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春秋》第三十三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三十三回

  破肚移心善仇都了结 拘魂易体奸恶自灾殃

  且说挑夫人众因何发喊争逃?原来潭内老蛟时常率领族类乘风作浪,淹漫田禾,崩堤倒岸,寻觅血食。今日起挑之处恰好与潭间隔无多,蛟怪闻人畜声音,群然腾兴,沙土为所摧毁,水骤涌入、百姓知觉,趋避上高,未曾伤损,驴骡牛马亦俱奔窜。须臾,冲决张大开来,浪如雪山,澎湃盈溢。数十万挑夫袖手观望,牛马驴骡散漫遍野。引笑道:“器用俱失,如何备办得及?”

  舒太远道:“且令众内善于工者星夜制造,凡先成者倍给其值。各处民夫并牲口,翻上兴挑。”

  武侯道:“前边诸事,二二公任之;潭中蛟患,不佞须熟思之。”

  引、舒二大夫遵令,吩咐董事人员逐层传谕下去办理。

  武侯乘车复到潭东,令泾邑宰开去海涯边五百丈实土,令蠡口邑宰将老蛟潭掘通,放出海口。邑宰遵令开动,水自归河。突然,下势注倾,奔流逐浪。半天时候,将巨浸之蠡湖泄去大半,仅存东南径约里许半洼碧水。老民告道:“此老蛟窟也权。”

  武侯道:“易耳。”

  选择后日丙寅开铸,令邑宰采取顶好纯钢,命老民查访近年被蛟害者生辰年月八一十一名。次日齐全,令拣聚坚炭,堆积如丘。又次日清晨,武侯设祭祷毕,起火熔钢,分作八十一份,令老工锻成狮形曲牙钩爪、尾尖锋利倒须刃。每口呼被蛟害者姓名,写生辰于其上,选强弩分列八方,再用蜡绳穿齐,另以铁链沉锋于洼中。始令善泅者着重蜡衣裳巾靴,分布潭内周围,牵拽落底之铁链蜡绳,盘旋扰搅,使刃纵横上下。只见洼底雷鸣沸涌,白浪激昂,众蛟乘之腾空,俱为强弩射落。蜡绳或平排,或交错,往往来来,水俱变赤。受伤之蛟或残形,或半段,纷纷漂浮水面。另用长绳浮木拦入潭边,尽行勾起,大者、小者约数千条:有牛形者,有蛇形者,有独角者,有双角者,有生鳞者,有出毛者,有无鳞无毛而光皮者,有无角者,其类不等。仍令绳刃再四搜取,只见水翻,并无蛟福。武侯思道:“恶类若尽,水不应翻,其中非老蛟则他怪耳。”

  忽然忆起元来时闻蛟为害实甚,若不除绝,恐余后患。于是加入牵袖落底铁链绳刃,犹如翻江一般,只见一蛟似龙非龙,周身带伤飞出水面,欲腾空而走,又为强弩射下而死。再看时,水亦不翻,谅蛟已尽,即命泅手上岸。其铸成铁狮即立于岸,又命兵民担土运石,修整被蛟水冲坏之处,其有砂塞者即行挑开。真是为民而不息苦心也。

  却说岛主一日对西庶长及广望君道:“臣尝差人探听,闻工虽未尽成,然谅有八九。但此数日未得实信。”

  西庶长道:“主上若放心不下,可命西青前去慰劳并探消息。主公以为何如?”

  岛主道:“卿言是也。”

  于是命西青送解羊酒,以慰劳苦。西青领旨回府。西庶长道:“尔此番前去,一人奉命慰劳,然须留心正务,观其开河之浅深,须详细回报,以免主上挂念也。”

  西青领命。次日即起身。

  一路饥餐夜宿,十余日已到河边。武侯迎接草篷见礼,坐下问道:“主上可安?遵大人及广望君可好?”

  西青道:“皆好。惟主上及老父心中挂念河上耳。”

  乃同西青上车,过蠡湖前,西青道:“河由湖傍,湖边有塘,水自不至漫出。其中须待浊水积淤,始可为田,彼时修治未晚。”

  行到众工筑挑之所,命河营军土往下流潭边抬回各物。

  西青辞道:“奉父亲命前来,各事已悉大略,今谨告归。”

  武侯道:“不暇修书,烦代致侯。朝中有独孤大夫、苟大夫、樊大夫与韩子邮,玉砂冈有石大夫,四境关务有杨大夫、水大夫新境有骆大夫、平大夫,河务有引大夫、舒大夫与不佞。请尊公调养贵体,国事毋庸过虑。诸人皆性定不易,惟石仁似乎色厉内荏,恐其心地靡常,仍须体察耳。”

  西青称谢,回都去了。

  武侯随河审视,凡两边有支河,则将堤凹下一丈,用三和土筑成坚坝,水大则流去,可免漫涨崩岸等患。自枝头邑至天钺山,凡百六十余处,自泾口挑筑至金街坝,凡越二十五月。

  将坝掘开,使水尽往下河渲泄,峡内积砂随水泻淌,滚滚滔滔,势如倾斛。然后将上河应剪应浚之处概行挑筑坚实,又于泾口铸铁人、铁兽——不用卧形,俱系行立,向前直指,有奋然奔斗之势。再将金街坝堵断,水始畅流于大河。令往来船只分大、中、小三等,各造铁口粗布袋,沉拖于船边,以取淤泥,四十里一交卸。又凡四十里置堡兵二十名、收泥船十只,收受船交之泥。视堡左右四十里内堤有缺陷处所,便行筑补。

  善后事宜一并奏上。

  岛主阅毕,使廉勇前来慰劳,并解赏赉赐诸职事人员。武侯同引笑,舒太远谢过恩,款待天使。因见廉勇衣冠平淡,形状猬衰,甚为诧异。廉勇平日奢华艳丽,气宇狰狞,今忽若此,定系亲近正人,变去恶习。引笑忍不住问道:“国舅近来何所际遇,迥非日前规模?”

  廉勇闻问,垂泪道:“不幸为妖人所弄,贝山珠藏变为鹤去鱼脱,反背浑身债负。今次讨差前来,望君侯与诸大夫帮助。”

  武侯愈加不解,因其垂泪,未便复问。席散,令家丁探其长随,方知就里。原来廉勇因奉廉妃命,到铁围看视辅公,只为举动狂妄,遭人暗谴,致吃大亏。

  尔道暗谴之者是谁?乃游石门坞一个奇士。

  且说辅公朝夕常在西园接待隐逸,恭敬不衰,凡岩穴湖海之士,往往来来,各无畛界。这日偶到半山阁后,见苟轩案前有位满头白发的老翁,枕椅背而卧,其形甚陋,身旁竖着支紫竹根的拐杖。似乎亦曾会过。问待客各官,无知其来处姓名者,惟云在此坐卧,足不出户,已系半月。辅公猛省道:“昔于鹰巢岭见与大木先生倚柱立谈者,正系此人。形迹古怪,定系小木先生。”

  乃拱立于案旁多时,老者醒后,也不起身,伸腰擦眼道:“公无劳苦,老汉午睡未足。”

  辅公道:“此非先生卧所,高榻备于正室久矣。”

  老者也不回答,依旧睡去,辅公端立以待。须臾醒来,起身笑道:“公误矣,尽礼于老汉何为?”

  辅公道:“昱接诸位老先生,教无不用其诚,然称‘尽礼’,则未敢当也。”

  老者大笑,携手取杖,转入正室。辅公亲将悬榻放下拂拭,老者道:“公如此,老汉难安矣。请各从其便不必相扰。”

  公始别出。问大木道:“老者可系小木先生?”

  大木笑而无言,辅公也不复问,率真相待,听其自然。

  廉勇奉命到来,恃国舅之势,目空一切。见西园内都系无爵位的贫士,窃怪辅公交接之非。不期小木恰好出游,廉勇到住室内,见窗外景致可观,令从人将所存物件尽行抛出,眺望盘桓。次日,辅公闻知,连忙收拾封锁。廉勇见了不悦,立刻起身回都。去后三日,小木归来,见 物件移易,侍奴告诉情由,小木全不为怪。辅公到室请罪,小木道:“狂童放肆,于公何欤?但伊到此,尚且无忌,平素作为,定然不堪。”

  辅公道:“朝中往年余、包,今日余、廉——权倾内外,富敌国家,忠良庶长如西、如顾,俱莫如何,武侯、驸马置之膜视。其党欲危太子,数请立昱,主上、娘娘俱为所惑,赖顾庶长死谏方止。”

  小木笑道:“心正,邪奚能人?公无多虑,党事老汉治之。”

  辅公称谢。

  次日,小木带奚童,携拐杖,离石门西行。半月始到黄云城,赁居于先觉宫。其中供奉的系任圣,香火茂盛,羽客共有三十六房,乃黄云城内外第一个大观院。本来幽静,逢有事故,投寓者多,更觉纷乱。小木赁的华光楼顶,四面轩窗畅爽,不特清静,且高出城头,郊外山川林壑之气象俱可赏玩。

  楼下第二层,先有士子居住,诵读之声,旦夕相继,又有啼泣之声若相唱和,殊觉哗喧。这日,偶见东郊古木浓阴,丘阜峻峭,带着奚童携杖往观,方知是邀游胜境。原来黄云城外,岫罗冈前,左山右湖,湖内景致平淡,只产九色莲华,中无间隔。而华依方出色,从未淆混,惟东北系靛边白华,西北系朱边白华。凡蘩苹、藻荇、菱茭等草皆然。左边之山虽系冈陵,不甚巍峻,而丘壑层迭,峦岫蜿蜒,奇难殚述。内中最著名者曰千人石,乃石具古人情状,数足一千,故曰“千人石”。此外,肖鸟、兽、鱼、虫之形者尤多。其东为百谷万卉,乃谷种卉类咸备也;其西为曲水瘦藤,乃水尽曲折之态,藤穷交结之奇也;其南为木丛竹薮,乃竹族俱全,木名悉俱也;其北为幽岩邃谷,乃岩极骇怪、谷沟幻异也。向为行宫禁地,岛主时常幸临。殆包、庄、毕、中伏诛之后,精励政务,命将行宫撤去,人民始得游览。其嘉木美竹、怪石古藤、奇花异草、迭阁盘楼、曲房复室,应接不暇。所尤神妙者,莫如北边之幽岩邃壑。

  当日,小木步至林中,意欲尽目之长,穷搜一隅名胜。早见隔溪垒石水纹高畔,数间竹瓦敞篷。行到埠边,涉梁而过,上岸穿篷,沿壁入坞,东南直行到转湾处,无路可走,仰见猛虎蹲踞当途。若非早知系石,却也大为吃惊。旋身四顾,周围罗列峭壁,只有西北瀑水泻响。虬松枝内隐隐似门,行到跟前,却见青石壁间有洞如阙。其旁生就白纹神像鸦状,曰白鸦洞。阶松入阙,曲折而前,望得对过冈上二石似男妇共话之状,曰问答石。行到洞口,却无接脚下踏之处,乃是一片青葱畦圃,曰百草坡。欲仍回旧路,偶见曲折内边东南有隙,便由之直至冈脊,曰通天窍,看问答石形,更觉确切。欲往审视,路忽阻隔,因折西北下冈。冈边有池,水皆黟色,曰洗砚池。

  扪山循行,见隔岸数石,如摘取之状,曰彩芝石。池之尽处有岩,曰别有洞天。转南山岩,霖霖水声入耳。其外有石,似持竿之状,曰垂纶石。步近看时,乃藤绕垂,非竿纶也。其下系逶迤石涧,曰飞帛渠,远望两岸,茸茸细草遮满路径。有十数巧石依岸如坐,或正或欹,或俯或仰,曰修禊石。举足欲进,若有所碍,俯而视之,有石半水半岸,曰濯足石。对岸有若坐而曲躬者,曰捣砧石。旋而沿涧行去,隔岸有石耸立,涧内有石似牛,曰饮牛石。先出岩所闻霖霖水声,即饮牛石所激响也。前进壁阻,乃踏角登脊而过对岸,向南转北,望见平坦处曰白云窝,二石并排,曰耦耕石。

  及到石旁,为水阻断,涧浒有斜石若船,曰横舟石。上流有长大石,中复有石若坐,日乘槎石。对岸有石若招手,曰唤渡石。转望南边有二石相向:左石上宽下窄,右石上尤宽,如十字,端拱对立,曰举案石。行到石边,有曲径上坡,曰盈芳甸。当坡松下有石曰抚松石。上坡,见松去石尚远。乃自松后而至石前,转往石后,见石上有斜石,曰负薪石。其石旁有石,临涯侧首,日听琴石。左旁有石而首锐阔,曰戴笠石。

  涯下有石,胸如臃肿,曰灌园石。去戴笠石数武,冈边有石,若拂袖奔走,曰避人石。上冈有石,迎面仰首若笑,曰浩歌石。望冈岭落处层峦之上,曰炼丹台,有石若端坐,旁有石如炉如灶,曰炼丹石。上至石边,则峦顶有池,形若葫芦,水清无尘,其源自北岭九迭泻下,始至峦顶分贯入池。涧中湍急,而池内无波。

  遥望北岭,积翠葱茏可爱,奈无径可往。乃由峦东下,遍地草色如银,曰雪花坪,足忽若虚,锵锵声响,视之,则藤枝漫山,藤叶如雪。叶下黑花红果,名雪中炭。山麓冈旁岩中横石,曰高卧石。去岩十余丈,有石飘然若行,曰寻梅石。随涧转南曰大茗园,山茶未谢,枝旁有石,躬身若浣,曰掬月石。

  其山茶色如鹭羽,馥郁扑鼻,干老而枝莹彻若水晶。过掬月石,有斜石散手箕足倚于根株,曰徜徉石。石旁有石,半白半青,曰袒裸石。过袒裸石,依涧稍南,涯边有石,垂肩俯首,曰行吟石。涧水流入石壁,壁阻途断,有藤横空,曰仙子桥。

  援藤悬足移过对岸,旋入壁前,度桥入壑为海棠坞,有石上下,分而中合,曰交臂石。进坞石楞树旁,有二石相对弓腰,曰领盖石。坞内海棠为浮石之冠,枝柔叶翠,色淡气馨,名曰沉香。海棠丛边有石,身窄首宽,曰插花石。其旁磊磊,如瓮如瓶。奚童道:“涉溪行曲折十有余里矣,石路高低尖利,赤脚脚底不能堪矣。请暂歇息。”

  小木应允,就石而坐。奚童随蹲于后望观对岸。

  忽闻呵叱之声,前驱早至。小木起身回避,鞭棒交加。奚童涕泣,小木拖杖拉着,不管路之险易,奔跑向前。奚童脚痛流血,哭号更凶,俱遭打入涧内,混身淋漓。逐驱者扬棒叱道:“还不快走!余大夫至矣。打死汝们无关紧要,我等受谴,寻谁理论?”

  小木挟着奚童,拄杖上岸,逾阜穿林,奔出坞外,席地而坐。奚童泣道:“平日言选择,说趋避,今朝游玩千石奇景尚未及百,已受十分足辱。向所言说者,安在哉?”

  小木大笑,又见侍从如云拥着个少年显官,乌纱珠履,玉带紫袍,神如秋水,色似梨花。小木暗羡道:“好个清秀品貌,但惜行如摆柳,视若饥鹰,经过之处,香气氤氲,移时方散。询问旁人,方知系当朝第一个幸臣,官拜上大夫,姓余名大忠。小木点头道:“狐媚胜似女儿,莫怪岛主为其所惑。”

  须臾,大忠进坞,趋陪赏花的显者络绎不绝。守园园丁将看花游人尽行逐出,园外景致亦复清趣。奚童脱下衣裳,晾于桥栏杆上,小木抚着杨柳,看涧外农民插秧。

  忽然皮鞭又自后打来,骂道:“老不死的闲骨头,何处坑里倒不下,偏要横到这里?”

  小木笑着走过桥去,回视持鞭的道:“敢过来么?”

  那人大怒,欲奔赶来,双脚却似捆在桩上的一般。小木笑道:“少陪了!”

  拖着杖子,奚童取下衣裳,缓步而归。奚童问道:“那人要赶,赶不前来,我们走出很远,看他还站在那里哩。”

  小木道:“早哩!早哩!”

  奚童道:“我们出城时,宫门口哭的那家子,同楼下读书的,此刻都还不曾止哩。”

  小木道:“在寓痛哭,定系受人欺累。且听声中有老妇,有少女,老者伤痛,少者忿恨,而俱大恸不休,似有无诉的冤枉。然离西园至此,但见民安物阜,可知政美道隆,乌得犹有冤抑无诉若此之事?”

  奚童道:“慢说什么政美民安,我们方才受无辜鞭打,难道有诉处么?”

  小木点头道:“尔可前去细细访清,因何啼笑我别有道理。”

  奚童去了一个时辰,回来摇头道:“真正奇冤!哭的那人系金鸡郡鸡爪山人氏,母女二人,母约五十余岁,本姓胡氏,嫁与邹家,生得一子一女:女约十五六岁,名唤露珠,子名德盛。德盛原系鸡爪山富产,因与族人争田,恐讼不胜,投在国舅廉勇门下,充当管庄家人。不期砂碛渐加,将田盖漫,尽行荒废。前月廉国舅亲去看庄,见着露珠生得姣好,硬要娶之为妾。胡氏晓得余夫人酷妒——窥见侍妾有与国舅言语的,俱极力责罚,被死者数人——因此不肯。廉国舅便勒令邹德盛赔租,交鸡爪邑比追,将邹家山地、房产俱行抵入,仍不足数。

  德盛之妻屈氏气愤而亡,仍然对德盛百般刑法拷问,定要露珠作抵方准结案。无奈胡氏母女二人来黄云城投奔外家,谁知前月搬去岫罗墩,再无熟人。欲回鸡爪,则无家可归,在此权寓而使用又乏。露珠意思寻死,因难丢母亲。前见邹德盛解往鸡爪,形容枯稿,体无完肤。解差不许停留,推折前去,母女急得没法,只有恸哭而已,今已八日了,见者无不辛酸。”

  小木道:“无怪声之悲切也。尔明日可买石膏二斤,磨成细末,将楼左边洒扫洁净,取向北木槿干一枝,燃灯三盏,俱置于案桌之下。布宽纵横八尺,待我游戏与汝看。”

  奚童欣然。

  次日,悉行办就。酉刻,小木焚香燃灯,坐盘案下,密诵至言。用木槿将石膏分开八位,画成山川、烟雾、城郭之形,令奚童也进所布八尺之内,坐于干宫。奚童走入,眼界便宽,似登高峰下瞰城邑。转顾小木,神色庄严,拈着槿枝,于未宫三击。忽然城池出现,阴惨之气逼人。城门划然大开,奔出个白眉曲背老翁,到来参拜道:“本城土地叩首,请祖师真旨。”

  小木道:“唤侮魂班幽卒听使。”

  土地老翁复入城内领出个判官,随着数十头面各异的鬼卒,齐到坛下叩头,小木道:“免礼。可将本城廉勇、鸡爪邑邹德盛二人躯壳好好取来。”

  用木槿于子位上轻敲,门扇豁喇开开。判官领着鬼卒俱入其中,片时扛出个精身汉子,又扛出个戴手铐脚镣的犯人,齐到坛下。

  小木令道:“可引二魂出舍。”

  判官用手指去,犯人的魂出自鼻中,如蛇行窜,变作人形,仓皇欲走,鬼卒擒住,押跪坛前。

  再向精身者指去,寂然无声,二指,三指,亦复如是。判官惊慌跪禀道:“下役法尽,求祖师神通。”

  小木道:“邹德盛困苦不堪,其魂欲脱,故指到即出。廉勇恃顽安居,闻风则避,何能轻得?但系财色之徒,为一女子而甘心作恶,须使化邹氏引之。”

  判官道:“领真旨。”

  命牛头鬼卒变化牛头,用双手将脸搓摩数转,俨然姣好美女,袅袅婷婷,行到廉勇身旁说道:“国舅听禀:而今哥哥邹德盛同母亲情愿送妾服侍国舅,求恩释哥哥!”

  道犹未了,只见廉勇鼻中有个猱猴跳出,便左人形,执着美女手道:“尔母亲、哥哥早知如此,也不受苦了,且取乐去来。”

  牛头鬼卒用手将美女脸抹下,大声道:“前边是取乐的地方,同尔去来!”

  廉魂看见牛头形状,惊惧欲逃,但挣脱不出,战战兢兢,随到坛前跪倒。小木道:“可将二魂气线剪断,互相易于。”

  原来,凡魂出窍,俱有先天生成的气线牵连,不能离脱。所以各归各体,从无错乱。当下,判官令鬼卒将二魂气线割断,互易系好。小木道:“且将廉勇之魂入邹德盛体内还原。”

  牛头便又向廉魂画上搠,廉魂惊起,奔入邹德盛鼻中,牛头挟着,复入坎地门内。

  小木道:“楼下士子劳苦攻读,无有外务,志向堪嘉,可引其魂询问。”

  判官领命,亦于坎中领出魂来:周身褴褛,气宇轩俊,约有五十余岁。行到坛前,连打三恭。小木问道:“足下何为而攻苦若此?”

  来魂躬身道:“小子姓万名卷,少虽习儒,后以家寒易业。今见《诗》、《书》理义远长,好之忘疲,无所求也。”

  小木道:“志何所欲?”

  万魂道:“天下人心一般平正,饥者有食,寒者有衣,正偏邪之心,无冻馁之民,于愿足矣。”

  小木道:“心地偏邪,自受加倍磨折。汝不必管。廉勇富于积敛,今西南民荒极苦,易汝心而布散之,以遂汝‘民无冻馁之志’如何?”

  万魂道:“此不义之财,正合为之分散。”

  小木吩咐判官道:“可将二心互易。”

  判官令鬼卒往坎门捧出力卷之心,又取廉勇的心呈到上边。小木见形色相似,惊讶问道:“何二心之不殊也?”

  判官禀道:“若同而实异:廉勇之心圆而黑如炭,孔窍煤烟堵满;万卷之心圆而青如莲蕊,瓣瓣玲珑。一系仙道将成,一系阿鼻木入。小木道:“闻所未闻,见所仅见。可将万卷之魂藏于心内,入廉勇之腹,以行其志;邹德盛之魂入于廉勇体内,以复其仇,亦使还原;廉勇之心暂安万卷体内。”

  判官领命,令鬼卒捧着青心安入廉腹,缝好肚皮;再将邹德盛之魂推入廉体负去。回来,小木吩咐道:“二七后候令。”

  判官道:“领真旨。”

  吩咐鬼卒守视。三个鬼卒仍入坎宫,土地、判官等俱还本地城内。小木将金钟轻扣,百般光景事件,随声澌灭。

  不说楼上事务,再说邹德盛原系廉勇,发回鸡爪邑比追积欠,收在禁中,乏钞使用,无苦不吃,仅存微喘,仍拘压于柙床之内,廉魂易体,哪里得知?只道仍归旧舍。躲脱了牛头,又不敢撢动出声,及至闻得鼻鼾习习,秽气腾腾,好生惊疑。

  欲将身子转侧,始知挤靠得紧,而且九窍百骸旧痛带引更甚。

  大喊道:“苦杀我也!夫人、侍婢在哪里?”

  连呼数声,将狱中众卒惊醒,恼怒道:“这个穷根死囚!众爷们受尔的累少么?

  爷们好好的睡着,还要大惊小怪,喊醒陪尔!想系身子不快,要人服侍么?”

  众卒来将柙盖独开提出,将遍身黏在床内的脓血痂子尽行撕下。廉魂痛入骨髓,大叫一声,昏死过去。狱卒掷于地下,用热尿灌醒过来,满口臊臭,心翻欲吐。狱卒见已醒回,用脚拨来滚去,使无皮肌肤碰着尖利砖石砂子,陷入肉中,痛攒心肺。廉勇只道仍系鬼卒,乃哀告道:“诸位神祗,弟子作恶多端,但求放还阳世,情愿改过自新,延请道德法祖荐拔诸位早升仙界。”

  众狱卒道:“好!好!先还将爷们作人,此刻将爷们当鬼骂哩!还不打么?”

  当用麻辫捆起,使竹枝、皮条安排击敲,下面复上,翻身旋转,无处不到。任他百般告苦,万种哀求,总付之不理。及至血流遍地,痛极死去,方才住手。又用尿灌醒,捺入柙床。廉魂骨节处处胀裂,哼呻无力,看看渐渐天亮,虽系狱中,而声音俱系人象,终不解缘由。大小便溺俱任自然。饿得喉内生烟,腻虫啮腹,每日或一餐半顿,或无粒米滴浆。

  如此到第五日上,都中文到,提取起解。众狱卒用药水细洒,将疡痂浸软,离而不黏,扶出柙床,寻饭喂道:“邹德盛,恭喜你从今不受苦了。这般冤屈,人人皆知。我们都系奉命差遣,当知对头系国舅廉勇,为着令妹,必欲置你于死地。此去白杨坞、秋声谷、鬼门洞、汇池关、杳薪壑等处,都系结果、超生之所,须要自家明白,寻廉国舅那厮报仇索命,不必记挂我们。”

  廉魂饿得凶,将半钵酸饭吞完,狱卒犹未说了。乃问道:“蒙情谆谕,不解情由,告借镜子一用。”

  狱卒道:“牢里那有镜子?尿缸内混混罢!”

  廉魂寸步挨到缸边,照着大惊道:“缘何将我变做邹德盛。”

  狱卒笑道:“系邹德盛变做死囚,非尔变邹德盛。”

  廉魂道:“而今可到得都中?”

  狱卒道:“莫想!

  莫想!凡提去的囚犯,半路上九个要送死十个,今次的朋友,系旧相识,他们行径不瞒我等。据看起来,大约在白杨坞就要送尔归天哩。”

  廉魂道:“我非邹德盛,实系国舅廉勇,因遭妖人作弄,将我变改受苦。”

  狱卒道:“这些闲谈,无论真假都不必说。尔只记定冤家不系我们就罢了。尔若系邹德盛,只须寻廉勇报仇泄恨;尔若真系廉勇,只算自作自受,还须自怨,何必害人自害到这地位,其余的话说也无用。”

  廉魂急得无法,只有痛哭,随众卒出狱。

  邑宰点交提差,带上大路。提差道:“朋友脚下放紧些!我们奉廉府钧命,立有限状。尔的疼痛无关紧要,误了日期,不是当耍的。”

  廉魂道:“爷爷,囚犯非敢怠慢,奈这铁镣贴着伤痕,黏动痛彻心肝,如何快得来!”

  旁边帮差便将棒照脊梁扫来,骂道:“我们叫尔,是不听的;须他叫尔,方才肯依。”

  廉魂痛得跌倒在地。帮差道:“睡下就算罢么?只要尔安稳!”

  举捧乱打。看看不动了,已经死去,方才停住。片刻苏醒,提差见实实伤重,乃顾竹篮盛之而行。沿路颠簸,脓血淋漓,皮肉受苦,较朴击更甚。却得余茶剩饭,不致十分饥渴,数日已到都中。

  再说邹德盛魂入廉勇体内,半夜醒来,觉得浑身松爽,兰麝扑鼻,被褥温软,身旁睡着肤滑如脂的妇人,不禁情兴勃勃。妇人已醒,便挨来搂定,怀抱上身。邹魂久旷,那顾好歹,便鼓勇驰骤,妇人竭力殷懃。约有一个时辰,花颓柳困,二个时辰,勉强撑持,降书数递矣。邹魂畅极,始罢战收兵。

  相猥相倚,睡到五更,宅门传点,请速上朝。邹魂茫然,妇人道:“往时国舅最早,今日之迟,想由于欢娱所致。此刻已系时候,不可再缓了。”

  邹魂起来,出得房门,便系万魂主张,各事明白。先令往鸡爪邑提邹德盛,再冠带上朝。朝毕,岛主道:“今据西边郡邑奏称,峡内连年水荒,盖藏久罄,丁壮流离,所存女妇老幼,必致尽填沟壑。请开仓发赈,以安民众。国舅西边庄子颇多,定知情形真假。”

  万魂奏道:“臣仓卒记忆不起,容臣回家查明覆奏。但国帑存贮未充,连年砂税虽足,而河工所耗不少;苑围虽减,而赈济用费颇多。此事如有所需,臣愿独力输家助国。”

  余大忠慌奏道:“此案工程,非千百万不能办。国勇急公,出言甚易,事或莫敷,岂非欺罔!”

  万魂道:“所言甚善。大夫素受天恩,渥极厚至,如勇欠缺,亦应以家之所有尽输佐国。”

  独孤信天、水湖、樊勇、蒋义等齐声道:“国舅之言是也。余大夫之意若何?”

  大忠急得没法,只得随口道:“敢不竭产以报大恩!”

  岛主大喜,诸人随亦退朝。

  万魂到家,查点家资,开册进呈。当下,四大总管禀道:“资产乃多年机计所得,成就甚非容易,奈何任兴倾家?”

  万魂大怒道:“这些家产,不知刻剥多少穷民,受若干嘴怨,尔等狐假虎威,趁火打劫,于中取利。我今散之以避天谴,以释人怒。尔等犹来假忠假勤,可恶极矣!传外班,每人重责八十,资产查籍,添补佐助,全家发往落鹏山后开垦。”

  不容分诉,杖毕,立刻查籍发遣。四人平素作恶染指,今朝何在?当下,再唤掌管将家中所有估变作价。掌管道:“西边峡内九郡七十二邑,按烟户册上贫户,老幼共八十余万口,应二千六百余万贝,方够办公。今府内新老各库共四百万贝,田产各物变易照时价值九折,可得八百万贝,只敷一半。”

  万魂道:“家中还有哩。”

  掌管道:“东边各库,乃舅老爷余温侯寄存的,共一千万贝。”

  万魂道:“可以借用。”

  掌管道:“也还不敷。”

  万魂道:“再可于他处加息借贷,凑足济用。”

  掌管遵命下去,呈上四百万券文请押。万魂押毕,掌管执往外去。半日如数将贝辇归交,易田产物货,日半俱毕。万魂大喜,即命运到玉印郡中,令各郡搬去散给。掌管道:“如此迟矣。各郡邑俱有办事人在都中,可呼来交彼等,择便路而运,不必多玉印一转也。”

  万魂依允。掌管往外传各郡邑坐都人,具结领去,两日俱清。

  余大忠闻知,急忙来见妹子。余氏因连夜劳倦昼寝,推病道:“有话请与国舅说。”

  余大忠问廉勇道:“妹丈何事丧心病狂?”

  万魂道:“向来为尊舅所误,使我为守财奴。今日如醉方醒,如梦初觉,自悔当日惟利是贪,不顾仁义。今将所得非义之财共散与贫民,以消当日之罪也。尊舅亦要改换初心,广行仁义,千万不可怀奸而贪细民之利,以受天之谴责也。”

  大忠怒道:“尔自丧心病狂,而反道人之黑白也。”

  言罢起身回府而去。

  万魂含笑入房,对夫人道:“尔兄到此,我将正言劝他,反大怒而去。”

  夫人笑道:“他是当日之心,老爷是今日之心,故所言难合也。”

  万魂笑道:“夫人之言是也。”

  又问道:“此时日已将午,为何还不起来?莫非身体欠安否?”

  余氏笑道:“并无别病,因尔昨夜颠狂过甚,一夜未睡,今特昼寝以补昨夕之倦耳。”

  说了,含笑即起身下床。万魂举目一看,见夫人身红衣花履,面如带雨桃花,一时兴动,即将左手搭于背上,右手解衣,就床边椅上云雨起来。有两个时辰,方得雨散云收,扣衣出房。便呼掌管道:“尔可查看还有多少贝?”

  掌管道:“片贝皆无,尚欠借项五百万贝。”

  万魂喜道:“今日方称我心也。”

  于是饭毕回房安寝,又同余氏癫狂半夜,直至五更方止。原来万魂是一个少年童身,家又从未见过女色,今见余氏天姿国色,如何不爱?真是“久早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实无穷之乐也。

  却说廉勇的魂入邹尸而醒,即大喊道:“快拿茶来!”

  禁子大怒道:“尔敢大呼大叫,想是讨死么?”

  廉勇闻言,仔细一看,问道:“此是何处?”

  禁子道:“难道尔在做梦,连地方都不认得了?”

  廉魂道:“我真作梦,到底是何地方,即望教我!”

  禁子道:“此牢监也,尔真作梦不成?”

  廉魂大哭道:“我为何牢狱之中来了?我夫人怎么不见?”

  禁子道:“听尔之言,真是借尸而生者,但口叫‘夫人’,尔到底是何等样人?”

  廉魂道:“我乃国舅廉勇也。”

  禁子道:“尔这死囚,敢称国舅,真是自己讨死了。尔若再哭,我便打死尔。假如尔真是廉国舅,也是尔平日恶贯满盈,天理自然昭彰也。”

  廉魂一听,更加大声哭起来了。禁子见如此,遂大怒,便用皮鞭打有百十余下,打得遍身皮破肉烂,鲜血淋流如雨。

  不提廉魂在狱受罪,且说木道一日将万魂召去,万卷便死在床上。道人及寓客闻之,忙至万卷寝室,见尸卧榻上,虽无呼吸,但面容未改。正疑惑之际,有人揭衾,视之,众皆大骇,竟胸剖无心矣。

  其时,小木闻知,怪道:“胸如何剖而不收也?”

  走下楼,入房中看,用手抚道:“浑身犹温,羽士可遵守,七日之内当回,否则,二七必回矣。此刻惊慌,恐致误事。”

  旁人问道:“此系何症?”

  小木道:“此名易心,非病症也。——将恶心来易去善心,以行善事,不久自还原耳。”

  众人将信将疑。羽士着道童看守,小木回楼。

  到十四日晚间,仍如前布置。三处鬼卒同判官、土神齐现,小木令判宫率鬼卒复将廉、邹二身抬到,将两魂气线解开,互相还原,又将二心易转。

  再说廉勇本魂回壳,就像浑身仍系痛楚,口中不住的“啊哟哟”。余氏想道:“定因连日房事太劳,叫侍妾取参蓍汤,廉勇方才明白系自己家中,始痛哭起来。”

  余氏惊问,廉勇将受苦的话详尽告诉。余氏将上朝倾家赈济的话诘询,廉勇大惊。

  余氏道:“可知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廉勇道:“我哪里问他?”

  余氏道:“家私俱被散尽,仍驼债在身,不追出这个人,怎样得了?”

  廉勇道:“我若追他,倘又将我换去受苦,如何是好?”

  余氏:“尔这样孬!我和哥哥说去,托他缉访。”

  廉勇哭倦睡去。

  余氏好生懊恼,坐待天亮起来,并不拭拂,乘车归余府。

  家人到朝房报知,大忠随即回家。见余氏这般形状,问道:“好姝子有何事故,恁的早起?”

  余氏将廉勇的话细说清,嘱大忠定要追人还他。大忠道:“顷在朝房,闻说日前先觉宫失心的寓客今朝复活了。如此想来,妹夫昨晚还魂,可见布散资产即是寓客所为。只须拿住此人,便知端的。”

  余氏道:“费哥哥心,嘱役好好唤至,切莫难为。先送来看,待我审问他。”

  大忠令家人持信符,同司城大夫一飞往擒拿。家人得令,持符到司城衙门来。大夫吉存见了,立刻带领人役办备物件,上马到先觉宫,径往楼下,见门已锁,慌问道人,答道:“这客醒来,说此地有鬼怪,捆背行李,辞房移去。”

  吉存问道:“他往哪条路?”

  答道:“不知。”

  吉存大怒,令押着道人并近寓众客做眼,分途急迫。人役上楼搜寻,见小木正倚栏远眺,不管好歹,拖拥下楼。余府家人认得小木,慌向吉存道:“此系妖人。”

  吉存道:“如何晓得?”

  家人道:“数日前,他闯入海棠坞看沉檀海棠,硬不回避余大夫,被驱逐出门外,仍用杖回指我,不但不能动脚,连手也垂不下来,直站到第二日方得移行。妖法何至如此!”

  吉存叱令锁拿,众人将带的猪、狗杂血,向小木头面浑身倾泼。小木也不推辞,随他拿进余府。廉夫人看见形状,听了声音,回道:“不是,不是。”

  大忠道:“且置监,候我事定,另行研讯。”

  吉存遵命,送小木入狱,严加拘禁。

  尔道大忠有何事未定?乃因许成仁等在新境贪婪不法,俱被辅公查访明白,据实参奏,请于铁围正法,并命平无累分头擒拿,委员接任。岛主阅过本章,付余大忠看。大忠始知明参四人,暗实指他。因心生急计,奏道:“伊等索受天恩,至渥至厚,平日矢口捐躯报国,大忠深信之。不意到任狂悖至此。

  请命提到都城,待臣严讯,他们当日所言安在期!”

  岛主依允,立差侍卫田庄、信可复往铁围提取各犯。大忠又似定口供,差心腹家人沿途迎去,密令四人照样依允。因有此心事,所以将小木置监再讯。

  小木在内坐了三天不见动静,乃诵至言,狱神出位参见,下面仍有许多苦魂叩头号诉,俱系大忠等陷害死的。小木役狱神往余家探视,狱神带领余家土地来言:“余大忠嘱妹子廉夫人入宫说廉妃道:‘许成仁等并无实迹,因与骆焘、西青不睦,故二人文致其罪。但许成仁等俱系驸马荐,今若加罪,须连坐驸马。请娘娘斡旋。’岛主因廉妃进旨,有不治诸犯之意。”

  小木笑道:“此等阴谋,谁人得知?这还了得!该神可将余大忠的魂灵拘来。”

  狱神道:“余大忠顽福犹有三十年未终,现有吉星庇护,小神职卑,无济于事。”

  小木道:“易耳,将手来!”

  狱神双手迎上,小木于左手上写“拿余大忠魂灵”六字,狱神同土地前去,片刻拘来。余魂倔强不服。众冤鬼争上索命,凌辱齐加。余魂始惧,奔跪小木身旁,叩求保护。小木道:“易耳!”

  乃唤马面负之,日夜循行浮山。凡遇四生六道身体受苦,将此魂推入代受,每天更换一处。马面叩头领命负去。乃与众怨鬼道:“大忠赏尽乐事,作恶多端,但其阳寿未终,今使其魂生受万种苦楚。待数尽之日,汝等报复未晚。”

  众鬼叩谢而散。

  再说余大忠生魂已失,次日早起忽如痴迷,岛主传召也不知起身。家人因使命催促,只得扶上温车入朝。岛主往日与他说话,俱系随即回答,今朝连询数事,无半字奏复。岛主大惊,追问,方知系早晨新得病症,叹息不已。因命廉勇道:“国舅系大忠至亲,可送归家,延名医诊治。”

  廉勇领命,同车到余府,延安太医诊道:“此为失魂之症。乃灵性误离神舍,归来自愈,可勿药也。”

  廉勇同大忠之妻、子,皆知安太医系国手,今如此说法,只得随他。

  数日,新境诸犯皆已提到,岛主欲行释放。樊勇奏道:“诸贼臣坏祖宗法度,愿主上急付有司诛戮,以存国体。”

  岛主素知樊勇忠贞,拂他不过,因命付司寇置狱,待大忠病愈,令其严讯定夺。乃将诸犯入监。许成仁寄信托廉勇料理狱事,奈手内无货,空口白说。各处反将暗苦与他们吃,都使人来切怪。廉勇无计可施,先所借贷之货,又俱追索,大忠妻子取讨不休。余氏只想着前日床席的人,懒怠贪眠。廉勇无法,只得令亲信仆妇入宫向廉妃诉苦,求命出差,索些酬赠以完债利,所以奉命赉赏来到天钺山。见武侯问及,便求帮助。

  武侯使长随探访廉勇家人,只知得了狂病,将家私尽行挥散,不足,犹借重债,尽情凑用,病好,悔已无及。却不知由于小木换心易体的缘由。当下,武侯大笑道:“原来如此!前日虽闻国舅捐资发赈。只道系借公为名,侵渔饱橐,那知实系他的家私。而今倒苦了!”

  次日,拜候廉勇道:“闻得为国输家,可敬!可敬!”

  廉勇叹道:“莫说‘敬’了,各债追索得凶,求君侯帮助!”

  武侯道:“仅以不佞两月俸禄奉赠,诸大夫苦而且贫,国舅无庸措意。”

  廉勇虽嫌轻微,然见武侯刳出己资,不便再请,只得谢别回都。

  武侯仍于天钺山起程进峡,沿途观看风土所宜,教以树艺。湾中淤积砂砾,俱随便设法疏去。五个月后始到龙楼冈。

  引、舒二大夫禀道:“今全河复古,卑职二人附于骥尾,光辉史册,平生愿足。窃爱龙楼内外山幽水奇,敢辞君侯,徜徉于彼。”

  武侯道:“不可。治河俱二大夫勋劳,回朝自有上赏,何以隐为?”

  二大夫道:“除君侯,无人知用某等者;某等除君侯,亦更无才德可服心而甘为之用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成而不知退,待不得退时,思退而追悔,不亦晚乎?”

  武侯称善。二大夫长揖登舟而去。

  武侯嗟叹,望不见船,始看水势汹涌迅急,逊于往时。行到冈北,见涡漩不减前岁,想道:“曾命车夫在此间守看形状,今不知存亡。”

  四处观望,见树桠上架着车子,武侯道:“车在此间,人必未去。”

  正在这里叹息,忽闻啸声出自树杪,响彻霄汉。入林视之,闻呼道:“老客好大胆!不怕猩猩么?”

  武侯听得系车夫的声音,惟加清越耳,却看不着人。因亦呼道:“猩猩好坏眼睛,连故交都忘记了!”

  又闻道:“老客不惧,吾自来也。”

  忽闻枝叶萧萧淅淅,已到面前:浑身毛羽莹彻光彩,骨肉皆如玻璃,无有间隔。武侯惊道:“缘何得以至此?”

  毛人道:“自老客去后粮尽,而所见未实。思去,则恐无以赞助为民之志,因困于此。欲为厉鬼以除害,偶来有女子,见我甚惫;于篮中出物以餐,并传辟谷之草实,因此得生。如法寻彩,五月正成此形,至今饥寒不识矣。”

  武侯道:“足下大道已成,皆由于为民除害之念切。请问所见的实情形若何?”

  毛人道:“凡水内众怪欲出之,先地气熏蒸,如将瀑雨,其漩涡渐平,忽又大陷,后再涌溢,水如墙立,向上奔去,底露空洞。

  先系赤发青身者数十,争出踏水而行,随后如龙如蛇,如虎如牛,百种状类,不知其数,奔乱窜,河中滴水俱无。约半天时候,水渐流回,各怪随至,牛马驴骡俱被擒获。有一怪捧一件者,有数怪分一件者,成群结队,跳跃旋归,水始聚冲而来,复成漩涡矣。”

  武侯道:“此易治矣。檄饬龙楼郡大夫龚吉,令龙楼冈以上五十里,两岸众百姓各备强弩,逢蒸热之时即令探视。如果怪出水涸,密布两岸,以守其归。用橄榄汁渍浸矢镞,认定射之。杀一怪者,以军功一级论。”

  发檄之后,别了毛人仍往上行看,直到四辅山。沿途访问百姓近患若何,俱云今岁未曾伤人,牛马等畜亦多获免。即往年水溢不过二三次,今则每月二三次矣。武侯道:“似此,民业益难安矣。须尽除之,地方始得宁静。”

  乃登四辅之巅观望,落鹏山秀峰排列,隐隐接天。叹息道:“今如前往登览,又为引、舒所非也。”

  回车,不止一日到龙楼冈,龚吉接道:“自君侯进山后五日,水溢怪出。如命伏弩以乘其归,水族着弩,无不倒地。及射后来赤发青身各怪,矢莫能入,安然而行。见各族类受伤,又代拔去弩矢,取泥敷疮,倒者皆起奔归,并未获住一个。”

  武侯惊道:“似比,则难治矣。当熟思良法以除之之。”

  再寻毛人,已无踪迹。郡大夫于林中竖起帐篷,武侯进内便卧。

  约过半日,跃然而起道:“有法可用矣。”

  令郡大夫铸造备办诸般物料药材,并行天汉川取白猫竹,行流砂河取金针鱼候用。郡大夫遵令,分头飞饬。正是:水族成精凶可恨,贤才设法智非常。

  欲知如何除此伏流内水怪之法,且听下分回解。

《海国春秋》第三十二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三十二回

  念疾苦一辆寻源 审形势三年奏绩

  传说浮石山川起祖发源,皆由落鹏岭后之月湾山自北海中涌起特立,两角分张,中心湾回,如月初生形状。再起迭障层峦,拥护一条耸横千里的峻岭,插天排列十九支峰头,分落十九道龙脉,惟中峰最高,如元圭挺立。两边似翅翼舒张,若大鸟落地之状,因名落鹏岭。自中峰卸落平阳,复涌起顶,结阳光谷,又名鹏顶山,俗呼为蓬头山。其脉分三支,水发两界。

  正脉梧桐串心,节节双送双迎,大起大落,护卫周备。行四千里,山回水绕,万峰端拱,特结岫罗墩。始祖卢生卜居于此,后乃开国建都。其地土质纯黄,城色韫彩,远望如云,故名黄云城。其余气断续展布,犹行二千余里,止于天姥岭。岭后仍舒展气脉,奔西趋东,共结金羊山、百岁山、赤兔岭、太阳岭、火练冈、紫笏峰、赤龙岭、斗山脊、杵臼冈、云平岭、飞虎谷,而尽于猿啼峡之右。其左支,自阳光谷分落后起顶,结阴冈岭、天厨山、天枢岫、功曹岭、抉桑林;天官峰、通明关、御龙湖。

  阴冈岭之外,复有数支重复包护,长枝短干,各有结作。其至长者结乌枫岭、乌牛山、斗斛岭、泰山、青钱山、青豹山、鹤怨岭、百结岭、鱼腮冈、文离冈、屏风冈、齐霄冈而止。其右技行度,又是一样曲折走闪,折迭之处,十倍左支:由阳光谷分下起顶,结四辅山,凡有跌落,随即起顶摆折,横岭大湾,面面回顾。阳光谷有天皇岭、北极岭、鼓盆岭、阴旋岭、少微岭、天汉岭、白猿岭、天钺山。岭过白猿山,俱秀丽蜿蜒。白猿岭之高峻过于诸岭,与阳光谷相等。其下跌断崩洪,度水再起天钺山、宝盖山、天煞峰、长辉山,又断而复起,结大中山、天贵谷、天屏山、更点山而止。其水之源俱发于阳光谷。左界清,右界浊。卢生亦名左为渭川,右为径川。左水因山麓俱系坚石,并无土壤,因此碧清见底。而所汇集各溪涧川壑之水皆然。凡经由之道,自北湾环而南,出御龙湖又折而向北,往返三折,经合璧岭、常山岭、芰头溪、滥柿河、水蛇渡、独锁渡、蜒蚰渡、小溪口、香炉山出洋。其河底天生一道石埂,亦自阳光谷起,随河屈曲而行,或高或下,直到海口入洋,结乱石岛。

  其右界水源本与左界一样清澈,因四辅体质似土非土,似石非石,松脆殊常,性极饶美,茂竹树,荣五谷。奈逢根株胀撬,俱坟起蓬松,一经风雨,飘流入河,则为淤泥。所以其水渐远渐浊。在白猿岭之内,两岸多山谷夹流,其水迅急,土壤不能停存。自猿岭外,两岸无石,水势纾缓,砂砾亦俱留积。起先原有疏浚之法,因遇生性逢迎之中大夫魏爵管理河务,以省费媚上,悉行奏裁。岛主只道实系真情,不察其为欺伪,准依革除,后遂壅塞,始有水患。又遇不明道理之中大夫朱信心调来办理,不知浚深之善,惟用筑防之功。暂时虽可掩饰蒙混,而历久为患愈凶,非东堤涨裂,即西岸决崩,无岁无之。樊嗣昌忧思而卒,西山欲治不能。是以余大忠借此难事窘之。仲卿虽知系大忠奸险,只为河道殃民,必须察访清白以靖闾阎,所以并不推辞。那引笑、舒太远二大夫各有僻病:引笑性最多忧,遇着事鳃鳃然,无一件不系向坏里想,朝中起他混名呼为“晦气鬼”;那舒太远性最迂阔,凡事俱归实济上办,从不顾费用多寡,朝中亦起他混名呼为“死石头”。——俱哂而不与共事。

  二人虽未接武侯教,素常教敬慕在心。今闻请以同行,所以喜出望外。

  当下,随回到府。武侯治酒于惜阴阁相待,问道:“久仰二位大夫鸿猷,此行座请指示。”

  引笑道:“赵大夫有言:百闻不如一见。须到彼处详加审视,筹谋斟酌,始可措手。”

  舒太远道:“必须由下口直溯上流,周回查访,得悉原本,患方可除。”

  武侯称善。吩咐家将将车备齐,送二位大夫各紫贝五百枚安家,约定明日动身。引笑、舒太远道:“所赐受矣,烦掌管递到舍下。但此次差事,是因子十邑百姓无以为生,起行何可明日!”

  武侯大喜,也不入内,正同二大夫出门,御者伺候在旁。引笑道:“不须车夫远行,卑职代御可也。”

  武侯依允上车,舒太远执辔,引笑御行。凡三十里,相与迭换。

  途中无话,第五日已到蠡口邑——又名泾川口,共行三千余里。回车同视,见河防边岸高峻如城,乃步上观之,水去堤面只五尺余,色不甚浊。令渡夫于河中以篙量之,深只二尺,再宥提外到地约三丈有余。——河底较居民屋脊更高。舒太远道:“似此河势,安得不决!居民安得不伤!”

  引笑叹息道:“大禹抑洪水而天下平,今乃遏而扬之,是反大禹之道也!”

  共相吁嗟。于堤上行回,逢有村庄市集,访询耆老,当晚投宿。

  次早出坊子视河,见水渐涸。引笑道:“可怪!上流水涸,何也?”

  武侯道:“想必下流水另有源头。”

  舒太远道:“径流如膏,昨日所见虽非碧清,亦不甚浊,足见另有源头。”

  引笑道:“闻南边有老蛟窟,大旱不减,常流,在蠡口邑,莫非就系此处么?”

  舒太远道:“此处正系蠡口,定然下流之水由窟内出。”

  武侯道:“蛟能暴涨患民,须往视之。”

  乃同过河,循南堤而行约三十余里,只见湖光荡漾,水色苍茫,平静如镜,并无芦苇菖藻,一派阴寒惨深之气逼人,四旁绝少居民。武候道:“是也,所言不谬。今且勿论,容后治之。”

  又离湖复往上游而行,视沿途景象问访邑宰贤愚,俱与地境相符。次日到投鞭邑,见百姓有欢欣之状,武侯道:“谅岸缺已合拢矣。”

  舒太远道:“未知如何成功,且往问之。”

  武侯道,“可于肆中小憩,中伙访询,不费工夫。”

  乃到肆前下车,隐问店主道:“崩岸系何时合拢的。”

  店主道:“早哩,早哩!方才崩开哩。”

  舒太远诧异道:“崩开已久,胡云方才?”

  店主道:“先系本地,今到垂缰邑矣。”

  舒太远道:“如何垂缰又被崩开?”

  店主道:“哪里什么‘又被’,就系旧缺未合。刷洗去的,渐惭倒泻,并非另有崩处也。”

  引笑道:“如何各处百姓无愁容而有喜色?”

  店主视三人道:“老客由哪里来?”

  引笑道:“从蠡口来。”

  店主又道:“不系黄云城人氏么?”

  武侯道:“不是。”

  店主道:“如此说也无妨:本处初破岸时止于数丈,原非沙水涨漫,乃系白鼋作祟。邑宰借此苛派故意缓修。后值沙水大至,洗去百余丈,又不急办,乃渐泻至数千余丈,遂至浩大,难于收拾。下流虽堤筑成,奈愈洗愈上,口终莫能合得,正在忧愁时候。百姓之喜者,因前日水大夫到此,访得官吏借名营私:凡席薪、苇芦、木石等件,百姓有者,尽差收去,并不给价;夫役工作,邑宰须得库贝万枚,加上扣下三分:书办扣一分,门子扣分半,夫头扣分半,工作应得贝十枚,只四枚净到还算好的。今水大夫得知,尽行参拿,勒追给民。合邑百姓被差收去物料,今俱有望,虽未到手,宿怨已舒,所以欢欣鼓舞。”

  引笑道:“无怪其然。大约为给还,喜犹属小;见官吏参拿勒追,喜正大也。”

  三人午餐毕,上车前进。沿路民情俱属欢悦。搬运工料者,俱踊跃齐心。来到垂缰地界,水势滔滔,犹有数十丈口子,因流汹涌,不能合得。水湖正在堤边督工,望见武侯至便趋向前。

  武侯忙下车慰道:“老大夫劳矣!”

  水湖道:“劳而无功,殊属可愧。今得福星照临,堤成有望矣!”

  武侯道:“且共往到岸视之。”

  水湖同于上流登舟,渡过北岸,履勘堤形河势。武侯回顾道:“三公知治法否?”

  水湖道:“愚昧庸陋,实无妙策。”

  引笑道:“北堤崩决,不可筑完,当于南堤之外刳河为堤,抱过北河缺口,而弃缺口之河。”

  武侯道:“此刻犹不需如此。”

  舒太远道:“然则惟于上流相择地势,刳堤建闸,使上流水来,由闸口泄,以便筑完下口耳。”

  武侯道:“然。”

  水湖道:“请问何谓于南筑堤抱过北河而弃缺口?何谓刳堤建闸而筑下口?”

  武侯道:“堤南筑堤者,如河之北堤崩泻二千丈,不能完工,则于河之南量地宽如河面,于中取土筑壑,平堤二千二百丈,两头向北湾连南堤。即于下游湾合处开堤相通,将缺河之下筑堵如堤,次将上边湾合处之堤开通,引水入内,而出下开之口,归入正河。复将本河开口之下和下开口之上筑塞,则本河与新河二千余丈形通势合。而崩缺之一段旧河,弃而不用。如此办理,固为善策,然不若刳堤建闸筑完下口之为省费也。”

  引笑道:“洗刷泻去,闸上之堤奈何?”

  武侯道:“易耳。乃择提宽厚处令下桩如半月,堵阻水入,以便戽干,建造闸底。”

  水湖令匠头工长如命办理,哪知今日将桩下成,明日又俱浮起漂去。武侯令试水之深浅,工长道:“不须探试,此下系白鼋穴窟,因而桩筑不成。”

  引笑欲往上审视,舒太远道:“必须此地,堤形既好,下流仍归原道,不致又损田庐。”

  武侯道:“闻白鼋素为民害,穴处深隐,犹当搜而除灭,况在此乎?已思得断绝之法矣。”

  令办大块生石灰一万石,不日而足。将旧船数十只,密于首、腹、尾各作巨孔,用絮塞好,装载石灰,泊鼋窟边,曲围如新月。又于堤上堆砌石灰五千石,一面令将各船孔塞絮掣去,使船沉没,一面令千人将堤上石灰同时推入河中。顷刻如汤滚沸,蒸气成云。乃令快船持钩于下流守待。

  约有半个时辰,只见小小大大熟鼋翻浮漂出。钩捞上岸看时,俱已煮烂。愈后愈大,临了,白鼋方才仰翻浮出,竟有七尺,浑身白毛。众人发喊道:“老白翻肚矣!”

  数钩拖到岸边,水湖令将白鼋解开,肚内金物约有升余。喜道:“若非君侯神功,万民之仇安能报得!”

  武侯令试下桩,筑起夹围,戽千里面水,见窟在堤下,水不得干。令堆土填之,水俱溢出。始于上流刳堤,深入河底八尺,迭石三层,筑起坚岸,乃于其下建闸十四口。建成,始于最下一口靠河南面之堤拨开,水俱由闸而出。

  下面缺塘无水洗泻,乃令民夫靠河底南边取土,拣选工料,将北岸堤筑成,再闭各闸,水仍归于河流。

  盈旬已毕,水湖还朝。武侯三人依然往上游探去。这日出垂缰境到杖头邑,见烟户无多,而鹤发童颜之男妇不少。武侯称赞,引笑道:“杖头有菊花潭,新蕊发于旧枝,四季花开不断,其旁居民多寿。”

  武侯道:“闻杖头有丹山,不甚高峻,而景象幽雅,其中多寿民。试往观之。”

  引笑转辕下堤,北进二十余里,折而返东,便见迎面平山,竹木隐隐,皆系赤色。又行十余里已到山后,流水淙淙,色如漂朱,因下车由涧旁入山,左萦右回,渐次登高,始见茅屋草蓬,随隈就曲向南结构。门前坐立,大半素眉皎发。山上田中,采樵播种之男妇俱系黔首垂髫。武侯见老者携着童子缓步而来,因拱手问道:“老丈高寿几何?”

  老者站住答道:“衰则衰矣,寿尚未足称也。”

  武侯道:“如何寿始足称?”

  老者道:“坞内居人,初时出山者少至五百岁亦不稀奇。后来每每舍本治末,离家出境,入城进都,多为名利损伤神气,臻三百岁者便为稀罕。近代风俗,三百岁者为上寿,二百岁者为中寿,一百岁者为下寿。如老汉痴长八十有九,去下等尚远。家曾祖现已一百八十岁,犹不敢称寿。此处过潭进坞,丹尘岩边姓赵名干者,二百八十岁矣,乃可以当受‘寿’字。”

  武侯道:“妙哉!丹山多寿民,信不诬矣。”

  拱别老者,又进十余里,始见菊花潭。不但四围菊色如丹,而潭中荇叶藻茎皆如朱砂。菊花参差,高高下下,短者尺余,长者丈余,花大如斗,茎细如蓍。武侯开怀鉴赏,犹欲深入,引、舒道:“此行为求民膜,非为游玩,何津津不休!”

  武侯点头,令回车。

  出坞上车,向西而行二十余里,经茂林中,两旁俱系榆、槐、桐、梓,疏密有致。忽闻赞声道:“妙哉!云蒸霞蔚不若此景。”

  武侯看时,却系个老人,坐树根上望着东边称赞。三人停车,回头望去,果然近林黄绿,远山丹赤,上穹碧青,飞鸟黑白,更有山光映发,色泽鲜妍,凑成一片锦绣云霞,真堪娱目。想道:“此人赏玩不俗,其藤山、避光之流亚欤?”

  下车向前拱手道:“天将暮矣,请登车同载何如?”

  老人起身还礼道:“敝庐独树,今自丹山亲眷家回,贪看景致,在此歇息,正忘将暮,得附高轩,实为欣幸。”

  武侯挽扶上车,共坐而行。

  老人问道:“客自何来?”

  武侯道:“自垂缰来。”

  老人道:“闻河防洗泻,水大夫已经筑成,信乎?”

  武侯道:“昨所目睹,水患已除。”

  老人道:“今年虽免,明年复然,不得谓之除也。”

  武侯问道:“请教高明,如何方可永绝此患?”

  老人道:“难!”

  武侯道:“如何谓之难?请试道之。”

  老人道:“难!难!”

  武侯又道:“何样难法?何样则不难?”

  老人道:“难!难!难!难!”

  武侯道:“老丈春秋几何?”

  老人道:“两周。”

  武侯道:“甲子两周么?”

  老人道:“然。”

  武侯道:“丹山系何令亲?往有何事?”

  老人道:“母舅昨日生辰,奉老母命,往拜寿耳。”

  武侯道:“令堂高寿几何!”

  老人道:“老母一百六十,母舅三周。”

  武侯道:“妙哉!何贵邑高寿之多也?”

  老人道:“敝邑人氏七十则古稀,得寿者皆杖头、丹山、菊潭之民耳。”

  武侯道:“老丈宅上非杖头乎?”

  老人道:“敝邑独树,前面便是界牌。老汉五岁失怙,随母育于舅氏,四十始回。”

  武侯道:“亦得丹菊之气多,所以寿高。”

  老人道:“丹山、菊潭不但水土天生,以人事而沦,亦应寿多。”

  武侯道:“愿闻其详。”

  老人道:“过界牌松林中便系敝庐,且请停车草榻。”

  须臾,见前面林内隐着数椽茅屋。引笑御由旁径人,到门前俱下车,同登草堂,行宾主礼。老人之子子孙孙俱来见礼。

  邀引笑、舒太远外坐。武侯道:“俱系同伴伙计,不必另扰。”

  老人入内,片时复出,摆下酒蔬鸡黍,参四人上席,子孙罗列两旁。武侯请免侍立,老人点首,子孙始退。武侯道:“乐哉,家庭之政也!观此芝兰玉树,端厚大方,不似浇漓气习,敢问高姓?”

  老人道:“老汉姓李,原居郡中,因习惯丹山风气,故弃祖居,易山园于此而迁焉。延菊潭硕德以为西席,凡家人子弟,无事不许出林,是以气味得稍异耳。”

  引笑道:“但恐‘寿’字是习学不来的。”

  李老人道:“‘寿’字即难习学,但‘夭’字不致习学耳。”

  舒太远道:“世上哪有学习夭的?”

  李老人道:“如何不习学?但未之觉耳。无论气血尚弱,而先为色所诱,摧损元气,即如耳溺于声,目迷于色,口惑于味,心意诸般妄想,名利热中,皆伤精损神、耗气败血之斧斤也,谁能无之?非学习夭而不觉乎?”

  武侯道:“至哉言欤!长生之箴铭也。”

  席散,李老人持灯送入西边书屋对面茅檐内安寝。

  次晨,又邀到草堂早饭,武侯谢别。问往河堤出门当走何路,老人道:“如系直去,正当水道湾南,到河防颇远。若要近时,仍须往杖头再向南,到河防上不过四十里,此处直行有二百余里哩。”

  武侯道:“仍往杖头罢。”

  出门揖别,共道隐逸之乐。

  半个时辰,已上河防,见河势果然俱自南来,形状与垂缰相似,足有二百余里,始自西南曲下。又行多时,方才由西北湾转,渐渐由正北逶迤而来。引笑道:“这湾比以往所行之湾又大。”

  舒太远道:“有名的叫做鬼湾,直到天钺山方才止哩。”

  引笑道:“前面黑隐隐的,不是天钺山么?”

  舒太远道:“不是。”

  引笑道:“不是天钺山是什么山?”

  舒太远道:“乍想不起。”

  武侯道:“《名山大川歌》有‘长髯舞天钺’。”

  舒太远道:“不错,此系长髯山,离天钺百二十里,过长髯便见天钺了。”

  引笑道:“天钺系天钺郡,六侯邑所辖;长髯系长髯邑所辖,合独树邑俱附独树郡。不闻长髯山有幽趣,却闻天钺山景致颇佳,今到彼时登览便知。”

  行了半天,忽见巍峨劈面耸至,横里展开如障,秀峰挺拔如林,幽深曲邃,果然非常。舒太远道:“不闻幽趣之处,势已如此,景致颇佳之处,不知何样?”

  引笑道:“想是志载错了。似此而不为幽趣,更谁为幽趣?”

  武侯道:“到天钺便知。但所云相隔百二十里,定系直路,若似河堤湾东绕西,不知几百里哩!”

  引笑道:“试问农夫便可知矣。”

  停车下堤,过坂问农夫道:“借问此处由河堤到天钺山有多少路?”

  农夫停锄道:“哪个天钺山?”

  引笑道:“天钺山有几个么?”

  农夫道:“此山便系天钺,因尔来问,故疑另有耳。”

  引笑道:“长髯山在何处?”

  农夫道:“量弓百二十里,由堤二百五十里,那黑隐隐的不是么?”

  引笑心疑,上堤告诉武侯看道:“此刻影子比先时更小,定系离河路远,过而不觉耳。”

  舒太远道:“且登山巅,观河大势。”

  武侯应允。

  步行过渡上岸,下堤由田塍去,约三里多路,已系山脚,置车于侧,摄裳而登,盘旋四十里,方到山顶元母宫门歇足。见河形左回右抱,如惊蛇舞带,极远则水光地气浮腾,苍茫混道:“哪位老爷姓伍?哪位老爷姓侯?”

  舒太远道:“问他怎的?”

  羽客道:“非系下士多话,只因先有一人在敝观寓过两旬,昨日去时留下封函,照会今日未刻有三人到宫,将函交与伍侯老爷。下士未初已在门内观看,高轩过渡而来,是以奉迎奉问耳。”

  舒太远指武侯道:“此位便是。”

  羽客于神柜抽屉内取出封函送交。封函并无标题,武侯拆开看时,亦无只字,只有尺幅,画的个大车轮系着长绳,又画古柏一株,根边有落下的柏子数粒。武侯不解其故,令收入囊。羽客捧上缘簿,铺开请批,武侯道:“并无货物,以五色玉带十二片助于宫内可也。”

  说毕,解下带来,羽客同缘簿收入,款待留宿。

  次日膳毕出宫,羽客引导,周回观看山景,指点峰名。见极南边山将卸落平阳,又起六个峰头,排作三对,如三台之状,俱歪斜成势。羽客道:“乃六猴峰也。系六侯邑的祖山,邑名因此六峰而取。虽多出贵显,奈少端厚。”

  再同看到宫后,忽见青嶂插天,延袤无际。武侯问道:“此何山也?”

  羽客道:“白猿岭也。”

  引笑道:“可谓峻岭之冠矣!”

  望到巅顶,有无数大小白兽,接踵自下向上奔跑不已。武侯问道:“其纷奔者何物?”

  羽客道:“乃水逐空下流,非向顶奔。名葡萄泉,又名滚珠泉,后面仍有凤尾泉,千丝万缕,自上挂下,俱系奇观。”

  引笑道:“今已耽误半天,不可再迟。”

  武候乃别羽客下山,上车复由河防往西北,行过一百余里,始折而向西,到玉印地方又转向南。到金街坝时已经昏黑,下了坊子。

  次早出门,武侯道:“且过河看坝形。当年经过未曾留心,今须细勘。”

  过坝看时,下河水不甚浊,有港通到堤上。坝之两旁,长虹石阜亘卧夹护。其中河为西北、西南州邑岛屿入内的要道,总汇是欢阜关,先原与上河相通,因砂碛将下河壅塞,阻绝船只,始行筑坝隔断,下河淤积,渐为潮汐洗带清楚。凡到坝下上往还,若不换船,俱用竹缆拉牵径过。武侯看毕,就由南岸向西,行过半日,道路渐多坚石,两轮行于窄狭之处,殊觉不便。再看往来的车子,俱系单轮,其行甚速。舒太远道:“闻禹王治水所乘车轮有四,今只此道,无怪其迟。”

  武侯道:“禹王千古大圣,所治天下洪水,今止一河,奚可同年而语?途既不便于车,步行可也。行李等件,可雇单人小车载行。引大夫且在玉印郡驻扎,河之大势如此,治法非可草率敷衍。玉印百货丛集,应用各件,饬令郡牧备办。不佞同舒大夫入山,有事则行文知会。”

  引笑道:“遵令。”

  到村中雇得车子,将衣囊行李装于上面,令车夫先行,舒太远随武侯后走。但见堆阜重迭,石径不平,问车夫道:“这是大路么?”

  车夫道:“此日是大路,往日是乱山。”

  武侯道:“往日大路何在?”

  车夫道:“此地名桃根峡,原先山径微窄,久被沙碛淹埋,后于山腰行走成路。因石坚难凿,是以步履艰辛也。”

  行过多时,见岩旁树下皆系灾民,随地结蓬居住。转入峡里,巨浸汪洋,不分河路。武侯问舒太远道:“读《两河记》知,峡内河俱系奇形大石,天生成就各种形象,不闻有此巨浸。”

  舒太远道:“想是为沙碛塞满,以致水势长高,将石尽盖漫耳。”

  车夫道:“依岩傍树之蓬舍,原先皆在平地,因田庐淹没,不得已而苟安木石间耳。”

  武侯嗟叹进峡,行过天汉岭、鸣晨岭、天官岭、直符岭、天劫拎、娄岭、北极岭,大势相同。凡山隈稍平坦处,俱系市集;坡冈宽展处,则迁郡邑。吃的是黍、稷、麦、豆、粟、枣、栗、梨、橡实、山芋之类。行到龙楼岭,忽然不见流水。复退回看时,隆隆声洪,只见岭下如沸,浪头涌高数丈,渐渐低向前去。舒太远道:“此水自地穴涌出。”

  武侯道:“乃上游伏流于斯出头耳。且向内看,定有水入地底处可见。”

  车夫道:“对岸山径稍平,过去行罢。”

  乃同随往。

  两边山冈原系各成形势的,惟此处龙楼岭脚卸下,结成平冈,通连猪婆岭脚,浑合不分。三人看毕,行过百余里,闻有水声,愈进愈响。及至望见水光,反不闻声。来到近涯,倚石俯看,有个大漩涡,宽约里余,深陷数丈,水色便不浑浊如膏。舒太远道:“入处在此,出处在彼。此中百余里不知是何景状?”

  武侯道:“无非水石与空窍耳。”

  看过多时,仍由东岸而行。平地便有郡邑村镇,桑麻禾黍。河形陡多平少,内中石状备极百物,而舢艇上下,俱在银涛雪浪、牙隙毛缝中。自天厩岭、玉叶岭至元武岭皆然。其上则浅不能容舟,而惟通筏,千沟万港,聚汇而成川。到四辅山,则沟港皆无。高山平地俱系砂砾,渗湿浸浸,以物阻遏,则见水流。直至阳光岭,形势皆然。

  舒太远道:“河源止于此矣。君侯将何以治之?”

  武侯道:“且缓。看龙楼冈以内百姓比桃根峡以内百姓境况悬殊,而桃根之民无怨容,龙楼之民无喜色,其故何也?”

  舒太远道:“易耳。回去于路访问便知其详。”

  武侯道:“是也。今既到此,殊为艰辛,盍登落鹏山中峰,以极宇宙之广大。”

  舒太远道:“跋涉万里,惜终日之劳,舍难得到之山不登,诚有空回徒然之悔。但峡内百姓蹙额于山,峡外百姓兴嗟于水,时刻难迟,望君侯思之。”

  武侯笑道:“大夫所言极是,不佞几忘之。回去罢。”

  三人回转,沿途访问居民,方知龙楼冈下,其漩涡水每岁溢涌数次,虽然骤退,不损田庐,而军民、六畜趋避迟者,俱遭漂没,无可奈何,是为最苦。武侯道:“此易耳。令凡于缺空之处,皆筑墙垣,而于各路口亦皆堵塞,造阶出入。凡离村庄远者,在于路旁挑高土堆阜,并筑大垣,以便不及入村庄之人民、牛马趋避处。各牧宰遵办后,再过龙楼冈。”

  嘱车夫道:“汝留车粮紫贝在此,专察水暴涨涌之时是何景象,此下是何样子?如得情状,便往玉印报明。”

  车夫领命。二人过冈,乘船出峡。凡遇村镇上岸,逢耆老则咨询民膜,始知峡内之民田庐低者既俱失去,而差傜苛派不除。近因水湖巡察,奏明奸猾舞法,将其尤者置之极典,余者分别惩处。樊勇巡到,见灾民无业者,复请给牛散种,现在收成有望,岛主又大赈济,是以民情欢洽。武侯、舒太远方才明白。

  出得峡口,至玉印地方上岸,回到公馆。引笑因往堆贮场上收查各物料,回来闻有二人访入公馆,慌赶进门,相见大喜。武侯道:“此刻须先发助迁徙,不佞飞檄峡外各都,将南岸五里内之居民尽给贝移居,并檄峡中各郡邑,择选民壮,开动仓库,按名支付安家盘费,雇船将民壮装往蠡口候令。舒大夫往蠡口督造蓬舍、锄锹畚箕、篮篓绳担各种应需器用。引大夫将所储物料粮草沿途安置伺候。不佞回朝见主上逐细奏明,以免掣肘于意外,再本蠡口开工。”

  二人齐道:“居民稀少者,可令迁移;若巨庄大镇不能动者,仍应截河过岸兴挑;若南北俱不便之处,则应于河中浚深,方为尽善。”

  武侯依允,作檄发行。

  次早登车还朝,三天半便到。进午朝门,正遇内监劳崇匆匆入来,望着武侯笑道:“君侯好喜也!”

  武侯问道:“劳公公,不佞何喜?”

  劳崇道:“今日君侯大公子周岁。”

  武侯道:“此是不佞所知。”

  劳崇道:“非霞公主养的公子今日百露,主上现在驸马府。”

  武侯道:“子邮得子,殊为可喜。”

  劳崇道:“还有,今日卯时,安国公主又产石麟,难道不系喜事么?驾到府中,正值落盆,主上大喜。学生是奉命来玑珠库取墨珠赐公子的。”

  武侯道:“豚犬怎敢费主上天心?不佞陪公公见驾罢。”

  劳崇道:“请先行。”

  武侯道:“在寒舍奉侯。”

  说毕,便趋回。府门前,文武官员挤满,见着争来道喜。

  武侯都回答过,进到仪门,见岛主立在堂上,广望君、非霞公主、镇国公主侍立两旁,安太医、樊帷幄等俱在阶下。岛主见武侯入门,将次降阶,武侯趋上,俯伏谢恩。岛主扶起慰问毕,又与安太医等次第见礼。劳祟亦到。岛主取过墨珠,与镇国公主道:“公主去岁产子,赐与青珠;前日非霞产子,赐与大珠;今安国公主产子,可将墨珠赐之。”

  镇国公主受了,谢过恩,捧入内去。武侯欲下阶谢恩,岛主拖住道:“先生有再造国家之功,纤微小事,何劳如此!”

  武侯道:“国运昌隆,主上洪福,臣何功之有?”

  岛主道:“跋涉治河,谈笑而除灭妖鼋之久患,立合河防之良规,绩亦巨矣。寻源入内,不知得悉为害缘由不?”

  武侯道:“河源出于阳光谷,盛于元武岭,北极岭益见汇聚。北极岭之外始有居民,或巢于木,或穴于土,无衣冠仪容。至玉带岭始有宫室衣裳,相与往来,耕种贸易。至天厩岭,则有城邑镇市矣。龙楼冈以外河路为沙碛壅塞,平地田庐尽遭淹绝。自桃根峡至蠡口,河势历年加高,河底逾于居民屋脊。下流既壅,上流自滞。滞则涨,涨则漫,漫则崩,则泻,或数百丈,数十里,皆未可知。”

  岛主叹道:“由此观之,实不能治,无怪顾庶长之忧成笃疾也。”

  武侯道:“水本由地中行者,今高行于地上,应有水患。欲除此患,须使仍行地中。”

  岛主道:“此则须深之耳。工费如何措办?”

  武侯道:“若自高浚深,使行地中,则其费浩大,诚难措办。今舍此河而不用,依于河防而另就平地挑开河道,以旧河作一边堤防,以挑起之土专归一边,筑成厚岸,则河深防固。加以善后之良规,守而不失,而以永免水患。即守不力,亦可得千百载之安。计其费项,较浚深入地可省三分之二。”

  岛主道:“河长万有余里,终恐徒劳无益。”

  武侯道:“臣观河势虽万余里,只将桃根峡以外疏通,峡内水势迅速,砂碛自不能壅塞,渐惭随河倘溜可荆峡外不足六千里,凡湾过大,可截而挑之者,则行剪断,此中又省工料不少。

  用峡内之失业闲民,使之办河以觅食,其意必谓从兹饥寒可免,故业可复,心欢力倍,不催而成功必速。况郡邑粟黍不因民灾而用之,则粟黍陈烂而为土。民荒无食,则团聚而为盗,不能以成土之粟黍弭饥寒死命之盗。”

  岛主矍然道:“先生休矣,寡人喻矣。阃以外惟先生是令。”

  武侯舞蹈奏道:“臣于河务,蒙圣明格外信任,不敢辞诿,请以砂税、关税资办工程。除河务之外,则不敢奉命,臣即往蠡口矣。”

  岛主道:“任先生令。”

  武侯拜辞。广望君道:“仲兄劳矣。前日弟请此行,兄以公主分娩为辞。今产已久矣,愿受方略以终河务。”

  武侯道:“上下情形,吾所目睹,不能事事详告。另易生手,恐于事无济。适入城时,闻双龙金将军疾病,弟曷往观之。”

  岛主道:“且都过数日起程。”

  镇国公主奏道:“不可。昔大圣治水八年,三过家而不入。今西边百姓日夜仰望,出视不过数月,胡可人家而复停宿?”

  武侯奏道:“臣到阳光谷,欲进登落鹏岭,舒大夫谏道:‘峡内百姓蹙额于山,峡外百姓兴嗟于水,时刻难迟。’今若停留,则负舒大夫矣。”

  岛主笑道:“为民如此,功必可成。寡人亲送出城。”

  武侯道:“如此,则臣罪重矣!愿圣驾回宫。”

  岛主道:“驸马代送。”

  广望君领命,二人相携,直到车桥地方,分手作别。广望君回府。

  武侯上车,驱驰到蠡口,引笑、舒太远俱伺候道旁。武侯问道:“民壮、物料俱齐全否?”

  引笑道:“民壮、蓬室俱代盖搭于河防。亦分什伍,以便稽查。先到者,即给与粮食物料,令其自行造制应用家伙齐全听令。”

  舒太远道:“各项物料、粮食,分交桃根峡外至蠡口,各地方官堆贮候令。”

  武侯道:“二公所办甚善。民分什伍,则功过易见;物料分贮,则转输不劳。今将动工,鄙意,见上下南岸外民居稍少,欲就南岸平地挑起面宽一千五百丈、底宽一千三百丈、深五丈。挑起泥土尽归南面,筑防计面一千五百丈、底一千三百丈,底、面对折,俱系一千四百丈,长一丈,深一尺,应五千六百方,计深五丈,应二十八万方。先用牛马犁起坚土脆石,然后再挑,每一万二千五百人筑防挑河。限六日成功一丈,未六日而成者赏,过七日而成者罚,风雨扣除。凡各处民壮,农隙愿来,农忙欲止,悉顺其情。凡一万二千五百人配地十丈,完工往上翻去。凡职事人员,工竣计功赏劳,作奸犯科,军法从事。大略如此。二公其润色之。”

  引笑、舒太远道:“敢不竭力报命!”

  武侯道:“先可出示晓谕,不佞往海边定发迹之处,使之开工。”

  二人遵令办理。

  武侯亲率邑宰到海口边,见铁兽、铁人颇多。邑宰道:“此镇海怪之物。海怪为患,田庐倾倒入海中者,不知其几矣。”

  武侯道:“所铸未为尽善,且缓议之。今可离海涯五百丈量定出口,立记兴挑。”

  邑宰遵办。号令发出,民壮齐心动手,欢欣踊跃,逐日加添。峡内到来百姓,知武侯赏罚夙昔未爽,莫不奔凑入队,兼牛马驴骡之力,赶办甚速。驴骡搬运,马牛踏堤,甚于民筑挑担。凡限六日之工,三日即成。自下卷上,有如潮涌。未及二月,径口境内俱已完工。武侯甚喜。

  挑到蠡口,见民不似以前踊跃,且多散去。武侯大疑,同引笑易装,于各近村境探访。始知下中大夫束横发给价目扣十分之二,门上书办、衙役、役头、承管各扣一分。用力者仅净得十分之四。下下大夫白与梁刻数过之,而暴酷尤甚。武侯回公馆,即令河营大夫吴洪将束横、白与梁及衙役人等尽行擒到。

  舒太远道:“白与梁名白饿虎,正法固宜,束横素无贪虐之名,又系顾庶长所拔,恐不致此。”

  武侯道:“先系善人,今忽变坏,若不加诛,将来之患愈凶矣。免其籍没可也。大夫可出谕,将枭示贪官污吏缘由遍告百姓。”

  舒大夫遵令,并籍没白与梁家口。

  须臾,吴洪擒到二犯缴令。武侯命将车二二乘,绑二犯员于其上,又将各家人吏役每犯均给犯由牌插于背上,随于车后,沿堤游喊示众。次口于人多之所正法,竿揭于各处告知。传令嗣后有减刻侵渔者,籍没肢解。远近闻知,依旧渐渐入队,鼓舞挑筑。

  不觉已挑到蠡湖,又名老蛟潭。但见碧水滚滚,风静浪高,广阔数十里,若无边际。武侯令逾潭挑向上去,遇见西青行到,见礼禀奉文侯命前来候安。武侯问道:“大夫随辅公出镇,今因何至此?”

  西青道:“缘父亲疾发,较前更甚,奉命归省,赖庇稍痊。父亲言积患治理不易,君侯定然劳瘁,使青请安,并视情状。”

  武侯道:“仁哉文候!疾笃犹不忘君民。今河务赖引、舒二大夫之力,规模已成,告竣犹须岁月。”

  西青道:“兴工未三月,已挑到此。计及挑根峡,二周可毕矣。”

  武侯道:“到峡,大约二年可望,若内外遍畅无虞,非三载不能。”

  西青道:“君侯所拟,定然确当。”

  话犹未了,忽然人夫抛弃锄锹乱喊。武侯使左右查看。正是:方诛贪墨安夫役,又怪锄锹争弃抛。

  不知是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三十一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三十一回

  重宿儒盈庭皓首 除痼疾遍野春风

  且说西青只望着双梧直走,到得近处反不见桐杪,却系两岸垂杨,满渠碧藻,无渡无梁。乃仍回旧路,由大道湾转过了土桥,见有牧童,便问学究先生。牧童指道:“从下边巷子进去,穿中街,左首出巷,望见竹林便是。”

  西青依着河边进巷,行出竹林,但见花木丛阴,两株梧桐独冠群树,满空绿叶,垂阴数亩,土垣茅舍皆在其下。有五六童子于林内寻花斗草,见人行来,便齐到眼前作揖问道:“先生贵姓?府上何方?降临敝地,可系访家业师?”

  西青还礼道:“不佞姓西,从并峰岭来,正是拜访令业师。”

  童子拱道:“如此,请!”

  西青道:“请!”

  童子内有一人先走报信,余者俱随在后。

  转过南垣,已见荆扉朝东,门前平坦,数株山茶,红白艳丽,柳桩上晾着鱼,旧车篷边系着小艇。只见报信的童子迎来道:“午睡尚浓,请先生且到馆内坐坐。”

  西青应声入门,却系三间敞轩,内有十余童子坐着抄书。当中几上睡着个白发先生,西青不便惊动。诸童子同下位作揖,西青还礼。看所抄的俱系坟典篆格,妍劲可观。有童子向外拾松枝,折枯竹,汲水煮茗,片时奉上茶来。西青起身相接,见瓯上浮沫未消,随口道:“香浮蟹眼。”

  童子应声道:“翠折龟胸。”

  西青又道:“味沁心脾消浊气。”

  童子应道:“芳潜肘腋起清风。”

  西青喜其敏捷,大加褒奖。童子揖道:“学生斗胆求教。”

  西青还礼道:“愿闻。”

  童子道:“五色青红黄白黑。”

  西青想道:“九宫东西南北中。”

  忽见先生举首道:“何事喧哗?”

  童子趋近前道:“有客拜访,坐候多时。”

  先生起身道:“何不早言?”

  西青向前施礼,见先生五绺苍髯,三停丰颊,迎答道:“足下贵乡?尊姓台字?”

  西青道:“学生姓西名青,由并峰岭往老人谷,中途忽遇水沙涨漫,阻住难前,回到镇上,闻先生学贯天人,无微不悉,冒昧造坛,瞻仰仙姿,且愿闻沙水之旨。”

  先生道:“乡人乱言,足下勿信。请问从并峰岭来,可知抱一翁否?”

  西青正欲回答,只见门外走进一人,五短身材,面圆口方,雪白长髯飘扬脑后,呼道:“巫子阔别多时,今日天使趋候。”

  先生欣然迎道:“还不是天使,只怕系地使耳。”

  那人大笑。礼毕,亦与西青见礼,随便坐下。先生与那人道:“这位西先生由并峰岭往老人谷,亦如黄兄阻回。”

  那人道:“并峰岭地僻人稀,未见有姓西者。”

  西青道:“请示高姓尊名?”

  先生道:“此吾友也。昔居碧云镇之西北墨梅岗上,后迁芰头邑,姓黄名雁。”

  西青打恭道:“抱一翁正使小子到芰头奉候,今不期而会于此,可谓大幸。”

  黄雁问先生道:“抱一翁嘱来相候,可有书否?”

  先生道:“候兄非候弟也。”

  黄雁道:“奇了!”

  问西青道:“西兄往老人谷可系候巫兄!”

  西青道:“巫先生莫非名丕者?”

  黄雁道:“然。”

  西青大喜道:“正系候巫先生,那知设帐在此?若非沙水涨漫,到老人谷却系虚行。抱一翁有书,现在寓中,回去取来。”

  巫丕道:“两年不上镇矣,随先生行。”

  黄雁道:“好,同去就候西先生。”

  三人茶毕出门,童子已解缆举棹,上船坐定。巫丕问抱一翁丰彩精神,西青道:“伛偻善饮。”

  次问莲花山樵,西青道:“只知养亲,无意泽民。”

  黄雁道:“两岸垂杨,几时不见,便扫头拂面,若此牵缠,何若芙蓉笑脸相迎,盈盈可爱。”

  巫丕道:“可速运棹,早见抱一翁手教。”

  童子道:“港小岸逼,不胜藻荇挂绊。出口入溪,便好荡也。”

  半时出港,举起双棹,迅疾如飞,顷刻到镇。入店见礼,西青令陈聘物,捧书在手道:“原当到宅拜呈,今既幸会,请先哂收,后看笺简。”

  巫丕道:“此聘礼也,足下为谁为此,愿闻其详?”

  西青道:“辅公奉命出镇所取浮金土地山川,自恐年轻,有负恩命,敬求岩穴,以达民膜。访得抱一翁仙居,弓旌踵聘,翁以年高不就,郎以养志坚辞。竭诚复往,抱一翁时荐四位先生。辅公以命限难迟,只得前往。弗克躬来,谨具礼仪,使青将命。”

  巫丕道:“翁太多事。己不出就罢了,何必又道出人来!”

  黄雁道:“且看简内云何?”

  西青送过书,巫还与黄雁接看,面上写着:“希交承之、伯龙、于岑、赤湖四子展览。”

  拆开看道:

  仆愧入山,木深居处,为骆子所识,返覆邀延。仆以自古无百岁迈夫而入仕途者。彼虽绝念于仆,犹注意于带也。观公貌厚心明,始终如一,原可从游,但带素性决烈,当事不挠,居则可以全躯,出则必致丧命。非若足下四人之进退裕如也。特以尺素劝驾,或勉一行。可为,则展素蓄,以仰体天地生民之心;不合,则卷琴书而相逐林泉。适意之性,去留任意。诸子其不以仆言为谬乎?

  二人看毕,黄雁道:“如此,何妨游戏?”

  巫丕道:“伯龙、于岑出,吾亦出矣。”

  西青道:“敢恳修函,小子带往鹰巢敦请。”

  巫丕道:“我等修函,系劝其出也。大木率真,小木怪僻,不必修书,只须将抱一翁此札示之足矣。”

  西青称善,令从人将礼同行,送入书屋。又向黄雁道:“抱一翁命往芰头,理应踵府。”

  黄雁道:“寒舍去此甚遥,存巫兄处可也。”

  从人将礼放下,回碧云镇。巫丕摆出鲁酒村肴,三人就席,举盏闲谈。

  膳毕,已系下午。巫丕掐指道:“此其时也。”

  黄雁道:“有什么事?”

  巫丕道:“绀珠岛梨枣花英能复瞽目,过时不彩,落黏土气,力量便轻。山妻病目,前日就安子诊脉,据云,防瞽须以天印岛紫绶冈上葵花露点之可免。我想往天印取之费事,仍系梨枣英为便。”

  黄雁道:“沿路琼花可观,甚不寂寞。”

  巫丕道:“须待水退,方可起程。”

  西青别回碧云镇,使人访问,次日路已可行,乃到馆内通知。巫丕道:“仍须缓期。”

  黄雁道:“犹有未了事么?”

  巫丕指众童子道:“俱应管押,庶免荒芜。”

  乃修书,命馆童推车:“往绿竹潭,请华世侄权代。”

  馆童领命,入后取车,藏书推去。

  黄雁捧过棋子同巫丕围棋,西青旁观,由昼到放学时,仍未及半。全盘终时,天已亮矣,巫丕输有两着。整兵再战,各人穷思极算,黄昏方毕,巫丕仍输两着。正欲复布,童子自外进报道:“华老师伯到也。”

  巫丕、黄雁俱出迎接。西青在旁,见入来者却系混沌篙子,三人揖过,西青步出为礼。篙子定睛看道:“足下从何而来?”

  西青道:“自别后第三日,复具礼奉拜,始知先生已于其日前动身,无从延请。辅公怅怅而往并峰岭,抱一翁却礼不出。虔告再四,乃命请巫先生、黄先生、二木先生,是以至此。”

  巫丕道:“原来也系相识。”

  篙子道:“非相识也。闻骆子言,他系西庶长令嗣,官拜下大夫。骆子误荐弟,相会于混沌律,弟无脱身之计,乃转荐江带。”

  巫丕道:“老兄荐带,带又引到弟等四人。”

  篙子道:“抱一之书不可违也。所委馆事,小儿现在收获,不能趋承,弟可从命。惟愿西大夫勿言在此。”

  西青道:“敬遵台命。”

  篙子乃喜。转向巫、黄道:“昨札言书致四人,二木亦非决意避世者,何不同往商之?怀卷用行,自在方寸,更不必各拘形迹也。”

  黄、巫点头。当夜无话。

  次早,巫丕命馆童将行李置好,西青令亲随取安车两乘到来,恭请乘坐。同别篙子,发轫到镇,侍从车马,俱齐整在路口,伺候进发,向西而行。不走投鞭河,由下流避白津过渡向南。次日到元戈坞,黄雁问巫丕道:“可候过文?”

  巫丕道:“我正忘之。可由右径绕道暂停。”

  西青道:“命仆夫在此守待,小子陪二位老先生候客。”

  黄雁道:“此公古怪,西子亦无妨于事。”

  乃并车进坞。行不多路,见溪边有柳横卧,枝拖对岸,根头坐着老者垂纶。西青道:“高哉!此叟也。”

  黄雁看道:“且住!”

  车夫停止,三人步行。巫丕从后呼道:“先生好消遣!”

  那老者回顾,见是巫、黄,置竿于绿柳隙中,起身道:“故交到舍,无物佐酒,是以求鱼。”

  巫丕道:“有何嘉宾,愿同把臂。”

  老者道:“俞广特候,过盛不知,已去骊龙窟设帐。我闻之,挽请到舍。二公可先往晤。”

  巫丕乃同黄雁、西青行到埠头过渡,转出桑坂,入垂柳丛中,只见两老者坐在草茵上,巫丕招呼道:“俞兄、杜兄何同会于此?”

  两老者起身道:“巫兄、黄兄又何同至于此?”

  见西青,问道:“此非我辈中人。”

  互相作礼毕,黄雁乃将缘由说明。西青问道:“二位老丈尊姓大名?”

  巫丕指微须长眉者道:“此俞子,名广。”

  指斑脸满部胡髯者道:“此杜子,名进。”

  黄雁问杜进道:“闻兄乔迁七里岫,彼处山川若何?”

  杜进道:“山川虽美,人事却非。”

  巫丕道:“有何非处?”

  杜进道:“农好雕琢,女好绘组,儒者木以道德为怀,而以爵禄为重。”

  巫丕道:“先何轻举?”

  俞广道:“去年同过彼处,因见家户诵歌,林壑层迭,故劝迁之。今欲与周子商量,将移于兹。”

  黄雁道:“适周子垂纶相遇,言俞兄在此,不意杜兄又在此,洵系良逢。”

  西青问道:“垂纶周老丈尊名?”

  巫丕道:“名蟠。”

  黄雁道:“昨所言檀溪钓叟是也。”

  杜进道:“何不到草堂中坐谈?”

  乃同举步前行。

  忽闻后面叫道:“杜子何来?”

  停步旋身看时,周蟠肩担竿子在前,背后随抬大网者提得两串溪鱼。俞广笑道:“周兄急矣。虽得鱼,谁人食之?”

  周蟠也笑道:“恐客久待,故买归而卷纶耳。”

  行到前来,将竹竿交与抬网者先行,自陪五人随后同进草堂。礼毕坐定,问西青道:“仙乡何处?尊翁何名?”

  西青道:“学生姓西,家住岫罗冈。”

  俞广道:“他尊翁名山。”

  周蟠道:“不应到此。”

  俞广道:“偕巫、黄同访过丈。”

  杜进道:“如我辈世居山林,出者则非;他们世受恩泽,安可遁乎?”

  俞广道:“非遁也,招遁者耳。”

  周蟠道:“所招者谁?”

  巫丕将抱一翁致书劝出,细细说明。周蟠道:“所指四人恰当。但小木激而弃之则行,敬而礼之则遁,须以不请为请耳。”

  西青避席道:“愿求指示其略。”

  周蟠道:“大木资性鲁钝,好学天生,锱铢累积以成其道,老而弥笃。小木天资敏绝,坟、典、经、子无所关心。抱一翁曾同入万卷楼,其内藏书何止十万!历指名目,掩而询之,小木吐词论理皆当无讹。而尤纵情岩壑,四国百岛,幽深邃远,亘古未有标题之处,立记不胜悉数。行山林中,与麋鹿猿猴各无避忌。凡仙踪圣迹、断碣残碑,莫不毕览。江带赠大木有句云:‘面积兼旬垢,衣留隔岁泥。’赠小木有云;‘囊绳游绝壑,带粉恃残碑。’二子之情性行为已可概见。弟兄赋性不同,趋向亦异:大木以宽宏化育为功,小木以稀奇骇怪为务,礼请断然不出。”

  巫丕视黄雁道:“论二木详且尽矣。我们到鹰巢岭看大木若何,大木不出,亦当速归也。”

  俞广道:“大木见抱一之书,亦无辞却。”

  周蟠道:“虽大木不出,二子既偕行于先,何可复退,为人所笑,谓处士虚声,因人轻重也。”

  黄雁、巫丕道:“所论甚是,岂敢不遵!”

  盘桓过了一宵,次日辞别,三人返,出坞外。中时,舍车进得谷口,石径盘旋,片时间,早已望见巫家外垣。行近前来,只见稚童村妇奔入,将门紧闭。黄雁笑道:“山村不惯看轩车,惊慌却避。”

  西青道:“高致可羡。”

  巫丕自己敲开,请黄雁、西青上堂交拜,西青又将私礼二分送上,巫丕也不推辞,黄雁称谢,俱收入内。用过午餐,巫丕道:“赤湖可陪西子散步散步,弟往南庄家姐处看看即回。”

  西青道:“请便。”

  黄雁道:“我们不必散步,且到峭壁拥书楼坐坐。”

  西青道:“奉陪。”

  二人出门,入东垣,到松风草堂转入后进,芸窗有额曰:“虚臼轩。”

  由旁上楼,但见密密松枝遮护,隆阴绿盖,远无所见。又更上一层,乃见周围峰峦重迭,山麓俱系石壁,远岫显呈,更觉娬媚。无数松顶接联如茵褥平铺,田禾皆看不见。西青道:“于此心胸顿豁,尘念都捐。”

  黄雁笑道:“请看匾额。”

  西青仰看,乃“半陶”二字。问道:“愿闻其故。”

  黄雁道:“老人峰之南有坞,曰陶坞,其幽致迭出,逸景难言。此名半陶,以吾视之,未能‘半’也。”

  西青称羡不已。审看峰峦,似有形状,黄雁挨排指点,莫不毕肖。

  瞻玩许久,急闻楼梯有声,巫丕呼道:“黄子,东溪公至也。”

  黄雁慌忙下楼应道:“雁来迎接也。”

  西青随下到书屋内,见一位老翁,左手搭着童肩,巫丕掺着右膊行来,道:“黄子到此,何不看看老汉?”

  黄雁迎上揖道:“因巫子别去,未暇趋候。欲待彼回,同晋谒也。”

  东溪公道:“谅非俗客,何不同邀到舍?”

  西青向前见礼,东溪公道:“西子有嗣如此,家声不坠矣。可喜,可喜!”

  坐下,同黄雁谈得不休,直至入席方止,始问巫丕些近事。席散,黄雁扶送回家,约明日于葫芦蜂下会齐。西青道:“小子亦应登堂晋谒。”

  东溪公道:“不需,不需,见过就算了。但愿尔以民之忧乐为忧乐,老汉辈受惠多矣。”

  西青道:“敬谨书绅。”

  同巫丕送到垣外,回房下榻。

  次早,巫丕收拾起身,并带家童陟冈涉涧,由西夹岩缝中出山,过葛岭,逾梅溪,早见黄雁坐青松根守待。从人迎上,巫丕、西青行到跟前,邀同上车,出元戈坞,乃由赤骝岭脚撇掉通明关,斜向太乙峰,取路雷门,过云岭、滥柿河、独锁渡、百结关,到绀珠岛采取花英。

  西青邀黄雁过藤桥,登元珠岛眺望,见有臞颜短发老者荷锄担筐而来,行歌道:

  昨说周游非为国,今知吊伐乃无君。
  由来处出光明者,版筑躬耕义孔殷。

  黄雁视之,却是过盛之弟过迂,招呼道:“二先生何来?圣贤道任天下之重,胡可与寻常共语!”

  过迂抬头答道:“黄子久违,莫非往天井么?此不系吾所作,乃故交咏吟,偶尔诵之。然寻常之道即圣贤之道。圣贤不能舍寻常另立一道也。”

  黄雁道:“何为问往天井?”

  过迂道:“而今主上封二世子为辅国公,出镇所取浮金土地。到境次日,躬备玉帛,带往鹰巢。伯龙因其诚笃,且知有并峰老翁手札,当时就聘,于岑避迹,无处访寻。伯龙爱石门幽静,辅公请居于西园,开迎宾馆,以接待隐逸。今有自天井来者,据说如此,是以见询。”

  黄雁道:“雁因江叟致札,故偕巫子前往,却不知伯龙先已到彼。巫子现在绀珠岛彩梨枣英,先生可前去相晤。”

  过迂道:“不必。诸子既在天井,我俦或往或来,顺便俱可叙会歇息,惟名姓不可使居停知之,阻断足迹耳。”

  黄雁应答,揖别,同西青回绀珠岛。登顶四望,周围俱系冈岭回绕,景致无益奇特。下到半腰,见巫丕彩足梨枣英,封付家童带回老人谷,再与黄雁、西青离绀珠,登舟至靴尘埠上岸,由万马冈过仓箱岭,经堆甲山脚进交纽关。次日入羊肠峡,逾羊肝岭出口,望见铁围。西青欲先入城通知辅公迎接,巫丕命从人将车箱中原聘礼物取出,交西青道:“烦带璧谢辅公,如莫见允,丕等在此听教。或坚意使受,则今朝权领,明日决然行矣。足下所惠,俱已登贮。”

  西青不便违拗,将各件收回,道:“谨遵金谕,待辅公亲奉。”

  巫丕道:“莫于省事,免得烦搅。”

  黄雁道:“西子善为道达,若费往返,便非率真。”

  巫丕道:“丕等且见伯龙,西子请入关。”

  西青道:“陪进石门,方好复命。”

  三人登车沿涧而行,只见石壁迎来,阻住去路。行到跟前,转由侧首,又有一层石壁相对峙立,中有曲径,进入坞内便觉空阔。来到西园,但见堂中济济,垣内翩翩,俱系皓须素发。

  巫子、黄子遍见过礼。大木迎问抱一翁诸人,黄雁交出原书,略道始末。

  西青作别,回出坞口,遇见前驱,举首望时,车驾将近。

  原来辅公自在朝门外,命胡尔仁等先行赴任,次日进宫拜别。

  岛主正在射圃观韩驸马教宫娥弹蝴蝶弹法。辅公趋前礼毕。岛主命入后宫拜别廉妃,又命驸马同往。廉妃见辅公告辞,垂下泪来,问驸马道:“辅公出镇,左右无人,实在难以放心。”

  驸马道:“骆焘、西青皆劲直之臣,辅公平素以忠孝为怀,断不致惑于邪佞,请娘娘无虑。”

  廉妃道:“我意原欲驸马同行,各事教导,奈难舍公主远出;意欲请武侯为之师傅,驸马以为何如?”

  驸马道:“公以忠孝为怀,虽孤身亦有天佑;若远君子而亲小人,虽十仲卿亦无能为。”

  辅公道:“驸马所见极高,况顾庶长作古,文侯年老多病,国事正赖武侯维持,岂可离朝?娘娘莫多无益之虑。”

  说罢出宫,又辞太子,二人依依,堕泪分手。车骑齐全,驸马欲送于郊外,辅公再三谢别,乃同骆大夫共载,取青豹坡,一路往云平岭前进。先已行文沿途,文武官员毋许供奉,不准迎送。骆大夫系有名古直的,并非沽名钓誉、心与口违之具文,哪个敢不遵依!所以路上毫无耽阻,六日便到铁围城。文武官员参见,温言慰劳,检览舆图,知鹰巢岭在赤雁邑中,去天井关北五百余里。

  次日同平无累往访二木,命骆焘居守。午饭时分,行过千牛山。及到赤雁邑,天色已晚,停车止宿。次早出城,望见铁牛谷后巍巍一条峻岭。行有五十里,到得跟前看时,俱系累累迭迭的石块,虽有曲径,莫能容孰。公自下车,令四弁负礼随行,余人停留守候。无累在前开道,看岭不似远望之峻险,但看得顶巅,半天仍未得到。就石坐下,歇歇又行。见个黑面银须、身长七尺的老者担着锄头、竹篮,自旁穿来。平无累视其形容不俗,向前揖道:“借问老丈上姓?”

  那老者放下锄篮还礼道:“尊容上姓?”

  平无累道:“小子姓平。”

  那老者道:“学生姓吴名宴。”

  平无累道:“木先生宅上敢问在于何处?”

  老者望见岭下又有多人,恍然答道:“学生不知。”

  说罢,担篮荷锄而去。

  二人先到顶头,四顾观望,见岭麓隈中有烟矗而起,乃望着由石隙中走,管不得脚步高低。行过多时,虽见数间茅屋,奈足底都系陡崖,无路前进,只得复沿边旋转四五里,方有坡下山。见牧童驱犊,问时,知前面临涧,柴门系大木先生住宅。

  行近前来,公命从人俱在扉外,自同平无累步入。闻有谈笑之声,向窗棂中看去,见二人倚柱而立,左边的身长八尺有余,紫棠面色,花白髯须,团面垂耳,眉高鼻正,目秀口方,气度伟然;右边的,长不满五尺,额显眼凹,鼻塌孔揭,耳反嘴撮,几茎黄须,两鬓短发,身材猥陋,展着图画赏玩。辅公转身入门,升阶拱手揖道:“二位老先生,小子造次惊动,敢问那位系木老先生?”

  二人回礼。右边矮老者指气度伟然的道:“这位就是。”

  辅公登堂,那老者托住手道:“学生木尺,不知足下贵乡高姓?何缘降临?”

  平无累答道:“吾公奉主上命来镇铁围城,访求岩穴高贤。江抱一老先生指示仙乡,是以特踵拜访。”

  木尺道:“学生毫无所知,山居情性已定。吾公勿为抱一翁所误,此系荐他人,实脱自己。”

  辅公道:“今既瞻韩,且请拜见。”

  木尺道:“学生系山野小民,安敢与公抗礼?”

  辅公道:“先生道德高巍,天爵莫比。”

  互相谦逊。宾主礼毕,辅公转身来与右边那老者施礼,已不在了。平无累令从人将聘礼捧上,木尺道:“此物请速收回。虽出亦弗受,否则,可无论矣。”

  辅公道:“纤微不腆,聊以申敬,那成聘大贤之礼!请赐哂纳。”

  平无累道:“礼以致敬,订交之常,出与不出,均可无辞。”

  木尺视平无累道:“足下高姓?”

  辅公道:“天井平大夫也。”

  木尺举手道:“原来就是平大夫,失敬,失敬!”

  对辅公道:“才德兼优如平子,公得而信用之,何必更及山人?”

  平无累道:“无累不过效奔走之劳,安及大贤万一!”

  辅公道:“不才亦未敢以俗事相屈,或往或还,悉凭尊意。”

  木尺道:“今且问公,将为国之保障乎?将立百世之规模乎?”

  辅公道:“得不失保障足矣。”

  木尺道:“似此,往还无拘,尺愿从游。但必须将礼收回,方可听命。”

  平无累向辅公道:“木先生谆谆见却,请权且从命罢。”

  辅公依允。木尺请用过饭,即邀同往万丈潭。木尺道:“无庸徒往,日久自来。”

  辅公道:“必须亲诣,以表微忱。遇与不遇,俱勿论也。”

  木尺道:“如此,尽在草舍拱候。”

  辅公道:“暂别不恭。”

  乃同平无累等带礼直到万丈潭。问至木寸居所,空室无人,只得回车。木尺迎入,留宿一宵。

  第二日,膳毕,吩咐家人看守田园,乃同辅公过岭上车。

  沿路指点山景,咨询民情,到白雉壑歇宿。次午游西北地区,见山冈迢递,卸脱粗顽,形势逶迤,陵阜折迭,江河缭绕,远峰秀丽,乔木阴浓。木尺问道:“此处何名?”

  平无累道:“此石门坞也。武侯暇时,常于此地散步。诸将士因伐木截竹,结盖敞亭,额曰‘西园’,最为幽静。”

  木尺道:“尺素畏近城市,今居止于此可乎?”

  辅公道:“有所未便,恐防简亵耳。”

  平无累道:“骆大夫曾嘱,山林不耐市井,喜清静者可下榻于郭外。定然因此地隔绝尘嚣,房舍洁净也。”

  木尺、辅公、平无累俱下车人林,步到涧边,只见流水澌澌,白石纵横,绿藻青蒲,葱笼荡漾。过平桥,穿射圃,经松径,进石垣,却有多人奔走伺候。辅公同木尺上堂礼毕,木尺又同平无累见礼。当晚请大木修书劝小木驾,木尺道:“请必不来,无庸往也。”

  辅公亦驻于园中。

  次早,骆大夫到来,见过辅公,又与木尺、平无累相见。

  便令从人捧过印剑交还,平无累不受,道:“已奉公命,交大夫为城守。无累自今只在坞内侍奉诸贤。”

  骆大夫道:“不佞奉上命侍辅公,未奉命守关。昨日因不知地理,是以暂时代劳,今大夫既回,自应交卸。”

  辅公道:“骆大夫之言是也,平大夫仍当照旧管理军民政事。”

  平无累始肯收下,别过木尺,禀明辅公,回城办理。木尺修书四出,骆大夫将垣外左右并前圃后冈,俱布置盖造房屋亭台楼榭,即有老者到来,渐渐接踵,绎络而至,俱无姓名,设榻供养。骆大夫接待,不厌不倦。

  辅公朝来暮去,或半日在城,半日在坞。今日正出关遇见西青立于道旁。西青上前启明,辅公早已下车,道:“大夫劳矣!木先生已经请到,巫先生、黄先生曾否会晤?”

  西青道:“二子聘礼丝毫不收。因见江先生札,就驾同来,现住西园。”

  辅公大喜,命西青登车御马,同进石门,步上草堂,向渚公作礼,又与巫、黄叙仰慕之诚。巫、黄道:“不佞辈何足数?明公招迎岩穴,近者已无不至,远者亦当来游,公俱勿问也。”

  辅公称谢。木尺道:“如骆子念切民膜,时刻访询,公允而行之,胜尺辈十倍也。”

  辅公与骆大夫道:“先生所知为民兴利除害的事,可悉同平大夫施行。不才乐朝夕侧聆诸公议论,关中所有事务,俱可商决之。”

  骆大夫道:“大权不可下移。民间疾苦,臣与平大夫商议去之。其它事件,仍请公定夺。”

  辅公应允。

  不说铁围、石门各事,再说岛主自辅公同骆焘、西青出镇,放心不下,问于朝臣。独孤信天奏道:“骆焘、西青、平无累皆忠干之士,主上可以放心。”

  岛主道:“若亲近此三人,而惟其言是听,寡人何忧?闻在铁围筑西园馆阁,日夕宴会于其中,不知所同游者何等人耳。”

  独孤信天道:“据理观之,定皆正士,若有邪佞,骆焘等自能禁绝,公如刚愎,亦必奏闻。全未见有本章,又不闻西青有禀启文侯,尚何忧哉?”

  岛主道:“虽然,寡人疑终难释。”

  独孤信天道:“如此,只须使亲信之忠诚者往视,便可知矣。”

  岛主道:“上日,淦中关大夫苟谊来朝,武侯言彼有社稷臣风,请留于朝。又言苟谊之子下大夫苟学礼深沉毅果,当使往守竞羊,升铁柱管淦中关事,今使苟谊密往铁围如何?”

  独孤信天道:“苟谊面生心正,实堪此任。”

  岛主召到面谕,苟谊奏明,告假料理未清事件,岛主依允。苟谊回关查点清楚,铁柱亦到,逐件交代。乃问:“可知辅公近事?”

  铁柱道:“初闻不甚亲理政务,前日奉管淦中之命,往铁围告辞,辅公却在石门坞内。柱到西园,见其中只有西大夫与辅公两个乌头,余者俱系霜髯雪发。所与同游,既皆老诚,政治将来定可观也。”

  苟谊道:“似此,谊可无须往矣。然既奉命,亦应去来。”

  乃易便服,单骑独仆,仍由国中行,不过岫罗冈,径向紫霞山,逾五星岭,出小龙潭,到云窝壑,越乌兔山,下百结岭,至交渡津。上船时,那篙工前来相扶进舱,舱内诸人起身让坐。

  苟谊道:“可怪!篙子搀扶或系思想多索渡值,诸人让坐何也?”

  忽闻老者道:“当初子直为雁翼关守何等刻剥!去后又系郎紫接守,剥削更甚。而今安在哉!”

  闻有人接道:“也亏得他们,若非将士,百里地土送与浮金,今日哪得有如此美政?”

  又有人接道:“就系当年烛相公为守,与后日武侯镇天井时,皆不能如今日之极。”

  又闻道:“非二公才德逊于辅公,此时有人遍知民所素苦而悉除之,是以未之及耳。”

  苟谊喜道:“行人如此褒赞善政,自必不诬。且沿路看去,虚实便知。”

  内中有老者问苟谊道:“老翁仙乡何处?莫非往访西园内相知么?”

  苟谊道:“老汉敝处淦中,往铁围探亲,无有相知在西园。”

  那老人道:“淦中自苟刚去后,苟谊守关,政令都变好了。而今苟大夫康健么?前有朋友从黄云城来,言岛主召留在朝,这话确么?”

  苟谊道:“老汉也听得似此说法,却未知其确否。”

  那老人又道:“老翁住淦中,系从好处来的,今到铁围,方知更有乐境也。老汉往盘根谷,正系同路,相伴而行何如?”

  苟谊道:“奉陪。得老翁指教,闻新政令,叨惠多矣。”

  忽闻船头上道:“已到岸了。”

  众人出舱,有交值的,有不交值的。苟谊交值,篙工退回。那老者道:“渡值有三不受:废疾不受;穷苦不受;老幼不受。今老翁同行二人俱系白发,不须与值。”

  苟谊点头上岸,那老者带着童子偕行。逢州游州,逢邑游邑,但见农力在田,女力在机;市无游手之民,户有弦歌之雅;堂案尘封,关无措滞。游览数日,来到铁围,那老人带着童子,相别往东而去。苟谊进城,门官查问,取出随身乡贯年貌,照单呈验登簿,始行放入。看那队伍严整,军士雄壮,街道洁净,往来相让,交易和平,货色无伪。苟谊见文德武备并美,心中暗喜。住下询问居人,皆无不足之处。

  次日到石门坞内,只见西青出垣迎入,登堂与诸老翁见礼,推上客位,苟谊不可。西青告道:“诸贤降临,总以初到者作客,后便不拘形迹。”

  苟谊乃坐。凡到此地,有相熟者,就来陪叙。苟谊原非岩穴,是以无人相认。坐过逾时,西青乃请入后阁下榻,苟谊不辞。先于近旁各老翁轩窗榭馆内叙谈,二三日间,通园俱相识了。偶步阁后观看,乃系洁净小楼,中悬有榻。问楼役系谁所居,答道:“自楼告成,公命存榻在此。后恐误住,是以悬之。”

  苟谊如系有为而预设也。

  忽见人役奔入道:“辅公自锦屏冈回到园内。”

  苟谊出阁,辅公同骆焘、平无累已到。苟谊趋下行礼,辅公惊扶道:“此地从来未有此礼。”

  平无累却认得系苟谊,向前问道:“老翁若非苟姓?莫行此礼。”

  苟谊道:“正系苟谊。”

  辅公问平无累道:“大夫何以知老翁上姓?”

  平无累道:“昔御武侯到淦中,与老翁有数面之识。”

  苟谊道:“平大夫,彼时失敬,又十余年矣。今日见公,岂可妄诞!”

  辅公道:“然则系苟大夫矣。闻召入朝,而今到此,定有上命,昱合具礼迎接。”

  苟谊道:“主上使臣到此观政,臣已悉其详。因公出巡,未获瞻仰,是以暂留。别无所命。”

  辅公慌请岛主君安,骆焘道:“既系天使,自应平礼。”

  苟谊推不过,乃行平礼。又与骆焘、平无累见礼道:“入境入城,风化政令无加,二位大夫勋劳懋矣!”

  骆、平齐答道:“泽沛闾阎,义着史册,老大夫功德伟哉!”

  苟谊道:“今已见公,臣请复命。”

  辅公留住盘桓。

  次日饯行,通园老者亦俱辞别,仍系单骑独仆回朝。过了交渡律,气象亦觉变异。苟谊想道:“此处风土人情均未得悉,须细为访察,方不负主上差遣此行。”

  乃过品字城,撇掉百结关,向南行,来到文星集,只见众人围拥,看新告示,欢声动地。苟谊也挤入观看,上写道:

  帷幄大夫懋,为永除蠹弊事:照得陋习相沿,病国最甚,虽贤者不能悉其详。假官肆虐,害民尤凶,惟受者始深知其毒。主上高居九重,仅念闾阎肤膜;下臣谨守三尺,严搜城社蠹奸。虽云已往不究,惟积猾难容漏网。即使改过自新,而蒲鞭亦应加惩。兹将素所病民,从今禁绝,先行晓示,随后镌碑。除例禁不载外,各条均列于下:

  1、凡大臣以及上司经过,地方官员无丝毫馈送,虽酒食亦不准。违而收受者,免;馈送者,流。

  2、凡文武官员食用各物,俱须公平购买,不得使书役买办。违者革职。盖此二条,名出于官,官多取于书役,书役非苛于市民,则派于田亩。官得其一,民费其十矣。

  3、凡讼狱非大疑案,不即断决,而故牵连羁久者,革职,从重纠处。

  4、凡纳完税额,无论五谷、丝麻、各贝,概行随时价值收受,毋许拘定,逼民以有易无,受居奇之苦,以免物价低昂。

  5、凡百姓完纳而物不如式,加一罚入;若如式,而胥役刁难,狼藉苛求并纵容者,概以军法从事。

  6、凡衙门修葺、迁造,俱须详明,支帑报销。卸任之日,造册交代,毋许缺少一草一木。如有听信邪说,妄动工作,俱令照旧更正,仍加倍追罚充公。

  7、凡苛及农家,扰及田亩者,计赃照例加等治罪。

  8、凡大员出差及地方官往来管辖之处,不许多带家人,以免各项索诈,下属受累。

  9、凡民无恒业,不归于四民而游惰者,驱往北漠岛州开垦。

  10、凡考试,随便邻邑邻州,俱准移文考录,庶真才不致久仰,而士愈多奋励。

  11、凡婚丧务于从俭,遵古制度。欲奢华而逾制者,估值倍输入官,以备饥馑发赈之用。凡未达士子及已退大夫,不得贪逸懒怠,俱须授徒肄业,兴起教化。

  12、凡强欺弱、狡欺愚、众欺寡并欺四穷者,俱驱边远洲岛开垦。

  13、凡商贾贸易往来,其非切于民用而贩卖者,皆籍入官。

  14、凡百工非切于实用,而事虚华费工者,没其物而罪其身。

  15、凡四民更易,工商准归士农,士农俱不准归工商。

  16、除双阜、鳄群二关,其余关津隘塞俱稽而不征,违者岛籍。

  17、凡胥役、牙行、脚夫人等指诈四民已得贝者,照窃盗得贝律计赃治罪;未得贝者徒。

  18、凡吏役事件不增而增费用,照窃盗加一等论。所有习久之饭食使费,而包揽把持刻削者,罪亦如之。

  以上各条,虽前所未禁,如墨吏放翮、柏露顶,秽役瞰方,俱经查出,立正典刑外,合行晓示通国牧宰、吏胥、士农、军民人等知悉,恪遵毋违。

  苟谊看毕,问旁边人道:“此示因何而出?”

  答道:“今早晨黏的,乃有竹篮盛着三个首级在这里与人看,此刻约已过品字城去也。其中细故却不得知。”

  苟谊离了文星集,来到比马场——最系民悍吏刁的地方。昔年曾经访亲羁留多时,知为五乡。今见街市交易,行人不少而寂静无声,殊觉诧异。因到旧寓住下,细问店主,方知樊勇同水湖久密奉命,赐剑查察四境。水湖由南东而北西。樊勇于西北而东南,互相咨询。樊勇察遍,已知某也贤,某也愚,某也猾,开有清册,交水湖复访。水湖交册亦然。樊勇过江上邑,复察蠹胥瞰方扰害商业;由常丰仓察得下大夫柏露顶生端苛敛,吓诈图财;到比马场察得下大夫放翮滥差吓诈,貌注残民。各确实情由,俱立时拿下。其余贤者,奖赏题升。过小者降,大者罢。再檄集各处牧宰,将放翮等三人提到鳄群关,请出上方剑斩首,各于该处揭示后集于一笼,使役持行,命吏刊刷告示,各处晓谕。凡地方胥役诈害良民者,俱籍没,发北漠洲岛开垦。所以民情安静,市绝争哗。

  苟谊喜道:“樊相国有后矣!”

  乃别店主,复往前行。但见处处军民安业,遍野俱讴歌之声。田土尽辟,山泽少荒芜之地。到赤蛇冈,想东南一隅皆系如此,其三隅大概可知,不必广访,径由鱼尾谷还都。郊野景象较外更觉浩荡,心胸露畅之至。入朝复命并将国内边地形景奏知,岛主喜道:“寡人只道大夫耽阻于新境,那知如此跋涉风尘!其进爵上大夫,以酬劳瘁。”

  苟谊谢恩。余大忠奏道:“据苟大夫所见,国内已臻雍熙气象,虽尧天舜日无以复加。请主上制礼作乐,以鸣其盛。”

  岛主大喜,视武侯道:“国内治安,先生之功为首,今欲制作礼乐,不识以为何如”?武侯道:“臣闻制礼作乐须天下奠安,匹夫匹妇无不得其所。然后上天降征,下土呈瑞,始可议之。今国虽粗安,窃恐未及于此。”

  余大忠道:“数月以来,各处并不见有罪犯奏闻,远近州邑陆续俱报狱空,又无水旱兵蝗之灾,何谓匹夫匹妇不得其所?”

  武侯道:“现在砂碛塘崩,涨漫数邑,田庐百姓俱归乌有,犹当宵旰访求良法。”

  岛主蹙额道:“是也。寡人几忘也。”

  大忠奏道:“此乃天灾,自古莫治。与盛世无所关系。”

  武侯道:“古事湮没,虽无考处,然不闻远年有接连涨漫伤民之案。当时必有治者。民溺己溺之谓何?而乃云称无所关系耶?”

  余大忠暗想道:“樊嗣昌、西山皆歇力殚思,欲止漫淹而终莫能,今何不即以难之?”

  便奏道:“武侯灼见,非臣所及。然此事非武侯更无可奏功除患者,请主上专委任之。”

  岛主喜道:“大忠所见与寡人相同,愿先生为国消扰。”

  武侯领命。广望君奏道:“臣欲随仲卿办理此事。”

  武候道:“闻公主坐月,韩速岂可远出?乞主上宽臣辔勒,而不限以年月,使得便宜行事,臣独任之。如果无策可治,再行具奏。”

  岛主道:“一切依允。寡人新得良马,浑身如墨,名暮归鸦,请先生带去。”

  武侯道:“此非求远之事,无用宝骑。”

  岛主道:“可有所需?”

  武侯道:“惟请以下大夫引笑、舒太远同行足矣。”

  二人出班,伏奏道:“愿随武侯视河。”

  岛主大喜,命即设宴,手持玉觥赐酒。武侯跪下,岛主扶起。武侯双手捧觥吸过,随与引笑、舒太远吸干,谢恩而去。

  邀二大夫到府起程。正是:

  赤心开口招难事,粉面随机困直臣。

  未知商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三十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三十回

  为奸谋散分奸势 进正士扶持正人

  话说岛主知道大事已成,十分高兴,传命玑珠库司取白贞珠,再命内监请娘娘带同新公主到阁别验。之英、之华羞涩道:“妾等已经易妆,岂可更见朝臣?”

  廉妃道:“君命不可违也!”

  二人无法,只得陪侍到阁。向庶长朝见毕。之英、之华向文侯、顾庶长欲行参礼,两庶长慌止道:“今日系公主矣,如何仍系这样?”

  岛主笑道:“平礼罢!”

  二人赧颜遵旨,内监取到珠匣呈于案上,另各设高几于面前,岛主亲启旃檀匣,解散鲛绡包,拿出白玉方胜盒,掀开盖来,只见青光溢发,隐隐响腾。须臾视定,乃是胡桃大一颗明珠升降不已,其中仍有一颗安然无声。内监捧上赤玉盘二面,岛主先将不动之珠取置盘中,命内监挨送于文侯、武侯、顾庶长、广望君几上,俱端然清静。及置之英面前,忽然周流环滚,移之华几上,亦然。进到廉妃凤案,其珠跃然而腾,与龙案之珠互相起落。

  岛主乃命内监将龙案上珠掬入赤玉盘,捧于文侯、武侯、顾庶长跟前,俱突冲莫遏;到广望君几中,不跳而滚矣;迨至二公主前,凝然若住,送上凤案,寂然无声矣。岛主大喜,廉妃欣然奏道:“二位公主之贞性表白已系奇事,而驸马之操持亦见,更属难得。此皆国运昌吉,正气降于天也。”

  岛主大悦道:“妃子所奏不谬,可将镇南、安北将军封为镇国、安国公主。”

  廉妃命之英,之华谢恩,带回宫内。武侯正欲再奏,顾庶长道:“君侯固执,二女将何所归?”

  文侯道:“非奇物不足以明奇人。心迹显白,毋得更推矣!”

  岛主道:“二卿之言是也。”

  武侯乃止。岛主问道:“诸卿知此珍出处乎?”

  文侯道:“臣尝读《风土记》,西海有簸箕岛,其珠可别男女贞淫,应即是斯。”

  顾庶长道:“臣读《万宝图记》:白贞珠产于西海,可别童身:雌珠别男,雄珠别女。”

  广望君道:“臣闻鳏鱼乘潮陷于沙洲,为蝼蚁所困,肉尽骨朽,而目睛光耀不衰,左为雄,右为雌,能证贞淫。”

  岛主问武侯道:“先生可有所闻?”

  武侯道:“臣闻东海有珠,半滚圆,半稍平,能分已未匹配。动时不可止,止时不可动。乃鱼遭鹏吞而目睛不化,冲突不已,鹏复呕出。意者其此乎?”

  岛主视之,果然半不甚圆,大喜,命钦天监选择吉辰,工务司赶造二驸马府。当日赐宴,尽欢而散,惟武侯怏怏然,亦无可如何。

  不兼旬,府已造成,乃系一府二宅,极其幽洁敞朗。至期,三公主凤辇同降,说不尽妆奁多异宝奇珍,称贺尽公侯将相。更万难及者,公主驸马俊杰而才子,窈窕又英雄,自然情逾胶漆,爱甚海山。只气杀余大忠那班邪佞,朝夕思想离向倾陷。

  其中卫国、石可信尤为狡黠。国舅廉勇因与余大忠至亲,又系无大主宰的人,也弄成一党。当时胡尔仁见计不偕,便与余大忠道:“事已如此,只好缓图。而今且搁过半边,莫再道了。”

  大忠仰首叹息。石可信道:“话虽是这般说,但余小姐堂堂上大夫之妹,国舅之姨,为着结亲,说来说去,俱无成就,岂不惹人耻笑?”

  卫国道:“我看这件事,要想出气,犹须中宫作主。”

  余大忠道:“中宫本性执拗迂板,后来已被节次说动,何尝不作主?奈这班人俱系主上亲信的,谁能弄得动?前为太子的话,几乎五命丧于西老儿之手。”

  卫国道:“扳倒西老儿,其余随手可以扫去。”

  大忠道:“谈何容易?驸马、公主都系亲信之国戚,那西老儿更莫想扳他罢!弄得不好,连命都系没有的。”

  石可信道:“卫大夫智胆包身,定有奇谋。”

  卫国道:“惟有借储君而去之,并倾储君耳。”

  胡尔仁道:“哪里有此好事?”

  卫国道:“先可布散流言,说主上惑于廉妃,国家将乱,文侯等文武欲奉太子以主社稷,请主上人乐山宫为太上皇。如此张扬,自然传入宫中。主上如或动怒,白有法作;如付之坦然,又另作计较。”

  众人齐道:“主上最不服老,闻之必怒。”

  石可信道:“然须中宫因而激之,庶好行计。”

  余大忠道:“我叮嘱妹子入宫相机而行。”

  胡尔仁道:“如此里外夹攻,庶几可一网打荆”

  卫国道:“谋固极美,然须慎密。诸公且回,心照可也。”

  不题各人暗中布散流言,再说顾庶长虽卧病在床,却时使亲信查访朝廷大小事件。其日听得纷纷传说监国,立命家人请文侯到来,便问此语真假。文侯道:“我亦不知这话自何处起。今早闻之,适在朝中,主上问可行得,出奏道:此系奸人欲摇东宫耳!主上不应,乃言先封太子,镇天井地方。出奏道:‘国储无出镇之理。’主上不悦,定因流言故也。”

  顾庶长惊道:“似此,乱将生矣!”

  文侯道:“主上素明,或偶尔误听,不久必然省悟。庶长保重!”

  出且告别,顾庶长扶杖相送。文侯趋出道:“不必,不必。”

  顾庶长见文侯去了,即命公子顾言、顾行扶上笋舆,舁入朝中。

  岛主闻顾庶长舆疾上朝,立时升殿。顾庶长命顾行、顾言扶下朝见,岛主止之。顾庶长道:“臣本一介寒儒,蒙先君拣拔,主上训诲,位至庶长,思极渥矣!不幸而有锢疾,莫能报答鸿慈。今闻奸人暗造妖言,意在残害忠良而乱国家。太子性刚,为群小所忌;文侯公忠,至死不移,愿主上勿为流言所惑,臣死亦得瞑矣!”

  岛主皱眉未答,只见顾庶长踊身跃出笋舆,伏于陛阶,顾行、顾言慌忙扶起,已无气矣。二子流涕,岛主垂泪道:“卿何至此?”

  抬上舆时,双目睁开,顾言、顾行舁莫能动,侍卫相帮,重若丘山。岛主临前以袍袖拂面道:“东宫依卿不出镇,寡人惟文侯之言是从如何?”

  语甫毕,而目已瞑矣。舁之,轻如空舆。正欲肩出,岛主道:“且缓!可将黄盖覆归。”

  二子方泣辞。只见文侯同文武百官俱到,岛主流涕道:“寡人胡涂,致良臣谏死。他日史册何以堪之!”

  文侯道:“适闻双目睁睁,今何缘而瞑?”

  岛主道:“岂但此事,十数侍卫舁莫能起。寡人说道:‘东宫依卿不出镇,惟文侯之言是从。’目随言瞑,二人可胜矣。”

  文侯道:“顾复可见先王于地下矣!”

  岛主道:“下大夫顾言、顾行俱人品端重,克承父志,共迁中大夫。”

  又目文侯道:“老庶长可代寡人送回殡殓,自太子以下俱赶灵前拜奠,命侍卫持黄盖盖舆出朝。”

  文侯率百官随后拥到相府,举家哀号,文武中多有恸哭者。文侯道:“顾庶长生前干惕急公,临死仍立不朽之节,诸公皆宜师法,无用过为无益悲哀。”

  众人止泪,独有余大忠痛哭不休。文侯道:“余大夫何必过哀?仰体顾庶长之志,匡君正国,忠魂呵护,自无尽时。”

  原来余大忠想到易储之计将成,为顾庶长所破,再无妙策,怀恨在心,不觉痛哭。当下听得文侯言语,又好恼,又说不出来,更莫能忍,直哭到殡殓已毕,太子到来,方才止住。太子奠后,文侯、武侯、广望君并余太忠等相次奠毕。文侯因失却忠良,少一治国的帮手,涕泣痛心,安萍婉劝归府,不在话下。

  且说余大忠等归到大忠家内,施博爱道:“而今更无第二计,只有请中宫时刻留心乘间耳。”

  胡尔仁道:“卫大夫这条计,费尽心思,已将主上打动,若非顾老头儿拼着命谏,连西老儿俱可擒下也!”

  石可信道:“看今日各人之情:武侯垂泪,广望君无有戚容,是不党于西、顾也。余大夫既属姻亲,正可借此笼络。”

  余大忠道:“广望君并不板执,若非公主欠通道理,久已入彀了。”

  卫国道:“公主如何欠通?”

  余大忠道:“前日舍妹睹中宫召驸马、公主,说大太子处事之非,驸马静听无偏东宫之意,公主反泣下跪谏道:‘自古易储未有不乱国者,二位太子哥哥情性虽有微殊,俱无失德,母后岂可轻听人言而为厉阶,以污青史乎?’中宫怨道:‘自己养的女儿,反不为护生母,他日为人鱼肉,自然也是坐视的。’公主又道:‘未来之事不可得而知也,惟居仁由义以顺天耳。若惧害防危,而违道背理,妄肆动作,反恐害危即生于妄动之中,而所惧防者,适为取败之道也。’中宫恼怒,公主痛哭伏地,犹是广望君解劝了事。以此看来,岂非驸马易收,为公主所误乎?”

  石可信道:“此事不将他们间开,终归无济。须先收罗驸马,以探彼等举动而离间之,方免费力。”

  卫国道:“余大夫何不借亲戚连络驸马,亲热浃洽,便下说词探试。如可收则收之,不可收则陷之!”

  石可信道:“此亦老成之谋,余大夫勿缓。”

  胡尔仁道:“仍系收之为妙。娘娘谋之于内,余大夫谋之于外,虽石人也应点头。”

  卫国道:“收得来,谁不收他?收不来,非陷之,更比诸人掣肘也。”

  余大忠道:“我自有道理。”

  石可信向大忠耳边道:“莫非如此如此么?”

  大忠大笑,胡尔仁启齿欲问,石可信道:“此刻无用多说,我等且散,后日便可见也。”

  众人乃相别去。

  不说大忠趋奉结交,且说岛主幸草珍园,召广望君侍驾观彩鸾舞。这彩鸾形体如鹤,其所由来,乃前年赤骝岭下,玉镫岩中,彩雾迷漫,三天消散,复有紫光焕发。岛主问故于群臣。

  翰林学士史鉴奏道:“赤骝岭形势奇特,岩谷邃幽,且紫光乃吉祥之色,臣愚观所奏,发自玉镫岩中,定有宝物出世,可令取之。”

  岛主依奏,命内监劳崇前去。中大夫国永安奏道:“只须命该邑宰差干役往视,不必朝中发人,恐使邻国闻之,无宝则为所哂,有宝便谓国家重宝。且朝内差出,沿途州邑不能无迎送,是内差扰于牧宰。牧宰又转扰闾阎。”

  岛主准奏,仍批:“可探则使精细牙役往探,如索有毒虫猛兽潜藏,则不必徒伤性命。”

  邑宰遵奉,自往赤骝岭,祭过山神,紫光顿敛。入岩看时,后边崩开大洞,量之盈丈,里面明亮。率众入视,中有径尺圆石,光辉如镜,发末毫端无不毕露。又见二丸,环滚无休。邑宰令役将石异出,二丸忽停,审视乃系二卵,华彩韫结,因纳于怀回,用丝锦锦盒护贮,同镜光石进上。岛主阅毕,遍问廷臣,无有知者。适有双阜关大夫樊勇朝见,奏道:“臣闻先臣嗣昌言,有镜光之石现则仙鸾可致。二卵见石滚而不休,或系鸾卵亦未可料。”

  岛主道:“如系鸾卵,出壳定系鸾雏,未知用何法哺之?”

  史鉴道:“诸禽皆凡浊之鸟,惟鹤有仙骨,须置鹤巢内以试之。”

  岛主依奏,命送入萃珍园鹤巢内。群鹤见之,飞鸣而舞。舞罢,俱侍立于旁。忽有黄鹤长鸣南来,降于巢中,伏而不动。七日飞去,双卵已化二雏,形亦似鹤,并不饮啄,惟仰而吸露导气。周岁,翎翮俱全,长鸣冲霄,向南飞去。岛主爱惜,常时忆念。偶然一日到国,见鲜鹤而思鸾雏,想及镜光石,命内侍于宝藏中取来观之,满园光华灿烂,花草竹树,倍加鲜妍。正在惊奇赏鉴之际,忽闻空中嘹亮和鸣。仰面观之,只见两团彩毫,霞光万道,盘旋颉颃而下,有鸾立于石前,昂首高有五尺。有鸾翮下尾上,千丝万缕,艳丽相辉,鸣中吕律,鼓舞不休。百鸟俱集,助歌佐舞。岛主乃命将镜光石藏开,鸾始止舞立鸣,齐翥丽去。岛主因此每月将石辇入园中一次,以致鸾舞。后偶临朝忘之,鸾亦双栖太和阁梧桐顶上和鸣,仍然似鹤,惟色纯青耳。岛主慌命辇石入园,便鸾畅舞。嗣后着定,命太和嫔夫人阮氏专司此石。今因广望君是驸马,乃召同观。

  观毕,正欲出园,只见内监棒上珊瑚根的盒子,岛主问道:“其中何物?”

  内监奏道:“娘娘知驸马侍驾,特将紫光石赐驸马。”

  岛主笑道:“紫光石正宜赐驸马。可即受之,同内监入宫称谢可也。”

  广望君接得,揭开盒盖,蓦然彩色毫光勃勃涌溢,视定,乃晶莹四方紫色宝石。岛主问道:“驸马知所用否?”

  广望君对道:“臣愚,识寡,尚未知宝名。”

  岛主道:“此石遇八音,则紫光扬溢,因名紫光石。怀之战斗,则霞彩数丈遮住身体,光芒直射。敌人对之,目不能睁。可伤敌人,而不为敌人所伤。凡妖邪法术,均莫能展。”

  广望君立时谢恩,再随内侍入宫谢过廉妃,举步欲出,廉妃道:“驸马即如亲儿女一般,非外臣可比,如何这样生疏?且坐下,犹有事请教。”

  广望君只得站住。廉妃道:“外臣为东宫将不利于二太子,驸马当代画保全之策。”

  广望君道:“君圣臣贤,谁敢妄作?无非小人,故造捕风捉影之言,欲假此以售其奸计耳。愿娘娘勿听!”

  廉妃道:“他们以安东宫为词而危二太子,言正理顺,何为不敢?必须授以安身立命之策,吾始放心。”

  广望君早知系余大忠等因顾庶长谏死,岛主醒悟,东宫无法动摇,故又造此流言,以惑廉妃,于中取事。乃对道:“欲得万全之策,只有将心腹之有才干者置于紧要地方,以收人心。然后奏命二太子出镇天井,臣往辅之,自保无虞矣。”

  廉妃喜道:“此计最妙,但公主、驸马,吾所最爱,岂可远去?余大忠亦系心腹亲戚,使之辅二太子如何?”

  广望君道:“若大忠肯行,臣无忧矣。”

  廉妃道:“主上回宫,吾即奏请。如问于驸马,亦当极力怂慂。”

  广望君道:“臣谨遵慈命。如余大忠不去,必须奏请使之。”

  廉妃道:“吾自有道理。”

  广望君告退出来。

  却说廉妃的宫女听得广望君所议,便传与内监,通知廉夫人。余氏大喜,酬谢内监出门,即请余大忠到家,逐句说知。大忠惊道:“驸马所画之计虽是好心,奈吾断不可离朝廷。今朝前去,明日有人谈论过失,如何弥缝得及?且我在内保护,比在外更好。诸人有所举动,得信便先安排拂开。主上或有不然,犹可再三再四解释。今若出辅,朝中心腹虽有,智力皆无用处,妹子请速入宫奏明娘娘,万勿请主上命我出也!”

  余氏道:“哥哥所见亦是。我须飞速前去,迟则恐费力挽回。”

  余大忠道:“我只在此坐听好音。”

  余氏道:“妹夫不在家,无人陪侍,得罪哥哥!”

  余大忠道:“至亲勿须客套。”

  余氏别过大忠,上车直入宫内。廉妃迎道:“嫂子晚来。”

  余氏道:“闻驸马朝见,不知趋舍若何?”

  廉妃道:“驸马却圆活,哪似公主不谙世情!但所议犹须重谋,方得就绪。”

  余氏道:“所谋何事?”

  廉妃道:“观驸马之意,系为羽翼无多,当置立势障,任用心腹,但欲着你哥哥辅二太子出镇。主上闻我奏请,含糊其辞。还须再奏,方可准耳。”

  余氏道:“据妾看来,不必拂主上之意。留大忠在朝,却好似在外,凡有信息事件,俱可预为之计。若大忠出外,国舅各事生疏,且于主上旁边不能进言,更有谁人可托?”

  廉妃道:“是呀!嫂嫂见得极明。然余大夫留下,当更用心腹之才干兼全者,方为可恃。”

  余氏道:“胡尔仁、石可信、卫国、施博爱、钱世达等皆有才略,又是心腹,请选而用之,应获实效。”

  廉妃道:“嫂子言之有理,可照会尔哥哥,多将要紧地方记清,免致临时错乱。”

  余氏道:“回去即传命安排停当。”

  不说余氏归家并廉妃奏请等事,再说岛主千秋,文武毕集。

  岛主道:“客卿远镇,寡人不得朝夕聆教,今欲留于都中,共议国事。二太子年已长成,虽封辅国公,但未知民事,欲命往镇天井,更天井关名为铁围城,诸卿以为如何?”

  只见文侯奏道:“二太子出镇亦无不可,然须多选儒臣,朝夕学问,庶免垂戾。”

  岛主道:“诸卿可各举所知。”

  上大夫蒋羹奏道:“下大夫骆焘恬淡好学,翰林学士史鉴贯古通今,上大夫樊勇博学安闲,皆其选也。”

  岛主道:“顾庶长作古,寡人思继其任者,非樊大夫不可。日昨已同水大夫出差,待其事完,行将以庶长屈樊大夫。史学土,寡人朝夕访问,不可远离。今加骆大夫为中大夫,其勿辞远涉之劳!”

  骆焘奏道:“臣体质羸弱,药饵俱需自彩,且识见短浅,难胜重任,请另选贤能。”

  岛主道:“文侯、顾庶长称卿素矣,今蒋大夫又首举荐,岂无才德者?今去铁围,其往来行止,听卿自便!”

  骆焘乃不再辞。

  只见广望君奏道:“上大夫余大忠才干优裕,与骆大夫同侍辅公,更有裨益。”

  余大忠忙奏道:“微臣滥竿廊庑,而于临民之道毫无所长,若勉强受命,恐无益而有损。”

  岛主道:“大忠不习吏事,寡人所悉,驸马更思其次。”

  广望君道:“臣与余大夫相接,深知其才,故敢妄奏。其次莫若中大夫胡尔仁、石可信,下大夫卫国,施博爱。然虽悉诸人才能,尚未识其德性,请命大忠据实奏明。”

  岛主道:“大忠应知尔仁等有才无才,可用不可用。”

  大忠奏道:“四臣吏治皆胜于臣,俱可任使。”

  岛主视广望君道:“就须四人么?”

  广望君奏道:“靖波城之南百二十里,地名暮云,为南岛入浮金之咽喉;老峰峡之北,谷名木挑,水陆交冲。二处不可少城。谷口、雁翼等处事繁民杂,前日主上命议添员协守,今止四人,犹不敷耳。”

  岛主问余大忠道:“卿以为然否?”

  余大忠道:“胡尔仁勤劳不倦,可牧暮云;卫国思虑精微,可筑木挑;石可信拳拳奉公,可任雁翼;施博爱念念在民,可守谷口。”

  岛主允奏。文侯急奏道:“四臣与四地未必相宜。”

  广望君接奏道:“臣知四臣才干,四地又皆臣所履历,甚是相宜,请毋更议。”

  文侯正欲复奏,武侯以足蹑文侯而微哂,文侯乃止。岛主赐宴毕,令随出镇者第五日动身,各往任所。诸臣领命,同众谢恩退散。

  文侯回府,懑懑不乐。夫人问道:“今日相公上朝,欣然而去,归来独坐叹息,何也?”

  文侯道:“夫人不知,老夫素以韩子邮为正直忠良,那知他已入邪党,将佞臣奏居要地,奸势愈强,国家将来滋事自子邮起。”

  夫人道:“相公曾否诤阻?武侯云何?”

  文侯道:“武侯止我复谏,想必有暗挽回之术。”

  夫人道:“胡不问之?”

  文侯道:“青儿焉往?”

  当下,门官入来报道:“辅国公驾到。”

  文侯趋出,辅公已入仪门道:“老先生何劳如此?”

  文侯道:“老臣未及远迎。”

  辅公道:“所以造府者,为昱于子道尚未能周,何敢出而居民之上?因纶音已下,势难复辞。若得与二三君子周旋,犹得免于乖张,不知驸马是何意见,而与余大忠相唱和,荐胡尔仁等四个鄙夫,叫昱从何处治?”

  文侯道:“老臣深怪广望君改操,欲行复谏,武侯履臣足而微哂,似另有道理。”

  只见长子西青上堂,见过辅公,文侯问道:“汝何处来?”

  西青道:“孩儿适随父亲车后,武侯使招去,云明日保孩儿同骆大夫随辅国公出镇,令孩儿今日禀知,料理家事付与白弟。孩儿问道:‘今日朝中如何无闻?’武侯云:‘因老庶长未曾明白,是以不便夹杂又奏。’孩儿问系何缘故,武侯道:‘老庶长只知奸势强盛,心疑广望君偏为奸党,未悟实出其羽翼,以弱其势也。’”

  文侯猛省道:“若非武侯指破,我即怨杀广望君。汝速收拾料理,随从出镇,师事骆大夫,不可有误!”

  辅公闻之,犹未释然。文侯笑道:“公无过虑,石可信等皆大忠所取计谋者,今出而远之,然后可图大忠,并去四人耳。”

  辅公方才释然。问西青道:“骆老先生府上何处?吾当即行拜访。”

  文侯送道:“青儿可御前往。”

  西青领命。

  辅公上车,出北门直到骆焘家。这骆大夫生性孤峭,原居城内孔庙左侧,因不喜与同僚交接,故迁于郊外薜萝峰下,面山看水,十余间茅屋,周围圈着篱笆。当日正同个落腮胡子坐于篱边石上说话,并看家丁耘草,闻犬吠声,立起身来,见车将到门前。那胡子别去。骆大夫转身看时,认不得车上的人,却认得西青,拱手迎问道:“大夫何来?”

  西青释策,辅公下车。西青道:“奉父亲命,御辅公拜访。”

  骆大夫知是辅公,忙迎向前道:“荜门何敢辱驾?”

  辅公行来揖道:“先生高尚,素所景仰。今幸追随,愿勿拒外!”

  骆大夫请入草堂,欲行朝参,辅公道:“如此,吾亦用师生礼矣。”

  推让再三,只行平礼坐定。骆大夫道:“臣素寡陋,今被谬荐,踟蹰不安。兹有胜臣十倍者二人,愿公聘延,应有裨益。”

  辅公道:“愿闻名姓居址。”

  骆大夫道:“名姓、居址,臣俱不知,因与二子周旋日久,悉其胸罗经纬,抱负端方。”

  辅公道:“不知居址,于何处聘延?无有姓字,将称谁访问?”

  骆大夫道:“虽不知居址,然有聘延之处;不知姓字,却有名号可呼。”

  辅公道:“愿闻其详。”

  骆大夫道:“一在混沌撑渡,名称混沌篙子;一在康衢街赶犊,名称康衢鞭士。于混沌河、康衢街访问守之,自无不知也。”

  辅公道:“愿随先生同往。”

  西青道:“日将暮矣,混沌津须明日方可得到。”

  辅公道:“今日且与骆先生共话一宵。”

  骆大夫道:“焘体素羸,不耐夜坐,请公晚膳安寝,来朝骖驾前往可也。”

  辅公道:“先生不耐久坐,何敢有屈!”

  须臾,渐渐昏黑。

  且丢当晚山肴野蔬、薄酒粗茶的话,只说次日清晨盥洗饮膳登途,推出三辆车子,正欲上车,只见昨日的落腮胡子来得渐近,骆大夫止住道:“来者正系康衢鞭士,公可迎之。”

  辅公趋上揖道:“骆大夫盛称先生硕德鸿才,方欲趋拜,适值降临,曷胜幸甚!”

  胡子还礼道:“山野匹夫,毫无所长,足下莫信骆子谬言。”

  西青道:“辅公出镇浮金,聘请先生同游。”

  胡子定睛将辅公审视,旋转身来大步而去。骆大夫喊之也不回头。笑道:“且访篙子,篙子可,鞭士亦应可也。”

  请辅公、西青各升车。西青道:“奉父亲命,非送公回府,不敢易也。”

  骆大夫乃自登坐,由长街进发。沿途观看百姓桑麻播种,始知农民乐岁,亦系胼胝劳苦。行过长街,却系康衢,驴骡犊崽往来不绝。过尽康衢,便系滟淤溪。循堤溯行二十里,到混沌律。骆大夫请车歇于垂杨阴下,独往津边与篙子说明,辅公然后上渡。看时,一个瘦长老翁,三绺花白长髯,迎揖道:“骆子嗜好乖僻误言于公,诳驾远来,隔宵不返,主上未必放心。”

  辅公道:“厚先生同载回朝,主上自知非浪游也。”

  篙子道:“情怠僻性已成,混沌烟霞难舍,愿公更求能士,毋以渡夫为意。”

  辅公道:“此行专为先生与康衢先生而来,康衢相遇,不顾而去,今先生又欲弃吾,吾谁与归?”

  篙子道:“鞭±初有欲仕之心,后断廊庙之念,性定不移。愿公亦勿措意也。”

  辅公道:“先生须指教如先生者,吾方释然于先生,否则不能忘情也。”

  篙子想道:“虽有一人,未知肯去不肯去?”

  骆大夫道:“哪位?”

  篙子道:“莲华山樵。”

  骆大夫道:“可以代先生矣。然伊生平尚未入城,而今岂肯同游乎?”

  篙子道:“我试请于其父。”

  乃提壶向村中沽酝酿,稍后取出一尾活鱼,折柳条穿了,共载入山坳。过七窍岩,逾并峰岭,岭麓梧桐林内露出数间竹屋,篙子指道:“此即山樵家也。”

  辅公等下车,整冠入林,见有个眉须皓然秃头老翁,右手拄着藤杖,左手扶着童肩,面向地,背朝天,行出门外道:“该回来了。”

  篙子道:“此山樵之父也。”

  方携鱼酒先行。童子遥见道:“前次送酒的又携壶来也。”

  老翁举头看道:“篙子何又破钞?”

  篙子走到跟前,放下二件,揖道:“老丈别来无恙?”

  忽闻大声道:“篙子少礼,老父年迈得罪!”

  辅公等视之,乃系个五十余岁的汉子,草冠短褐,右肩柴担,头上扎着绵花,左手携着羊肋趋来,倚于松根还礼道:“又承远赐,何以克当?请入舍略坐坐。”

  老翁道:“请!”

  篙子道:“犹有拜访者。”

  老翁举头向外,望着有车,忙旋身推童子,拐进冢去了。山樵问道:“素昧平生,如何联车枉顾?篙子又饶什么舌?”

  篙子道:“清臞如鹤,乃饶舌者。”

  山樵道:“清臞者是谁?”

  篙子道:“骆其姓,焘其名。”

  山樵道:“今日方识骆子,且请林内石上坐着,我更衣去来。”

  乃取柴担、羊肋,带着鱼酒入内。

  须臾换得布衫,到石边揖骆子道:“山野樵夫,何劳远涉?”

  骆大夫道:“先生向来拒焘太甚,今朝得见,梦寐俱慰。”

  辅公趋前揖道:“夙仰高风,今始得侍左右?”

  山樵答礼道:“毫无所长,有何可仰?”

  旋身见着西青,定睛视道:“敢问尊姓?”

  西青道:“学生姓西。”

  山樵道:“去岁仲夏之望曾游云门乎?”

  西青道:“有之。”

  山樵拱手向辅公道:“然则此位为谁?”

  骆大夫道:“为辅公,仰慕尘积,熏沐访拜,隔宿始至。”

  山樵道:“辅公为谁?”

  骆大夫道:“国家二世子,近封辅国公。”

  山樵作色向篙子道:“篙子何不自安,而又仆仆枉公之驾下及蓬门!”

  骆大夫道:“辅公奉命出镇,敬求岩穴肥遁以为师友,是以造庐,勿怪唐突。”

  山樵道:“且请坐,用饭再谈。”

  自又往家内捧出黄鸡绿笋、青菘白饭,摆在石桌上,童子送茶,随后取碗盛饭。饭毕,以剩者给御夫。山樵道:“素性愚顽,寸心不为形役,且父老丁稀,万无出理。若客在此居住,驾勿复来;如坚不许,则移入穷谷僻坞。”

  骆大夫道:“足下决意高蹈,亦何必相强!闲暇往来盘桓,不以俗事相干,可乎?”

  山樵道:“所谋各别,气味自殊,幸祈原谅!”

  辅公道:“理应登堂谒老先生,先生其为道达?”

  山樵道:“老父龙钟,殊艰举动,岂敢当公赐降!”

  辅公道:“焉有到门不入拜之礼!”

  篙子道:“老丈酬应为劳,请免礼罢!”

  辅公乃作别上车,驱回旧路。到混沌津过渡,辅公谆谆请篙子同车回都,篙子道:“若有入都之意,今朝可无山樵怪矣。”

  骆大夫道:“忍心哉!”

  篙子不答入舱。辅公又上船言别,篙子复送上岸。

  三人驾车,一路称叹。辅公道:“未具礼仪,成何聘体?毋怪其然。且回都斋戒,虔具弓旌复往,如再不出,我始无怨。”

  骆大夫道:“公言极是。但看此三公,亦未必因礼未具而辞。安于食力而不劳心,性定久矣。臣知之熟矣!兹来看各形情,更决绝矣。”

  辅公道:“虽然,吾仍尽其敬。今且送先生回府。”

  骆大夫道:“臣须见文侯。”

  乃同行。

  进城已经昏黑,辅公与西青道:“且见卿父,然后回宫。”

  西青往家内御来,文侯迎出道:“主上昨日因公未夕见,当时查问,老臣奏明:‘臣子青御访骆大夫,此刻不返者,或又转访他人,途遥未及还耳!可以放心。’主上今朝亦未查问。”

  辅公道:“文侯所料不差,惜所访三公,吝教如一。”

  文侯道:“三人何名?居地何处?”

  辅公道:“一居康衢街,一居混沌津,一居并峰岭麓。”

  文侯道:“所谓康衢鞭士、混沌篙子、莲花山樵者。鞭士、篙子知其名而未见其人,数延未至。莲花山樵之父姓江,名抱一,山樵名带。老臣初为铜山邑宰,曾相往还,抱一厌烦避去。后闻并峰岭下有人种桐结庐,潜使窥之,果系抱一父子。每岁惟以茗团馈遗,未曾见面。于兹四十年矣,此三人皆不可得也。”

  辅公道:“吾心终难释然。”

  文侯道:“且请回宫,免主上悬念。”

  辅公始上车出门,骆大夫亦辞还家。

  辅公进宫请安,岛主召问,辅公将所访遇奏上。岛主道:“真高士也!”

  廉妃道:“焉有爵禄莫能罗致之人?”

  岛主道:“彼高尚性成,虽万乘不易,岂贪富贵哉!”

  廉妃道:“如文侯、武侯之流若何?”

  岛主道:“文侯乃系世卿,义同休戚。武侯昔日坚辞至再而为客卿,仍是不受爵禄,亦其流亚也。”

  廉妃道:“吾儿连日劳顿,且去安息,缓思延请之方。”

  辅公乃退回日华宫,备齐礼物,奏过岛主,第三日召西青同行,到薜萝峰下。骆大夫入青鸟山采药未返。驱车直至混沌律,篙子不在船上,问渡夫何往,答道:“同鞭士挈家赶犊,驾船去已二日矣。”

  辅公叹息。行过并峰岭,入梧桐林,只见那老翁伏在石桌上看童子围棋。辅公步到跟前,请教施礼,老翁旋转半边肩膊视道:“客又至矣。”

  仰起身来还揖,童子走到背后托着脊梁,又一童子挽住手膊,老翁道:“年迈不能全礼,勿怪!勿怪!”

  辅么道:“德尊寿高,令人仰慕难已。”

  老翁道:“食力完璞,偶不易折,无有可称。”

  辅公道:“敢问令郎可在宅上?”

  老翁道:“老汉只得此子,尊客切勿引诱!”

  辅公道:“敬爱硕德,愿订莫逆之交。出与不出,非敢勉强。”

  西青令从人将车内弓旌、珍玉、锦绣满堆石桌子上。老翁道:“山中百姓要这般物件何用?”

  西青道:“公意竭诚,老丈无需过却。”

  老翁道:“小儿一次负薪,老夫甘旨三日俱足,男耕女织,可免饥寒。要此无用资物何为?有之,适足以诲盗耳!”

  辅公点首,命且收开,摆下樽肴奉酒为寿,老翁不辞,杯进杯干。辅公又言及康衢、混沌二公俱远遁矣,老翁道:“昔年共论唐虞后出者,二子惟与傅说、孔明,余无所取,今更可知,请勿措意也。”

  辅公浩叹。老翁道:“如君必欲延同游之士,此时屈指犹有可劝焉者,但非聚于一处,接请未免费事耳。”

  辅公道:“天涯海角,亦所甘心。请指高士共有几位,居住何方?”

  老翁道:“真高士不可得而致也,所可致者,用世之志未尽绝耳。有一人居国之南境赤骝岭下老人谷中,姓巫名丕。有二人:一居于浮金金牛谷之北鹰巢岭下万丈潭边,姓端木名寸,系同胞兄弟;有一人居于芰头城内,姓黄名雁。昔俱从老夫游,学问虽殊,秉性端方,堪为师友。足下聘之,犹恐他们推却,老夫另修尺素交使者,到其居址晤时,将书先交,后出礼仪,四人应无不屈从者。”

  西青捧上笔砚、花笺,将墨磨好,老翁乘着酒兴挥就,入筒露封持交。西青道:“公意恳切,何不命令郎出而同游?”

  老翁道:“以公之仁厚,仕固无妨,但小儿虽有微长,性极偏执,罔顾时势,恐徒杀身,无益于国。且有巫子等数人,何事不可为耶?大凡国家于贤才,惟在用与不用耳。若上能用,朝有小贤如管仲、蹇叔之流亦可致治;上不能用,虽有大圣如箕子、比干之侣,难免国亡。知此,虽为君可也,何况于镇守乎?镇守而汲汲于延揽,意欲何为乎?”

  辅公警省道:“今日闻君子之教矣!”

  令从人将各件俱捧入茅篷,老翁犹欲推阻,辅公揖别,转身上车。西青见从人将各件送入出来,拱向老翁道:“途遥将暮,不久陪了。”

  说毕,令御速行。

  到岭头上,遥见老翁率家人将各件置于林外。西青告辅公道:“隐佚之士真可敬也!”

  辅公叹息。因五日期限已逼,只得驱驰而回。

  到得朝门,时已黄昏,见胡尔仁等俱立两旁,辅公道:“劳诸公久待,请各赴任所,吾明日辞过主上,亦起程矣。”

  又与西青道:“大夫可带礼物往聘四位先生,各在铁围相会。”

  西青领命,备齐应用各件,禀过文侯,次早带着仆从向赤骝岭进发。行过半日,忽见途中百姓扶老携幼,如避寇逃难形状,甚觉流离颠沛。心下生疑,使仆访问,百姓道:“尔们也行不去。河塘堤崩,水冲州邑田庐,伤损人畜无有其数。”

  随问数次皆然。西青只得缓缓回车,到碧云镇住下。使御者往前探访,处处路断。坐守数日,水虽渐减,路仍未涸。询店主人沙水如何漫淹,店主道:“此患近来年年发作,俱有数邑遭殃。今年系投鞭河北岸崩开,双蹄邑系其下流当冲之处,受伤最苦,归于缕邑入海,我们金鹿邑无忧。”

  西青道:“其源来于何处?”

  店主道:“闻发于耳勺岸之西,自源至尾,实只五千里,因其大曲长湾最多,是以志图所载长一万三千里,即古之流沙河。后因不知浚深,只加筑防,高如冈阜,故名沙碛冈。”

  西青道:“如何每岁发作?”

  店主道:“所说原尾俱载图志,小人不知,俱系听见老学究说的。相公要知详细,于村中问之,自然知悉。”

  西青道:“老学究在村中何处?姓甚名谁?”

  店主道:“小人也不知他名姓,只在前村盘家教学,远远望见两株梧桐,便系他馆中也。”

  西青次日即带童子,望着两株梧桐行去。正是:奉命未临高士宅,闻言先访读书堂。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二十九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二十九回

  招驸马笼络英雄 认公主成全窈窕

  话说余大忠、廉勇闻胡尔仁之言,连忙询问,胡尔仁道:“闻王、李二公,除武侯外最敬广望君,今广望君现到都城,正好往嘱。”

  余大忠道:“恐其不为用力,奈何?”

  廉勇道:“我等只问他王将军病势,可言则言。”

  胡尔仁道:“国舅高见,应即往候。”

  二人称善。

  不说同行拜访。且说广望君令武备等侍卫解各犯由正道而行,自却由飞沙堤、合璧岭沿途游览。凡过险隘之境,见前相樊嗣昌经营无不曲尽其势,每低徊赞叹。及到都中,始知各犯俱于云平岭下枭讫。入朝嵩呼,岛主降阶扶起道:“太极藤桥昔造于神仙,今被断,而先生修复,功绩侔于神仙矣!”

  广望君道:“赖主上洪福,得隐者指教及将士之力耳。”

  岛主道:“先生之才之美,寡人欣悦莫喻,有爱公主年已及笄,四德兼全,非先生无其匹也。国母屡奏,愿今侍箕帚。”

  广望君闻命,忙俯伏奏道:“臣故国沦亡,兄丧家倾,誓复国家之仇,然后受室。”

  说罢痛哭,细奏篡夺等事缘由,岛主亦为垂泪道:“且缓议之,先生劳矣!”

  广望看乃收涕辞出。

  文侯邀回府内洗尘,细询始末,广望君将遇避光、知常等谈论指教俱言其详。文侯叹道:“才德如此而淹没无闻,吾与烛相窃位矣。”

  广望君道:“诸公性甘淡泊,避仕如仇,居山惟恐不深,以孝悌力田为教,非二相国之过也。”

  文侯道:“前日,西边五沙诸岛百姓为贪婪官弁逼变,王将军奉命,未兼旬而平复。上国材干何皆杰出也?”

  广望君道:“皆素蒙君侯之教育。”

  文侯道:“王安北回来,忽得重症,不能见人,屡使往,俱系李镇南代为辞谢。”

  广望君起身道:“想系过于劳心耳。速回去时顺便视之,兼达盛情。”

  文侯道:“拜烦致意!不屈留了。”

  相送出门。广望君问候过顾庶长、安太医,后到赓歌巷内下车,入幽贞巷,进门只见司阍跪禀道:“将军旧令:凡过午刻,非上意军情,毋许传报。”

  广望君道:“日之夕矣,不应故违。可将韩某拜访问疾登簿。”

  司阍叩头领命。

  广望君出来,上车回府,见门外车马停系,家人近前禀道:“有余大夫、廉国舅、胡大夫携樽候久。”

  广望君闻知,下车趋进。余大忠等笑容相迎道:“闻君侯建出奇之伟绩,深怀敬慕,谨奉薄清酒以洗风尖。”

  广望看道:“奉主上差遣,托诸君福庇,偶不辱命耳!”

  礼毕,分宾主坐定。胡尔仁道:“天已云暮,正宜持盏听教。”

  广望君道:“今蒙辱临,敝寓光辉,甚幸,岂敢复扰郇厨?”

  余大忠道:“虔诚洁觞,君侯不却,已为深幸,如获辱收于宇下,叨爱之日甚长。”

  广望君道:“既承渥赐,坚辞恐反得罪。”

  乃同入席。廉勇问金船事迹,广望君略为应答,三人谀颂不休。胡尔仁问道:“闻君侯视王安北疾,未知愈否?”

  广望君笑道:“适才往候,阍人称将军过中即不会客,来晨仍须再去。”

  胡尔仁道:“余大夫曾有事件烦王将军,不期抱病,至今令人悬切。”

  廉勇接向余大忠道:“韩君侯亦李将军故乡知己,何不相托?”

  胡尔位道:“国舅高见。”

  广望君道:“如可效劳,自当勉力。”

  胡尔仁道:“余大夫有令妹,才貌无双,爱李将军英俊,欲结丝罗,曾托王将军执柯,不料拖病以致阻滞。闻李将军敬信武侯、君候、王将军三公而已,意欲拜烦君侯鼎力,未敢造次。”

  广望君道:“男宜室而女宜家,况及其时成就姻缘,亦系善举,不佞当任其事。”

  余大忠大喜,满斟巨觥,敬到位前,揖道:“得蒙俞允,谨先鸣谢。”

  广望君回礼还敬,四人开怀畅饮,更尽方归。

  次日,广望君进幽贞巷来,适值李之英回府。登堂见礼,广望君道:“闻王兄抱恙,可曾痊愈,烦引面候。”

  李之英见广望君系同病心腹,便使家将传报,乃同过暖阁,入穿堂,进套廊,至书房,只见王之华迎出道:“君侯建亘古未有之勋,钦犯全获,旧仇亦复,真大快事也!”

  广望君见之华面如带器芙蓉,毫无病状,笑道:“偶然耳,如兄指颐面定乱诛贪,曷胜敬服!再者,闻受重托而中推病,绝无回音,岂不令人急杀?”

  之华蹙眉道:“当时只谓此事极易,何期李将军坚执不允,弟实赧对他们,故假推病,然晨昏犹切劝之。今得君侯来,弟喜有帮手矣!”

  李之英道:“终日絮絮叨叨,殊觉烦琐,几欲避逃。”

  广望君道:“此女颇贤,门楣相对,仍当俯就,不可过于执拗。”

  之英道:“闻其四德皆亚于公主,弟方怪君侯痛哭辞婚之非,欲明日上本,请代执柯。”

  王之华喷然而笑,广望君亦笑,起身道:“媒钱五分,当回彼事不谐矣。”

  之英道:“君侯回都,尚未洗尘,且弟等与武侯睽隔久远,亦欲询问,胡为乍来急去?岂嬖臣之命如军令严紧,时刻不可误耶!”

  广望君笑道:“若非严紧,何致王兄躲避称疾耶?”

  乃复坐下,谈论竟日方归。

  到门下车,家将禀道:“余大夫、廉国舅俱着家人问信数次,适才,廉国舅、胡大夫俱到,来在堂上。”

  广望君进府,见二人下阶,忙趋迎道:“不知驾临,有失迎候。”

  胡尔仁道:“君侯竟日劳矣,所事定然就矣。”

  广望君摇首道:“难,难!百般开导,他反引弟为比,并无微隙可乘。效力不周,敢烦代复余大夫,请另托高才!”

  廉勇道:“还系君侯来日重新劝谕,或者从命,亦未可料。”

  广望君道:“若系好说,何须竟日?虽百往亦系徒然,并非不竭力也。”

  胡尔仁向廉勇道:“如此,告别了罢?”

  广望君道:“日之夕矣,菲酌勿辞!”

  廉勇道:“余大夫现在守候回音,弟等须早复之,免其伫切。”

  广望君道:“既如此,不敢屈留。”

  送至仪门而别。

  二人到余大忠家,照广望君的话说过一遍,大忠怒道:“李家这小畜生如此不中抬举!看他倔强到那里去?”

  胡尔仁问道:“昨日闻广望君亦当朝力辞公主,未知系何样辞法?”

  余大忠道:“他仍辞得婉转,不过痛哭,以大仇未报为词,并非推托公主。”

  胡尔仁道:“这也系不辞而辞。据小弟愚见,国舅还须力劝娘娘,决意务使广望君依从,并奏明主上,将小姐赐李将军婚。以君命临之,彼安能辞忠?”

  大忠、廉勇齐道:“此计大妙!必须如此行法,方于事有济。”

  说毕别去。

  次早,余大忠到廉勇家内,廉夫人接见。大忠道:“今日之来为二妹子婚姻,须得贤妹进宫与娘娘如此这般计议,自然成就。”

  廉夫人道:“都系自家的事,岂惮烦劳?况又有益于娘娘,更当竭力。”

  廉勇道:“夫人可速动身,我留大舅爷守候佳音。”

  廉夫人应允,使丫鬟将花篮入园彩各种鲜花,同上帏车,往宫中行。守门人员俱系熟的,并不阻滞。进宫朝见称贺,廉妃问道:“嫂嫂所贺何事?”

  余氏道:“闻主上昨赐广望君为驸马,公主才貌无双,驸马英雄盖世,真正无比一对好夫妻,理当拜贺。”

  廉妃道:“此事仍在未定之间。”

  余氏惊讶道:“莫非嫌其系外国人,娘娘不肯?”

  廉妃道:“外国人既仕于本国,即本国之人。只当择人,不当择地。有驸马如彼,吾复何嫌?却系广望君推托,故未定耳!”

  余氏道:“这事岂可容他推托?主上玉音既出,则通国皆知,如何更改下嫁他人?且除广望君,亦更无堪此任者。昨闻传言,妾私心甚喜。结得英雄亲眷,日后彼此多少倚靠。后问他,他又说得不清,令妾好生疑惑。是以特来探问,方知倒系广望君之意。据妾论此事,仍要立意专主。在军民人家,去此适彼,尚为笑话,况堂堂大国之公主乎?”

  廉妃道:“嫂嫂所见极是。吾方思其开导彼之人耳。”

  余氏道:“闻广望君最信的系武侯,西庶长亦所敬重。若使合谋,应可成就。”

  廉妃道:“待主上回宫奏明,请命二侯晓谕。”

  余氏道:“文侯、武侯自无旁诿,其如广望君执意何?必须使不推托方好。”

  廉妃道:“嫂嫂高明,吾细与主上计算可也。”

  余氏将花分赠诸宫娥,便往见公主。

  岛主退朝,见花瓣在地,问从何来,廉妃奏道:“小童嫂子余氏,闻非霞定有驸马,特来朝贺,并带鲜花分与宫女。”

  岛主道:“原来如此。驸马二字仍未可称。”

  廉妃道:“小童也是这般说法。据嫂子言,外面俱称已经定了。”

  岛主道:“妃子哥哥难道不知?”

  廉妃道:“据问廉勇说系未定,百姓却喧传广望君系选中的驸马。”

  嫂子云:“岂有一国之君轻将公主许人!只道廉勇系戏谑她。”

  岛主道:“此事且缓议之。”

  廉妃道:“诚如圣谕。小童闻广望君秉性直烈,须使所敬信者婉转开导。”

  岛主道:“其所敬信莫如武侯,明日召还喻之。”

  廉妃道:“主上似此费心,非霞有托矣!”

  岛主乃复出御便殿,须臾,诸臣皆集。岛主视文侯道:“寡人久不见武侯,欲召来都,并问各事,谁人可代其任?”

  李之英奏道:“臣愿往护理。”

  岛主点首欲允,只见胡尔仁奏道:“李将军虽才干有余,但浮金亦是强敌。受盟之后,既不可挑事,又未便疏防。仍须老成持重、熟习地利人和者为是。”

  岛主道:“所言办甚有理。”

  文侯道:“天井关材干不少,莫若着武侯于副裨中择可用者,使之暂护。”

  岛主准奏,即差文侯长子、下大夫西青捧诏往天井关。

  却说武侯坐镇浮金半壁,惟以德化民,以义教士。自闻广望君遇避光诸人,更留心探求岩穴。政事之暇,或南或北,或城或野,或三日五日不归,或五日十日又出,虽未逢奇人,亦未尝厌倦。偶然欲访九谷诸叟,便将执事派定,令将吏不得懈怠,使茅重为御,更衣上车,出天井关向西北进发,次日行至蟠湖地方,见众人围住喧哗,及到跟前看时,滩上坐着个面白如玉、胡须若丹的人,脚下放着个革囊,一柄如意钺, 一面猬刺牌。

  这牌乃铁索编成,环上皆有蒺藜钉,四边高起铁火焰,交战可架隔器械,入水以撑御鲸鳄。视其形状甚是雄壮。问属何方人氏,答道:“浮石合璧岭居住。因兄弟往琛珠岛归来为鳞族所搏,故下河道杀水怪,直过大洋。至此湖内,冷热不匀,浑身痒,颇难搔,故上岸暂歇,访酒饮之,再去追寻。借问此间有香醪否?”

  旁边人道:“本镇美酒有松花白,各岛驰名。”

  那人向革囊中摸出圆珠一颗,如龙眼大,光辉耀目,向说松花白者道:“小子离水脚软,敢烦代易美酒。”

  这人接珠前去,易得一坛扛来,那人称谢,剥去封头就口而饮。武侯使茅重将食盒内绿笋送与下酒,那人也不称谢,接到便吃。霎时笋了而酒有余,乃将囊中光珠探出,如食枣栗,约吃下八九颗,酒亦罄荆复将双脚盘圈坐好,把囊底提起,倾出明珠,拣七色珠各一颗,又将余者收入,扣于带上,双手捧着七颗殊,到车跟前道:“承惠赐,以聊报琼。”

  武侯凭拭而起,俯身接道:“微物,何足言酬!敢问壮士,此珠得于何方?有甚用处,均祈指示!”

  那人道:“各珠各用,载在宝史。若问来处,乃系龙为鲸鱼所吞,珠随水滚,皆聚于旋涡底。”

  武侯道:“闻旋水涡底,轻重诸物皆不存留,何能聚珠?”

  那人道:“珠质之轻者不均,圆而不滚者,俱不存留;其轻重均匀,体质最圆者,始不得出,只在涡内滚旋。惟将革囊之口撑开,中用机括,底安磁石,另用布包铁沙先于涡边投下,后投革囊。布包铁沙旋入水底则散珠着铁性,皆为磁石引入囊中,复为旋水旋出。收而食之,其性耐饥解渴,驻颜壮气,所益甚广。”

  武侯犹欲再问,只见那人转身道:“不陪了。”

  挽牌携钺跃入湖中,踏水如履平地。行约里许,旋身拱手而没。看的众人个个称奇道异。

  武侯将珠置于盒内审玩,真正莹光灿耀,滚逐不停。交茅重收藏,发轫向前。行过湖边,渐入曲坞。虽无层峦峻岭,而茂林深箐,幽邃之致。只顾贪观山景,不觉黄昏。四望无有人烟,只得驱车前进,渐渐黑暗。茅重心慌,乃靠坡而行。幸有依稀亮光,得见山形涧影。武侯看那亮光随车可疑,使停住,视从何来。茅重道:“出自盒缝。”

  武侯恍然道:“此珠光也!”

  命将盒盖揭开,光华如火焰喷出,四周毕见。乃令取竹去枝,于竿首四分之,将赤色明珠一颗嵌入扎好,竖于车上,余者收贮。明珠照得百步之内明白如昼。又行过多路,正不见有宇台,地面渐阔,路径迂回岔出。茅重着急道:“闻此中多毒蛇猛兽,今无宿处,如何是好?”

  武侯道:“命在于天,忧之何益?”

  忽闻远远有吠声,武侯道:“这不是宿处么?”

  茅重顺着吠声来处,缓缓迎上,转过平冈,进入坞口,推逾石桥,只见数椽茅屋,一只黄犬吠去吠来。车到场上,正欲敲门,忽闻户内说道:“更深时候,犬吠不休,定有人到。”

  咿呀将门开开。

  看其年纪,约四十余岁,背后稚童执着燃着的荆条。武侯下车,向前拱手道:“日暮失于投宿,敢假宇下依栖一宵。”

  那人道:“尊容来自何处?”

  武侯道:“由蟠湖来,缘贪看山川秀丽,致忘栖托。”

  那人道:“待禀家尊,即便复命。”

  说罢,进去。

  须臾,出来请道:“荒村草舍,毋嫌简慢!”

  武侯道:“冒昧蒙情,受惠不小。”

  乃同进中堂,见二老者拱立迎候。武侯道:“在下因贪看山水,致误宿处,今蒙老丈不弃,受惠良多。”

  老者道:“高贤降临,光辉茅舍。简慢之罪,祈为原谅!”

  于是,见礼坐下。老者道:“请问二公高姓大名?府居何处?”

  武侯道:“在下姓仲名卿,居于蟠湖。请问老丈高姓?”

  老者道:“老拙姓陈名惠;此是舍弟,名德;前开门的是小儿,名寿。”

  武侯道:“老丈真是福寿双全,实为可贺!”

  老者道:“观足下红光满面,举止高雅,必非闲散之人。如云游山玩水,此乃虚言也。”

  武侯自思:“此者必高人隐者,谅说明无妨。”

  遂答道:“老丈,长者,亦不敢隐,实乃客卿武侯也。”

  三人大惊,匍伏道:“大人降临,有失迎接,望求恕罪!”

  武侯忙扶起:“丈人不必如此,请坐好谈。”

  于是一同坐下,言谈一回,遂寝。

  次日天明,起身教辞,老者送出,上车回关。一路青山绿水,观之不荆正看间,望见坞旁半山石上坐着二位老者,好似下棋的光景。武侯想道:“此二者一穿红,一穿白,有仙风道骨之象”

  于是下车步上岭来,立在穿白老者之后观看。二老者正在求分胜败之时,心在棋上,并未见武侯上来。那穿白者忽飞一炮打车,武侯失声道:“打不得!”

  红衣老者抬头见武侯,遂问道:“足下何来?”

  武侯道:“为观山水,在此经过,见老丈在此下棋,故未惊动。方才失口,多有得罪!”

  白衣老者道:“公执国柄,何暇闲游?”

  武侯道:“我乃读书之士,有何国柄可执?”

  红衣老者道:“公游硬水而来,为浮金社稷之臣。我等皆知。”

  武侯知是异人,答道:“二位既知,我亦不隐,实乃仲卿也。然二位既有先知之明,望赐教我心中之事!”

  白衣者道:“君位极人臣,而心忧周室之仇。即天道轮还,得之与失之相同,又何必君心血乎?致于君之终身,我有诗一首,乃足下一生事业也。诗曰:二之姻缘只日成,治河工业在戊寅。他年名在凌烟阁,六甲惊醒梦黄梁。”

  言毕,即拱手道:“君且速回!诏旨不日来召也。我等庐山会友,不得奉陪!”

  言后腾空而去。

  武侯即下山,上车回关。众将接入,报:“天使到。”

  即出迎接,进关开读之。道:“大人可速起身,免得主望。”

  武侯道:“主上可安?众大夫可好?”

  西青道:“皆无甚事,只因公主姻事召君回国也。”

  武侯道:“诏内命仲卿将印务选择委护,今使黄广多换平无累到来,便起身矣。”

  西青道:“如此,青先行复命。君侯待平将军到,发轫可也。”

  武侯开筵款待,问朝中近事,西青道:“无有不决案件,只有广望君辞婚恳切,青父婉劝,亦未见从。”

  武侯道:“子邮过于固执,不佞到都,自应细为开导。”

  西青道:“君侯善劝,自然听从。”

  说罢辞别,武侯送出关外。回来令茅重换黄广多,往竞羊城代平无累去。又令周极往蟠湖山内查清投宿村庄并路程回报。二人去了数日,只见周极回来禀道:“踏寻再三,并无似当夜山冈庐舍溪桥形象。次日,平无累亦到,武侯将英剑、令旗、册籍交付,登车往都进发。沿途州邑大夫奉令不敢迎送并馈酒食等事。

  于路无话,数日到了岫罗墩,进得午朝门,值日将军奏明,即刻宣入保元殿。武侯朝见,岛主亲手扶起赐坐,慰劳备至。命天禄司排宴,令文武百官毕集相陪。三爵之后,再赐三爵,武侯离席,俯伏而辞。岛主笑道:“今得先生到都,寡人心胸顿畅,特加三爵,诸卿无需陪,日后不以为例可也。”

  武侯饮毕,谢过恩,岛主道:“诸卿无事者可俱退朝,惟武侯先生暂缓。”

  武侯乃复住脚。

  百官退出,岛主道:“召先生来都,一者间阔多久,二者为非霞公主婚姻。寡人前曾亲许韩卿,韩卿并不措词,只是痛哭,复命文侯劝解,依然如此。今欲烦先生委婉执柯,其勿辞劳!”

  武侯道:“韩速忠义成性,时刻心怀故主。其悲恸者,念及国覆家亡,不能自己耳。臣以天恩渥厚,开导自当遵依也。”

  岛主道:“廉妃因其固执,近时饮食俱减。”

  武侯道:“臣往谕之。”

  乃辞出朝。

  至午门外,见广望君、李镇南街前相待,武侯道:“安北何不领宴?”

  李之英道:“现告病假。”

  武侯道:“所患何症?”

  广望君低声笑道:“为债回不去耳!”

  武侯道:“且候过西、顾二公后往视之。”

  乃同往西、顾二府,又到安太医、骆大夫宅拜望,便进将军府来。入到内堂,之华迎出,武侯笑道:“莲华似六郎,言真不诬,何云病而假也?”

  广望君道:“适已与兄言过,为债回不去耳。”

  武侯笑道:“欠什么债?”

  广望君将余大忠要强将妹子许李之英的话细细说明,武侯笑向广望君道:“他的债可躲,我今亦有事故,这债却不能躲也。”

  三人问道:“有何事故?”

  武侯道:“也是与安北同样的生意。”

  广望君听得,满脸生愁。李之英道:“莫不是为非霞公主么?此事原系广望君拘执故土,不知今生可能得返,岂可自绝宗祧?”

  广望君呢呢连声道:“看,说人的话好听么!”

  武侯道:“也是正理。”

  广望君道:“他们胡为辞余家?”

  李之英道:“余家是何等样人?拿来相比,太不伦了。此事君侯须当主之。公主下嫁,既出玉音,广望君不遵,难道有另行更易之理?”

  武侯道:“子邮毋庸再辞了!”

  广望君道:“兄长有所未知。此日若尚公主,或他时天使其便,得以领兵航海复仇,殊多阻碍,若掣携同行,则军之胜负尚未可知,成何事体?若不带去,安能忍心弃之?”

  武侯道:“贤弟殆未之思也。此地到中国,出围水而上,为难又加难;若中国到此地,入围水直下,易而又易耳。他时得便,领兵报国,无须掣去。功成高蹈,回此隐居团聚,岂不美哉!”

  李、王齐道:“武侯所论,详且尽矣。广望君更不必强辞矣!”

  广望君道:“惟兄长命!”

  武侯欣然入朝复命,岛主大喜,立命小监入后宫奏知,廉妃更喜。余氏适在跟前,实时称贺,便奏道:“武侯真系天才!广望君执性,在朝无人能进片言,武侯才开口,就俯首听从,不知是如何说法?”

  廉妃道:“自然以理服其心,而又素所尊重者也。”

  余氏道:“娘娘高见。妾另有下情,恳求作主!”

  廉妃道:“嫂嫂有何事故?”

  余氏道:“妾妹子长公主二岁,大忠欲与李将军结亲,无奈固推。广望君亦曾圆成,仍未依允。闻武侯亦李将军所尊重,若得片言,自无不听。但大忠与武侯交谈,托之终属无用,不敢劳娘娘奏知主上,请武侯鼎力成全。”

  廉妃道:“俱系至亲,况此亦属美事,广望君尚从,李镇南应无不听命也!”

  余氏大喜,俯伏谢恩辞归。

  再说岛主见小监复命,便命余大忠监造驸马府。文侯等退朝,回驾入宫。廉妃贺毕,岛主道:“此事大亏武侯!”

  廉妃道:“中国降来四人,武侯为之首而又年长,自然语无不从。适才嫂嫂余氏言他的妹子长非霞两岁,余大忠欲许李镇南,无奈坚辞。欲得武侯成全其事,求妾奏明主上,未知可否?”

  岛主道:“李之英既拒绝,何不许王之华?”

  廉妃道:“诚如圣论。听武侯于两将军内斟酌可也。”

  次日,岛主宣武侯、广望君上殿,言余大忠有妹子,欲许李之英,使为执柯,二人领命出朝。广望君道:“弟看之英、之华循规蹈矩,不但武士中罕有,虽文儒内亦少似二人之矜持者。”

  武侯道:“年少慎重,真大器也!”

  广望君道:“闻之华以天阉却余氏之请,事亦可疑。今我们前去,可诈添一家要嫁之华,看他若何。”

  武侯道:“即说余大忠仍有堂妹子便了。”

  一路商量,不觉已到府门,下车直入。李、王迎出道:“二位君侯何由并至?”

  广望君道:“特来为两位贤弟贺喜。”

  答道:“四人同流异国,有何可喜?又何可贺也?”

  广望君笑道:“弟等先曾劝我,今到尔们了。”

  武侯道:“余大夫有二妹,皆色艺冠世,主上命同子邮执柯。”

  李之英惊道:“弟非不婚,但余氏何人?岂屑与结丝萝?此事宁死不从!”

  王之华道:“余大忠只有一妹,知弟天阉,已经断念,今如何又增出一妹来?”

  广望君道:“贤弟原来不知,余大夫亲妹一人,系今许李贤弟者;有堂妹二人,长者适国舅廉勇,今许贤弟,乃其幼者也。”

  李之英道:“管他一妹二妹,我等头可断,婚不可从!”

  武侯道:“此言差矣!国仇家难均未报得,如何使轻言死?”

  答道:“二位君侯足以办之,无庸弟等也!”

  广望君犹欲再劝,李之英道:“可从之事,二位君侯吩咐,岂有不从?所不从者,终不能从也!请善为辞,无徒费力。”

  武侯道:“我亦知余氏非匹,但奉君命,应劝屈从。若复命不获如意,请自奏辞可也。”

  二人道:“何必又另费事?今就同上朝何如?”

  武侯笑道:“且缓商量,胡为亟亟若此?”

  李之英道:“无可商量,若非决绝一番,冤家终莫断念。”

  广望君向武侯道:“倒是听他二人面辞,省得我们费事。”

  武侯乃同上车入朝,岛主与廉妃正在蕊珠楼看花,内诗入奏,随召四人上楼。岛主、廉妃俱立起身来。武侯等知系廉妃,自前朝拜,廉妃答礼退回后楼。岛主笑问李之英道:“寡人代卿主婚,武侯、驸马作伐,亦非常有之事。”

  李之英俯伏呜咽道:“圣恩深重,虽肝脑涂地,不能稍报涓埃。但臣有愿在先,誓于复仇之后始治家室,恳主上俯鉴微衷,存臣残喘!”

  说罢痛哭。岛主问之华道:“王卿若何?”

  王之华俯伏道:“臣之誓愿与李之英同时共立,求主上鉴察!”

  岛主又道:“闻卿天阉,有之乎?”

  之华奏道:“此丑疾也,不敢达于圣聪!”

  岛主正欲细问,只见内监领四个宫女,各执珠蕊,近前奏道:“娘娘言珠蕊六十年一开,极为难得。今武侯、驸马、二位将军皆是天才,应各赐一枝,以见际遇之拢”

  岛主道:“妃子所奏甚是,卿等可俱领戴。”

  内监、宫女各代插于冠中玉含花内。武侯等俯伏谢恩。宫女即为四人理裳,岛主扶起平身,宫女含笑而入。

  岛主命内监并赐文侯不敷出、顾庶长、余大夫各一枝,乃问武侯道:“天阉能医否?”

  武侯道:“须断尽七情六欲意念三十六个月,加以药力调治,自可全除。”

  王之华道:“岂有能断尽意念三十六个月者?”

  只见内监出奏道:“娘娘言王将军有病,自应只许李将军。如仍不从,娘娘召王将军进见面问。”

  岛主笑道:“王卿可恭奉慈谕。”

  王之华只得随内监转过串阁,径由曲榭旋到后楼,只见廉妃迎下道:“王将军,汝瞒得人好也!”

  王之华道:“臣有何事敢瞒娘娘?”

  廉妃道:“且问尔李将军是男子是妇人?”

  之华见问,心内大惊,强笑道:“那有妇人做将军之理?”

  廉妃笑道:“要有,自不只一个。卿可从实说来!”

  之华道:“臣虽与相处多时,并不知他是男子是妇人。”

  廉妃笑道:“卿是男子是妇人?!”

  之华道:“娘娘休得取笑!”

  说罢转身道:“臣是外臣,不便久在娘娘跟前取咎。”

  廉妃笑道:“卿是天阉,便多耽迟也不妨事。只问汝与李将军两耳垂上如何俱有眼孔?”

  之华道:“中国习俗,凡生子者,爱之恐其疾病,则为女妆,是以两耳珠皆有通眼。”

  廉妃道:“原来如此?脚内无骨何也?”

  之华道:“焉有脚内无骨之理?”

  廉妃道:“因疑李将军是妇人,故使宫女插花理裳,以便细看。岂宫女未捻卿靴耶?”

  原来,之英、之华系表姊妹,李重进被围,安心殉国,使二人男妆逃出,请兵复仇,不期漂入浮石,不料又被廉妃识破。当下,之华想道:“先捻脚时,深为可疑,今料难瞒,不如直道罢!”

  乃上前俯伏道:“臣等为国亡家覆,欲往邻邦借兵报仇,不期漂到上国,诸事望娘娘包涵!”

  廉妃问道:“李将军怎么样?”

  之华道:“与臣相同。”

  廉妃道:“如此,二人拜小童为母如何?”

  之华大喜,慌立起身来,行了八拜之礼。廉妃道:“既已言明,则须改妆。”

  令宫女引入后阁,并令召李将军面谕。

  却说之英见之华往后楼去,心中忐忐忑忑,忽闻召他,内监又带笑容而目注视,情知有故,端立不动。岛主道:“妃子召卿。”

  之英道:“外臣不应入宫。”

  内监跪奏道:“王将军已说清了,娘娘只召李将军当面一决。”

  岛主起身视之英道:“寡人带卿同往如何?”

  之英难于再辞,只得随岛主进后楼,并不见之华。廉妃带笑道:“李将军原来有妇,自应坚却余氏之姻。”

  岛主道:“如何知其有妇?”

  廉妃道:“现在这里。”

  回视宫女道:“可请公主出来朝见。”

  李之英听得,疑惑不已。只见宫女拥出来的正是之华,朝见毕,岛主惊道:“这是王卿?如何装作女子?”

  廉妃笑道:“问李之英便知其详。”

  岛主转问之英,正难回答,只见之华走到跟前,附耳将廉妃疑系女子,令宫娥视耳摸脚,已经试破,并认为公主的话说明,请亦拜为母,之英首肯。之华扶到廉妃面前,廉妃道:“且先更衣,再见礼罢。”

  之华同宫女引入后去。岛主不知底里,心疑,亟问,廉妃将见二人行步猜似女子,因借赐珠蕊花枝,使宫女审察,果然耳有双眼,靴如无脚,实系假妆。召诘出来,已认为公主,逐细说明。岛主鼓掌笑道:“奇事!奇事!”

  之华领着之英出来朝见,岛主问道:“二位公主夙昔行径,武侯知否?”

  之英奏道:“妾等为请救兵,更装杀出重围,并无知者。”

  岛主笑道:“为着非霞选择驸马,费尽气力,今又添两个年亦相等的,如何是好?”

  廉妃奏道:“妾想武侯未有家室,二女已是桃夭时候,非二女不足以配武侯,舍武侯,二女亦无择婿处。”

  之英、之华连忙俯伏奏道:“妾等愿终身服侍娘娘,若是归于武侯,这却断断使不得!”

  廉妃问道:“何也?”

  之英奏道:“妾等同舟共处多时,今归武侯,是无私有弊了。”

  岛主道:“毋妨!真假自有分别,寡人且出问之。”

  乃到前楼。文侯、顾庶长、余大忠俱来,赐珠蕊,岛主问道:“武侯、驸马同李、王二将军相处孰久?”

  广望君道:“臣于某时朝贺始与两将军相识,仲卿自中国偕来,相处最久。”

  岛主问武侯道:“然乎?”

  武侯答道:“臣自大通附船,各诉同病衷情,心契志合,如手如足,臣最久与相处。至于天阉,则未之知也。”

  岛主道:“今据李将军自称亦有暗疾,此事如何办理?寡人且将二子幽居宫中,以待其愈。”

  顾庶长奏道:“自古未有人臣居幽宫禁之理!”

  岛主笑道:“两庶长可后行,从容议之。”

  武侯等闻命即退。岛主道:“武侯请便,驸马亦且暂缓。”

  武侯乃同余大忠下楼,出朝相别。岛主问广望君道“驸马可曾细诘二将军来历?”

  广望君道:“臣自黄山追随仲卿,误以赤鲤为马,乘之落于浮金之赤龙潭,不图再见仲卿矣。及与复聚,始知其由故国同李之英、王之华飘流到此。其中来历,实未深知。”

  岛主乃将之英、之华原系女子男妆,今被廉妃识破,认作公主,欲使俱归武侯,二女不可,详细说明,三人深为骇异。岛主笑道:“此事且莫说明,寡人主之,三卿执柯可也。”

  文侯等齐声道:“必须如此,方成事体。臣等谨遵恩命办理!”

  乃同退下出朝,到武候府内。武侯迎问道:“三公后来,闻李、王二将军信息否?”

  顾庶长道:“两人消息且缓言之。今主上因武侯功劳显赫而室家尚虚,有犹公主年已及笄,才德兼优,特命下嫁以奉君侯箕帚。”

  武侯道:“不佞已有妻子,何敢复以公主为妾?”

  广望君道:“家乡无有返期,妻子处兵乱之际,存亡未卜,安可断绝宗祧?”

  武侯道:“贤弟此言差矣!天若弃吾,虽再多娶,适增罪戾。若不当绝,妻子定然无恙。”

  文侯道:“主命如何违悖?君侯不遵,请自面辞!”

  武侯道:“似此,无辜缠扰,也轮到我身上来!”

  广望君道:“弟也是这般说。且同去面君定夺便了。”

  四人乃同出门,登车入朝,岛主召入鸿渊阁,问道:“武侯何缘不豫?”

  武侯奏道:“适蒙圣思念及旅臣家室,铭骨镂肝,无以稍报。但臣有妻子,断不再娶!”

  文侯道:“却主上天恩,已为不顺;甘孤身无后,又为不孝。”

  武侯道:“如逼臣娶,只要有三件事俱全方可。”

  岛主道“那三件?”

  武侯道:“一、皇亲宗室大臣世家不娶;二、非中华生长不娶;三、无文武全才不娶。”

  岛主大笑,文侯、顾庶长、广望君齐笑。岛主道:“此三事安能得全?武侯既不愿娶,李、王二将军亦系同样。依寡人之意,将武侯府、将军府并合通联,先生同李、王二将军终身相处如何?”

  武侯俯伏道:“谢主上天恩!”

  顾庶长道:“君前无戏言!”

  武侯道:“情愿同二将军终身相处,并不敢欺谈。”

  文侯道:“武侯中计矣!”

  武侯惊道:“仲卿中何计?”

  广望君乃附耳将二人实系女子的话细细告诉,武侯骇然道:“焉有此事?”

  顾庶长道:“所谓犹公主者,适所认也,又与君侯‘三不娶’之意相合,可改为‘三必娶’矣!”

  武侯复奏道:“臣与二将军同居多时,今告完姻,恐伤风化。”

  岛主道:“寡人自有道理。”

  乃使内监将细话传入珠蕊楼。

  之英、之华闻得,恳求廉妃道:“此事有玷名教,断不能行,千祈作主。”

  廉妃道:“二人贞坚,我已深知矣,然亦不可不表明白。”

  随命内监回奏,请开玑珠库,取白贞珠作证。正是:童身若果非完璧,觌面如何对异殊?

  欲知如何作证之法,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二十八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二十八回

  追逃犯得金船渡弱水 求快婿将木氏作王郎

  话说独孤大夫公事办毕,起程回衙,方下玉砂冈,闻得车声殷殷,突然震响,俨如楼倒城崩。仰观青天并无半点云雨,着实可怪。行有二十余里,忽见巡军到来报:“西门外贪残冢内,霹雳击毁牛大夫棺木,尸首失去,只留五脏在旁,现被群鸦啄食。”

  原来,正法诸贪员所埋之冢,百姓共呼为贪残冢。当下独孤大夫道:“可于左近查访尸首在何地方。”

  巡军得令而去。

  又行十余里,经北邙山,只见人丛塞道,因未带仪从,行近跟前,众人犹不知系督理大夫。当令老吏查问为甚聚议,看者答道:“半天碧亮,忽然坠下一段人腿来,数只大犬争夺吃哩!”

  独孤大夫问落于哪里,答道:“现在丛冢旁边。”

  这丛冢乃牛伟人挑河掘挖的骸骨,百姓聚葬,多者谓之“骸山”

  其次称为“丛冢”。独孤大夫心内了然,传令掩埋。

  到大荷邑,进衙,同老吏将井数核定,以所没贪员脏费内,各具派明发给诸商,令熔造大金筛,按地照井征收粮税,立定月征、季征、岁征之例。月征者,每月照额征之数而征也;季征者,或月歉产,至次季而征足三月之额也;岁征者,或季歉产,次季不能补足,每岁必有丰产之时,于此而通征足十二月之额也。再造汇册,除开发给商数,余者按三十年内消乏各商运篓确数给还。商民大悦,具皆收领,遵行去讫。

  巡军复报:“探得牛大夫尸体俱散遗在骸山丛冢旁边:某处头,某处手,某处腕,某处膊,某处胁,某处背,某处肩,某处臀,某处腿,某处脚,俱系残碎不全,追寻两日,算来少了半段右腿,无有下落。”

  独孤大夫道:“在北邙山,可取将来,仍待完聚而埋之。”

  老吏禀道:“这是天谴,无须复埋。”

  独弧大夫道:“天谴已过,死骨何知?乃聚埋为是。令探子速于各处拾回。”

  次日,探子来禀道:“有道遭兽吃尽者。有遭居民抛入河者,有遭击糜烂而不能收取者。”

  独孤大夫嗟叹再三,并将霹雳毁冢、尸骸无存,同发脏项、营造征法等事,概行奏到黄云城。岛主览毕依议,见牛伟人棺为雷击,尸俱消灭,不胜诧异,问文侯道:“庶长往日参罚牛伟人,寡人犹疑罪恶何至如此之极,今视上苍加罚,颇似国法处治犹未足以尽其辜。想牛伟人平时暴虐贪鄙,势必难堪,其朋党定然更甚。庶长其速查究!”

  不表文侯领命退朝,且说广望君未到都之前,余大忠等聚于包赤心家。余大忠问庄无忌、毕竞发道:“二公专人密驰信息,可有回音?”

  包赤心道:“正欲与君商议,前日两次送书到分枝岭后,不期遭侍卫武备带骑潜伏,先后搜出,俱被拿住送与韩广望,现置狱中,恳赐良筹,以杜波及。”

  余大忠惊道:“败露断难遮盖,此刻只有两字相赠,可速为计!”

  庄、毕连忙长跪求教,余大忠道:“死与亡耳!”

  二人犹欲相求,大忠拂袖道:“西、顾作梗,天意非昔,连某犹难免怪,安能庇人?”

  说罢出门径去。庄无忌、毕竞发睁着眼睛都吓痴了,爬不起来。包赤心道:“余大夫平日何等风光,今尚如此,事体可知。莫有耽迟,快走为上!”

  庄、毕旋膝问道:“逃往哪里?”

  包赤心道:“我夙昔想得个地方,记有折儿,二公作速经理,往绀珠岛拆看。”

  庄道:“凫足岛如何?”

  包赤心道:“凫足虽好,奈有主者,恐受人暗算,不若此地,自得专主之为愈。”

  说罢,往内取出封函并令箭一支,二人接得,拜谢起身,回家收拾细软珍贝,各带宠童爱妾会齐。

  薄暮出城,路上并无阻挡,晓夜兼行。三伏时已到太极洋,上船过硬水,登绀珠岛。毕竞发拆看大喜,令众人并上元珠岛,将船用金链拉入软水,理出长桥藤丝另系石上,将粗枝斲断,桥自落沉,惟在硬水边半段高福庄无忌惊道:“这系软水,桥既斲断,如何过去?”

  毕竞发指石上藤丝道:“桥断而丝不断,可绞起也。”

  庄无忌道:“如何登岸?”

  毕竞发道:“船可拽而浮也。”

  庄无忌道:“粮尽若何?”

  毕竞发道:“茶实最耐饥,石粉足敷千人日食,绫绸布匹颇多,寒亦不愁。事平,余、包信到,起桥回都,否则于此生子生孙,朱陈世世,亦称胸怀。”

  庄无忌喜道:“果然亏包大夫指示这块地方,不然,天英双龙贪虐难近,浮金烛老儿未必兼容,只有坐而待诛耳。”

  慢表二人得计欣然,再说文侯出朝到家,立刻传令独孤信天,将狱中送书二犯星夜潜解来都研审,知为包赤心、庄无忌、毕竞发三人通信,凡有贿赂,俱系文行优、阎思广代其馈送。

  乃上朝奏参五人。岛主看毕道:“文行优、阎思广未有确据,从宽免议。书皆出于庄无忌、毕竞发之手,且先提到追究。”

  命下,立差侍卫分往,顷刻将两家妻子、童仆都拘到案,却不见二人。令水湖、蒋羹研讯,供出三日前黄昏时候,各带幸童宠妾不知何往。严诘长随,方知包赤心给与令箭,叫他们往绀珠岛。水湖、蒋羹复奏,岛主大怒道:“先通信与牛伟人,罪不大于庄、毕,今复给箭使逃,系包赤心为奸邪之魁首也,罪岂容诛!”

  命余大忠道:“包赤心系卿至交,可前去拿来,务必追尽朋党,以清朝廷。”

  余大忠领命出朝,吩咐家丁如此如此。乃到包赤心家,令把守前门后户,自率数人入内。包赤心问道:“其事若何?”

  答道:“大忠不卜若何?现今已临足下身上。”

  包赤心道:“我自有辩。”

  余大忠道:“代想有中计,可于密地说之。”

  包赤心引进幽室,余大忠目视家人,家人向前将包赤心抬起,脚高首低,包赤心正欲喊叫,四人用力齐往柱础上撞去,脑浆迸流;嘴张脚直。余大忠假惊道:“不好了,包大夫情急碰死了,叫我如何复命?”

  包家亲属惊慌奔集,问因何事寻死,余大忠道:“主上甚怒,命拿包大夫追庄、毕二大夫根由。我问包大夫,庄、毕往绀珠岛可实系他所使,包大夫闻知着慌,怕受严刑,甘于自尽,只好带亲属去。”

  乃拘其妻子入朝回奏。水湖请往验之,恐其中有诈,岛主依允。验过复道:“果系颅裂毙命。”

  岛主道:“两贼不他往而上绀珠者,因其近元珠,急则直过而断藤桥耳。此刻姑置勿论。”

  当时退朝。

  第五天,混沌邑宰会同汛弁具报申东境司文称:某日,有男女人众持令箭过洋往元珠岛,断藤桥,理会详请定夺。东境司奏上,岛主大怒,召文侯、广望君道:“两贼这般刻毒!他逃去也罢,将数百年之圣迹——藤桥斲断,嗣后如何取茗?二卿可为寡人图之。”

  文侯奏道:“元珠岛桥既失矣,非飞不可渡也,而今只宜置之膜外。若欲追擒,恐徒费力,终无所济。”

  岛主道:“寡人原知桥断难过,因广望君系不当出之奇才,或能办此莫可为之异事。并非限定期日,卿筹毋辞!”

  文侯、广望君只得领命退朝。广望君道:“不佞且先往访察。”

  文侯道:“须随从若干?”

  广望君道:“今且随便带去,待审视后,果须人众,再于近处营寨、城邑拨调不迟。”

  文侯道:“何时起马?”

  广望君道:“就此告别。”

  文侯道:“共奉上命,应偕选择强卒,方好回奏。”

  乃同进营。中军呈上军将册籍,文侯推让,广望君点素所知之材干者——武备、周极、谷虚、梅先春、乌刚、谷裕、游丸、雍伸、裴通、宗政、原峤、翟授等人并带骑士十名,分手进发。

  数日,到品字城,沿边往上三百余里,过混沌邑,又五个里,住太极洋汛地。将官兵士迎接入堡房内,正对断桥,望见两岛相峙于波中,四面山势远远环抱,周围碧水巨浸潆回。中有半段藤桥横卧泛福原来浮石、浮金相隔洋面,它处宽阔只有百余里,唯太极洋周回有二百八十余里,连滩坡共有三百里。

  这绀珠岛俗呼为滚水岛,元珠岛俗呼为陷水岛。两岛形俱团圆,绀珠色青赤,元珠色深黟,故又以绀元为名。当时令船往绀珠,篙工禀道:“不得上去。”

  广望君问道:“先的人马如何过的?”

  篙工道:“这岛每岁只有六天水平可渡,其余俱莫能入。顾庶长为混沌邑宰,见水平时,令用长练系船于绀珠岛麓,拨一伍兵丁屯于岛腰,设队长管理。凡见有人欲渡,便着放到硬水边,抛缆出系渡船,兵丁自上拽越硬水,自可荡到岛下。今练船遭沉于元珠,无缆抛系,如何前进?”

  广望君道:“且试行之。”

  令骑士俱登舰,或各执小棹,或合运大桨,到硬水边齐发同声号子,大众尽行用力摇荡。人手虽多,无如水力更急,有半个时辰,气力俱衰。篙工歇住道:“若过得半个,就有望了。无奈水硬,墙壁般阻住。”

  骑士道:“可换大船,多添水手。”

  篙工道:“船大人众,吃水亦多,也是一样。”

  广望君道:“且回原处。”

  桨棹停止,如箭射回岸边。广望君令将小艇一只,用大船桅顶索带起,索根系以坚绳,数捆相接。令便捷身轻军士六人,各带手桨坐小艇内,拽上桅顶,再添岸兵复摇到硬水边,用力齐荡。随将桅杆放倒,小艇自落入硬水中,六人飞掉到得岛下,登岸将绳绕树三匝缚好,复到硬水边合索成结系艇,将绳缆骑士人众载过,齐力牵拽大船。篙工、水手趁势荡摇,须臾亦上。

  广望君登绀珠顶,看元珠软水,却碧清不似硬水色浑,连砍沉之桥隐隐可见。乃到软水边摘落扇羽,置于波面,即渐渐没下。细看底时,昏昏暗暗,深浅莫测。篙工道:“闻焚藤枝可以见底。”

  军士随取燃照,愈觉混沌。水手道:“不是持着照,要击入水中,便可见也。”

  军士如言,只见一点渐亮下去,愈沉愈大,到底彻亮,四面八方,奇形异状之怪物无数,围裹将来争看火光。众人俯视,毛发俱耸。

  广望君熟思无计,只得上船,出围登岸,令汛军移屯岛内,再使骑士回都报信。只带谷裕,同易便装,私行于各村中、市镇城郭,两日未遇奇士高人。不觉行到绀海,想道:“莫若过洋往浮金访求。”

  乃上渡船,舱内先有老翁带着两个童子,广望君拱手招呼,老翁起身还礼坐下。须臾,只见渡客渐次加添,谷裕叫道:“艄公,例数已足,快些开船罢!”

  老翁道:“且缓,犹有敝友未来。”

  又守餐饭时候,陆续挤得舱满,水手解缆扯篷,老翁道:“犹待人哩!”

  篙工道:“已是中餐,要开行了。”

  老翁道:“既不能待,我仍上岸,明日渡罢。”

  广望君见老翁双目开时炯炯光茫外射,便挽住臂膊向众人道:“老翁尚有朋友,我等义属共济,再守片刻罢!”

  众人道:“俺们都系各办要事的,只好尔同他守。”

  于是老翁扶童出舱,广望君也同登岸。老翁道:“足下因何?”

  广望君道:“众客俱有贵干,不佞同老丈候令友。”

  老翁大喜,携手复上船。广望君问道:“丢掉令友么?”

  老翁道:“老汉世居端容邑,因为俗所弃,迁于浮石溪山,今闻武侯政令简静,欲往浮金访视亲朋,卜之吉,且于水内得遇异人,同游水内,非舟行而何?足下始则急于渡,及见老汉面亦愿缓,今则随老汉行止,非大有心人,安能如此?卜既验矣,不渡何为?”

  广望君笑道:“安得有心如老丈乎?”

  便俱入舱。

  顺风开到洋中,飓风大作,赤浪腾空,众容大惧。艄公转篷驶道:“难收来石口也!”

  老翁道:“老汉要往来石有事,而今说不得了。”

  片刻,艄公又道:“连回山也莫能收,且看谷口也。”

  只见风猛篷急,未曾半个时辰,就收到谷口口边,放落大篷,转入港里,下锚搭跳,诸人交值登岸。老翁问道:“足下渡来,将往何处?”

  广望君道:“向闻浮金石幽木异,特来探访。今幸萍水相逢,深愿追随杖履。”

  老翁道:“如此,合雇一辆车子到谷口城。”

  广望君道:“甚善。”

  乃雇车同坐。老翁道:“今收谷口,虽将老友遗落,却省走数百里陆路。广望君道:“这些地方,不佞俱未经到。”

  老翁道:“谷口者,九谷之口也。邑居九谷之口,故以谷口名。山多溪众,昔时民淳俗朴,不知近日若何?”

  广望君道:“奚为丸谷?”

  老翁道:“其中清奇胜境,莫能悉数,归总于九个大谷。老汉睽来年久,连九谷之名俱记忆不起。有敝友居于避光谷内,只记得避光谷。今无用进城,只绕郭北而过,以免缠搅。”

  车夫如言,推车沿濠径进。只见半壁连冈复岭,高高低低,远则峰峦迭迭,苍翠森森,望着行来,已系谷口。车夫问道:“二位往哪个谷去?”

  老翁道:“避光谷。”

  车夫道:“避光谷邃寂无人居住,欲去做什么?”

  老翁道:“到里面自有。”

  车夫道:“窄路车不能行。今已晚了,莫若就此歇宿算帐罢。”

  老翁道:“也可。”

  下车进店,算还价值。

  次早,饱餐举步,山路盘旋曲折,回返崎岖,柔枝垂条,拂面绻脚,花叶满径,果子盈树。鸟声新异,山色殊常,餐果饮泉,随地憩息。老翁沿途审认石壁峰头形势,直至将晚,见岩旁数间草房,老翁葺道:“是也,是也。”

  走到门前,童子看见藤萝网住门户,齐声道:“此内未必有人。”

  老翁轻敲数下,只见一个蓬头赤足村童由屋边走出看看,复退回。须臾,有褐衣藤履汉子来问道:“老丈何为?”

  老翁答道:“知常过访。”

  汉子慌旋归。瞬息,忽闻闩响门开,一个清臞老者白眉披颐、皓髯过腹,扶杖迎入。老翁道:“久不接膝,须发更加光彩。”

  老者笑道:“弟既舍我远适,今如何肯回?”

  互相欢笑。伏地交拜罢,广望君趋前为礼,老者视着答毕,问道:“这并非我辈中人,焉得至是?”

  老翁道:“弟仍不知其姓氏,实属非常。昨晨渡洋契合,即同造谒。”

  广望君道:“敢问二位老仙?”

  老翁指老者道:“此避光子也。”

  避光问道:“足下可知吾弟之名?”

  广望君答道:“尚未。”

  避光道:“即知常子也。”

  广望君道:“不佞姓韩名速。”

  知常道:“弟久违隔,诸谷旧朋可皆无恙?”

  避光道:“死者死,迁者迁,惟沉谷藤山公在耳。”

  知常道:“诸谷可有继者?”

  避光道:“人却不乏。”

  知常道:“可堵玲珑泉,邀诸藤山叙会。”

  避光子叫童子去将泉眼尽行塞住。原来谷腰石壁,天生八目,目目流泉,水极芳洁,其源脉与九谷相通,故名玲珑泉。平时惟避光有水,余谷皆涸。若用旋花封紧各口,则溢于他谷。可怪,流出俱变混浊,不比避光清冽。诸谷有事知会,或使走兽传书,或使飞禽带信。避光凡欲招聚,只认泉口,闭令散溢他谷,即知传信。当日童子办竣回话,已系深夜时候。二老论些阔衷,因步履辛苦,就榻安寝。

  次日,早膳时,知常仍然未起。广望君浣盥已毕,见有三个老翁同来。避光迎道:“藤山公好早也!知常昨到,特发水柬相迎。”

  藤山道:“夜半闻室旁哗哗有声,料贤弟见报,必有殊事。待不得鸡催,策杖趋赴。早晨于品筠壑遇着甘子,过黄梅岭又逢舒臾,追随并至。知常贤弟何在?”

  避光道:“跋涉困倦。”

  知常听得口音,慌下榻道:“弟起也。”

  藤出走入房道:“许久未通音问,今见步履康强,形容不改,甚为可喜。”

  知常施礼道:“因途遥水隔,鱼雁素稀,十数载积尘,今日解矣。”

  又出拜见二人。藤山指道:“此甘颖谷,此舒灌谷。”

  藤山亦问广望君,知常道:“他说姓韩名速。”

  舒灌谷听得,近前细看道:“不是,不是。”

  广望君看舒灌谷也有些面善,询问道:“老翁仙乡何处?”

  舒灌谷未答自语道:“是,是。”

  又看广望君道:“如何眉目不同,声气、名姓俱是?”

  广望君道:“老翁认不佞是哪个?”

  舒灌谷道:“音容、名姓俱似韩冠军,但眉横而不竖,目秀而不露。”

  广望君道:“老翁自何处见过?”

  知常问道:“足下居住贵邑?”

  广望君道:“不佞中华人氏。”

  舒灌谷道:“如此,系冠军了?”

  慌忙拜下去。

  广望君答礼,想起道:“老翁莫非尊字鉴华?”

  舒灌谷道:“正是。”

  广望君道:“尊颜不似日前憔悴。而今何以在此?”

  舒鉴华将恐柏彪亲党来寻报复,移家于灌谷的始末说明。藤山问舒鉴华道:“原来系舒臾故交?”

  舒鉴华道:“实大恩人。”

  因将救薇娥,擒双尾虿,烛相保荐、职封冠军的话说与诸人知道。藤山点头道:“也好。”

  避光向知常道:“这种人,尔如何同到山乡?”

  知常道:“途中相遇,谁知他系肉食者?然颇超绝,非寻常可比。”

  藤山道:“已往不追,来者不拒,两弟无庸固执。”

  问广望君道:“足下游览,莫非勇退么?”

  广望君道:“不佞随时而动,‘独善’、‘兼善’未知有是有非。”

  避光道:“穷坞茅蓬不堪歇息,请驾速回!”

  广望君道:“有小事难决,如蒙指教,即便告退。”

  藤山道:“有何疑务,且试道之?”

  广望君道:“逃入深岩穷谷,我可到,人亦能到。若往元珠岛断藤桥以绝世人,不知犹有能寻者否?”

  避光道:“终无用处。岂未闻铁船过海乎?”

  广望君道:“铁船安得过海?”

  知常道:“足下不知,凡物性极则反。铁船虽难过海,却能渡弱水。极弱之水遇极重之物,则重者反轻,弱者反强耳!子不知玉砂至谈产于至咸之中,尾闾峰下之水最咸,其旁上池峰顶又有谈泉乎?其理一也。元珠岛虽好,不如九谷之荒僻幽邃”

  广望君道:“谨受教。”

  藤山道:“名利中人得到殊难。”

  广望君道:“避光先生见却,不佞且从新熏沐,虔登草堂。”

  舒鉴华道:“请临敝谷游览几天。”

  广望君道:“竭诚再来相访。”

  即揖别诸人。知常陪出门道:“适袖占足下,非欲逃元珠,欲追逃元珠者耳。紧记‘物极则反’四字,终可以成。”

  广望君称谢,知常回转,舒鉴华送到歧途,指道:“欲往回山来石,则往西北,欲往陡崖斗鼠,则由西而南。”

  广望君道:“往太极洋,想系由西南了?”

  舒鉴华道:“系往南太极?中太极?北太极?欲往北太极可沿山而行,进坞至挑庄镇上船;往中太极亦沿山入坞,至丹叶谷折而往西北,过白茅岭,到紫瓜埠上船;若往南太极,过了陡崖邑,再渡斗鼠谷,上观极岭,下岭就系南太极了。”

  广望君道:“承教。今往南太极,向陡崖可也。”

  揖别舒鉴华,同谷裕南行。远远望见山冈突兀,询问行人,知系陡崖邑。计算赶奔不到,便入村观借宿。次日路上无停。

  抵观极岭下,已是黄昏,入坊投宿。第三日清晨登岭,却是漫天大雾,并看不见太极洋。石径湿滑,行过多时,方系洋边,雇船顺潮流淌,雾渐收起,望看二岛,却在后面。

  抵埠起岸,反往北行进营。山盈近前参见,广望君问道:“山将军缘何至此?”

  山盈道:“奉文侯钧令,带三百军士前来听遣。”

  广望君道:“且同过去看看。”

  一面令军士就地凿金,再带山盈登舟,摇靠硬水边。绀珠岛上军土放船赶迎,只见波底冒出许多人众,毛发肌肤俱系有青绿颜色。山盈禀明:新募的水军。硬水外者扶着船舷,硬水内者拽着船头,尽力冲顶,顷刻及岸。

  上岛,下藤桥,走到半浮尽处,广望君摘取扇翎抛于水内,只见往底直沉,转瞬已看不见。又令军士将佩刀置水面上,亦摇摇曳曳,渐渐沉去,却不似用毛之速。山盈道:“差干卒入水,过元珠审察如何?”

  广望君道:“须要小心。”

  山盈遵选一卒,使结束提刀而往,约半个时辰不见回来。山盈道:“可怪!”

  便欲没试。广望君道:“再着卒去。”

  山盈又使健卒捆扎持刃先下,自亦结束停当,取剑在手,割断藤苗,用火燃着,击坠水中,照得透明,无数奇形怪状之物齐奔聚拢。山盈进桥边俯望,全不见两卒,乃接沉藤行下。忽有白鼋奔迎,挥剑砍翻,又向前走,见数怪物争分水卒肢体。山盈视形状凶恶,立住了脚,复细看时,另有个浑身赤毛水怪,坐着吃人头哩。连忙退出,告诉广望君道:“此刻亦无法使,且回另作计较。”

  仍同过岛下船,渡洋登岸。因伤两卒,众人悲叹,不比来时兴头。令将青贝五百枚分给两被害水卒家。即令多安炉灶,用凿起金块熔铸各样砖式,四面俱有阴阳钩连搭头。又令伐竹扎为二大筏,三日俱齐。着将金砖搬上大筏,凑合成船,复熔金弥缝,将筏缆渐放近软水边,令山盈、谷裕领五十名壮士,俱用烫蜡衣裤,穿系停当,复以长绳系腰,各携利刃上金船。

  驾前筏入软水,其绳头及余人在后筏上。却也作怪,筏入软水即沉,船反浮泛无恙。山盈令军士用力,摇橹的摇橹,荡桨的荡浆,如箭般射向元珠岛上。

  庄、毕的家人望见,飞风报入岩洞。庄、毕却在岛后饮酒,睹诸童妾蹴趋。听得有兵渡来,不信,道:“他近软水,船筏自沉。”

  家人道:“此刻已登岛了。”

  二人方才着慌。山盈领兵早到。毕竞发道:“山将军来,故人有命矣!”

  山盈答道:“故人有命,山将军无命矣!”

  毕竞发道:“当年曾效微劳,将军可看情分面上。”

  山盈答道:“当日情分,系珍贝换的。今日山盈借二位得功请赏,只当抵还日前珍贝。”

  庄、毕无语就缚。

  仆童妾婢等皆磕头求生。山盈令道:“且都上船!”

  老仆道:“盘起沉桥,过去稳便。”

  谷裕道:“犯只有庄、毕,余俱免罪。可将沉桥整理,由绀珠渡洋。”

  众人欢欣叩谢。山盈令军士相帮,将藤枝引起藤本,然后拽出水面,终不能悬卧如前。乃命军士乘金船于下扶夯,逐段衬高,岛上绾绞,将练藤盘绕如前,桥始浮平,架空横卧。因将细软尽搬过绀珠,数次装渡报功。广望君令将二犯上囚车,并物件押解回都,众人各归家乡。

  见内有一俊僮,俯首斜过,似颇相熟。叱令抬头,抵死也不肯。广望君心疑,使军士捧托看时,却系郎福厚。广望君想道:“闻福厚死于狱底,如何却在这里?其中定有大弊。”

  因出位迎揖道:“郎大夫许久不会,别来无恙?”

  郎福厚连忙跪下道:“昔时肉眼,误听谗言,今日只求速死。”

  广望君扶道:“浮石法有浮石法度,小将为礼系故旧之情,大夫不必过谦!”

  郎福厚哪里敢起?只是磕头。乃令上囚车,同庄、毕齐行。

  原来,郎福厚于双龙岛被擒之后,槛往丹鼎城,因沙虎攻打丹鼎,解官闻得,便直送到黄云城,司城收置狱内。余大忠同色相爱,又恐究露前情,便邀包、庄、毕三人,密地商量救取。庄无忌道:“敌国之仇,主上未必肯依。只好另想他策。”

  包赤心道:“司狱大夫张国威性情不和,须将他升调,任用局内的人,方好作法。”

  庄无忌道:“副司狱许成仁系中大夫钱世达的姻戚,司城大夫终远睁是西庶长保荐,同中大夫严惠分按巡抚受双龙、天印兵灾地方,正好保张国威为司城,许成仁便可升正司狱。先邀钱世达说明缘由,自无谋不遂也。”

  余大忠依策,果然许成仁做了正司狱。钱世达使许成仁先将郎福厚暗暗脱出,令狱卒昏夜伺行人少时,将布袋套裹着头,倒背进监,用药麻住嘴,人槛床内饿过三天,浑身将毒药涂抹,用土囊压毙,只道牢瘟病故。具呈报上,委员检验,哪里辨别得清楚!郎福厚往来回家,俱系装作妇女,暮夜乘围车而行,外无知者,庄、毕逃走,带入岛内。今始败露,同解回都。

  昔日,余大忠只知系包赤心隐匿起郎福厚来,心中怀恨,所以趁奉命时,便生毒计将包赤心害死,既绝其口,又舒积怨。及细搜绝迹,反失包赤心,商量少人,未免时常懊悔。哪知庄、毕带入元珠岛。继闻广望君经营元珠,只管暗笑,又引陈德、言卫国、胡尔仁、钱世达、阎思广、石可信、施博爱、文行优、许成仁等一班鄙夫为党羽。数次交结李之英、王之华,二人婉辞不就。

  余大忠念念不忘,终要笼络广望君、李之英、王之华为心腹。访知广望君未娶,思量将第二个妹子招他为婿。恐又似客卿当日推托,因请大妹子归宁,嘱托廉勇作媒。余氏道:“廉妃曾有将非霞公主招广望君为驸马的话,韩氏不便再提。如欲为妹子选袒腹快婿,于李、王二将军内择定可也。”

  余大忠喜道:“作驸马,亦吾之姻娅,遇事自必不致掣肘。李、王得婿一人,则一人亦可罗而致也。”

  立时登门托廉勇,廉勇满口应承道:“恐一人言词或有不到,中大夫胡尔仁居处与赓歌巷相近,邀之作伴,应有裨益。”

  余大忠即便请至,俱道其详,胡尔仁道:“久闻令妹小姐为闺阁之秀,才貌无双,又有大夫之门媚,彼异域人,梦想不到哩!”

  廉勇道:“大夫善为之说,贤邻自然乐从。”

  余大忠笑道:“全仗国舅大夫成全!”

  二人别过,径向将军府来。

  却说李之英、王之华自猿啼峡、乌枫岭败寇之后,边城尽复,岛主加之英为镇南将军,之华为安北将军,节制东南、东北边庭等处地方。男安于亩,女安于机,士工尽心肄业,商贾畅意往还。西庶长因在朝中滥竽者多,真才实济者少,奏请以齐修、樊理调之英、之华,齐修镇守猿啼峡、樊理镇守乌枫岭。之英、之华交代归朝,赁居于赓歌巷。又因西崖、五沙岛民同海边百姓作乱,岛主命安北按抚淦中关外地方,府内只有镇南。

  当日闻报,即出仪门迎入道:“二位贵人,何事光辉蓬荜?”

  胡尔仁笑道:“国舅闻将军中馈尚虚,特邀尔仁同来作伐,非特郎才女貌,而且郎貌女才,门楣正对。”

  之英听得“中馈尚虚”四字,心中惆怅,骤然色变,辞道:“蒙国舅高看,昌胜感激!但已有糟糠,深负盛爱。”

  廉勇道:“何时娶得夫人,弟辈失贺。敢问令岳姓氏?”

  之英道:“自幼父母所定,不幸飘流上国,念及故土,肝肠摧裂!”

  胡尔仁道:“这浮山地方,只有淌来,从无溯去。如弟先人原系大魏国戚,因皇太后崩,追治前愆,逃遁海中,不期沉于此处,哪里还能够得回?将军在中华所定聘者,只索丢开,另就名门,以延宗祧。”

  之英道:“父母尊命,谁敢毁之?”

  胡尔仁道:“事有经权,将军请勿执固。依弟愚见,祖宗血食不致断绝,而于异境又得至亲,实属全美。”

  之英道:“父母之命,言犹在耳,若另受室,非奉父母之命,断断不能!”

  尔仁欲再开口,之英道:“大夫勿枉费心,弟性最直,语出必从,二公非弟父母,何苦相逼?”

  廉勇道:“弟等俱系好意,今且告别,将军三思,改日再会。”

  之英送道:“光临百次,第无异辞,还是免劳些好。”

  二人回到余大忠府内,大忠相迎,廉勇道:“效劳不周!”

  余大忠道:“难道又似仲卿么?”

  胡尔仁道:“仲卿前事,晚亦窃闻,哪似此公斩钉截铁?我不信世上也有这种人!——如许富贵的亲眷,坚推;这般才貌的佳人,硬却。不知他肺腑是何样子?”

  廉勇道:“且休题罢!该应没福。且待安北回来,另行办理。”

  胡尔仁道:“所见极高。然安北旋都听着他的话,设或照样,如何是好?莫若讨差往淦中关外,与安北订定,决然胜于这执拗失时倒运的痴子。”

  余大忠道:“安北去后,主上放心不下,时时望报捷音,竟未见到。明日可以奏请二公前往相帮办理,自当论功议叙。”

  廉、胡齐道:“大夫所委,岂敢辞劳!侥幸议叙,更拜台惠矣!今且别过料理,专候佳音。”

  不表各自归家。

  余大忠次早上朝,岛主问道:“计差王将军巡察边庭,已经多日,迄今仍无消息。”

  余大忠奏道:“微臣亦切望捷音,偏觉杳杳,事有可疑。鄙意欲请主上再令亲信之臣前往监督。”

  文侯奏道:“不可。之华勇略,老臣深知,足办此案。况兵事,百闻不如一见。报之迟迟,乃到彼观势布置耳。今使人监督,以掣其肘,于事有损无益。”

  岛主道:“加差前去,只管逐日具报,不使与闻军政,亦属无妨。文侯、大夫可举其人。”

  文侯道:“李之英可。”

  余大忠道:“李镇南乃才干之臣,应留国中,以备缓急。国舅廉勇、中大夫胡尔仁现未有经手,皆堪任用。请使赍赏以往。”

  岛主允奏,命廉勇、胡尔仁当日起程。

  且说西、五二岛如何作乱?那西崖、五沙即系中华同船飘下者。仲卿、李、王归国,众人于岛上树艺五谷,与滨民往来婚娶,海边亦渐事耕种,贫丁皆成殷户。旁有朝归塞,官弁觊觎其积蓄,屡次苛派,百姓不服,俱迁移入五沙可耕种之地。

  官弁变羞为怒,声言西崖、五沙流民煽惑边境,聚众谋乱,带兵前往,欲恐吓诈财。岛内不知根由,各自躲避。官弁搜刮饱得而归。诸民探知,恨入骨髓。嗣后广为探访,得知官弁又踵前辙,便多备酒席陈设而潜埋伏。弁乓到来,见人散匿,即收罗捆载。见有丰盛蔬肴,料道定系大户喜庆事,故放心尽量,畅饮饱餐。那知酒食下腹,头重脚轻,不能行立,皆倒于地,呃喘呕吐。

  大众相聚翻回,将官弁同百余军士尽行捆起,鞭挞得体无完肤,半夜装出,抬弃沙滩滨上。号痛声高,引动狼狈,群趋噬吸。天亮,巡兵见被捆绑的都系熟识军士,割绳扶救,查点少了四名,已死五名,被伤残损者颇多。官弁捏词虚报,邑大夫不察,领兵复行入攻。二岛头目早已准备,各有杀伤。

  堵住内口,邑大夫又照会邻封添兵协剿。边民见势危急,反潜杀往城中,放起火来。邑大夫接得紧报,慌撤兵回。岛内人众齐心驱逐,杀得官兵丢盔弃甲,死伤枕藉。奔走迟者,俱被擒去。又呼朋引类,西海受酷虐之州邑,皆蠭起相应。近城牧守见势浩大,不敢轻进,飞报黄云城。岛主着惊,使安北将军督师征剿。之华奉命率领行过双阜关,扎定营寨,自带数骑往五沙岛发。

  到得汇川城,只见营内兵将拥出,俱持大白木棒杀向前来。之华策马当先,举空手喊道:“汝等听吾言语,毋得妄动!”

  对面见无兵器,亦俱立住。有认识王之华的,喊道:“这是王将军,我们有命了!”

  大众听得,俱团团围住,叩头诉冤。之华问清,即令诸人分散,遍告各邑,自仍驰到海边。岛内在岸结寨者一齐趋前欢呼,拜请上船,泣诉官弁杀伤若干百姓。之华问道:“何人首谋?”

  百姓道:“系吴诰起意。”

  之华道:“吴谋首犯,典刑难宽,可拿来正法!余者罚耕田十亩。”

  百姓道:“吴诰已被杀死。”

  之华道:“施生戮死。”

  百姓遵令,将吴诰尸首戮过献上。之华道:“朝归塞员、弁何在?”

  百姓道:“先曾释去,后复擒住。今现拘于岛内。”

  之华令取出审问清白。

  弁名商之杰,齐名施嗣广,俱系包赤心的门客。先在玉砂冈为下大夫,因器大夫参奏革职。二人将私囊营谋于余、包,包赤心因朝归塞地广氏稠,保请捐复。莅任方才半载,百计饥民,居嗟行怨。之华审知,亦即处决,并将吴浩之首揭竿,商之杰、施嗣广首级,令骑士同岛民带往各邑招安。然后修表奏上。数日间,各处百姓都让城归岛,王之华吩咐小心,永作良民。大众号泣攀留。

  之华劝慰而别,到双阜关,逢着廉勇、胡尔仁,之华拜受君赐。二人询问军情,之华细说原委。胡尔仁赞道:“奉命未半月,而民安乱定,真经国手也!”

  廉勇道:“无怪余大夫爱慕之诚。”

  之华闻余大夫爱慕字样,料定必有缘故,便正色道:“平常细务,何劳过奖!”

  廉勇道:“敢问贵庚几何?”

  之华道:“弟亦忘之。”

  胡尔仁笑道:“想是国事劬劳,贵庚都忘记了。”

  之华道:“非也。浮石时光与敝处迥异,是以不便妄对耳。”

  廉勇问道:“夫人何氏?”

  之华道:“天赋奇疾,不能御女,羞对贵客。”

  胡尔仁道:“敢问是犯五不成么?”

  之华道:“天阉。”

  廉勇道:“何谓天阉?”

  胡尔仁道:“即天宦也。”

  廉勇道:“何谓天宦?”

  胡尔仁道:“女有五怪形不能成其为女,曰角,曰鼓,曰纹、曰螺,曰脉;男有五异状不能成其为男,曰舰,曰怯,曰变,曰漏,曰天。多不能匹配产育。天,即天阉也。”

  廉勇问道:“确乎?”

  之华道:“焉敢诳语!”

  廉勇、胡尔仁道:“弟等正欲为联佳偶,何期才貌如君,而另有不足之处。可见天下事,十全者少也!”

  廉勇道:“李将军中馈有人否?”

  之华道:“曾闻日定,却未详悉。”

  胡尔仁笑道:“二位将军同心同处,焉有未详悉之理?”

  之华道:“大夫知其今而不知其昔也。”

  廉勇道:“昔非同处么?”

  之华道:“弟等与武侯俱系因朝廷多故,家室流离,于途邂逅,安敢妄称知其昔之详以欺二公乎?”

  胡尔仁道:“余大夫有妹,才貌无双,前日弟等为李将军执柯,彼立意以曾聘定却辞,弟故问耳。”

  之华道:“此易耳。回时代为劝解怂慂,共联佳偶。”

  廉勇道:“如得将军鼎力,自然得成。余大夫感佩不朽矣!”

  之华道:“李将军最重武侯,亦弗外弟。如弟劝无用,便转嘱武侯,谅必妥也。”

  廉、胡大喜,于路极相恭敬。到都同复过命,二人即往余大忠府内将事说明。大忠叹道:“王将军这般和气风流,若非生就奇疾,胜于李之英多矣!”

  廉勇道:“向日共传二人情形相同,目今观之,奚啻天壤?”

  胡尔仁道:“明日相会,明公便知尔仁等言不谬也!”

  余大忠道:“弟与他们从未通过往来,邀之未必肯至。若先往拜,又恐惹人笑话。”

  廉勇道:“弟有鄙见:先往谢其同归培植,请于寒舍小叙,屈驾下降荜门,叙会浃洽,自可通家也。”

  胡尔仁道:“调停得极好!”

  余大忠笑道:“只是有累破钞耳。”

  不说三人欣别,再说之华复命毕回府,李之英迎道:“兄弟同廉、胡偕行,定有喜音。”

  之华笑而不答,携手人内,始备细告诉。之英道:“尔虽轻轻卸脱,我犹有绞绕,彼必来寻,可设词回绝。”

  之华道:“莫若先请彼,而中托病以辞。”

  之英道:“更妙!”

  乃写名帖,令家人前请。廉、胡大慌道:“王将军等延宴,未闻有人扰过,今初交而即邀叙,必系劝妥也。”

  约定同赴。

  次日午刻,廉勇到胡尔仁坐定,忽见原价来回,另卜吉期奉屈。问其所以,答道:“昨日晚因劝李爷未曾依允,言语不合,今晨王爷起早受凉呕吐,贪眠懒动,故令小的禀告改期。”

  胡、廉瞠然相视。只见前使探事家丁回报:“广望君拿住庄、毕一干逃犯了。”

  胡尔仁惊问道:“元珠岛藤桥已断,如何渡法?”

  家丁将始末备细禀诉。廉勇道:“洵系神人!这等难事也办得来。若庄、毕到都,主上宥之,则我等与余大夫之交疏矣,须作法令其迅决。”

  胡尔仁道:“小子已经有计,可往余大夫府上议之。”

  乃同行进门。余大忠只道系赴过宴,慌忙出迎,胡尔仁道:“大夫知有小不利之事乎?”

  余大忠道:“未知。”

  胡尔仁道:“闻广望君获庄、毕,并获郎福厚,有之乎?”

  余大忠道:“有之。”

  胡尔仁道:“福厚到而严审穷究,嫩肤柔骨,如何撑持?尽吐前情,大夫不能无过。且福厚,浮金之绝色也,或君王见怜而宽赦之,则大夫之宠分矣!”

  余大忠茫然道:“愿即授我秘策!”

  胡尔仁道:“惟速并庄、毕除之,庶口可灭,宠既不衰,而前愆尽盖。”

  大忠喜道:“承教匪浅。弟上朝奏请,即决彼等于边。二公赴宴若何?”

  廉勇将改期的话说明,大忠道:“难为王将军。探其小愈,再相与谋之。”

  谈毕分别。

  大忠登车,正欲上朝,忽想道:“这案非他可比,恐主上见疑。不如往说西老儿,看他如何?”

  于是转辕进文侯府请安。文侯道:“包赤心可谓神奸。”

  大忠道:“正是。卑职向日颇为所误,近来渐觉。”

  文侯道:“大夫知而自悔,便可教也。”

  大忠道:“闻广望君恐郎福厚到都主上曲宥生乱,欲沉之于洋,庄、毕恳求一同起解,未知确否?”

  文侯想道:“此必大忠恐郎福厚分宠,哪里是愁国!然使福厚生至,莫若早决之为妙。”

  因应道:“闻系同囚解来,老夫奏请于途诛之若何?”

  大忠道:“君侯先机绸缪,真国家洪福也!”

  不说大忠告退回家,再说文侯上朝奏道:“闻报庄、毕获时并获郎福厚——开两国争端,糜烂无数兵民,皆此数人,应请于云平岭下枭示,以为炯戒。”

  岛主允奏,文侯退朝,发令飞驰往东迎住,复回于云平岭正法。余大忠探知甚喜,立即照会廉、胡,二人亦放下心事,惟专候王之华病愈。

  数日后,庄、毕、郎首级俱到,广望君亦回。之华仍未销假,廉勇、胡尔仁往候数次,或不得进门,或是之英独陪力辞,终莫能见之华面。这日,余、廉诸人相叙想法,忽然胡尔仁大叫道:“真正聪明半世,懵懂一时!现有奇方,如何不用?”

  二人连忙同问,正是:疾愈望穿仍未得,巧机心内蓦然来。

  不识胡尔仁所道是甚奇方,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二十七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二十七回

  变成法补全成法 戮贪员惩劝贪员

  却说浮石宝藏中有卢生遗下切药赤钢刀,老岛主临死之时赐与文侯之父老相国收藏,世世守之。凡有文武大臣好究者,杀死勿论。所以包赤心看见本章并捆缚手,又想到赤铜刀,几乎骇死,免冠磕头,额俱碰碎,血流满面。文侯道:“汝等有何勋劳,受主上尊爵厚禄已属过分,乃不思谨慎小心以报涓埃,惟图快己私欲,滋生事端,罔顾国祚,是甚道理?汝等之于国家,犹蠹之于木:安分守己,木存而蠹命亦长;若肆其蛀力,木倒而蠹将焉附?汝等看往古乱国贼臣,国家败坏,有几人得所善终?今世子即或凶暴属实,亦只有规谏,去其左右引诱为不善者。奈何无半点形迹,而诳捏煽惑中宫,造谋废立?罪岂容诛!稍宽汝等,终为祸根。左右可尽绑去斩讫,以绝萌孽!”

  两边捆绑手齐声向前,哪里仍由他们恳求,立时剥卸。

  只见门官奔人禀道:“广望君衔命到来。”

  文侯慌出迎接。广望君升堂传谕道:“主上以客卿辞双龙封士,命速随君侯前往劝受。”

  文侯道:“君礼臣谦,真可喜也。”

  广望君见堂下五人精身受缚,却认不得。只见文侯又勃然视他们说道:“客卿之才德百倍于老夫,主上双龙封之,犹不足以酬功绩。汝等无知,反借此而生离间,老夫岂如汝等之鼠目寸光乎?国家内有四镇之跋扈,外有各处之觊觎,强兵压境,夺去关塞城邑数十。客卿不特收复旧疆,且拓地七百余里。老夫加食芰头,屡辞不获,犹算客卿之牵带,汝等欲使易封,是诚何心可知。”

  双龙、天印皆国家之劲敌,残毁边疆,侵到猿啼、乌枫、丹鼎、滋荣,广望君不费国家一兵一矢,召金汤等兵将,兼旬而并取之。系双龙、天印原非国家之地,以之封客卿、广望君,何尝捐国家寸土!汝等知之乎?”

  五人皆在地下磕头,齐道:“某等愚鄙未闻,君侯训诲,今日始知天恩确当。从兹洗心涤虑,再不敢复蹈前愆。”

  广望君问道:“若辈所犯甚事?”

  文侯道:“犯的事大着哩!”

  乃将谋为易储,并赐守赤铜刀,今欲先斩的缘故一一说明,广望君方知系余、包等五位奸人。只得劝道:“主上也须奏参。现在辇毂之下,非遥远可比。请君侯斟酌!”

  文侯道:“且押进朝。”

  五人又泥首道:“求君侯海涵,全中宫体面。大忠等情愿保大世子,如有短长,俱惟某等是问,务求恩宥!”

  广望君又再三解释,文侯指道:“今日若非幸遇广望君,此刻已经身首分散。姑宽去绑。”

  令将赐物同扶桑露、狮爪膏带转缴还。五人得命,仓惶奔走。

  文侯同广望君上殿,受命退出,看望顾庶长,病势急危,心甚悬念。虽然放了余大忠等,胸中只是不快,饮食减少,安车而行,九日方到,所以愈觉清瘦。当时武侯答道:“原为见贵体瘦弱,所以疑痰症又发。”

  广望君乃将余、包等内外勾结,顾庶长忧愤以致疾笃,文侯因而挂虑成疾,逐次告诉。武侯慰道:“济济盈廷,岂能尽是赤心?惟在君明任贤耳。彼等这番惊骇,自必胆寒,焉能又萌故计!”

  文侯道:“奈愚多贤少何!老夫意欲奏明主上,天英双龙既平,南北两路猿啼峡、乌枫岭,另调将官镇守,召李之英、王之华入朝辅政。二人智勇兼全,亦易得心膂之用也。”

  武侯道:“双龙、天印俱归版图,各岛尽服,谨慎将官可胜任矣。”

  文侯道:“齐修、樊理索称廉能。”

  武侯道:“君侯所举甚善。不佞欲子邮往双龙、天印,立定各事规模,未知可否?”

  文侯喜道:“如此更好。何不先且回朝,将内事经略,再诣二处?”

  武侯、广望君齐道:“谨遵钧命!”

  文侯大喜。

  武侯请到盘根谷、木兰渡察看新城,文侯应允。联辔往观,果然依山临水,势障阻隘,有天堑之险。游到三忠祠登览祭奠。回来,文侯急欲起程,武侯留住。至次日清晨膳毕,始同出关。不觉已至羊肠峡,武侯与广望君道:“贤弟昔日为厌途间多事,故以小术变易眉目,然双睛突露,未免含凶。今既不愁盘诘,理应复回本来形容。”

  说罢,令广望君暂闲两眼,将袖于面上数拂。文侯不知所以,勒马向前看时,广望君踪迹全无,却系一位眉清目秀、态度娇娆男装的美女同武侯说话,慌问道:“子邮何在?”

  武侯道:“这不是么!”

  文侯审视道:“真正不是。”

  广望君笑将缘由告明,文侯大笑。

  慢说当时分别,再说余、包等五人抱窜而走,见着长随,各将物件交付。毕竞发道:“寒舍后园,转弯弗远,诸公可歇歇足。”

  余大忠等同行进门。毕竞发引到藤花苑坐下,廉勇痛哭,余大忠咬牙道:“誓杀这老悖!”

  庄无忌道:“包大夫连日绝无片言,何也?”

  包赤心道:“素知此老倔强,前朝国舅说他忽然圆活,终难释疑。及昨日见之,似乎可信,然彼温和,我犹战栗不解。今日加怪,双目炯炯单怒瞅赤心,是什么理?”

  廉勇道:“向来只道忠直,谁料忽变狡猾,几乎将吾骇死!”

  包赤心道:“几乎骇死么?若非韩剖腹排解,还想活么?”

  廉勇道:“他虽守先君遗刀,也还有主上在朝,我们位皆大夫,他擅杀了,岂得安然无恙!”

  包赤心道:“这个老儿执着己意,何尝顾命?他杀了我们,将各物同廉妃谕函奏上,道我们谋储乱国,真赃实证,即中宫亦莫能庇护,我们就到森罗殿上也无冤可伸。”

  廉勇惊讶道:“这样说法,真亏广望君。”

  余大忠道:“如何算计将此公笼络入我们党内,方好弄手脚。”

  包赤心道:“大约亦非容易。看前年仲卿便是榜样。”

  庄无忌道:“谋事在人,未有不谋而成者也。”

  廉勇道:“大家留心,机缘自合。”

  余大忠道:“国舅之言最妙。且请将先时苦情诉与中宫,使知余生出于万死,皆系为着世子也。”

  廉勇道:“连我亦亲历其境,现在心内仍似鹿撞。若弗诉与中宫,更于何处告诉?”

  毕竞发复邀登锦明艰阁赏霞蔚饮酒,廉勇满脸愁容,余大忠道:“国舅当思‘对景且开怀,持杯莫念苦’之句。事已至此,怏怏何为?”

  庄无忌道:“闻定盟增额加玉砂二十万篓,浮金且增,双龙、天印加增更无庸道。专靠洲屿小岛,岁入之数能有几何?”

  毕竞发道:“莫能取之于外,则当取之于中。今器缺已死,少了掣肘之人,另保举亲信者往任,岂愁苞苴欠缺?”

  庄无忌道:“胡不仍保牛伟人?”

  包赤心微笑。大忠亦笑道:“所见相同。今伟人应到任矣。”

  庄无忌道:“如何恁快?”

  包赤心道:“牛伟人系某等心腹,向保督理砂务,顾老儿将他奏调,且用器缺。今顾老儿卧病,西老儿在外,余大夫奏保,就于任所前往,是以信息仍未张露。”

  毕竞发笑道:“这大人情被二公做去,每月所进,可分惠纤微?”

  余大忠道:“哪用费心!他会作威福,酷吸商膏,计竭民髓,设名征苛,以奉显要。大夫怕他不来,他还怕大夫推却哩!”

  庄无忌道:“可见保举得人,我们要各敬巨觞。”

  廉勇道:“所论极是。”

  余大忠道:“量窄难辞,只须国舅赏光,就算领情了。”

  廉勇道:“杯勺之器,安敢比湖海!大夫见爱,怎敢不遵?”

  斟下两巨觞捧起饮荆廉勇告别先行,包赤心道:“我们再各陪大夫。”

  余大忠道:“同饮罢。”

  又各饮毕巨觞,离座叮嘱而散。

  单说廉勇到家,放声大哭。其妻余氏并家人媳妇不知为着甚事这般怨恨,直待他哭得没气力,方才就问。廉勇见问,又哭。余氏道:“莫非奴家哥哥们苦你?”

  廉勇答道:“尔哥哥也几乎丧命。”

  余氏道:“如何连他也几乎丧命?”

  廉勇始将被缚原委细说。余氏道:“无需懊恼。待我见娘娘逐件直诉,自有主张。”

  廉勇道:“明晨前去,须说得周详,请中宫代我们出这口恶气!”

  不提当夜二人安寝。次日,余氏温车进宫,廉妃问道:“嫂嫂起得恁早?”

  余氏朝毕对道:“西老儿怀奸埋诈,骗人倾吐真情,捧出实据,他便翻转面皮,要害五个性命。”

  廉妃惊道:“闻西庶长天生诚实,这话系从哪里来的?”

  余氏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底细陈明,廉妃双颊通红,道:“此皆所谋不臧,又将我的印章赚去。他若执意奏上,君王加怪,如何对答?”

  余氏道:“若非赖广望君劝回西老儿,他们已作无头之鬼。”

  廉妃道:“广望君为哪边?”

  余氏道:“代他们讨饶,自然系为我们这边。”

  廉妃道:“这边的人,文侯岂听他的话?”

  余氏道:“闻得这广望君年纪强壮,勇猛非常,浮金先专信任,取我国城邑五十有余。后受离间,激成腹剖,便致败绩逃归,丧地七百余里。若收罗得为心腹,犹愁何事难遂?”

  廉妃道:“久闻广望君是个英雄,又属武侯异性骨肉。武侯连爵禄尚且坚拒,斯人亦非可轻视者。”

  余氏道:“须笼络之。待笼络不来,再另想法。”

  廉妃道:“闻系孤身,未有妻室。”

  余氏道:“非霞公主年已长成,正好招为驸马。”

  廉妃道:“且待商议。非霞美似天仙,岂偕凡夫为侣?闻知广望君丰标若何?”

  余氏道:“前日曾见广望君,貌虽极妍,只是眉目太猛,令人惧怕。妾瞰男子全美者,莫如李之英、王之华,若择俊秀匹配公主,非于二人中选一不可。”

  廉妃道:“谁为最好?”

  余氏道:“子都之于米郊,难分伯仲。”

  廉妃道:“现在哪里?”

  余氏道:“出镇边疆,地方却未细查。”

  廉妃道:“广望君行止?”

  余氏道:“昨同西老儿往天井关公干去了。”

  廉妃道:“回都之时,再行定夺。”

  余氏领命归家,告诉廉勇,请余、包、庄、毕到府谈罢,当各差心腹寻访。不多日,晓得已离天井关,众人天天使望,反无音信。后来探事的,更连踪迹都无问处,人人诧异。又经半月,方见进黄云城。缘何文侯、广望君如此羁迟,却有道理。自别武侯过雁翼关,只留一仆,令侍从俱先渡洋,在云平岭伺候,乃易衣冠,使负行囊,绕兜鍪山脚直至流尸渡。广望君指对岸两个高峰道:“其间有小径可达玉砂冈,但险窄非常。”

  文侯道:“有多少路?”

  广望君道:“较中途少二百里,有三条大岭,五道溪河。其余攀附厉揭,难以屈数。”

  文侯道:“径险景多奇,老夫连日觉得足力健旺,现有一船泊埠,舱内将满,正好就此过去。”

  三人齐上。只见艄公水手吃了饭,解缆拽篷开行。文侯问道:“昔日胡为历览穷山僻坞?”

  广望看将遇老儿挑箭镞,徒弟落后,冒认凭文,直到玉砂冈转云平岭回国,何处险,何处易,说了半天。

  那船帆饱风狂,如骤如飞,早见三城蹲踞,似乎“品”字,候忽又皆离远。广望君问道:“还不住么?”

  水手道:“早哩,早哩!”

  广望君道:“驶到哪里去?”

  水手道:“好单梢风,大约定更,当出口子。”

  广望君道:“出哪个口?”

  水手道:“出大洋口,进乱石河。”

  广望君道:“这不是过流尸渡么?”

  同船客人问道:“老客贵业非贩砂么?”

  文侯闻“贩砂”二字,便接道:“他系新合伙的,未悉地势。”

  客人道:“如何过流尸渡?”

  文侯道:“有伙计已先往玉砂冈,我这伙计欲由旱路赶之,所以欲过流尸渡。”

  客人道:“向日系哪家行里?”

  文侯因前同客卿到玉砂冈,闻说寓在王家行内,随答道:“主人姓王。”

  客人道:“王姓有数家?”

  文侯道:“平昔只呼王老大,却忘了他的表字。”

  客人道:“王老大已被访拿,而今行都系暗开,不比当年。要由旱路去,须入口溯流于思贤港上岸,方省辛苦。”

  广望君问水手道:“如何上船弗问清就开了?”

  水手睁眼道:“你这客人,难道今日才做这勾当么?岂不知私船上例诀:登舟无用询,抵埠量交资?尔客人既入舱,自然系那勾当,谁来问你?”

  文侯道:“我系舟行的,这伙计乃由陆路的,误随上船,我也忘了,而今只好到思贤港再谈。”

  客人问道:“二位伙计如何又分两路?”

  文侯道:“前虽业此,后因浮石立法严紧,乃改生涯。近闻又略松些,故着伙计先去探访。这伙计系往接先去的伙计,我另附船询问,是以分途耳。”

  客人道:“尊客虽谨慎周密,然非老行家,未知贩私窍妙。”

  文侯道:“愿闻其详。”

  客人道:“凡贩私者,不计法之废立,惟视税粮加减、当事贪廉二者而已。法愈紧,费愈多,而私之行愈利耳。税粮加重,则成本价昂,私砂无所增,则价不涨;税重苛多,商力不足,自减及砂户产价,砂户愈乐卖私矣。民自避贵趋贱,买私砂而不买官砂矣。禁商减价,商力竭则歇业,砂尽归私矣。民即奉法,不避贵趋贱,然无官砂可食,不得不食私砂矣。税粮不增,当事者贪墨自多,苛取摊派,入于砂上,成本加重,其害最酷。盖粮增而归国家,商本不能转运,国家犹发而调济,贪墨苛取,入蠹掣之,为子孙计,哪顾商贾消乏,私枭纵横,遗害国家。惟税不加,当事者廉而且明,能执法以绳尽下,则私砂利薄,而关闸河路巡兵游缉之规费照常,无有利息,不禁自绝耳!”

  文侯点头道:“诚哉!是言也。承贵客高明指教,今之税粮加否?”

  客人道:“加而又加。”

  文侯道:“岛主加之乎?当事者加之乎?”

  客人道:“其间底里却未详悉。贵客到行,询主人自知也。”

  广望君问道:“贵客历练多年,办税砂商规模可识?”

  客人道:“此皆素所熟闻。”

  广望君道:“其缘何而成家,缘何而失业?请略指示。”

  客人道:“其成家者,曾由勤俭而得,伙计、奴仆不敢谈欺,妾妇不敢诱惑,无益之徒不敢入门,而各处各行尽所深谙。先时布置,彼趋此让,人弃我取,积渐而兴,其失业者皆由淫逸,所任非人,奴仆妾妇欺蒙炫惑,弟子荒游,不知教诲,不习艰苦,不重礼义,不亲正人,喜新好异,不知运筹,渐次消乏而败。”

  广望君道:“商资之巨者,积至千百万,较古诸侯为尤富,何以不两三世,而子孙贫贱,甚至乞丐?”

  客人道:“诸侯有贤能之在位辅佐,故得久传;商家不知访求贤能,不谙严训子弟,故易丧亡。”

  文侯道:“其故何也?”

  客人道:“各商之庸伙刁奴最善顺意奉承,而婢妇之引导逢迎乎内为更凶。商家乐其随使不违,故信为诚实。即有贤良持正,商家未必依从。即能依从,而此辈视之为冰炭矣。自必旁边暗里百姓浸润,明白不惑,自可渐起,而受惑者必疏贤良。即不致两解,亦必缄口袖手而无规诤矣。况商人好自矜夸,不喜才能出于己上,是以安于庸伙。孰知尊崇才干,训诲儿孙,始能保守久远哉。”

  文侯道:“亦闻有数世而仍盛者。”

  客人道:“此则非近处之商,乃不挚眷经营,无婢妇之惑乱,惟有僮仆,祸犹不烈。究竟所托之伙稍有仁心见识,能遵规矩也。”

  广望君道:“亦有信任伙计而消乏者?”

  客人道:“此则所求之非贤才,乃为贤者不贤,才者不才,是以饿虎为驺虞也。”

  广望君道:“商之兴败,得闻命矣,而商之中谁为贤谁为愚,可得闻乎?”

  客人道:“商内有大有小,贤愚颇多,其人仁名姓,记忆不清,然小商皆附于大商,大商贤则小商得以安业,办税而获利;大商不贤,凌之苛之,则小商亏折而丧亡。”

  文侯道:“何为贤?何为不贤?大约几样?”

  客人道:“大约为公办税则为贤,怀私独利则为不贤。其内有良商,有奸商,有狡商,有不肖商。良商者,爱恤小商,专心济食足税;奸商者,钩串蠹书匪幕,损人利己;狡商者,趋利取巧,贻害于人;不肖商者,不顾祖宗创业艰难,由匪人指拨,娱目前而不计日后。”

  文侯道:“恤商之道若何?”

  客人道:“爱民之道当于法内寓情,恤商之道当于情中守法。”

  文侯道:“今时若何?”

  客人道:“徇情坏法,胡可胜言。”

  文侯道:“何也?”

  客人道:“凡一切商情,怀私者多,顾公者少。若当事者不能明洁而唯其言是听,害众最甚。”

  广望君道:“胥吏习气若何?”

  客人道:“安分者如乞丐,而人不怜;贪黠者积巨万,而人敬畏。相习成风,见利忘害,亦如各商之绝无急公者。”

  文侯道:“胥吏谋食养家,商贾取巧趋避,皆分内事,无足深怪。至于大商每有报助,急公颇切,何谓绝无?”

  客人笑道:“业在其中,不能逃匿,并非果然情愿。所谓欢欣踊跃,乃说得好听耳。”

  广望君道:“底蕴若是所言,大商怀私,应是商情所同,何以谓听其所言害众最甚?”

  客人道:“此中道理,惟更事多而熟悉各商之情形心计者,方能悟其言。似是而实非,当事者听之,不察其衷而以为是,则言者得计,而不能言者莫不吃亏也。其违背之处,轻遽入告,或被主上察破其蒙混,当事者受谴,再悟为商所误已无及矣!”

  文侯道:“曾有见否?”

  客人道:“曾见商因困窘,众吁前运之税分于续运,带补以舒商速税,当事者课便商而课不误,将可所吁,询于大商。其大商故赤手取巧以成家者,欲众困窘,始可取巧而独专其利,乃饰词以对。当事者徇信不准所吁,猾商得以专利,众商受害而愈困矣。”

  文侯道:“贵客素业与砂商若风马牛,何以彼之曲折隐微皆知?”

  客人道:“凡有猾商怀私而阻调济者,固猾商之利,实贩私砂者之大利也。用心窥探,自无不悉。”

  广望君道:“私砂如何则有利而行,如何则无利而不行?愿闻其旨。”

  客人道:“凡行私砂之机有五因:因税增之成本重也;因官费之规例多也;因市价之高昂也;因广产,商无力贮而易收也;因商本之艰涩也。——五因有一即可行矣。凡不行之机止于一件,乃市价贱耳。”

  广望君道:“闻立法设禁亦云严矣,胡为不能止也?”

  客人笑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不能自正,何能严刑下属?以减轻成本,而惟贩砂者是禁乃止,知门外之贼而不知户内之盗也。外贼之害小,内盗之患深。欲除外贼,必须先靖内盗。当事者不能也。”

  广望君道:“商人与书吏和乎?”

  客人道:“共利则和。”

  文侯道:“闻商人常恨书吏,书吏常怨商人。其故何也?”

  客人道:“为间隔者所使。”

  广望君道:“谁为间隔?”

  客人道:“商奴也。商人与书吏亲接者稀,每逢事件必经商奴。凡书吏所索止于十,而商奴悉商人之底里,视商人之缓急,窥商人之意思,则转加倍获,及与书吏止于一二。多有商人例给书吏之资,商奴视书吏之懦弱者,则减而又剥。渐至假商人暴狠之名不给而肥己矣。书吏嘴怨,商奴亦伪辱骂商人,不察商奴之猾,认实商人刻剥矣。犹有书吏并不索费事件,商奴亦假书吏之名,恐吓诈取而入囊矣。以至商人无不受累,书吏无不吃亏;无有不恨书吏之商人,无有不怨商人之书吏。于是书吏苦而商人困,商奴日增月盛过于商矣。足下不信,试视商奴,则罗绮轻裘,高梁大厦,甚则婢仆成群,侵夺商业;书吏则布素藜藿,蜗室茅檐,甚则为佣餬口,鹄结断炊。”

  广望君道:“商奴皆如此之欺伪刁狠乎?”

  客人道:“若非桀黠,安能一人罗揽数十家,兼数十人之事乎?然亦贤愚不等,兹特言其甚者耳。”

  文侯道:“商人恨书吏勒索,皆为错谬;书吏怨商人刻剥,亦属差讹:不知皆商奴于中为奸也。然书吏亦有富侵商业者。”

  客人道:“此则百中之一二,亦由代为商奴之事而然者,非如商奴之无不温饱也。”

  文侯道:“现在砂法调剂如何?”

  客人道:“乃欲引年而略有进步耳。”

  广望君道:“何至如此?”

  客人道:“调剂之法,除轻成本使民乐食而岸畅销,再无善策。原有歌诀,索性奉告。诀曰:

  官价高昂私路开,价昂增费使然哉。

  官廉费减轻成本,食贱私亏自不来。”

  广望君道:“词简而意括,釜底抽薪之论也。”

  文侯道:“甚蒙教益。吾等虽曾业此,实不知有如许诀窍。敢问进口另有陆路否?”

  客人道:“可问艄公。”

  旁边水手道:“进口过蜒蚰渡,由小河口进通明关,逾上港,出藕塘,便是大荷邑玉砂冈了。”

  广望君道:“我们由这条路去访访也好。”

  水手道:“这却不必。他处犹可,这条路,樊将军盘诘认真,私砂断绝了。”

  文侯道:“如何禁得住?”

  水手道:“且先出示晓谕,三月为期。贩私自首者,蠲禄给本,令其改业。巡缉兵丁限二月为期。二月之后被人所首及经访觉者,以军法从事。三月之后,贩私被获者拘禁,令举首二人而拘禁之,始刺字放归。巡兵既遵军令,贩私者岂复敢行其境?”

  文侯道:“客人先说严法不能禁止,如何此处禁止了?”

  水手道:“樊将军号令如山,也只禁得这带路途。亦因平日并不减剥军粮,而所入之禄又皆周济四穷及军士之缓急。所以言出法行,何尝戮及军士,拘及人民哉?”

  文侯嗟叹不已。

  第三日,抵思贤港,即有牙行争前迎接。文侯还舟资饭价,梢公辞道:“二位贵客都系同道,将来交易正多,纤微小事,何须破费?”

  广望君道:“后会再容罢。”

  乃别众客,谢船家登岸。牙伙担得行李,引导进店,款待请上。牲口房租、堂食骡脚,俱不须会钞。次日,半天上玉砂冈入行,主人姓苑,殷懃款宴,问系办往何处营销,何时收买,其数若干,好备应用各件。文侯道:“还有水路同伴,待他到时,议定照会。”

  行主便不复问。

  乃借游玩为名,在冈左右周流访察,贤愚尽知。再顾卫到大荷邑,果然礼仪衣冠,但惜俗习糜侈,务虚而少崇实。步过道德祠,升堂瞻仰,羽士认为砂商,殷懃领于各处眺览,后上百尺楼,观东南半边,千峰万峦,环回矗耸。羽士道:“其中即系玉砂冈。”

  文侯问道:“闻玉砂冈原系荷花形,何以此地名大荷邑?莫非以管辖玉砂冈而名么?”

  羽客道:“不然。玉砂冈乃承露之荷华,大荷邑乃倒地初出水之蕊,同发脉于藕塘邑之藕节岭,中腰双股垂脉结合一山,复从两角分落,一结玉砂冈;一结大荷邑。”

  因指点花叶形势,惟蕊形逼近,反似依希见祠内幽静,因赁移居。再问羽士巨商大贾,羽士道:“大商姓奚姓蒙最有名望,为邑中冈上众所敬畏。”

  文侯道:“办砂事务可在行么?”

  羽士道:“小道虽常与商贾交结,而运筹握算却非所习练。东边丹房内,现有老商作寓,欲知砂务,须细询之。”

  文侯道:“甚善。敢烦介绍!”

  羽士道:“不妨径往。”

  三人下楼,转到丹房,只见有个五旬上下年纪者,据案检阅簿籍,后面站着两个家人。羽士趋上道:“新寓二位客官,特来拜访。”

  那商停手出位,礼毕道:“客长贵处高姓?”

  文侯道:“某等姓韩,家住云平岭。尊客贵姓?”

  客人道:“小子姓龙。敢问到此何干?”

  羽士代答道:“欲办官砂,因诸务不谙,是以惊动起居,拜求指示。”

  龙商笑道:“奉劝早回罢。小于世业于中,昧于见机,渐致消乏,寸土无存。客长一切茫然,外行钻入,自应加倍吃亏,徒将本折何益?”

  文侯道:“若如尊论,砂莫能办矣。如何经营者不绝人也?”

  龙商道:“有种世业根基,各处铺摆,不得更变动移。消乏而后,已有种可去可留,则在见机耳。今贵客既另有生涯,当钱粮瞒上私增之时运行,止有折本,姬获利益。所以奉劝早回。”

  文侯道:“蒙高谊指教,铭勒五内。但国家每岁额征无所同异。闻近捏名苛征,加而又加,无一定数,以致报销成本,俱属虚文。不知系奉岛主之命加,系奉当事者之令加?”

  龙商道:“若奉岛主之命加,即可添入成本,计本销售,有何大害?而今乃为首数商承颜顺意,设立名色,加派众商,以媚于当事者。然后趁火打劫,犹狐假虎威,遇事则吓诈弱懦,小商安不消乏!”

  文侯道:“何为设立名色?”

  龙商道:“或借公名,或借商名。”

  文侯道:“何为公名?何为商名?”

  龙商道:“借公名者,借公事大工以为名,敛商脂而入橐;借商名者,借培植各商空匮以为名,支藏努以入橐。”

  文侯道:“贵客误矣。借大工聚敛而入橐,事属可信;若借培商以支入橐,藏内岂不空缺?”

  龙商顿足道:“若藏内空缺,与商成本何干?惟借商名支出肥己,而勒商捐纳补完,皆系虚借实还,所以大受亏累耳。”

  文侯道:“又有大不解处:帑非商领,商如何甘完?”

  龙商道:“支帑之时即勒众商具领。商既具有领结,安敢不完?”

  文侯问道:“这话更难明白:商既不领帑,如何甘具领结?”

  龙商道:“为头的狡猾,有利具了,哪怕众商不完?”

  文侯道:“不完便怎么?想必事事威凌挟制?”

  龙商道:“岂但用威,且不给凭。无凭则官砂皆私砂矣。”

  文侯道:“当今法令森严,诸商何无揭告者?”

  龙商道:“尊客所论虽是,但不知商人习惯——口厌膏粱,身耽逸乐,举动皆须仆妻,微末辛苦便不能堪。况笔秃而口欠,利茅塞而律例不知,岂敢与盘结势要之管辖颉颃乎?”

  文侯道:“诚如尊论。然岂无二三稍明理势者,见家业终归于尽而拚命上诉乎?”

  龙商道:“此中有二种:一种因俗尚浇漓,行而不成,同袍者弗原谅而反诮讪,是以宁死不行;一种今日亏本,犹望日后得利,因循渐次至于消乏,如小子是也。”

  文侯道:“虽然,未必尽是借公入橐,商情未必困苦。每见商人报效捐项,主上辞之再三,而犹踊跃再四,必请收而后已。难道另有一种殷商不成?”

  龙商垂泪道:“哪里另有甚么殷商!俱系按篓派加。这踊跃急公,是足目睹商情乎?是于纸上见之乎?”

  文侯道:“每于抄录本章上见之。”

  龙商大哭道:“若不说得好听,主上岂肯轻收?‘踊跃急公’字样,遮饰商贾无限刳肉医疮,折本失业,倾家丧命苦楚在中。”

  文侯道:“闻管玉砂冈大夫,屡代各商加增砂价,则系官取于商,商取于民。糜费虽重,皆自售价增偿,何至折本倾家丧命?”

  龙商叹息道:“砂价不增,止于病商;加增砂价,商民兼玻不但增价为驱民食私,且费又暗勒加,实无益而反有损。”

  广望君道:“主上颇知商艰,有所调剂,奏上必允。特限于无可调剂耳。”

  龙商道:“调剂则大小众商皆利,而奸商之利反轻。是以凡有实在调剂,奸商必一计阻之,以垄断专利。”

  文侯道:“原来底里若此。苟非素经历练,安能得知?近来督理大夫谁贤谁愚?”

  龙商道:“最贤莫如前任器大夫,仁严明洁,四字兼全。有仁如甘澎,严若雷霆,明如皎月,洁若冰壶。惜各商孽重福轻,到任未久而竟病故。器大夫只有一事错误:将大荒奏作小荒。幸主上明无不照,泽无不及,而急赈之。然器大夫亦因遥远未知实在所致。而其清俭公正,实百年所未有也。愚则不乏其人。至于不畏国家之法,不体主上之心,不管商本,不顾民瘼,凶狠异常,未有若中大夫者。”

  文侯道:“副大夫若何?”

  龙商道:“副大夫尹合君子人也。若非赖其安静廉洁,商无死所矣。然宽无猛济,不免小人舞弊。”

  文侯道:“闻藏是副大夫所专司,如何任支而不问?”

  龙商道:“商之领纳具结,以借给众商为名,众商又莫禀诉,副大夫只道正大夫已准,如何不依?”

  文侯摇头,与广望君道:“养疽酿祸,乃至于此。老夫无闻,负愧多矣!”

  转问龙商道:“今追贪员三十年内赃费,归还消乏原本之商,能复兴否?”

  龙商道:“如何能得?得有二十年归还便俱殷实。每岁课程永免亏缺,砂户得有培植,所产自不致便枭矣。”

  文侯叹息起身,拱别出门,道:“事之大势,俱已了然。船上人言俱真,且回都城奏请定夺。恐其离隔多日,主上垂念也。”

  广望君道:“诚如钧命,就此起马罢。”

  别过羽士,向岫罗冈进发。

  路上,人烟颇觉稀少。下骑中伙,文侯问店主道:“如何庐舍稀少,生意寥寥,迥非从前热闹?”

  店主道:“因岛主往云平岭,拆毁房屋,挑成沟港,借通水路,以敛剥商脂民膏。坟冢挑去无数,骸骨抛露不堪,民无居室,流散他处,镇市自然冷静。”

  文侯道:“主上并无此意,经过地方,尽行免征,如何犹怨及驾?”

  店主道:“圣恩免征,地方官仍复催追。主上虽无拆毁挑河之意,而借驾过以居奇聚敛者,非兴大工,何以得巨资入橐?”

  文侯道:“尔开店业几年?”

  店主道:“将二年了。日前原有薄产,坐享花利,犹有积蓄。因使费不厌贪心,所以俱派在应挑河道之处遭害,田空屋尽,仅剩此地两椽,假之以度命耳。”

  文侯嗟叹不已。僮仆会了饭资,出店上骑。

  第三日,进黄云城,入朝复命。岛主开颜问道:“武侯谢章早到了,又闻二卿已同回都,经久反无确信。今日齐来,庶免寡人悬念。”

  文侯奏道:“臣同广望君沿途巡察访问民间疾苦,以致羁迟。”

  岛主喜道:“如此劳矣!民间犹有疾苦么?”

  文侯奏道:“民间疾苦未能通知,惟砂户守分者苦而且贫,玩法者乐而且康,甚为可虞。”

  岛主道:“何也?”

  文侯奏道:“守分者,砂俱归于额税商人。商贫则价值贱而无利,又不得增值,缘此死亡相继,安得不苦不贫?玩法者砂多归私,私行则价值贵而利厚,且兼并守分者之产以广其业,如何不乐且康!”

  岛主惊道:“商何以贫?”

  文侯道:“为上多方以取之,故贫。”

  岛主道:“税皆如故,何为多方以取?”

  文侯道:“所谓上者,非止于国家也。凡所管辖任事之官,皆上也。”

  岛主道:“何为其然?”

  文侯乃将龙商所言并私船所闻的话,条分缨析奏明。

  岛主怒道:“速将误国匹夫革职拿究!”

  文侯道:“臣犹有目睹事件。”

  岛主道:“若非赖卿实心访确,寡人受群小蒙蔽,安能得知?犹有甚么事件?”

  文侯又将沿途拆屋掘冢、挑河糜费等项全奏。岛主拍案大怒道:“寡人往日之行,为视庶长痰疾,并巡访民调所不足。屡谕勿动商民寸草寸木。凡巨细一切,务须开销藏款,窃自规规于夏王之游豫。不期匹夫明尊暗背,生端苛虐,商民无辜被害,自必敢怒不敢言。庶长老矣,劳矣,广望君可代寡人前往按之,带精骑三百,令侍卫裴通、武备、茅重、固极、谷裕、齐伟、宗政、公观、国文、侯保等十员,立即起程。自牛伟人以下,分别贤愚,抄没革职严审,便宜行事。毋迟!”

  广望君领命出朝,分拨侍卫兵马,俱已齐备伺候。广望君上骑,如风雨迅速。先在玉砂冈时,各官廉墨俱所周知,次日薄暮登分枝岭,令八员侍卫领二百四十骑,各给列名小旗一面,按名拿抄不法各犯。八员侍卫领旗,各派三十骑,向玉砂冈驰去。

  广望君令武备带十骑埋伏岭隅,以防来往暗通密信者,自带谷裕,领五十骑来大荷邑。天亮进督理衙门,牛大夫出迎,同上大堂。广望君道:“有命逮大夫。”

  牛伟人听得“逮”字,骇的移动不得。谷裕领着骑卒,将长随、眷属、胥役尽行拘系。副大夫尹合亦到。裴通等将玉砂冈各领官寓居邑内者,俱齐获住,在玉砂冈者,亦陆续拿来,并资财等项发夫搬入廊庑堆满。广望君于凡作俑加费之员,概行籍没,其效尤收费者,按数勒追;其已升调他任者,俱照溯查,一并办理。再略问问牛伟人,将受各官贿赂、括取商人货资、借各派征增重成本所取,及送余、包并馈诸显要的数目核约相符,乃将众贪犯上囚槛,每员差骑兵二人,令候保管押还都。墨吏、蠹役即于本处处决发落。饬尹合护理正大夫事。其余奉法不搅商、不苛剥各官,提署者提署,兼管者兼管。

  只见武备带着二人近前禀道:“擒得送书者二名。系因望见快马加鞭,情有可疑,到岭盘诘不服,搜出无名密信一封。续有飞骑,亦如前搜出。特同解来请令。”

  广望君拆看,笑问道:“汝等性命只在顷刻。书已声明,犹欲隐瞒。到哪里去?”

  二人叩头供道:“先系毕大夫差的,继属包大夫一命,庄大夫差者。”

  广望君令置狱内。乃集老吏,问以杜绝私砂良筹,非言添设巡查,则言严刑玩法。细想添设巡查,不但糜费增多,且为枭贩加一庇护;严刑玩法,又难免狡猾,无辜代灾。俱非彻底澄清、永远不坏之计。计算坐于衙中待命,莫若仍往玉砂冈查访。带着干吏十名,俱令坐车从行。沿路礼延耆老询问。

  抵玉砂冈,见数百里周围,处处歧径纷杂,实难防备。空勘二日,闷闷无策。回来经过道德祠,入内谒礼,羽士、大众俱捧香迎接,龙商亦在旁窥视。广望君呼所曾共话的羽士,羽士膝行,广望君扶道:“故交,无庸乃尔。”

  羽士抬头,认得系赁居作客的,骇得仍复跪下,只是叩头。广望君又拉起来使请龙商。龙商闻得传召,恭恭敬敬趋上磕了四个头。广望君命坐,龙商不敢,询以杜私之策,龙商回道:“立法原善,奈守法不齐,终属无益。”

  广望君令退。

  当晚吩咐各役尽行回避,乃于老君座前焚香拜祝道:“祖师垂训《道德》五千言,章章句句皆寓正修齐治实济。今弟子愚鲁,求显示绝私良规!”

  祝罢拜毕,便盘坐于案旁,左思右想,通宵不寐。忽闻晨钟聒耳,恍若光辉,睁目看时,满室明亮,椽棂历历可数,中间匾额飞白大篆“无官无私”

  四字,书法遒劲殊常。仔细看时,又渐渐昏暗。评比四字,必就秦汉之遗,然于庙额不十分确切。须臾,闻有马嘶,天已明亮。起身再看大篆时,连匾额俱无,不觉吃惊。定神密想,忽然大悟,拜谢起身。羽士、人役俱同在外伺候,禀明奉命召回,广望君接过起程。

  第三日,到黄云城。上朝,岛主宣入鸿渊阁。文侯先在内,岛主问道:“闻卿为杜私事务昼夜笋思,未知有嘉猷否?”

  广望君奏道:“虽有一筹,但恐言之有骇众听。”

  岛主道:“只要有实济,何碍诸人?”

  广望君道:“私砂之不能赴,由于有官砂之别。虽设救时之权谋,奈利之丛薮,瞬息弊生,不但所立之法无用,反增虚费,累商益深。正本清源,莫若连官砂之名而并去之,私自绝矣!”

  岛主勃然道:“军饷用度,半靠砂税,今去其名,税从何得?”

  广望君道:“税依然农,不税篓而税地耳。”

  岛主道:“何谓税地?”

  广望君道:“将产砂之地尽派成井,砂民八家共之。将额税摊派于井上,而令四季完纳税粮。所产之砂,任商人远近运卖,不必拘限地境。商省无穷亏耗,国消聚众实忧,莫此为甚。”

  岛主点头,问文侯道:“庶长意谓如何?”

  文侯道:“税不减而糜费除,成本轻矣,国课裕矣。成本轻而砂价贱,枭党散矣,隐害消矣。任货卖而不禁,商滞除矣,民食通矣。洵属良谟,请照行勿疑!”

  岛主大喜,又问道:“使谁人办理?”

  文侯道:“鳄鱼关大夫独孤信天可任。”

  岛主命下大夫石仁接管关事,召独孤信天交代后,即往大河邑督办。石仁领命前去。

  岛主问道:“玉砂冈解到诸犯员,庶长将尽置之于法,寡人悯其无知,欲从减议,卿意如何?”

  文侯急问道:“闻前日获住通密信者二人,如何不带来?”

  广望君袖内出书道:“在此。”

  文侯及呈岛主看时,乃庄无忌、毕竞发手札,照会速将宝珍先发来都,以免抄没有赃,又便代为使用,以取庇护。岛主大怒,将书交与文侯。文侯看道:“庄无忌、毕竞发之奸邪,今己自供,请主上定夺。”

  岛主道:“二人且缓论。”

  文侯道:“请主上秘密勿露。牛伟人不可缓矣!”

  岛主点头,意犹未决。

  文侯道:“有臣贪婪害国、结党欺君而不诛,何以儆后?”

  岛主道:“牛伟人为国增帑,其数颇多,今若置于极典,恐后任者从兹不踊跃矣。”

  文侯道:“尝闻国以民为本。又闻王国富民,亡国富府库。今伟人剥商增帑以病民,是为国之末,而伤国之本也,其罪大矣!应照卖国律治罪,岂可赦乎?”

  岛主问广望君道:“卿意如何?”

  广望君道:“愿主上守祖宗之法。”

  岛主叹道:“卿以祖宗为词,寡人亦莫能曲宥矣。其仍着侍卫公观押往大荷邑交独孤信天,并各犯伺时正法示众。”

  文侯传命公观立刻起程。第二日中时到欣逢镇——系挑河通玉砂冈的口子,众人歇息。百姓见犯由牌上写着“贪婪苛商、殃民害国犯官一员牛伟人”

  百姓一传十,十传百,顷刻围满,欢呼岛主仁政,声如釜沸。有老成的,近槛问道:“牛大夫也有这个样子么?当日创造广垣峻宇,媚奉土像木偶,今日可能护佑?汝剥削国家命脉、病商困民的罪犯,汝平时孝顺显要权势,今日可能庇遮汝槛内插牌的羞耻?牛大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牛伟人无处躲避,只系闭目低头。众人提耳的,指额的,谩骂羞辱的,公观呵叱不住,催解役起行。众百姓止住道:“将爷不必发怒,百姓等坟茔皆遭此贼发掘,田庐皆遭此贼废毁,商膏民髓皆遭此贼苛竭。今日主上命解所任正法,是皇天有眼。百姓等积怨已舒,只是茔遭牛贼掘暴露,抛毁成堆,叫百姓从何别验移埋?惟垒土成丘,名曰骸山。九泉之恨最大,仍要稍稍报复。”

  说罢,各解小衣,将尿向伟人头面浇下。

  人人学样,顷刻路即成渠。有无尿的,爬上槛车,屁也要放一二个。又有一人无屁,用力狠努,连泻肚屎都屙出来。牛伟人满头满面都系粪浆。众人说道:“这系代牛大夫装金了!”笑骂而散,囚车方得起行。

  自离欣逢镇,凡过村集不敢歇息。第四日早抵大荷邑,独孤大夫尚未莅任,尹大夫权收入狱。公观未见正法,仍在邑中守候。次日,独孤大夫赶到查点,见犯员每人名下有妻妾子女、仆从婢妇数十名、百余名,俱重加审问。将各犯员发玉砂冈。正法者,即在邑内分别差人捆绑赴场正法;其罪轻各犯员,并发乌枫岛为民;已升调者,奏请追解玉砂冈,亦照轻重,一体究治;其已故者,另行勒追子孙。并请去冗官,为商省费,以裕国安民。原来,玉砂冈自督理以下共有五等,乃系中中大夫、中下大夫、下上大夫、下中大夫、下下大夫。向来中中大夫、下中大夫俱属冗员,今事既减,并下上大夫俱奏去之,只留中下大夫、下下大夫二等。

  拜出本章,再临场上监斩。只见百姓拥满。大荷邑宰叫衙役兵丁:“速打!速打!”

  独孤大夫问道:“打甚么?”

  邑宰见系督理大夫,慌来参见,禀道:“牛大夫绑到场上,各项人等不由分说将衣服扯碎,各啮一口,头面腕臂皮肉俱已啮完,指节俱经断落。”

  独孤大夫问道:“时至也未?”

  司辰司禀道:“已过了。”

  独孤大夫令道:“速决罢!”

  刽子手答应,分开丛围,立刻斩讫,将头呈上。独孤大夫看去,却系个血肉团子。

  令将棺木盛着,埋于城外路旁。并令玉砂冈示众之大夫棺木一并移来同埋,立碑以为炯戒。其各处正法之下三等大夫,即于决处掩埋立碑。令讫,吩咐:“诘朝往玉砂冈,人数俱不须去,只带量弓册手二名、马夫一名,如外有暗往需索者,从重究处!”

  老从事禀道:“人役俱系国制威仪,公出仍须带用为是。”

  独孤大夫道:“此辈无厌诈索,扰官费商,莫斯为甚。谚云:看灾上官来,胜遭两次灾。岂可任随!但该役等工食无多,自然并靠外差使费养赡,所有规例,汝可代收,毋许加增,归时分给。每岁止许一次,二次断不准给!”

  从事唯唯。

  次日,往玉砂冈,五日丈量清楚,将各下大夫迁调去留,须臾俱定:

  凡供给在礼者,小迁大;稍丰者,大调小;曲意逢迎者去,年耄而精力未衰者留。

  商民大悦。方欲回邑,忽闻砰訇震天,如山崩塌。正是:诛贪遍地欣声沸,归邑惊人架响腾。

  欲知震系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二十六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二十六回

  定河为界大将军封侯 指石喻心老庶长制佞

  却说汤开骇慌叫道:“中计!中计!”

  转头夺路奔逃,闻得高处呼道:“汤开不必恐惧!”

  急仰看时,正是冠军,又惊又喜,率众进城参见。金墉等随到,火俱扑灭。乃召秦吉,将三百兵交与卢昌守寨余者掣回听令。诸将齐集,汤开问道:“老爷在大营,如何入内放火?”

  子邮道:“不佞何尝入来,火乃雉所放耳。”

  秦吉道:“雉安能为此?”

  子邮道:“雉性直,行急则藏头露尾。因见深仁堆积粮草甚多,故令金墉系缓线火药于雉身,紧对双毫释放,鼓噪而逐之,自然投匿草间,火药燃及,无不焚烧。凡百余雉,所著之处势必广多,是以周围并发,使敌难测也。又令金墉归后领兵士于东门外攻打喊杀,敌将心疑定有里应,必致仓惶。不侯带兵挨城潜行,欲砍西门,恰好童深仁全家奔去,故未费力而得耳。此时童体仁已经胆寒,且养息士卒,明日前进。”

  诸将拜服。

  再说童深仁奔到元都,宿酒已醒,告诉内应放火,失了双毫。童体仁大惊道:“双毫被夺,屏障辎重尽失,君命休矣!”

  童深仁道:“彼得双毫,必取元都,待臣竭力御之。”

  童体仁道:“弟可备办破敌,于死中求生。切莫再饮!”

  童深仁领命。

  次日,子邮令金墉守双毫,自率将士抵元都。童深仁领兵排阵,戴雉尾束发冠,穿龙须金钮甲,背插五口飞刀,手提三尖利刃,睁着铜铃两眼,竖起铁刷胡须。左右拥护三千精兵,贴身排列十员女将。当下,秦吉举斧,奋勇加鞭,女将春燕使枪迎战。二十余合,秦吉故露破绽,春燕挺枪串扎,秦吉左斧拦开,右斧飞砍,春燕交架无措,慌往旁闪,不禁自离雕鞍,仰露尘埃,马已跑归。秦吉连忙下地抓取粉首,春燕旋身早已跃起,腾于秦吉骑上,举枪直刺,秦吉挥斧步战。九员女将先见春燕失机,齐奔救应,金汤亦领众将截杀。童深仁将刃前指,左右精兵飞速抢阵,赖有驻弩射住。童深仁抡动银刃,旋括纷纷断坠,单刀独入寇军,乘势冲突,数次俱为弩箭射回。

  子邮见深仁凶狠,恐其多伤将士,乃持如意戈在旗门首,举腕金丸发去,正中深仁右拇指,深仁急用左手抡刃退走。子邮使戈一挥,两边将士纷驰向前,众寇便拥深仁奔回。金扬等随紧追逐,双龙将士不能相顾,大半受伤。

  童体仁领军拦住,同退进城。童深仁用还形复气宝丹敷治,立刻痊愈。携刃跨马,引兵复出,喊道:“英雄须于阵前定个高下,今在暗里伤人,岂是好汉?请主将答话!”

  子邮使汤开道:“主将运筹取岛,岂与小丑角力!”

  深仁大怒,举刃狠砍,汤开挥抓相还。十余合外,渐渐难敌。秦吉、洪青飞骑迎上,深仁并不惧怯。斗过五十余合,拨马便走。三将哪里肯舍,一齐赶去。深仁暗掣飞刀,旋即击到,正中汤开,二将保归。深仁尾着随至,秦吉连忙抵挡,气力不加,及金汤等出救时,已为深仁所斩。金汤拚命夺回尸首,士卒亦多着伤。子邮命用箍毒大黄灵丹与汤开服,泄除毒气再行医药。令将秦吉殡殓。

  只见童体仁又领雄军临阵助战,同深仁齐杀过来。子邮见折了秦吉,又损汤开,深仁、体仁俱骁勇非常,必须亲战,方免将士吃亏,乃持戈策马,接住童深仁。斗过二十余合,深仁败走,子邮追下。深仁取刀击来,子邮俱用金戈打落。

  童体仁赶到,咬牙切齿,双战子邮。有四十余合,金戈架住利斧,深仁使刃怒劈,子邮闪开,就势抓得刀柄,顺戈向体仁咽喉,童体仁慌举斧拦隔,金戈却串在深仁腕上,深仁急避,已中左肋,跌落尖埃。童体仁连忙拯救,不防回戈击着,断下右臂,伏鞍跑脱。擒住深仁,寇目女将齐出抢夺,子邮挥戈,纷纷坠地,犹有三将拨马奔去,这阵断伤体仁,擒获深仁并女将七员。子邮还营,令将深仁枭首,七员女将释放。

  再说童体仁大败逃归,紧闭城门,闻深仁首级揭于竿上,肝胆痛裂。又见女将俱道:“韩爷猛勇莫比!”

  体仁料生途已绝,齐集亲入于殿内,积薪焚起,烈焰冲天,然后跳入火中,合家烧死。百姓无主,开门迎接。

  子邮令将士扑灭了火,赈恤难民,延访耆老,凡禁令之不便于民者除之。复遣四出,传谕远近城邑,尽赍印绶归降,俱使仍还旧职。令何舟权领双龙军民事务,再问诸将,愿留者在此,愿去者随回。金墉等全军咸愿留居,金汤等愿回。子邮令将城内外未受聘及无夫家之女子,并年未三十愿嫁之寡妇,分查汇造花名清册。各处遵令查造,两天呈上,共有一万五千余名。子邮命翌日尽到教场中择配。

  次早,带愿留诸将士往教场,女妇亦陆续齐至。子邮按册先点女子,后点幼妇,别为三等:每校各赏女子一名为妻,幼妇四名为妾;军士各赏女子一名为妻,幼妇一名为妾,分班守营归宿。半天配定,夫妇相率叩谢,欢声如万壑松风、海门潮涌。又檄天印,何方楼亦照样施行,以安客身。然后命金汤等军士登舟出口,扬帆向南,昼夜前进,直取品字城路途。

  两伏时已抵埠头。金汤问道:“冠军何不返国?”

  子邮道:“须见西、顾二公,将事交代,相与议之。”

  上岸使校持金箭先行,自同金汤等过品字城,经百结关,不胜感慨。到葫芦卡束腰镇,金汤问当日受劫的事,子邮将白额虎故违国太医调治致危的话,始末说知,将主士人人发指。子邮笑道:“今彼死我存,你们却恨甚的?”

  众校乃止。

  济独锁渡,又近鸳鸯,金汤请道:“小将意欲仍驻扎于此,以候将令。”

  子邮道:“好。可同盛坚等仍居城中。”

  乃单骑到云平岭上。西庶长迎笑道:“先生一出,败南北强敌,取二岛疆境,而未匝三旬,亘古以来建奇功者,未有若斯之盛且疾也。”

  子邮牵骏马,接令箭缴还道:“奉差偶不辱命,皆主上、庶长之洪福也。”

  西庶长道:“主上命议先生勋劳,史馆奏定‘广望’徽号,现命工曹铸印造府矣。待亚公旋日,再同授上。”

  子邮谢道:“另有鄙衷,上号俱不敢受,亚公亦是同情。愿庶长代为辞谢。”

  西庶长道:“这是酬功,乃国之大典,焉得而辞!或有隐衷,彼时再议可也。闻金将军汤随先生归,今在何所?”

  子邮道:“仍暂屯于鸳鸯。”

  西庶长道:“老夫今欲回都,因浮金求和,使者昨日过去,彼即具本驰奏,兹请先生偕行何如?”

  子邮道:“愿随鞍镫。”

  乃同起程。四日到车桥地方,离黄云城只得十里,见有大小官员都立路旁迎接。子邮连忙下车,趋近为礼。顾庶长扶着童子肩膊,迎笑道:“先生摧寇取岛,奇功已非可拟议,且又兼灭天印,诚出望外。主上欲排驾为先生洗尘,老夫再三代辞而止,缘命储君举行在前篷内。”

  子邮谦辞。西庶长到来与顾庶长相见,同子邮并进。二位世子出篷迎上,子邮瞻仰,即便俯伏,储君大步拉住。西庶长请过君安,内监送上果酒,储君亲手取敬。子邮欲跪捧接,储君哪里依。子邮躬身承饮三杯,受三果。谢恩毕,同入都上朝。岛主降陛,子邮舞蹈嵩呼。岛主扶起道:“寡人只欲解围,何期并得版图!敌匪受诛,百岛慑伏矣。”

  携手上殿赐坐,并赐西、顾二庶长坐。再问诸处行军攻战,子邮略表始便奏请与浮金息兵养民。岛主道:“现有浮金使臣未回。”

  子邮道:“系何名姓?”

  岛主命侍卫召至,子邮见系康珊,迎下问询浮金君相安好,康珊俱道其详。子邮转奏,请差往营前与客卿邀烛相共议和好事宜,仍将表件交康珊带还。岛主依从,命合朝文武陪宴庆功。享毕,命大小官员随广望君,并捧印绶入新第。子邮辞之至再,岛主不准,方才谢恩,同诸大夫进府拜酬送出。门官呈上册籍,率领众男妇僮婢叩见。广望君拨开册籍,挥去诸人,令先领旗牌,再上朝奏。

  知岛主赐三百护卫,广望君道:“兵结农荒,两国久受累矣。兹往公干,人多则行缓,非所以解患安民也。臣仅单骑偕康使臣起程。”

  岛主允奏,路无停滞,到天井关,客卿接着,一齐拜倒,痛哭不休。满营将士莫解其故,都看呆了。还是客卿收泪,扶广望君起来,步进营道:“事已至此,幸而皇天怜念,使得相聚。不知可访得归之谋否?”

  广望君道:“国仇家仇,寤寐切齿,深愁无法溯硬水瀑,出漩涡围,惟闻逢百八十载元会,则尾阃盈,土地涌腾,漩涡溢而硬水瀑返。”

  客卿道:“怎奈只得十二时过后,依然复旧,且计其期尚有百余载,如何能待?当另求良法。”

  广望君道:“两国山川奇秀,定多岩穴逸人,躬便访求,或有所得。”

  客卿道:“贤弟明见极是。”

  广望君道:“今浮金请和,兄意可否?”

  客卿道:“彼疾已去,而我病方殷,弗和奚恃?”

  广望君道:“弟与浮金周旋,君恩虽断,而臣义难绝,须竭力以报之。”

  客卿道:“礼义最当。”

  广望君道:“康将军到都,主上原先定要不夜湖为界,弟请差来与兄斟酌。窃谓浮石、浮金素无嫌隙,因小人构衅,以致弃好成仇。今群凶尽灭,弟只欲浮金谢过,浮石撤兵,各守旧疆。今浮金既许以温良河木兰渡为界,弟亦不便更改。请将表字搁结,仍然用书,两国之君或不克会盟,请西、烛二相代行,永远和好。未知兄意若何?”

  客卿道:“所议在情在理,但表已到都中。”

  广望君道:“已奏交康将军带回矣。”

  客卿道:“如此更免费事。可着康将军先归复命。”

  康珊告别去后,煮茗谈论达旦。次早,客卿命蒲倜御广望君进天井。

  且说康珊行到关外,谯楼上巡守慎重道:“康将军听着:奉将令禁将军入城。”

  康珊道:“现有冠军在浮石营内,使我先归奏知。烦禀杨将军,末将奉冠军命将表带回,另议易书。”

  慎重道:“既奉冠军命,且住听候!”

  说毕转身,片刻传令进见。

  杨善看过表章,审问清白,方许上殿。浮金主问道:“不另作难乎?”

  康珊礼毕道:“初至浮石,国主必要不夜湖为界,嗣后俱须用表,使臣返国易图。”

  浮金主失措道:“这么怎好?”

  康珊道:“哪期冠军受彼国所托,平定天英双龙,适值还朝,见臣在廷,询知缘故,奏浮石主请以温凉河木兰渡为界,无庸用表,仍旧用书。浮石岛主一概依允。今冠军现在浮石营内与客卿议和,令臣先归复命,冠军迟一二日亦当至也。”

  浮金主叹息道:“有臣忠勇如此而不能容,将何颜以见之?今晚矣,明晨卿可往相国处细细达知,并如此如此与相国商量。”

  康珊领命。

  却说广望君别了客卿,同蒲倜上天井关,杨善等迎着,欢呼涕泣。广望君大略抚慰,同杨善入宫朝见。浮金主降阶垂泪,道:“寡人昏愦,卿大苦矣!”

  广望君俯伏道:“臣无涵养,性急气勃,自取危殆,几负圣恩!”

  浮金主道:“闻浮石主与客卿必须不夜湖为界,必须用表,赖卿之力依以木兰渡为界而仍用书,国家受益多矣!寡人仍有后话,待相国到斟酌之。”

  广望君道:“臣久违相国慈颜,亦欲往谒,主上有何所谕,臣便同相国筹之。”

  浮金主道:“昨已与康珊言矣,相国可来,则共谋之;不可来,则请决之。”

  广望君遵命退出,杨善随从,问金汤屯扎鸳鸯并取双龙、天印情形,广望君细将枭沙虎、焚体仁、获福厚、子直避匿厕内擒得戮尸,及招金墉、汤开同往立功始末说知,杨善等人人欢悦。

  浮金主差国太医召宴,广望君连忙拜谢,太医逊辞,携手同行,上殿领宴。浮金主持杯叹息,欲言又止。广望君饮过三爵,浮金主命加,广望君辞而复领三爵,浮金主亦不再留,命国太医相陪,同进帅府。杨善迎入小酌,说些近事。直至天亮,乃齐早朝。广望君奏明往龟息谒烛相,浮金主命太医偕行。二人同到木兰渡,黄广多先已奉有将令放过康珊回国,今见蒲倜御广望君来,俱趋参叩。广望君下车慰劳,然后过渡。沿路两国军将迎谒自无庸说。

  次日午刻方进龟息城,烛相欣然带康珊趋立阶前,广望君垂泪拜伏于地,烛相国亦慌还礼,扶起上堂,问道:“闻浮石客卿与阁下有旧,信乎?”

  广望君答道:“素未识面,速昔在汴梁忿怒诛奸,陷于囹圄,几经磨难,而仲兄救之,志同道合,义如胶漆。前日受谗莫伸,剖腹呈心于独锁,遭邪党白额虎故违太医制限,几至于死,仲兄又救之,并受西庶长爱护,安太医救治,国主亲调汤药。种种恩德,捐躯莫报!”

  相国目视康珊叹息。康珊道:“昔日怨散之将校,俱已陆续还归,今知冠军回国,定然传告齐集,主上由兹鱼水。又有金汤等在鸳鸯,万人同心,玉砂冈可必得也。冠军意下如何?”

  广望君只作不闻。

  烛相国问道:“康将军所云中听否?”

  广望君道:“岂但速仕难言,即客卿亦非委贽浮石,惟愿两国休兵息民而周旋于其间。康将军不识速心也。”

  相国道:“老夫固知阁下有以处之。苟得休兵启民,永远和好,何必定在本国?康将军俱闻之,照直回奏可也。”

  康珊道:“谨遵钧命!其和议,未知冠军能保浮石无更变否?”

  广望君道:“只有从中调处,此事两岛主主之,两相国参之。‘保’字,实不敢任也。”

  烛相道:“康将军失言。韩先生非有先见,岂轻关说者?老夫心意犹不愿以温凉河为界,先生其为熟筹之?”

  广望君道:“事体非细,实莫敢当,须请二相国共议。”

  烛相道:“先生有所未知。温凉河发源于氤氲山,氤氲山与尾闾峰相对峙立,中枝落脉如潮铺浪涌,起伏七百余里,始结悬岩城。山北有泉,四时俱如沸水,故名汤泉。

  渐远热势渐减。绕过悬岩,复经西南六百八十里,到汾水涯汇凉水,凉水返出氤氲山之南。初出此水尤冷,及渐得各处溪河水合,其冷渐减。至汾水涯,温水行西,凉水行东,由锦倚冈下三百里回螺壑,水之温凉始旋转浑合无殊。今议以温凉河为界,若要自汾水涯起,殊为不便。先生意见如何?”

  广望君道:“向未悉其详,只闻浮石岛主坚执所议温凉河水兰渡为界。”

  烛相取图指示道:“木兰渡无防,下游俱可依议。其上如舆图量去,当于转杷潭入坞。坞之东山属浮金,西岭属浮石。到战龙湖,湖之东,城名磊珠,属浮金;西城名媚川,属浮石。其南俱以河之东西为界,直过竞羊关,入赤兔谷、羽霄岭,俱以路为界。至大黄沙川,则又以水为界,直到紫英河海边,俱有七百余里。先生以为如何?若温凉河,则于东南仍要入内数百里,此事安能听从?”

  广望君点头道:“余竭力周旋,以答恩相钧命。”

  将图交蒲倜,谦逊入席。烛相询问西、顾、客卿并以下贤材,广望君次第回答。二人比前更觉眷恋。

  次早,别烛相,同康珊返天井关。康珊将细话奏明,浮金主垂泪无言。又次日,辞浮金主,同康珊到营,客卿出迎,蒲倜将舆图呈上,广望君展开,逐细指告。客卿乃修表作函送黄云城,请岛主、西顾主庶长定夺。数日后,西庶长到营,充主盟使,传命客卿为副使,一切便宜行事。复书于烛相,交康珊带回。烛相亦进天井,奏请以广望君为通盟使。浮金主允奏,即以烛相为正使,杞大夫为副,于木兰渡之东筑一城,浮石亦于西边筑二垒。相约吉辰,于舟中聚会。

  涂期客卿仍令将士分班防备,再同西庶长登车,过天井关上船。二相向来虽神交敬仰,鱼雁往还,却未谋面。今日相会,各道渴衷,客卿、杞大夫俱一见如故。订立章程,每岁增玉砂二二十万篓,再泛舟往,随流直临海口和合岛,始返棹溯上转柁潭,联辔入坞,过战龙湖,又驾船泛赤兔谷,易骑到大黄沙川,乘舟下紫英河,沿途议定地名疆界:沥青、见春、沸波、乌白、紫藤、夷田、熏渠、象胆、萌菖、悬刀、催归、干臯、等山原五十余城,缮成册籍二本。

  回到木兰渡,西庶长、客卿、广望君作别还营,发令往白龙调平无累、铁柱,须将士退屯竞羊城;令丹凤龙逊预将士退屯于铁牛谷。浮金烛相、杞大夫入关奏请岛主回墨麟城,杨善仍留守,待盟后领军驻扎墨麟。岛主见渡东浮石将士俱拔营退回,乃令烛相、杞大夫、国太医等同往墨麟城,约择于辛未日相会盟誓。

  再说西庶长、客卿、广望君在营谈论,忽有丹凤将官佘佑禀到。客卿令见,佘佑进来,伏地痛哭。客卿问其所以,乃启禀道:“末将随龙将军诈袭浮金,直至丹凤城,先留于武守老蚌峡,有浮金将官冷月、冷星探得于武生辰,料必筵宴,引兵潜取老蚌峡,于武无措,城失被戮。龙将军闻知,令末将守丹凤,自率众夺峡。不期冷月将百姓并储蓄尽移于山谷中,四处埋伏。龙将军到时,冷月出战不胜,闭守三日。又战,诈败,领军逃去。龙将军入城,伏发围困,将各路垒堵。末将闻报,即留神将余无能守丹凤,自带虎翼军裹粮往助。斩寨夺路,到得峡内,仅存十七骑。劝龙将军杀出,龙将军道:“不可。此地乃进退要道,若系失却,丹凤何由馈运?必须固守以待援兵。”

  令小将往桂子壑兰花岩召小将军,奈途径俱为浮金占据,又未知小将军胜败存亡。末将回信,见粮食己尽,士多饥倒,劝龙将军冲回丹凤,龙将军道:“守可绝命,断不舍城。”

  令寻到大营请救。末将领原来十七骑闯过锦屏冈,遇见浮金粮饷,杀散保护,将士夺有豆米百余犊运回。方到濠边,遇着冷星,赶上截住,将十七骑歼尽,末将身受十余枪,只得弃马爬山越岭。今已四天,龙将军多分不妙也!”

  客卿惊道:“龙逊可惜!均已议和,只好奏请,旌表封赠也。”

  佘佑道:“龙小将军现在何处?”

  客卿道:“现正监筑渡口壁垒。尔且于后营调养,今令甘谈、郭昱持符替换龙街。”

  甘、郭持符离营,将晚,只见龙街进帐,参见毕,客卿将龙逊被困说与知道,龙街大惊,请率勇健赴难。西庶长道:“不可。老夫修书与烛相,围自解矣。”

  广望君道:“请庶长作札致烛相,不佞悉这条路径,同小将军前去,庶几得免迟误。”

  客卿道:“据数看来,老将军应尽于老蚌峡。”

  龙街听得,泪如泉涌。客卿慰道:“信将军尽节于天井,佘先锋捐躯于龟息,俱待回师一并奏明,旌表建祠,血食于秋也。”

  龙街叩谢,请广望君起马。客卿向广望君道:“既已许之,可率前往,令诸将士退屯铁牛谷,着龙街扶柩归来。”

  狼头、虎翼军士俱愿同去,客卿准行。

  次早,广望君作别,同龙街等向蓓蕾岩山路进发。第三日到老蚌峡,见系浮金旗号,龙街悲恸,将士皆号淘。广望君令小校于城下传知,冷星乃出参见。广望君问:“龙将军何在?”

  冷星答道:“龙将军围中断粮,兵士死尽,亦自刎身亡。末将哥哥冷月敬其忠勇,以上大夫礼殡殓,设灵于衙门内。”

  广望君道:“令兄请会。”

  冷星道:“今有东边平脊岛闻本国兵败,结连九岛侵扰疆鄙。旭华署将蒋钟病痢重剧,烛相国札谕云:‘已与浮石西相、客卿议和,冷月可往旭华关经略,替回蒋钟调治。’哥哥得令,昨日径行。”

  广望君命冷星引龙街进城迎柩出停忠烈祠,自领军将屯扎明珠墩旁。龙街随冷星到帅府左边,见丧幔俎豆齐整,香烛辉煌,揭高帐幔,起开棺盖,面色如生,果是上大夫服制。仍然收拾完好,齐声痛哭。冷星代备上礼仪筵席,龙街大恸。祭毕,冷星令撤去另行吊祭,龙街稽颡谢讫。冷星又具冥卫护送入祠,军士见到,俱垂泪涕流。广望君亲临拜奠,龙街切辞。广望君道:“老将军忠于王事,尽节而死,如何不奠!”

  奠过,诸将士哭祭,龙街俱谢毕,复设宴谢冷星等。

  次早,发轻车出峡,取路西南。又次日,行有二百余里,地名含葩坡。广望君见山回水转,气势不凡,与龙街道:“观此山形势,确系佳壤。前闻信将军、佘先锋尚未归国,何不移来合葬?”

  龙街道:“恐与敌境逼迩,日后受累。”

  广望君道:“凡为人好诈鄙卑,虽埋于家中及深隧地底,亦必遭劫。今三公皆忠烈之臣,百世敬仰,虽茔于悬岩龟息,亦无妨事。或有奸徒窃掘,而三公之英灵在天,且将保国佑民,岂反不能殛杀贼匪以保身耶?”

  龙街欣然从命,一造起草篷,权厝冈上。龙街带二十名军士守灵,余俱随广望君回天井。

  次日,进大营,客卿问龙逊事体,广望君说明。西庶长道:“前日画定疆界,奏上批回,依义择于明日和盟,所有一切事宜须请斟酌。”

  广望君道:“二相自不偏忒,速无庸赞词。”

  客卿令取出两函,乃系二相不谋而合之条款。广望君视毕,点头道:“二相相同,足见同心同德。”

  西庶长道:“前天欲定筑坛之地,烛相议各削石壁以镌盟词。仍用楼船,无须另行兴工。”

  广望君道:“如此更免糜费。”

  当夜无话,次早,过天井关盘根谷到木兰渡,黄广多等将士摆列成阵,对岸王厚亦然。烛相令康珊请西庶长、客卿、广望君全上楼船,烛相、杞大夫亦到。备具礼仪,告于山川神祗,磔白枭乌獍以为背义者样。读罢盟书,削壁镌勒,另刻铜牌沉于河内。大小三军藏刀解弦,杨善引兵过渡往墨麟城。两国大臣饮酬尽欢而散。

  不说烛相回国,单说西庶长等进天井关,问得信恒殡所,设筵祭奠,令佘佑送往含葩坡,佘先锋灵柩亦经迎到,同日合葬而各造冢。西庶长同广望君先回浮石,客卿令龙街镇守铁牛谷,佘佑为副,管辖谷东、西、北各处地方,黄广多屯盘根谷,甘淡、郭昱守渡口,双城、蒲倜守羊肠峡,慕荣、夏奇守交纽关。

  客卿驻扎天井,改旧行宫为学校,扎平无累守竞羊城,铁柱为副,兼辖城之东、南、西各地方。诸事拟议奉上,请命定夺。又造三烈祠于天井关,以祀龙逊、信恒、佘先,请阵亡将官从祀。造孤烈庙于堆甲山,以祀时务达。百姓因利兴害去,家歌户诵。又见祭祀及时,众心无不欢慰。

  再说西庶长回到浮石,一切奏明,岛主大悦,卜吉告庙,将日前先后擒获寇匪海鳅、铁鹞等献首。乃命合朝上、中、下大夫集议,封西庶长为文侯,客卿为武侯兼大将军。以芰头加文侯为食邑,以双龙封客卿,以天印封广望君——广望君固辞不获。并命水湖赍诏到天井来。客卿迎入,摆设香案,俯伏,水湖开读诏曰:

  于戏!勋莫大于攘敌开基,劳莫着于进贤平乱。曩者朝廷多故,宵旰不遑,天赐良肱,降临下土。肇迹于春水,储运无艰;立法于玉砂,稽查有数。叛逆受诛,拔扈效顺。已丧边庭尽复,妙过田单;强敌心膂迎来,智逾鲍叔。双敖一炬,胆落逃归;天井围成,魂销进表。拓疆七百,增城五十,厥功实懋,大典宜崇。其以双龙为永传之土,武侯为世袭之封。于戏!非报嘉谋,稍酬劳瘁。先生其钦哉!

  客卿受诏,款待天使,乃修辞表,请水大夫复命。

  旬日后,文侯又奉诏同广望君到来,宣读毕,再三婉劝,客卿始受。见文侯清臞,心疑痰疾举发,问道:“君侯贵恙近日若何?”

  文侯道:“赖安太医常时诊治,平服多时。”

  武侯道:“顾庶长近日安否?”

  文侯叹道:“忧国心劳,食少骨立,恐难久于人世。”

  武侯惊道:“何为至此?”

  文侯道:“先生不睹老夫憔悴么?”

  你道这系为何?却另有事故。原来岛主元妃生两世子:长曰杲,次日昱。廉妃只生一女。元妃死后,廉妃爱昱而养为子。昱和柔而杲刚断。余、包、庄、毕之流,皆安昱而惧杲,乃相与谋,顺廉妃之意,欲废杲而立昱。嘱国舅廉勇浸润,廉妃亦为所惑,包赤心却狡黠虑道:“事须从容,现有西、顾当路,殊难率举。必须使二老不来阻挠,庶几有望。”

  廉勇道:“他人可以利动,这两公殊难措手。”

  余大忠道:“西、顾皆樊氏之婿,国舅外家亦系樊氏。须国母请两庶长夫人进宫而善为说,或者不劳而成。”

  廉勇称妙。复使其妻余氏入奏,廉妃应允。

  次日差内监宣二夫人。西夫人以病辞,顾夫人遵命见驾。廉妃先叙表妹妹之殷情,再慰问庶长之病势,赐宴同席,甚相欢惬。后言世子轻躁,甚以为忧。又称昱孝顺聪明。顾夫人唯唯。廉妃遣内监护送回府,并赐珍贝。又叮嘱致意西夫人,亦赐厚礼。

  顾夫人领谢归家,将情形告诉,顾庶长惊道:“此受群小蒙蔽,欲摇动东宫也。老夫当扶疾上表,以败所谋。”

  夫人道:“情形虽似蹊跷,然无实迹,岂可轻动本章?犹有赏赉西府姐姐各物,要且带去面与详言细说,待姊丈旋都再共商议,以杜其渐,始为稳当。”

  庶长依从。

  夫人乘舆命家人持礼物进西府。西夫人迎道:“妹妹胡为厚贶?”

  顾夫人答道:“妹非贶者,乃同受贶者也。”

  西夫人诧道:“是从何来?”

  顾夫人将入宫见廉妃情形详悉告诉,西夫人道:“我素不喜娘娘轻信外族,所以闻召极力推托。颁赐之物,妹夫人可代为如约辞却。只说病沉且兼重听,珍贝存下,恐有遗失,待痊愈时亲身拜领。”

  顾夫人道:“谨遵姐姐命。昨日家相公闻得便欲拜本,妹子再三拦挡,请待组丈庶长回都商议而行,家相公方肯暂止。姊姊可想,朝内正人寥落,两个老头儿许大年纪,只思执己之见,尽命捐躯,罔顾结怨遗祸,妹子甚为忧惧。”

  西夫人道:“家相公屡劝不转,我也只得任他。妹夫人亦无用多愁,听之便了。”

  顾夫人道:“姐姐吩咐甚善,家相公骨瘦如柴,若姐丈庶长相见,烦姐姐代托,晤家相公只可婉言,切莫再用激烈的言语。”

  西夫人笑道:“妹夫听妹妹的话,姐夫自然听为姐的话。”

  顾夫人也笑起来。

  因顾庶长在床,未便久留,相别归家,将赐西夫人之物缴上。廉妃好生不乐,探得文侯已受盟回朝,便令廉勇将原件送到文侯。先时,夫人已将辞召并托顾夫人缴回各事俱经说过,文侯正在愤怒,忽报廉勇赍赐入府,文侯甚喜,和颜相迎。廉勇备道廉妃敬意,文侯道:“老夫权存,待拙荆小愈,亲自朝谢。”

  留廉勇赏莺粟花,呼小公子出堂拜见,廉勇谦让:“不敢!”

  文侯道:“此老夫之幼子也。老夫平生执性,得罪朋友颇多。幼子稚顽,他时望国舅教导。廉勇道:“大公子逸群英俊,现为王事勤劳;小公子头角峥嵘,他日必成大器。如欲采取赞助,晚生愚陋,未敢承受。当代择贤良,不负所托者嘱之。”

  文侯道:“若蒙厚爱留心,老夫定当结草!”

  廉勇以为得计,辞别往余大忠家。恰好包、庄、毕同坐谈笑,见廉勇到,共问:“西老云何?”

  廉勇将见珍贝罗列词色,欣然留饮及嘱幼子说与四人知道,余大忠等鼓掌称快。惟包赤心道:“虽然近理,也难深信。”

  余大忠道:“老牛舐犊,实属真情,如何难信?”

  包赤心道:“且勿告其实事,须仍探之,窥彼音容,再为定夺。”

  余大忠道:“如何探法?”

  包赤心道:“只以芰头、双龙探之。”

  余大忠点头,包赤心又向廉勇道:“国舅应请中宫扶桑滴露一盏、狮爪膏二方,传命赐西老儿,方有开口之端。这扶桑露惟琉璃岛琉璃峰顶可得。扶桑原遍盖浮山诸岛并各屿洲沙荡,长年垂露,处处皆有,但性穿金贯石,着物即消。惟琉璃峰顶,旁高中凹,受露全无亏减。岛人用峰下之土和顶上之露,埏填范以为瓶,收贮进溃此露拭目,去昏花,添明亮;扫眉掠发,倍加光泽。这狮爪膏亦非易得之物——惟狮与龙斗,龙死狮毙,方得狮爪熬膏。凡狮,浑身俱大热,主散,独有爪性凉温,主敛而沉下,能除郁结,祛痰涎。文侯年高多痰且目常昏,故包赤心取此二者,使其需用易收。又惟内藏方有,故假以为由。

  当下,廉勇使妻子请来,五人商定言词,同到相府。文侯出迎,不是往时岩岩气象,笑道:“今日甚风将群贤齐吹降也?”

  余大忠道:“晚辈因久违君侯,特踵谒问福安,途逢国舅,称中宫知君侯为国心劳,有目疾、痰症,赐扶桑露、狮爪膏,特命赍来。是以同时进府。”

  文侯道:“老夫平素疏慢,何敢当诸君盛意?”

  廉勇道:“中宫不但常忧君侯贵恙,且前闻议加君侯封仅芰头小邑,而外人反受大国全土,几欲奏请更易。”

  文侯道:“蒙中宫如此隆恩及于老臣,若非国舅道及,焉能得知?叫老夫从何报答!”

  一面吩咐摆席,一面自将二物捧入收藏。旋出陪客。

  文侯向来盛馔,人皆知之,因此做了一桌极其丰盛的筵席。欢饮之际,廉勇向大忠等道:“君保有小公子,将来实系大器,诸公见否?”

  同回道:“未曾会过。”

  文侯道:“少顷出书房,呼来叩谒。他时仰仗垂青培植。”

  廉勇道:“小子无知,今四位大夫皆在廷之英杰,君侯正好择选也。”

  文侯道:“改期洁觞奉请奉托。”

  四人齐声谦逊。廉勇道:“后嗣贤则兴,后嗣愚则败,俱须预为之防,而国尤甚于家。今中宫因此朝夕焦劳。”

  文侯道:“为着甚事?”

  廉勇道:“前日勇之妻闻中宫听得大世子暴戾,恐弗能承社稷,是以忧耳。”

  文侯道:“美哉!为社稷烦心,古所罕有。”

  毕竞发道:“世子前在车桥未曾认识,及于华光楼看天花落,瞻得和平端厚,似守成令主,何云暴戾?”

  庄无忌道:“乃系二世子,非大世子。”

  毕竞发道:“我道就系世子,不知却系二世子。”

  余大忠道:“老君侯熟悉两世子否?”

  文侯道:“虽曾屡见,记忆不清。”

  廉勇道:“中宫因二世子仁孝恭俭,堪为社稷主,常怪却生在第二。”

  庄无忌道:“吴以季札为贤,父兄皆欲以之为君。苟利于国家,何拘在三在四?”

  余大忠道:“庄大夫之言是也。”

  文侯道:“未知主上之意若何?”

  余大忠道:“主上以社稷为重,中宫请之于内,君侯奏之于外,自无不依。”

  文侯道:“在廷诸臣若何?”

  余大忠道:“君侯谕之,大忠等相信者,大忠等晓之,谁敢异议?”

  文侯道:“常闻中宫爱养两世子,却未知近日少贤而长愚。然恐皆属传说,无所为凭。老夫妄动奏章,主上责怪,中宫袖手,如何是好?”

  廉勇道:“要甚么为凭?”

  文侯道:“世子暴戾,中宫忧虑,俱无确据。”

  廉勇道:“这个容易。待勇使贱内明日进宫问清,将凭奉覆。”

  文侯道:“老夫静侯。”

  包赤心等再问浮金定盟的事,复饮片刻而散。

  次日,五人又至。廉勇欣然捧谕函交文侯,上有中宫印章。文侯展阅,先慰劳而后言世子惰性浮躁,恐他日难以自保。文侯读毕,袖书勃然色变,令左右拎出箱盒来,指堂前柱础对五人道:“此石坚矣,然可方可圆,犹随人意。老夫寸心,山平海涸不能复变。汝等可察盒内!”

  众人惊慌,揭盖看时,却系中宫赐西夫人之物暨扶桑露、狮爪膏,并赤铜刀,另有参五人朋结乱国、先斩后奏的本章。只见数十刀斧捆缚手齐声呵斥,进列两旁,骇得几人魂飞魄散,连忙免冠叩头。正是:奸谋未遂心中愿,国法先来颈上加。

  欲知五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二十五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二十五回

  五猴掣天印 百雉炬双毫

  却就童体仁兵马丧于乌枫岭,又折却铁鹞,再使石犴往独锁渡请救,只落得单身独骑,连夜逃回双龙。使燕钟、乌豪、林坚、吴艾等将所护廉能、贺德各城邑资财,分与死亡将士的父母、妻子,军民大悦。铁鹞之弟铁雕、铁鹏上殿泣恳兴兵复仇。童体仁垂泪道:“卿等勿过悲伤,待石丞相来,便图雪耻。”

  铁雕道:“臣弟兄二人奉命巡视东、西诸岛,无不欢洽,今愿仍往前去,邀同齐心进取,土地归双龙,宝货给诸岛,自然畏威怀德,竭力听命。”

  童体仁道:“连横之策固善,奈器用未全。”

  铁雕道:“敢问缺少何物?”

  童体仁道:“大海茫茫,甲马尽丧,军将辎重必须渡洋。诸岛既乏大材,船岂易造?”

  铁雕沉吟,铁鹏奏道:“岛主洪福,无庸虑渡洋。臣前巡至金莲岛,见本年所产金莲花异常茂盛,往时止于千余朵,今岁有数千朵。其花一茎或三座或两座,每座十二瓣,每瓣长五六尺,宽二三尺;长七八尺,宽五六尺不等。岛人用以为舟,一人乘坐有余,入水不濡,风涛愈大,浮泛愈稳,随波上下,从无失误。且瓣性遇软则柔,遇硬则坚,可为甲片,刀矢莫能人。”

  童体仁喜道:“有此奇物,是天赐寡人复仇也!当用甚么交易?”

  铁鹏道:“闻彼处钢贵,以铁馈之,应乐从命。”

  童体仁依允,即使二臣载货往结各处,自于国内抚孤问疾,收得精壮五千人,朝夕赏奖训练。石犴亦归,将浮金主兵败,舍独锁渡还国。郎福厚恐陷不测,以行军所蓄先附载来,又令家属取向所积聚陆续密送,寄顷于本岛的话次第告明。童体仁大喜道:“闻余大忠、郎福厚乃男色中之绝顶,今福厚蓄积既来,其人不久当至,须设榻以待之。今H与卿商议兴兵。”

  石犴道:“须先往浮金收集木料。”

  童体仁道:“不必用舰,铁鹏往取金莲瓣矣。”

  石犴道:“臣闻耆老云,乘金莲用武者虽安逸,而终有咎。”

  童体仁道:“乘之以往,到岸则夺彼船,何愁终咎乎!”

  石犴遵办各事。

  数日后,铁雕、铁鹏俱回。铁雕带得飞鹅岛头儿终亭、卧虎岛头儿居冉、鸣钟岛头儿步巨、奔獒岛头儿样车、擎拳岛头儿文驹、仙弓岛头儿匡晶、大团岛头儿广地,铁鹏带得斗牛岛头儿既皎、碧天岛头儿衡始、金莲岛头儿郁廷、万峰岛头儿汰琚蛾眉岛头儿关疆、鲲眷岛头儿寇靖、自蛙岛头儿越彤,各领雄兵一千,前来听令,过洋争斗。童体仁出城观看,各队军士形容装束虽不相同,却都精悍壮健,俱加赏劳,令与本岛锐卒掺搭习练阵势。郁廷呈上金莲瓣八百石,童体仁大喜,另给酬谢。

  当日,石犴正在殿上同议取进之途,忽报有浮金郎大夫到,在郊外候命。童体仁连忙排驾出城。定睛看时,质如瑞雪且多芳泽;色似芙蓉更有光辉。石犴向前告郎福厚道:“寡君闻大夫降临,特赐亲迎。”

  郎福厚趋进拜见,童体仁下乘扶起道:“寡人闻石相所言,逆料禅帏将照小岛,日夕悬望,今获追随,实由天授。”

  说毕,携手上辇。郎福厚谦辞,童体仁哪里肯依,同载入宫,接连数日不理政务。铁雕叩门请见,内侍报知。郎福厚问道:“为甚事情?”

  童体仁道:“乃铁鹞之弟铁雕,痛兄念切,催速进兵。”

  郎福厚道:“夙聆铁家五虎俱系英豪,虽念私仇,亦属岛耻,微臣愿护驾进取。”

  童体仁大喜,即点铁雕领飞鹅等六岛将士为前锋,铁鹏副之,自领本岛兵五千为中军,石犴领斗牛等七岛将士为后护,尽给金莲瓣为甲片。

  童体仁与郎福厚乘船,石犴骑马,其余将士、兵丁并辎重,俱用金莲瓣载装运行。不由南路,而由西南过洋。

  次日,铁鹏获得一只沙鳅船,解来报功。童体仁问所捉头领道:“你系何处人氏?”

  答道:“小臣系天印岛驿官,名唤尤云,奉令往南西各处借兵,飘到五沙岛,为强人所追逐,拚命驶来。冒犯之罪,叩求宽恕!”

  童体仁令解绑,问道:“尔岛进攻亦败绩么?”

  尤云道:“不但兵败,岛主遭擒,尚未获有生死实信。”

  童体仁道:“现在谁人督理?”

  尤云道:“今系将军沙虎、浮金大夫子直为首。”

  郎福厚道:“我说子直逃于何处,却在天印起兵,可喜,可喜!臣当寄信于彼,催其作速出师。”

  童体仁道:“使浮石首尾不能相顾,更为得策。”

  郎福厚修书,又再三叮嘱。尤云领命更装,扬帆向东而去,本船亦向西南来。前锋铁雕等登岸,收拾停当,便杀到劲城。

  这城乃依山垒石筑就,守将姓苏名征,副将姓展名蕴。当日望洋楼内军士见海面浮浮泛泛,如蚁如蝗,料系寇匪,连忙报知。苏征同展蕴上城,用清远镜照看,果然牵牵连连。苏征道:“眼见定系双龙童体仁借得异岛兵将复仇。前次丧折了乌枫岭,故今舍北而由东北取滋荣为进攻之路。但初到锐气正盛,且渡法古怪,宜坚守以视之。”

  展蕴道:“不可。彼前雄军恶马,尚都丧折,今无非乌合之众。若只静坐,而使遍野村庄市镇、民人六畜为所蹂躏乎?须先战以挫其锋,胜与不胜,闭门未晚。”

  苏征乃同下城被挂,率一千五百名军士,靠濠列阵以待。

  只见铁鹏挽着蒺藜锤飞奔而来,展蕴使的点钢矛加鞭接着,斗过十余合,遭蒺藜打伤马脚,展蕴翻身步战。苏征见长矛不便,乃使刀骤骑向前。铁鹏舍了展蕴来迎苏征,展蕴便挺矛从旁追刺。哪防铁雕又自后至,暗使飞锤击中脑门,倒落尘埃,赶近挥斧砍死,率众直冲过来。阵内将士接斗,刀斧砍在双龙军卒身上,只闻怦怦响声,并无破损,反多被伤。

  苏征恐城池有失,旋疆便走。到得阵内,铁雕拦住,铁鹏便乘空抢路占住城门。苏征见势已孤,舍却铁雕,带领残兵奔丹鼎城。铁雕逞兴肆杀败卒,铁鹏紧已追,苏征令军士先行,亲自断后。铁鹏使军士团团裹住,令长枪攒刺,自挂住蒺藜锤,取出弹弓,认定眉心拽弦。苏征不防,正中左目,手里刀松,死于非命。

  铁鹏使军士抬着展蕴、苏征尸首来招降丹鼎。这座城池处落星冈巅,又名飞来城,乃卢生在天井山炼丹时秽污,丹从底走,鼎因爆激,冒冲霄汉,垂坠落星冈,化为大城。周围霞光灿灼,比铁尤坚,只有一门,系鼎缺所化。其守将展怀,副将苏童、文兴。展怀系展蕴之兄,苏童系苏征之侄,同文兴俱系有名勇将。当日见败兵报信,展怀令苏童领兵五百救应,文兴领兵五百帮援。苏童提着乌金牌,过濠便逢耀武扬威寇将,却是铁雕。苏童不管好歹,举杵当头压落。铁雕见势凶猛,用双斧架住。两员猛将格斗多时,铁雕退走,苏童举杵奋追。文兴喊道:“敌人不是真败,小将军莫要中计!”

  苏童道:“叔父之仇,岂容轻纵?将军助我擒此贼匪,以泄恨气。”

  说罢,举杵又赶。文兴拎斧领兵随行。苏童只顾紧向铁雕,哪期仙弓岛头儿匡晶抛起飞索钩圈自上盖下。苏童连忙拦拨,铁雕回头挥斧劈到,文兴抢步掠开。白蛙岛头儿越彤使银狼头尽力猛击,打得苏童脑浆迸流。可怜好个少年骁将,因报仇心急丧于寇手。幸得众军士拼死夺回尸首。

  文兴且战且走,保护进城。展怀道:“我看寇兵只顾杀人,并不遮隔,刀斩斧砍,俱无损伤,衣甲必是奇革。当先破其衣甲,始可取胜。”

  文兴道:“须擒得寇兵,方知底里。”

  展怀道:“易耳!”

  带三百名钩镰兵提枪上马出城,童体仁中队正到,接着便杀。展怀将枪招起,钩枪齐心卷地而前,活擒得两个敌卒。展怀架开兵器,回马疾归闭门,视寇身上,胸背各有一层黄膜,臂膊亦然,俱系兕筋绳线捆扎。取利斧砍之,毫无破碎,反坚硬起来,展怀大惊,令挂免战牌,具文申报黄云城。

  童体仁便扎营于要道,命铁雕、铁鹏带领各岛头儿,分左右二路攻取州邑,抢掠子女玉帛,沿边数百里俱遭荼毒,纷纷报入都中。岛主先接芰头城为浮金散军金墉等夺占,又报复谍得天印交结各岛,起兵复仇,今又东北各州邑急报。念客卿远追浮金,西庶长亲驻云平岭,顾庶长劳疾沉重未痊,慌得无措。

  余大忠、包赤心劝驾亲征,水湖谏道:“不可。双龙狂暴虽凶,料难即破滋荣,应召西庶长还朝调度。”

  包赤心道:“金汤在鸳鸯为心腹大患,西庶长岂可轻离!仍须亲征为是。”

  岛主忐忑未定。忽又报道:“童体仁因见展怀闭门,将所掳劲城苏、展两家人口在濠边凌辱,号楚惨极。将士望见,俱忿怒恸泣,展怀莫能镇管,令众出城争夺,人口虽都抢得,展怀、文兴俱没,鼎城亦随失却。童体仁现屯兵滋荣关外,计算攻取。”

  岛主惊道:“寇势如此猖獗,寡人非亲征不可。”

  蒋羹苦谏亦莫能止。

  水湖、蒋羹同踵顾府请会,庶长闻两大夫偕来,必有事故。命童子扶到书房。水湖、蒋羹进见,将事逐细告诉,随即别出。庶长传余大忠、包赤心问道:“闻双龙兵锋甚猛,大夫有何善策?”

  包赤心道:“小于等无知,愿闻确论。”

  顾庶长道:“老夫病久,诸事未免疏忽,大夫毋得过谦!”

  余大忠道:“鄙等意见,惟须主上亲征。”

  顾庶长道:“有谋臣智士、精兵勇将护驾否!”

  二人回答不出。顾庶长道:“老夫只道意见系主上的,哪知出自两位贤大夫。或有差误,惟汝等是问?”

  二人连忙打恭道:“某等肤浅错误;今当竭力回天。但滋荣现在急紧,亦望庶长作速调度。”

  说毕告退。

  顾庶长命人将笋舆入室,躺卧于中,直至韩子邮馆内,问知在碧梧坞,嘱之家人通报,倚着童肩进门,由东角径过回廊曲榭,早见子邮在池边,凭抚紫薇看童子代鹅濯洗翎翮。顾庶长缓缓步到背后,童子仰面看得,告道:“客来?”

  子邮转视,惊道:“闻庶长违和,正宜静养,何以辱降?”

  一面说,一面掖于小轩。顾庶长道:“贱体沉痾,不能为礼,先生勿怪!今因主上几为小人所误,老夫特造拜恳奇谋,以安国家。”

  子邮道:“愿闻其略。”

  顾庶长将双龙节次攻取城邑,及兵到滋荣关,余、包劝驾亲征,并鸳鸯、芰头、天印等事逐细数说,子邮道:“纤微细事,庶长传召吩咐就是,何须带病光临?”

  顾庶长道:“恐非躬谒无以表寸心诚耳。”

  子邮道:“速前有言,浮石与浮金军旅誓不与焉,其它处危急,安能袖手而辜负君恩乎?”

  顾庶长乃扑地再拜道:“先生如此为怀,老夫无忧矣!”

  子邮顿首扶起道:“庶长请归,速即动身往云平岭与西公筹划。”

  顾庶长道:“闻滋荣关甚急,先生如何反绕云平岭?”

  子邮道:“滋荣将士系平无累所练,镇将卫仁系客卿所拔荐,自通明调任滋荣关,事可以勿虑。兵法尚奇,速往云平另有所见。”

  顾庶长道:“客卿不轻用人,老夫忘却守将系所拔荐。请先生路少羁,卫仁虽能,然恐有万一之失。愿为留心,老夫告别。”

  子邮道:“敬遵钧命!”

  送顾庶长去后,即备坐骑星夜上云平岭。西庶长喜道:“韩君下降,鄙忧可分。屈驾权居半月,老夫率众沿边驱逐双龙寇匪。”

  子邮道:“无庸庶长劳力,已有破之之策。愿代此行。”

  西庶长大喜,问道:“用兵几何?”

  子邮道:“且待往鸳鸯看来。”

  西庶长道:“老夫莫能奉陪,有良骥请先生坐乘。”

  命家将牵至,乃是匹乌骓,浑身如退光漆黑。子邮望道:“观其行来,后蹄跨过前迹,果属龙驹,不敢套辞,请令箭一枝,以便使用。”

  西庶长取交,拨亲军百名随行。

  子邮揖别,跨马到岭下内寨。何舟接见,子邮问道:“近日可曾相杀?”

  何舟道:“自庶长、客卿往返时冲劫一次。”

  子邮道:“不佞且入城看来。”

  何舟默默而有难色。

  子邮出营上骑,带两个军士到鸳鸯濠边,传召金汤。城上于俊巡察,见系冠军,慌报与金汤,开门迎入,众将齐来参谒。金汤道:“前有烛相令谕,弃此归国。汤等因未得冠军消息,且烛相已老,郎子在侧,恐终遭其毒手,是以诸弟兄皆不愿回。今冠军归来,众人有依赖矣。”

  子邮道:“子直畏诛,逃于天印;福厚背君,遁入双龙。现合童体仁取浮石十余城邑,进兵滋荣关。”

  金汤道:“冠军何不缚取,以正其罪?”

  子邮道:“客卿本吾手足,即素所道汴梁拯脱出狱,于黄山离散者也。不料流落在浮石,辞爵而拜客卿,今现围浮金主于天井关。

  吾意欲使两国息兵养民,复修旧好,永无相害,卿等各仕浮金荫于封妻,吾与客卿然后访求出漩涡法,返中华,诛篡贼,复周室。”

  诸将道:“众校皆听指使。”

  子邮道:“而今当先破双龙,擒郎贼,未知诸卿意见如何?”

  金汤及众将齐声道:“吾辈皆系冠军所栽培教育,人人乐从。”

  子邮道:“金塘等屯兵芰头城,今双龙领兵深入,岛内必虚。前阅双龙地图,周围一千八百余里,东西长,南北窄,形如猪腰,进出道路只有东西二口。其岛巍高峻削如城,四面八方皆系一样。东口夹峡有九曲八十一湾之转折,两岸俱系峭壁,至低处亦高十余丈,高处二三十丈、数十丈不等;西口瀑湍,有梯形三十三处之悬冲,峭陡等于东边。两口峡底俱系尖利坚石,大小出没,密密如蒲,层层如浪,稍有不到,巨舰亦立碎沉。东口之旋转不易,西口之溯逆尤难。岸上复有各样摧击之具,险处皆积磊石。船入峡中,两头堆石断河,乘势火攻,万无一脱。如有兵守,终不能得。况彼前次伤折颇多,现在又带大众过洋,复仇情急,顾前未暇虑后,必将守兵撤去。即有,亦非经练能事者,自可惊而走之。如得入口,双龙便不难图也。汤开、秦吉可到芰头邀齐金墉等,领兵乘船,替袭双龙,由东口而上;吾同金汤领现在将士往复丹鼎,彼自莫能久留,待其退时,随后追逐,由西口而进。前后夹攻,事应克济。”

  众校称善。汤开、秦吉领命去了。

  子邮问金汤道:“岛兵有金莲裹体,刀斧不得伤身,以何法破之?”

  金汤道:“肢体虽包,手指、眼睛尚露,应熔金为粟,以药煎煮,用简喷撒,见血即倒,或能制之。”

  子邮道:“汝照办来,再锻如意挥金戈一把,长九尺,重六十四斤。”

  金汤监造,二日齐全。并将旧油布帐载四十车同辎重进发。令金汤领兵一千五百为先锋,令何舟领本部军将,带百名亲军,由云平岭内往滋荣关协守,相势追杀。令何方楼领本部军为后队,令盛坚守鸳鸯。诸将各遵办理,再率兵马起程。

  却说金汤五日到得丹鼎,城内只有童体仁、郎福厚并偏将数员,石犴去巡抚城邑,铁雕、铁鹏攻滋荣关,各岛将士四处掳掠,俱不在此。当下,童体仁见官兵来。立时披挂。郎福厚挽住手道:“吾主且慢轻出,须探访何处人马,将帅智愚,方可以定战止。”

  童体仁道:“爱卿岂未知,孤有万夫莫当之勇,况将士皆着精甲,今敌临濠畔而怯战,何以策励各岛?卿试登高观之!”

  说毕上马,领三千军驰过吊桥,见对面阵已结成。

  有将使双简骤骑迎到,童体仁举斧拦砍,那将接斗十余合转归阵中。童体仁奋勇冲入,裂开复闭,后军俱莫能进。那将翻身再战,四面军器齐来,童体仁架拦费力,砍条血路奔走。那将紧紧追上,使简从脊梁击下,将护心镜打得粉碎。童体仁拚命突出,将士已散大半。

  城上鸣金不已,童体仁收军退回,郎福厚趋上道:“吾主所战之将系何姓氏!”

  童体仁道:“孤家遇着便杀,未暇问其名字。然武艺不凡,盾心受其鞭击,几乎坠马。”

  郎福厚道:“微臣认得,名唤金汤,同金墉、杨善三人,俱系韩冠军首将。今诈败引诱陷阵,若非吾主神威,已为所算矣。须得石相并二铁将军速回,先灭金汤,后图进取。”

  童体仁依言,取令箭飞召两路及各岛兵将回城。

  且说铁鹏、铁雕分途取夺掳掠,会合于滋荣关紫塞,双眉坞关内寂静无声,百般辱骂,总不见睬。乃造云梯飞桥、撼山撞杵等件,清晨正欲攻打,忽接令箭,问明岛主受伤折阵,只得令军士拔寨,忽闻关上鼓声大震,铁鹏嘱铁雕率众先行,亲自断后。只见门开,军马拥出,为首一将花白胡须,执拨风刀,骤马驰来。铁鹏使蒺藜锤迎战,且斗且退。怎奈山势高下不平,退难进易,回身接战,莫能抵当,正为所杀。

  铁雕领败兵奔到丹鼎,天色正晚,石犴已回。铁雕诉说铁鹏阵亡,童体仁忿恨之至,令来日清晨全军进围营寨,务获金汤,以报铁鹏之仇。诸将得令,次早同带雄兵,人人施勇。出见结阵,争先裹包,只见一片烟起,随风铺漫而来,官兵往后退走。铁雕喊道:“敌知大军毕集,焚营遁矣。三军速追!获着金汤,自有重赏。”

  将士得令,尽力冒烟齐进。只见金汤已经排列在前,童体仁令将士四面攻打,不可入去。诸军围紧。

  忽闻阵内鼓鸣,分布喷筒,势如风雨,著者浑身奇痒,气噎筋麻。八方迭喷迭进,将士俱不能施勇,渐渐跌倒。童体仁大惊,引亲随军士逃归丹鼎,将到吊桥,只见兵马护卫郎福厚奔出,一员敌将浓眉竖眼,横刀追赶,止于吊桥口,后面俱系浮石旗号。童体仁知城已失,令军将保郎福厚先行,奔劲城回岛,亲自断后。行到劲城叫唤,忽然梆响,弩矢如蝗,城门开时,又是浮石兵将杀出。童体仁转头急奔,只见大队敌军屯扎,为首三个将官喊道:“奉令待尔多时了!童体仁,可将郎福厚丢下,饶尔性命!”

  童体仁使巨斧,石犴使双刀,铁雕使双斧,拚命向前。看那三将:一个使双戟,一个使金铠棒,一个使银藤鞭,接着厮杀。后面炮声震动,金汤又同众将追到。童体仁等不敢恋战,夺路而走。到得海边,见有船泊,便俱抢上。查点,又折了石犴,只剩千余军,解甲扶舷过洋,方幸逃脱,痛恨金汤诡计。

  忽有岛内巡军报:“金墉等领兵由东口潜袭,失去骊珠等关。进攻双爪岭,守将林坚、吴艾俱经战死,请岛主作速回国调度。”

  童体仁惊道:“如何恁般猖撅?”

  郎福厚道:“微臣前曾寄书约子直起兵,此时未知彼处事势若何,应自往催视。”

  童体仁道:“爱卿何可刻离孤家?且到岛中,另使人可也。”

  次日抵西口,第三日进元都城,令铁雕往双爪岭紧守,铁雕得令。忽有急报报道:“浮石兵将过洋,抢得西口。一路十余城,守备单弱,或降或破,俱被夺占,现在进攻双台。”

  童体仁骇慌道:“何得如此迅速?”

  郎福厚道:“金汤智勇双全,可速请天印救兵,以乘其背,方免深害。使他人恐不得力。今事急矣,必须微臣自走一遭。”

  童体仁道:“路上疏失若何?”

  郎福厚道:“不妨。前于军中收存浮石、浮金两国章号,途中可以放心。”

  童体仁道:“千万速回,毋使孤家悬望。今令乌豪引路同去。”

  郎福厚应声垂泪而行,由小径逾岭觅船,昼夜兼程。赶到天印壁下,说与守军,只称双龙使者。守军报往紫绶墩,次日放下竹笼,上岛进衙。子直在堂中望是郎福厚,连忙趋迎,各诉别后情事。子直与沙虎说明,二人见礼,沙虎道:“大夫请宽心,某视浮石将士如黄叶、白草耳。往日之败,乃误中奸计。今不用船战,专用陆攻,管教他堤崩岸倒,城碎岭平!”

  郎福厚道:“浮石用兵比当时更加灵变,亦难于轻忽。”

  沙虎道:“大夫未知某军将器械耳,且请观之!”

  郎福厚道:“愿见。”

  乃同出大堂,到西北教场上,登台看时,宽阔一片空地,不见人影。沙虎将白旗展动,鼓声骤起。又将红旗招展,八方将士如潮涌到,分作两排,半边长枪,半边利刃,左臂各挽鲛皮牌。

  沙虎将黄旗招展,两军各作攻击之势,上下如攫鸟回旋,似风篷复合成阵,枪刃相间,短长相救。演毕,分为二阵,于百步外竖草十束,各军取牌内所藏暗弩迭放,并无一矢落地。又置木牌于三十步外,取镖连发,枝枝中的。

  郎福厚大喜道:“请先告别回岛,照会整顿,以便将军兵到夹攻,并收罗宝货,犒赏将士。”

  沙虎道:“闻浮石辎重俱在丹鼎,今若直往双龙,我劳彼逸,丹鼎之众随蹑,反致腹背受敌。莫如径袭丹鼎,破之,则养息以待其来。即不能破,而浮石攻双龙之师闻信恐断归路,必定赶回,某等邀截于途,双龙掩击于后,莫不胜矣!”

  子直赞道:“将军妙算如神,大夫请还备办。”

  郎福厚复叮咛拜别。

  再说子邮用旧桐油布帐烧烟,引双龙诸岛金莲甲过营,这莲瓣沾着桐油气味,俱朽坏如腐,所以喷筒金粟深透肤膜,著者人人发痒,昏迷倒地,十四岛兵将未曾走脱一个。童体仁大败奔回,不期何方楼已袭进丹鼎,城内军少,莫能抵当。郎福厚同将士逃出,逢童体仁,令先往劲城。谁知赶到又被由蘧暗取,只得望海奔走。遇着于竣戚远、方双,截住大杀,石犴被斩,狼狈领了残兵败将逃归。这里子邮将甘草煎汤,滴入各受金粟伤倒将士鼻中,尽行醒回。子邮问道:“浮石与汝诸岛素无仇隙,胡为助虐?”

  终亭同众头儿叩首匍匐道:“某等皆缘岛主被惑,误百已虎威。”

  子邮道:“今放汝等回家,日后永无侵害。倘蹈前辙,断不轻宥!”

  诸头儿叩首称谢,领兵觅渡而去。

  子邮令金汤、何方楼领兵八千先往西口,冉檄、何舟守丹鼎,乃乘风往双龙来。金汤等过洋,到那时天渐微亮。看那形势,山高水急,声如巨雷,船只非自上流提挽,万难逆溯。奈两岸崭削,无容足之处;巅若螺髻,似有曲径,而低处亦高二三十丈。筹思未得良策。子邮艇近收帆,何方楼等迎着禀道:“须多用弩箭,系以生丝,射逾巅顶,然后总丝为绳而上。”

  子邮道:“计固可行,但箭身轻活,不若石子,以絮包之,坚丝捆扎,如炮竞击,即不越过,亦必坠累于凹处,始免贻误。”

  二将遵令,选丝取絮,捆压船石子,用机飞发,顷刻已有数百。当下,何方楼插着双锤,腰带长绠,喝道:“且止!”

  乃汇总各丝,两手旋接,不曾暂停,直到巅顶;放索,提得布梯,绕系峰头。金汤等将士鱼贯而登。才有三百余人,布梯忽断,十数军校齐落水中,大众惊骇声洪。守口将官燕钟已觉,率众杀来,自巅顶压下,势甚凶猛。金汤使简当前,何方楼等继进。

  鏖战多时,金汤身被数枪,拚命奋上,打倒燕钟岛卒始退,金汤领百余壮士追逐。何方楼引起大帆,令兵将并力拉挽,诸船衔尾而进,逆冲三十三层天生陡陡石。登岸系缆,鼓励争先,抢城夺邑,量留镇守。收得坚车,昼夜驱趱,直抵双毫。

  子邮随至,令道:“此城险峻,二三子同心,自可取得,但多伤牙爪,糜烂百姓,非计之善也。只须筑垒于当途要道,围而勿攻。”

  众将遵令,二日完成。另派水陆邀巡,次晚获住快艇二只,禀道:“稽查虽有本国章号,因诘,回答支吾,不敢轻纵,因将船内人等拘带请示。”

  子邮从帐中看去,那所获者正系郎福厚,即迎下道:“大夫久阔!今日甚风吹降异域?”

  郎福厚见系子邮,羞赧无地。子邮令槛好,解送丹鼎系狱。再讯乌豪及篙手、舵工,得知沙虎、子直劲袭丹鼎。金汤道:“相应乘彼未至,退往埋伏于途中,出其不意,可截而取也。”

  子邮道:“计天印往丹鼎路程,虽有乌金岭等处隘塞,但守备单薄,奚能阻遏?郎福厚到此,沙虎、子直必将近丹鼎,中途焉可得而埋伏?且所用围魏救赵之法,若性前去,正上其算,彼反得伏以邀我。况何舟老练智勇,不下于敌,兼之粮足,可保无虞。现在形势,莫若乘其内虚,直捣天印为最善。金汤谨守各寨,布惠巡察西口,不佞带何方楼等星夜往袭,得则旋而击之,不得则凭险设伏以截,其闻信奔归,莫不济矣。”

  诸将大喜,乃选军三千,用舰二十艘、小船二十只,装作商船,下口扬帆,五昼夜始抵天樱仰看均系峭壁悬岩,高数百丈,周围审视约千余里,四角堑立。只见花落猿啼,绝少羊肠鸟道,又无土人可问。何方楼道:“向来虽知天印极险,不料至此,若非内应,如何得破?子邮令何方楼等停住于岛边,自率将校十员,令各用绳索缠身,又带大号、中号长金链数十条,由北开到东边,见有瀑布白石洞内喷出,如垂白练,两边桃树成丛,枝头累累,如杯如碗,红白青紫可爱。便命将船泊下,令东方旭道:“汝之弹法精熟,可带勾枪、小旗各一件。这里桃熟必有猿取,可藏身草丛间,待猿联臂控落采摘时,即弹顶上猿指,下面众猿自坠,便将旗挑枪上,招展通知。”

  东方旭得令,带了糇粮潜匿崖边。再令起碇,约行三四里,回头观望,早见红旗招展,连忙回舵赶到。东方旭道:“适船离后,即有群猴串缒,小将弹脱十余。大者攀援腾跃,只有几个小的不能得去,现在躲避乱窜。”

  子邮道:“足矣。”

  令搜寻着,共得五个,俱用细金链锁其颈项,再用中号链子总锁小链,数十条接成一道,链尾结锁石块。乃同拽篷转西,令健士饱食,率何方楼等复到瀑布边,看小猴俱不见了,只有金链直竖,却系老猿窥人已远,复下来引去耳。子邮令道:“谁先盘上,便算头功。”

  何方楼、白中、方双齐声答应,带着绳索顶踵盘旋,果然矫捷,次第到巅。放索提起三人,次又六人,半个时辰,共登二千将士。令取三日粮并器械系上,杀往北边,夺关迎接,再令将船开回。

  何方楼指与将士说道:“诸君知乎?韩爷领众俱去,此系绝地,作速力战则功,使敌知而防备,便尽死也。”

  众将士道:“愿随将军!”

  何方楼提刀砍断金链,以绝众望,再为直往前进,并无阻挡。捉住土人问路,答道:“原先各处皆派巡守,嗣因调遣,故无人知。今惟紫绶墩并关口有兵,亦属无几。”

  何方楼带着同走,黄昏时候望见紫绶墩,众欲止住,待天晓进战,何方楼令食干粮,歇息片刻,与众将士道:“乘黑前往,出其意外,所谓从天而下。大好机会,不可缓失。”

  众将奋勇,衔枚赶奔,半夜抵紫绶墩,拥入营内。守将彭悦措手不及,只得投降。

  何方楼令将海鳅等家眷俱监守好,天明到关放下悬梯,禀请子邮上天樱子邮看山川形势,边高中下,自边到底约有二里,低处都系垄亩。行过百里,地形渐高,居民稠密,愈行愈高,平地涌起高坪,即系乘紫绶墩,周围约有百里。子邮上墩进府,抚慰彭悦等将士,令何方楼领兵五百守紫绶墩,于教场北造浮屠以望海洋;方双领兵二百管北关门;白中领兵三百,周流巡察;使八百兵掺搭百姓,分守要缺。再取天印衣甲一千二百副,带彭悦上船,令将士换穿,使彭悦引着,假作天印军将败逃,以赚沙虎等。入营时,哼声为暗号。功成有赏;败露,妻妾子女并诛。彭悦不敢不遵。

  顺风开行,第三日昼抵双梁港,起岸绕到光焰谷,歇息加餐,直奔丹鼎。天印巡军看系本岛兵,又见彭悦,哪里还起疑心,报与沙虎。其时已系黄昏。

  再说沙虎同子直领兵近浮石境,舍舟登陆,夺得乌金岭蒲葵寨,杀到丹鼎城。何舟闭门紧守。沙虎令军士辱骂,终不回答。一连数日,正在愤懑,忽闻守将彭悦等来,大惊无措。彭悦进营,未及开言,后面将士便齐动手,刀剁斧砍。天印将士先闻岛遭袭失,心已慌乱,忽又变生仓卒,黑夜难辨是彼是己,标弩俱莫能施,惟有争奔蹂践。官兵闻得暗哼,即以声答,无号便砍。闹至天亮,沙虎身体遭众踏得糜烂,三万五千军士死却二万有零,余俱重伤。单单走了子直。

  何舟出城迎接,子邮道:“沙虎之死乃系自取,这三万兵众实属可悯。死者埋之,未死者医之。将军再率兵五百,驻扎双龙西口调度粮草。”

  何舟得令。子邮又查将士内疮痍者,俱优给俸粮,于丹鼎养息,挑选一千无疾者,带往双龙。行不多时,忽见报道:“逃犯子直于厕内擒获。”

  子邮令带验看。原来子直闻得变起,便由寨后走避,通宵至午,力竭神疲,忽闻马嘶,回见追赶甚近,便登厕藏匿。官兵寻到,情急无策,跳沉粪内。枪手勾起解来,已是眼闭口张。子邮见系真死,令枭示海边。乃渡洋由东口上。

  再说金墉等将士在鸳鸯城别金汤后。赶夺冠军不及,屯扎于菱盘谷。探得芰头城老将娄嘏病重,便陆续暗进芰头。三更放火惊死娄嘏,聚粮练土,以访冠军。及见汤开传令,众人大喜,立刻整齐出城。于白苹洲雇船过洋,趱近双龙,挨靠岛麓,越进东口。天亮登岸,守兵方觉,抵敌不及,投械拜降。

  乘势诱得骊领关,夺得柏木关,招降玉尺关,进攻双爪岭。及子邮到岸时,众将闻知取得天印,诛了沙虎、子直回来,各加奋勇争先,半日得岭,铁雕为秦吉所斩。便至双毫濠边约齐,扎寨候令。

  子邮车到,金汤等迎接禀道:“双毫巍峻非常,双龙粮草咸储于斯。元都虽系省会,却人稠蓄寡。若得此城,进取元都如拾芥耳!”

  子邮道:“山冈陡削,筑踞于中,两边相去里许,峭壁之上各有营寨,攻打殊难。”

  乃出营观看,见左边冈外有峰端耸,问系何名,小校禀道:“名紫气峰。”

  因同将士齐陟极巅,见城治东西有两石峰,平地卓立,较紫气而更高。四旁草料广贮,仓廒密排,城外崭然阔涧迅围。伫有片刻下峰,只见山麓许多樵彩军士追雉逐兔,绊鹿围糜。子邮问道:“这系何地?”

  金汤道:“乃双龙之囿。童体仁得着禽兽都送于此蓄养,以备射猎。”

  子邮道:“贪逞肆其凶残,以重禽兽而荒田亩,是诚何心?”

  还到帐内,令军士三百名追取活雉,两个时辰捉得百余。乃令汤开、秦吉各带副将二员、岛兵五百伺候。火起,汤开往南,秦吉往北,抢夺壁寨。令金墉带着雉笼同缓香药登紫气峰,系于雉项,对着双毫放去。随即击鼓鸣金,齐声发喊。并付一函,事完拆看。

  却说双毫守将乃童体仁之弟童深仁,生来勇力非常,学成武艺过众。加之地险城高,草多粮足,看得敌兵如同儿戏。初见筑寨,笑道:“此等凝垒,我靴尖踢之莫不倒矣!”

  左右道:“胡弗先灭之,以挫其气?”

  深仁道:“若将现军诛绝,他时敌人莫敢来矣。今筑壁垒是知我粮足,惧我锋锐也。当养之以壮其胆。待彼后军大集,岛主自将上口五云门挖开,下口回鳞湾堵断,无须用力,敌军百万俱成鱼鳖耳!”

  左右欢呼,舞蹈称贺。

  深仁曾于廉能等妾婢女内选得数十有姿色的,畅饮纵乐,日以为常。当夜酒正酣时,巡军报道:“草堆火起。”

  深仁道:“城内并无奸细,此火非关紧要,传令作速扑救!”

  片刻,数处报粮仓俱着,深仁仰望满天通红,鼓声大震,始惊道:“不好了!定有里应外合。仓卒难于抵敌,且退元都再作商量。”

  慌带美女,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往城外跑。众将士视主将走脱,哪个敢留?哄然争逃。

  再说汤开、秦吉见果然烟焰满空,各暗引兵上到壁边。这两寨内军士家眷俱在城中,遥望房毁,众人惊慌失措。忽闻大声喊杀,心胆俱裂。回顾为首将官,勇不可当,都拼命乱窜。

  汤开得了南寨,知深仁等俱逸,与副将裴通道:“空城正好袭取,以纳大兵。汝领三百兵守住勿动,我带二百军前往如何?”

  裴通道:“遵令!”

  汤开率众下壁向西门来,方到吊桥,忽闻一声鼓响,女墙上旗帜齐竖,汤开急叫:“中计!”

  正是:潜行只道机谋密,鼓震方知见识迟。

  未知汤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二十四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二十四回

  两函书商量和议 一道表惶恐求成

  却说王厚回木兰渡,进营选择精壮,置备粮饷,以便夺复双熊谷。次日犹未起行,忽见败兵来报:王丰、陶书俱为敌将所杀。王厚问清,恨道:“何等叮咛勿战,仍恃勇丧命。自死,理所应当,可惜失却要口,又折了陶书,双熊谷如何能复?且再去看看势局,好作道理。”

  带着精壮上船。龙街了见,即欲出迎,蒲倜道:“客卿钧命:各寨非奉令,毋许轻战。即胜亦以违令论。”

  龙街乃止。

  王厚抵埠,见寂然无声,知有定谋,也不登岸,移船直溯上流坡涯泊下,令健卒分头爬山越岭,探访路径。众兵陆续回报:

  凡要害之处,俱筑坚垒,只有玉版坡小路未断。王厚即同将士攀藤附葛而前。遥望天井关外:四围远远关隘,俱扎有营盘,系浮石旗号。

  王厚想道:“寨如星布,围似罗张。因得天时而占地利,济之以人和,计深谋密,彼逸我劳,无能为也!”

  改后队为前锋,仍归旧路过渡,转报与烛相国。这边诸将见王厚移船解系,另循途径,付之不理。蒲倜于七寨巡视,照画地图回营呈覆,客卿令将所领兵士周流审察。

  再说烛相国在龟息城劝农兴学,练将操兵,遣人四出招收怨散的众校。众校闻烛相国之令,又知郎子俱亡,多陆续旋归。烛相自失了桂子壑,使逄琛往交纽关,使王丰屯兰花岩。

  因恐王丰性躁有失,乃向漠漠关调回冷星。又为途遥,先令都中司城大夫王厚来镇守,并夺桂子壑。谁知王厚未到,兰花岩先已被夺。烛相闻报懊恼,恰好冷星禀见,即令其赶赴,相机攻取。冷星既至,看那寨垒险固,莫能必得,就便另筑,覆报缘由。相国道:“浮石不但大将韬略悠远,偏裨亦多智勇兼全,深为可忧。”

  及闻报木兰渡垒为敌所据,音信断绝,料难复回,痛恨郎子、罗钟,乃使谋臣冷月同龚奎等十校带三千五百精兵,往来观势,令诸处小心,毋许疏懈。彼此俱无动静。

  一日,冷月探得老蜂峡内阴珠城守将于武生辰,计其将士自然筵宴,连夜领兵往袭。清晨已到,肉膊而登。及城垛将士觉时,龚奎早入,落锁开门,冷月等并进。于武引众迎击,怎奈宿酒未醒,无力抵敌,只得逃奔出城。龙逊闻知,领兵来夺,冷月坚壁不出,龙逊为所隔断,声息莫通。烛相闻报,喜道:“今得如此,事便可为。”

  命取文房四宝修书。记室隙契、钟逸道:“相国王事勤劳,笔札纲件待晚辈草稿誊正缮写,无庸费心!”

  烛相道:“此书非寻常可比,系致浮石西国老及韩冠军者,二人皆知我的笔法,如非亲手,无以见诚。”

  乃挥毫写就,使人送往敌营转呈。钟逸问道:“韩冠军今在浮石,去函难免阻隔。”

  烛相道:“封于西相国函中,断不致浮沉。”

  原来韩子邮卧病回国,被白额虎故违国太医嘱咐,几乎误伤性命。及扈搏等劫进滋荣关,昼夜兼行到云平岭,虽依次序调理,已经迟了。幸赖安太医为西庶长痰症奉命而来,西庶长托其审视,太医诊毕道:“神散难收,逾时不过蠢然一物而已。”

  庶长惊道:“缘何至此?”

  即提白额虎严审,供出未遵国太医汤饮时日。西庶长大怒,令将白额虎斩首。安太医道:“且缓!有用他处。”

  庶长令停刑,问道:“神散可能收复?”

  安太医道:“速以梨枣汁饮之,始可获瘵。但急切如何能得?”

  庶长喜道:“主上念老夫痰症,昨蒙恩赐顶尖三枚,犹未动用。”

  安太医道:“梨枣的系奇珍,然并不消痰,惟疏通筋络阻滞,帮助心肝气血。冠军受害,心血亏而肝气损,失于调理,致使筋络血脉背逆,此物为最宜。”

  庶长大喜,令取梨枣,用玉榨取汁,安太医拌药与冠军饮毕,令将白额虎拿来,又用药水浸梨枣二枚使食。庶长惊道:“这上选梨枣每岁只有十余枚,为稀奇之珍,如何给与鄙夫?”

  安太医笑道:“学生亦知贵重,但入彼腹,另有道理,胜于韩君用也。”

  安太医视白额虎吃毕,更饮以药酒,释其刑具,令徒步归国,嘱道:“汝可速行,迟则追回矣!”

  一面传放走。白额虎四肢麻木,逾时得奔跑。西庶长不解其意,太医道:“可令值日将校领十卒逐之。”

  谷虚领命,安太医吩咐道:“待其奔急喘倒,气血攒于肝心,立刻擒回。”

  谷虚遵令去后片刻,果然擒白额虎转来,安太医即将心肝取出捣成稀糜,冲酒并枣汁与子邮顿服。庶长令将白额虎枭示。子邮自饮过酒,次晨稍微明白,目能回视,只是动弹不得。

  安太医以茯神当归汤七剂饮之,神气复原,乃服狗齐丸,盈旬始可立起行走。终日默坐,见安太国诊视殷懃,只道系国太医所嘱。左右有二仆日夜伺候,并不出阈,户外另有多人听其指使。室中幽雅,拥架图书,料系烛相所安排养病之处,也未声问。

  又过几日,身体健旺,问老仆道:“相国何在?”

  老仆回道:“现在府中。时时至门外询问。”

  子邮惊道:“何敢蒙恩至此!当往候安。”

  老仆跪下道:“庶长钧命:韩老爷虽愈,精神尚虚。出户而莫能潭止致劳复者,小的二人以军法论。韩老爷欲见庶长,只须命请。”

  子邮想道:“连日举动虽然如常,不可拂其盛意,使无辜受累。”

  进中堂,子邮拜谢,再询道:“先生尊姓?”

  安太医道:“不佞贱姓安。”

  子邮道:“国太医何在?”

  安太医道:“现同浮金主驻天井关。”

  子邮大疑,正欲细问,只见传道:“庶长已到。”

  子邮起身趋下,却系一位须发皓然的尊官,持着白柬入来,拱手道:“久欲把臂,恐烦清神。今喜渐痊,特踵晋谒,并将令友先生留书捧交,希为静览。”

  子邮想,烛相面貌清古,而此容颜端方,诧异不了,只得迎上称谢。礼毕说道:“鄙陋小子,过承渥爱!”

  再看函面写道:“请待子邮贤弟愈日,面致为祷。晚生仲卿顿首。”

  乃不启视,问道:“向来未闻上国有仲卿者,现居何职?愿示其详。”

  西庶长道:“居客卿之位,原名仲卿,因有事,故托名古彰,前日始将真名道出。古彰即仲卿,仲卿即客卿也。”

  子邮道:“老先生尊姓盛名?此处系何地方?仲卿大哥今在哪里?”

  西庶长拱手道:“老夫姓西名山,此地系云平岭,仲卿先生领兵追浮金主,现屯天井关。”

  子邮乃拆信看道:自黄山误别入蜀旋唐,虚劳跋涉,飘流至此,邂逅授知于庶长,岛主以爵位相加,坚辞不获,权受客卿。梦寐思怀贤弟,不知贤弟何由亦在浮金。往日于阵间遥望亲切,原欲前来握手,将士谏阻,言浮金侧有邪佞,而恐大无益于贤弟,是以忍耐。谍知受谮,愤怒损躯,以见素志。然何不念太祖、世宗、幼主,而乃轻生耶?特令将士截迎到岭。贤弟其静养毋躁,吾不久取盟旋师,即商量复国事也。

  子邮看毕,起身拱手道:“吾往天井去也!”

  安太医道:“足下神气未充,劳顿必变。”

  西庶长道:“客卿手书切嘱先生静养,若轻举动,或致损伤贵体,何异轻生?”

  子邮道:“吾非胡涂,但闻仲兄所在而不得见,度日如年。”

  庶长道:“客卿屡次叮嘱,若先生欲见之切,宁可飞马暂回,万勿任先生率往。老夫今去唤客卿来如何?”

  子邮无奈,依然停住。西庶长令何舟、何方楼等进兵鸳鸯城,远围毋近,将岭上事务交骆焘,命西青赞助,自带护卫将校,跨宝驹向东进发。

  第三日到天井前,客卿迎出道:“庶长遥临,莫非子邮性急?”

  西庶长笑道:“然也,特唤先生,以解子邮积尘。”

  客卿应诺,携手进营。诸将参见毕,客卿命将册籍呈上,通宵细谈。次早相别升车,带原将校起行。二二日即登云平岭,入室相见,子邮趋前把臂拭目道:“大哥既知系弟胡为,并不通纤消息。”

  客卿道:“阵法商榷斟酌同制,况变数次,信息何所不通,岂犹未知吾在兹乎?郎子之徒,陆地犹起风波,明通消息,恐于贤弟更多获咎也!”

  子邮道:“虽然,今已委贽,各为其主。弟亦请从此辞。”

  客卿道:“贤弟误矣!若云委贽,吾不为客卿矣。吾终以周朝为主,这里皆属虚福贤弟无论有无国事家事在身,援君臣手足腹心、草芥寇仇之训于浮金亦可止矣。”

  子邮道:“岛主原视弟如手足,虽误信谗言,亦未至于草芥。即君之恩或断,而臣之义何可绝也?”

  客卿道:“避色避言为退辞之准的,浮金岛主屡加于贤弟矣,岂仍欲往仕耶?”

  子邮道:“虽然,弟终不仕浮石。”

  客卿道:“吾何尝仕浮石?乃系权时栖止,得便则回中华耳。”

  子邮叹息不语。

  客卿问卧黄山怎样归于浮金,子邮正欲告诉,忽飞一报道:“主上巡幸岭寨。”

  客卿道:“先如何无报?”

  又见安太医奔入道:“龙舆到矣!”

  客卿趋迎,子邮仍回室内。客卿接驾,岛主扶起道:“寡人驻玉砂冈,接庶长奏往军营暂唤客卿的本章,是以游览至此。一者久不见先生,二者欲睹韩卿之颜。先生军事烦劳,寡人念及,未尝安枕。今韩卿何在?”

  客卿道:“小愈犹欠精神,待臣召之。”

  岛主道:“无庸劳动,寡人自往。”

  客卿进房,见子邮坚卧,力挽使起,岛主已到榻边,躬身问道:“贤卿连日安否?”

  子邮瞠视无语。岛主问客卿道:“闻韩卿此症,须顶选梨枣。前日庶长所用,乃去岁所储,恐其味减,今新贡已集,寡人特带三颗以治韩卿之疾。”

  命内侍取汁煅热。岛主坐于床边,问浮金近事,客卿大略回答。内侍送上梨汁,岛主接过吹去浮沫,先饮半匙稍热,便为调转,再饮半匙——温和,始用匙挑俯喂。子邮感动,蹷然跃立,匍匐顿首道:“外臣抗拒不恭,情甘伏法!”

  岛主慌将枣汁交与客卿,双手扶道:“卿毋劳动,请安静养息!”

  子邮道:“臣初极惫,今已平复,望主上宽心。”

  岛主道:“卿且服此汁,仍加调摄,寡人挂虑始释。”

  子邮跪受,岛主不肯,子邮躬身捧着饮荆岛主大喜,左手携客卿,右手携子邮,出房来到中堂命坐。

  再问何以到浮金。子邮将寻仲卿误以赤鲤为马,乘之游雾,落于赤龙潭,救薇蛾,擒双尾虿及烛相招安等事详细申明,岛主连声称奇,客卿也觉诧异。内侍呈上御膳,岛主召太医,命三人同席饮宴,客卿辞,太医坚辞,岛主皆不允。子邮坐下,二人侍陪。饮过三爵,岛主又命坐,子邮方问:“仲兄何由至浮石?”

  客卿将梦中闻李节度唤醒,散步出苑,直到江滨,寻回无路,附之英、之华船进川,旋搭洋船往浙,于海中逢怪,逼落硬水围,飘到浮山,并言舟中与之英、之华莫逆,两人温清如玉,明朗似珠。岛主道:“王、李二卿才德兼优,双龙、天印入寇,赖并破之。”

  称赞未了,忽到报章,岛主拆开阅过,递与客卿道:“适言犹不曾完,余孽复又猖獗,当速饬沿边地方,小心防备。”

  客卿看了,却系谍知双龙石犴合十三岛,将连兵同郎福厚分二路寇扰。客卿道:“十三岛皆迫于势,同事不同心。臣先闻信,已饬谷裕分兵屯扎绀水洋,探得天印亦将效尤,并饬乌刚分屯靖波;亦致书庶长,请饬各州邑营寨员弁坚壁以待其衰。”

  岛主喜道:“有先生绸缪,寡人何忧?今回都欲请韩卿同载,朝夕盘桓,未知可否?”

  客卿应道:“韩速自然扈从还朝。再者,浮金有烛相,贤才在位,似难以得志,将士久暴露于外,亦非所宜,臣先往唤西庶长回岭,相其机宜,得止则止。”

  又向子邮道:“贤弟到都中调养,吾归国时,共营求心事也。”

  子邮道:“弟乃再死之人,兄长再生之,所命岂能违?但有鄙意,当言之于先:弟进黄云城只作黄冠,莫言爵禄。”

  岛主笑道:“卿可放心,寡人断不以官职相污。”

  子邮大喜。岛主握手登辂,子邮辞道:“累国外臣,安敢并载!”

  岛主道:“卿何出此声?”

  力挽上车,子邮立侍,岛主不可,乃坐于侧,发驾回都。

  却说金汤在鸳鸯城,虽无兵临,亦如敌至,时刻留心。这日巡察,见四面八方远远俱建营寨,只道系添兵攻城。连待两天,并无动静,第三日又复如常,第六日各寨复加严整,想道:“闯客卿进兵,西庶长在岭,只围而不攻,定系防吾邀截。今分外严整,必有紧要事故。观东西势厚,南北形稀,乃饬将士当晚各于南北城凿突门二道,令汤开领副校二员,选锋五百,出北突门冲营,绕西而南入;单锦领副校二员、骑兵五百接应。令盛坚领副校二员、选锋五百,出南突门冲营,绕东而北入;舒翼领校二员,骑兵五百接应。先皆伏城边,闻乐作饱餐,乐止齐行,进敌营再发喊,城上鼓噪助威。众将遵令。

  次日亲自登城垛眺望,不多时,果然浮石军士皆全装排列,密令作乐,半时乐止,两处各将突门放倒,领将士衔枚飞进,到浮石营边发起喊来,俱系钢刀利斧,奋劈直前。守将赶上时,后军接着施杀。盛坚冲溃南围,见有百余将校拥着单车缓缓向东,便催骑紧追。将校散走,车上端坐一人,不问好歹,擒过雕鞍,仍回旧路,欲入南突门。何方楼领兵赶着抢夺,盛坚将入交与副校,举斧迎敌,十合抵挡不住,恰好汤开由西绕到助战,芮充复率众救援,何方楼始退。三将同归。何舟驰来,已属无及,望见金汤同将士彀弩在女墙头,乃收兵归营。

  金汤令筑堵两处突门,下城看那擒住者,挺立阶旁。金汤问道:“汝系何人?”

  答道:“吾乃客卿的亲随。”

  金汤道:“客卿何在?”

  答道:“先在车中,闻得发喊,便乘马转东,往何将军营内去了。”

  金汤笑道:“我只道系解浮金宝器的将官,或解名人经过,哪里料道客卿回岭同西庶长议事?若知系他,也不作此蛇足。”

  戚远道:“擒得客卿,便可议换冠军,可惜未曾获住,如何反说蛇足?”

  金汤道:“用兵最要知彼知己。客卿有移步换计之机,安能擒得?徒妄想耳!”

  又问那人道:“可知韩冠军而今怎样?”

  答道:“岛主昨日同载还朝矣。”

  金汤道:“留汝也无所用。”

  令给马匹放释。汤开道:“恐实系客卿,错误非小。”

  金汤道:“有诸内,必形诸外。这人貌虽魁伟,然目昏声细。若客卿恁般,岂足为奇?”

  戚远遵令开东关,使出随闭不提。

  原来,客卿送岛主、子邮回都,次日别安太医下岭,经鸳鸯北山里,忽闻喊声,料系城内有兵冲突,便舍车上骑,令家丁乘坐,道虽被擒去,不致伤命。又令军士道:“浮金兵到,可散归何将军营。”

  乃策马前行。何舟接着,客卿道:“可往北山救应。”

  何舟领将士赶追,散开的军士陆续俱到,报言:“亲随已被捉去。”

  逾时何舟亦回,少刻又报:“亲随逃脱,旋归矣。”

  客卿唤问,亲随将情形禀明,客卿笑道:“可人!”

  当日于营内歇宿,次早起程,又次日到天井关。西庶长迎入道:“闻主上为韩先生亲调枣汁,足见爱贤之盛意。后却如何?”

  客卿将并载旋黄云等事说知,西庶长大喜,命童子取书一函,交道:“浮金烛相国有函投到。”

  客卿接着,写道:卢田自立国以来,各保疆宇,聘问如期,有无相济,未尝相恶。不幸敝邑慢亵神祗,降生妖孽,以蛊惑寡君而糜烂士庶。——此不佞之所悲伤,亦老庶长之所不忍也。

  今赖祖宗之灵,妖孽次第死亡矣。忆不佞髫年与老庶长周旋,瞬息又皆白首,深惭诚不足以格寡君,致获咎于上国。若不与老庶长共议,则兵戈构结,生灵涂炭,无有已时。敢请不念旧事,释怨修好,使两国百姓得终其天年,共戴仁君贤相之大德,不亦善乎?冒昧谨陈,希俯鉴察。

  封内仍有一书与子邮,客卿拆看,写道:仆与足下邂逅而成莫逆,原期鸿才大展,宣畅国威,不意用非其用,而非用复不能终,致使连枝分于异国。闻足下与客卿原系异姓腹心,而今完聚甚于胶漆,自能使两国体兵息民,永修旧好。足下调和于其间而镇定百岛,此仆之所甚愿,足下其有意乎?

  客卿看毕道:“事虽如此,现在龙逊亦为彼所截断。然和自有和法,岂可凭一纸书而即休允之乎?”

  西庶长道:“老夫且归,看子邮如何。”

  客卿道:“金汤正在鸳鸯城,前日出兵邀截,将替身擒去,今庶长当加护从。”

  庶长道:“无庸。老夫所乘之马迅速莫比,浑身黄毫,名曰“金电光”,蒙主上所赐。如有缓急,足以无虞。”

  乃别客卿返云平岭,将两书飞递子邮。

  第五日,回书已到,大意云:“两国军旅,不便置喙。然休兵息民,实君相体上苍好生之仁也。”

  庶长并将自覆烛相之书又飞递来,客卿看毕,置于案旁。密令各营每十伍备芦苇十束联成,其宽一丈,披以五色布帛,齐全伺候。黄昏时分?客卿传令:每十联作一排,下置木轮,列如屏帐,派兵三十名推近城边五十步外便回,待鸣金去收,毋得遗失。又令坚甲将士,复加兕皮,戴厚铁钢盔,推云梯二十道前进,勿靠着城,声张发喊,候敌停止,又往旁移。众将得令。

  且说天井关内,粮盈薪广,物料俱备,惟安心静守以待敌衰救到。日夜接班巡城,凡夜更严于日。缘何兵校众多,粮薪正不匮竭,却系当年卢生初至浮山相择形胜时,爱此幽静,周围石壁如垣,中间平坦如台,因安炉修炼大丹,真正洁净虔诚,只待九九功成。何期到七十天,外有二鹰飞交空际,卢生若不管他,也还可保,缘恐其秽恶滴落,慌取镇邪杀妖矢,仰面发去,射个正着,两鹰直坠下来,不歪不斜,扑在火上,炉内轰然,震动山谷。卢生知丹被触,要走,慌将双鹰塞入炉内以压止之。谁知那丹莫能上冲,竟将炉底爆开,炉腾霄汉,大丹溢流入地去了。卢生叹息,收拾往元珠岛复炼,方得完全。

  嗣后,人因形势有似天井,呼为天井。谷内产黑白石子,黑者燃之则着而为炭,沃之复返而为石,烧焚九次,始化为灰。白者用炭煮之,软于鸡卵,食之生津益气。黑白石子各分产处,北畔产的皆系白石,南畔产的皆系墨石,其下搬去三尺,皆是清淡泉水。石子之间又生草蔬——黑石间生草,白石间生蔬,蔬供人用,草足喂畜。复产鳅鳝等鱼,终岁取之不竭。所以烛相广积五金、布帛、胶漆、羽毛、骨角等件于中,而以天井为可守,使杨善于此经营,将旧炉基草创行宫,杨善教以道义,兵民同心,各分处所,更替守巡。

  当夜见远远有行动影状,便报:“西边有兵偷劫。”

  杨善令东南北三处诸人勿得擅离派地。义令将士非到七十步内毋许发矢,守军俱彀以待。及见云梯至近,方施号令,万弩齐发,矢如雨注。过有两个时辰,或散或聚,并不退走,另换生力手射,仍然似前。杨善疑心,传令且缓,抛火把于城下看时,只见云梯又到。杨善令用火箭攒射焚烧,客卿乃令鸣金。诸兵各将木轮草屏牵回营,上面密密箭枝,何止二三十万。客卿使各将草束毁废。

  至次日薄暮时,又令每伍备办排木二根,上带水囊,令甲士推飞桥十道,于上安置持盾傀儡伺候。这排木系一根大木,腰后一根小木撑住,两脚各有铁戗夯于濠边,并排立起如墙,以遮矢石,又名排城飞桥。上列絮囊贮水,以防火攻,且遮盖圈内将士,上有蒺藜撞竿、炮机强弩。天色深黑,令分南北向前。

  再说关内忙了通宵,次日杨善上城细看,并未射死有人,地上箭亦无多。与监巡将军康珊道:“昨夜中彼计矣!”

  康珊问道:“中他甚么计?”

  杨善道:“客卿知城内粮草充足,惟器械须资于外,必以诡计诱取我矢。”

  康珊道:“强弩射不退时,情知有故,奈云梯又骤然而来,何能终止?”

  杨善道:“这里吾逆知其是伪,却虑明攻暗袭,从他处入耳。”

  康珊道:“于无敌地方加倍严防,明至之处以火箭射烧。”

  杨善道:“彼既设心,断非一次。此后再来,当令死士往劫其营,以报数十万箭之失。”

  传知谋将预备。

  至更深时,忽见南边火亮鼓鸣,众木横列而进,飞桥随后又前,矢石越过女墙,守兵受伤。康珊令放火箭,飞桥放下水囊,火箭俱熄,桥上复有撞竿伸缩如梭,著者皆倒。康珊情急,慌令发弩。杨善在北边监押巡警,使上校惠贞同三百名壮士缒下。忽然鼓声震起,火把架地而来。杨善令惠贞等看时,却系排城飞桥。杨善令用木板以遮矢石,用长钩勾住飞桥,以长矛撞刺。

  不知傀儡手足活动轮旋扑击,器械多被格落。人在桥中暗运机括,叉竿攒集,守军多伤。杨善令用戈拒木,阻住飞桥,使莫能进退,复以麻松火把烧之。桥上水絮放下,火燃不着,桥头被木勾拒,又折桥尾横来。城上抵挡不住,弓弩只得齐发。桥上复用巨斧砍断勾拒木,沿埤挨靠。杨善用车轮大钺,运机极速,将桥斲断,用飞戈揭开排城,浮石方才鸣金,南边亦随收去。清晨缴箭,北边五万余枝,南边六万余枝。客卿喜道:“天井积器虽多,箭矢则去其八九,足以丧其胆矣!”

  自此,或日或夜,或远或近,用所得之箭炮攻打不休。崔及中弩而死,杨善晨昏皆于城上巡察,浮金主大惧道:“于兹所恃者杨将军耳,突有伤损,全城岂不为俘!”

  左右皆泣。浮金主道:“而今惟有求和,谁为寡人一行?”

  群臣默默。浮金主叹道:“诸卿皆寡人亲爱之臣,素所认为股肱而分首共乐,曷当危迫无为寡人分忧者?”

  国太医道:“若辈非举选能贤,不过承颐顺意,随同喜怒。现是军国大事,焉能肩承?其未敢应者,虑败政务。——却系若辈好处,可勿怪也!臣愚,窃谓此事当与杨将军议之。”

  浮金主道:“看他执意与相国相似,虽然勤劳,却安闲得很。说到求和二字,他岂肯依?”

  国太医道:“不与杨将军共议,则非臣所敢预闻。”

  康珊道:“如乏行人,臣愿前往。”

  浮金主乃喜,命作自责谦逊文函,交康珊,待杨善巡到东边即开门出去。

  康珊赍书直至营前,令人先报:“浮金国有使臣奉书,与大国之主。”

  客卿传入,见道:“汝岛弃好寻仇,今围困于孤城,势若累卵,仅将空言,有何所欲?”

  康珊道:“寡君始而误信佞臣,致获戾于上国,今方悔过,请修旧好。”

  客卿道:“将军差矣!军旅之际,诡谲百端。此函非不佞办理,奚能得进。须先订和礼,后议和法,二事皆定,不佞始可申达。请西、顾二庶长奏闻,静听寡君可否。兹并未曾定议,率尔请成,何其妄诞?”

  康珊道:“敢问何为和礼?何为和法?”

  客卿道:“失礼出施,浮金今存亡呼吸,即不称降,亦当用表:此和礼也。以不夜湖为界,湖东属浮金,湖西归浮石:此和法也。二事如式,然后商量。将军须回去斟酌再来。”

  康珊无策奈何,只得旋归天井。顶头撞见杨善,大声问道:“将军既在敌营,胡为瞒着末将?”

  康珊道:“未奉命通知将军。”

  杨善道:“今可言否?”

  康珊道:“既未奉命通知,似仍未可言也。”

  杨善道:“若辱国家,请尝宝剑!”

  康珊道:“不敢!不敢!”

  说罢,径入行宫见浮金主,将客卿对话奏明。浮金主踌躇忧惧,复问情形,康珊又将兵多将广景状大略告诉,左右涕泣失声。浮金主道:“卿意若何?”

  康珊道:“白龙、丹凤俱为彼有,今又遭围困,外援截断。莫若权从之,以图后日乘机兴复。”

  浮金主道:“亦难全依,且先以温凉川为界,川东属浮金,川西属浮石。果不称降,虽用表,这次何妨?”

  康珊道:“观彼声势,未必肯允。”

  只见杨善上殿奏道:“臣奉命督理,事无大小,应俱使臣与闻。今虽在围中大亏损,浮石极力攻击,所伤自必非细。再二三年亦属无虞,胡为不气求和?况相国四处招收散亡将士,已得数千,又结交诸岛,使各于沿边侵袭浮石。且闻双龙、天印起兵复仇,客卿虽智,安能孤军久悬于外乎?惟宜坚守以待其惫。”

  浮金主道:“寡人朝夕为金鼓声震,寝食俱废,若仍持久,难保平安。卿毋逆命!”

  国太医道:“只木兰渡、温凉川为界,事却可行。”

  杨善道:“莫非为丹凤等处皆归于我,只换天井一城,此时权从,随后便袭夺还原乎?”

  国太医道:“然。”

  杨善道:“盟誓既定,举动皆为背信。况前飞奴传书来言,老蜂峡为冷大夫所袭,谷裕兵备双龙侵边,未能兼顾接应;龙逊困于丹凤,计日可擒;白龙城势低下,山水发时堰断黄沙川口,群流汇向白龙而泄,平无累全军岂能逃脱?则木兰渡以东转瞬皆可坐复,两路俱归兰花岩,桂子壑彼如何守?渡西之营寨安能当我夹攻?是不求和则不失地,不下气;求和则下气,失险,几时恢复湔洗乎?”

  国太医道:“雄论剖析甚明,求和非是。”

  浮金主持疑莫能决断,忽报道:“东门攻打甚急,秋峦在城上防备,身中七矢,狼狈之至!”

  杨善道:“臣去视来,‘和’字勿议!”说罢出宫。

  康珊道:“秋峦也系帮说求和非的,今存亡呼吸,若杨将军亦如秋峦,敌人敢不肯和矣!”

  浮金主道:“寡人心定,今将书换作表,并用温凉河以西地图册籍送去,看彼意思。”

  康珊道:“臣先往彼营内,胆几骇破,犹赖客卿威内寓温,得命回来。而今请另选贤良前往。”

  浮金主道:“若有贤良,初时不烦卿矣。客卿既温和,料不妨事。”

  康珊无奈,只得捧表并图籍依旧到浮石营。客卿迎下,康珊将表件呈上。客卿视毕道:“此事须大夫亲临敝邑启奏,待寡君可否行止,不佞从兹缓攻。大夫宽怀前往。”

  康珊称谢。

  客卿令郗珑带二十骑陪护而行。过云平岭,西庶长已先知道,并无停留,直到黄云城公馆住下。郗珑细达于交邻,通客司,立刻转禀顾庶长,当日奏明,次早宣召上殿。康珊朝毕,捧呈表册,侍卫取进。浮石主览阅,怒道:“图内之地皆寡人所有,今表求解围释放,又欲使我退回丹凤等城,寡人何乐而为之?

  且汝若真心求和,胡为又使郎福厚、子直与天英双龙连衡谋岛,扰我边疆?显是缓兵之计,可谓欺人太甚。且先斩汝首,随命三路作速攻打,看汝那暴君往哪里躲!”

  当下顾庶长奏道:“请主上息怒,古称相争弗斩使,况老庶长偕广望君将到,议而后行可也。”

  浮石主始命监押着。尔道广望君是谁?乃是浮石岛主因韩子邮坚辞官职又立大功,兼有望诸君乐毅、广武君李左车之才德,而行迹相似,故封为广望君,虚名而无实职,使子邮不得推辞。

  且说子邮如何得立大功?却因子直自交渡津载货南窜,回顾蒙供等船俱被窃逃,幸喜细软皆在此舰,乃放出口,正遇着天印败兵的沙虎同残伤士卒被追,潜避屯扎在洋中沙滩上,叫道:“船可摆拢说话。”

  子直疑系浮石的,慌令速开,只见数十岛兵将藤牌放水内坐着,用刀划动赶来。子直令放箭,藤牌上的兵见箭射到,俱翻身没下,藤牌亦覆,浮如萍藻,渐渐逼近。

  子直令用枪矛捣刺,将牌勾起看时并无人影,船头忽不向南行,返望西去。子直慌得无法。只见滩上喊道:“无庸着急,我等系天印败兵,巨舰俱为浮石焚毁,岛主被擒,将士丧亡大半,沿边莫能存身,非船难过大洋,因逃脱暂守于此。今见你们浮金旗号,又只存孤舟,料想系同病之人,故请商量。勿相猜忌!”

  子直方稍放心,乃大着胆推窗问道:“将官在天印居何职分?”

  沙虎道:“吾乃先锋将军沙虎是也。你属浮金甚么人?”

  子直拱手道:“原来系沙将军,失敬了!吾乃子直也。”

  沙虎视道:“原来系子大夫。”

  子直道:“久违台教!贵岛怎样失利?请将军示知。”

  沙虎进舱坐定,问道:“大夫缘何到这里?”

  子直将谗杀冠军,浮金主罪及恐诛的话诳说掩饰。沙虎道:“今将焉往?”

  子直道:“欲往南边说诸岛屿。”

  沙虎道:“诸岛皆须珍贝,若徒恃口舌,恐无所益。”

  子直笑指道:“舰中系何物件?”

  沙虎喜道:“既饶宝货,诸岛皆在掌握。请先到敝岛安歇,定计后再施行。”

  子直见沙虎虽是凶神,因日前曾交馈送,今又同病相怜,况船上水内俱系彼等牙爪,如何不依?只得假作欣然道:“得将军指教,国耻可雪矣。但物重人多,如何尽载?”

  沙虎道:“小岛军将皆能潜入龙宫鼍窟寻珠觅宝,却不畏海,今使轮班歇息可也。”

  子直大喜。兵士在波涛中扶行,较棹桨更快。

  约两个时辰,见洋面上浮着许多黑片,聚散不定。子直问道:“沙将军,浮者什么东西?”

  沙虎视之,垂泪道:“敝岛战舰遭浮石焚烧,此乃毁未尽剩余的焦底,随潮往来也。”

  子直叹息。军士迎着黑片,都拉来傍着,坐于其上催船趱行。

  次晨,遥见远远有带苍山,迎着渐近渐高。沙虎指道:“将到敝岛了。”

  子直前次因夜里行过未曾看得,今闻沙虎所言,便定睛望去,乃是横列无际一带悬岩。凡山形俱是头拢脚开,这却系陡削峭峙,并无路径。船泊壁下,岩中守卒见系自家人,问知缘故,将事体写清,系于鸽尾,往上系放。片时闻得响,放下十数道悬梯竹笼,沙虎同将士呼呼的盘旋而登。子直白着眼望,只见沙虎又缒落,问道:“大夫不习登梯,请乘笋舆。”

  子直走下竹笼,高头收动辘轳,须臾已到。看时却是半山,约有二百余兵把守,船中货物亦俱陆续提上。转过边角方见关门,乃山腹石洞,由之而升,曲折数次,陟百步石阶,始系平壤。

  乘马前进,沿路田广房稀,遥见宫阙楼台,便觉人民丛杂。行近跟前,百姓老幼俱来问信。沙虎令军士分头回答,哭声震地,埋怨海鳅无故兴师,以致伤民丧命。沙虎又将海鳅并将士被烧苦死形状详细说知,大众共忿,俱要复仇。沙虎便拨使将官载宝四出,说素所结交之岛屿自于国内造船,选将练兵。不多时日,诸将纷纷回头,带领各岛头目参见,听受约束。将官内尤云亦带得双龙童体仁并郎福厚的书,约速进兵。沙虎、子直大喜,剔选各岛兵将共计三万五千,真正人人壮健,个个精强。择期正欲起行,忽报双龙又有使者到。正是:兵马集时军势锐,旗旌开处使臣来。

  欲知使者系何等人也,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