你如何遇见了怀义?”毛二将骗去一段说了。陈硕贞将怀义的书拆开,只见上写道:

  忆昔情浓宴乐,日夕佳期。不意翠华临寺,忽焉分手,此际之肠断魂消,几不知有今日也。自贤姊乔迁,细访至今,始知比丘改作花王,雨师堪为敌国。虽杨枝之水,一滴千条,反不如芸香片席,共沐莲床也。良晤在即,先此走候。统惟慈照不宣。怀清贤姊妆次,辱爱弟冯怀义顿首拜。

  毛二道:“他那里差四个童子在外。”硕贞便叫,唤他进寨来。毛二出去不多时,领着四个徒弟,走进寨门。两边刀枪密密,剑戟重重。上边一个柔弱女子,相貌端肃,珠冠宝顶,著一件暗龙绒色战袍,大红花边镶袖口。四个徒弟,见了这般光景,只得跪下叩头道:“家爷启问娘娘好么?”陈硕贞道:“你家老爷,朝廷待得好么?”徒弟答道:“好。家爷有一件东西在此,奉与娘娘,须屏退众人。”陈硕贞道:“多是我的心腹。”那徒弟就在袖中取将出来,硕贞接在手中一看,却是前日临别时赠与怀义的白玉如意,见了双泪交流便道:“我只道我弟永不得见面的了,谁知今日遭逢。”便对四个徒弟道:“这里总是一家,你们住在此,待你老爷来罢。”四人只得住下。

  过了一宵,五更时分,听得三个轰天大炮,早有飞马来报道:“敌兵来了!”陈硕贞道:“这是我家师爷,说甚敌兵!”各寨穿了甲胄,如飞摆齐队伍,也放三声大炮,放开寨门,硕贞差人去问:“是何处人?”怀义的兵道:“我们是白马寺主右卫大将军冯爷,你们来的是何人?”军卒答道:“是文佳皇帝在此。”说了,就转身去报与陈硕贞。硕贞选了三四十人跟了,跨上马,来接圣旨。怀义叫三千御林军驻扎站立,自同三四十个徒弟,背了玉旨,昂然而来。到硕贞寨中,香案摆列。硕贞接拜了圣旨,两个相见过,拥抱大哭,到后寨中去各诉衰情。正欲摆酒上席,城内各官俱来参谒。怀义差人辞谢了,对硕贞道:“贤姊既已受安,部下兵马如何处置?”硕贞道:“我既归降,自当同你到京西圣,兵马且屯扎睦州再处。”怀义道:“如此绝妙。”硕贞传众军头目说了,军马只得暂在睦州驻扎候旨。只带三四十亲随,同怀义亲切的慢慢而行。

  行不及两三日,遇见了薛仁贵兵马,怀义把招安事体,对他说了。仁贵道:“既是事体已妥,师爷同令姊面圣,学生具疏上闻,去守地方了。”大家相别,仁贵自回像州去了。怀义同硕贞一路而行。到了京中,报知太后。太后晓得陈硕贞到了,怀义先进宫去说明,差个官儿去接,即召陈硕贞进宫。太后一见,悲喜交集,大家把别后事情说了,留在宫中,住了两三日,赠了金银缎匹,买一所民房居住,敕赐硕贞为妇义王,与太后为宾客。怀义赐封鄂国公。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隋唐演义》第七十一回

《隋唐演义》是明末清初文学家褚人获创作的一部具有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双重性质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共二十卷,一百回,六十六万五千字。关于《隋唐演义》的成书时间,鲁迅认为它成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现存最早刻印刊行版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四雪草堂刊本。全书整体结构以史为经,以人物事件为纬,以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的“两世姻缘”为大框架,讲述自隋文帝起兵伐陈开始,到唐明皇还都去世为止一百七十多年的传奇历史;小说文字描写灵活多变,或铺陈华丽,富有时代气息,或用笔粗豪,人物形象鲜明,铺叙了隋炀帝奢靡的宫闱生活,隋末群雄起兵,李世民统一天下,武则天荒淫乱唐,以及唐明皇、杨贵妃的风流艳事。书中对隋亡后十六院夫人流落江湖的同情,对秦琼英雄失意的感叹,与作者在明亡以后“鹱落”、“困顿”的遗民心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隋唐演义》是在以前关于隋唐的正史、野史、民间传说以及通俗小说的基础上汇总加工而成。它的诞生标志着说唐题材小说创作的转型,同时也代表了明末清初长篇白话小说发展的一种趋势,其成功经验对此后的小说创作如《红楼梦》等也有一定的启发、示范作用。

《隋唐演义》第七十一回

  武才人蓄发还宫 秦郡君建坊邀宠

  词曰:

  景物因人成胜概,满目更无尘可碍。等闲惊地喜相逢,愁方解,心先快,明月清风如有待。 谁信门前鸾辂隘,别是人问花世界。座中无物不清凉,情也在,恩也在,流水白云真一派。

  调寄“天仙子”

  情痴婪欲,对景改形,原是极易为的事。若论储君,毕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从幼师傅涵养起来,自然悉遵法则。不意邪痴之念一举,那点奸淫,如醉如痴,专在五伦中丧心病狂傲将出来。反与民间愚鲁,火树银台,桑间濮上,尤为更甚。今不说高宗到感业寺中行香回宫。再说武夫人到了房中,怀清说道:“夫人好了,皇爷驾临,特嘱夫人蓄发,便要取你回宫。将来执掌昭阳,可指日而待,为何夫人双眉反蹙起来?”媚娘道:“宫中宠幸,久已预料必来,可自为主。只是如今一个冯郎,反被我三人弄得他削发为僧,叫我与你作何计筹之?”怀清道:“我们且不要愁他,看他进来怎么样说。”只见冯小宝进房来问道:“你们为什么闷闷的坐在此?”小喜道:“武夫人与四师父,在这里愁你。”小宝道:“你们好不痴呀,夫人是不晓得,我姐姐久已闻知,我小宝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妻室,又不想上进,只想在温柔乡里过活。今日逢着夫人,难得怀清姐姐分爱,得沾玉体,又兼喜姑娘帮衬。这种恩情,不要说为你三人剃了头发,就死亦不足惜。”怀清道:“只是出了家,难得妇人睡在身边,生男育女。”小宝道:“姐姐,你不知那些妇人,巴不得有个和尚,整日夜搂住不放出来。”武夫人道:“若如此说,你将来有了好处,不想我们的了。”小宝道:“是何言欤!若要如夫人这般倾城姿色,世所罕有,即如二位之尚义情痴,亦所难得。但只求夫人进宫时,撺掇朝廷,赏我一个白马寺主,我就得扬眉了。料想和尚没有什么官儿在里头,可以做得。”怀清道:“你这话就差了,难得皇帝只是男子做得,或者武夫人掌了昭阳,也做起来,亦未可知。”武夫人笑道:“这且慢与他争论,只要你心中有我们就够了。”小宝跪下罚誓道:“苍天在上,若是我冯怀义,日后忘了武夫人与怀清师父,小喜姑娘的恩情,天诛地灭。”武夫人脱下一件汗衫,怀清解下玉如意,小喜也脱一件粗衣,三件东西,赠与冯小宝,正在叮咛之际,只见长明执着一壶酒,老婆子捧了夜膳,摆在桌上。长明道:“冯师父,我斟一壶酒与你送行,你不可忘了我。论起刚才在天子面前,我认了你是个侄儿,你今夜该睡在我房里才是。但是我老人家年纪有了,不敢奉陪,只要你到白马寺中去,收几个好徒弟来下顾就是。快些吃杯酒儿睡了,明日好到寺里去。”说了,出房去了。小宝与媚娘等三人到五更时,听见钟声响动,只得起身收拾,大家下泪送别怀义出庵不题。

  再说高宗过了几日,即差官选纳武才人与小喜进宫,拜才人为昭仪。高宗欢喜不胜。亦是武昭仪时来运至,恰好来年就生一子,年余又生一女,高宗宠幸益甚。王皇后、萧淑妃,恩眷已衰,会昭仪生女,后怜而弄之。后出,昭仪潜扼杀之,上至昭仪宫,昭仪阳为欢笑,发被观之,女已死矣。惊啼问左右,皆言皇后适来此。高宗大怒道:“后杀吾女!”昭仪也泣数其罪。后无以自明,由是有废立之意。

  高宗一日退朝,召长孙无忌、李勣、褚遂良、于志宁于殿内,遂良道:“今日之事,多为宫中。既受顾托,不以死争之,何以下见先帝?”勣称疾不入。无忌等至内殿,高宗道:“皇后无子,武昭仪有子,今欲立昭仪为后何如?”遂良道:“先帝临崩,执陛下手,谓臣道:‘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此陛下所闻,言犹在耳,皇后未闻有过,岂可轻废”上不悦而罢。明日又言之,遂良道:“陛下必欲易皇后,伏请妙择天下令族,何必武氏。况武氏经事先帝,众所共知,万代之后,谓陛下为何如?”因置笏于殿阶,免冠叩头流血。高宗大怒,命宫人引出。昭仪在帘中大言曰:“何不扑杀此獠?”无忌道:“遂良受先帝顾命,有罪不敢加刑。”韩瑗因间奏事,泣涕极谏,高宗皆不纳。隔了几日,中书舍人李义府叩阁,表请立武昭仪。适李勣入朝,高宗道:“朕欲立武昭仪为后,前问遂良,以为不可,子当何如?”李勣道:“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许敬宗从旁赞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况天子乎?”帝意遂决,废王皇后、萧淑妃为庶人,命李勣赍玺绶,册武氏为皇后。贬褚遂良为潭州都督,又贬爱州刺史,寻卒。自后僭乱朝政,出入无忌,每与高宗同御殿阁听政,中外谓之二圣。高宗被色昏迷,心反畏惧武后,即差人封怀义为白马寺主。又令行人司,迎请母亲来京,赠父武士蒦司徒,赐爵周国公,封母杨氏为荣国大夫人,武三思等俱令面君,亲赐官爵,置居京师。因恨王皇后、萧淑妃,令人断其手足,投于酒瓮中道:“二贱奴,在昔骂我至辱,今待他骨醉数日,我方气休。”因此日夜荒淫。

  武后怀着那点初心,要高宗早过,便百般献媚。弄得高宗双目枯眩,不能票本。百官奏章,即令武后裁决。武后曾经涉猎文史,弄些聪明见识,凡事皆称圣意,因遂加徽号曰天后。一日,高宗因目疾枯塞,心下烦闷,因对天后道:“朕与你终日住在宫中,目疾怎能得愈?闻得嵩山甚是华丽,朕与你同去一游,开爽眼界何如?”天后亦因在宫中,时见王、萧为祟,巴不能个出去游幸,便道:“这个甚好。”高宗令宫监出来说了,不一时銮仪卫摆列了旗帐队伍,跟了许多宫女。高宗同天后上了一个双凤銮舆坐下,天后道:“文臣自有公务,要他们跟来做甚,只带御林军四五百就够了。”高宗遂传旨大小文臣,不必随御,一应文臣便自回衙门办事。銮仪卫把那些旗帐,齐齐整整摆将出来,甚是严肃。在路晓行夜宿,逢州过县,自有官员迎接供奉。

  不日已到嵩山,但见奇峰叠出,高耸层云,野鸟飞呜,齐歌上下。寺门前一条石桥,沸滚的长川冲将下来。奈是秋秒的时候,只有红叶似花,飘零石砌。又见那寺里日宫月殿,金碧辉煌。只可恨那寺后一两进小殿,被了火灾,还没有收拾。因天已底暮,在寺门前看那红日落照,游了一回,便转身上辇。天后呆坐了仔细凝思。高宗道:“御妻想什么?”天后道:“聊有所思耳!”因取鸾笺一幅,上写道:

  陪銮游禁苑,侍赏出兰闱。
  云掩攒峰尽,霞低捶浪旗。
  日宫疏涧户,月殿启岩扉。
  金轮转金地,香阁曳香衣。
  锋吟轻吹发,幡摇薄露稀。
  昔遇焚芝火,山红迎野飞。
  花台无半影,莲塔有金辉。
  实赖能仁力,攸资善世威。
  慈缘兴福绪,于此欲皈依。
  风枝不可静,泣血竟何为?

  高宗看天后写完,拿起来念了一遍,赞道:“如此词眼新艳,用意古雅,道是翰苑大臣应制之作,岂属佳人游戏之笔?妙极,妙极。”行了数日,已到宫门首,几个大臣来接驾奏道:“李勣抱疴半月,昨夜三更时已逝矣!”高宗见说,为之感伤,赐谥贞武;其孙敬业,袭爵英公。高宗因天后断事平九,愈加欢喜。天后览臣工奏章,见内有薛仁贵讨突厥余党,三箭定了天山,因叹道:“几万雄师,不如仁贵之三箭耳!”遂问高宗道:“此人有多少年纪?”高宗道:“只好三十以内之人。”天后道:“待他朝见时,妾当觑他。”高宗临朝,薛仁贵进朝覆旨,天后在帘内私窥,见其相貌雄伟,心中甚喜,撺掇高宗以小喜赠之。时天后设宴于华林园,宴其母荣国夫人并三思,高宗饮了一回,有事与大臣会议去了。杨氏换了衣服,同天后、三思,各处细玩园中景致。但见:

  楼阁层出,树影离奇。纵横怪石,嵌以精庐。环池以慈,万片游鱼。绀村镂楹,视花光为疏密;长枨复道,依草态以萦回。既燠房之奥囗,亦冻室之虚无。乃登峭阁,眺层邱,条八窗之竞开,洗万壑之争流。能不结遥情之囗囗,真堪增逸与之悠悠。

  游玩一遍,荣国夫人辟别天后升舆回第。三思俟杨氏去后,换了衣服,也来殿上游玩一遍,各自散归。武后回宫不题。

  且说沛王名贤,周王名显,因宫中无事,各出资财,相与斗鸡为乐,以表输赢。时王勃为博士,年少多才,二王喜与之谈笑。每至斗鸡时,王勃亦为之欢饮,因作斗鸡檄文云:

  盖闻昂日,著名于列宿,允为阳德之所钟。登天垂像于中孚,实惟翰
  音之是取,历晦明而喔喔,大能醒我梦魂;遇风雨而胶胶,最足增人情思。
  处宗窗下,乐兴纵谈;祖逖床前,时为起舞。肖其形以为帻,王朝有报晓
  之人;节其状以作冠,圣门称好勇之士。秦关早唱,庆公子之安全;齐境
  长鸣,知群黎之生聚。决疑则荐诸卜,颁赦则设于竿。附刘安之宅以上升,
  遂成仙种;从宋卿之案而下视,常伴小儿。惟尔德禽,因非凡鸟。文顶武
  足,五德见推于田饶;杂霸雄王,二宝呈祥于赢氏。迈种首云祝祝,化身
  更号朱朱。苍蝇恶得混其声,蟋蟀安能窃其号。即连飞之有势,何断尾之
  足虞?体介距金,邀荣已极;翼舒爪奋,赴斗奚辞?虽季后阝犹吾大夫,
  而埘桀隐若敌国。而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安?养威于栖息之时,发愤
  在呼号之际。望之若木,时亦趾举而志扬;应之如神,不觉屁高而首下。
  于村于店,见异己者即攻;为鹳为鹅,与同类者争胜。爱资枭勇,率遏鸥
  张。纵众家各分,誓无毛之不拔;即强弱互异,信有暖之独长。昂首而来,
  绝胜鹤立;鼓翅以往,亦类鹏搏。搏击所施,可即用充公膳;兹降略尽,
  宁犹容彼盗啼。岂必命付庖厨,不啻魂飞汤火。羽书捷至,惊闻鹅鸭之声;
  血战功成,快睹鹰鹯之逐。于焉锡之鸡幛,甘为其口而不羞;行且树乃鸡
  碑,将味其助而无弃。倘违鸡塞之令,立正鸡坊之刑。化展而索家者有诛,
  不复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此檄。

  高宗见了檄文,便道:“二王斗鸡,王勃不行谏诤,反作檄文,此乃交构之际。”遂斥王勃出沛府。王勃闻命,便呼舟省父于洪都。舟次马当山下,阻风涛不得进。那夜秋抄时候,一天星斗,满地霜华。王勃登岸纵观,忽见一叟坐石矾上,须眉皓白,顾盼异常,遥谓王勃道:“少年子何来?明日重九,滕王阁有高会;若往会之,作为文词,足垂不朽,胜于斗鸡檄多矣!”勃笑道:“此距洪都,为程六七百里,岂一夕所能至?”叟道:“兹乃中元,水府是吾所司,子欲决行,吾当助汝清风一帆。”勃方拱谢,忽失叟所在。勃回船,即促舟子发舟,清风送帆,倏抵南昌。舟人叫道:“好呀,谢天地,真个一帆风已到洪州了!”王勃听见,欢喜不胜。

  时宇文钧新除江州牧,因知都督阎伯屿,有爱婿吴子章,年少俊才,宿构序文,欲以夸客,故此开宴宾僚。王勃与宇文钧,亦有世谊,遂更衣入谒,因邀请赴宴,勃不敢辞,与那群英见礼过,即上席。因他年方十四,坐之末席。笙歌送奏,雅乐齐呜,酒过几巡,宇文钧说道:“忆昔滕王元婴,东征西讨,做下多少功业,后来为此地刺史,牧民下士,极尽抚绥。黎庶不忘其德,故建此阁,以为千秋仪表;但可惜如此名胜,并无一个贤人做一篇序文,镌于碑石,以为壮观。今幸诸贤汇集,乞尽其才,以纪其事何如?”遂叫左右取文房四宝,送将下去。诸贤晓得吴子章的意思,各各逊让,次第至勃面前。勃欲显己才,受命不辞。阎公心中转道:“可笑此生年少不达,看他做什么出来!”遂起更衣,命吏候于勃旁。“看他做一句报一句,我自有处。”王勃据了一张书案,题起笔来,写着:“南昌故郡,洪都新府。”书吏认真写一句报一句,阎公笑道:“老生常谈耳。”次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道:“此故事也。”又报至:“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匝越。”阎公即不语。俄而数吏沓报至,阎公即颔颐而已,至“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觉矍然道:“奇哉此子,真天才也!快把大杯去助兴。”顷而文成,左右报完,忽见其婿吴子章道:“此文非出自王兄之大才,乃赝笔也;如不信,婿能诵之,包你一字不错。”众人大惊。只见吴子章从“南昌故郡”背起,直至“是所望于群公”,众人深以为怪。王勃说道:“吴兄记诵之功,不减陆绩诸人矣;但不知此文之后,小弟还有小诗一首,吴兄可诵得出么?”子章无言可答,抱惭而退;只见王勃又写上一言均赋,四韵俱成: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王鸣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阎公与宇文钧见之,无不赞美其才,赠以五百缣,才名自此益显。

  却说高宗荒淫过度,双目眩眊。天后要他早早归天,时刻伴着他玩耍。朝中事务,俱是天后垂帘听政。一日看本章内,礼部有题请建坊旌表贞烈一疏。天后不觉击案的叹道:“奇哉!可见此等妇人之沽名钓誉,而礼官之循声附会也。天下之大,四海之内,能真正贞烈者,代有几人?设或有之,定是蠢然一物,不通无窍之人。不是为势所逼,即为义所束。因阁之中,事变百出,掩耳盗铃,谁人守着。可笑这些男子,总是以讹传讹,把些银钱,换一个牌坊,假装自己的体面,与母何益?我如今请贞烈建坊的一概不准,却出一诏,凡妇人年八十以上者,皆版授郡君赐宴于朝堂,难道此旨不好似前朝?”遂写一道旨意于礼部颁谕天下,时这些公侯驸马以及乡绅妇女,闻了此旨,各自高兴,写了履历年庚,递进宫中。天后看了一遍,足有数百。天后拣那在京的年高者,点了三四十名。定于十六日到朝堂中赴宴。至日,席设于宾华殿,连自己母亲荣国夫人亦预宴。时各勋戚大臣的家眷,都打扮整齐而来。

  独有秦叔宝的母亲宁氏,年已一百有五,与那张柬之的母亲滕氏,年登九十有余,皆穿了旧朝服,来到殿中。各各朝见过,赐坐饮酒。天后道:“四方平静,各家官儿,俱在家静养,想精神愈觉健旺。”秦太夫人答道:“臣妾闻事君能致其身,臣子遭逢明圣之主,知遇之荣,不要说六尺之躯,朝廷豢养,即彼之寸心,亦不敢忘宠眷。”天后道:“令郎令孙,都是事君尽礼,岂不是太夫人训诲之力?”张柬之的母亲道:“秦太夫人寿容,竟如五六十岁的模样,百岁坊是必娘娘敕建的了。”荣国夫人道:“但不知秦太夫人正诞在于何日,妾等好来举觞。”秦母道:“这个不敢,贱诞是九月二十三日;况已过了。”酒过三巡,张母与秦母等,各起身叩谢天后。明日,秦叔宝父子暨张柬之辈,俱进朝面谢。天后又赐秦母建坊于里第,匾曰:“福奉双高”。此一时绝胜。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隋唐演义》第七十回

《隋唐演义》是明末清初文学家褚人获创作的一部具有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双重性质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共二十卷,一百回,六十六万五千字。关于《隋唐演义》的成书时间,鲁迅认为它成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现存最早刻印刊行版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四雪草堂刊本。全书整体结构以史为经,以人物事件为纬,以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的“两世姻缘”为大框架,讲述自隋文帝起兵伐陈开始,到唐明皇还都去世为止一百七十多年的传奇历史;小说文字描写灵活多变,或铺陈华丽,富有时代气息,或用笔粗豪,人物形象鲜明,铺叙了隋炀帝奢靡的宫闱生活,隋末群雄起兵,李世民统一天下,武则天荒淫乱唐,以及唐明皇、杨贵妃的风流艳事。书中对隋亡后十六院夫人流落江湖的同情,对秦琼英雄失意的感叹,与作者在明亡以后“鹱落”、“困顿”的遗民心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隋唐演义》是在以前关于隋唐的正史、野史、民间传说以及通俗小说的基础上汇总加工而成。它的诞生标志着说唐题材小说创作的转型,同时也代表了明末清初长篇白话小说发展的一种趋势,其成功经验对此后的小说创作如《红楼梦》等也有一定的启发、示范作用。

《隋唐演义》第七十回

  隋萧后遗梓归坟 武媚娘被缁入寺

  诗曰:

  治世须凭礼法场,声名一裂便乖张。
  已拚流毒天潢内,岂惜邀欢帝子旁?
  国是可胜三叹息,人言不恤更筹量。
  千秋莫道无金鉴,野史稗官话正长。

  人之遇合分离,自有定数。随你极是智巧,揣摩世事,臆测屡中的,却度量不出。萧后在隋亡之时,只道随波逐浪,可以快活几时。何知许多狼狈?今年将老矣,转至唐帝宫中,虽然原以礼貌相待,却是身不由己。今日太宗突然临幸,在妇女家最难得之喜,他则不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岂是云。晓得太宗宠一个如花似玉的武媚娘,自知又不能减了一二十年年纪,返老还童起来,与他争上去,故此太宗虽然一幸,觉得付之平淡。不想被太宗看灯接去,通宵达旦,媚娘见他风流可爱,便生起妒忌心来,却极力的撺掇太宗冷淡了。他又把两个蠢宫奴,换了小喜,去与太宗幸了。因此萧后日常饮恨,眉头不展,凭你佳肴美味,拿到面前,亦不喜吃。即使清歌妙舞,却也懒观,时常差宫奴去请小喜到来,指望说说隐情。那武才人却又奸滑,叫两个心腹跟了,他衷肠难吐,彼此慰问了一番,即便别去。萧后只得自嗟自叹,拥衾而泣,染成怯症,不多几时,卒于唐宫。太宗闻知,深为惋惜,厚加殡殓,诏复其位号,谥曰“憨”,使行人司以皇后卤簿,扶柩到吴公台下,与隋炀帝合葬。小喜要送至墓所,武才人不许,只得回宫。

  武才人因萧后已死,欢喜不胜,弄得太宗神魂飞荡,常饵金石。会高士廉卒,太宗将往哭之,长孙无忌、褚遂良谏道:“陛下饵金石,于方不得临丧,奈何不为宗庙社稷自重?”太宗不听,无忌中道伏卧,流涕固谏,太宗乃还,入东苑南望而哭,涕下如雨。遂命图画功臣二十四人于凌烟阁,列其姓名爵里,已故者书谥。适徐勣得一疾,太医说惟须灰可疗,太宗亲自剪须,为之和药,励顿首泣谢。太宗又因勣妻袁紫烟新逝,姬妾甚少,恐他无人侍奉,意欲选一二宫奴,赐他作伴。勣再三辞谢,太宗道:“朕为社稷,非为卿也,何须逊谢?”即日着内监,选两个有年纪的宫奴,赐与徐勣不题。时太白屡昼见,太史令占道女主昌,民间又传秘记云:“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太宗闻言,深恶之。

  一会,会诸武臣宴于宫中,行酒令使言小名。左武卫将军李君羡,自言小名五娘,其官称封邑皆有武字,出为华州刺史。御史复奏,君羡谋不轨,遂坐诛。因密问太史令李淳风:“秘记所云信有之乎?”淳风对道:“臣仰稽天像,俯察历数,其人已在陛下宫中,自今不过三十年,当有天下,杀唐子孙殆尽,其兆既成。”太宗道:“疑似者尽杀之何如?”淳风对道:“天之所命,人不能违,王者不死,徒多杀无辜。况自今以往三十年,其人已老,或者颇有慈心,为祸或浅。今若得而杀之,天或更生壮者,肆其怨毒,恐陛下子孙无遗类矣!”太宗听言乃止,心中虽晓得才人姓武有碍,但见媚娘性格柔顺,随你胸中不耐烦,见了他就回嗔作喜,顷刻不忍分手,因此虽放在心上,亦且再处。武才人也晓得大臣的议论,谅天子意思,必不加刑,但欲逊避,恨无其策。日复一日,太宗因色欲太深,害起病来,那太子晋王朝夕入侍,瞥见武才人颜色,不胜骇异道:“怪不得我父皇生这场病,原来有这个尤物在身边,夜间怎能个安静。”意欲私之,未得共便,彼此以目送情而已。

  一日晋王在宫中,武才人取金盆盛水,捧进晋王盥手。晋王看他脸儿妖艳,便将水洒其面,戏吟道:

  乍忆巫山梦里魂,阳台路隔恨无门。

  武才人亦即接口吟道:

  未曾锦帐风云会,先沐金盆雨露恩。

  晋王听了大喜,便携了武才人的手,同往宫后小轩僻处,武才人道:“陛下闻知,取罪不小。”晋王笑道:“我今与你也是天缘,何人得知。”武才人扯住晋王御衣泣道:“安虽微贱,久侍至尊,今日欲全殿下之情,遂犯私通之律;倘异日嗣登九五,置妾于何地?”晋王见说,便矢誓道:“倘宫车异日晏驾,册汝为后,有违誓言,天厌绝之。”武才人叩谢道:“虽如此说,只是延臣物议不好,倘皇爷要加罪于妾身,何计可施?”晋王想了一想道:“有了,倘父皇着紧问你,你须如此如此说,自可免祸,又可静以待我了。”武才人点首,晋王乃解九龙羊脂玉钩赠武才人,才人收了,随即别出。时京中开试,放榜未定日期,太宗病间,召李淳风问道:“今岁开科取士,不知状元系何地何人,料卿必知。”淳风道:“臣昨夜梦入天廷,见天榜已放,臣看完,只见迎榜首出来,他彩旗上面有诗一首。”太宗道:“诗句怎么样说?”淳风道:“臣犹记得。”遂朗吟:

  美色人间至乐春,我淫人妇妇淫人。
  色心若起思亡妇,遍体蛆钻灭色心。

  太宗听了说道:“诗后二句,甚不解其意,不知何处人,什么姓名?”淳风道:“圣天子洪福不浅,今科三鼎甲,乃是忠直之士,大有稗于社稷;姓名虽知,不便说出,恐泄漏于臣,上帝震怒不浅,乞陛下赐臣于密室,写其姓名籍贯,封固盒中,俟揭榜后开看便知。”太宗叫太监取一个小盒,淳风写了封在盒内,太宗又加上一封,藏于柜中。淳风辞了出来。不一日开榜时,太宗取柜中李淳风写的一封,却是状元狄仁杰,山西太原人。榜眼骆宾王,浙江义乌人。探花李日知,京兆万年人。不胜骇异,始信淳风所言非诳,谶数之言必准。因思:“今已如此大病,何苦留此余孽,为祸后人。”便对才人武氏说道:“外延物议,道你姓应围谶,你将何以自处?”武才人跪下泣奏道:“妾事皇上有年,未尝敢有违误。今皇上无故,一旦置妾于死,使妾含恨九泉,何以瞑目?况妾当时同百人选进宫,蒙皇上以众人为宫娥,妾独赐为才人,受思无比。今日若赐妾死,反为他人笑话。望陛下以好生为心,使妾披剃入空门,长斋拜佛,以祝圣躬,以修来世,垂恩不朽。”说罢大恸。太宗心上原不要杀他,今见他肯削发为尼,不胜大喜道:“你心肯为尼,亦是万幸的事。宫中所有,快即收拾回家,见父母一面,随即来京,赐于感业寺削发为尼。”武才人同小喜谢恩,收拾出宫。正是:

  玉龙且脱金钩网,试把相思忖与谁。

  时武士蒦闻知媚娘要出宫为尼,忙差人去接到家中相聚。家人领命,不多几日,接到家中。杨氏母亲,见媚娘当年怎么样进宫,今日这般样出来,不觉大哭一场。小喜亦思量起父母死了,如今要见他,怎能够了,亦哭了一场。大家拜见过,武媚娘道:“闻得父亲过续个三思侄儿,怎么不见?”杨氏道:“他怎比当初,近来准日有许多朋友,不是会文,家是讲学。日日在外面,吃得大醉回来。”媚娘道:“我忘记今年几岁了?”杨氏道:“当年你父亲过继他来时,已是三岁,如今已一十五岁了,看去像个人,不知他胸中如何?”

  正说时,只见武三思半醉的进来。杨氏道:“三思,你家姑娘回来了,快来拜见。”媚娘与小喜忙起身,与三思见了礼。三思道:“姑娘在宫中受用得紧,为什么朝廷听信那廷臣之议,把姑娘退出官来,却要去削发为尼。这皇帝也算无情了,亏他舍得放你出来。”媚娘止不住落下泪来。三思道:“姑娘你不要愁烦,我看那些尼姑到快活,并无忧愁。”媚娘心上初出宫的时节,到觉难过,今见了三思相貌娇好,也就罢了。吃了夜饭,三思见父母与小喜走开,即走近媚娘身边,带醉的说道:“姑娘,我看你好股青丝细发的,日后怎舍得剃将下来?”媚娘因是自家骨肉,又见他年纪幼小,搂在怀里。三思道:“姑娘睡在那里?”媚娘道:“就在母亲房内。”三思道:“我有许多话要问姑娘,今夜我陪姑娘睡了罢。”媚娘道:“有话待我母亲睡着了,你可以进房来说。”三思道:“如此却切记,不要闩了门。”媚娘点点头儿。

  那夜武三思,候父母睡着,悄悄挨进媚娘房中,成了鹑鹊之乱。过了几日,武士蒦恐怕弄出事来,只得打发媚娘、小喜出门。武三思送了一二里,媚娘消对他说道:“侄儿,你若忆念我,到了考试之期,竟到感业寺中来会我。”三思唯唯,洒泪而别。在路上行了几日,到了感业寺中。那庵主法号长明,出来接了武媚娘与小喜进去,见媚娘千娇百媚,花枝般一个佳人,又见小喜年纪,二十四五,丰神绰约,也不是安静主顾;想道:“如此风流样子,怎出得家?”领到佛堂中,四五个徒弟在那里动响器,长明老尼,叫武媚娘参拜了佛,便与他祝了发。小喜也改了打扮,佛前忏悔过。停了音乐,各人下来见礼。小喜看到第四个,宛如女贞庵里二师父,心里是这般想,因初相见不好说破,大家定睛看了一回。长明道:“这四个俱是小徒。”指着怀清道:“这位是去岁冬底来的。”就领武夫人进去说道:“这两间是夫人喜姐住的房,间壁就是这位四师父的卧室。”媚娘听了,暂时收拾,安心住着。

  到了黄昏时候,只见小喜笑嘻嘻的走进来。媚娘道:“你这个女儿,倒像惯做尼姑的,到这个地位,还有什么好笑?”小喜道:“夫人不知,那位四师父,就是女贞庵李夫人的妹子怀清,是我认得的,刚才不好叫出来,如今在他房里,问了别后的事情,故此好笑。”媚娘道:“什么女贞庵李夫人?”小喜把当初隋萧后回南上坟,到女贞庵与隋南阳公主、秦、狄、夏、李四位夫人相会,说了一遍。媚娘道:“如此说他好了,为什么又到这里来?”小喜道:“濮州连岁饥荒,又染了疫症,秦、夏、李三位夫人,相继病亡。他被一个士子挈了要同到京,不想中途士子被盗杀了,他却跳在水中,被商船上救了,带至京都,送在此地暂寓。”媚娘道:“他们果有人来往么?”小喜道:“他说有个姓冯的表弟,住在蓝桥开张药铺,常来走走。”媚娘点点头儿。一日媚娘正在佛堂内看怀清写对,听得外面叩门,恰好长明老尼不在庵中,领众徒到人家念经去了。怀清出来,问道:“是谁?”那人道:“阿妹,是我。”怀清知是冯小宝,欢喜不胜,忙开了进来。怀清道:“为什么多时不来?”冯小宝道:“闻得你们庵中,有什么朝廷送的武夫人,在此出家,故此我不敢来。今见寺门闭着,想是徒弟不在家,我悄悄来会你一会。”怀清道:“那武夫人在堂中,你要去见见么?”那冯小宝随了怀清进来,见武夫人倚在桌上看怀清写的榜对。怀清道:“五师父,我们的兄弟在这里看我,见个礼儿。”媚娘掉转身来一看,只见:

  身躯寡弱,态度幽娴。鼻倚琼瑶,昨含秋水。眉不描而自绿,唇不抹而凝朱。生成秀发,尽堪盘云髻一窝,天与娇姿,最可爱桃花两颊。慢道落水中宵梦,欲卜巫山一段云。

  媚娘忙答一礼道:“这个就是令弟么?”恰好小喜寻媚娘进去,小宝见了,也与他揖过。小喜问道:“此位尊姓?”怀清道:“就是前日说的冯家表弟。”小喜道:“原来就是令弟,失敬了。”说罢,怀清同着小宝,走到自己的房中。只见小宝走到桌边,取一幅花笺,写一绝道:

  天赋痴情岂偶然,相遇已自各相怜。
  笑予好似花间蝶,才被红迷紫又牵。

  怀清笑道:“妾亦有一绝赠君。”题起笔来,写在后面道:

  一睹芳容即耿然,风流雅度信翩翩。
  想君命犯桃花煞,不独郎怜妾亦怜。

  写完,怀清出房,到厨下去收拾酒菜,同小宝在房中吃酒玩耍。媚娘在房,细想了一回,随同小喜走到怀清房门首,悄悄立着。只听得外面敲门声响,晓得老师父领众回来。媚娘便走进房,小喜出去开门,那怀清亦出来。只见长明领了四个徒弟,婆于背着经忏。怀清与那几个说些闲话,小喜恐怕媚娘冷淡,即便归房去,只见媚娘展开了驾笺,上写道:

  花花蝶蝶与朝朝,花既多情蝶更妖。
  窃得玉房无限趣,笑他何福可能销。
  从来享乐恨难长,倏尔依回恣采香。
  讨尽花神许多债,慢留几点未亲尝。

  两人正在那里看诗,见怀清进来说道:“武上师,你同六师父到我房里去谈谈。”媚娘道:“你有令弟在那里,我怎好来?”怀清道:“自古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你我?”媚娘道:“既如此说,何不同到我房里来坐坐,我泡好茶相候。”怀清道:“我同六师父去挽他来。”携了小喜出房,不一时先把酒肴送到,小喜也先进来。媚娘道:“你可曾拿我的诗么?”小喜道:“诗在案上,没有人动,我刚才在他房里,见桌上一幅字,也是什么诗儿,被我袖在这里,与夫人看。”放了东西,在袖子里取出来,媚娘接来细看,乃是怀清与小宝唱和的两首绝句。忽见怀清与小宝走进来,媚娘悄悄将诗藏过,便道:“四师父,我在这里没有破钞,怎好相扰?”怀清道:“几个小菜,叫人笑死。”便将烛放在中间,叫小宝朝南坐了,自向媚娘对席,叫小喜也坐在横头,大家满斟细酌,狎邪嘲笑,饮酒欢乐,不题。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太宗疾甚,召长孙无忌、褚遂良、徐勣辈,至榻前说道:“朕与卿等,扫除群五,费了无数经营,始得归于一统。今四方宁靖,正欲与卿等共享太平,不意二竖忽侵,魏征、房元龄先我而去,近又丧我李靖、马周,朕今将分手,别无他嘱。太子躬行仁俭,言动礼仪,可谓佳儿佳妇,卿等共辅佐之。”说了大恸,无忌等拜谢道:“陛下春秋正富,正好励精图治,今龙体偶不豫,何出此不祥之语。”太宗道:“朕已预知,故为叮咛耳。”诸臣辞了出宫。是夜上崩,太子即位,是为高宗,颁白诏于天下,诏以明年为永徽元年。时武氏在感业寺,闻之亦为之恸泣。后因太宗忌日,高宗诣感业夺行香,恰值冯小宝在庵,回避不及;长明无奈,只得把小宝落了发。高宗问及,说是侄儿,在土地堂里出家,才来看我。高宗道:“白马寺中,田地甚多,僧众甚少,朕给度牒一纸与他,限他明日即往白马寺住扎。”武氏见了高宗大恸,高宗亦为之泣下,悄悄吩咐长明,叫武氏束发,朕即差人来取。嘱咐了即起行。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隋唐演义》第六十九回

《隋唐演义》是明末清初文学家褚人获创作的一部具有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双重性质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共二十卷,一百回,六十六万五千字。关于《隋唐演义》的成书时间,鲁迅认为它成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现存最早刻印刊行版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四雪草堂刊本。全书整体结构以史为经,以人物事件为纬,以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的“两世姻缘”为大框架,讲述自隋文帝起兵伐陈开始,到唐明皇还都去世为止一百七十多年的传奇历史;小说文字描写灵活多变,或铺陈华丽,富有时代气息,或用笔粗豪,人物形象鲜明,铺叙了隋炀帝奢靡的宫闱生活,隋末群雄起兵,李世民统一天下,武则天荒淫乱唐,以及唐明皇、杨贵妃的风流艳事。书中对隋亡后十六院夫人流落江湖的同情,对秦琼英雄失意的感叹,与作者在明亡以后“鹱落”、“困顿”的遗民心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隋唐演义》是在以前关于隋唐的正史、野史、民间传说以及通俗小说的基础上汇总加工而成。它的诞生标志着说唐题材小说创作的转型,同时也代表了明末清初长篇白话小说发展的一种趋势,其成功经验对此后的小说创作如《红楼梦》等也有一定的启发、示范作用。

《隋唐演义》第六十九回

  马宾王香醪濯足 隋萧后夜宴观灯

  诗曰:

  春到王家亦太秾,锦香绣月万千重。
  笑他金谷能多大,羞杀巫山只几峰。
  屏鉴照来真富贵,羊车引去实从容。
  只愁云雨终难久,若个佳人留得依。

  宋时维扬秦君昭,妙年游京师,有一好友姓邓,载酒祖饯;界一殊色小鬟,至前令拜。邓指之道:“某郡主事某所买妾也,幸君便航附达。”秦弗诺,邓恳之再三,勉从之。舟至临清,天渐热,夜多蚊,秦纳之帐中同寐,直抵都下。主事知之取去,三日方谒谢道:“足下长者也,弟昨已作简,附谢邓公矣!”此真不近女色之奇男子。还有商时九侯,有女色美而庄重,献于纣,奈此女不好淫,触纣怒,杀女而醢九侯。鄂侯谏,并烹之,此真不喜近男子之美妇人。是知男女好恶,原有解说不出的。

  太宗是个天挺豪杰,并不留情于色欲,不想长孙皇后仙逝,又选了武氏进宫,色宠倾城,欢爱无比。却说那武氏,他父亲名士囗,字行之,住居荆州。高祖时,曾任都督之职,因天性恬淡,为宦途所鄙,遂弃官回来。妻子杨氏,甚是贤能,年过四十无子,杨氏替他娶一邻家之女张氏为妾。月余之后,张氏睡着了,觉得身上甚重,拿手一推,却把自己推醒,自此成了娠孕。过了十月,时将分娩,行之梦见李密,特来拜访云:“欲借住十余年,幸好生抚视,后当相报。”醒来却是一梦。张氏遂尔脱身,行之意是一儿,及看时却是女儿。张氏因产中犯了怯症,随即身亡。武行之夫妇,把这女儿万分爱护。到了七岁,就请先生教他读书。先生见他面貌端丽,叫做媚娘。及至十二三岁,越觉妖艳异常,便与同学读书的相通,茶余饭罢,行步不离。又过年余,是他运到,唐俭点选进宫,敕赐才人,性格聪敏,凡诸音乐,一习便能。敢作敢为,并不知宫中忌惮。太宗行幸之时,好像与家中知己一般,才动手就叫他、搂他、亲他,媚他,太宗从没有经过这般光景,愈久愈觉魂消,因此时刻也少他不得。

  如今且说太子承乾,是长孙皇后所生。少有囗疾,喜声色,败猎驰骋,有妨农事。魏王名泰,太子之弟,乃韦妃所生。多才能,有宠于帝,见皇后已崩,潜有夺位之意。折节下士,以求声誉,密结朋党为腹心。太子知觉,阴遣刺客纥于承基,谋杀魏王。正值吏部尚书侯君集,怨望朝廷,见太子暗劣,欲乘衅图之。因劝太子谋反,太子欣然从之。遂将金宝厚赂中郎将季安俨等,使为内应。不意太宗闻知,便把太子承乾,废为庶人,侯君集等典刑。时魏王泰日入侍奉,太宗面许立为太子,褚遂良、长孙无忌固请立晋王治。太宗谓侍臣道:“昨青雀投我怀云: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臣有一子,臣死之日,当为陛下杀之,传于晋王,朕甚怜之。”褚遂良道:“陛下失言。此国家大事,存亡所系,愿熟思之。且陛下万岁后,魏玉据天下之重,肯杀其爱子,以授晋王哉!今必立魏王,愿先措置晋王,始得安全耳。”太宗流涕,因起入宫,想起太子二王,不觉懊恨填胸,击床大叹。徐惠妃、武才人问道:“陛下有何问事,发此长叹?”太宗把太子与魏玉、晋王之事说了,又道:“朕临敌万阵,屡犯颠危,未尝稍挂胸臆,不意家室之间,反多狂悻,何以生为?”徐惠妃道:“陛下平定四海,征伐一统,得有今日,何苦以家政细务,常生优戚。”太宗道:“妃子岂不知向日建成、元吉,淫乱于前,二王欲步武于后,所为如此,我心诚无聊赖。”因自投于床,拔佩刀欲自刺。武氏忙上前夺住道:“陛下何轻易如此,不肖者已废之,图谋者亦未妥,何不收此蛤蚌,尽付渔人之利。晋王亦皇后所生,立之未为不可。”徐惠妃道:“晋王仁孝,立之为嗣,可保无虞。”太宗闻言甚悦,即御太极殿,召群臣说道:“承乾悖逆,泰亦凶险,诸子谁可立者?”众皆叹呼道:“晋王仁孝,当为嗣。”太宗遂立晋王治为皇太子,时年十六。太宗谓侍臣道:“我若立泰,则是太子之位,可经营而得。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窥伺者,皆两弃之,传诸子孙永为世法。”晋王既立,极尽孝敬,上下相安。

  时维九月,正值秦叔宝母亲九十寿诞,太宗亲自临幸,见琼宅无堂,命辍小殿之材以构之,五日而成。手书“仁寿堂”以赐之,又赐锦屏褥几杖等。徐惠妃赏赉亦甚厚。琼上表申谢,太宗手诏道:“卿处至此,盖为太上皇报德,何事过谢?”话分两头。却说有清河荏平人,姓马名周,号宾王,少孤贫好学,精于诗赋,落拓不为州里所敬。曾补傅州助教,日饮醇醪,不以讲授为务,刺史屡加咎责。周乃拂衣,游于长安,行新丰市中。主人惟供诸商贩,有失款待。宾王自己无聊,把青田石制汉将李陵一牌,战国时孙膑一牌,供在桌上,沽酒饮醉了。便击桌大哭道:“李陵呵,汝有何负,而使汝辱及妻孥;汉王何心,而使汝终于沙漠!”哭了一番,吃一回酒。又向孙膑的牌位哭道:“孙膑呵,汝何修未得,以致结怨于好友;汝何罪见招,以致颠踬于终身!”哭了又吃酒。总是处逆境之人,若狂若痴,好像掷下了东西,坐卧不安的光景。其激烈处,恨不化为博浪椎,为秦庭筑,为田将军泪。感愤处,恨不化为斩马剑,为散盗车,为荆轲匕首。因是不与世俗伍。

  一日遇见中郎将常何,虽是武官无学,颇有知人之职,知马宾王必成大器,延至家中,待为上宾,一应翰墨之事,尽出其手。是时星变异常,下诏文武官,极言得失。常何遂烦马周,代陈便宜二十余事进上。马周旅邸无聊,袖了些杖头,散步出门。那日恰是三月三日上已佳节,倾城士女,皆至曲江拔楔,杂剧吹弹,旗亭都张灯结彩。马周也到那里去闲玩。上了店中,踞了一个桌儿,在那里独酌畅饮。那些公侯驸马,帝子王孙,都易服而来嬉耍。只见一个宦者,跟了几个相知,许多仆从,也在座头吃酒。见马周饮得爽快,便对马周道:“你这个狂生,独酌村醪,这般有兴;我有一瓶葡萄御酒在此,赠与你吃了罢。”家人们把一瓶酒,送与马周。

  马周把酒,揭开一看,却有七八斤,香喷无比,把口对了瓶,饮了一回;饮下的,瞥见桌边有一拌面的瓦盆儿在,便把酒倾在里头,口中说道:“高阳知己,不意今日见之。”一头说,一头将双袜脱下,把两足在盆内洗灌。众人都惊喊道:“这是贵重之物,岂可如此轻亵?”马周道:“我何敢轻亵?岂不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曾于云:启予足,启予手,我何敢媚于上而忽于下?”洗了,抹干了足,把盆拿起来,吃个罄尽。刚饮完时,只见七八个人,抢进店来,说道:“好了,马相公在此了!”马周道:“有何事来寻我?”常何家里二人说道:“圣上宣相公进朝。”原来太宗在宫,翻阅臣僚本章,见常何所上二十条,申说详明,有关政治。因思常何是个武臣,那有些学问,就出宫来召问常何。常何只得奏云:“是臣喜马周所代作。”太宗大喜,即着内监出来宣召。当时马周见说,忙到常何寓中,换了衣衫靴帽,来到文华殿。太宗把二十条事,细细详问,马周抗词质辩,一一剖悉,真个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太宗大喜,即拜他为刺史之职,赐常何彩绢二十匹出朝。

  太宗即散朝进宫,行至凤辉宫前,只见那里笑声不绝。便跟了两个宫奴,转将进去,见垂柳拖丝,拂境清幽。姹紫嫣红,迎风弄鸟,别有一种赏心之境。听见笑声将近,却是一队宫女奔出来,有的说打得好,竟像一只紫燕斜飞。有的说这般年纪,一些也不吃力,还似个孤鹤朝天,盘旋来往。太宗叫住一个宫奴问道:“你们那里来?为什么笑声不绝?”那宫奴奏道:‘在倚春轩院子里,看萧娘娘打秋耍子。”太宗道:“如今还在那里打么,可打得好?”宫奴道:“打得甚好,如今还在那里玩。”太宗见说,即便行到风辉宫来下辇偷觑,见院子里站着许多妇女,在那里望着大笑。看见秋千架上,站着一个女人。浅色小龙团袄,一条松色长裙扣了两边,中间扎着大红缎裤。翻天的飞打下来,做一个蝴蝶穿花。又打起来,做一个丹凤朝阳。改了个饥鹰掠食势,扑将下来。真个风流袅娜,体态轻狂。太宗正侧着身子,掩在石屏间细看。只见一个宫奴瞥眼看见,忙说道:“万岁爷来了!”那些宫奴一哄而散。

  太宗此时,不好退出,只得走将进去。萧后如飞下了架板,小喜忙把萧后头上一幅尘帕,取了下来,又除下裙扣。萧后直到太宗膝前,跪下说道:“臣妾不知圣驾降临,有失迎接,罪该万死。”太宗把手扶起道:“萧娘娘有兴,寻此半仙之乐。”萧后道:“偶尔排遣,稍解岑寂,有污龙目,实在惶惊。”太宗携着萧后进宫,觉得异香馥郁,因坐下,萧后泣对太宗道:“妾以衰朽之姿,得蒙思宠,实出意外。但生前常望眷顾,死后得葬于吴公台下,妾愿毕矣”太宗许诺,因说:“今日清明佳节,宫中张灯设宴,娘娘可同玩赏。”萧后道:“今日清明,民间都打扫坟墓,妾先帝墓,无人祭扫,言之痛心。”太宗道:“朕当为置守冢三百户,并拨田五顷,以供春秋祭祀。”后随谢恩。太宗道:“少顷朕来宣你。”又道:“为何适闻香气,今却寂然?”萧后笑而不言。原来此香,乃外国制的结愿香,在突厥可汗那里带来的。

  当下太宗回宫传旨,宣萧娘娘看灯。萧后即唤小喜跟随,来到太宗宫中,朝见毕,与徐惠妃、武才人等相见了。太宗坐首席,请萧后坐左边第一席。武才人因说道:“娘娘何不就与陛下同席?”萧后道:“妾蒲柳衰质,强陪至尊,甚非所宜,就是这席还不该坐。”太宗笑道:“总是一家,不必推逊。”于是坐定,行酒奏乐,至晚合宫都张起花灯,光彩夺目。萧后道:“清明不过小节,怎么宫掖间这般盛设名灯?”太宗道:“朕自四方平定之后,凡遇令节与除夜上元,一样摆设庆赏。”萧后道:“金翠光明,燃同白昼,佳丽得紧。只是把那些灯焰之气,消去了更妙。”

  太宗问萧后道:“朕之施设,与隋主何如?”萧后笑而不答。太宗固问,萧后道:“彼乃亡国之君,陛下乃开基之主,奢俭固自不同。”太宗道:“奢俭到底,各具其一。”萧后道:“隋主享国十余年,妾常侍从,每逢除夜,殿前与诸院,设火山数十座。每山焚沉香数车。火光若暗,则以甲煎沃之,焰起数丈,其香远闻数十里。一夜之中,则用沉香二百余车,甲煎二百余石。殿内宫中,不燃膏火,悬大珠一百二十颗以照之,光比白日。又有外国岁献明月宝、夜光珠,大者六七寸,小者犹径三寸,一珠之价,值数十万金。今陛下所设,无此珠宝,殿中灯烛,皆是膏油,但觉烟气薰人,实未见其清雅。然亡国之事,亦愿陛下远之。”太宗口虽不言,遥思良久,心服隋主之华丽道:“夜光珠,明月宝,改日当为娘娘致之。”于是觥筹交错,传杯弄盏,足有两更天气。武才人看那萧后无限抑扬婉转、丰韵关情处,竟不似五十多岁的光景,暗想:“他那种事儿,不知还有许多勾引人的伎俩。”萧后亦只把武夫人细看,越看越觉艳丽,但无一种窈窕幽闲之意。徐惠妃与众妃,见他三人顽成一块,俱推更衣,各悄悄的散去。萧后亦要辞出,太宗挽着萧、武二人说道:“且到寝室之中,再看一回灯去。”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隋唐演义》第六十八回

《隋唐演义》是明末清初文学家褚人获创作的一部具有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双重性质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共二十卷,一百回,六十六万五千字。关于《隋唐演义》的成书时间,鲁迅认为它成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现存最早刻印刊行版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四雪草堂刊本。全书整体结构以史为经,以人物事件为纬,以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的“两世姻缘”为大框架,讲述自隋文帝起兵伐陈开始,到唐明皇还都去世为止一百七十多年的传奇历史;小说文字描写灵活多变,或铺陈华丽,富有时代气息,或用笔粗豪,人物形象鲜明,铺叙了隋炀帝奢靡的宫闱生活,隋末群雄起兵,李世民统一天下,武则天荒淫乱唐,以及唐明皇、杨贵妃的风流艳事。书中对隋亡后十六院夫人流落江湖的同情,对秦琼英雄失意的感叹,与作者在明亡以后“鹱落”、“困顿”的遗民心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隋唐演义》是在以前关于隋唐的正史、野史、民间传说以及通俗小说的基础上汇总加工而成。它的诞生标志着说唐题材小说创作的转型,同时也代表了明末清初长篇白话小说发展的一种趋势,其成功经验对此后的小说创作如《红楼梦》等也有一定的启发、示范作用。

《隋唐演义》第六十八回

  成后志怨女出宫 证前盟阴司定案

  词曰:

  九十春光如闪电,触目垂慈,便觉阳和转。幽恨绵绵方适愿,普天同庆恩波遍。 生死一朝风景变,漫道黄泉,也自通情面。满地荆棒绕指扌前,惊回恶梦堪欣羡。

  调寄“蝶恋花”

  凡人好行善事,而人不之知,则为阴德;或一时一念之感发,或真心诚意之流行,无待勉强,不事矫饰,盖有不期然而然者。语云: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昔长兴顾氏宦成无子,娶姬妾十余人,一日与内君酌,诸姬皆侍,叹曰:“我平生事皆阴德,何以绝我嗣乎?”一姬曰:“阴德不在远。”某悟曰:“我今行阴德,当嫁汝辈。”姬曰:“我岂自言,理因如是,我死从夫子耳!”某尽嫁十余人,已而生三子,母即言死从者。何况朝廷举动,有关宗庙社稷,其获报又何可量哉。

  话说罗成将到长安,叫潘美率督兵丁,护着家眷慢行,自己先入京会见秦叔宝。闻知柴绍已于去年夏间复命,随同叔宝进去,拜见秦老夫人,先把寿仪补送。叔宝道:“表弟远隔几千里,家母寿期至今不忘。”罗成便把征北一段,至同萧后回南,贱内到女贞庵会见秦、狄、夏、李四位夫人,知是舅母八十整寿,在那里遥祝千秋,及萧后到扬州祭奠,撞死了王义夫妻的话来说完。秦老夫人道:“罗家甥儿,既是你二位娘子并令郎多在这里,快叫人把轿马去接了进来。”叔宝道:“母亲,萧后尚在旅中,待他陛见了安顿过,好接两位表嫂来。”秦老夫人道:“既如此,且叫怀玉到城外去接萧娘娘、二位夫人到承福寺中,暂住一二日。”怀玉如飞带了家丁出城,去安顿萧后及罗成家眷。

  罗成朝见过太宗,犒劳再三,赐宴旌功,早有旨意出来,差四个内监,宣萧后进宫。窦、花二夫人到叔宝家,又献上寿仪,拜过老夫人的寿,与张夫人交拜。单小姐亦拜见,命二子出来,与罗家二子拜见了,互相问候。袁紫烟及江、罗、贾三位夫人闻知,亦时差人馈送礼物。住了月余,罗成辞朝回去,便道到花弧墓上祭扫不题。

  却说太宗自登极以后,四方平定,礼乐迷兴。魏征、房元龄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君臣相得。一日奉太上皇,置酒未央宫,对当秋暑,那日恰逢天气清朗,金紫辉映。上皇命颌利可汗起舞,冯智戴咏诗,既而笑道:“胡越一家,古未有也!”太宗樟觞上寿说道:“此皆陛下教化,非臣智力所及。昔汉高祖亦从太上皇宴此宫,妄自矜大,臣不取也。”上皇大悦,问秦叔宝:“你母亲好么?今多少年纪了?”叔宝跪答道:“臣母今年八十有三,托赖上皇陛下洪福,得以粗安。”随命众臣自皇族以下,各依品级而坐,无得喧哗失礼。众臣皆循序列班坐定,命黄门行酒,琴瑟齐鸣,歌声盈耳。君臣正在欢饮,不意尉迟敬德,坐在任城王下首,忽大怒起来,便道:“汝有何功,却坐在我上!”任城王却不理他,他便伸出一只大拳头打来,正中道宗左图,众人起身劝时,道宗目睛反转,青肿几砂,便逃席而出。上皇问什么缘故,众臣以直奏上。上皇心上不悦道:“任城王道宗,是朕宗支,不要说有功无功,就是他僭越了,今日是个良会,也该忍耐,为甚就动起手来!”太宗率众臣谢罪,便命罢宴,奉上皇还宫。

  到了次日,太宗视朝,对众臣道:“昨日朕同上皇君臣相乐,一时良会,敬德有失人臣之礼,朕甚不乐。况任城王实朕之亲族,彼便如是行凶,况其他乎!朕之此言,甚非有私道宗也。”言未毕,左右奏敬德自缚请罪,众臣怀惧,皆为跪请道:“敬德武臣,本不习儒雅,今无礼有忤圣旨,乞陛下念其汗马之劳,而生全之。”太宗召敬德入,命左右去其缚,对敬德道:“朕欲与卿等共保富贵,然卿居官数犯法,朕不以过而掩卿之功,乃知汉室韩彭一旦菹醢,非高德之过也。”敬德叩头谢罪。太宗道:“国家纪纲,惟赏与罚,非分之恩,不可数得,勉自修饰,无致后悔。”敬德再拜而出,由是强暴顿敛。

  贞观九年五月,上皇有疾,崩于太安宫。颁诏天下,谥曰神尧。一日,太宗闲暇,与长孙皇后众嫔妃游览至一宫。即有许多宫女承应,看去虽多齐整,然老弱不一。太宗见了,觉有些厌憎。有几个奉茶上来,皇后问道:“你们这些宫奴,都是几时进宫的?”众宫人答道:“也有近时进宫的,隋时进宫的居多。”皇后道:“隋时进宫有二十余年了。”众宫奴道:“十二三岁进宫,今已三十五六岁了。”皇后道:“当初隋炀帝嫔妃星广,为甚要这许多人伺候?”宫人道:“当初炀帝有夫人、美人、昭仪、充华、婕妤、才人等名,安顿各宫。安得如万岁与娘娘仁慈俭素,合宫无不共沐天恩。”太宗道:“朕想天子一人,就是嫔御,像朕不过三四人足矣,精力有限,何苦用着这许多人伺候,使这班青春女子,终身禁锢宫中。”徐惠妃道:“看他们情景,原觉可悯。”太宗对皇后道:“御妻,朕欲将此辈放些出去,让他们归宗择配,完他下半世受用。”皇后笑道:“恩威悉听上裁,妾何敢仰参。不要说真个放他们出去,就是这点念头,亦是一种大阴德。”太宗笑道:“朕岂戏言耶!”只见众宫娥俱跪下谢恩,娘娘与嫔妃等都大笑起来。太宗对内侍说道:“你去对掌宫的内监说,把这些宫女,都造册籍进呈来。”内侍对掌宫监臣魏荆玉说了,那一夜各宫中宫娥彩女,如同鼎沸。天明造完,交与魏荆玉。荆玉伺天子视朝毕,将册籍呈上,太宗看了一回道:“你去叫他们多到翠华殿来。”那魏监领旨去了。太宗回宫指着册籍,对皇后道:“那些宫女,不知糜费了民间多少血泪,多少钱粮,今却蔽塞在此,也得数日工夫去查点他。”皇后道:“不难,陛下点一半,妾同徐夫人点一半,顷刻就可完了。”

  太宗便同皇后登了宝辇,徐惠妃坐了平舆,到翠华殿来。见这班宫娥,拥挤在院子里。太宗与皇后,各自一案坐了。徐惠妃坐在皇后旁边。宫女均为两处点名,点了一行,又是一行,都是搽脂抹粉,妍媸参半。太宗拣年纪二十内者,暂置各宫使唤。其年纪大者,尽行放出,约有三千余人。叫魏监快写告示,晓谕民间,叫他父母领去择配。如亲戚远的,你自拣对头,与他配合。三千宫娥,欢天喜地,叩谢了恩,携了细软出宫。魏监将一所旧庭院,安放这些宫女,即出榜晓谕。一月之间,那些百姓晓得了,近的领了去,远的魏监私下受了些财礼嫁去,到也热闹。不上两月,将及嫁完,只剩夭夭、小莺两个,他是关外人,亲戚父母都不见来。又因夭夭出宫时,害起病来,小莺伏侍他,住在魏太监寓中三四个月,依旧养得身子肥壮。

  偶然一日,魏太监有个好友,锦衣卫挥使姓韦名元贞来拜,年纪将近四句,妻子竟不生嗣,着实要替他娶妾,他竟不肯。那日魏监留在书房中小饮,说起放宫女事,魏太监道:“韦老先,你尚无子,闻得你嫂子又贤惠,前日何不来娶一个好些的,生个种儿出来,也是韦门之幸。”元贞摇手道:“妻子生得出也好,生不出也就罢了。”魏太监道:“如今剩得两个,就像一父母所生,生得甚好,待我叫他出来,你赏鉴一赏鉴。”就对小太监说了。不一时那两个走将出来,朝着韦官儿行礼下去。元贞如飞站起来回礼,见他两个身材袅娜,肌肤嫩白,忙说道:“请进。”魏监道:“韦老先如何?”元贞道:“使不得,这是上用过的,我们做官儿的娶去为妾,就是失体统了。”魏太监笑道:“真是老婆子的话儿!前日那李官儿,也娶了蔡修容,张官儿也讨了赵玉娇去。偏你娶不得!”便也不题。吃完了酒,韦元贞别去了。过了一日,魏太监打听韦挥使不在家中,便唤一个车儿,叫小莺、夭夭坐了,对一个小太监说道:“你到韦家进去,看见他夫人,说我晓得韦老爷无子,故此公公特送这两个美人来。”小莺、夭夭到了韦家,见了韦夫人,韦夫人欢喜不胜。等元贞进门时,将他两个藏在书房碧纱窗里。元贞看见了,知是夫人美意,就在书房内睡了一回,忙同进去谢了夫人。自是妻妾相得,后来各生下子女:小莺生一女,为中宗皇后,封元贞为上洛王,这是后话休题。

  时房元龄因谏诤之事,见上颇疏,便告老回去。贞观十年六月间,长孙皇后疾病起来,渐觉沉重,遂嘱太宗道:“妾疾甚危,料不能起,陛下宜保圣躬,以安天下。房元龄事陛下久,小心谨密,且无大故,不可弃之。妾之家族,因缘以致禄位,既非德举,易致颠危,愿陛下保全之,慎勿与之权要。妾生无益于人,若死后勿高邱垅,劳费天下,因山为坟,器用瓦木可也。更愿陛下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佞,省作役,止游败,妾虽死亦无恨。”又对太子道:“尔宜竭尽心力,以报陛下付托之重。”太子拜道:“敢不遵母后之命。”后嘱咐罢,是夜崩于仁静宫。

  次日,官司将皇后采择自古得失之事,为女则三十卷进呈。太宗览之悲恸,以示近臣道:“皇后此书,足以垂范百世。朕非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悲。但入宫不闻规谏之言,失一良佐,故不能忘怀耳。”乃遣黄门召房元龄复其位。冬十一月,葬文德皇后于昭陵,近窦太后献陵里许。上念后不已,乃于苑中作层楼观以望昭陵。尝与魏征同登,使征视之。征熟视良久道:“臣昏眊不能见。”上指视之,魏征道:“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则臣固见之矣!”上泣为之毁观,然心中终觉悲伤。

  一日,太宗忽然病起来,众臣日夕问候,太医勤勤看视。过四五日不能痊可,恍惚似有魔祟。惟秦琼、尉迟恭来问安时,颇觉神清气爽,因命图二人之像于宫门以镇之。及病势沉重,乃召魏征、李勣等入宫受顾命,李勣道:“陛下春秋正富,岂可出此不吉之言。”魏征道:“陛下勿忧,臣能保龙体转危为安。”太宗道:“吾病已笃,卿如何保得?”说罢转面向壁,微微的睡去了。魏征不敢惊动,与李勣等退至宫门前。李勣问道:“公有何术,可保圣躬转危为安?”魏征道:“如今地府,掌生死文簿的判官,乃先帝驾下旧臣,姓崔名珏,他生前与我有交,今梦寐中时常相叙。我若以一书致之,托他周旋,必能起死回生。”李勣闻言,口虽唯唯,心却未信。少顷,宫人传报皇爷气息渐微,危在顷刻矣。魏征即于宫门厢阁中,写下一封书,亲持至太宗榻前焚化了,吩咐宫人道:“圣体尚温,切勿移动,静候至明日此时定有好意。”遂与众官住宫门前伺候。

  且说太宗睡到日暮时,觉渺渺茫茫,一灵儿竟出五风楼前。只见一只大鹞飞来,口中衔着一件东西。太宗平昔深喜佳鹞,见了欢喜,定睛一看,心上转惊道:“奇怪!此鹞乃是魏征奏事时,我匿死怀中之物,为甚又活起来?”忙去捉他,那鹞儿忽然不见,口中所衔之物,坠于地上。太宗拾起看时,却是一封书柬,封面上写着:“人曹官魏征,书奉判兄崔公。”下注云:“崔珏系先朝旧臣,伏乞陛下面致此书,以祈回生。”太宗看了欢喜,把书袖了,向前行去。好一个大宽转的所在,又无山水,又无树木,正在惊惶,见有一个人走将来,高声叫道:“大唐皇帝往这里来。”太宗闻言,抬头一看,那人纱帽蓝袍,手执像笏,脚穿一双粉底皂靴,走近太宗身边,跪拜路旁,口称:“陛下,赦臣失误远迎之罪。”太宗问道:“卿是何人?是何官职?”那人道:“微臣是崔珏,存日曾在先皇驾前为礼部侍郎。今在阴司为丰都判官。”太宗大喜,忙将御手挽起来道:“先生远劳,朕驾前魏征有书一封,欲寄先生,却好相遇。”崔判官问:“书在何处?”太宗在袖中取出,递与崔珏。崔珏接来,拆开看了说道:“陛下放心,魏人曹书中,不过要臣放陛下回阳之意,且待少顷见了十王,臣送陛下还阳,重登王阙便了。”太宗称谢。又见那边走两个软翅的小官儿来,说道:“阎王有旨,请陛下暂在客馆中宽坐一回,候勘定了隋炀帝一案,然后来会。”太宗道:“隋炀帝还没有结卷么?”二吏道:“正是。”太宗对崔珏道:“朕正要看隋炀帝这些人,烦崔先生引去一观。”崔珏道:“这使得。”

  大家举步前行,忽见一座大城,城门上边写着“幽明地府鬼门关”七个大字。崔珏道:“微臣在前引着,陛下去恐有污秽相触。”领太宗入城,顺街而行,看那些人蓬头跣足,好似乞丐一般。走了里许,只见道旁边走出先帝李渊,后边随着故弟元霸。太宗见了,正要上前叩拜父皇,转眼就不见了。又走了几步,忽见建成引着元吉、黄太岁而来,大声喝道:“世民来了,快还我们命来!”崔判官忙把像笏擎起说道:“这是十殿阎君请来的,不得无礼!”三人听了,倏然不见。太宗问道:“翟让、李密、王伯当、单雄信、罗士信想还在此?”崔珏道:“他们早已托生太原荆州数年矣!”还要问太穆皇后、文德皇后在何处。只见一座碧瓦楼台,甚是壮丽。外面望去,见里面环攈叮当,仙香奇异。正在凝眸之际,见三个长大汉子,后面有七八个青面獠牙鬼使押着。崔珏道:“陛下可认得那三个么?”太宗道:“有些面善,只是叫他不出。”崔珏道:“那第一个披猪皮的是宇文化及。第二个穿牛皮的是宇文智及;第三个穿狗皮的是王世充。他们俱定了案,万劫为猪牛狗,受后来的千刀万剐,以偿生前弑逆之罪。”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太宗正在那里观看,听见两边人说道:“又是那一案人出来了?”崔珏看是何人,见一对青衣童子执着幢幡宝盖,笑嘻嘻的引着一个后生皇帝,后面随着十余个纱帽红袍的,两个官吏随着。崔珏叫道:“张寅翁,这一宗是什么人?”那官吏说道:“是隋炀帝的宫女朱贵儿,他生前忠烈,骂贼而死,曾与杨广马上定盟,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后面这些是从亡的袁宝儿、花伴鸿、谢天然、姜月仙、梁莹娘、薛南哥、吴绛仙、妥娘、杳娘、月宾等。朱贵儿做了皇帝,那些人就是他的臣子。如今送到玉霄宫去修真一纪,然后降生王家。”太宗听了笑道:“朕闻朱贵儿等尽难之时,表表精灵,至今述之,犹为爽快。但生为天子,不知是在那个手里?”又见两个鬼卒,引着一个垂头丧气的炀帝出来,后面跟着三四个黑脸凶神。崔珏又问跟出来的鬼吏押他到那里去。那鬼吏答道:“带他到转轮殿去,有弑父弑兄一案未结,要在畜生道中受报。待四十年中,洗心改过,然后降生阳世,改形不改姓,仍到杨家为女,与朱贵儿完马上之盟。”崔珏问道:“为何顶上白绫还未除去?”鬼吏道:“他日后托生帝后,受用二十余年,仍要如此结局。”崔珏点头。太宗道:“炀帝一生残虐害民,淫乱宫闱,今反得为帝后,难道淫乱残忍,到是该的?”崔珏道:“残忍,民之劫数;至若奸烝,此地自然降罚。今为妃后,不过完贵儿盟言。”太宗正要细问,见一吏走来对太宗道:“十王爷有请。”太宗忙走上前,早有两对题灯,照着十位阎王降阶而至,控背躬身迎接;太宗谦让,不敢前行。十王道:“陛下是阳间人王,我等是阴间鬼王,分所当然,何须过让?”太宗道:“朕得罪麾下,岂敢论阴阳人鬼之道。”逊之不已。

  太宗前行,竟入森罗殿上,与十王礼毕坐定。秦广王拱手说道:“先年有个径河老龙,告殿下许救,而终杀之何也?”太宗道:“朕当时曾梦老龙求救,实是允他生全,不期他犯罪当刑,该人曹官魏征处斩。朕宣魏征在殿下棋,岂知魏征倚案一梦而斩。这是龙王罪犯当死,又是人曹官出没神机,岂是朕之过咎。”十王闻言伏礼道:“自那老龙未生之前,南斗生死簿上已注定,该杀于魏人曹之手,我等皆知。但是他折辩定要陛下来此,三曹对质,我等将他送入轮藏转生去了。但令兄建成、令弟元吉,旦夕在这里哭诉陛下害他性命,要求质对,请问陛下这有何说?”太宗道:“这是他弟兄合谋,要害朕躬,假言夺槊,使黄太岁来刺朕。若非尉迟敬德相救,则朕一命休矣。又使张、尹二妃设计挑唆父皇。若非父皇仁慈,则朕一命又休矣。置鸩酒于普救禅院,满斟欢饮若非飞燕遗秽相救,则朕一命又休矣。屡次害朕不死,那时又欲题兵杀朕,朕不得已而救死,势不两立,彼自阵亡,于朕何与?昔项羽置太公于附上以示汉高,汉高曰:“愿分吾一杯羹。’为天下者不顾家,父且不顾,何有于兄弟,愿王察之。”十王道:“吾亦对令兄令弟反覆晓谕,无奈他执诉愈坚,吾暂将他安置闲散,俟他时定夺,今劳陛下降临,望乞恕我等催促之罪。”言毕,命掌生死簿判官:“快取簿来,看唐王阳寿天禄该有多少。”

  崔判官急转司房,将天下万国之王天禄总簿一看,只见南赡部洲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贞观一十三年。崔判官看了,吃了一惊,急取笔蘸墨将一字上添上两画,忙出来将文簿呈上。十王从头一看,见太宗名下注定三十三年,十王又问:“陛下登基多少年了?”太宗道:“朕即位已经一十三年。”十王道:“陛下还有二十年阳寿,此一来已是对案明白,请辽阳世。”太宗听见,恭身称谢。十三差崔判官、朱太尉送太宗还魂。

  太宗谢别出殿。朱太尉执着一枝引魂幡在前引路,只见一座阴山,觉得凶恶异常。太宗道:“这是何处?”崔判官道:“这是枉死城,前日那六十四处烟尘草寇,众好汉头目,枉死的鬼魂,都在里头,无收无管,又无钱钞用度,不得超生。陛下该赏他些盘缠,才好过去。”太宗道:“朕空身在此,那里有钱钞?”崔判官道:“陛下的朝臣尉迟恭有制钱三库,寄存在阴司,陛下苦肯出名立一契,小判作保,借他一库,给散与这些饿鬼,到阳间还他。那些冤鬼,便得超生,陛下可安然竟过。”太宗大喜,情愿出名借用。崔判官呈上纸笔,太宗遂立了文书,崔判官袖着,将到山边,听得神嚎鬼哭,乱哄哄拥出许多鬼来,尽是拖腰折臂,也有无头的,也有无脚的,都喊道:“李世民来了,还我命来!”太宗吓得胆战心惊,拖住崔判官。崔判官道:“你们不得无礼,我替大唐皇爷借一库银子的票儿在此,你们去叫那魔头来领票去支付分给便了。唐皇爷阳寿未终,到阳间去还要做水陆道场,超度你们哩!”众鬼听了,如飞去叫那魔头来。崔判官吩咐了,把票儿付与魔头,众鬼欢喜而去。三人又走了里许,见一条青石大桥,滑润无比,太宗向桥上走去。刚要下桥,听得天庭一个霹雳,吃了一惊,跌将下来。忙叫道:“跌死我也!跌死我也!”开眼看时,见太子嫔妃,都在旁伺候。

  太子忙传魏征等,魏征走近御床,牵衣说道:“好了,陛下回阳了。”太宗醒了片时,太医进定心汤吃了,站起身来。魏征问道:“陛下到阴司可曾会见崔珏?”太宗点头道:“亏他护持。”便将幽梦所见,细细述与众人听了;众人拜贺而出。太宗即传旨,宣隐灵山法师唐三藏、窦巨德至京。天使到时,窦巨德已圆寂四五天了。使者随唐三藏到京,建水陆道场,超度幽魂。又命以金银一库还尉迟恭,恭辞不受,太宗再三勉谕,敬德拜受而出。库吏将银盘交敬德,照册缺了五百贯,库吏惊惶,只见梁上堕下一帖。取视之,乃大业十二年,敬德打铁时,支付书生票也,闻者奇异。太宗在宫中,调养了三四天,御体比前愈党强健,不期被火焚了大盈库,魏征道:“天灾流行,皆由宫中阴气抑郁所致,乞将先帝所御老嫔妃尽行放出。”太宗见说,深以为是,即将老宫女尽数放出。复有三千余人连张、尹二妃,亦出宫归家,宫禁为之一空。遂差唐俭往民间点选良家女子,年十四五岁者,止许百名,预使太常少卿祖孝孙教习音乐。将近四五月,唐俭选秀女回来,太宗散给后宫,只选武媚娘为才人,安顿福绥宫,宠幸无比。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隋唐演义》第六十七回

《隋唐演义》是明末清初文学家褚人获创作的一部具有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双重性质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共二十卷,一百回,六十六万五千字。关于《隋唐演义》的成书时间,鲁迅认为它成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现存最早刻印刊行版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四雪草堂刊本。全书整体结构以史为经,以人物事件为纬,以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的“两世姻缘”为大框架,讲述自隋文帝起兵伐陈开始,到唐明皇还都去世为止一百七十多年的传奇历史;小说文字描写灵活多变,或铺陈华丽,富有时代气息,或用笔粗豪,人物形象鲜明,铺叙了隋炀帝奢靡的宫闱生活,隋末群雄起兵,李世民统一天下,武则天荒淫乱唐,以及唐明皇、杨贵妃的风流艳事。书中对隋亡后十六院夫人流落江湖的同情,对秦琼英雄失意的感叹,与作者在明亡以后“鹱落”、“困顿”的遗民心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隋唐演义》是在以前关于隋唐的正史、野史、民间传说以及通俗小说的基础上汇总加工而成。它的诞生标志着说唐题材小说创作的转型,同时也代表了明末清初长篇白话小说发展的一种趋势,其成功经验对此后的小说创作如《红楼梦》等也有一定的启发、示范作用。

《隋唐演义》第六十七回

  女贞庵妃主焚修 雷塘墓夫妇殉节

  词曰:

  忏悔尘缘思寸补,禅灯雪月交辉处,举目寥寥空万古。鞭心语,迥然明镜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相逢契阔欣同侣,今宵细把中怀吐。江山阻,天涯又送飞鸿去。

  调寄“渔家傲”

  天下事自有定数,一饮一酌,莫非前定。何况王朝储贰,万国君王,岂是勉强可以侥幸得的?又且王者不死,如汉高祖鸿门之宴,荥阳之围,命在顷刻,而牢安然逸出。楚霸王何等雄横,竟至乌江自刎。使建成、元吉安于义命,退就藩封,何至身首异处。今说秦王杀了建成、元吉,张、尹二妃初只道两个风流少年,可以永保欢娱;又道极转头来,原可改弦易辙,岂知这节事不破则已,破则必败。一回儿宫中行住坐卧,都是谈他们的短处。唐帝晓得原有些自差,只得将张、尹二妃退入长乐宫,连这老皇帝也没得相见了。只与夭夭、小莺等,抹牌鞠球,消遣闷怀而已。时秦王立为太子,将文武宾僚,个个升涉得宜。就是建成、元吉的旧臣,亦各复其职位。惟魏征当年在李密时,就有恩于秦王,因归唐之后,唐帝见建成学问平常,叫魏征为太子师傅,今必要驾驭一番。即召魏征,征至。秦王道:“汝在东府时,为何离间我兄弟,使我几为所图?”魏征举止自乐,毫不惊异,答道:“先太子早从征言,安有今日之祸?”秦王大怒道:“魏征到此,尚不自屈,还要这般光景,拿出斩了!”左右正要动手,程知节等跪下讨饶。秦王道:“吾岂不知其才,但恐以先太子之故,未必肯为我用耳!”遂改容礼之,拜为詹事主簿。王珪、韦挺亦召为谏议大夫。唐帝见秦王每事仁政,举措合宜,众臣亦各抒忠事之,因即让位太子。武德九年八月,秦王即位于东宫显德殿,尊高祖为太上皇,诏以明年为贞观元年。立妃长孙氏为皇后;追封故太子建成为息隐王,齐王元吉为海陵刺王。立子承乾为皇太子,政令一新。

  且说萧后在周喜店中,冒了风寒,只道就好。无奈胸隔蔽塞,遍体疼热,不能动身,月余方痊。将十两银子,谢了杨翩翩,同王义、罗成等起程。路上听见人说道:“朝中弟兄不睦,杀了许多人。”萧后因问王义:“宫中那个弟兄不睦?”王义道:“罗将军说建成、元吉与秦王不和,已被秦王杀死,唐帝禅位于秦王了。”自此晓行夜宿,早到潞州。王义问萧后道:“娘娘既要到女贞庵,此去到断崖村,不多几步。臣与罗将军兵马停宿在外,只同女眷登舟而去甚便。”萧后道:“女贞庵是要去的,只检近的路走罢了。”王义道:“既如此,娘娘差人去问窦公主一声,可要同行么?”萧后便差小喜同宫奴到窦公主寓中问了,来回覆道:“窦公主与花二娘多要去的。”

  正说时,许多本地方官府,来拜望罗成。罗成就着县官,快叫一只大船,选了十个女兵,跟了窦公主、花二娘、两位小相公。线娘差金铃来接了萧后、薛冶儿过船去,小喜儿宫奴跟随。真是一泓清水,荡浆轻摇,过了几个湾,转到断崖村。先叫一个舟子上去报知。且说女贞庵中,高开道的母亲已圆寂三年了,今是秦夫人为主。见说吃了一惊问道:“萧后怎样来的?同何人在这里?”舟子道:“船是在本地方叫的,一个姓罗,一个姓王的二位老爷,别的都不晓得。”秦、狄、夏、李四位夫人听了,大家换了衣裳,同出来迎接。刚到山门,只见袅袅婷婷一行妇女,在巷道中走将进来。到了山门,秦夫人见正是萧后、窦公主,眼眶里止不住要落下泪来。

  大家接到客堂上,萧后亦垂泪说道:“欲海迷踪,今日始游仙窟。”秦夫人道:“借航寄迹,转眼即是空花。请娘娘上坐拜见。”萧后道:“委与夫人辈,俱在邯郸梦中,驹将鸣矣,何须讲礼?”秦夫人辈俱以常礼各相见了。萧后把手指道:“这是罗小将军、窦夫人的令郎,这位是花夫人的令郎。”又指薛冶儿道:“你们还认得么?”狄夫人道:“那位却像薛冶儿的光景。”夏夫人道:“怎么身子肥胖长大了些?”萧后道:“夫人们不知那姜亭亭已故世,沙夫人就把他配了王义;王义已做了彼国大臣,他也是一位夫人了。”四位夫人重要推他在上首去,薛冶儿道:“冶儿就是这样拜了。”四位夫人忙回拜后,各各抱住痛哭。

  桌上早已摆列茶点,大家坐了。窦线娘道:“怎不见南阳公主?”李夫人道:“在内面楞严坛主忏,少刻就来。”萧后道:“他在这里好么?”秦夫人道:“公主苦志焚修,身心康泰。”狄夫人道:“娘娘,为什么沙夫人与赵王不来?”萧后把突厥夫妻死了无后,立赵王为国王,罗罗为国母一段说了。狄夫人道:“自古说:有志者事竟成。沙夫人有志气,守着赵王,今独霸一方,也算守出的了。”秦夫人道:“梦回知己散,人静妙香闻,到盖棺时方可论定。”夏夫人道:“娘娘的圣寿增了,颜色却与两个小相公一般。”萧后道:“说甚话来?我前日在鸳鸯镇周家店里害病,几乎死在那里,有什么快活。”李夫人笑道:“娘娘心上无事,善于排遣。”薛冶儿道:“夏夫人、李夫人的容颜依旧,怎么秦夫人、狄夫人的脸容这等清黄?”小喜儿在背后笑道:“到是杨夫人的庞儿,一些也不改。”李夫人道:“那里见杨翩翩?”萧后把杨、樊二夫人随了周喜,周夫人随了龙永,周、樊二夫人都已死了,那杨夫人与那周喜开着饭店在鸳鸯镇那里,说了一遍。李夫人道:“杨翩翩与周喜可好?”萧后道:“如胶投漆。”夏夫人叹道:“周、樊二夫人也死了!”窦线娘道:“四位夫人,有多少徒弟?”秦夫人道:“我与狄夫人共有三个,夏夫人、李夫人俱未曾有。”花又兰道:“如今的仟事,是何家作福?”秦夫人道:“今年是秦叔宝的母亲八十寿诞,我庵是他家护法,出资置产供养,故在庵中遥祝千秋。”窦线娘道:“可晓得单家妹子夫妻好么?”李夫人道:“后生夫妻有甚不好。”狄夫人道:“单夫人已添了两个令郎在那里。”萧后起身道:“我们同到坛中,去看看法事。”

  大家握手,正要进去,只听见钟鼓声停,冉冉一个女尼出来。线娘道:“公主来了。”萧后见也是妙常打扮,但觉脸色深黄,近身前却正是他,不觉大恸起来。南阳公主跪在膝前,呜呜咽咽,哭个不止。萧后双手挽他起来说道:“儿不要哭,见了旧相知。”南阳公主拜见窦线娘道:“伶仃弱质,得蒙鼎力题携,今日一见,如同梦寐。”线娘拜答道:“滚热蚁生,重睹仙姿,不觉尘嚣顿释。”又与花又兰、薛冶儿相见了,萧后执着南阳公主的手道:“儿,你当初是架上芙蓉,为甚今日如同篱间草菊?”南阳公主道:“母后,修身只要心安,何须皮活?”秦夫人引着走到坛中来,灯烛辉煌,幢幡灿烂,好一个齐整道场,众人瞻礼了大士。萧后对五个尼姑,各各见礼过。窦线娘道:“这三位小年纪的,想是二位夫人的高徒了。”秦夫人道:“正是,这两位真定、真静师太,还是高老师太披剃的;高老师太的龛塔,就在后边,停回用了斋去随喜随喜。”众人道:“我们去看了来。”

  秦夫人引着,过了两三带屋。只见一块空地上,背后墙高插天,高耸一个石台,以白石砌成龛子在内,雕牌石柱,树木阴翳。中间飨堂拜堂,甚是齐整。线娘道:“这是四位夫人经营的,还是他的遗资?”秦夫人道:“不要说我们没有,就是师太也没有所遗,多亏着叔宝秦爷替他布置。”萧后道:“这为什么?”秦夫人把秦琼昔年在潞州落难时,遇着了高开道母亲赠了他一饭,故此感激护法报恩。众人啧啧称羡。线娘道:“秦夫人,领我们到各位房里去认认。”萧后忙转身一队而行,先到了秦夫人的卧室,却是小小三间,庭中开着深浅几朵黄花。那狄夫人与南阳公主同房,就在秦夫人后面,虽然两间,到也宽敞。狄夫人道:“我们这里,真是茅舍荒庐,夏、李二夫人那里,独有片云埋玉。”萧后道:“在那里?”狄夫人道:“就在右首。”花夫人道:“快去看了,下船去罢!”秦夫人道:“且用了斋,住在这里一天,明早起身。若今晚就回去,你罗老爷道是我们出了家薄情了。”

  一头说时,走到一个门首,秦夫人道:“这是李夫人的房。”萧后走进去,只见微日挂窗,花光映榻,一个大月洞,跨进去却有一株梧桐,罩着半宙。窗边坐一个小尼,在那里写字。萧后问是谁人。李夫人道:“这是舍妹,快来见礼。”那小尼向各人拜见了。里面却是一间地板房,铺着一对金漆床儿被褥,衣饰尽皆绚彩。萧后出来,向写字的桌边坐下,把疏笺一看,赞道:“文理又好,书法更精,几岁了,法号叫什么?”小尼低着头答道:“小字怀清,今年十七岁了。”萧后道:“几时会见令姊,在这里出家几年了?”李夫人道:“妹子是在乡间出家的,记挂我,来这里走走。”薛冶儿道:“娘娘,到夏夫人房中去。”萧后道:“二师父同去走走。”遂挽着怀清的手,一齐走到夏夫人房里,也是两间,却收拾得曲折雅致,其铺陈排设,与李夫人房中相似。夏夫人问起萧后在赵王处的事体,李夫人亦问花又兰别后事情。只见两个小尼进来,请众人出去用斋。萧后即同窦线娘等,到山堂上来坐定。

  众妇人多是风云会合过的,不是那庸俗女子,单说家事粗谈。他们抚今思昔,比方喻物,说说笑笑,真是不同。萧后道:“秦夫人的海量,当初怎样有兴,今日这般消索,岂不令人懊悔!”秦夫人道:“只求娘娘与公主夫人多用几杯,就是我们的福了。”狄夫人道:“我们这几个不用,李夫人与夏夫人,怎不劝娘娘与众夫人多用一杯儿?”原来秦、狄、南阳公主都不吃酒。李、夏夫人见说,便斟与萧后公主夫人,猜拳行令,吃了一回,大家多已半酣。萧后道:“酒求免罢,回船不及,要去睡了。”秦夫人道:“不知娘娘要睡在那里?”萧后道:“到在李夫人那里歇一宵罢。”秦夫人道:“我晓得了,娘娘与薛夫人住在李夫人房里;窦公主与花夫人榻在夏夫人屋里罢。”狄夫人道:“大家再用一大杯。”各各满斟,萧后吃了一杯,余下的功与怀清吃了起身。

  夏夫人领了线娘、又兰与两个小相公去。萧后、薛冶儿同李夫人进房,见薛夫人的铺陈,已摊在外间。丫鬟铺打在横头。小喜问萧后道:“娘娘睡在那一张床上?”萧后一头解衣,一头说道:“我今夜陪二师父睡罢。”怀清不答,只弄衣带儿。李夫人道:“娘娘,不要他孩子家睡得顽,还说梦话,恐怕误触了娘娘。”萧后道:“既如此说,你把被窝铺在李夫人床上罢,大家好叙旧情。”小喜把自己铺盖,摊在怀清床边。萧后洗过了脸,要睡尚早,见案上有牙牌,把来一扌紊。便对李夫人道:“我只晓得扌紊牌,不晓得打牌,你可教我一教。”二人坐定,打起牌来;你有天天九,我有地地八;此有人七七,彼有和五五。两个一头打牌,一头说话,坐了二更天气,上床睡了。

  到了五更,金鸡三唱。李夫人便披衣起身。点上灯火。穿好衣裳,走到怀清床边叫道:“妹妹,我去做功课,你再睡一回,娘娘醒来,好生陪伴着。”怀清应了,又睡一忽,却好萧后醒来叫道:“小喜,李夫人呢?”小喜道:“佛殿上做功课去了。”萧后道:“二师父呢?”怀清道:“在这里起身了。”慌忙到萧后床前,掀开帐幔道:“啊呀,娘娘起身了,昨夜可睡得安稳?”萧后道:“我昨夜被你们弄了几杯酒,又与李妹子说了一会儿的话,一觉直睡到这时候了。”正说着,只听见小喜道:“秦夫人来了,起得好早。”秦夫人在外房对薛夫人道:“你们做官的,在外边要见你呢。”萧后道:“我家谁人在那里?”秦夫人道:“就是王老爷,他跟了四五个人,绝早来要会薛夫人,如今坐在东斋堂里。”说罢出房去了。夏、狄、李三夫人亦进来强留,薛冶儿出去,会了王义,亦来催促。萧后道:“这是我的正事,就要起身,待我祭扫与陛见过,再来未迟。”众夫人替萧后收拾穿戴了,窦公主、花夫人亦进来说道:“娘娘,我们谢了秦夫人等去罢。”萧后把六两银子封好,窦公主亦以十两一封,俱赠与秦夫人常住收用,薛冶儿也是四两一封。秦夫人俱不敢领。萧后又以二两一封赠李夫人,李夫人推之再三,方才收了。萧后又与南阳公主些土仪物事,叮咛了几句,大哭一场,齐到客堂里来。秦夫人请萧后同众夫人用了素餐,萧后把礼仪推与秦夫人收了,忙与公主几位谢别出门。南阳公主与四位夫人亦各洒泪,看他们下了船,然后进去。却好小喜直奔出来,狄夫人道:“你为何还在这里?”小喜道:“娘娘一个小妆盒忘在李夫人房中,我取了来。夫人们,多谢。”说了,赶下船中,一帆风直到濮州。驴轿乘马,罗成都已停当,差五十名军丁,护送娘娘到雷塘墓所去,约在清江浦会齐进京,大家分路。正是:

  江河犹喜逢知己,情客空怀吊故坟。

  不说罗成同窦线娘、花又兰,领着两个孩儿,到雷夏墓中去祭奠岳母。单说萧后与王义夫妻一行人,走了几日,到了扬州,就有本地方官府来接。萧后对王义道:“此是何时,要官府迎接,快些回他不必劳顿。”那些人晓得了,也就回去。独有一人神清貌古,三绺髯须,方巾大眼,家人持帖而来,拜王义。王义看了帖子骇道:“贾润甫我当初随御到扬州,曾经会他一面,后为魏司马之职,声名大著,如今不屑仕唐也算有志气的人,去见见何妨。”忙跳下马来迎住,大家寒温叙过礼。贾润甫道:“小弟前年从雷夏迁来,住在这里。与隋陵未有二里之遥,何不将娘娘车辇,暂时停止合下,待他们收拾停当,然后去未退。”王义正要吩咐,只见两个老公公,走到面前大叫道:“王先儿,你来了么?娘娘在何处?”王义把手指道:“后面大车轮里,就是娘娘在内。”二太监紧走一步,跪在车旁叫道:“娘娘,奴婢们在此叩首。”萧后掀开帘来,看了问道:“你是我们上宫老奴李云、毛德,为什么在此?”二监道:“今天子着我们两个,守隋先炀帝的陵。”萧后道:“想当初他两个,在宫中何等威势,如今却流在这里,看守孤坟。”二监道:“旗帐鼓乐,礼生祭礼,都摆列停当,只候娘娘来祭奠。”萧后道:“旗鼓礼生,我都用不着,这是那里来的?”太监道:“这是三日前,有罗将军的宪牌下来伺候的。”萧后就对自己内丁道:“你去对王老爷说,先帝陵前,只用三牲酒醴楮锭,余皆赏他一个封儿,叫他们回去,我就来祭奠了。”内丁如飞去与王义说知,王义忙同贾润甫走到贾家,封好了赏包儿,便到陵前,把这些人都打发回去。自己悄悄叩了四个头,与贾润甫各处安排停当。

  萧后当初正位中宫时,有事出宫,就有銮奥扈从,宝盖族旗,这些人来供奉。今日二太监没奈何,只在贾润甫处,借了二乘肩舆,在那里伺候。萧后易了素服羽衣,上了轿子,心中无限凄惨,满眼流泪,到了墓门,萧后就叫住了下来,小喜等扶着,同薛冶儿一头哭,一头走,只见碑亭坊表,冲出云霄,树影技横,平空散乱。见主穴下边,尚有数穴。中间玉柱高出,左首一石碑,是烈妇朱贵儿美人灵位,右首是烈妇袁宝儿美人灵位,两旁数穴,俱有石碑,是谢夫人、梁夫人、姜夫人、花夫人、薛夫人及吴绛仙、杳娘、妥娘、月宾等,这是广陵太守陈棱,搜取各人棺木来埋葬的。王义领娘娘逐个宣读看过,萧后见了巍然青冢,忙扑倒地上去,大哭一场,低低叫道:“我那先帝呀,你死了尚有许多人扈从,叫妾一人怎样过?”凄凄楚楚,又哭起来。独有薛冶儿捧着朱贵儿石阑,把当初分别的话,一一诉将出来:我如何要随驾,你如何吩咐我许多话,必要我跟沙夫人,再三以赵玉托我,今赵玉已为正统可汗,不负你所托了。横身放倒,咬住牙关,好像要哭死的一般。

  王义见妻子哭得悲伤,萧后甚觉哭得平常,料想没有他事做出来,对小喜并宫奴说道:“你们快扶娘娘起来。”众妇女齐上前,挽了萧后起身,化了纸,奠了酒,先行上轿。王义走到陵前,高声叫道:“先帝在上,臣矮民王义,今日又在此了。臣当时即要来殉国从陛下九泉,因陛下有赵玉之托,故此偷生这几年。今赵玉已作一方之主,立为正统可汗,先帝可放心,臣依旧来服侍陛下。”说完站起来,望碑上奋力一扑,自后跌倒。众人喊道:“王老爷,怎么样?”时薛冶儿正要上轿,听见了掉转身来,飞赶上前,对众人道:“你们闪开。”冶儿看时,只见王义天亭华盖,分为两半,血流满地,只见那双眼睛,瞪开不闭。薛冶儿道:“丈夫也算是隋家臣子,你快去伺候先帝,我去回覆贵姐的话儿了来。”薛冶儿见王义登时双目闭了,即向朱贵儿碑上,尽力一撞。一回儿香消玉碎,血染墓草,已作泉下幽魂矣。

  贾润甫同众人忙去报知萧后,萧后坐在小轿上,吃了一惊,想道:“好两个痴妮子,他们死了,叫我同何人到清江浦去?”贾润甫道:“不知娘娘果要去检视?”萧后想道:“去看他,还是同他们死好,还是撇了他们去好?”把五十两银子,急付于贾润甫道:“烦大夫买两口棺木,葬了二人,但是我如今要到清江浦同罗老爷进京,如何是好?”贾润甫道:“娘娘不要愁烦,臣到家去一次就来,送娘娘去便了。”萧后道:“如此说,有劳大夫。”润甫到家,把银子付与儿子,叫他买棺木殡殓,自即骑了牲口,同萧后起行。

  未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