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春秋》第十三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十三回

  得情由良相保奇才 知确实贤君任骄将

  当下烛相国道:“万胜且坚守白骨冈,断不可出战,待老夫回来再作道理。”

  万胜禀道:“小将未能久胜此任,敢请示将何在,几时回营?”

  相国道:“老夫察此人心志出于两端,不在为逆,即欲归国,若系徒勇之夫,定然为逆。今观其进退雍容,顾盼优裕,非莽憨可比。况此事起于柏氏之子,其中委曲,未曾明白。老夫曾经历任火龙邑宰,舒疃乃游过之地,今暗往访,当得其实。”

  万胜唯唯受命。

  原来浮石、浮金国制,凡选用人才之初,俱系受以宰令,必历二年,然后考核;俾得周知民瘼,且悉卑官疾苦,嗣后上达,不致治理背谬闾阎,以免被蒙狼藉下属。若历宰令,政绩善美,实系循良,五年满后,即可超升。非由宰令进者,不得为宰相庶长。是以烛隐虽系世袭侯爵,亦须由宰令仕进。

  当下化装,出营后行,转过坠钗岭、遗袜坂、氤氲谷、董风集、火龙镇。二天到得舒疃,风景虽殊,山川不异。处处三五叙谈,早知系为用兵事体,行近前来。只见有个老者熟视面孔,又看招牌,问道:“先生可系道号‘知微’么?”

  相国道:“就系学生。”

  那人道:“如何招牌上不写大名,失敬,失敬!有十几年不到敝疃了!”

  相国道:“二十年矣!”

  老者呼众人看道:“这就系当年代董家起数的先生。”

  众皆惊喜,团拢来道:“我们请决决大事。”

  原来二十年前,烛隐为火龙邑宰,后迁端容令。其时舒疃之东董疃内,有老者姓董名贤,子名鲜郎,跟随中大夫,娶得媳妇巫氏。董贤将家业付与儿媳管理。忽然家中被盗,来无踪影,去无踪,媳妇妆窗全空,董贤软囊亦荆父子情切,报官请缉。邑宰问:“家中犹有何人?”

  董贤禀道:“儿媳外,只有仆男陈壬,仆媳韩氏。”

  邑宰唤陈壬审问,供道:“小的清早起来,洒扫毕,即挑水、锄园、砍柴、磨麦、舂米,并无闲暇。惟于某日早晨,闻得主母喊叫,惊忙起来,方知失去物件。”

  邑宰道:“尔说没有暇时,那砍柴就是结连樵子之时,挑水就系约伴水夫之候,此事不问你问谁!可好好供来,免得受苦。”

  陈壬涕泣,无从供起。邑宰叱声“重夹”,两边公人如虎如狼,将陈壬夹得死而复生,也供不出来。邑宰无法,令捕役于积贼中查访,亦无影响。

  董贤又往上禀,州牧受中大夫之嘱,行文督催。邑宰无策,只得提出陈壬,将失单勒逼承招埋赃寄顿。陈壬无奈,只得供道:“苏合香匣埋于火龙坛大杨树下。”

  邑宰令人往起,如言取来。彼时大喜,又于狱中提出逼供。陈壬见真取到苏合香,不胜骇异,受逼无措,只得又随口供道:“火锦二端,收于坛西杨柳腹内。”

  邑宰如言使役,又果起出,愈信陈壬为盗矣。

  计赃,定成腕膝断腕发遣。陈壬有母,年已七十二岁,到牢中细问,陈壬道:“并无此事,今皆如供取到,这是天意了,此冤何处得伸!”

  其母涕泣,沿路逢人告诉。

  烛隐其时宰端容,为私访到火龙邑,闻者妇人告诉,想道:“许多赃物,迫后两次仅供二件,又各埋各处,真盗断不如此。”

  记在心中,乃径到董疃来。口中甚渴,见路旁道观门前寂静,只有个老道人坐门限上打盹,烛隐问道:“有茶卖么?”

  道人惊醒,怒道:“这里又不是茶坊,那个卖茶!”

  烛隐赔笑道:“不必着恼,你请我吃茶,我请你饮酒如何?”

  道人听见“酒”字,回嗔作喜道:“不要骗我。”

  烛隐取出个紫贝道:“够不够?”

  道人接道:“够得很,够得很!”

  嘴只说,脚下走入观内,取出茶来。又拿酒注交与烛隐道:“我家观主有事,两个道人俱带去了,叫我在门首,毋许走开。”

  烛隐道:“沽酒我不在行。”

  道人道:“我去倘或撞见道士,只说系你叫我的,你须要承认。”

  烛隐道:“这个自然。”

  道人提注入市。

  烛隐往里步去,转过三清殿,到参堂上,见个老瞎道士坐在上面,听得脚步响,问道:“回来了,陈家说些什么?”

  烛隐恐声音各异,惹出是非来,转步退出。瞎道士又道:“我和你商量,如何恁般,气也不回一句?闻董家吶厮有势力,看你怎样了!”

  烛隐听得明白,复到外边瞭望,见那道人左手提酒,右手捧包,兴兴头头走近前来。烛隐道:“难为。”

  道人道:“多扰。”

  将包内物件取出摆下,共有十余种;再取旧板热酒,举盏对酌。道人连饮数杯,嘴角要笑到耳朵根。烛相劝道:“你这些时辛苦,多用几杯。”

  道人道:“若系像你,我就辛苦死也不怨恨。”

  烛隐道:“莫要错怪,董家事清楚了,自重谢尔。”

  道人道:“看他甚是慌忙,想系此件发作。前日叫我守到半夜,坐得气都没了,许我酒吃,全无影响。至今大鱼大肉,早晚同许多人吃。”

  烛隐道:“他连日何暇及此?董家事清,必不诳匀。”

  道人道:“还要再看。”

  烛隐道:“且请痛饮,他如负约,我赔你便了。”

  正说间,只见个少年道士同着两人,匆匆进来,往殿后去。

  道人仓惶。烛隐看得亲切,问道:“你观主回来了,我去也。”

  道人道:“很好,这个小杂种,嘴碎得伤心!”

  烛隐拱别,仍往董疃来,见多人围住个老妇,哭得实凄凉。

  烛隐挨入看时,就系途中所遇陈壬的母亲。烛隐道:“小子卖卜,今见这位妈妈苦楚,情愿送课,不取分文。”

  众人“看看有命无命?”

  烛隐令拈卦条,乃系革卦。烛隐道:“革者,当革旧而从新。所占旧事,不另更改,终无所济。”

  众人乃将受屈事情代其数说。烛隐道:“讼须换官,方得昭雪;已诉更须上诉,未诉一官,不能结案。”

  内有老者道:“可惜好官偏去得速,胡涂官偏不会去。”

  烛隐道:“新任州大夫明洁,何不往告?”

  众人道:“越告有罪。”

  烛隐道:“此乃禁平常刁告,并非为诉不白之冤者。设如有错误,我明日不行道了,你们扯碎我的招牌就是!”

  众人看招牌上写的:“知微子”三字,便道:“认得真了,且依他往上告,况系真冤枉,又系个老寡妇,有事也可原情。”

  烛隐道:“好说得是!受害累释,再收谢礼。”

  别往前行。

  众人代写状子,敛助些盘费,到州中来投递。当日批道:

  仰端容邑宰会讯报。

  又将呈嗣发下端客。烛隐回邑接到,即带齐各项衙役刑具,到火龙邑会审,吩咐听任一切人看,不得驱逐。那火龙邑宰,姓石名新,会审时将罪认定陈壬身上。烛隐将失单翻阅,只系沉吟;看的人,小道士亦在其中,形色异众。烛隐道:“且退。”

  晚堂复审,看的人稀少,小道士仍然在旁窃听。烛隐稍问,又命明再审。当夜将带来役内,有四名干练的,日标朱签二支,使分带去。

  次早坐堂时,小道士已到。烛隐命带进三堂问话,非办公人役,毋许混入。小道士喊道:“审不出事情,阻小道士何用!”

  烛隐道:“胡说!若非是关联,尔辛苦甚的!为何连日夜留在这里?审问他事,尔俱不管,陈壬案件,即上来窃听,难道尔还赖得去么!”

  道士道:“陈壬系相认的,小道代为关切,其余并无半面,看他何用?”

  烛隐笑道:“陈壬苦太吃多了,尔应代为关切,无论同谋不同谋,俱应替他受受!”

  叱令用刑,立时夹起。道士叫屈连天,并无口供,乃命寄监。对石新道:“看此案非暂时可能明白,敝邑仍有要事须回去,办过再来审结。”

  石新只道是实情,随口答应。

  烛隐回进衙门,有二干役带道人并赃齐到,烛隐命入,道人叩头伏着。烛隐叫举首,道人跽仰,烛隐问道:“可认得么?”

  道人看清,只是磕头,认得系讨茶同饮者。烛隐道:“此事你须直说。”

  道人道:“小的前事不知,惟于赛鲸鱼会日期,傍晚观主叫跟往董家去,夜门房里坐。观主进去半时,内有女娘送一注酒、一盘鼋掌与小的吃。三更时分,观主同个少年女菩萨,捧出两个大包裹,观主命挑回来。所供是实。”

  烛隐查点赃物,看失单内各种俱在,惟少二许,却系陈壬承招,道士依供赶埋,已被火龙邑取去也。犹有许多细软,不在失单内。烛隐令将道人带进三堂。

  良久,那二干役亦到,禀道:“小的们现起得道士的赃,径往董家,将犯带到。”

  烛隐命道人入帘后看,再令唤上诸人,却系董贤、董鲜郎、鲜郎妻子巫氏、陈壬妻子韩氏。烛隐略加审问,董鲜郎满口不悦,烛隐命俱带下去。乃问道人道:“可系这两个妇人?”

  道人道:“送酒菜系那大脚的,与道士捧包裹出来,就系那小脚的。”

  烛隐道:“尔认得确么?”

  道人道:“那送酒肴的女娘,鬓发边有块朱砂斑,认得真切。”

  烛隐吩咐复唤一干人进来,逐个看问,果然韩氏鬓边有块朱砂斑。乃与众人道:“令尔们远涉到此,非我的意思,尔们仍到火龙邑去罢。但韩氏系犯妇,不能同去。”

  董贤等领命出来。

  烛隐唤韩氏到跟前,问道:“尔与道士通奸为盗,坑陷丈夫,当得何罪?”

  韩氏听得,泪下如雨。烛隐道:“你不直说,夫妇两条命,俱难保全。小道士在火龙邑早经招出,尔还为谁隐瞒?巫氏解到本邑,好受罪哩!”

  韩氏见已道着真情,只得说道:“并非小妇与道士通奸,实为主母所强逼。前年八月二十二日,主人董鲜郎不在家,小妇人早晨到主母房中洒扫,撞见道土冲怀而出,只认为盗,扭住喊拿。主母走来,将嘴掩住,向耳边说道:‘这系我的亲人,尔切莫声张。’小妇人只得放手,道士走脱。当时苦劝,主母道:‘情不能断。’又复痛谏,主母含糊应允。当晚叫入房内赏酒,小妇人素不善饮,主母道:‘尔既劝我静守清闺,今日寂寞,叫尔陪酒,劫又坚辞,嗣后不要劝我也!’小妇人只得勉强领受,数杯便醉,闻主母说道:‘中了计也!’似有人同扶上床,解带宽衣,心虽明白,肢体却被醉软,随他轻剥。次早看时,就系道士,身已受染,苦不能说。所供并无虚假。”

  烛隐道:“尔虽不尽假,却多掩饰,如何道士进出俱无风闻?”

  韩氏道:“实不知得,就是处死,小妇人也止如此说。”

  烛隐乃用帷舆二乘,与韩氏、道人乘着,随行自带衙役,先到火龙邑。适值石新当堂问审鲜郎夫妇,烛隐入案,叱将巫氏拶起。石新道:“如何刑及此妇?”

  烛隐道:“请审便知。”

  火龙衙役不动手,端容衙役将巫氏拶起,喊屈连天。董鲜郎在下咆哮,烛隐只作不知,命且松刑带上。复问巫氏无供,又令再拶。巫氏将腕紧藏,不肯伸出,衙役用力,方将双手扳起上拶。巫氏流泪求饶,昏倒在地。烛隐命松,巫氏苏醒,韩氏及道人赃物俱到。

  烛隐问巫氏道:“韩氏、道士已经承招,赃物俱起在此,尔还想胡赖不认么?徒多吃苦!可将始末说来,免受重刑!”

  巫氏欲供,回顾鲜郎等在下,含涕不语。烛隐道:“此刻无庸顾忌了,事既发觉,与董鲜郎倒应离异,随尔自行择配,还怕他做什么!”

  巫氏始说道:“道士原是旧邻,髫年相认。犯妇先嫁史姓,不幸丈夫弃世,延请道士荐亡魂,其时与道士成奸。

  这董鲜郎探知犯妇囊橐丰盈,央媒说合迎娶到家。董鲜郎向有疯症,十有九夜同陈壬宿,并不以子嗣为事。犯妇因见道士为人温柔,欲托终身,将所有细软交付与彼,再行逃走,不期发觉。愿大夫仁慈成全,公侯万代。所供俱实。”

  董鲜郎在下听得真切,羞赧无地。烛隐命带上来问道:“尔意下何如?”

  董鲜郎叩头道:“淫妇是断不要的,求大夫发卖。”

  烛隐道:“犯妇发卖,细软皆要入官。”

  董鲜郎道:“细软不尽是淫妇带来的,求大夫断还。”

  巫氏道:“哪件不是我的?到尔家时,只得两间破屋,毫无所有,连你吃用,这几年俱系靠我物件营运出来的,你还赖得去么!”

  烛隐命提道士来。道士见巫氏、董家父子、韩氏、赃物俱到,知事败露,上来只是磕头。烛隐道:“尔可直说。”

  道士道:“成奸数年,不计其数。”

  烛隐道:“如何进出韩氏不知?”

  道士道:“犯道往来黑暗之中,门户俱系巫氏自行启闭,故韩氏不知。后偶贪眠起迟,为韩氏所觉,始计并奸,自后即日里亦不畏避。”

  烛隐道:“好个清净无为的道士!苏合香、火锦何以如陈壬屈供取到?”

  道士叩头道:“闻陈壬所供,即飞置杨下、柳中,以实其言。”

  烛隐道:“陷人之盗,罪难从宽!”

  令割去势物,同淫妇发到无烟岛为民。赃物在失单之上者入官,不在失单之上者,七分给与陈壬,三分与道人,各释宁家。看的百姓,人人称快。陈壬回家,告诉母亲。通董疃左近俱道:“起数先生,系活神仙!”传诵不休。

  因此老者虽隔多年,依稀认识。大众围来,请教神数。烛相国布下卦来,也系革卦,问道:“此卦与当年所起的纤毫不差,今问何事?”

  那老者将双尾虿强抢舒薇娥、半路救回,并练军迎敌屡胜的话,起始根由,尽行告诉。相国方知底里,起于柏氏,乃道:“祸端皆由双尾虿任悖,今父子既遭擒绑,旧事已革矣,定然气象更新。”

  老者道:“但未知何时休矣?”

  相国道:“尔们厌兵么?”

  众人道:“不是厌兵,若非如此,安能出得平昔日垒月积敢怒不敢言的许多怨气!”

  相国道:“他长远残害尔们么?”

  众人道:“何常亲自残害,邑宰州大夫出其门下,倚他的势,盘剥民脂,难道不当怨及他么!”

  相国道:“这般看来,尔们喜兵矣!”

  众人道:“如何喜兵?国君发政施仁,宰相奏减税榷,沦浃民心,岂敢悖乱!”

  相国道:“知主兵者之意若何?”

  老者道:“韩君亦由于激成,子弟中好勇者怂慂杀向前去,韩君皆付之不答。”

  相国道:“我欲往聚囊山看看此公,尔们可有熟人同去。”

  老者道:“这里单义与之时常来往,可同他去。”

  相国道:“烦指引到单宅。”

  老者道:“他家住对河竹漪内,可过桥到车篷转弯,便是单家也。”

  相国道:“恐其不知情由,还是相烦同去的为是。”

  正议论间,忽闻说道:“老者来也。”

  众人看道:“好凑巧的事。”

  乃迎向前,与说明白。单义道:“夙仰高明,今朝幸会。韩君太卓荦,先生到彼山营,伫见莫逆。”

  相国道:“草茅俗士,当此英雄展试之时,不可当面不见。”

  单义道:“今日晚了,且到舍下草榻。”

  相国道:“扰动,惭愧。”

  单义道:“莫嫌简亵。”

  乃同到家,杀鸡烫酒,晚餐过宿。

  次早备两个驴儿同行,片刻即到营前。牙将通报,子邮出来看了,再令开门,迎至帐内。子邮问道:“此位老先生何来?”

  相国道:“学生习数,行道到此,偶闻不世英雄,特来谒见,果然度如细柳,形同指臂,名下无虚,令人敬服。”

  子邮道:“何太欺予哉!先生非山林气象,乃台阁之贤哲,有岩穴幽远态度,而形容憔悴,其筹国心劳乎?”

  相国道:“谋食不遑,焉能筹国!”

  子邮道:“所闻浮金有镇邦贤侯,其先生乎?”

  相国心内惊道:“此人实非寻常英俊可比,乍见早已猜定,隐之反欺知已,不如实说,或足以感动。”

  乃笑道:“足下可谓通神矣!”

  子邮道:“气象丰标,非可假造者。贤侯在白骨冈会剿,如何反到敌营?”

  相国道:“特为足下面来。”

  子邮道:“为区区何事?”

  相国道:“足下因路见不平,愤激至此,窃窥举动非侥幸作乱者,特以情由上无从知,而居虎背,又难中下。今学生沿途细访,根由尽悉,故特前来请教,愿将百姓屈抑之请,足下侠肠之举,代达天聪,不知尊意若何?”

  子邮道:“贤侯深见肺肝,敢不遵命?仍有下情奉告。”

  相国道:“愿闻。”

  子邮道:“双尾虿父子伤残无数百姓,若仍释之,恐士民皆受其害。”

  相国道:“二人茶毒遗殃,误国实甚,其它事之罪,已不胜诛,今又丧兵折将,遭擒受缚,岂仍任之乎!学生定行参罚。”

  子邮道:“得君侯如此。不佞无疑议矣!”

  相请入席。

  单义听清,下帐叩头,相国趋扶,拖入席中同饮。单义固辞道:“相公辅国,仁及亿兆,义乃草野之民,得叩首阶前,已不胜其幸,岂敢同席乎?”

  相国道:“承携两天,为贤宾主,韩君又是知交,学生犹欲相攀,同回都城面主,不必拘执见弃。”

  子邮道:“既蒙公侯见爱,过辞反为不恭。”

  单义叩首告坐,相国拉入席中。

  举杯三度,相国问道:“闻先生非敝邑入氏,未知上国何方?愿闻其略。”

  子邮道:“不佞实中华人氏,因误乘赤鲤,随落贵邦。”

  相国道:“怪哉!曾闻‘骑鲸上九天’之句,何期今有其事,足下可谓从天而降矣!既蒙不以愚言为谬,柏氏父子请即付下带回,未知可否?”

  子邮道:“台命焉敢不遵?特此辈神奸,释之同去,恐反掣公侯肘耳。”

  相国想道:“也是,且待学生奏明,拟定其罪,然后释放,伊自无所施其力矣。学生就此同单老告别入都。”

  子邮问单义道:“可否前去?”

  单义道:“得畅吐积愤,虽死不怨。”

  子邮命备两骑,送二人出营。

  相国同单义联辔到白骨冈,万胜等迎接入营,请过安问:“缘何由聚囊山来?”

  相国将路上道理及访实情由,细细说与诸人得知。万胜道:“小将私度,敌人屡胜而不追,连擒而不戳,定有意见,今日方知。若自前时乘胜长驱,谁能低敌?”

  相国道:“老夫今先驰奏,再同单老还京,将军等仍在此驻扎。”

  万胜道:“谨遵钧命。”

  相国拜本发行,随即命车共载,二日到京上朝。浮金主召入精一殿,问道:“贤相国所奏,殊未明析。先闻五将战输,威敌失手,寡人惊惶。闻贤相国舍军潜行,左右多谓恐兵败罪及而逃,寡人虽终不信,然愈无所指措。但韩速煽惑国家之民,踞国家之地,败国家之兵,擒国家之将,其罪大矣!而犹称其仁勇,谓为国家得贤,愿闻其指。”

  相国奏道:“韩速原非边民,乃中华人氏,乘鱼随雾到此,并不知本国为何处。只身无主,岂敢悖逆?因路见受害危困之无诉者,攘臂拯援,使狂夫之欲不聚,而诳奏兴师,以致冤抑莫伸,激成拒战。臣奉命往,会视诸将非不如虎如熊,而速则如狮如豹,见其举动安闲,指挥优裕,不似狂妄动作。故令万胜等固守,臣自绕往火龙邑察访,始知百姓随变之由,地方扰乱之根,皆自柏横。因同老民入聚囊山塞,韩速初遇,即知是臣,臣亦不隐,说其来归。幸国家洪福,韩速闻臣推心置腹,亦即沥胆披肝,无有推辞。观韩速实为不世出之奇才,文能富民,武可破敌,胜臣十倍,愿主上任之勿疑。”

  浮金主道:“既相国谆谆,姑恕其罪。”

  相国道:“臣意愿不只于此,请主上付托重任,方于国家有益。”

  泽金主笑道:“相国误矣!文臣武将,济济盈廷,何政缺失,何事乏人,乃注意于不知来历之乍见者,得毋过乎?”

  相国道:“臣闻知人贵于知心,其心正,其人才虽异国所产,须以骨肉待之,终获裨益;其心邪,其才鄙,虽系指臂,须如虎狼防之,犹恐有伤。

  盈廷济济,当无事之时,文可使之谀诵议驳,吹毛求疵;武可之装腔吓众,镇压乡愚。但恐突然有警,无帷幄制胜之筹,乏出奇破敌之智,误国不浅。非谓文武尽无用也,其中才干自不乏人,然大率多由夤缘钻营而进,非由公平实力甄别拣拔胜任也。此时安之愈久,他日危累益深。方今四邻不相上下,非得贤才,殊堪深虑。请主上以臣之爵爵之,臣荣多矣!”

  浮金主道:“相国言言恺切,然亦不能遽处之于高位,须先试以州政,视其才果堪大仕,再行升迁。”

  相国只得谢恩。

  浮金主道:“威敌父子何在?”

  相国道:“今有舒疃老人单义在外,请召入赐问,便知曲直详细。”

  浮金主命上殿,单义拜毕,浮金主赐坐,单义俯伏固辞。浮金主道:“当杖国之年,岂堪久立?况寡人所问之话甚长,不必固执。”

  单义方就地坐。浮金主道:“此事缘何而起?可逐细道来。”

  单义即将威敌侯门下贺兴,现为火龙镇大夫;威敌侯之子柏横,绰号双尾虿,常于各衙门地方骚扰;到舒疃时,遇见舒鉴华之女薇娥彩桑归家,使人来说,要娶妾,鉴华不肯,双尾虿如何强抢,路遇韩速救回;第二日双尾虿如何自带重兵到疃复抢,遭打而逃;众人畏虑双尾虿复来,如何聚众拒战,韩速设策练兵,迎敌摆阵,如何擒将不许杀伤,俱养在石室之中等情逐细奏明。

  浮金主道:“贺兴为政若何?”

  单义奏道:“大夫为小民之父母,是圣主特授,何敢妄言?”

  浮金主道:“寡人以渺躬居上,安能尽知国中之士?误用诚不能免,老人亦勿欺瞒,须照直说。”

  单义奏道:“视所保举,即可知矣。”

  浮金主道:“先亦曾有大夫,道其贪墨者,及命按之,皆无实迹,虚言安可听信?”

  单义道:“昔之行贿者,无论枉法不枉法,有关说者,故有过付,近时行贿,则自交代;所奉命按之者,非受其托,即看保举情面,扶同蒙混,安得有实迹败露耶?”

  浮金主道:“其敝至如此乎,东南民脂竭矣!”

  命查明凡地方官与柏彪交结者,尽行籍没发遣。再赏单义舒筋藤杖一只,精莹眼镜一副。单义谢恩退出。

  浮金主问相国道:“威敌纵恶害民,卿可带卫尉前去削其侯爵,拿回都中严究。并召韩速入朝。”

  相国领命,同卫尉、单义到白骨冈。万胜迎入营中,礼毕,相国问:“连日如何举动?”

  万胜禀道:“连日聚襄山并无人出,本营军士往彼处樵彩,如平常时。此中虚实,小将不能决断,愿相国勘酌。”

  相国道:“将军所见甚是,前日之行不可为法,然老夫实有神会,非可以言喻者。”

  乃同单义到聚囊山塞通知。

  子邮感激不已,召中营袁丹、宗定,传集东营水元、雷位,南营黎正、沈杨,西营真机、白长明,北营舒山、戴周,吩咐归田,“永作良民,互相备边”。诸将叩禀道:“诸人荷蒙教育,生死俱愿随,从今若散去,切恐大人误入虎口,所伤必多。”

  子邮道:“有相国可托。”

  宗定道:“相国不保,将若之何?”

  子邮道:“诸卿放心,何至于此!”

  袁丹等道:“众士请待大夫受职,再释放双尾虿父子。”

  相国道:“也好。”

  子邮令蒋钟权摄军务,乃同相国、单老上马往京城进发。

  途中长冈大岭,险隘舒回,不必细说。到了悬崖城北,望见三面临水,一面靠山,峻险无比。子邮观看形势,好生称赞。过浮桥进城,与相国同至朝房,令黄门启奏。很快,传上金台见驾。相国同子邮先后朝毕,浮金主见韩速娇弱似女子,惊诧道:“卿就系韩子邮么?这般温柔,如何抢威敌父子,伤五豹将军?”

  韩速伏地请罪,浮金主扶起。相国道:“大勇不勇,其韩速之谓矣!”

  浮金主点头,又问相国道:“威敌夫人,因子作奸犯科,其夫亦有失职之咎,今献紫贝千万,请释其罪。相国以为可否?”

  相国道:“断乎不可!赎罪虽是古法,然亦必因其罪在疑似之间,且其时无征地丁关市各法,假此为权宜之计。今诸征已备,岂可贪货物而使顽凶漏网?此风一行,则贪者以赎为泰山,益肆其贪,犯而只于赎耳,不贪者将亦贪矣!以致富者不死,贫者不生,后世訾议,污秽史册。”

  浮金主道:“贝现在此,罪既不赦,即使将回。”

  相国道:“亦不可,此物皆民之脂膏,可将威敌所管过地方查明,将此贝收入,分派于所管过地方,以减其赋,使贪夫知儆,而四海知国家不贪。”

  浮金主称善。相国又奏道:“聚囊犹有民兵,俱堪实用,愿主上收入册籍,以备拨补。”

  浮金主依允,仍令相国、子邮办理。

  二人领命,同单老两日来到聚囊,将威敌父子交与卫尉,押解先回。再将浮金主之意传谕,悉听为兵为民。众人俱请归农,杨善、会汤情愿相随。子邮又告诫诸人“忠孝礼义,力田完赋”,众士叩首领命,沸泣而散。

  子邮同相国还朝,正值浮金主阅拟双尾虿荼毒案情。原来柏彪实在不知,一切事件,俱系家人指引。承审官司刑大夫乐鱼,查明贿定之前案,尽行反转;占夺资产人物,尽行追还;将助恶党羽,尽行籍没,妻孥赏配边军;拟定双尾虿及众家人大辟,请命执法;柏彪刖足,发往漠漠岛为民。浮金主依议。

  相国奏道:“柏彪纵子为恶,容仆作奸,虽死犹不足以敞其辜!乐大夫所拟极当,但念往时颇效勤劳,后来突然昏愦,虽过失多端,究与自作有间,仍恳吾主全其支体,给带老妻旧仆,同往为民,实为法外之恩,愿慈鉴俯准。”

  浮金主道:“寡人亦念及此,但案件多端,宽之未免败法,是以未便轻纵。今卿意见如此,免其刖足,许带妻仆同往可也。”

  只见上大夫郎福厚、中大夫子直齐出班奏道:“威敌实国之干城,为邻邦所畏服,今受子累而远窜,恐启敌人觊觎之心。愿主上削其爵位,仍使居于都中,戴罪立功,以备缓急。”

  岛主问道:“相国以为何如?”

  相国道:“不可法者!国以法立而立,若法不立,是国不立也!臣子而不知畏法,将何所不为哉?如爱其才,当罪而纵容之,彼有微才者,将何所忌惮哉!”

  浮金主道:“卿所论甚正,但五豹俱伤,柏氏父子又去,突有缓急,将何所指使?”

  相国道:“伤五豹、擒柏氏父子,皆系韩速,今既得速,又何忧哉!”

  浮金主道:“韩速只有只身,四面敌来,如何抵挡?”

  相国道:“兵在调度,不在强众,请以军事委韩速,自能护国伏敌。”

  浮金主道:“追究各案,柏彪罪实难容,发往漠漠岛为民,方为平充。即令押解,不得暂缓。双尾虿及助恶者,一并立决。”

  命下,这边行刑,那边起解。看的百姓,填街塞道,欢欣鼓舞。只见双尾虿大喊连声,麻绳挣断,夺过刽子手刀来,砍伤十余兵士。众军平素知其勇悍,不敢向前,视其抢马出城而去。

  监斩官慌赶上朝起奏,浮金主命将追拿,俱面面相觑,相国道:“非使韩速不可。”

  浮金主依允。子邮领命,不暇备马,立刻出城。追去五十余里,望见双尾虿在前加鞭,子邮低头直进。双尾虿听得后面风声,回头看时,认得子邮,见无器械,带转马头叫道:“韩速,韩速,我与你何冤何仇,苦苦相逼!”

  子邮立定答道:“尔之罪恶盈满,天地不容!”

  双尾虿大怒,挥刀砍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子邮指道:“着!”

  话犹未了,双尾虿已倒栽下马,将刀丢在旁边。正是:挣断铁绳逃猛虎,飞来金弹取苍狼。

  欲知系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十二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十二回

  寻良友雾漫认龙驹 夺佳人阵前成败犬

  别的放下不提,且说子邮在黟山洞天温石床上,同仲卿抵足而眠,乍闻响动,心惊醒来,东方已亮。坐起看时,不见仲卿,连呼无应,床寻觅,并无形影,想道:“仲兄抱负奇才,必因同行多所不便,故乘我睡熟而暗去耳。”

  搭包仍在,惊道:“难道到前途行乞么?况入蜀尚有数千余里途程,山泽多蛇虫虎豹,设若犯着,岂不送了性命!我复国时何处寻帮手?必须赶上同行,方免失误。”

  乃将搭包带了赶奔。降危梯,登高槛,转弯下到洞前。微雾渐起,想道:“真怪,此断绝路途,仲兄体质柔弱,难道盘过去了?”

  乃跃跨松树,双手持藤,交换直上十有余丈,不期惟急,用力太猛,将藤拉断,坠落下来。涧中雾气甚浓,审视不清,深浅莫测。慌忙放了藤,涌身跳跃,奈系峭壁,虽可借势,莫能停脚。跳不得上,只有往下,渐次到底,审视全无路径。

  忽闻水响异常,向前望去,依稀是匹赤兔马在涧中滚澡,喜道:“马既能来,人自可去。”

  便超身跨上,那马着惊,往前奔腾。子邮用两腿夹紧肋腹,再抓鬃鬣,却是满颈鳞甲,并非皮毛,猛然吃惊。那马不住地跑,却未闻啼声,或东或西,或升或降,皆在雾中。要下又不敢下,只得听其自然。

  约有个把时辰,只见雾气渐谈,一轮太阳当空出于雾上。定睛看时,却系跨在赤鲤脊上,大惊想道:“我说如何无有鬃毛,原来非马。今游于雾中,正是游于水内,比汴梁湖中更险,茫荡浮乏,无有涯际。昨日仲兄为猿所引,我今日又为鲤所诱,引到山中,犹有生途。如何作法?”

  心中正无主意,太阳忽又隐入深云,赤鲤也渐低落,朦胧看,俱系云波巨涛,不见畔岸。急得无法,只有两手将鱼头兜起。那鲤奋冲,怎奈重雾重重。再行兜起,又往上飞。如此数次,隐隐见下面有凸凹不动之形,大约是实地了,始随鱼落,渐渐看得亲切,是山川人境。又恐鱼不归于此,乃用力压坐,霎时到地,却系潭边。正欲下来,那鱼打滚,便蹿入水。

  子邮就地坐着,定定神思,立起身来,缘潭边岸,寻到大路。见往来者衣冠,殊非时制,不知系何处地方。行人亦答以拱,但所回言语,皆不明白。且问且行,音容无二,好生疑惑。

  后见老者抱着婴孩,坐在车篷上,看牛医医牛,复恭询之。老者起身答礼,回言亦不能识。子邮用指头于车凳上写,老者点头,走去家中,取只瓢向溪中舀水,就地取土投入搅匀,令饮。子邮见老者气象温和,料无凶意,看老者比划的意思是:“吃得土水,就明白了。”

  子邮照办,果然有效。老者道:“足下想是外国人,乘风到此。”

  子邮道:“乘鱼。”

  老者道:“今早好大雾,可是乘雾?”

  子邮道:“正是,老者何以知之?”

  老者道:“曾闻鼍龙蟒蛇鲤鱼,皆可乘雾而游。今闻乘鱼,或者人乘鱼,而鱼乘雾耳。”

  子邮道:“此处常有人乘鱼么?”

  老者道:“小老痴长七十岁,未曾见过。”

  子邮道:“所乘之鱼,跃入前面深潭中去了。”

  老者道:“前面乃是火龙潭,曾闻老辈人说,内有火龙潜修,未闻内有飞鲤。”

  子邮问道:“前何以知有火龙潜修?”

  老者道:“离此西南二千二百里,有不夜湖,相传内有神蚌,不知年代,珠巨如斗。群蚌之殊如龙眼、如弹丸、如湖桃、如梨,大小不等,夜则群珠吐光,长年如昼,所以名为不夜湖。火龙贪神蚌大珠,数行强取,一日为神蚌将爪夹断,不能上天,只在潭内修养,所以唤作火龙潭。”

  子邮道:“贵处属何州县管辖?”

  老者道:“什么州县?”

  子邮道:“凡天下人民居住,有地名,自有州县各官管辖。”

  老者道:“敝处系火龙邑,为浮金之边境,邑中有宰。此地名单家瞳,不知何为州县。”

  子邮道:“可晓得汴梁离此处若干路?”

  老者道:“何处唤做汴梁,属何邑管辖?”

  子邮想道:“这老儿连汴梁都不知,与他说什么!”

  拱手欲别,老者扯住道:“你系何国人氏?”

  子邮道:“中华人氏?”

  老者道:“中华可是刘季家中华?”

  子邮道:“哪个刘季?”

  老者道:“诛秦灭楚的刘邦。”

  子邮道:“正是。”

  老者道:“老汉姓单名义,字行宜,先祖于隋末自中华飘来。足下尊姓尊字?”

  子邮道:“不妄姓韩名速,字子邮。”

  老者道:“中华来的,都系家乡人了,可到小庄歇息。”

  子邮心中总不明白,亦欲细问,始随单义到庄上来。单义笑道:“昨日得有野味,应以敬客。”

  引子邮入旁垣中。只见天井内有堆灰火,三人在旁坐着,见进垣,俱起身迎。单义问道:“好吗?”

  回道:“好矣。”

  单义道:“可将野味取来。”

  三人将火拨开,抬出个大泥团,将泥扑去,却系个大瓜,馨香美味从中溢出。抬到阶前,复将小瓮置灰火中,将瓜盖掀开,用叉逐件取出,却系一个虎头,四个虎掌,四只虎腿,数块虎筋,一条虎尾。单义请席地坐下,举叉将虎头尾敬到子邮面前;又将灰火内小瓮取来,置于瓜旁,揭去土盖,乃系盈瓮酒酿。单义举勺,先请子邮三勺,后白饮二勺,下三人各二勺。单义取掌,三人各取掌。子邮用叉食头,味虽甘脆,却带酸腥。连尾吃尽,诸人掌方食毕。单义复将筋俱敬来,子邮也不推辞,举叉又食,举勺饮酿。四人连腿俱吃不下,子邮将筋都食尽了,众人吃惊。子邮问道:“此味究系虎,系鱼?”

  单义道:“系鱼系虎,乃虎化鱼未成,名为虎鱼,若化虎出水,平阳无不受其虚害。凡食之者,风疾俱愈。其皮可为甲,刀箭难入,常油漆之,渡水不沉,十分贵重。”

  子邮谢过欲行,单义道:“今日幸遇,足下到此又无亲戚,何不在小庄盘桓数天,略知此地风土人情,往前行去,也免出笑话。”

  子邮想道:“其言近理。”

  依从住下。单义复问些三代古迹,子邮随事答应。天晚送上酒来,又问些中华诸酒之事,很晚才住,四人醉了。单义送子邮进庄歇宿,拱手别去。

  子邮和衣就枕,一觉醒来,辗转再睡不着。下床行到垣中,徘徊多时,欲复上床,忽然垣外亮光照人,庭中如昼。渐觉嘈杂声中夹着悲怨啼泣,过后又有顿足捶胸、号恸迫切之声。子邮疑道:“先之声柔怨,后之声愤恨,其中必有事故。”

  不免往外看来,把外衣脱卸,腾上垣墙,向前望去,见有一男一妇号呼奔走,另有数人持着火把,劝止挽留。再往远看时,火光人众,约有二三里路远。

  子邮跳下垣,赶到跟前,见欲去的男妇俱有六十上下年纪,说道:“清平世界,强将良家女子抢去,我老妇老夫要命做什么!”

  劝的人道:“事已如此,只可忍气,恶贯满盈,自有天谴。他此刻有威有势,就系岛主知道,也不甚追究,你们何必枉送性命!”

  子邮听得明白,问道:“可是你亲生?那强盗是何人?快些说来,待我追回还你。”

  两个老夫妇听得,连忙道:“老汉姓舒名鉴华,抢去的,系老汉亲生女儿。因前日彩桑被幸臣横豪公子看见,托媒议娶为妾,老汉夫妇同女儿俱不肯,那媒人回去,复将聘礼送来丢下,立时走了,今硬使多人将小女抢去。老汉夫妇如何舍得!”

  子邮问劝的人:“可是真的么?”

  众人指远处火光道:“他女儿现在那里轿中。”

  子邮飞步向前,只见护轿约有五六十人哩,子邮故意撞去,皮鞭打来,骂道:“何处瞎眼囚徒,在此讨死!”

  子邮左手将轿子捺下,八个轿夫跌倒;右手将鞭子接住,说道:“你们何处强徒,抢夺良家女子!”

  将左手朝着那人腰间打去,打倒六人,臂膊已断。子邮丢下,又想前来动手擒拿,走不及的连忙跪下叩头求饶。子邮道:“你们要命,可速将女子送回,若稍迟延,莫要怪我!”

  诸人面面相觑,骇慌齐道:“送回,送回,情愿送回!”

  只得起身将轿旋转抬回。

  子邮在后催赶,脚不停留。正遇见老夫妇两口迎上问信,子邮道:“那不是么?”

  鉴华收不住泪,向前扳轿呼道:“薇娥,薇娥!”

  轿中应道:“父亲,母亲!”

  夫妇大喜叩谢。子邮道:“且待到家不迟。”

  夫妇随轿赶去。子邮在后,见俱进舒疃,抬轿人仓惶出来,持火奔窜,料无更变,乃回头寻着车篷,进单家疃。仍跃入垣,上床复寝。

  次日起来,盥洗穿衣,见单义领着几个老儿说道:“可是这摸样的?”

  老儿细看,摇头道:“不是,不是。”

  那人随即出去。

  单义复回,子邮问道:“诸人来看什么?”

  单义道:“这老儿姓舒名鉴华,无有子嗣,四十余岁生个女儿,名唤薇娥。被那双尾虿看见,欲娶为妾。舒家不愿,双尾虿硬行抢去。忽有异声异服英雄,代为夺转,遁去无迹。闻我家住有足下,要来观看,故叫认认。他说昨所见者,那赳走雄壮的,不似这般温柔书生气象。”

  子邮问他:“双尾虿系何等样人?”

  单义道:“他父亲是个宠臣,名唤柏彪,又名柏举。他名柏横,家资等于府库,靠着父亲得势。生来力壮身强,养着许多无赖,专在各处唯命是从,无论田园器物,看中的强行占去,谁不畏其凶狠势焰,哪个敢与他较量?”

  子邮道:“何不赴都叩阍?”

  单义道:“曾有行的,承审大夫瞻徇情面,反吹求疵处,定罪发遣,谁敢再去!所以凶恶愈横,初时称他为恶犬,嗣后更狠,比虿犹甚!所以人皆呼为双尾虿。我看舒家女儿今虽夺转,那双尾虿岂肯轻休?两个老命未必能活也!”

  子邮道:“却也堪虞,且看双尾虿可来否?”

  单义道:“必来,他是寻事的,今吃大亏,如何不来!明日自有信息。”

  却说双尾虿差人役往舒疃,便拭目以待。及到次早,谁知去的轿子抬着个断手门客回来。众人跪下,细细哭诉。双尾虿听得,吼怒如雷,点集二百亲兵,披挂悬鞭,提枪带剑,上骑赶到舒疃,已将中午时分。

  单义、子邮闻嘈杂声后,料为薇娥事故,同出竹林望去,果有许多兵马进舒疃去了,乃亦同步前来。只见门前拥挤,都系强壮彪形的军士。闻得里面咆哮渐缓,子邮乃挨身进入。抬头看堂上坐着双尾虿,约三十上下年纪,面如乌炭,发若棕黄,一双突出来的金铃眼,两道竖散去的刷帚眉,鼻孔仰张,嘴唇俯撮,张开五个钉耙指头,指着下面鉴华夫妇并十数老人问道:“那强徒毕竟系何方来的,你们毋得含糊,从实供出,免致全疃涂炭!”

  众老人道:“实不知情,求公子爷宽恕,请细访察。”

  当有保正向前跪下回道:“这个强徒,便系地方亦俱未见,委属真情。大众谁肯舍身家性命,欺蒙公子?”

  双尾虿道:“都如此说,想是过路的,料他也不能逃出旋涡围。今日系吉期,尔们地方人等,代为媒妁,齐备花烛,就在这里成亲,明日带回,即刻办理,不得迟延。”

  舒鉴华夫妇在下面涕泣的说不出话来。双尾虿道:“可扶他们入内,好好料理,若仍违拗,连尔等俱莫想活!”

  众人向前,将鉴华夫妇拖往后进。子邮随入,只见,哭做一团,诸人亦都下泪。

  子邮看不过,乃复出厅来,见阶前礼物酒席堆的盈满,听见报告,俱系左近地方来贺喜的。双尾虿存一席自用,余者俱着分给军士,礼物送往内室。他还带两个家丁,夯着枪鞭,踱将进来,见众人垂泪,房中悲号,大怒道:“可恨这班奴才,违我号令,叫你等立时俱死!军士们可速行缚去砍来!”

  家丁接应招呼,外面军士拥入,将众老儿缚起。舒鉴华出来见了,只是跌脚号天。双尾虿道:“你也太无情理,有我这般豪杰女婿,还是哪件不称心?只管啼哭做什么!若非看分上,这样颠倒,要你何用!”乃命去缚。

  军士得令,将众者放下。其中有个年事高的,目瞪口张,气出不收,顷刻归阴去了。众流泪抬出。双尾虿哪里管他,大步直向房内行。舒氏连慌关门,双尾虿抬起腿,踢落一扇。

  子邮在旁,忍耐不住,乃跨步向前,扳住肩膊,顺势扳回道:“哪里去!”

  双尾虿原未提防,竟跌在地,軲辘起来。子邮正欲踩住,背上忽看金风冲下,闪身抓得,却是条银鞭。双尾虿见夺不及,即接过金枪刺来,子邮用鞭挑隔,将枪打得弓弯。双尾虿弃枪跳下堂阶,掣出宝剑,复迎前来。左右兵士齐上,纷纷被鞭击倒。双尾虿见势凶猛,乘空退出。子邮赶到厅上,双尾虿只得回身迎敌,斗过三合,实抵不住,趁众兵赶出时,闪步逃脱上骑,加鞭飞跑。跟的亲军,只道双尾虿仍在内抵敌,无不尽力向前。子邮这条鞭法,似卷狂风,众人哪里遮拦得住,片时间尽行倒地,可怪的是伤的俱系右手。

  子邮将壮勇打败,即出来赶双尾虿,看不见踪迹;乃向前晚夺轿的路追过三十余里,到山冈上四顾瞭望,并无形影。寻思道:“今番不能瞒了。”

  乃仍向舒疃来。门前围着多人,单义也在内拍掌道:“幸亏英雄,打得好!”

  鉴华来拜谢,子邮扶住道:“不必如此。这畜生逃去,岂肯轻休?必定复来,须要防备。可问所伤兵丁根底。”

  众人道:“高见不差,亟宜商议。”

  舒鉴华道:“伤了兵丁俱逃去矣,请家内坐。”

  子邮进见满地血迹,器械纵横。单义视子邮持的银鞭,指说道:“这系双尾虿用的么?好重兵器!”

  舒鉴华道:“正是。还有系金枪也不轻。”

  抬来看时,与鞭相似。单义取秤平称,各重八斤。鞭长三尺六寸,枪长七尺二寸。子邮道:“这里可有五金匠?”

  单义道:“舒家祖代造办军器。”

  子邮道:“甚好,可将此枪下炉,弯结盘在鞭端,尖尾伸出,锻如挝样。”

  鉴华应允,叫人打扫血迹,白引子邮入左垣炉房。指点半个时辰,收拾如式,却如一条金蛇盘结鞭端。众人看道:“这般老重兵器,莫说使,连担也是费力的。”

  子邮道:“可有盔甲么?”

  鉴华道:“盔甲虽有,俱属平常,只有单长者家有副貘皮甲,闻系异宝,不肯轻与人看。”

  单义道:“诸公只知其一,前之不借看者,非其人也。今遇英雄,而犹悭吝,负此甲矣!但惜无盔,如何是好?”

  舒鉴华道:“果然访不出时,只好将就用兼金锻顶暂用。”

  子邮道:“只要轻坚。”

  鉴华复去指使办盔,单义自去取甲。

  当下有个老者道:“双尾虿先说欲洗尽各疃,奈又大亏而去,再来报仇,必定兵多将广,皆不能保。此刻又无诉冤之处,莫如权且齐起壮丁,结约保守,以免立刻涂炭!”

  众道:“所见大是,可吹起集众角来。”

  于是俱到垣外场上。

  不一会儿,只见前后左右,步骑纷纷,各持器械赶奔而至,询问何事。单义甲亦取到。诸老者悉将情由各说与本疃子弟得知,人人愤怒,俱来看子邮,相问见礼。众老者告子邮道:“众丁壮俱愿听受约束。”

  子邮看时,约有五六千人,七八百匹马,乃与老者道:“兵可以不用,不可以不备,所持器械,俱系会的么?”

  众老答道:“都系会的。我们居处在于边境,常有外岛潜来侵掠,所以器械俱系平常习成的,鲨皮兕革冑甲,俱是人人有的。见了寇船将到,便吹角肃众,以备御敌。所以今日各方闻声俱至。”

  子邮道:“如此即易为力,但兵多则费大,而今只留十五岁以上、二十五岁以内、习过器械阵法者,在此教练,其余可各归农。”

  遵命分左右站下,入选的有三千人,其余退去。

  子邮命各将所习兵器等件,分开各邑,逐样使验,生熟不一。内有二人,一名杨善,一名金汤,武艺较好,令居左右。其余列队,指出不到之处,教其补足;迂赘之处,教其删除,使各习练。又选其尤矫捷者,得蒋钟等七十余人,立健士、裨士、骠士、副士之目,使专项教授。

  两天,三千余人俱便捷了。乃令其演阵势,排列作攻击进退之势。其法一人持鲨皮牌,执刀在前;一人或持长矛,或持长戟、长戈在牌后;左右二人持长柄斧,或大砍刀或铲棍棒之类夹护。又一人持短器带弩矢在后,攻则向前发失,战则两边巡护。子邮道:“此合为阵法也。”

  众士乃分开,各自为阵,则是迭进者选进,夹攻者夹攻,互相依傍不离。子邮道:“此攻进之法,非受攻受围之法,今须兼之。凡行动,衣食器具须用车载,五人共车一乘,五车为一队。善弓弩长器者,五人登车;善短兵者,五人守车,十人依车而战。每四队为一小阵,用阵长领之;每五小阵为一中阵,用上士率之;四中阵为一大阵,将自统之。今三千人,用二千人分四军,作正兵;一千人为奇兵,内四百人为步兵,作四队,四裨士统率四面救应,六百人为骑兵,作四队,四骠士统率,以为遮前掩后,邀远冲暇之用。行营俱系辎重在中,奇兵在外,正兵在奇兵之外。每夜一健士率所领巡内,一裨士一副士率所领守备,一骠士率所领骑卒,往来远近四方八面巡探。”

  余者,交杨善、金汤督率。

  却说双尾虿弃众逃回,第三天抵家,父亲出巡不在国中,哭诉与息氏母亲。当下息氏大怒,请外甥白额虎商议,欲邀延猛勇壮士前去报仇。白额虎道:“不可造次。凶徒既能伤表弟及多兵士,则非寻常,必须于五豹将军中,请得两位去,方可收伏。但五豹将军岂能轻动,必须奏闻。”

  息氏道:“如何奏闻得?还多系用礼物私请,兼托郎表叔转嘱为妙。况五豹与他父亲俱有交结,谅无不允。”

  白额虎道:“所谓奏请,难道叫你将强娶事体言明么?只须如此如此,便可蒙过奏准。”

  息氏依汁,次早上朝,启奏道:“前日妄子柏横在边巡视,舒疃众民告诉来有凶徒,扰害地方,强夺良家女子。柏横往前查问,实有其事,是即驱逐,凶徒持强猖獗,反将妾子打伤,殴死从人。若不早为剿火,恐煽动地方,勾引外岛,遗害非小!”

  浮金主道:“可着该邑令尉协捕。”

  息氏奏道:“此凶徒非令尉所能收擒,妾子柏横在国以勇著名,令尚受伤,令尉何用?必须请发五豹大将,方于事有济。”

  浮金主道:“五豹乃镇国将军,岂容轻动?”

  息氏奏道:“镇国原为国内事用,令舒疃乃心腹之内,正合用此。”

  浮金主问大夫子直道:“卿意若何?”

  子直道:“凶徒果狠,自要用猛将擒拿。五豹不可全行,差一二去亦无所碍。”

  浮金主准奏,使青豹钱猛、赤豹安大壮两将军前往舒疃,速擒凶犯,审明正法。

  二将领命,同息氏出朝,直到柏府。双尾虿迎接,摆酒痛饮。息氏送上许多礼物,再三嘱托,二将满口应允,收礼回家。各便到营内,吩咐众将士来晨齐集听点。

  次早入营,拣选精壮将士五百名,预给粮饷半月安家。令即收拾盔甲器械齐全,明早动身,违者以军法论。众军土得令回去。次日清晨,俱在营中伺候。二将同双尾虿全装贯甲,领着人马,放炮起行。

  舒疃探事的,连夜奔回报信。子邮道:“任其兵马到此,则地受害。前追双尾虿时,路上有冈,观其形势,颇好守险,莫若移屯彼处,以免过来作践。”

  单义道:“此计甚好。前面山冈名聚囊山,又名聚囊谷,原系屯过兵的,今只须到彼处,仍可操练。”

  子邮令众士推车移到聚囊山,藏于谷中演习。

  第三天探得来军将到,子邮令不必出谷,自携挝单骑下山迎住。双尾虿领三百兵壮先行,撞着子邮,虽有些怕,然恃二豹将军在后,又欺系单身,乃令众兵齐上,自举利斧砍来。子邮见兵士俱系大汉,形状雄壮,想道:“仇不可以结深,只须却敌以求和,不可杀人以积怨。”

  乃将骑带转退回。双尾虿只道是惧怕他,举斧骤追。子邮回身迎战。双尾虿到五合上,见有微空,飞斧劈下。子邮往右边闪开,左手早抓住大斧,举起挝来,迎面叫打;双尾虿骇得魂不附体,丢下斧头,往后仰倒,子邮弃斧,也不打下,任奔驰逃去。对面兵壮赶到团团围住,子邮举挝挥使,众人纷纷乱倒,无不受伤。

  子邮正欲回山,忽见两骑飞到,后面军将风卷而来。盔甲器械,系青豹、赤豹,也不搭话,举挝迎上。钱猛用筅耙架开,安大壮举枪刺来;子邮钩开耙击下枪,顺势挥回,二人连忙迎隔。斗有十余合,子邮卖个破绽,安大壮挺枪刺胁,子邮将枪杆夹住;见钱猛耙已戳到耳边,用挝架耙,顺柄扫下,钱猛退缩不及,右手正遭,刮得稀烂,弃耙逃回。安大壮因枪退不出来,料想独力无济,亦舍枪而走。子邮道:“赤豹未曾着伤,不可便宜了他!”

  乃迫上照肩打下,安大壮急躲时,已落在腿上,将跌下骑来。众军慌来救护,子邮亦不争夺,从容回山。

  再说钱猛、安大壮回到营中,俱已痛得要死;双尾虿用丹药灌下,渐渐醒来,喊叫不迭。双尾虿又给敷贴膏丹,扶上帏车,推回京城医治。修书写表,差人飞往都中报信。自领军马守住白骨冈。

  钱、安两将到都带伤朝见,逐细奏明。浮金主问道:“此人如何这般凶狠?二卿俱受重伤,实出意料之外。”

  道犹未了,只见丹墀内黄豹万胜、白豹冯飞、乌豹真第伏着奏道:“微臣等五人,素称大勇,今忽遭伤其二,臣等不甘,愿同前去雪耻!”

  岛主道:“强徒于内地损我猛将,不速擒灭,将为心腹大忧,若入诸岛,国家亦难安枕!今准三卿所请,前去务须小心。寡人另谕威敌侯从西南来,镇邦侯从东北来,会合擒拿,不可纵脱。”

  原来威敌侯即是柏彪,乃双尾虿之父,生来膂力过人,系嬖大夫郎福厚之表兄,讨平小岛,官封今职。那镇邦侯姓烛名医,智勇兼全,更长于国家料敌,为浮金第一流人,世袭镇邦侯爵,现为国相。

  当下万胜等领命谢恩出朝,传令白、乌二营兵士,同往擒贼,留黄营同赤、青二营余兵居守。三天到白骨冈,双尾虿迎接入营,万胜问道:“连日可曾交战?”

  双尾虿道:“不曾。”

  玛飞道:“我们来朝会他。”

  万胜道:“不可,主上令二侯到来合议后再动。”

  真第道:“镇邦文臣,不守也可,威敌到时即可擒贼。”

  冯飞道:“逆犯只得一人,我们如许兵将,犹要会齐方能出战,岂不为将来五豹的笑话!我独自擒他!”

  双尾虿道:“横与将军同去。”

  冯飞大喜。万胜、真第阻挡不住,二将上骑提兵,直往聚囊山。

  子邮在冈上,望见双尾虿持斧,领着个穿白提挝的大汉,料系白豹,乃迎下山。双尾虿喊道:“强徒,快来纳命!”

  子邮道:“你又钩什么人到此送死?”

  冯飞道:“不必胡言!快投首级!”

  骤马举挝击到。冯飞的挝,原有八十斤重,若系他人,这挝就躲了。子邮全不放在心上,轻轻拨开,顺便交还。战到十余合,双尾虿见冯飞挝缓,举斧过来。子邮力战二将,斗到酣时,揭去大挝,转照双尾虿面上击下。双尾虿着慌两手横举斧梗迎隔,奈挝力颇重,虎口震裂,斧落地下,转骑便走。冯飞回挝,拦腰击来,想挡住子邮;子邮左手接着大挝,即挥盘蛇挝飞击,正中双尾虿腰胯,打下马来。

  这边冯飞双手夺挝,子邮提定,往还两推,冯飞持不住,放手飞跑。子邮追去,冯飞落荒而走。子邮见双层虿爬起欲逃,乃舍冯飞,将缰绳扣于挝干,下马插入地中,赶上双尾虿擒拾起,原挝拦入腰内,上骑解下缰绳时,对过救兵已到。子邮且不接战,两腿将骑连夹,飞跑归营。万胜、冯飞、真第俱追到山上,望见谷中有许多兵士,只道系埋伏的,连慌退下。

  万胜报怨冯飞不已,回到塞中,见烛相国已在营内,趋上参见。相国问道:“三位到此,战过几次?”

  万胜道:“末将等今早方到,冯飞、柏公子同出接战,柏公子被擒。”

  相国问道:“此人系何处来的,此事从何而起?”

  万胜道:“末将等奉命擒拿,却不知系何处人,因何事起。”

  相国正欲再问,只见巡军入报,西南有彪军马如飞而来。

  万胜道:“想系威敌侯至也。”

  乃同冯飞、真第出接,果系柏彪,迎上见礼。同进营来,会过烛相国,问万胜道:“小儿何在?”

  万胜道:“早晨出战,为强徒所擒。”

  柏彪大怒道:“这厮敢如此猖狂,叫我如何耐得下!已有几人被擒。”

  万胜道:“无有。”

  柏彪愈怒道:“何以单擒我儿?幸喜三位将军无恙!”

  冯飞道:“末将几乎丧命。”

  柏彪恨道:“这个囚徒,有几条臂膊?”

  万胜道:“谷中有伏兵。”

  柏彪道:“且下战书,明日阵战,看他如何回答。”

  令书使干卒持去。片时,原书上批有八字道:“如命率二三子听教。”

  柏彪吩咐准备来朝鏖战。

  却说子邮擒双尾虿回营,见追兵俱上山来。蒋钟、金汤禀道:“敌将无知,已入隘内,请令驱杀。”

  子邮道:“不可,困兽犹斗,今急蹙之,岂不伤吾手足?谅彼无能久留也。”

  远望旌旗纷纷退下。须臾报有敌人投书,骠士风迟呈上。子邮展看,是请斗阵,笑道:“彼亦知我有军矣!”

  乃批书付回,命健士杨善、蒋钟、金汤、金璧,骠士雷先、雷声、风静、风迟、明西、周谷,副士卫定、沈杨、山横、石宗、姚安、崔默道:“敌人来朝斗阵,诸子各要小心。杨善、金汤守山,余者各备糇粮,见敌出营,则作风鸦阵势以往。”

  众士领命归队。

  次日清晨,白骨冈人马出营,蒋钟等饱食,结束停当,随着缓缓下山。子邮指挥,结成金钱阵,其法用十六队居于四隅,四十八队环成圆阵;骑兵张弩带戈矛排于内,步卒持兵杂于骑隙中;用四车高架一车为台,子邮坐于其上。四军令司立四车内,器用各备,左旗右鼓,前形后势。旗主视,鼓主听,形主守,势主击。健士、骠士、裨士、副士,半在队中应敌,半在车前听令。

  这边柏彪率三将领、五千雄军,直杀过来,冲突不动。见阵势坚固,令分四面环攻,皆莫能入;又分十二阵相与迭攻。子邮将令旗一麾,左旗司展动黑旗,右鼓司发擂一通,前形司领阵,亦变作十二阵,迭相应敌,虽然抵敌,使无从入,然亦不能杀退敌军。子邮将令旗三麾,左旗司将青旗招展,右鼓司振铎一声,后势司领骑兵齐向四面发弩,此弩名追风弩,能及三百六十步。今两军逼战,相隔不过数步,凡弩一发,穿透数人,如何抵得住?三面俱败退下去,惟西面柏彪自领之军不退,因平日军令最严,恩养备至,又兼军士甲冑俱是鲨皮漆磁的,挽坚牌,持利刃,弩矢莫能深入,所以不退。

  子邮将令旗四展,左旗司将白旗扑倒,左鼓司鸣角一声,质势领阵变作舞蝶,西面阵势分开,雷光率骑涌出。柏彪迎上,金璧将鞭指挥,骑俱列于两旁;柏彪舞刀,带领将士冲入。子邮将令旗一卷,有鼓司鸣金一声,阵势复合,柏彪后兵俱为金璧长戈军截断,不能前进。柏彪回头,见有兵随来,只道阵已破了,发狠向前冲杀。子邮将令旗两卷,骠骑围裹将来,风迟、雷声双枪迎上。柏彪全不在意,风静使戟抢入,柏彪力战三将。

  沈杨见柏彪犹拚命争持,乃斜入抛起五瓣梅花圈,化作五五二十五朵,向柏彪落将下来。柏彪挥刀挑拨,风静一戟刺入肩窝,雷声、风迟双枪齐中两腿,拍彪大叫,坐不住鞍,跌下骑来。诸将向前缚起,随进来的兵卒尽遭擒获。子邮将柏彪缚于下坐车上。

  白骨冈前军马望见,报入营内。相国道:“此欲致我而故激我也。”

  传令:“诸将士不得乱动。”

  又有报道:“三豹将军俱杀到那边山下去了。”

  相国登阜而望,见真第等到聚囊山前,子邮亦单骑出阵。冯飞喊道:“快还我威敌侯来,若有半个不字,叫你立刻分肢断体!”

  子邮也不回话,举挝冲进。冯飞使熊掌拍,万胜使龙须鞭,真第使浑钢纵,齐迎向前。盘战良久,子邮顺挝扫开浑钢纵,真第虎口震裂,浑钢纵落下,恰碰伤万胜的马。那马随即倒地,将万胜掀滚下来,腿已受伤。冯飞忙来救护,子邮照肩打到,又跌落马。真第拖着浑钢纵拍马而逃,子邮赶上;真第只得回战,子邮钩住浑钢纵道:“不杀你,任你将两个伤将带回。”

  真第道:“真的么?”

  子邮道:“大丈夫岂有诳言?”

  真第乃下骑,将二人扶起,同坐马上,自己率着军士步回白骨冈。雷光等随退入阵。子邮将令旗三麾,诸军解阵,排队唱凯回谷。

  相国看得真切,下视万胜伤微,冯飞臂断,给与灵丹,片时万胜便可按杖行走,冯飞哼声不绝。相国道:“何处降此英才,文武兼全,国内无其匹也!擒而不戳,获而放还,其志岂小!”

  想道:“只有这条计策,庶可转祸为福。”

  万胜等欣然侧耳。正是:纵子致身遭捆缚,揣情屈已运机谋。

  未知是何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十一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十一回

  妒嫉暗暗招兵马 胡涂偏偏选将才

  却说牛市领兵率将,直到双眉坞前,打算手到擒来。不期官军俱收敛、养息气力,严守山口。牛市暴跳,终不得手,天晚只得回关。接连五天,俱领众军终朝百般辱骂,激将,均无收益。

  这日,客卿令茅游迎敌,龙街掠阵。茅游使两杆月牙枪,骡马向前。牛市使黄尖接战,黄尖舞动双鞭,飞骑杀来。两下不问名姓,战到三十余合,茅游拖枪败走。黄尖随后赶来,茅游认得真切,翻身用右枪当心刺入,黄尖使双鞭盖下,不期左枪又自旁刺来,黄尖急闪时,已将眼眶划损,翻身落马。茅游复向咽喉一枪,结果了性命。牛市见黄尖已死,举叉驰向茅游,牛市接连三叉,茅游招架迎住,龙街赶来迎住,茅游腿上已受叉伤,茅游忍痛奔回。

  牛市、龙街战到五十余合,客卿见龙街敌不过牛市,乃将紫铜如意挥起指去,佘佑领三百虎翼兵如潮涌出,许古、棣恭慌引兵赶到救应。客卿复使如意挥开军鼓,吹动螺角,虎翼军分而为二,左军攻内,右军应外。牛市虽不怕龙街,然亦莫能急切取胜,又见众军裹来,恐防围紧吃遭暗算,便虚使一叉,回身冲出。佘佑在旁望见,便取出牛筋弩,搭上银藤箭,认定发机,正中牛市左腿。龙街两边混战,牛市虽勇,已着伤,怎当这边军士一个个精强矫捷!许古、棣恭哪里救护得来?正在危急之际,尉悦引生力军下。客卿见牛市强悍,不能就擒,恐多伤兵士,乃命鸣金收兵。

  牛市亦退回关,视伤处,虽不甚重,镞有毒,口青黑,忙用药水刮洗,灵丹调治。遂令召回伏兵休整,并齐集家将,商议道:“古璋将勇兵强,难于骤灭,惟有暗袭,方可获全。明朝我领军挑战,许古引五百军士从左胁夹击;尉悦引五百军士抢坞;棣恭选二百精骑,单乘空捉古璋。各宜尽心,不得有误。”

  诸将得令。

  再说客卿当晚安排,次日清晨,先到关前周视,只见女儿墙边有人叱道:“谁人大胆,敢来窥望!”

  客卿仰视回营。牛市已率众出关,列成阵势。但见坞内清净无声,少刻炮响,诸军齐出。牛市直取龙街,战住不放;许古从左胁撞来,茅游迎敌;尉悦直奔坞内,余弦接住混杀。棣恭见客卿持紫铜如意观阵,两旁并无将士,心中大喜,引骑飞来。将到跟前,见客卿上坡而逃,棣恭连连加鞭追赶,看看将近,忽然马脚软陷,天崩地塌一般,棣恭同军士俱跌入坑中。牛市见棣恭全军遭陷,料无生机,心内惊慌。龙街等勇气倍加。许古遭到佘先飞镖,忍痛逃走,反将自军冲乱。

  牛市见势已败,收兵回关。龙街等不舍,紧紧迫来。牛市单身接战,让将士先返,舞叉独自殿后。忽然众军拥住不行,关门已闭,牛市大惊,忙自前来看时,只见杨昆的押解官抚着女儿墙道:“素闻将军英勇无敌,如何连输二阵?数百弱兵犹不能胜,贻笑殊多。将军可扫清敌人,小将即开门迎接,如不能剪灭,有何颜入关乎!”

  牛市闻知,又羞又怒,愤懑率军回身复战。龙街呼道:“天使怜汝等倦困,许令少歇。”

  牛市虽不觉劳,诸军斗过半天,又饥又疲,闻得怜之,使暂歇息,谁不喜欢。令方传遍,坞内突出数百兵,轻装软载,各持刀斧,冲杀过来。这边歇息已定,血脉尚未回复,双脚俱不能动,二千余军,无不受伤倒地。许古、尉悦俱往山上奔逃,茅游等各认追擒。

  惟牛市愤怒,挺戈冲突,兵卒当之者,莫不伤残。直到下午时分,冲出重围,见关内有数十将士前来接应,牛市道:“众军可先归,我再去斩将。”

  只见那押解官荷戈说道:“劝将军莫作如此想了,趁早肉袒负荆,犹可保全性命,若仍执迷,谁从同受叛贼之名!”

  牛市道:“尔莫管闲事!”

  押解官道:“杨将军为尔所误,我须擒绑,以赎其愆!”

  牛市大怒,举叉就打,押解官以戈挑开。二人在吊桥边往往来来,战过二十余合。龙街赶到,将擒将钩抛高击来。牛市不知何物,扫隔,争奈其上共有三十六个天罡钩,左边虽然扫开,右边已被钩着,方来解释,押解官将长戈挑搭,臂膊用力,龙街持绳总往后带回,牛市倒于地上。众兵向前缚起。

  尔道这押解官为谁?就系平无累。当日擒得牛市,即来谒见,客卿慰劳,率众同进关来。百姓焚香迎接,代牛市请命,称其爱民惠众。客卿道:“爱民乃在位分内的事,叛逆犯法,不能宽耍今准众百姓之请,诛其身,有其嗣可也。”

  令龙街监书呈上,客卿随阅随毁。看到日报有“浮金岛大兵侵入,品字三城俱失,用计取了百结关,攻毁葫芦卡,已到独锁渡”。

  又有天英双龙告道起兵之期。客卿与众将道:“敌势猖狂,若此四关不平,国事未可知也。”

  令将牛市之子牛达并家小,押往乌沙岛安置;平无累权领关事,将府库查清,正项解回,余项造册二本,一分存关上防备,一分赏赉将士。

  童微等亦到,客卿思想既定,云平岭西庶长多病,未免烦劳复发。双龙、天印入寇,乌枫岭、猿啼峡为要道,将士军资恐不敷用。因令将箭镞枪锋等件,分一半交茅游,同辛獒等五员骁将往乌枫岭助王之华;一半交吴洪,同童微等五员骁将往猿啼峡帮李之英,“各事小心,不得违误”。众将得令去讫。龙街等径往云平岭来。

  却说余大忠自奏使客卿巡之后,朝夕探信。这日包赤心道:“古璋使四关平定,将若之何?”

  余大忠笑道:“闻彼先往通明,这龙逊平时连君命都不受,今日岂反服他!况我先使人往嘱,除了古璋,包他有赏无罚,谁不乐从?”

  包赤心道:“惟愿如此。”

  旁边储位近前禀道:“适见报骑,云自通明来,有镇将奏本。”

  余大忠喜道:“定成功也。”

  包赤心问道:“何以知之?”

  余大忠道:“无古璋的本,而龙逊有奏,定然成功!想系古璋已死,龙逊捏其罪名,上本辩白耳。”

  包赤心与储位道:“往次都系先将书送到这里并我家,再上本章,今既无书来此,或者俱下于我家,亦未可知。尔且前去看看。”

  储位领命去讫。余大忠道:“真的,往时连本章俱先送来,看可上则上,不可则止,今并无书来,系何缘故?”

  只见门官报道:“过公公到。”

  二人同出迎接,礼毕,过太监道:“主上以余大夫荐贤有功,特赐太极玄珠茗,使小监赍来。”

  大忠连忙命排香案谢恩。

  这太极茗,产于太极洋玄珠岛,采取最难,不但为诸茗内顶尖,亦为珍宝中异物。凡饮三片,七天不寐,聚神固精气,兼去脏腑及皮里膜外积玻如何取之最难?这玄珠岛在太极洋中,与金丹岛对峙。何为太极洋?因其天造地设,于浮石、浮金、天英双龙界洋之中,周围九十里,对心三十里,中分十五里硬水,十五里软水。硬水居南,软水居北;硬水之中有岛,颜色绀紫;软水之中有岛,颜色深黟,形俱圆如弹丸。

  是以组紫者绀珠,又名金丹;深黟者名玄珠。这软水过于硬水,那硬水与洋水不见间隔,惟舟即回不的得入。每岁惟有六天硬水陷下,船始可因其势荡到金丹岛麓缆住,方免水高退回。金丹岛上产的梨枣,其树如藤,每年抽发嫩苗,绵长无数,随风缭绕,直如有根飞丝。那梨枣不但为果中上品,并为解渴除烦的要药。又产先知禽,其形如鹤,有四翼,浑身毛羽各不同色,惟翅上深绿。每翼三翎,凡次日有风振起,有雨披下;凡卓立垂悬,自后数转,是第几翎,则知几时风雨。

  玄珠岛惟产此茗,取时则惟在不过已及之时彩制,方为妙品。若别高低,惟将片叶置于舌上,含之消化,而筋脉俱无,口内微生清涩,淡淡香津二天不止者为上。这玄珠岛既在软水之中,如何能彩?当初卢生在此经营,因弱水无法可渡,仰见有飞肱车经过,因祷 祝请下。那人于金丹岛上,戏埋梨枣藤苗,飞过玄珠岛盘于石上,复缠过来,往还缠绕,一道飞虹。初时胆大者手抱足交而度,始知有好茗,久则如桥稳步矣。茗候将到,各岛俱来守候。

  制茗法,则顷取山顶溢出泉水制之方佳。最好之年,可得一石,次年惟五七十斤,又次年十余斤而已。若非玄珠顶上,清泉制造,则其色赤,而无青翠光泽,置之舌上,满口浓香,盈时即止。贮藏之法,惟用梨枣叶包裹,则愈久愈润,清香外闻。其伪者,乃取玄珠岛边梨枣藤叶,如法制造,以卖于各处。不能别者,多以高值收贮,色虽葱翠润泽,然香不清而味反甜,久则朽碎矣。其茗有藤本、木本、草本三种,惟草本不常有,木本岁岁有彩,有顶泉即可造制。藤本者,生于悬岩之内,峭壁之中,采取最难,须用接布缠腰缚胁,自上倒垂而下;又要正在将壮之时制得,始为妙品。每岁采取不过二三斤,其香味色泽与木本无异,饮之有驻颜壮神、舒筋明目之功。此惟浮石、浮金岛主赏用,两叶用一匣盛之。岛主赐余大忠五叶,却系木本,亦非轻易可得。

  当下包赤心问道:“想通明关龙逊降服了?”

  过太监道:“龙逊上削衔请罪。”

  包赤心道:“余大夫好眼力,荐得不差!”

  过太监道:“闻龙街勇捷无比,通明平服,余者料都可定,将来古客卿勋劳高巍,余大夫功亦不小。”

  大忠诺诺,奉上滚珠三颗酬谢。

  太监别去。包赤心道:“此事如何是好?”

  大忠悔道:“不期弄假成真,想来百练、淦中、滋荣路途险阨,三处知罪浮于通明,定然死拒。”

  包赤心道:“全局已输,初只单车而平拔扈之强镇,今有龙街为之用,兵精将智,羽翼已成,犹有何望!”

  余大忠道:“这样怎好?烦为筹之!”

  包赤心道:“事同一体,何用烦劳。”

  大忠想道:“有了,只说通明既经服罪,各镇已知,自然照样表请,若仍使客卿尽历三关,恐山河险阻,多毒虫恶兽,倘有失误,则功败于垂成,而通明将又生疑心。请召回客卿,三关可渐次而定也。似此说法何如?”

  包赤心道:“因其逆我,故欲除之,奏使出而立功,事尚未毕,又请召回,是先后自相矛盾也。”

  余大忠道:“然则奈何?”

  包赤心道:“虽有妙策,未必能行。”

  余大忠道:“有策即行,何况于妙,请教如何妙法?”

  包赤心道:“尔倒忘了么,上年浮金郎福厚、罗多材到我国中,结为兄弟,立定章程,好事虽为西老儿所破,彼此犹相馈遗;后次交易,又为顾老儿所阻。前日专人来请问善策,虽缓缓回书,为今急计,只有约彼说浮金起兵外攻,再令三关内发,我们从中相机行事。”

  余大忠道:“好计!西山、古璋、顾复虽能,如何挡住内外齐起?必定如此办法。”

  赤心道:“通明本章批出,捺住数天,然后给发。可急修书,交亲兵带递百结关,白兔盘诘,到彼使卫国转送浮金,却不好也?”

  大忠当使记室修书,选心腹家人,空身先往百结关说明,卫国接到文书,立刻令品字城守将给船。

  且说浮金与浮石,只隔二百余里洋面,岛主姓田氏,乃田荣之后。自田横死时,岛内五百壮士闻知,齐心殉难。田荣有子,年始五岁,乳母易氏见诸人尽死,叹息道:“死者固为义士,而于国祚更须筹谋。田氏只存一脉,吾当抚之。然此岛似不可居,当更择地而隐。”

  乃收拾器用资粮,邀众义士母子妻女,共上海船,祝天开行,听其自止。顺风飘到浮山,见浮石人口众多,男女不便,乃复到浮金山住下。这浮金地方,东西四千五百里,南北七千五百里,山川土石,俱似金紫,故名浮金。子女匹配,渐次繁盛。田氏世为君长,便以浮金为国。

  第六代传至田棘,为人聪明,志大好兴,相国烛隐,每每进谏,无如佞幸在侧,一传众咻,终属无用。佞幸之首,一曰郎福厚,一曰子直,专以诌谀逢迎,位至崇阶。福厚爵居上大夫,封辟阴侯,子直官居中大夫之职。二人结踞为奸,又有羽翼柏举、罗多材、钟受禄、钱说、单风、稽成等居列要职。郎福厚因浮金主志大,朝夕进计,欲并吞浮石,使周围大小三百六十九岛屿尽行臣伏,奇珍异宝无不备充藏库。浮金主闻其议论,欲炽心动,言听计从,贪图浮石之意渐盛。

  当时相国烛隐谏道:“浮石大国,君礼臣忠,兵精粮足,有何可乘之隙?近又得古璋,洵系真才。本国尚无西山、顾复之匹,谁当古璋?惟宜保守境界,厚往薄来,使无词可责,方免丧亡。今彼安静,本国反欲开端,臣未见胜算也!”

  子直道:“相公所见虽系老成,奈浮石恃强太甚,因我需彼玉砂,故加其征,近又作法,稽查严紧,若非交通余、包,彼仅如旧数放砂出境,我国军民受害无穷矣!”

  烛相道:“彼立法稽查杜私,乃裕国也。若禁止不入我国,则系彼过;今照旧给发,无罪可称;若因子不足,则当往聘请增。生齿日繁,食用应广,亦无不应允之理,何须动兵?”

  浮金主道:“兵事国之武备,亦当勤加精眩相国所言修聘请增,最为善处,若彼不正,出师自名矣。”

  子直奏道:“旧数虽属不敷,但而今买通余、包,来砂已自足用,无须更增,请而不允,系取辱也,允而照数征贝,则费益重矣。惟当得衅而入,取得玉砂冈,方为省费足国之上策。”

  烛相道:“我往攻难,彼坐守易。况彼强我弱,彼实我虚,彼直我曲乎!玉砂冈必不能到,且大耗国家矣。兵端既开,恐我欲止而彼反不依,其时悔之无及也。”

  浮金主道:“相国所言稳当,且使往聘请增,彼如不允,然后相机而行。此事郎大夫可走一遭,并多带精细画工,暗图其山川形势。”

  烛相奏道:“老臣愿往。”

  郎福厚道:“主上已差福厚,相国不必轻劳。”

  烛相道:“大夫年轻未必谙练大体。”

  浮金主道:“朝廷多事,国相岂可轻离。且使福厚先走这遭,或弗克济,再烦主涉。”

  烛相道:“中大夫常安手不释卷,毕立练达时务,使一人为之副,遇事商议,免致乖张。”

  浮金主命常安偕往。常安辞道:“主上以臣为堪驱策,则独往臣,以福厚为可使,则用福厚。”

  浮金主道:“毕大夫若何?”

  毕立奏道:“常大夫非辞君命者,特恐同行,意见相左,有辱君命耳。主上委臣,臣何敢辞!郎大夫听臣之言,或有乖误,臣任其过;不听臣言,请毋责臣。”

  浮金主道:“毕大夫亦似不愿口气,郎大夫前往,必须细心。”

  郎福厚道:“中大夫罗多材见识深远,臣愿请命为副。”

  浮金主应允道:“卿可速回,毋劳寡人悬望。”

  烛相道:“罗多材虽小有才,然非使于四方之选,窃恐福厚恃之,更坏事耳。”

  浮金主又命郎福厚至座前,叮嘱道:“必须相机善办,不可有误,使廷臣笑寡人也。”

  福厚躬身领命。浮金主令中大夫海淮修书,玑珠库司发给礼物交付福厚、多材。

  二人领旨,各回家收拾私货,择集车马需用人役,吉日起程。郎福厚问车夫道:“本国往浮石,大道之外,仍有几处径?”

  车夫道:“虽有三处,可行者惟中路,皆羊肠鼠道,爷们不能行。”

  郎福厚道:“何也?尔姓甚名谁?”

  车夫道:“小人姓马名颐,少壮曾经吃尽辛苦。爷们动须乘车,今此二路,空手犹难,安容乘坐!”

  罗多材道:“我们从中行罢。”

  郎福厚道:“原要备知隘塞,我们须左出右入。”

  马颐道:“如此不必用车。”

  多材道:“且到其间再看。”

  马颐道:“敢问从左出右入?”

  福厚道:“哪边最险难行?”

  马颐道:“左边险于右边,右边难行于左边。”

  多材道:“险与难行,有何分别?”

  马颐道:“险处虽难行之路少,难行处行处虽险稍平,而难行之路多,所以谓左边险于右边,右边难行于左边。”

  福厚道:“我们从哪条路走好?”

  罗多材道:“先从险路行,往左边罢。”

  马颐照会各车进发。

  四天出界过洋,到浮石岸边,上波见前面一带沙堤,望之无际,问车夫:“是何地名?”

  车夫道:“此乃飞沙提,有二十四里宽,或内或外,随风动移。在堤下通风来时,惟有焚鸡毛以助之,则势愈大,沙俱飞过,到风息时,如云盖墙倒,拥压下来,虽千军万马,皆遭活埋。若到得堤上,风始起发,就不怕了。”

  众人听得,心慌恐惧。多材道:“可曾带得鸡毛?”

  各车俱回“无有”。

  马颐道:“可有黑狗皮?”

  又回:“未带。”

  马颐道:“如何都不备矣?”

  众车夫道:“原未打算行堤。”

  多材问道:“要黑狗皮何用?”

  马颐道:“风若起时,焚而扬之,便可止息。趁此刻未起,快趱行罢!若待风到,全伙俱无命也!”

  众人闻之,勉力向前,无奈沙多没脚,要速偏迟。车重陷下更深,推也不能推动,须数人共扶而行。来到堤上,歇息片时,再齐起身。行过十余里,闻得车夫喊道:“风来也,可旋转身来,风来也!”

  众人慌将身子旋转,回顾平地,沙堤如潮,涌起倒下,后面又来,前面复起。脚下松泛,地若载不住人,渐渐刮低,后面沙又齐盖下来,站不稳者为之压倒,口鼻气息俱难得通。片刻又飞起去。约半个时辰,脚底始觉坚实。风势平定,再看一片光地,沙提却在面前。罗多材道:“今日侥幸。”

  马颐道:“若不是赶到堤上,又未带得鸡毛狗皮,此刻俱葬于沙中了。”

  众人将衣裳擞抖,车夫道:“做什么!这系神沙,何得存留!”

  再细看时,却也作怪,通身不但无沙,连灰亦绝痕影。

  福厚命催赶向前,土坚好行,车疾骑速,早到青钱山下。但见峰峦俱系黑色,半山中间,有块光平如削青圆石壁,约十丈,中有方洞,宽仅三尺,往来行人俱要从此经过。马颐道:“小车到此,俱不能行。”

  多材命将各物搬下,捆扎成包,车骑弃于山下。弯腰进洞,迤逦五百余步,方得出口。望见远远高山插入云霄,两旁峻岭如翼展张。郎福厚道:“好高山也!”

  马颐道:“再高些也要到脚下来。”

  郎福厚道:“难道也要爬过此山么?”

  马颐道:“行到前面便知。”

  众人或载或负,走有二十余里,始下青钱山。

  又行四十余里,峻岭已在面前,脚底便是深溪,约宽三四十丈。多材道:“到何处上渡?”

  马颐道:“还未造渡船哩!”

  郎福厚道:“尔这样说,飞过去么!”

  马颐道:“自有分晓。”

  众人跟着转过弯来,马颐指对面山下石岩道:“彼处是我们的路。”

  福厚道:“如何得去?”

  马颐指道:“那不是桥梁么?”

  往下看时,只见一条金链拖在涧中,链头锁于两岸石上,各有盘车。

  多材道:“这是什么桥梁?”

  正疑惑间,忽听对面问道:“尔们何事,到此窥探?”

  遥望不见人影。再细看时,见有个弁土自洞口走到岩上,盘起金链,绞紧锁定,两手执住,蜒蚰倒行,过来盘诘。马颐回答了,多材取出文书与看,弁士道:“国有制度,凡由此处走者,只许一主一仆,多则二仆,余人不准。”

  福厚道:“我们朝聘,有礼物行李,三人如何得够?”

  齐士道:“何不走大路?此处历来如此,要带多人,请速回罢。”

  说毕,就要渡过去。马颐道:“且缓,我们好好商量。”

  弁士止住。马颐转向多材道:“此系索资耳。”

  多材问道:“此处可有官将?”

  弁士道:“有爷驻扎。此地名金线梁,又名虎尾梁,从前有桥无官,是樊庶长将桥拆毁,设此金链,设官把守。”

  多材取出紫贝二枚道:“微物请收,烦为我们方便。”

  弁士道:“要人尽过,不敢领教。”

  多材道:“无需尽过去,能多带几人,就算领情。”

  弁士想道:“有了,统共可以二十六人过去,例定一主二仆,今一正一副,即应四从,聘问礼物,累重难行,一人分为二人,十人可分二十,再多半个也不能。”

  郎福厚应道:“只好如此,余者可回去罢。”

  点齐一二十四人。弁士道:“兵器俱要丢下。”

  多材道:“到这地方,太阿也无用处,尽行解弃。”

  弁士乃收紫贝,用手向对岸招道:“过来,过来!”

  岩下又有人走上,将担绳系于腰间,如前过来,盘紧金链,再将粗索丝绳交结编织;过去复将链上细绳粗索交接住头,齐士步履如飞。众人俱不敢行,多材道:“可将绳子系于两边楹车上,扶着手,自好也。”

  果然系定,扶着绳子,脚才踏上,梁面活动,身俱抖颤。弁士道:“待我携尔们过去。”

  郎福厚道:“也走不得。”

  多材又取两个紫贝道:“烦拖我们罢。”

  二人收了,背着郎、罗挺行,又将礼物等件代为搬过。余人空手,仍系勉强挣命。

  下到岩中,已是黄昏时候。守将戴图提问毕,写清文书,交与福厚,收入土仪,乃留歇宿。回看金梁,已经拆去。忽闻放炮,传响直入霄汉,多材问道:“这是何故?”

  弁士道:“信炮也。”

  各人当夜无话。

  次日早饱餐起身,又闻炮声,多材问道:“可是明炮?”

  弁士道:“信炮也。”

  多材道:“昨晚系信炮,今早又系信炮,所信何事?”

  弁士道:“昨晚系照会有外人到之炮,今早乃照会平安,使其开闸之炮。”

  多材道:“上面有闸么?”

  弁士道:“到时便见。”

  说完送与蜡荆二只,使燃着照路。多材还要问,马颐道:“不须问,趁早好到山脚宿。”

  乃使十二人在前,马颐先行;十二人在后,罗多材、郎福厚领着,在岩中入洞,旋转而上。满崖俱系石乳累垂,脚下水湿滑溜溜,壁横离处,木栈牵连;险岩悬断处,藤梯接引。令人心惊膝战,胆裂目昏。

  行了多时,荆薪将尽,郎福厚着急道:“火燃到根,犹行不出头,只好再去多取薪来。”

  马颐道:“不妨,此荆非比寻常,产于啸岩岛啸天岩内,十年长定,一月长一晕,一晕燃一次。今此薪长二尺,有一百二十晕,燃一百二十次。”

  倒持而行,果然焚到根上,复着转来,仍旧很亮,众人始放宽心。凡换持二十余次,忽见石壁迎面挡住,先到的喊道:“走错了!”

  马颐道:“不错。”

  发喊的道:“难道破开石壁走么?”

  马颐道:“不撞开石壁,往哪里去!”

  便走向前,拾石子连敲三下,只见划然而开,亮光进入。

  众人大喜,出洞看时,有二弁士复将石板推平,盖了洞口。石板上镌有“虎口闸”三个大字。多材摇头,向郎福厚道:“这条路不必想了,且歇歇息,造饭饱餐。”

  自虎口角旋到山脚,一层一层之无折迭,度飞桥,缒悬绠,到得山脚。人人骨痛筋酸,脚底磊泡,不能前进。只得在虎冈上烧炭篷内借宿。

  次早再行,到正中时,马颐道:“这岭两条峙立,名唤合壁岭,又名日月峡。”

  多材道:“又要过两条恶岭。”

  马颐道:“却只须一上一下。”

  多材道:“这又奇了!两条岭只须一上一下,那一上一下,有人代走么?”

  马颐道:“到便知。”

  众人赶有两个时辰,约行九十余里,来到岭头。喘息方定,见对面果然另有峻岭一般,圆如镜面,相对峙立,下系大河,有悬桥以通往来。马颐道:“此桥名唤飞虹桥,原名弩造桥,又名鲁造桥。”

  郎福厚道:“如何数名?”

  马颐道:“此桥长二百四十丈,初造时用弩系生丝,从对岩射到这边,生丝下接麻绳,麻绳下有粗索,粗索下系金链,引过十二条金链,穿石交结,纽定成桥,所以名弩造桥;又名系仙师鲁班所造,故名鲁造桥。”

  郎福厚道:“何以又名飞虹?”

  马颐道:“这是水面上人立的名字,船在下过,远望横空焕彩,有似长虹,所以呼为飞虹桥。我们不可久歇,早些过去,好赶宿头。”

  乃同起身上桥,果然系十二条金链作经,另有金链交穿编密作纬。

  正行到中间,忽闻“啊唷”一声,又闻喊道:“不好了!”

  众人回看,却系个军士失脚,连负的物件都坠入河中。往下望时,腾波飞湍,真有千万丈深,只因这望浑身都颤起来,只得俱伏于桥上。这时,见水中上两个绿肉朱发的怪物,一个拿住掉下去军士的肩膊,一个拿住双脚,彼争此夺,扯作两段,肚肠滚出。又有一个黑肉朱发的,自远分涛踢浪赶来。这两个连忙争抢脏腑,各拿半段人身,没入水底。后赶来的亦沉下去。

  看着的人,骇得浑身麻木,都动弹不得。过了半个时辰,血气始渐回转。马颐道:“莫起来走,爬过去罢。”

  众人伏爬过桥,再查点人,少了两个。郎福厚道:“只跌一个下去,如何却少两个?”

  复望桥上,仍有一个伏着,呼也不应。郎福厚叫马颐上桥去看,已经死了。罗多材垂泪道:“同来百十余人,只带得二十四个,今又一殒命,一惊毙,好伤惨也!”

  当时有个画工姓祭名为的,向袋中取出豆瓣大半块药道:“这非真死,犹可救。”

  郎福厚喜道:“果能,便系仙丹也。”

  祭为叫将那人抬过来,用药塞入左鼻,书符祝祷,须臾死者叹气转身。众人喜道:“好也!速与他开水吃,就立得起来了。”

  马颐道:“哪里有开水取?罢!”

  福厚问道:“这系何药?”

  祭为道:“这系生半夏,能苏五绝,带在腰边,以备不虞。”

  马颐道:“快走罢,快要露宿了!”

  众人扶持下岭住歇。

  次早起身前行,却系猿愁冈。据冈志载高一千五百丈,陡峭壁立,石质最坚,并无路径。惟有马蹄大一道窟窿,自麓至巅,每个深入寸许,间隔盈尺,俱须指攀趾蹬,跻到顶头稍歇,气力不济,随即体摩骨粉。此又名天马崖,最属难行。马颐使所备长索,并将捆囊之绳解来连接,着轻捷者带之先登。

  放下系物完毕,从人亦上。乃用绳索兜住罗多材两膊,提爬到顶,郎福厚亦然。马颐后上,见众席地涕泣,慰道:“东畔稍歇,无庸悲也。”

  祭为往视,回道:“可学阴平行法矣。”

  乃同到崖边,用被褥裹捆福厚、多材滚落;从人随下,衣破裤穿。加餐歇息。

  到万狼谷,这谷内俱系光滑大小石嘴,或横或直,或斜或倒,神像无数狼形,所以呼为万狼谷。其中高低凸凹,并无半步好行的平路,人人腿酸脚痛。幸亏只有十余里,出谷时候,已经很晚,只得投宿。

  又行三日,路上虽然冈岭层层,溪河迭迭,却无金线、弩造、虎口之险。到岫罗墩,进黄云城,已经昏黑。问投包赤心门内,将名帖并礼单送入,赤心即刻出来迎接。直到内堂,各谢日前馈送,再将情由道达。包赤心道:“须与余大夫议之。”

  郎福厚道:“弟等在余君驾下虽久,尚未觌面,今具有土仪,敢请先容?”

  包赤心道:“理应效劳。”

  即叫家人盖藏密密送去,并请便酌。

  话犹未了,家人奔入禀道:“余大夫到。”

  赤心正欲出迎,大忠已步进门。包赤心笑道:“造府相请,恰好降临,妙甚,妙甚!此便是浮金大夫名福厚、多材者。”

  大忠礼道:“夙怨缘悭,不获瞻仰,今朝何幸,得觏仙姿!”

  福厚、多材道:“小岛鲰生,敬慕久积,故持讨差,前来亲谒。”

  大忠道:“不知降临下邑,有何事故?”

  多材道:“正欲启上。”

  包赤心即代声明,又向余耳语,大忠微笑点头,包赤心拱手向郎福厚道:“今从长计议,彼此有益。”

  福厚道:“深蒙提掣感佩。”

  罗多材足恭道:“隆情培植,不负数千里相投,愿闻其略。”

  大忠笑道:“今君侯大夫下临敝邑,欲倍增玉砂,则税亦必倍增,而寡君之允否,尚未可知。即允,惟国得食,敝邑得货,于二公何利之有?包大夫立意欲四人均,上国利亦甚保”

  福厚、多材大喜,请示嘉猷。包赤心道:“赤心鄙见,非余大夫不能行。若商量停妥,余大夫得其半,公侯、大夫、赤心得其半也。”

  郎福厚道:“蒙情指教,敢不从命?”

  包赤心道:“上国之所虑者,为玉砂防法严紧,无路私买也。今如此如此,使有收买之处。照所议之税,每岁只须五分归我们四人,其余五分,上国可剩”

  多材道:“果能如此,寡君暨弟等,受惠多矣。”

  议定入席,各吐心腹,痛饮订盟。多材道:“弟等此来,原奏过寡君,便宜行事,今既定议,更不必朝见,当速暗回。且同行二十余人住下,以防耳目。兹且告别,再图报德。”

  赤心道:“非也!二十余人却不诧异,公侯标品,却实骇众。一路进城,国中已无不瞩目探访,若骤然而去,返致议生。况来时所过之处,俱有报文。”

  多材道:“不然,昨进城时,风雨凄凄,路上已黑。此刻天犹未亮,出去亦无沿路报文,命司涂撤下可也。”

  余大忠道:“来时既无人见,弟等俱系心腹,不致泄漏,屈驾盘桓数天无妨。”

  郎、罗二人未便推辞。

  住下三日,多材忽然心痛,浑身四肢起肿,双脚颤摇不定。赤心请太医诊视,合院无知病症者。福厚着急,祭为乃荐安萍之徒弟道:“安萍已为随阳岛请去,只有徒弟任权在家,从学多年,技术不丑。”

  余大忠命仆请至。任权诊道:“此症名为胆缩冲肝,起于惊,成于惧,乃惊惧之至,胆暴收小,而汁溢涌,上冲于肝,肝气引之,相遂于经络,系经络起肿,非浑身四肢起肿也。所谓心病,实系肝胀,非心痛也。其脚颤不定,想于虚处受此症耳。当以天奚丸话之。”

  大忠等看视,果然浑身肿处,皆系筋脉纠缠而带绿色,其陷处亦如蜗迹蜂房,始信所言不谬。任权细看病者,音容不是本国人,心疑生计道:“既然如此,尚须审实。天奚丸乃至暴之药,应症即愈,或不对科,则无救矣。十丈之内断绝声息,待权定诊。”

  余大忠辞出,包赤心同郎福厚等俱退于外。

  任权问道:“请教生时年月,尊姓大名,居处职分,以便虔祷上苍。”

  多材答道:“姓罗名多材,生于甲辰正月十三日卯时,居住浮金国滩仲落宫,拜大夫之职。”

  任权心始明白,复假为祝祷之状,取天奚丸与之吞下,扶持数步,便可自行。

  郎福厚看见,惊异道:“如何愈得速?”

  多材遂向福厚道:“多材欲往鲁造桥斩怪诛邪,以雪吞同行之辱。”

  庆口福厚道:“大夫误矣,如何行得?”

  任权道:“怪邪不除,害人必众,此行是义侠所为,权亦愿助一臂之力。”

  多材大喜。任权道:“权有宝剑二口,锋利无当,归家取来奉陪。”

  多材喜道:“此系要件,请速往取。”

  任权退出,包赤心埋怨道:“病犹未除,如何怂慂他行不测之事?”

  任权道:“正所以除其病也。今药性发作,是以胆强,欲诛邪怪,当因其势而助之。少刻性过病除,使之亦不往矣。”

  赤心道:“且勿回家,待其药力过性,再看系何形状。”

  任权道:“欲看形状不难,如有好刀,取两口来。”

  赤心命家将去高楼上取。任权携入道:“剑已锈满难用,此刀更胜于剑。”

  多材忐忑道:“多材不善用刀,明日谈罢。”

  赤心笑道:“实系安先生高弟。”

  任权对多材道:“既不用刀,权今回去,将剑磨好,来朝同行如何?”

  多材道:“谨遵台命。”

  任权去后,多材道:“今晚可行,恐又生玻”

  包赤心请余大忠到来饯别,郎福厚问道:“归国取何处?”

  大忠道:“中路近,但西老儿多事,盘诘得凶,莫如仍走原路。”

  多材道:“原路断不能走,此外可有他途?”

  包赤心道:“有由鼠穴麓、回蛇谷、蚯蚓崖过金柜底、鹤怨岭这条路,但其难行,过于蜀陇。”

  多材道:“虽难行,却无飞砂、合壁之险,必须由此路去。”

  黄昏时分,饮过钱别酒筵,余大忠、包赤心送与令箭、土产等件,分手后即出黄云城,连夜下岫罗冈。第三天到鼠穴麓,却系支玲珑石山,枕溪横卧脚下,有石穴如蜂房之状,不计其数。凡行人必须入其中,出其外,湾环重迭百十余次,方上正路。进回蛇谷,又名猬皮谷,虽在山凹中,却不甚险,惟有天生石刺,尖如利锥,密如猬皮,犀革遇之皆穿。晴久尘土压埋,尖锋隐下,犹可行走。若是雨后山水冲下,洗去尘土,其锋愈锐。所以这二百余里之内,虫属兽类俱无。

  当日郎、罗等到此,正是雨后,如何能走?马颐道:“闻此山有象皮木,削为履,穿之可过。”

  多材便令寻访土人,搜抢斧锯,前来动手。谁知此树,质松如腐,斧下即连斧没入,但出复合,并无痕迹。使锯入东出西,东随合到西;入西出东,则西随合到东,弄得束手无策。土人夜旁看着,只是掩口。马颐向前拱手道:“蠢夫失礼,恳恕无知,指示良法。”

  土人答道:“惟离骨散血草为绳,缚捆三道,先用四锯将四围皮撬起,再锯本方能断下。但散血离骨草质性柔脆,急切不能为绳,须待长足,收刈晒干始可。”

  马颐道:“原是立刻要用的,可有他法么?”

  土人道:“除此只有沿门募化敝屐。”

  多材道:“将珍宝相换如何?”

  土人道:“我们此处,弗贵珍贝,均无用。”

  郎福厚不信,叫人持明珍彩贝,挨门傍户问询,并无睬者。马颐又往各家和额揖拱,访得敝展,与五人穿上,轻轻行过,又送回与余者穿着走去。

  整整三天,方出回蛇谷,便到蚯蚓崖,乃系峭壁旋入深溪。崖下空处,仅高三尺,窄路宽只得五寸,行者须躬着身,左脚在前,右脚在后;接踵行去,皆是左脚在前,右脚在后;须到稍,右脚向前,左脚在后。又接踵挨行,预想息,须伏于石壁片时再走。郎福厚叹道:“天险如此,谁能舍命而行?此路又莫说矣!”

  多材道:“此刻走得出去,方可平安,或是失足,又有弩造桥的样子哩!”

  个个提心吊胆,两天方将一百二十里蚯蚓崖行荆到金柜洞,遇紫石山,顶平旁峭,无路可行。只底下有二尺高数十里宽一道石缝,深十余里,伏行半天,方得出口。往鹤怨岭,验过令箭,始放上行,才到中途,已经昏黑,就宿石洞。第二天早晨才赶奔到关,交缴令箭,始放下岭。又三天涉跋数河山。

  到洋上船回国,将各事奏明,浮金主大喜。烛相奏道:“二人出使辱命,应请治罪。”

  浮金主道:“经国省财,实是功臣,何为辱命?”

  烛相道:“出使不与君相立义,而偕佞幸私盟,辱国极矣!”

  浮金主道:“相国所论亦是,且看效验,后行定夺。”

  郎、罗二人出朝,密使精细人又来浮石各边邑,暗暗收买,果然川流不息,国内充裕。

  期年之后,忽然无有卖者。多材查问,方知庶长、客卿稽查砂户增多,积聚减少,又立新法,设巡兵弁,遇卖砂民,稽验照票,如戳挂号,买卖有数,不能为弊,是以无从漏卖。郎福厚知悉,使人来问余、包,回答:“请缓待,相机设法。”

  今复专书嘱郎、罗兴兵,进侵边邑,于中取事。当下福厚奏明,廷臣怂慂,浮金主持疑缺少大将,只见左边一位大夫出班奏道:“现有奇才在此,何不用之?”

  浮金主大喜。正是:挖肉求疮思大将,寻仇弃好信邪臣。

  不知所奏究是何人,果有大将才否?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十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十回

  明荐暗倾难国手 顺留逆去试盘根

  却说包赤心欣然问道:“究竟你有何等难事,可以受彼无权,愿闻其详。”

  大忠笑道:“此刻且莫说,日内自然晓得。”

  包赤心想道:“是了,莫非隅上么?”

  大忠道:“然也。使彼智力相持,我等坐收渔翁之利。”

  包赤心喜道:“我正忘却古家,古家看尔如何了。”

  三人同行出门,大忠独上朝去。

  安萍途中别了包赤心回家,怀着狐疑,恐余、包探访,又未便往客卿府中照会。正在踌躇,只见骆焘进门,安萍大喜道:“来得好也。”

  骆焘道:“何事见教。”

  安萍将余、包主意形情细细告诉,欲烦转致客卿,使之防备。骆焘推辞道:“素未登显要之门。”

  安萍道:“此皆国之大事,何可漠然!且昔时曾托寄信,致使西庶长防备,勋劳已着史册,今为何推诿?”

  骆焘道:“兄有所不知,西、顾二庶长与弟原属疏戚,惟不常往来,前时蒙嘱,兄已远去,弟勉代老伯修函遣投,非弟躬诣也。”

  安萍道:“清高切忌太孤,凡利济之事,尤须赞助。今贤弟既不肯往,相烦回宅代萍作书,速致古公如何?”

  骆焘道:“此事我不再推,嗣后勿以俗事相强。”

  坐下问些常事,而后立即修书,命童子送到古府。

  且说余大忠上朝,到挹露楼见驾,谢赐《武略》。岛主问道:“议论可好么?”

  余大忠奏道:“国家当兴,天赐奇才辅佐主上。历来莫可伊何者,皆设立良规,省费无算。臣虽不知兵,以春水河、玉砂冈而论,自然切中款窍。”

  岛主道:“今五风岛进有华雏,卿可观之。”

  只见小监提着水晶笼,约径尺宽阔,内中有墨鸟一双,小巧玲珑。来到楼前,见树木有含蕊者,有已开者。岛主亲手揭起闸门,放出一只,昂立笼顶,延颈而鸣,声音抑扬,滑滑沥沥,若有百千转折。

  浑身毛片抖撒开来,五色光彩,灿烂耀目。凡含葩之花,陆续齐开。华雏振翼嘤鸣,斜穿顾绕,所过花枝,小瓣纷纷离落,并无半片着地。歌停舞毕,仍然飞到笼顶,惟见簇三堆花瓣。

  笼中之鸟,划然发声。只见瓣渐缩小,华雏早露,花瓣俱入于五彩翎下,彩翎又渐缩入,色仍转元,依然一只小小墨鸟,自投门入。笼中者,浑身俱转莹洁,白毛与水晶无别,飞出直入花丛,立于最高枝颠,举首长鸣,清啐如笛,身大脚高,与鹤相似。忽见花内如旋风卷雪,纷纷俱向华雏身下尾上裹来,华雏鼓翼庇之,鸣罢收身还笼,翎内隐隐各色花心,馨香满溢。

  余大忠赞道:“异哉!”

  岛主道:“此雏不饮不食,一岁一放,便免饥伤,能辟恶毒虫蚁。”

  余大忠道:“不仅供玩,且有大益,真系奇珍。曾闻百炼关产百香驹,今此华雏实堪匹敌。”

  岛主道:“何为百香驹?”

  余大忠道:“此物兽身而禽毛,其行甚速,过于奔马。周岁之后,翎毛长成,风起飞去。蓄之者岁,再去其长翎。三岁后,即不复生矣。凡花放时,眠于茵莎之上,张开毛羽,翕收芬馥。遍身十二翮,分贮四时花气,芬溢充满十丈,直待新蕊将放,宿香始消。”

  岛主叹息道:“此聚香驹也,产于木龙岭石板崖,亦不常有。将其翎翮置茵褥之下,能醒痿痹,而今更莫道矣!”

  大忠道:“去年主上曾将四关委庶长、客卿,未知如何回奏?”

  岛主道:“迄今未复。”

  大忠道:“四关实心腹之患,不似浮金等处,西庶长反置度外。有人斟酌,骜桀之势酿成,将来贻害非浅。古客卿具如许大才,应请趁早着其专办,不然,他时四关齐心并力,如韩、赵、魏之分晋国,悔将何及!”

  岛主道:“卿言甚善。”

  乃命侍监劳崇,召客卿到清宁殿。

  岛主问道:“前以四关,烦卿筹划,未知有妙策否?”

  客卿奏道:“各将之来由情形,臣虽知其大概,而一切仍须访询的确,策尚未定。”

  余大忠道:“惜大忠无才,不然一见胜于百闻,往而观之,自可因形势以措置。”

  岛主道:“客卿肯为寡人行乎?”

  客卿道:“上命岂敢不遵!但愿宽臣衔勒,使得便宜行事。”

  岛主道:“阃以外,卿俱主之,寡人弗与闻。”

  客卿乃谢恩,出朝回府,家丁呈书禀明,开函看毕,知系安萍照应,投炉焚去。门官报道:“顾相爷到。”

  客卿出迎,顾庶长问道:“闻先生奉命注视四关,岂不中了奸人之计。”

  客卿道:“奉命办事,不知何为中奸人之计?”

  顾庶长道:“先生辞婚,大拂余、包私意,故荐巡四关,系借悍将之刀以杀先生也!何不邀彼同往?”

  客卿道:“同去反多瞻顾,不如独行为便。”

  顾庶长道:“愿先生小心。兹有《边记》一册,乃四关历来情形及各将心性,请存览之,以定先后所宜。”

  客卿喜道:“承教。”

  庶长别过,客卿令召募车夫,有能推五百斤、行八百里、熟悉本国风土人情者应募。当夜详读《边记》,知四镇缘由底里,酌定先后。

  次日,有农民揭召请见。客卿视其人,身长八尺,方面微须,自言姓平名无累,能推八百斤,日行八百里,熟悉地利人和,愿得青贝百枚,唯命是听。客卿如数给之。平无累领去,片刻复人,禀道:“车已齐备,请即起程。”

  客卿命家人搬出行李,交平无累,也不带跟随,便出门上车,命往东南进发。离黄云城,逶逛行去,晚来投宿。

  次日,见山径险隘处,俱砌有未碉。客卿问道:“可知立于何时?”

  平无累答道:“樊庶长所设,上置车轮飞雷等件,有警则近民共登而守。”

  客卿叹道:“可谓尽心王事矣!”

  平无累道:“虽然尽心,却也有过。”

  客卿道:“何也?”

  平无累道:“家人瞒着,常多索诈婪贪,四关之不供税,岂独权幸罪也!”

  客卿道:“樊庶长岂容纵家人苛勒耶?”

  平无累道:“非容纵也,知之而惟驱逐,未闻重惩,群小不惧,后来皆效尤耳。”

  问罢,客卿又道:“汝素做何生理?”

  平无累道:“惟知农与御耳。”

  客卿道:“御术何如?”

  平无累道:“不疾不徐,心闲力逸,千里独剑”

  客卿道:“西庶长家人如何?”

  平无累道:“西庶长待下太严,受赃无论多寡,皆以军法从事,虽犯者绝少,然不可为训。”

  客卿道:“为什么?”

  平无累道:“有其德方可用其严,不然必死于小人之手。”

  客卿道:“西庶长之德如何?”

  平无累道:“所入俸禄,尽分以周急,进任之初,即慎其选,有功必赏,是以重刑而人不怨耳。”

  客卿道:“顾庶长如何?”

  平无累道:“顾犹樊耳。”

  古璋道:“包、余若何?”

  平无累道:“蝮虿之群,安有善类。”

  客卿道:“古家如何?”

  平无累道:“更甚于顾。”

  客卿惊道:“职处问曹,从何索勒?”

  无累道:“正为此耳。当兹未与事之时,见士声色,已有庶长门官形状,将来岂不更甚!”

  客卿笑道:“还朝当易之。今奉命往视四关,汝意以为当怎么办?”

  平无累道:“顾庶长精详国事,闻与会议,岂无成竹?”

  客卿道:“虽有所见,汝试亦为筹之。”

  平无累道:“可用者用,不可用者除,所难者在通明关耳。然龙逊勇而寡谋,其子智而多力,实非有心叛逆者,皆为权幸所诱,如能伏通明,诸处自可措手矣。特牛市乃大忠之姻娅,苟刚为权幸之外府,彼有恃而无恐,自不能不动斧凿耳。”

  客卿点头,问道:“晚矣,离宿头远近?”

  平无累道:“到八疃犹有三十里,过八疃便系通明。”

  客卿道:“黑矣,如何得到?”

  平无累道:“前系东南大路,平坦好行。”

  乃将扣袢重紧,轴上加脂,执定双竿,两前三却,殷殷直往,如马奔驰,耳内若风雨之声,霎时已到八疃集,下车投宿。

  次早清晨起来,只见店主呈柬禀跪道:“有通明镇将龙逊请安,在外伺候。”

  原来龙逊初接飞报,知客卿巡察,便砺兵秣马。及闻单车而来,始放下疑惧之心,与于龙街计议,先以礼迎,即试其才,如无实学,然后执而辱之。是以特至八疃迎接。当下客卿道:“传来。”

  店家出去,只见一个彪形将官进来,浓眉大眼,阔嘴方颐,于阶下参谒。客卿进步扶起,携手上阶,道:“有劳将军远涉。”

  龙逊躬身答道:“客卿为天降大贤,末将虽闻驾巡四部,因未知先到何方,是以接迟,望恩宽耍”

  客卿道:“巡视乃问边方疾苦及各镇将军数年阻抑,如苛小事,是重扰也。”

  只见外面四个将官捧盘膝行,直至阶前。龙逊下取呈上,客卿道:“无庸,可将回去。”

  龙逊道:“粗率菲芹,望赐加箸。”

  客卿不拂其意,膳毕出店,只见夹道俱跪着戎装将军。客卿向龙逊道:“甲冑之士不拜,今行此礼,将军之过也。”

  平无累叱道:“免!”

  两边班声如雷。上车行过八疃集,到富源河,前面已系排华岭。只见顶巅有如包裹,一球一球,自上坠下。

  平无累问龙逊道:“龙将军,此何物也?”

  龙逊笑道:“末将犬子龙街等戏耍。”

  车到岭下,却是一群十余岁的小儿,捆扎齐楚,分列两行。

  有虎翼狼头字样两竿领幡。一个童子执着令字角旗居先,率众伏跪路旁,禀道:“通明关孩儿军士迎接客卿。”

  平无累道:“免!”

  龙街领群儿齐起,如飞向前上岭,将旗三摇,结成一阵,到车前跪禀道:“小卒龙街,请赏赐阵名。”

  客卿看那阵形如鱼,大头猛嘴,尖尾劲翅,气势雄强,阴系鲨鱼,乃道:“变。”

  龙街执旗,入阵移动,变成参差横形,旁锐如斧。龙街出来,客卿叱道:“变。”

  龙街又入阵,将旗招展,周巡出阵。客卿看形,弯环如虹,又令道:“变。”

  龙街将旗一卷,阵即收聚,团结如盘。客卿道:“变。”

  龙街将旗三展,变作一字。客卿道:“再变。”

  龙街摆旗,复变初形。

  客卿道:“止于斯乎?”

  龙街道:“止于斯尔。”

  客卿道:“此阵七十二变而成飞龙,又二十四变,始得翔凤。今才五变,乃方圆曲直说之初,奈何说止?”

  龙街道:“请示如何破法?”

  客卿道:“阵者,活法也,止如山岳,不能动移;动如风雨,不可遮遏。须制之使呆,然后能破。破鲨鱼当用四军,一掣其尾,二绊其翅,以一自口中入,分穿腮出,而截其腰。破接蟹,须用三军,二军掣制其敖,勿冲其旁,一军击其腹。破长虹,惟剪其中。破老鼋,不可入腹,惟用一军攻其前游兵,周围邀截。带鱼者,长蛇也,首在阵中,尾居阵外,须用三军,先用强军击尾,其首即至救护,旁出强军迎其首,密使骑兵截其项,项断,阵方能破。”

  龙街惊讶,跪下道:“今日始闻仙论,从前俱谓无敌,望客卿将全阵变化俯教,没齿不忘。”

  客卿笑道:“请起,些微小事,何必如此?”

  龙逊道:“阵能入否?”

  客卿道:“军士皆国之爪牙,何必自伤。”

  龙街向龙逊道:“父亲不必持疑。”

  龙逊亦喜。

  龙街带着平无累御车,入通明关来。但见峰峦端耸,拔秀非常。客卿疑龙街文武兼全,回头问道:“可善诗文?”

  龙街忸怩道:“人素远册籍。”

  客卿道:“厌弃书卷,安能与古为徒!既欲学阵全法,不通文义,郊何缕分琐解?”

  龙街道:“小人生成愚鲁,犹不足奇,合关无识字者。胥役先以通明为最,后来突然尽行胡涂,所以胥役皆募他方人氏,不解到此逾时亦渐昏愦,化为强悍。”

  客卿道:“怪哉!此处可有善堪舆者?”

  龙街道:“无。”

  龙逊道:“关内从前人多财寡,有胡堪舆先生谓厌波河来源太直,兴工筑起半壁,至今赖之,家户不致饥寒。”

  客卿道:“离此若干途程?”

  龙街道:“在天椽山下,约远二里。”

  客卿道:“且去看来。”

  龙街道:“请歇息再去。”

  客卿道:“不必。”

  龙街乃推车出关,龙逊指前石垒道:“此即系胡先生所造。”

  客卿命过石垒,见单峰入汉,名曰天椽,两旁重迭排列如矛如箭。客卿道:“速将所筑拆毁,定主文风兴盛。移此石块于下流五里,堆作夹礅,自可免于贫寒。”

  龙逊不解,客卿道:“有此秀峰秀水,而筑壁以阻断之,偏遏清贵吉流,使自亢入,自必文衰武暴,若不拆毁,定多凶亡!”

  龙街道:“是啊,历历按之,诸有名者,皆非善终,得毋由此?”

  龙逊命军士立刻动手拆除。

  客卿回关,龙逊父子恭敬不暇。住过两天,见其心诚,问龙逊道:“将军知过么?”

  龙逊躬身道:“惟求指示生途。”

  客卿道:“无他进表,请贬贡税如初。主上宽宏,自不加罪。”

  龙逊称谢,令记室具稿拜本,自贬请罪。客卿问关政及各属事务,不合义者,悉令去之。终朝谈忠论孝,龙逊父子感化服输。遂后,乃出《阵图》《药方》各一册示之。龙街惊喜,如法拣选,修台齐全,昼夜钻研,理势未通彻处,求解全悉。

  及至二十五天,走本将官方才回来,奉到恩命,前事免议,小心供守。龙逊父子大悦谢恩。客卿起身往百炼关,龙街告诉龙逊,欲随行亲炙。龙逊只得此子,虽不能忍,因见客卿贤而多才,实心敬信,割爱允从。龙街收拾行囊,出外吩咐虎翼狼头将士。二军哄然。有队长命余先、余佑等请道:“众军受小将军恩教,情同父子,今小将军独随客卿,使众何归?”

  龙街道:“我岂肯轻舍诸卿,因学问浅薄,今欲随天使以求教益耳。”

  队长道:“众军亦愿为天使执鞭,辛苦无辞。”

  龙街道:“此事我不能作主,须禀请示,再看如何。”

  大众道:“求小将军善言。”

  龙街应诺,入内禀请。客卿允从。乃使两军治装,每五人同一车,一千人共享二百辆,半日俱齐,护拥出关。

  佘先领狼头在前,佘佑领虎翼在后,往西南进发。龙逊步到青蛇岭,平无累禀知客卿,辞使回去。一行经由赤尾坡,沿路均系组壁丹崖。望见紫骅岭,头北尾南,形势超跃,直似天马腾空之像。缓缓推上岭巅,视南边复有中紫骝岭,小紫驹岭,本国东西形势了然在目。远近山冈备极万状:北边峰岭尤峻,连障交峦,入霄撑汉,目不能穷;南望槽湖,汪洋浩淼;北望京城,岫裹峰包;西望老人峰,拄杖偻立;东望凤翅铺张,奇观难舍。

  下岭过老人峰,行五天,到百炼关,却系个大峰,形如老猿,脚底系深溪。关居山隈,回望老人峰,在紫骅岭下,正如老者欲上骑的情景,马亦有受勒之势,不似赤尾坡奔腾形状。

  龙街道:“杨昆如何不迎接?”

  平无累道:“守将如此,关可袭而取也。”

  客卿道:“且速进关。”

  平无累先行,驱兵趋到,守军放下闸来,平无累大吼赶上,双手托起,余先领军如风而入。平无累低头闪进放手,掣出双剑,呼喊上城。谯楼兵丁,骇得飞跑。平无累将铁闸盘起,后军尽入。

  只见杨昆领兵前来,龙街呼道:“平将军不须动手,杨将军可快迎接天使。”

  杨昆见系龙街,大惊答道:“天使何在?”

  龙街道:“车中不是么?”

  扬昆看见客卿,慌弃戈下骑参见。

  客卿躬身扶起道:“闻将军原是正人,因为贼所诱,误获重愆,而今持兵拒战,却是何理!”

  杨昆赧颜答道:“素性愚暗,诚如天使所谕。今闻有兵,不知何处来的,是以荷戈问讯,恳天使原有。”

  客卿道:“原系分内之事,谁能责汝!但兵已入关而始知,成何将体!”

  杨昆唯唯,随进营门。

  客卿点视军将,见众将官俱有不平之色。客卿问道:“骁将可俱骁勇么?”

  有个名唤阎长的答道:“敢请命试。”

  龙街怒其无礼,正欲喝叱,只见平无累禀明客卿,下来道:“何样试法?”

  阎长道:“十八般武艺听点。”

  平无累笑道:“个对个试,无甚意味,饶尔们十将,我只单身耍耍如何?”

  阎长道:“须禀天使。”

  平无累道:“请。”

  阎长向前躬身禀道:“平爷藐视小将等,言以单身敌十个,器械无情,理当求示。”

  客卿道:“器械无情,难免伤损,不用器械者准。”

  阎长退下。

  平无累见营门外左右俱有金角端,足高三尺,每个约重七八百斤。平无累向前提起一个放下,道:“你们来看!”

  诸将虽然吃惊,阎长硬嘴道:“原说单身敌十,这角端难道十人抬不起么!”

  平无累道:“抬抬看。”

  阎长等五人同前用力抬起。平无累道:“好,再来。”

  又双手升高放下道:“学这样子。”

  阎长等十人齐上,亦升高起来。平无累道:“好!”

  乃左手撩衣,右手擎起,绕营回来放下道:“请。”

  十人招呼举起行去,奈手力脚下不齐,未曾移动十步,早将角端抛落。阎长腿遭压倒,血流满地,大叫一声,昏迷不醒。

  客卿取出灵丹,命将腿捆缚起来,用童便将药化开灌下。唤杨昆责道:“似此庸材,如何使充骁将!令营内军道,无论将官军士,有二人升起角端者,补充。”

  将士得令,纷纷前来试手。升高者只有十二个,皆是军士,查点姓名,曰:童微、隆达、吴淇、越丰、乜莹、曾柬、茅游、蔚然、饶拱、晁照、犀利、辛獒。令将素习兵器使验,众将领命,各呈所能。客卿见俱精熟,命尽补骁将。

  忽见阎长喊道:“好也,好也!”

  軲辘起来。众将道:“快谢天使仙丹。”

  阎长慌慌叩头。客卿令原来十名骁将,均补军士之数,待立功时再行升复。又责杨昆道:“有才如此,而使沉埋,颠倒极矣!”

  杨昆道:“骁将俱系公举,小将并无偏爱。”

  客卿道:“什么公举,不过系夤缘!尔只顾徇众,那管政务?设有用时,岂但送他性命,败误国事非浅,尔的身家安能保乎!”

  杨昆叩头称谢,客卿命收槛车。在关上耽住五天,访民疾苦,俱诉称杨昆爱惠。乃释出槛车,去职衔,仍使极领关事,有功再复,获罪即诛。杨昆感服。

  客卿起身,欲往淦中关。杨昆禀道:“请先往滋荣。”

  客卿道:“何也?”

  杨昆道:“今有滋荣关牛市,使人送书,约末将同心举兵,杀往京城,中有包、余内应。小将蒙天使指醒,岂敢隐匿?请乘牛市备尚未全,迅往平之!”

  客卿道:“如此足见将军向来为人所误,请问贵关所产军需何件?”

  杨昆道:“枪锋箭镞银藤,着肉断筋草,各处皆取于兹。”

  客卿道:“可如此如此。”

  杨昆领命。客卿吩咐平无累,又呼十员骁将前来叮嘱。留下平无累,自同龙街,带童微、茅游起程往淦中。百炼军民将士奔送,无不泣下。

  客卿由方中坂直行太白山,上送琴岭,五日到天乙岩,瞭望淦中关。龙街指道:“关内似有排阵之形,想必操演。”

  客卿道:“此处离彼约有若干路?”

  茅游道:“自峰上至脚下十里,再进至关内三十里。”

  客卿道:“可在此山隈中住下。”

  龙街禀道:“小将请先暗入关。”

  童微道:“须同茅游去,他的表兄卢咸家在关内,同去自免盘诘。”

  客卿依允,吩咐小心。

  茅游叫众军将所带银藤俱拿出来,装满大车,同龙街挽推往淦中。到得关前,守门将士盘诘,茅游答道:“百炼关来卖银藤者。”

  盘诘的道:“投谁行内?”

  茅游道:“向来俱系托窦门表兄卢咸货卖。”

  盘诘的道:“原来系卢咸的表兄弟,离百炼关几日了?”

  茅游道:“六日。”

  又问道:“天使可好么?”

  茅游道:“爱兵民如子弟,阖关欢悦。”

  又问道:“可曾动身来?”

  茅游道:“闻说起程,想亦将到。”

  盘诘的道:“不错,尔今银藤来的甚好,可速同卢咸货易。”

  茅游谢道:“如果得价,伙计们改日奉候。”

  盘诘的戳上盘清戳记,二人直推进关。

  却说淦中镇将苟刚,平素自持才智,心怀觊觎,结好三关:牛市乃勇猛之夫,彼即极其谀美;龙逊纪律严肃,彼外加尊崇,内实忌之;杨昆土产富饶,彼则时使馈遗,无而皆有,器用犀利,粮食充足。西庶长出驻云平岭,更坦然无忌。及闻客卿巡边,又接大忠书嘱,愈加畅怀。探知龙逊归正,杨昆受槛,吃惊道:“古璋系什么三头六臂、七心八胆的人,这般利害!”

  即刻通知牛市,关内安备周详,只待到来战斗。这晚巡视回衙,登楼饮酒毕,忽见草场火起,数堆皆着,慌发令箭命游兵扑息,毋许出声。守关者不得救火,下班军士各守要路,严查奸细。且说龙街、茅游进关,到窦门行内,卢咸出差离家,伙计迎接。二人住下,周围看过。晚来将银藤解开,用火锻炼。

  原来这银藤初时色黑有光,后复变白,灿烂如银,其轻如竹,软如绳;惟于火上烘锻,始坚如铁,以水浸二日复软。然火候未到,则不锋利而易卷;火候过足,则性烈而易折。凡看火候,最为紧要,细 小可为弩箭,粗干可为枪矛,老根可为鞭锏。

  当下茅游代龙街选得两只细的,锻作双枪,自选粗的锻作钢鞭。已是二更时分,出门观看,并无人行,乃藏好器具,踅到草料围中,取出发火筒,每堆各于上风安入,点着缓线,仍然回到行内。闭户仰望,霎时满天通红,人声嘈嚷,乃凑势同持器械,开门奔关。途中行者却少,走到路口,见有数十搭钩军士,鞭打枪刺,直向前行。旁边突出两队游兵,紧紧裹住。二人相倚,尽力冲击,奔到门边。龙街敌住后兵,茅游打开大锁,童微等接个正着,齐拥入关,两队追兵不曾放走半个。

  只见苟刚率亲儿军,横着狼牙棒,飞骑冲来,撞见童微,两下并不搭话,棒搠往还。童微力敌不住。苟刚看见乘车指挥者,料是客卿,乃丢了童微,斜刺里骤骑飞到,举起狼牙捧。

  童微先见苟刚不战而去,料其必犯客卿,便径奔车前,苟刚恰到,急举搠迎捧,力太猛,将搠打断,童微持着搠柄架拦。只见佘先领军围拥将来。

  苟刚见势,急忙杀出,正撞着龙街,举棒便击。龙街双枪架开,回棒又到。战有数合,龙街左枪逼开狠牙棒,右枪刺去,正中苟刚,大叫败下阵去。余先开弓发矢,正中肩后,苟刚忍痛加鞭欲逃,龙街取出金锤,策马迫到,飞击打翻下骑。众军士向前捆缚押回。龙街复举枪同茅游往衙中杀去,余弦将亲儿军杀得七零八落。客卿见苟刚已擒,传令“首恶已获,与诸人无涉,不得乱杀”,鸣金收兵。龙街等已入衙中,闻得金声,即屯扎以待。

  客卿到来,时将天亮,击起集议鼓,众将官陆续俱到。客卿将簿点视,诸将内除杀死七人,仍有十名因伤重不能前来。

  又有一名苟谊不到。客卿查问,队头禀道:“苟谊现在狱内。”

  客卿问故,队头道:“苟谊系苟刚族人,因见所为非礼,泣谏数次。苟刚令其往结西北漠漠等岛,再三不从,苟刚大怒,革其官禄,幽于禁中。”

  客卿道:“此贤者也,引入。”

  队头与苟谊道明缘故,苟谊向前参见。客卿扶住道:“足下以忠义为心,真堪师法,如何为此形迹?”

  苟谊道:“天使天才,谊愿泥首久矣,今日幸逢,安敢负其素志!”

  客卿再三不受,行宾主礼,携手出牢。

  到衙来,见苟刚披发垢面,缚在定魂桩上。苟谊不忍,跪下恳求全其首领。客卿道:“此系国法,璋不便作主。”

  苟谊道:“天使虽谓苟刚有逆意,却未见有反形,宽之不失为罪疑惟轻之意。”

  客卿道:“自有调处之法,本应在此枭示,足下既谆谆代请,惟有解到都中,听主上定夺。”

  乃命押上囚车,苟刚解下定魂桩,见苟谊尊荣,已槛往都,忿恨气结,登时毙命。客卿道:“虽然已死,典刑难废,斩首揭示三天,然后拖埋。妻子从宽免议。”

  令讫,再与苟谊坐定,问道:“不佞将往滋荣,足下有何高见?”

  苟谊道:“牛市素性狂獗,久有无君之心,今闻三关俱定,其心惧而慎,其谋险而急。为今之计,不可从内出,必须从外入,可免沿途隘塞暗伏之谋,且突然临之,所谓迅雷不及掩耳。”

  客卿鼓掌道:“妙裁,妙哉!璋即动身,淦中诸务,敢屈足下办理。”

  苟谊道:“素不谙临民,请另换能士,谊愿随往滋荣。”

  客卿道:“现在乏人,视今左右无出足下上者,幸勿过却。况前亦系朝廷臣子,并非苟刚之属,奈何避小嫌而罔顾国事!”

  苟谊不能推,乃权领关事。

  客卿次日将军分为二阵,凡着伤者,俱令坐车,使童微率之,用天使旌旗,由内缓行;自率龙街、茅游带着劲军出关外。由度周谷一路进发,过豪猪溪、阳权湖、阳光潭、瑶光渡,到牛尾山,连夜行到关前,方才六天。

  却说牛市不比三关父子相传,乃系自他本身逆起,生来力太,能于陆地行舟。本性许氏,产时居近市集,以市为名。世业种植,因年荒,投充滋荣卒伍。镇将牛伍山,见其勤劳有力,用为亲军,嗣又认为义子,故改姓。牛伍山甚爱厚之。

  牛市得意,便交朋结友,军中奸徒皆为之用。后随牛伍山出猎到大种坡,逐出一只斑斓大虫,见牛市在前,情急便扑。

  牛市撩衣侧身,左手按住项,虎不能动,用尾扫来;右手削折尾根,抓住项皮,执着虎尾,翻异回来。伍山大喜。牛市四顾无人,行到伍山面前,将虎望身上抛击,伍山惊倒。大虫得脱,也不暇咬人,拚命奔逃,左爪踏在伍山面上,头颅已碎,眉目嘴鼻糊成一饼。牛市乃追向前,擒着逃虎。续有兵将赶回,围住牛伍山之尸。牛市假哭,将虎拿到,挥起右拳,也将头颅打碎,用车载牛伍山尸首并虎回关。

  众人感叹,牛市犹然涕泣不收,将士谓系真心,都来慰劝。首将黄健道:“各关不奉法度,已经有年,牛将军又无后嗣,谁能承事?牛市既系义子,又多勇力,相应立为关主,未知诸公如何?”

  众将道:“所议极是,谁敢不遵?”

  牛市便主滋荣,自谓无故。他通好各关,交结外岛,欲待西庶长没后,再行举事。当闻客卿巡行,接得余大忠密信,乃暗使刺客于沿途守待。不意先往通明,后闻龙逊、龙街归正,犹笑其怯,而疑非真心。随又寄书馈送,请余大忠、包赤心从中掣肘。并送士仪,修书与杨昆,叮嘱相机擒除,求其资助器用。又使人照会苟刚防备,毋使生还。后探得杨昆受缚,苟刚戮尸,复于来路水草之中,俱暗置毒药;山林沿泽险隘之处,亦用埋伏,各事停当,专待客卿入来。

  当时接得杨昆回书,极言“不意天使径到,未及防备,忍辱含羞。今送上鲨皮五十挑,断筋草三挑,箭簇二十二挑,枪头三挑,银藤二十二挑,以添资用,求为报仇雪耻”。牛市照数点人,见挑夫俱极壮健,因营内兵士大半分去埋伏,欲留在关上使用,便与押解官道:“杨将军托我代他报仇,所来人众,俱应在此听差,功成自有重赏。”

  押解官答道:“遵令。”

  牛市安顿停当,探子报道:“客卿人众于某日自淦中起程,将到乌牛岭。”

  牛市正欲率领兵将凭险截杀,忽接苟刚儿子苟秘飞密报,言客卿分军为二,一由关外、一由关内前来夹攻,内外俱预防备。牛市惊道:“这古璋狡诈,明自内来,暗由外人,攻我不备。今既已知,那怕他到!”

  正欲抽兵埋伏关前,报到“天亮时分,忽有兵众千余,屯于对过双眉坞下,不知系何处来的”。牛市道:“实在迅速,但犹欠调度,误将奇兵作正兵,待我先行扫去,然后再除关未晚。”

  命取披挂、抬器械来。亲军取出乌金盔甲,抬出双股大叉。牛市结束上马,带着许古、棣恭、黄尖三将,领兵出关,直向坞内杀来。正是:强兵遇着强兵,猛将恰逢猛将。

  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九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九回

  救浇漓立议修文德 整散漫挥毫著武谋

  却说包赤心闻余大忠说有除西庶长的计策,欣然问道:“莫非使之为武元衡么?”

  大忠道:“他系文武全才,年虽老,刺客谁能近得!”

  包赤心道:“然则是谋盗兵符,用符生故事么?”

  余大忠道:“更不妙,廉妃岂肯为此?且主上英明,素重这老儿,若系朋谋害杀,究问起来,我们何样过?”

  赤心道:“此外则不知有何妙策?”

  大忠道:“今太医施博济系我提拔他的,如西老儿病发,只使谏官石可信奏言云平岭少有良医,庶长无人诊视,请着太医往云平岭朝夕调治,庶几速痊,得以早早回来办理朝务。主上自然依允。我再叮嘱他暗使寒凉丸散,将痰结实闭塞,哪怕老西不死!”

  包赤心起身道:“杀之无迹,这个主意极好。”

  说毕别去。

  不觉又逾两月,探得西庶长痰症大发,余大忠立刻使家人密请石可信到来,叮嘱如此如此。石可信连连打恭道:“敢不竭力仰体恩师?明日定有佳音。”

  余大忠道:“此事成功,贤契之劳非浅。”

  可信称谢而退。

  次日大忠命家人请施博济来,照会这般这般。博济道:“门生有锢锁丸,服下胸宽膈畅,七日之后,渐渐闭锢,无药可开。”

  余大忠喜道:“此法更妙,初到勿用,待回来时再与他服,连过都推得干净。”

  二人正喜欢不了,只见石可信来到,笑吟吟地道:“恭喜。”

  大忠道:“看贤契的音容,知已妥当。”

  向博济道:“施大夫作速回家,恐主上见召。”

  可信道:“却非施大夫。”

  余大忠惊道:“如何不用?”

  石可信道:“门生原请着施大夫前往,主上已允,不息顾庶长奏道:‘所言极是,但不应用正太医,只须院副安萍前往诊治。’主上点头,召安大夫择期起程矣。”

  余大忠道:“好事又变卦了。”

  施博济道:“这场功劳,可惜被他夺去。”

  大忠道:“这安萍最可恶,素恃技艺,从不到我门上走走,岂能托他心腹?”

  石可信道:“安萍自幼便好骄傲。”

  余大忠道:“贤契可代筹划良谋,必须笼络入彀方好。”

  石可信抓头呷嘴,想道:“有了,今日是安萍父亲安逸生辰,恩师可备厚礼,趁他此刻在朝送去。安氏素贫,未有珍贵之物,定系权存,既然收下,安萍回家再退还也就迟了。到来谢时,婉婉嘱托,自不能推辞。另着心腹监往同行,看其行止,庶无更变,而功可收。”

  余大忠称善,命取紫贝五百枚、明珠百颗,盛作两盒。石可信道:“可将明珠减去数颗,紫贝另易好食物更妙。”

  余大忠道:“有理。”

  乃除下明珠二十一颗,将紫贝另易梨枣二十枚。

  这梨枣产于太极洋双珠岛内,初时朱红,后则雪白,长如梨大而止,因核是枣而形似梨,故名梨枣,味极鲜谈,为果中上品。当日余大忠指问石可信道:“这样如何?”

  可信道:“非恩师府上,焉得有此佳品?只是便宜他家了。门生也要尝尝。”

  乃取下一枚。余大忠笑道后便自到安萍家来拜贺,次命将礼送入。自己先归,家人旋复道:“安爷朝上未回,盒俱存下。”

  余大忠喜对石可信道:“恐是上钩也。他学问是真的,有病请看看,亦不能辞了。”

  搁住二人欢悦,再说安萍生来有癖,最爱山水,不图仕进,四方岛屿游历大半。嗣因母病,始潜究医理,昼夜精研。

  三中母病痊愈,为父母俱老,不复出游,天天俱在城外荒村周流访病诊视。偶然遇见庶长樊嗣昌扫墓回来,安萍望见,谒道:“庶长将病,愿假八十一天调养,方可消除,否则不救。”

  樊庶长道:“老夫先将军当秦暴虐,上苍以吕易嬴之时,吕政残杀更甚,先将军赤心保秦,奋不顾身,助荆轲以首,所有遗孤,若非始祖卢生藏匿带来,宗祧安能至今?嗣后世世屡受殊恩。老夫岂不知疲惫,但荐引正士,犹未同升,而诌佞小人,连茹并进,忧患方深,虽主上准假,心亦不安。请教除此可有他途调摄?”

  安萍辞“无”而别。过了十天,果然樊庶长不能起床,差人屡请。安萍回道:“往时见其颜色,心血已枯,惟精气犹存,须静养精以生气,养气以生血,今精气并竭,岂能复治?”

  第三天樊庶长便死了。因此名重都城。岛主召人院中,欲加太医职衔。因施博济素附余大忠,升为太医,只以安萍为副。今闻使往云平岭调治西庶长,欣然奉命。岛主又使有病妃嫔遍为诊视,方令出宫。

  安萍到家,将往云平岭事禀明父母。安逸道:“西庶长国之贤臣,正宜前往诊视。今各家所送东西汝须记清,勿忘拜谢。”

  安萍将簿细看,内有余大忠的名字,细查礼单,乃系梨枣二十枚,光珠八十颗,惊道:“平素最与显要少交,余大忠并未通过闻问,如何收他的?须速查点送还。窥其深心,必系为西庶长。”

  安逸道:“怎么为西庶长?”

  安萍道:“西、余向来冰炭,石可信、施博济皆系鄙夫,依托大忠。今日石可信保荐施博济前往治调西庶长,儿心甚疑。石可信非忧国之人,施博济无缓扁之学。主上已允,后是顾庶长奏换儿去。今突亲身恭贺,又送重礼,足见石可信之奏皆其所使。”

  安逸道:“我误也!让孙儿将梨枣来,问系何名色,告他唤做梨枣,非寻常果品可比,孙儿丢下,又送几枚来,我用了一枚,觉得胸膈宽舒,犹有在此。”

  安萍命仆妇取来凑齐,计缺五枚,光珠少了七颗。安萍道:“梨枣或吃下去,珠子难道也吃了么?”

  令合家搜,查出六颗,余者竟找不出。梨枣照单也少一枚。安萍道:“儿且去谢他,看有何话说,另作道理。”

  安逸吩咐道:“总须含忍,不可躁露。”

  安萍受教,往余大忠家来。门上官儿道:“请进。”

  只见余大忠满面春风迎下道:“今早方知考先生令诞,欲备微礼祝贺,急切未能,谨具俗物二事,蒙不掷还,足见目中有弟。”

  安萍谢道:“夙昔未效微劳,今承厚贶,既不敢却,受实增赧。”

  余大忠道:“接交正长,微物何足挂齿?”

  引入后轩,彼此说些敬慕的话。摆上酒来,安萍坚辞。余大忠哪里肯放?只得入席。

  饮到中间,安萍挑道:“萍奉命往云平岭,闻西庶长性情古怪,顾公将此好差下照,不知大夫可能代谋,另易他人?”

  余大忠道:“不必另易。西老儿平素轻贤傲士,最与大忠不睦,常欲甘心于彼,太副此去,如能代为舒怨除患,富贵共之。”

  安萍道:“萍力难操刀,有负所委。”

  大忠呵呵笑道:“医生杀人要刀何用!只须将寒热虚实互相颠倒,比刀还快哩!”

  安萍道:“这个不妙,若让君臣使佐评论起来,即难逃谋害之罪了!”

  大忠道:“太副果然迂直,而今有几个说真方、卖真药的?”

  安萍道:“愿大夫指教。”

  余大忠道:“今访有锢锁丸,凡是痰症服之,初时舒畅,七日之后,渐渐结紧,仙方难救。今命门颖藏在身边,只作太副家人随往云平岭。可先代其宽胸利膈,将辞别时,再用此丸。使之服下,即速回都,彼病发作,亦莫能怪到太副身上。”

  安萍笑道:“这个落得效劳,既不污萍之名,又可仰报厚贶。”

  余大忠大喜。安萍告别,大忠送出,并问行期。安萍道:“后日可以动身。”

  余大忠道:“诸事心照。”

  二人作别。

  安萍回到家中,细细说与父亲听。安逸埋怨道:“医事如何行得,不该应承。”

  安萍道:“并非真受其嘱,此刻画之何难,但恐另换他人,庶长必为所害。儿想下大夫骆焘系西公之堂甥婿,秉性谦退而有肝胆,与儿交好,此时且缓通知,待动身之后,大忠等自不提防窥探,父亲可请他来,密将情由说明,嘱暗修书,交庶长府中老诚游巡星夜送去,或交顾庶长使人前往。西公接知,自然不吃丸药也。”

  安逸道:“也只得如此。”

  正在家中料理,只见家人说道:“有余府门子储位在外伺候。”

  安萍出厅,储位向前叩头禀道:“小的上人命余过来服侍。”

  安萍道:“劳尔,成功自然有赏。可将己事办办,后日来同起身。”

  储位道:“小的行李都担来了,并无做事。家爷吩咐,只在这里,毋许走动。”

  安萍道:“更好,就在门房内住罢。”

  储位答应。

  第三天起身,路上逢山玩山,逢景玩景,五天方到云平岭。先使通报,遂进帅府,西庶长迎入。安萍欲行参谒,西庶长扶住道:“山在此与边帅职分相同,太副乃系天使,岂可过谦?”

  安萍道:“萍父亲忝庶长教,既系晚辈,更当如此。”

  西庶长辞却再三,方受半礼。坐定,西庶长道:“蒙主上鸿恩,劳大夫远涉,但贱恙痊愈,可以勿药。”

  安萍道:“奉命而来,自应诊视调理。”

  西庶长道:“平素最不喜药,尤怕吞丸散。太副美意,请诊诊脉罢。”

  安萍道:“病虽暂愈,而根未除,犹须调治,免得时发。”

  西庶长道:“如此,请妙剂。”

  安萍立下方子,储位接去。西庶长道:“且住,老夫性最爱洁,凡药非亲手炮制者不服,可将方子来。”

  储位站着,安萍道:“囊内各色,俱系拣选地道,接法炮制,极其精洁的。”

  庶长叫家人于储位手中将药方取回,送往衙内,再问道:“太副还系即动身回都,抑或憩摘数日。”

  安萍道:“既奉命而来,自应俟候痊愈。”

  庶长道:“但此地系军机处所,恐防泄漏波累,请往玉笋峰书院住罢。老夫不克奉陪,得罪容后负荆。”

  乃命铁柱偕往。

  安萍出得仪门,储位禀道:“奉命理当时刻在此。”

  铁柱道:“你可晓得重法从事么?”

  储位骇得不敢出声。随到玉笋峰,看那石色皎莹,约高五百余丈,屹立岭间,宛如玉柱。因其四面俱有曲径斜阶,俨如笋箨,是以呼为玉笋峰。上有三清观,左旁丹房宽敞,西庶长改为观海书院。安萍等陟到门前,只见北边罗列数十军士替换。望那石壁,原来玉笋东北边,有三丈宽阔一块晶光如镜,照见海洋,愈远愈清,艘船行动,望之如在目前,因此名为缩地镜。安萍也向前观看,军士抽刀在手,躬身禀道:“将军有令,毋许闲人窥望。”

  安萍乃止。

  铁柱将他们送入院中,即在外坐着,里面另有军土承应,需用物件俱全。安萍问道:“那镜子看得多少里数?”

  答道:“东北各岛面,西南无遮挡处,皆历历在目。”

  安萍道:“真稀世之奇观也。”

  暗问储位道:“尔可有什么妙计?”

  储位道:“西庶长斩钉截铁,这黑脸鸟好系强盗形像,如此严肃齐心,有计也无使处,倒不如早些回去,免得犯了军令,送掉性命。”

  安萍道:“所见甚高,但早回去,劳而无功,未免惭愧。”

  储位道:“包大夫诡计极多,叫家爷与他商议,另用计罢了。”

  安萍道:“是极。”

  到第三天,安萍请铁柱进院道:“烦将军转达,庶长病症既愈,无庸不佞居此,意欲回都复命。”

  铁往道:“待在下使军士通知中军转禀容复。”

  铁柱出去,储位道:“好严格也!都中那个衙门不曾见来?”

  安萍道:“内文外武,此地为东边都总会,岭外各处大小城邑营塞,俱受节制,所以威严特甚。”

  少刻,铁柱进来道:“相爷此刻无事,请太副相会,军士肩与请上。”

  储位正欲随行,铁柱怒道:“你这瘟鸟,难道也要同庶长说话不成!若非随太副的,叫尔看剑!”

  叱令锁起来,待回院再放。

  却说安萍进到帅府,庶长迎谢道:“深荷福庇,种种得罪,前服妙剂,痰始顺利,此后当用何药,并祈指示。”

  安萍道:“已妄拟有汤头,必须静养,方获奏成。”

  庶长道:“何也?”

  安萍道:“痰因火结,水因火固,必须静养以生水,水生气,气生血,血盈气壮,痰于何所藏避哉!”

  庶长道:“妙论希闻。

  但朝中近事,太副所知,余、包结党于朝,惑乱廉妃于内,幸主上仁明有素。今闻浮金新得一将,武有项籍之力,媒有先轸之能,朝野无出其右。老夫想田氏既任烛隐,拣拨贤才,运筹治理,今复得此人,我国岂能安枕!又谍得双龙、天印二岛勤于拣拔丁壮,未必不生事端。老夫所以请外补者,绸缪预备耳。近时探巡接踵访来,知道浮金朝夕训练,早晚自必兴戎。

  太副回国,可与顾庶长言之,嘱其勿得疏忽。”

  安萍道:“领命。就此告辞。”

  西庶长道:“不便久留,恐都中病民悬望,备有微物,聊表寸心。”

  安萍视之,乃是二端冰蚕茧。安萍道:“无须此物,请易自贝百枚,紫贝十枚,劳役送到寓内。”

  庶长解意,命另易来。

  安萍作别,回到书院,储位见着大哭,问知缘故慰道:“且忍耐他。”

  只见军士捧盘呈上白贝紫贝道:“庶长爷爷传命,殊劳太副远涉,具上微仪,勿怪轻菲。”

  安萍道:“蒙庶长厚爱,图报有日,恕不告别了。”

  将礼收下。军士开放储位。安萍命发行李,将紫贝给与了储位道:“原不收他的,这老儿太吝,尔也带回去罢。”

  储位都入橐,上车起程。晓行夜宿,三天已到都中。复过命,便到余府。大忠道:“听储位禀过,西老儿颇不在道理,太副也是天使,如何这等怠慢!”

  安萍道:“此刻放过,后会有期。”

  大忠道:“再作道理。只是虚劳太副,统容后谢。”

  安萍谦逊别回,家人禀道:“顾庶长夫人病急,请过两次。”

  安萍想道:“我正打点晚上去,他倒来请,好凑巧的事。”

  便将一切禀过父亲,即到顾府来。顾庶长出迎,陪视过病,邀入书斋,问道:“庶长痰症如何?”

  安萍道:“未曾到时,先已愈矣。”

  顾庶长道:“可有话与老夫说么?”

  安萍目视左右道:“无话。”

  顾庶长使人退下。安萍道:“西庶长时以余、包朋结为忧,又探得浮金新获英雄,天英双龙勤于训练,瞩庶长预为绸缪,毋致临渴掘井。”

  顾庶长道:“西庶长过矣。烛隐虽系贤豪,西山亦称俊杰。新进之人,姓紫名督,与钟、罗之心腹羽党威敌侯柏彪有隙,柏彪虽窜,罗、钟在朝,附郎子为好,纵有鸿才,岂能大展!况我国亦得古璋,堪以抵敌。至于双龙,天印,虽地险兵强,君凶臣暴,然恃骑与船,而攻隘夺阻,亦非所长,是天英双龙与浮金殊不足忧。所可忧者,乃国内耳!武士以怠惰为清雅,文人以经济为腐迂,正论谠言,众共讥讪,是以才能缄默,驽钝尊荣,虽无浮金,亦将自惫。老夫所忧,不在彼而在此,又不只于此耳。且请客卿商酌良规。”

  命家人请古老爷。安萍想道:“好两个贤庶长,所忧确切,何虑敌强!且看古璋意见学问。”

  片刻报道,迎入各见礼毕,问安萍名姓,顾庶长答道:“安太副,字伯随,名萍者也。”

  客卿道:“夙钦台号,今幸获瞻。从云平岭来,鞍马劳顿,不卜西公之恙痊否?”

  安萍道:“庶长有命,申侯客卿,惟因国事忧虑,恙虽小愈,难免复发,发则愈甚矣!”

  客卿道:“国事何能去怀,但不知有何重务,而如此深忧?”

  顾庶长道:“朝有佞臣,边多强敌,文官废弃实学而习虚浮,武弁疏忽谋略而贪佚乐,难道古公未知么?”

  客卿惊道:“何至如此?璋虽滥竿卿位,实以客自居,每见济济,故未赞词。”

  顾庶长道:“虽然济济,却不多才。西庶长之忧,惟古公可解。”

  客卿道:“相公有所指教,璋岂敢辞?”

  顾庶长道:“而今须使文德端淳,武备整暇,然后筹议其它。”

  客卿道:“二事虽难,然其失在上不在下,上果能振其纲,下岂不承其流?闻文士轻经史而重诗书,馆阁以吟咏为高,艺林以丹青为雅;吟咏则趋向清谈,丹青则流入纤巧,均与治道相背弛,无济于国用。较一切荒工废农之务,为不觉其祸最烈,尤须先禁之。嗣后取士,必以经义穷其韫,以博洽办其学,以事理老其能,而月露风云、抛掠短浅之士,始无所安措。似此则非穷经才干之士不得进,凡诡诞巧佞之徒概黜退矣,何愁文德不端淳乎!其武备整暇,非坐谈片刻所能定。璋当因刻下时势,而着其略,呈阅请正。”

  庶长、安萍道:“客卿高明,自然切中时弊,当铭之彝鼎,以昭百世。”

  二人别去。

  次日顾庶长上朝,将“文风浅薄,皆由竞骛爵禄、不究道义渊源所致。”

  并客卿立议“请禁诗画之习气,另易求士之良方”,一并奏上。岛主道:“卿意欲如何?”

  顾庶长奏道:“士必有贤良之素,博学之实,然后以疑事观其识,以剧事观其学,以急事观其断,始进而升于朝。”

  岛主准奏,颁行中外。

  顾庶长回府,门役禀道:“安太副到来已久。”

  顾庶长径进书房,闻有吟哦之声,走到面前,安萍方知。顾庶长笑道:“系什么医经,太副如此赏鉴?”

  安萍道:“岂但医经,正系医国的妙剂。萍今晨往候古公,蒙将所定之《武略》见示,捧诵再三,不忍释手,特将草稿携与庶长推敲。”

  顾庶长欣然接过,看签标题“朝谟武略”四字,内有五纲四十目,其略曰:

  至德如唐虞,且有欢兜三苗之用武;而况边疆接壤,等于秦楚吴越者乎!此尼山垂训,足兵之所以不容缓也。

  乃窃位之徒,惟知沿习偷安,而谓兵法为鄙事,坐使邻国昌炽,君殆身危,不亦卑贱之甚耶!此治国之道,不可不急究也。其道维何?惟立于不败之地,先为不可胜而已。

  凡大纲有五,首曰修内,次曰理外,三曰出征,四曰临敌,五曰还军。其目又各有八。

  ◇修内:

  一日任贤。一人之智力有限,天下之事务无穷,非择贤而任之,身虽极惫,心虽极瘁,漏误益多。任贤者,非徒云任之而已,必信之专,而毋掣其肘;责其大而不苛其细,收其成而不求其速。且贤士之进退,不独敌人之所窥,而动止实关国祚之存亡。一贤任,则诸正士进,而不肖者远矣。移风易俗,服敌安民,孰有过于此者哉!

  二曰重农。重农之道在于黜技巧之民,绝娱玩之物,使天下非耕不得食,非织不得衣,则游食之民,无益之工,莫不尽归农桑。西山东海之旷土,莫不辟垦。则人人皆有恒产桓心,虽遇水旱饥谨,不为大害;即奸豪窃据,煽惑居民,必无舍生产之乐而蹈万死之途以应之者。安民弭乱之道,莫不由此。

  三曰慎刑。慎刑者,非省刑之谓,毋失出入之谓也。失出,则奸滑漏网;失入,则良善遭殃。均为不慎矣。必须明审适中,使受者无怨,闻者无议,始为得之。若一动重桎梏,轻罪重刑,使不幸而犯微过者,畏刑甚于畏法,以致初而逃匿,继而拒捕,大而啸聚负偶,费粮劳兵,滋酿大患,可不慎乎!

  四曰薄赋。穷奢极欲,虽尽天下之财犹不足。抑私养民,稍捐耳目之好而有余。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富在百姓,虽有凶荒,不烦赈济,可免流离结聚,所省极多。若厚敛者,民出其十,而上所得不过二三,然民积蓄御荒之具,已告竭矣。饥谨之年,虽加恩发赈,君出其十,而民所获惟二三,与其进出皆虚,曷若藏予百姓之外府!薄赋养民,诫保国消乱之正道也。

  五曰敦礼。礼者,人君之所以维国,上下之所以为家,士庶之所以分别者也。其欺君于国者,皆由不明礼义。故素有桎,使民浃于肌肤,论于梏者,致敬礼义而平为常,然后举而投于危亡之地。吾知其必以复招归,而不退避矣。

  六曰养士。天之生才有限,必育之有素,培之有方,使之优游,习练以成其才。猝然有事,指而麾之,必能感恩竭力,发愤酬君,庶无匿乏才难之叹。若平居漠不关心,突然有变,安能得知谁是实学,谁是虚名?既非夙昔所周详,去取之间难不惑。且闲时不有解推之诚,尊崇之实,志士未必入彀,托非其人,则败国家大事,贻讥于后世矣,岂可忽乎!

  七曰辨才。无论才之大小,智之广微,皆须兼收并蓄而审辨之。苟不能辨其志之所向,才之所能,虽培养勤切,等于无士。故必详察其才,可为栋,可为梁,可为椽,可为桶,分而用之,自必各称其职,宁可才过于任,不可任过于才。盖梁犹可为柱,而以椽为栋,则立见其摧推倾覆也。

  八曰除异。凡民之性,常难定而易乱,奸民之念,每喜异以标新,趋向不一,致治为难。故凡异言异教煽惑愚民者,必急去之。惟以礼义为教,纲常为尊,使农安于田,女安于机,士安于学,工商安于业,各安其事而不迁。为上者尤不可信重异端,惟古圣先贤劳瘁忧民之事常时宣布,使民心肺通达不雍。即有倡乱说于民间者,吾知闻之,必掩耳而走,袒臂而驱矣。心一力齐,何使而弗得哉!

  ◇理外:

  一曰谨边备。虽处升平之际,而边备不可斯须废弛。不谨,致启敌之邪心,突有缓急,诸事未修,则边疆瓦解,百姓罗于锋镝,而庙堂震恐矣。谨者非徒求其名,务须有其实。如城记者修之,濠淤者浚之,车坏者造之,马老者易之,卒弱者练之,吏蠹者诛之,斥堠废者复之。号令如水流,粮草如山峙,材料备具,士卒乐战。敌虽有奸谋,未有不潜消而率服也。

  二曰复屯田。凡军之所重者,莫如粮草。陆运费人畜之力,水载多风火之虞,轻截横邀,为祸极烈,昔之遭此而覆亡者,昭昭可鉴。欲杜其害,英若屯田。边多旷土,土可分耕,非仅足食,旦深其沟,浍以诸水,取所起之土以为堤,使敌车骑不得驰驱,步兵之便地也。置兵于农,国无养兵之费课,士卒兔饥谨之忧,寇虽大至,自各顾其家业,必死争而坚持,其所利益,不亦溥耶!

  三曰禁军需。有一物而须数物以成者,数物不产于一处,自必兼收而后能成。有一事而须数事为用者,数事不集于一时,自必广彩而后可办。凡视国外之所少者,必加收防,勿任趋利奸徒偷漏,而戕我也。敌或少粮食,或少铜铁,或少物料,或少胶漆;或少硝黄,或少方药,或少图书,或少谲士。凡军需之所急者,定百计以求之。吾预塞其途,使彼无所得,安能猖獗乎!

  四曰安远人。凡土地虽有山原泽岛四方之殊,以乾坤之大父母视之。万国万姓皆吾之同胞,岂可不保其命,使乐其生乎?但地极旷远,性极不齐,虽欲安民息兵,非可猝能也。必德政之所化,仁声之所及,使由迩至远,从风而靡,变其残暴之性,非惟不敢驱兵犯境,且免四方邻国操戈,赤子各安其业,而无横死之苦。即有猾敌欲乱边疆,虽解仇结约,吾知其百姓邻国之心,必不能齐,所谋立败矣。

  五曰慎取与。边疆小国之背叛,大约非在廷者贪取之不已,则在边者苛责之无厌,使彼不暇供命,积怨为怒,而以我贪鄙不道为口实,连衡四邻,同力扰边,渐次至于不可制优,其衅实由自起。待小国之道,其来则答之,去则任之,不贵其所产,爱之如子女,防之如虎狼。若此,而边境小国犹生事者未之有也。不第勿取,而与亦所当慎。酬赐之数,国有常典,固不可减,尤不可增。初增之,彼以为荣而悦矣;继而不增,则渐至失望怨生。既增于东,不得不增于西,增之复增,何所底止?迨后而悔,不已迟乎?何不慎之于早也!

  六曰练士卒。士卒虽有恩以养之,若不访延巧技精艺之师以教焉。虽有百万,等如婴孩,固有忠君灭敌之志,其如力不从心何!故训练之道,不可不急讲也。无论明师隐者,羽士缁流,军民人等,有一技之可法,一艺之便捷者,皆礼而聘之,以教众士。而士亦相其才,因其势,分为数类,则习熟易,而功有成。手足疾便者,目明心巧者,身长足高者,肌体肥大者,各视其形之所便,散而习之,集而较之,其精者奖赏而鼓励之,使人人争练,师师尽能。复教以独自成阵,互参成阵之法,而以仁义驱之,可卜所向无敌矣。

  七曰隐谍。兵家之利,惟谍最广,用谍最难。虽升平之世,亦不可废。谍为国之耳目,国而无谍,犹人之无耳目,岂能免倾危颠蹷乎!惟广择忠志之士以使之,不但多方以隐之,使敌不觉,且使此谍不知彼亦为吾谍也。凡谍得事件,审之于理,度之于势,断之于心,验之于素,而谍事之虚实真赝,莫不尽识。用之久,则敌之声息皆知,某也忠,某也诈,某也可以移主,某也可以贿交,察其动静,而知其心臆,揣其言论,而知其叛服,非谍其何由得哉?

  八曰攻心。制敌之道,攻心为上。心者,所以取智谋,主决断也。心既受攻,则智谋乱而疑惑生,杂而不可用矣。攻心之术,惟夺其魂,破其恃而已。其所依以取计谍者,吾去之;其所任以为心腹之忠智者,吾间之;其所赖以为军资者,吾耗之;其所依以为唇齿者,吾解之。凡其所恃,吾皆先机而阴败之,虽有奇才之士,亦不能为之谋矣。

  ◇出征:

  一曰正名。名不正则曲直不分,战士之气不壮,而敌反得以诡词,谈其党,激其众,以惑邻国之耳目,非计之得也。将出征之际,必先明其曲直,论其是非,将敌之罪暴白于四方,使闻者皆发忿同仇,而敌之羽翼军民皆生愧赧。仍使辩士历使于敌之四邻,申明大义,以解其朋党,绝其救援,则未战而敌已屈矣。然必敌有悖逆不道之实,微者吾张之,隙者吾显之,虚者吾实之耳。若敌原无过失,兵端实自我开,而复加以恶名,则我骄彼愤,我曲彼直,益败之道也,慎之,慎之!

  二曰职能。用人之道,必使各尽其能。凡可用之才,咸罗而致之,毋使有遗才赍敌之失,则庶几焉。智者使之主谋,果者使之参议,博者使之主使命,勇者使之率士卒,仁者使之主财谷,信者使之司赏罚,廉者使之抚残惫。才职相称,士志各安,行军之本不已固乎!若惟重亲亲,不务尊贤近爱是用,能才散失,自且不保,安得而制敌耶!

  三曰士志。凡三军之志,不独使其不生二心,奉令克敌而已,必使其知敌人诡谲诱骗之诈,而不为所惑。平时敌示利而诱我者,将固知其谋,而因之以取事矣。而于追奔攻围之际,得势之时,敌每多方使计以娱我士,或弃金银货物于路上,或散骡马牛羊于道旁,或出妇女,或称投降,军士见利动心,失于纪律而败事者,何可胜数?必须预为开导,使士遇此,咸知为敌之毒计,倍加警耸,虽百诱不从,而愈慎愈奋,则厥功可成矣。

  四曰亲信。将吏称职矣,士卒习精矣,而将吏不知体士卒之情,士卒心拂将吏之意,未有克济者也。必也使将吏之于士卒,犹父母之爱其子。使士卒之于将吏,犹婴孩之亲其母,童子之信其师。爱而不骄,信而不犯,则指臂之势成,虽屡历困危而不变。

  五曰备要。国不可一日无备,何待出征之时而始言备要乎!不知平日之备,备其大略,此时之备,务必周详。或有一事未备,或有一处未备,而为敌所乘,变起于毫末之间,祸生于呼吸之顷,虽有长鞭,不及马腹,苟不加详慎,则大事败矣!所谓要者,粮草也,辎重也,火药之所也,樵牧之地也,常行之要道也,不行之小径也,关口津梁,城廓隘塞,以及斥猴诸事,平日虽有防备,此时更加严密,庶无遗漏耳。

  六曰养气。人所以战者,气也。气盛则一可当百,气衰则未战而胆早寒。必先蓄养其气,使之常盈而不亏,屡用而不竭,则无钝兵挫锐之失矣。蓄养之道,结之以恩义,勉之以忠孝,劝之以爵禄,使士感恩义之厚,慕忠孝之行,荣爵禄之显,虽欲气之不盛,不可得也。

  七曰选锋。羿之教射,秋之诲弈,妙在自悟,得在专心。教诲虽同,精极迥别,不加剔选,则过与不及,混乱不分,强者奋勇,弱者不继,两俱败矣。必选其最精者聚为一军,分为四队,丰其粮饷,令骁勇熟知阵势军形地利之将分而统之,猛若疾雷,速若飞电,以为战酣冲坚横突陷阵破强之需,及肘胁缓急之用。必分为四者,循环不穷而合亦易也。懦弱之卒,心常恃此,战力必倍,不轻败矣。

  八曰向导。山川险易,将虽知而未必详,图虽载而不能尽,非访之熟游熟处者,不可得而悉也。向导之用,非惟知乎地利,并欲知乎人和;某地为某贤人之所宅,某处为某猾徒之所居;军由其地,贤者敬而礼之,猾者声而诛之。敌国人情,闻风思慕矣。某城敌军资之所藏,某地敌咽喉之要道如何?军资之城讨取之、毁之;咽喉之道潜夺之、断之。敌国军心得信落胆矣!皆向导之功也。然误信虚,而以为诚实而受欺者屡屡矣。必也兼听广访,参平素之间谍以决之,远探近审以验之,使能者监焉,不可任其脱离,不可使知吾实事。成功之后,则计其功,大而爵禄,小而财帛,始酬而归之,庶不致有误也。

  ◇临阵:

  一曰详察。敌国君臣之贤愚,将之才否,卒之强弱,粮之多寡,平居虽知之,至临阵之际,犹不可忽而不复察也。察其何者为坚,何者为瑕;赢者可是真赢,壮者可是实壮?将吏之心和与不和,士卒之情洽与不洽,皆须计而知之。其坚者柔之,瑕者陷之,羸者待之,假壮者击之。将吏不和,士卒未洽,急攻之;将吏和,士卒洽,缓图之。智勇精锐气势,俱胜于我者,诈以骄之,而激励将士,待其隙以乘之。苟不究其虚实,遇敌浪战轻争,历久而不大败者鲜矣!

  二曰相地。相地者,相彼此营阵之地也。凡营必择高阳水草足用之地而处之,毋居幽囚危陷之地,恐受围塞难出也;毋居草木丛会之地,恐火攻也;毋居卑下之地,恐水淹也。凡左右前后远近,山川村舍、林堑寺观之可藏兵者,必细搜之,远候骑,通防守,情队伍,禁妄行,使奸细无由入,此营之大略也。阵地必后右高于前左,形分而势连,险布步,易布骑,进退俱生,无所阻碍,利过半矣。

  三曰风向。搏斗之际,风所关于成败最大,顺风不加力而倍疾,逆风虽奋勇而不能如常,又有尘埃损目塞鼻之患,可不审乎?未阵之先,当审风所从来,敌向我背,则正阵以击之;敌顺我逆,则旁趋以致之;不为我致,则坚忍以待之,以精骑绕出其后而击之。敌众我寡,则利奋击于风晦之顷;若我众敌寡,敌乘阴晦而来,则以小骑出击,或突其肋,或陷其背,或往或来,疾若飘风,使不能测,目眩心动,则反为我所乱矣。只可分军追击,慎毋以大军轻出也。

  四曰分合。能合而不能分,谓之孤军;能分而不能合,谓之散卒。散卒心力不能齐,孤军一败即瓦解,皆大忌也。当分则分,当合则合,细察时宜,寡则利合,众则利分,亦难执一。分合之道,分不乖于合,合不背于分。若手足之伸屈,禀于心而不乱,斯为得之。阵后之游军,行营之探候,此则必须分者也。战时奇兵之外,大兵须分为三,以循环迭进接战,则我之气势不穷,彼之精锐已困矣。

  五曰败愈奋。胜败虽兵家之常,然而败者必谋之不藏,算之未善,备之未周,皆将之过,岂可以为常乎!虽节制之兵,恩信素洽,不幸而败,根本未伤,人心尚固,犹不致涣散难理;然须自引其咎,自责其罪。将吏士卒之受伤者,旦夕亲视之,调药以治之,善言以慰之;未伤者,论以‘君恩之重,敌之不足畏,死里求生,以雪耻立功’之道,庶几愈愤愈壮而可用。若推过于将吏,以刑戮为威,则人心离而不振,愈不可为矣!其有实违节制而致败者,则又不得姑息而滥纵也。

  六曰胜愈慎。战而数胜,敌未剪灭,安知非诈以诱我?即是实败,其羽翼尚存,余孽未尽,正用谋之秋,角计之候也。敌为吾所败,其恨必深,其心必合,其力必齐,其谋必密且毒;吾之防备周遍,犹恐有忽微,意料所未及者,若骄而惰,则敌更易乘隙而入矣。以深恨之心,合而齐力,以行密毒之谋,当之以骄惰之卒而不危者,未之有也。必须处胜之后,而如败之初;处败之际,而如胜之始,自然用而不穷,久而益壮矣。

  七曰善久。兵道贵速而恶久,速则所省者多,而无疲挫之失;久则所费者广,而多缝隙之虞,此世所共知者也。然不能速而必求其速,不可不久而必不欲久,则系自蹈于败亡之道也。如敌守一要害之城,城高峭坚厚,池深阔迅险,粮足材备,军民心一,而将贤能,无间可乘,力攻则徒损士卒,终不能济,舍之必滋蔓为乱;此则非足我军需,固我营垒,防备周密,绝其樵彩,断其外援,而使敌粮尽溃散不可也。乌能速而不久乎!故事惟在因时,不可泥古。

  八曰毋暴。夫兵之出,原为除暴止乱。既已获魁首矣,其士卒皆天之赤子,无非为严刑峻法所驱逼,非乐荷戈拒命也;则当释而归之,谕以仁义邪正,令其转相传布,则俱为我所用,而未服者,皆解体矣,若恃兵力之盛,思昔争命拒战之仇,怒以尽歼之,既乖出师之义,且失人心而干天忌也。故入敌人之城,其先世有功德于民者,必访而存其祀,立贤者以继其后;除虐政,诛邪辟,选贤良,兴教化,货物无取,秋毫无犯,始不愧为仁义之师也。

  ◇还军:

  一曰推功。平乱旋师,安民定国,虽不为无功,然皆国家之运昌,将士之竭力,吾何功之有!即率众运筹,有所勤劳,而使吾率众运筹者,则君相也,其功亦当归之君相,吾何功哉!还军之日,必以运筹归之君相,竭力归之将士,立缴印剑,话淡退处,庶无虞主不赏之功,且杜谗猖之口而全身,以备朝廷之缓急,不亦美乎!其有伊周之任者,又不在此论矣。

  二曰赏劳。凭功之大小,为赏之轻重,固为不易之道。然旋师当先恤死事之家,后方行赏,庶忠魂目瞑。若死者有功,则以其功倍赏其父母妻子;其子孙有堪任者,则以其爵禄爵禄之;子孙稚幼未能补授,即以禄给之;则死者无憾,而见者必格外感奋,后逢边事,将士自绝内顾之忧,而拚命无前矣。

  三曰安吏。人之才能各异,心性未必皆同,于行赏之后,必当谅其才德,可任则任之,不可任则养之。如心性贪而机智调者,虽可治一时之兵,难以治长久之民。若使之治民,必致违悖,按法则伤功臣之心,而缓急乏可用之才;原宥则废国家之法,而贪墨增有恃之胆。故曰养而勿任也。如情性贞坚,素怀忠孝,才可服众,才能理剧者,而置于闲散之地,不有才难之叹乎!故必详于审量,安之各当,而后为无失也。

  四曰祟俭节。用爱人之道治国者,不可斯须或违,岂待还军之后,而始及此乎。盖祸害多息于勤劳,而升平每流于逸纵。或溺于声色,或荒于苑围,或陷于田猎,或淫于台观,或惑于异端邪说,习以成风,上骄下怠,民脂渐罄,仓库渐虚,怨乱渐起,国之危亡,皆胎于此。惟心乎保民,而以俭为务,则私欲消而不长,善念生而不穷,邪臣诎而不伸,民风还古,世道复淳,虽追三代之治不难也。

  五曰修城壕。夫城壕者,国家之捍卫,万民之甲冑也。随圮随补,随浅随挑;墙隙之树木,每月必削铲之,处处皆成金汤矣。或平日失于葺理,崩塞狼藉,非大工不可,其兴工作不于丰年之隙,则于岁歉之时。年丰物料不昂,岁歉夫役易聚。若不于旋师之后,节俭之秋,而整理之,待寇起而始治,则征役废农,人民震恐,敌隐冑入,无由得知,自乱之道也。城坚池深,民心有恃,寇至舍此而去,则有后顾之忧,攻围则顿挫于坚城之下,其利最广,慎勿忽也。

  六曰实精练。军士精锐矣,不能免于病废老死。且太平之后,兵虽习练,多事饰观;是以有兵之名,无用之实,使当强敌,未有不败者。急而召募,则不能尽究所从来,且性情不相通,足步不相应,危伤不相恤,皆兵之大害也。或有敌人潜来应募,而表里合应,其祸尤凶。故虽止戈之时,而训练万不可疏忽,务使有实用之技,随缺即补,勤于教练,互相比较,相亲如骨肉,相护如手足,有所使用。朝令可以朝齐,暮令可以暮集,较临汤而始扬沸,何啻天壤之悬哉!

  七曰修教化。凡民逸则忘善,忘善则恶生,此理势之所必然也。故尼山于庶富之后,而即以教继之,诚所不可缓者也。教化之善,无过礼乐诗书。敦礼乐而说诗书,重贤良方正之举,使民知所趋向,一而化十,十而化百,以遍于四海。然必在上之君子,持之坚,行之实,品为众所服,民为德所感,始可熏陶入彀而向化,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先哲之言,岂有欺哉?

  八曰任廉洁。多难之秋,非才无济于事,故常重才。承平之际,则须才德兼优,否则宁才不足,而德有余。若误任一悖德之徒,则夤缘之路开,藤连蔓引,忠良退于郊野,贪鄙遍于民上,倚官长之威,恃奸权之庇,而济其无厌之欲,剥肤吸髓,贿宠媚权,小则荼毒州邑,大则怨腾四海,虽有善者,办无如之何矣!故才过于德者,养于闲散之地;而亲民膜者,必选德优,尚节义,励廉耻,禁邪说,诛异端。农隙则兴文讲武。率天下之民,入于太和之中,不亦几于至治与!

  此五纲四十目也。虽不足以尽治兵之能事,然谨慎周密,时宜之大略,则已括矣。欲穷幽极妙者,可探索于群书。

  顾庶长看毕,叹道:“言浅意深,实此日对症之妙剂也。治国尊此,永无丧亡之虞;将兵守此,岂有不胜之理?老夫当即奏之。”

  安萍别去。乃令人誊清,复入朝,问宫门太监道:“主上现有何事?”

  答道:“阅本已毕,在熏风楼午睡。”

  顾庶长道:“觉未?”

  答道:“适见宫娥传取雪藕,想必醒了。”

  顾庶长道:“烦奏顾复有本。”

  太监入人启,出来道:“请无逸殿见驾。”

  顾庶长同行到时,岛主问道:“卿有何本?”

  顾庶长将所缮呈上,道:“今古客卿筹国,着有《武略》,实切目前时势。

  臣特奏上,请颁赐文武诸臣,使各尽其职,不致伦怠骄奢误国。”

  岛主亲接看毕,道:“言切近而旨长远,非深于经济者不能奏,请颁之文武诸臣。所见极是,可增设遗才科,以收罗众土。凡文士于经义、钱谷、兵农有一事超群者,武士于智勇、器械有一件出众者,不论军民人等,每岁四月投名于通政司,造册呈览,分发庶长、元帅二处考验。俱着卿总理。”

  不说顾庶长领命退朝,办理颁发。再说余大忠、包赤心正议西、顾二相掣肘,忽接颁到《武略》,相与诵毕,知系客卿所著。余大忠道:“议论平淡,半系前贸唾余,有何奇妙?”

  包赤心道:“应变无穷,自在临机能依此平淡,即可渐臻于奇妙矣!”

  大忠道:“安得笼络为我腹心!”

  包赤心道:“若得此人,西、顾不足虑也!但彼位居客卿,而性又不趋荣利,如何笼络得来?”

  大忠道:“舍妹年已十六,犹未选有佳婿,古璋亦无室家,足下可为作媒,如事得成,即可渐次收罗也。”

  包赤心道:“我正忘之,非此才即不足以配令妹,我且邀安萍同往去办。”

  余大忠道:“太副是其相好么?”

  包赤心道:“安萍虽然与我等往来,犹未可深信其心。我每密使察其踪迹,却与他人无交,昨日见往古璋府,是以知其亲近,攀彼同行,谅有裨益。”

  余大忠道:“安太副善为说辞,自无不成人之美,得之同行更妙。烦为致意。”

  包赤心答应相别,到安萍门前,找人问知,答道:“出城未归。”

  包赤心回家。

  次日,安萍回候。包赤心请入书房坐定,问道:“昨日出城,可有亲闻?”

  安萍道:“闻得浮金威敌侯相彪被窜飞沙岛。”

  包赤心道:“此事久矣。”

  安萍道:“却未闻他事。昨自郊外回来,知大驾枉顾,有失迎迓。”

  包赤心道:“缘太副新获密友,弟欲烦介绍,是以趋候,不卜肯先容否?”

  安萍道:“惟与古公究讨铜人穴道,问之所疑,今已正其八九,大夫正宜燮理钻研,奈何及此小道?”

  包赤心道:“医国医人,原无二理,岂有善医人,而不能治国者乎!此太副之过谦也。昨实因余大夫嘱托,故来奉攀。”

  安萍道:“所委何事?”

  包赤心道:“余公有妹,年已及笄,工容言德,天生绝好,闻古公未有室家,欲委作媒,赤心因素未亲古公,难于唐突,特荐太副先容,余公甚喜,嘱赤心转托,务祈起驾同行。”

  安萍道:“大夫下顾,岂敢托推?但萍有誓在先,并不与中媒等事,请另用能者。”

  赤心笑道:“太副误矣,作媒乃代才子佳人配匹,系五伦之大要,并非如世俗之狂言谎语。若人人如太副,难道使男女白合不成!”

  安萍道:“大夫所见,何尝非是,奈性各有僻,万难改移。天下男女虽多,作媒者亦不少,缺我一人,亦无关紧要。”

  包赤心道:“既如此,太副同去,不发一语何如?”

  安萍道:“遵命奉陪,莫怪缄默。”

  乃同到古府。

  客卿迎入坐定,安萍闲口无言,包赤心忍不住说道:“赤心等知客卿中馈尚虚,访有贤淑,才貌相当,而且门楣正对。”

  客卿接口道:“国丧仇存,流离异域,忧惨方殷,即无室家,亦不敢及此,况有妻有子,虚劳大夫费心。”

  包赤心道:“复仇固重,宗祧非轻,上国既有兵乱,安能保其必全?或不存留,则于孝道未免有亏。”

  客卿道:“凡事虽在人力,而成终属天心,天不绝吾嗣,子自应存;天果绝古氏,虽再娶,岂能拗天,徒为非议耳!”

  包赤心欲再开口,客卿道:“璋言既出,断无不信之理,日后志就,自来奉托。此时大夫勿虚逼也。”

  安萍无语,赤心转面视之,安萍道:“如此且缓,我们告退。”

  包赤心只得起身同别上车,到余大忠家来。大忠道:“既劳玉趾,又费台心。”

  包赤心道:“怎料这厮坚辞已有妻子,随说随辩,并不放丝毫隙缝。”

  余大忠道:“足下曾否言及大忠?”

  包赤心道:“看他开口拒绝,再说出尊名,更不雅观?”

  余大忠道:“如此可恶,待我寻事难为他。”

  包赤心道:“难,难,难!”

  余大忠道:“何难也?”

  包赤心道:“主上信之如神明,爱之如骨肉,如何难为得他!”

  余大忠道:“寻难办的事与他办!”

  包赤心道:“亦属无用。春水河之干涸,玉砂冈之乱杂,历来为国之病,彼俱谈笑而让顾定之。近文风衰弱,遽返端厚之体;武备荒疏,又着《武略》之谟。国家诸事,尚有难于此数者乎!”

  余大忠笑道:“有,足下仅以此之为难,而我视之却易,其权在彼,得以安闲筹划,另有权在人者,被安得而为之?”

  包赤心欣然就问。正是:难才虽索奇难事,识广何妨浅识谋。

  不知所说系何难法,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八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八回

  筹国政贤相辞朝 行新法乞儿受爵

  却说双阜关督理政务的大夫,姓廉名洁,曾在佞臣包赤心家做过西席,百端夤缘,故得此美任。秉性贪财好色,初莅任时,家眷未到,有管税蠹胥,名唤包静,访知他的毛病,便购两个大脚姿色婢女,扮作家童,送入署内。廉洁大喜,凡有言语,无不依从。包静又代买办一切 物件,也照例俱领状,却不说价。廉洁只道真心为他,谁知赔了一件,赚得十件百件。又有余大忠荐个家人与他,名唤郎浒,廉洁让他管理支收。仍有四个也是他们推荐的,在关稽查。包静等此五人各明坐股分,又暗送羡余;每日放关事毕,或名园品花,或歌楼挟妓,真个系朝朝端午,夜夜元宵,俱成刎颈心腹。廉洁有族弟名唤廉勇,其胞妹选入宫中为贵人,元妃薨后,便立为妃。廉洁更加胆壮。

  这日,有教成的新歌女过关,包静留住,请廉洁宴乐三天。第四天,又请郎浒等人行乐。定更时分,正唱得高兴,忽见廉洁闯入,众人惊起,廉洁道:“你们如此快活,却使我在衙门内寂寞。”

  包静道:“今朝系小的母亲生日,五位爷赏光,留住小饮,几位姐姐闻知,亦来拜贺,歌句曲儿以作寿礼。小的母亲辞不敢当,他们仍硬坐下。今老爷来得好,到不须请。”

  说毕,摆出席来,郎浒等退侍两边。廉洁赏坐赐酒,彼此戏谑,全无体统。

  开怀畅饮半酣之时,忽有亲随禀道:“邑宰蒋羹请见。”

  廉洁道:“此刻来打什么混!谁说我在这里?”

  包静道:“没有人说。”

  廉洁道:“回他明日辕门会罢。”

  包静出去,只见许多人不由分说俱挤进来。邑宰向廉洁道:“西庶长到衙门多时了。”

  廉洁问道:“从何处来,有何事干?”

  邑宰指包静等与同进者道:“这系包静,这系郎浒、秦仕、宋柱、顾嗣等。”

  阶下拥上壮士,将六犯拿住。原来西庶长吩咐铁柱、之英、之华,连夜赶往双阜,擒拿各蠹,不可走漏消息。初更即到,将兵分布,凡在关上者,无论大小,尽行拿住抄籍。这包静等要紧的,所以邑宰引将来。

  恰恰诸要犯皆聚于此,铁柱令军士一概上锁,指挥前后四处寻搜入册。廉洁不知何事,站在旁边,只是抖颤。铁柱道:“大夫,庶长在贵衙门已久,也该回去陪客。”

  廉洁两只脚那里走得动,铁柱叫二卒掖之而行。

  走到大堂,西庶长坐在上面呼道:“大夫请了,连夜不敢安逸于衙门,足见劳心竭力于王事。”

  廉洁勉强向前参见,半个字也回不出。只见陆续拘到犯人,按簿查点,不曾脱漏。抬来的货料珍贝,阶下堆满。

  天亮时候,庶长令邑宰估值,各赃俱准作紫贝算——原来中国用五金,浮山用的是贝,共有六种:青、紫、黑、白、黄,犹之金、银、铜、锡、铁,以纯青者为贵,紫者次之,黑者白黄者又次之。五色兼备者为最贵。所谓紫贝,犹中华之银耳——邑宰奉命,传各市侩照常估值,开册呈上。庶长看廉洁名下,十三万五千余贝;郎浒五十万七千余贝;秦仕等四人,各二十万七千余贝;包静九十万六千余贝;管税十二人,多者十余万贝,少者五万余贝。其余查船、称秤、量船、算数各项人役,皆有万余贝,其总五百余万贝,小者不入数。又抄出官秤七十二杆,官丈七十九竿,官斛七十五张。庶长稽查定数,仅有秤二十四杆,丈二十四竿,斛二十四张。如何增出许多?令邑宰比量,较出秤丈斛各有三种:秤,一种比官秤大十斤,一种比官秤小十斤;丈,一种比官丈大五寸,一种比官丈小五寸;斛,一种,比官斛大二升五合,一种比官斛小二升五合,西庶长道:“船户之言不谬。”

  问道:“前日锁的船家可曾放去?”

  邑宰查明禀道:“尚在。”

  西庶长道:“可速唤来。”

  邑宰带进,船户跪在阶下说道:“爷爷啊,实不干小的事,小的同客人说,那瘟客人不肯,他自去了,与小的无干。”

  西庶长道:“抬起头来。”

  船户仰望,喜道:“客人在这里了!”

  慌爬起身,欲奔向前。铁柱叱道:“庶长在上,如何不认得!”

  船户方知,退下叩头道:“庶长爷爷,累小的饿得好苦也。”

  铁柱呵叱,方才住口。

  庶长令彻余供给之,乃合道:“五千余贝的管税者带人。”

  邑宰牵进一个跪下,名唤门琛,视其人鹰眼勾鼻,斑脸撮唇,口角垂下,耳轮向前,年纪五十余岁。问道:“你充役几十年了?”

  回道:“方三十年。”

  庶长道:“尔还有贝,置在何处?从实供来。”

  回道:“俱被抄搜在此。”

  庶长命上夹棒,仍然无词。熬受逾时,三收三放,始供出借包静族弟包光家内地窖密藏。庶长命铁柱同邑宰带去查验,起出整整一百万贝,又起出一千零十万贝,系包静平素所蓄的。庶长大怒,将众犯尽用严刑,又供出寄置埋藏者五百三十余万。庶长命将郎浒、包静碎剐,门琛支解示众。其余俱拟大辟,分别远近处决。赏船户紫贝三十个,五百军士每人十个。其余尽行入册,共二千二百十余万贝。将廉洁上了槛车。仍命铁柱领兵,交还樊勇。令蒋羹兼护关务,并让依时脚价,陆续将赃货装载送部。

  铁柱回来,乃同上船开行。到处,大夫邑宰俱备灯彩鼓乐迎送。所馈礼物,庶长看过,令之英登簿,尽行退回。各官恳求赏收,庶长道:“老夫船小行迟,不能多带,诸位实心,可代老夫挽船走数里。”

  大夫邑宰要加人丁,庶长道:“此俱贫民,今年大旱,安得饱餐,岂堪差使彼等用力?老夫心酸。”

  各官听了,俱自行拉挽船只。

  到了铜山地方,只见邑宰菜色鹄形,左手抱琴,右手提壶,并无灯彩鼓乐,单身在岸迎接。庶长命住船,邑宰报名道:“铜山邑宰独孤信天迎接老庶长。”

  庶长附之华耳边说了几句,之华登岸去了,再命信天上船,便令开行。信天参见毕,躬身禀道:“铜山土瘠民贫,本年大旱,屡次详报灾荒,未蒙批发。今幸福星照临,恳恩赏准,以苏百姓。”

  庶长道:“既无丝竹灯彩,又无筵席土仪,尔为邑宰,差务礼节都不知么?”

  信天禀道:“卑职心非不欲,奈岁凶荒,无从措办,特抱焦桐,请操鄙曲,以当灯彩鼓乐,薄鲁半杯,权为供奉席筵。”

  庶长道:“可。”

  信天斟上酒,乃接琴而鼓道:岁连凶,盖藏空;生计穷,诉苍穹。

  庶长接酒敬与古璋,又问信天道:“杯何少也?”

  信天舍琴道:“卑职不知庶长之嘉宾。”

  答毕,复鼓道:

  无路通老羸,沟壑壮西东。

  忽闻岸上骤然腾沸,视之,却系许多百姓持香奔号而来。庶长令住船,出舱问道:“尔等意欲何为?”

  百姓跪下禀道:“闻得庶长怪邑大夫不恭,锁带回京,众百姓具香奔叩,恳求代罪。”

  庶长道:“我带邑宰回都,与尔们何干?”

  众百姓道:“铜山向系饶邑,屡年来差傜赋役重迭奇扰,盗贼繁多,百姓不堪,十去八九。自去岁独孤大夫莅任,差傜俱无,仅完国赋,经年无讼,民户尽复。今闻因不取于百姓、无以供奉获咎,小民何忍!愿庶长还我父母,所欠缺礼数,求限赔缴。”

  庶长大笑,对古璋道:“可见独孤为政良矣?”

  乃命信天上岸,之华进舱。信天也要来换纤,庶长道:“不需。今日系老夫,若系他人,贵邑宰获罪多矣!”

  说毕开船。

  数日到都,将带来的挽纤各官,始行诫谕放还。留之英、之华于馆中居住。再上朝复命。水湖已经先到,岛主知之英、之华缘由,并召上殿。朝毕,岛主道:“二卿且屈为下大夫,特立功业,再升显职。”

  又问道:“古卿缘何不见?”

  之英、之华奏道:“未蒙恩召。”

  岛主道:“古先生勋劳盛矣,前代国家立不朽之绩,今又招得二卿,定西边之乱,爵禄不可屈大贤,请为客卿。”

  之英、之华方谢恩毕,遂到庶长府。古璋道:“我志在报仇,如何受爵于此?二位贤弟莫说我心事,只善代我辞焉可也。”

  之英、之华道:“如此,弟等也不受封了。”

  古璋道:“既已受矣,怎可复辞?”

  二人乃去复命,称古璋素甘淡泊,惮于烦扰,立志不仕。岛主哪里肯依,又命水湖捧弓旌聘延。古璋固辞。再命庶长来劝,古璋坚卧不起。庶长复道:“臣察古璋非逆命者,另有隐情,且缓图之。”

  岛主应允。

  西庶长乃将双阜关事并赃册奏上,岛主看毕大怒道:“如此狼藉,商贾何以为业,百姓何以为生!所罪允当。”

  庶长又奏道:“督管大夫廉洁,臣前未奏,谕便宜见机,现已锁槛到都,臣不敢擅专,请命定夺。”

  岛主道:“总理所司何事?胥役之罪,皆其罪也,大辟何疑!”

  只见上大夫余大忠、中大夫包赤心出班奏道:“廉洁实该万死,罪在不赦。恳主上鉴其愚鲁失察,全其首领。”

  岛主道:“如何为之愚鲁失察?”

  包赤心道:“据庶长所奏,廉洁赃十三万有零,包静乃致于有千万,廉洁若真贪婪,不应少于胥役百倍。”

  岛主道:“且监候着。”

  乃与庶长道:“卿可知其详?”

  庶长道:“臣曾访知,正羡尽归廉洁,罚羡皆出包静之手。包静历年久远,廉洁到任未及三月,所以较少。”

  岛主道:“罪不容诛。”

  庶长又奏道:“月月河口下大夫樊勇勤于职事,教士严明,铜山邑宰独孤信天为国爱民,仁廉可嘉。”

  岛主降旨:樊勇升为中大夫,兼管双阜关政;信天升为下大夫,管理州政兼本邑事务。

  庶长又奏道:“计巨赃二千余万贝,皆系民之脂膏。东西两关,每岁额征一百万,令此赃既充公,请免两关二十年之征,以苏民力,既可以广君仁,又见国家不重货赂。”

  岛主沉吟。

  当下余大忠出班奏道:“西庶长所言,未为不是。原昔关征之设,起于国用缺乏,已百余载,民俱安之。命停而不征,固民所喜,他日复征,民岂无怨?臣愚窃谓:只宜选用贤良,严禁贪婪,民力即苏矣!”

  西庶长奏道:“去恶莫如尽,若仍然旧征课,安能免胥役生端索诈?既知重累闾阎,而犹设此,是不爱民也!”

  包赤心奏道:“二十年后,仍然复征,管关大夫不能独力,必须吏役,又安知其索诈与否?仍是选用贤良、严禁贪婪为是。”

  岛主点头道:“国家资用,惟赖砂税关钞。从前东西共有七关,因樊庶长奏:多关滞商病民,徒供游手肥饱,改并为二。

  连年砂税缺少颇多,今关钞再去,未免缓急无备。庶长既称独孤信天之贤,今调往鹗群关总理。再砂税事务,为寡人熟筹之。”

  庶长请示岛主道:“私砂泛溢,无法可遏,其另立良规,以杜枭途。”

  庶长道:“往时无稽,原难禁止,后立连井模规,白应断绝。奈又奉法不力,名存实去。但臣未亲莅其事,悬揣恐无实济,须与经历此任者酌之。”

  岛主道:“此包、庄、毕三卿所熟悉,易徐徐斟酌复奏。”

  四人领命退下,筹议三天,绝无良策。

  原来浮石东境,有冈名曰玉砂,又名砂碛,与西南砂碛冈不同,处万峰之中,周围三百六十余里,内产淡砂。说起事来,着实古怪,悟其道理,却也寻常。浮山处海之中,四面俱系咸水,凡各岛洲屿皆然。惟玉砂冈所产之砂偏淡,每水一石,用砂二钱入而扰之,咸气结澄于下,水始甜美可饮,如中华之矾。

  所以浮山各处莫不赖此。大凡物极则返,兹缘咸极,因而生谈,虽造化之精微,亦理气之奥妙。浮石除五谷竹木之外,少有所产,惟赖此砂,以雄外岛。其取砂之法,虽俱在于三百六十里之中,又各不同。有先将浮土拨开,用金筛压之,其气出地面即结成砂者;有将竹筛置于浮土之上,待其气升而始结成砂者;有将浮土搬尽见底,气自四旁出而漫结成砂者。取法虽不同,而功用则无异。前王因各岛皆有贵货异宝奇珍,本国罕产,用度每缺,因征砂税。制定竹篓收贮,每篓税紫贝一枚,岁约税三百余万。因民私货日多,乃使才干中大夫一员监之,中下大夫一员副之。

  因地广民多,二员不能兼尽,又使下中大夫四员、下下大夫十六员,分方统理。国用赖之以济。计浮金额税六十万枚,双龙税二十四万枚,天印税十六万枚,各洲屿砂岛税一百二十余万枚。后来官贪商病,私徒渐起,国用复缺。有良臣曾尔惠,另设规模,分方分乡分里分井。其法以九家为井,并有头;九井为里,里有长;九至为方,上士统之;九方为乡,下大夫督之。每井并力合作,起则同起,止则同止;其起于里长处报起,其止于里长处报止。里长乃计定数得若干。又恐里长徇私作弊,另设游巡查访,未报起而即取者、已报止而犹取者罚。初时设法严而奉法力,官清吏肃,私途杜绝。无如年久废弛,官墨吏污,费重私生,官篓滞而国用又缺矣。

  包赤心、庄无忌、毕竟发曾为玉砂冈大夫,在任只计暗征,并不知砂务,后来效尤渐渐加甚。岛主只道砂滞用缺,那知费重商艰,私途侵广?今使四人同议,三人既莫能为谋,西庶长又未熟谙,无法可施,只得回奏道:“百闻不如一见,臣请前往察看势局,再作良图。”

  岛主允奏。庶长回府,请古璋同行。古璋道:“同行不如各行,而后参议。”

  庶长道:“何也?”

  古璋道:“同行同见,二人只一人之功,分行各有所见,合而参之,事半功倍矣!”

  庶长道:“甚善,何时动身?”

  古璋道:“不如今日便行。”

  庶长乃命铁柱陪伴。

  他们扮作商客起程。第三天,望见远峰有如水浪鱼鳞,好像千叶莲华形状,料是玉砂冈。午后行到,问着一个老牙行住下。看那冈形,四面层层峦岫围绕,苍翠回环,顶上却是一坦平川。访问买砂法则规例,牙行伙计道:“客人可惜来迟了。”

  古璋道:“何也?”

  牙行道:“从前好做利钱大,而今西庶长要到此查考,谁不谨守法度?”

  古璋道:“三百六十余里,庶长一人,如何查考得到?”

  牙行道:“这个老儿没有商量,知道系他的家人,也都清洁,遇着犯法的,从不姑息容情。久惯业私砂者,虽有神通,亦无用处。”

  古璋道:“这般说,我们只好另寻营生。”

  牙行道:“何处有私砂利厚?”

  古璋道:“虽闻厚而来,但不知实有几分利息?请细指教。”

  牙行道:“吵本每斤合黄贝一枚,篓价及诸费用每斤也作黄贝一枚,正税每斤黄贝一枚,水陆脚价外加每斤黄贝二、三、四、五枚不等。向来每篓成本仅黄贝数百枚千枚,自前任钟大夫作俑,每岁苛紫贝万枚;商贾恐其作践羁误,勉力供奉。嗣后晋大夫又倍之。因而上下各处无不苛矣,有增无减,较昔年成本约倍加矣?业私者,砂本每斤却要黄贝二枚。不拘定篓,随便桶箱囊橐,皆可装用,每五斤约甩黄贝一枚。地头费用路途闸关河坝规例,每斤黄贝二枚;水陆脚价每斤近者一二枚,远者三四枚,计每百斤近者黄贝四五百枚,远者黄贝六七百枚。较之官砂成本,犹不须半,远近任售,而且无关羁闸阻,苛求勒索,请教利厚不厚?”

  古璋道:“九人为井,起止记时,安得有私?”

  牙行道:“客人你呆了?利之所在,父母不能禁其子,惟法可以杜之。然须持法者洁,而守法者谨,亦可谓之法。而今惟知聚敛以媚权势,钻升谋久,能有几人尽其职事?尔虽奉公而无贿赂馈送,不但不保尔作能员,反吹毛求疵,移花接木,重则锻炼加罪,轻则降调革离,换心腹来,以便取贿。据尔说,还有不怕死不要货的么!”

  古璋道:“闻西庶长四路皆有人探听,如何此地狼藉酿害而反不知?”

  牙行道:“那巡游的人,闻有风声始能探听。今之贿赂,不用过付,瞒着一切,皆系按篓派敛自交,商贾又俱胆小畏累不敢声说,难道受贿的反自张扬?既无风声,从何探起!”

  古璋道:“贿赂闇昧是不能探听,私砂却非闇昧,如何也探不出?”

  牙行道:“客人怎问得详细,其中原故,便是久在冈内做官的也未必知,其余知得的又不能言,所以愈病愈痼,万难除荆”

  古璋道:“守法之人,则若之何?”

  牙行道:“就系有人,也无用处。”

  古璋道:“何也?”

  牙行道:“外国外岛及国中近远地方,皆有商贾认定运售;而贴近冈上地方,向无商人居住,人民不能使之咸食,所需淡砂,历来不禁,业私砂者,皆借此偷漏。夫既无商贾愿管,而又无善法以治之,此私砂隙窦之根由也。”

  古璋道:“其中有如许委曲,非蒙指教,安能得知。近时商人心性伎俩,尚未详悉,愿闻其略。”

  牙行道:“凡大商惟知蒙混专利,小商只爱趋附取巧。是所畏者,虽殚膏竭髓,尊之奉之,惟恐或后;所可欺者,尽减刻剥削,欺之凌之,犹未洽心,必枵腹代为效力,方无谤毁。然受亲信侵渔,为之傀儡,并不觉悟,实属昏庸。若顾惜大体、公谨守法者,绝无其人。”

  古璋道:“商业在兹,岂有不自顾惜,而反坏法?”

  牙行道:“商人若能顾大体,守藩篱,则费何由增,官何敢暴?皆缘各怀各私,惟骛目前之利,不计日后之害,只知一己之小益,不惜公众之大伤,所以日趋日惫,而己亦随之。”

  古璋道:“何至于此?”

  牙行道:“内中曲折,老容未悉。当事大夫贤愚不等,其受苞苴,与寄赖于商营私,而惟商命是从者,不必论矣。间有为国变民之当事,未谙底韫,而虚心询问,以为询一商则百商同,哪知商情虚假,大有悬殊者。”

  古璋道:“何所不同?”

  牙行道:“事虽相同,而时有不同,力有不同,则迥异矣,苟途当事之下询,而陈其大纲,剖其节目,则一利而无不利矣。

  孰不谓之维持公正哉!乃狡猾之商,狼狈朋结,当下询时,故作仰体为公之言,巧鼓如簧变乱之舌,计一于朋比利,而于大众同利者则不宣也,于朋比利多而大众亦利者,犹不快也。惟朋比得专其利,方肯为之言,而己所得之利复过于朋比,其心始足,其情始愿,乃称其颂善,而怂慂其行。当事大夫虽复访询,又皆其朋比;此外固不乏人,则皆畏惧其威势,而莫敢道其非。是以虽当事大夫有求治之心,而终不得治者,皆此辈之不顾惜大体,而蒙混专利所致也。”

  古璋道:“何谓只骛目前一己之小利?”

  牙行道:“如私砂之出路,实有二端,俱为私枭之源:其一系砂户偷卖,其一系商篓夹带。”

  古璋道:“闻装篓时俱照定数,至换船处,例要复秤,称出多斤,汇总计数,照篓纳贝,安能有私带出?”

  牙行道:“原定每篓一百八十二斤,今装篓时,皆二百三四十斤,沿途被船偷卖,至复秤处,仅有一百八十余斤、一百九十余斤不等,此所多之斤,虽照篓纳贝,而沿途每篓被船偷卖之四五十斤,俱济枭贩,从何纳贝哉!是商篓之内,已有加二加三私砂矣!商人莫不知之,而不肯止也,由于相习成风;而其起始,皆由于希图多装省费,不知后来玉砂冈官长即以多装为索诈之端,而官费加重矣。费愈加重,装斤愈多,官贪愈狠。是以费日重,私日多,而商贫官富,课绌民困,砂法大坏矣。此皆由昔日骛目前小利,而遗害大众于无穷也!”

  古璋道:“胥吏若何?”

  牙行道:“其所营求,与商人等耳。商人趋利,胥吏谋食,皆不足怪。”

  古璋道:“闻胥吏多勤恳善作,弊有之乎?”

  牙行道:“有,然不能独为也。或承官意,或顺内情,或借因蒙混。如官廉情正,则伎俩无所施矣。”

  古璋道:“严治之若何?”

  牙行道:“非也,则视其情轻重,可原者诲之,而宥其初;重者乃惩之,再犯则不可恕矣。然亦必官廉洁,仁明无疵,始可以服其心。若官于俸外有取有受,则皆为赃;胥吏处于肘胁,必多知之。凡地方难免无犯法违律、未发之隐案,任其官明募干,未必能知,胥吏则多知者,如待之过苛,使不足养其妻孥,欲去而业在,中无可去处,必怀敢怒不敢言之恨,或其本身,或者骨肉亲戚,怨忿不甘,凡官之私受,以及隐案,而揭发之,播扬之,则官大受出尔反尔之累矣。”

  古璋道:“据足下治理砂务,当若之何?”

  牙行道:“廉勤虚心,广访参断。”

  古璋道:“待商人当若之何?”

  牙行道:“当如国家之待小岛,恤之而勿扰之,莫爱其货,莫信其言。”

  古璋道:“待胥吏当若之何?”

  牙行道:“当如严师之待弟子,违背规矩者,惩之勿贷,其乱寒疾苦,则所当体恤也。”

  古璋道:“待下属当若之何?”

  牙行道:“当如圉人之待群马,剔刷莫疏,水料莫减,勒辔莫松,鞭扑莫缓。”

  古璋道:“止于此乎?”

  牙行道:“水料莫减,使不受其馈送也;剔刷莫疏,系训诲勤切,使其细警也;勒辔莫松,御之严紧,使不致逾越过犯也;鞭扑莫缓,系犯法不宥,未犯者威畏惧遵奉也。”

  古璋道:“何以待之较胥吏尤加威厉?”

  牙行道:“下属同于牧令之迩民,与砂户最近,廉明则私砂少,贪鄙则砂多归私。为之上者,虽彼犹畏法,若逢节候及生辰喜庆,受其馈礼,彼则有恃而不恐矣。且所馈送礼物,俱载在簿籍。上司知其不法,自应参揭,彼则将簿籍呈焉,受过礼物之上司,惧莫能免。若知其私而不参揭,或加以诛求,或委以差事,被则借口有词,益无忌惮灾。砂法久坏,商人大困,此种近砂户官员,实为罪之魁也!”

  古璋道:“安能别其贤愚?”

  牙行道:“易耳。地方大小肥瘠各不相同,凡处于瘠与小之地方者,乃安分、不善馈送,与商人砂户相安者也。凡瘠小骤迁肥大者,馈送仰体,而善聚敛者也。凡移调俱在肥与大之地方者,最善钻营承顺,而饕餮无厌,商人砂户不堪者也。凡肥大忽迁瘠小者,不多馈送,谨守法度者也。似此按卷而稽,贤愚罔不周悉也。”

  古璋道:“句句明言,足下也非井市中人!”

  牙行道:“皆窃闻先辈之遗言耳。”

  古璋道:“如此,今且告别,待势定,定再来奉烦。”

  乃别牙行,周流察访十余天,各里俱到,官吏之愚、不肖,大小周知。乃于冈中见西庶长道:“不佞到此十余天,各事已知其略,然畏首畏尾,殊难措置。当年立法原善,无如玩法者多,虽极整顿,而转瞬又无用矣。在此无益,不如回去共议。”

  西庶长道:“也须周围巡视。”

  又回环审察三天,乃同回到都中。

  西庶长奏请降旨,令大小文武官员各陈意见,以备择彩;虽纷纷条陈,皆不尽善。岛主临朝,仰天嗟吁道:“朝中职官,三层九品,备员七百二十,竞无出类拔萃谋猷,可胜浩叹。”

  西庶长闻之,忧虑回府,请古璋商议,答道:“最善莫如减价敌私,官砂既贱,民不病贵,谁肯食私,枭无利息,自然停止。然必清厘钱粮,严刑贪墨,禁止浮费,价始能减。其余虽有治法,守之不力,久亦无用。而今暂济目前,无如用量出之法。然须彻底清查近冈无商管售州邑之户口共若干,每岁共需砂若干,又计冈内每岁所产砂共若干,本国外邦以及多处应用若干,选下士为游巡,稽查确实。凡砂户每月例办正数已足,然后方准售所溢余。计其溢余,编近冈贩卖之徒,令砂户以溢余卖给,使转售与近民。设票填清买名产户,售地不得逾越境界。凡卖砂细民,只许用囊橐负载,编成字号保伍,不许肩挑。

  另设下大夫二员,统下士十人、骑兵八百,分散巡察冈边及贴冈近邑,不合法者,皆为私砂,而并罪其同井。如此买既有人,卖亦有地;游巡察于中,精骑邀于外,乌得而有私哉!”

  庶长大喜,上朝奏明。岛主甚悦,令立刻颁行,乃下座道:“古卿真系大才,既不肯见,寡人当亲往。”

  立刻起驾。

  庶长先令之英、之华通知古璋,自随驾行。之英、之华进府,到书房中,不见古璋,问童子道:“古老爷何在?”

  答道:“未知所往。”

  之英、之华使童仆分头追寻,报驾已到,慌排香案。西庶长不见古璋,问之英、之华,二人道:“连童子亦莫识去处,已找人追寻矣。”

  岛主道:“古先生何拒寡人之深也?”

  西庶长命问门官:“古老爷何往?”

  回道:“并未见古老爷出门。”

  西庶长进书房后轩,只见古璋隐几而睡。庶长假咳,古璋醒起,出位迎来。庶长拖着手道:“让老夫好寻也?”

  方到书房,岛主亦至,庶长道:“可速接驾。”

  古璋始知,连忙匐伏。岛主趋前扶起道:“古先生何作此礼?寡人屡次相请,今幸得睹仙颜。”

  古璋奏道:“遐境流离,不敢当岛主恩召,抗命之罪,实无所辞。”

  岛主道:“前建储运之奇功,今创杜私之伟绩,寡人方将举国以从,先生勿弃。”

  古璋道:“臣非不仕,窃有私衷,待事了结,则将犬马余年,以备鞭策。”

  岛主道:“前已闻王、李二卿言,待先生要去时,寡人决不强留,如有所需,悉听彩取。面今朝臣职分,未使污辱先生,谨以客卿相屈。将五周、紫背二岛为食邑,将张驸马门府为客卿府。”

  古璋仍未肯应。西庶长道:“去留不阻,恩极渥矣,足下犹疑乎!”

  古璋始行谢恩。

  岛主大喜回驾,携手同上龙辂,客卿再三坚辞,岛主握手不放。西庶长道:“璋侍立可也。”

  客卿乃升车,侍立于旁。满城百姓争看,挤挨不开。有的道:“前时运粮亏他,因运粮而加爵。”

  有的道:“前时平服西崖岛亏他,因平边而加爵。”

  有的道:“前时系个乞儿,今乃同路人,原是料不定的。”

  纷纷议论。驾到朝门,客卿欲下骖乘,岛主执着手道:“不需,不需。”

  直到殿前,下辂谢恩。

  西庶长奏道:“臣在玉砂冈看得私砂泛溢,商贾裹足,皆由于官,若不处治整理,将来效尤沿习,所害非浅。其原起于钟谨,继于晋庭,而今贪之最烈者,曰匡诗,曰凌亭,曰颜兆,曰后佩,曰心民,曰水龙,曰易种,请命拿究。”

  岛主道:“来天行之。兹者风云盛会,愿与诸卿共醉。”

  西庶长难再开口。

  饮完三爵,岛主道:“庶长量雅,再饮三爵。”

  西庶长辞道:“臣历来痰病不时复发,太医切戒勿饮,今已领三爵,于礼于命俱应止矣。”

  客卿亦谢恩退朝。岛主命天驷部带御马两匹,送二卿归第。西庶长道:“臣病后不能乘骑。”

  乃先行步出。

  客卿逊辞,岛主不允。天驷部已经带到,客卿看去,虽似马形,却又迥别,口扁有须,膀腿旁边俱有翅翼,宝鞍锦辔,玉勒珍鞭。部长请上骑,客卿只系步走出午门外,即交带回。

  部长不敢,客卿道:“此皆君所常御,臣子焉得用之。”

  部长道:“主上酬功示宠,坐亦无伤。”

  客卿道:“君隆恩礼,臣守职分,如何敢违?”

  部长仍然请骑,客卿乃扶蹬而归。

  不说天驷部复命,再说西、古二人退后,余、包等待宴尽欢。岛主道:“庶长诸事皆好,惟有拘执可嫌。”

  余太忠道:“圣论极是,庶长凡先有所闻,无论虚实,后言再不能入,却是美玉也无用。”

  包赤心道:“闻得庶长家人在玉砂冈问士大夫借贷,不知真假?”

  余大忠道:“问什么人?”

  包赤心道:“闻是问从简、稽穆、水亢、水朱。”

  余大忠道:“借贷若干?”

  包赤心道:“四人借与未借并若干却不知得。”

  余大忠道:“是了。庶长极廉,家人贫苦,想必先问颜兆等借贷未曾依允,再问从简等借。有的则向庶长称贤道洁,无的则说贪婪,言酷虐。

  庶长寄耳目于群小,受其欺蒙,哪里知得?明日参额兆等,再看保举何人?若系保举从简等,这话就系真了。”

  岛主问道:“石林谷、云平岭守将缺人,二卿意内有何能人?”

  余大忠道:“臣弟。”

  包赤心慌蹑大忠足道:“二处俱属紧要,李之英、王之华才干可用。”

  余大忠道:“恐初任不谙。”

  包赤心道:“他自外国到来,尚能屡败我师,今与以地方镇守,有何不谙?臣愚妄,拟将猿啼峻守将金城调任云平岭,李之英补猿啼峡,王之华补石林谷,无不相宜。”

  岛主应允。

  宴罢,二人退回,余大忠埋怨道:“我的兄弟,君之令郎,正好补此两缺,便系我等三穴,尔如何却荐王、李?”

  包赤心道:“颜兆等四人保全,从简等四人阻住,你只该小谢,我今荐二人,将令弟按下,尔要大谢我哩!”

  余大忠道:“颜兆等亦系尔门下,从简等亦系尔之所恶,我应谢尔哩,尔也应谢我。方才将我兄弟打下,还要大谢尔,这是何理?”

  包赤心道:“石林谷、猿啼峡,乃南北各岛要路。即罗前日书到,照会约结双龙天印,意在连衡。今将私砂禁止,枭徒切齿,散入各岛,为之向导,引兵侵袭必深。大夫令弟,我家儿子,有何本事,岂非枉送他们性命,误尔我名色?今荐二人,一者将西山朝中羽翼剪开,二者立功系我们荐的,获咎自有国法,其妙如何?”

  余大忠悟道:“我说尔做事再不得差,今日何以突然背谏,系我未见到之处。诘朝朝中会罢。”

  不说二人各别,且说西庶长次日天亮上朝,参奏凌亭等贪婪玩法,害国殃商,请即拿究。岛主道:“既去此数人,当选贤者补授。”

  西庶长奏道:“臣已访实,现有四人可胜此任。”

  岛主道:“哪四人?”

  西庶长道:“上士之内,从简、稽穆。”

  岛主不待说完,即接口道:“还有两个,可系水亢、水朱?”

  西庶长道:“正是二人。”

  岛主道:“八人之贤不肖,庶长闻乎见乎?”

  西庶长道:“闻之已久,未敢遽奏。自奉命到玉砂冈,凌亭等专事逢迎买誉,问其下属贤愚而记之。及至各乡,所誉者,皆商贾咨嗟,胥吏丰肥;所毁者,竟无怨叹之声,民少鹄菜之状。贤愚互易,变乱是非,此不肖之尤者也。”

  岛主道:“寡人已暗使访矣,待其回来,再行定夺。今石林谷守将山云已故,云平岭守将谢泾病笃,寡人欲用李之英为猿啼峡守将,调金城补云平岭;用王之华守石林谷,移治于乌枫岭。庶长以为何如?”

  西庶长道:“恐年轻不谙。”

  岛主道:“二人颇能,如何不诸?”

  西庶长道:“前者用兵,乃临时决断,今带临民,未知其学。”

  岛主道:“既能决胜,岂不能坐治?庶长过虑矣!”

  西庶长又奏道:“廉洁到都,今已多时,请正国法。”

  岛主道:“诸人皆已正法,廉洁且严监缓议。”

  西庶长匐伏奏道:“廉洁为罪之魁,若予宽纵,何以警戒后来?主上前已依议正法,而今更改,是疑臣也。凌亭等贪婪坏法,典刑所不赦。主上非已俞允,兹又搁住,是有谗鄙蛊惑圣聪。臣言既未蒙信行,何敢窃位!愿乞骸骨归田里。”

  奏罢不起。岛主出位挽扶道:“卿何偏执至此?颜兆等四人尽行革办,从简等四人皆予补用,廉洁赐鸠,宣布中外如何?”

  西庶长奏道:“蒙天恩俯准,国家幸甚。但臣以去位要君,虽蒙曲允,实不能安,恳降居闲职,以为炯戒。”

  岛主道:“寡人方与庶长图治,奈何又离远去,国家大事与谁筹之?”

  西庶长奏道:“上大夫顾复忠实可用,才干远过于臣,愿主上任之勿疑。今独锁渡缺员,臣请任之。”

  岛主道:“不可。卿素爱云平岭奇拔,可暂于彼驻扎养息。自云平岭外东西七百里,南北七千里,卿俱约束之。”

  西庶长谢恩而出。

  当下上大夫顾复出班奏道:“西庶长长于治理,臣万不及,若以代其职事,乃舍麒麟而骖败牛也!愿主上无准其奏。”

  岛主道:“寡人素知卿,卿毋多辞。”

  又有中大夫史鉴、国长安齐奏道:“西山有不朽之功,心如铁石,遇要能断,利害莫移,正宜处于庙堂,如何出之边野?顾复虽才行兼优而明决,安能及西山?愿途召止。”

  岛主道:“西庶长自在相至今,甚为瘘瘠,皆由国事所使,若固留之,翻促其生。今名虽外出,实系使之调摄。寡人访其疾愈,白行召回,二卿勿虑。此日有疑难大事,则发议询之。”

  只见中大夫刘通奏道:“今岁春赋,各州邑皆齐,惟有四隅四镇所辖地方,丝毫未经解到,请令庶长大夫议之。”

  岛主愁眉道:“这四个人肺腑真不可解。”

  顾复道:“优容已久,犹不知悛改,理应拿治。然此刻猛将无牛市之能,狡谲少苟刚之匹,钱粮富饶莫若杨昆,号令严明谁如龙逊?先须定有章成,自立于不败,再作良图。此时且选将练兵,置之度外,若谋之不臧,彼等交结外国,合力约期,分头长驱,四关之内,虽有可守,其外城邑,俱非国家有也!”

  岛主点头,又问客卿道:“先生以为何如?”

  客卿奏道:“臣犹未知其详。”

  岛主道:“国中四隅有四镇,原因其地势内宽外溢,当于孔道,乃立为关,使下大夫镇守,已历有年。现在东南通明关镇将龙逊,西南百炼关镇将杨昆,东北仙搓关,又名滋荣关,镇将牛市,西北淦中关镇将苟刚,恃其险饶,相传久者已有三世,往年仍将钱粮解回,自去岁称荒,及今年,俱未解纳。寡人心中实难忍耐,顾卿议用兵,又恐其合而齐发,更引外寇为患,亦系老成之见。先生其为筹划?”

  客卿道:“臣于国事,实未详悉。然兵凶战危,亦难轻动,况四镇谁不解钱粮,犹未有叛逆形迹,若忽以兵加之,是激其反也!”

  岛主道:“叛逆虽然未形,而不解钱粮,是叛逆之端也。兵固难于轻动,然疽岂可长养?此事二卿意见大略相同,其为寡人熟谋之。”

  不说同时领命退朝,再说余大忠、包赤心见西庶长到云平岭日期的本章到来,余大忠道:“眼中钉拔去矣!”

  包赤心道:“何尝拔去?”

  余大忠道:“西老儿不去了么?”

  包赤心道:“现在云平岭,浮金使人往来必由之地,若盘诘出底里,不便更大。”

  余大忠道:“有廉妃于中保护,大事无碍。”

  包赤心道:“主上他事可以含容,这私通外国的事,岂能宽恕?”

  余大忠道:“所言极是,愿速代划良策。”

  包赤心道:“此刻却容易。现在百结关大夫缺出,意中可有腹心奏明调补,拦在云平岭之前。大夫可修函交伊,嘱诫浮金,有馈送人来,凡物件文书,尽行留下,将此函着原人带去,庶几无失。”

  余大忠道:“有门生前天送礼拜见,并青贝百枚,托我转致。”

  包赤心道:“可是独孤信天调回管鳄群关的卫国?”

  余大忠道:“正是。”

  包赤心道不暇接:“他向来目中哪里有人?若不是看大夫面上,久已叫他回去。今来的礼,定有所求,可将数年缺少的补全,再来见我。”

  余大忠道:“他无别事,久谋复管关务,或管玉砂冈。往日事看我面上,叫他再加百枚青贝,不必提罢。”

  包赤心道:“今且使暂守百结关,他有我们二人,还怕无好缺么?但系一件,鳄群关此刻不能允,玉砂冈犹属可图。”

  余大忠道:“这个自然,而今砂缺胜于关缺,既由鳄群撤回,有西老儿倔强,如何图得!且便酌相商。”

  包赤心道:“西老儿所恶,玉砂冈亦难急图。”

  二人入席,只见家人奔来报道:“二老爷同包少爷北山观猎,遇虎追狼,二老爷惊死,包少爷被狼冲坠山冈而毙。”

  包赤心放声恸哭。余大忠劝道:“生死有命,着人去收殓,不必哭罢。”

  包赤心收泪道:“若前日非西老儿所阻,余至忠守修翎郡,包万象住汇源城,断无此惨!”

  余大忠猛然道:“有了除西老儿的计了!”

  包赤心道:“莫非如此如此么?”

  大忠摇头。正是:欲除朝内贤良相,须使心中深险谋。

  不知是何奸佞计,西庶长果否陷死亡。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七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七回

  囊空不免欲吹篪 腹实何须谈弹铗

  却说此处乃东海之中,形最奇特,古名浮山岛,又名朝根山,周围三万六千里,地形四分百裂。各处皆土坚石脆,雨后土松,始容锄铲,石隙亦可播种,鸟语花香,四时不断。这里向来少有人居,自秦时卢生畏始皇暴虐,托言带童男童女往海岛求长生仙草,却暗挈家避藏于此。童男童女俱令匹配,产育长成,互相婚姻。后亦屡有遭飓飘至者。人渐繁多,连东西南北地方以及各岛屿洲沙择占居住,力雄为主。

  卢氏人众,居于浮石;与浮石相等者曰浮金,其次曰双龙、曰天印;其余著名大岛近百,有名无名汀屿洲沙盈千。处处俱有土产草木,或是奇珍砺砾,却无匹对。惟浮石偏不然,凡沙洲屿汀,各附于所近之大岛。浮山形象虽四分百裂,然地底相连却是一块,或浮或沉,居住人民不觉,惟于水之或高或下知之。浮则山升而水归聚于底,沉则山压而水涌起于上;沉则四海潮汐长起,浮则四海潮汐落下。

  各岛百姓每岁虔卜,遇得大小舰舶飘落者,即为大户。当日见有船只溜下,众艇纷纷争先向前,钩取衣服,抢夺货物,却不伤害性命。诸人不知底里,往舱后乱奔,只顾跳上脚舫逃避。王之华见钩了水手下去,又上来抢货,乃取出双锤向前,打得两个下水;李之英发使链挝飞击,打倒一个。众小艇大声喊,俱退回去,远远的用竿子点火围烧。

  古璋却随众人上了脚舫,望之华、之英不见,忽闻喊杀声高,举首看时,大船已被燃着,之英、之华犹在舱前。古璋情急,招手喊救,谁知脚舫上人又遭搭去,惊慌未已,忽有搭钩直到腿上。古璋按住,用力拉扯,将小艇内人拖落水中;又有搭钩枪到,连忙扫打。数柄齐上,不能挣脱,亦遭拖下,绑捆起来,抬到草篷内。将所获诸人的衣裳尽行剥去,与之水饮,问以土音,点头者留下,摇头者与以束草大叶,令其自掩身子而驱逐之。次到古璋,闭目不动。众艇检还衣裳,行绕五周,如诵经状;继而似异弃于之野,众俱散去。

  古璋闻人声已远,乃开目张视起来,四方看望,不是海边,亦非田野,乃系坳堂之中,周围俱系坟冢。便走出垒垒丛中,导径行去。倦而且饥,只得饮水,无如卤咸,难于下咽。走过多时,望得房屋,欣然道:“好了,且买得食物充饥。”

  及到眼前,看不见门,旋转寻觅,并无户窦。听得内中说话,因高声喊叫,只见一人自屋脊上顶起板来问道:“送甚的来?”

  古璋道:“路过饥馁,告回饮食。”

  其人不答,下板而人,任你高呼,亦不再出。古璋无法,只得仍往前行。

  又过数里,见前面有山,再远看去,巍峨耸拔,如丛如薮,如障如屏,比黟山形势更广。虽好眺望,无奈饿得更凶,想道:“李、王二人,未知生死。今日天气怎么恁长,走也走不动了,如何陟得高?”

  寻思万难中止,勉强一步步走到山顶。看下面时,正像街市,门阙当路而开。喜道:“可免饿了。”

  走到街上,亦有酒馆,取出银子交于柜上,店主瞟后道:“拿来做甚?”

  古璋道:“买饭买酒。”

  摇头道:“不要。”

  古璋另取金子与他,又瞟下道:“更不要。”

  古璋道:“金银俱无用,如何是好?”

  店主指穿的布袍道:“这个可以。”

  古璋脱下,跑堂的乃引之坐,排列许多物件,却认不出名色。拣食餐毕,店主将袍襟剪下对方尺余,仍然交还。古璋想道:“此地金银俱不要,赖此衣裳,犹可度得数日。”

  乃向前行,过了镇市,又见山岗,草木蔚盛,与江南相似。走走又倦又饥,讶道:“这又作怪,要速完此袍也。”

  逢铺如前易食。晚间不得歇店,即宿于穴内岩中。

  如此数日,所行路途不知若干,多经崇山迭嶂。每日总要吃六七顿,一件外盖,都剪尽了。再将绸袄易食,铺内不要,却要里褂,始知重布,不用绸缎。两日褂子又完,无法可使,见有沿门觅食者,持管而吹,其音呜咽,群人聚听,争以食施。

  古璋道:“这也不难。”

  选择坚竹,如制断之,编管刳窍,依律按吕,调吹雅颂,听者闻而避走。旁边觅食者笑道:“你要学我,不遇传授,焉能知得其中奥妙?谁人肯听你的,何处赚得饱餐?若拜我为师,尽技全授,国中处处多知我名,断无受饿之理。”

  古璋想道:“或者其中另有奥妙,亦未可定。然此膝岂可轻屈?”

  乃不答而径去。复尾聆之,尤难入耳,聚听者众,殊莫能解。意欲弃管,审视实属良材,想道:“岂有国中绝无知音者?”

  于是沿途管不离唇,饥来饮水,拾木食为餐。

  次日吹于道左,见十余人拥着一乘车子,呵叱避道。车上坐者摇手止之,到了面前,停车凭轼而听,闻道:

  吁嗟子邮,与我同仇。今离别兮志何酬,不禁泪横流。
  之华之英,同群同心。遭分散兮无信音,不禁涕沾襟。

  听毕下车,前来执古璋之手问道:“足下何国人氏,流飘到此几时了?”

  古璋视那人三叉白须,年约六十上下,品貌端严,声气铿韵,乃躬身答道:“小子姓古名璋,中华人氏,因国亡借兵,渡海遭飓,已经旬矣。”

  那人道:“老夫姓西名山,滥居大夫之职,今奉命巡视河道,偶闻音律稀奇,得近大方。足下不嫌鄙陋,敢请偕行?”

  古璋辞逊,西大夫道:“气味相投,殊非易得,愿勿过谦。”

  乃携手上车并坐。

  西大夫命取供来,御者呈上。二人食毕,古璋问道:“上国风土想大不同。”

  西大夫道:“何也?”

  古璋道:“腹内易消。”

  西大夫笑道:“非也,敝岛与上国不同,上国以十二时为一日,十二月为一年,敝岛以六十时为一天,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

  古璋惊道:“此何理也?”

  西大夫道:“敝岛居扶桑之旁,枝稠叶密,日月亮光皆为阻隔。”

  仰指空际苍苍青云道:“此皆扶桑叶色也。”

  古璋道:“然则光辉,旦夕即不应有。”

  西大夫道:“其中另有缘故,昔始祖卢生,初到浮山,见天光暗淡,修表启奏天庭,请伐此树。扶桑之神求于上帝,使蚌神居于尾山,普照各处。尾山又名尾闾峰,在浮山之东,其下即是归墟。‘蚌神居于山顶,旋转周照,面所向处光辉,背所向处黑暗,面宽背窄,是以二十时黑暗,四十时光辉,须六十时辰,方能周遍,是以六十时辰为一天。逢三十天则息一天,不行旋照,单月光明,双月黑暗。今足下知食易消,而未识天长,久服水土,自不致若是也。”

  古璋心中疑团方释,问道:“明公何为巡视河道?”

  西大夫道:“敝岛国势西下而东昂,粮储多赖于西北,挽运为艰。昔时治河失人,不见所损,至今大受其累。上河下河,犹可济运,惟中三百六十里,地名春水河,时常患涸。今寡君因趱运已久,到都者较之往年仅十分之四,是以命老夫巡视。不知其夫何在,前面人声嘈杂处就是了。”

  片刻车子转出林来,见两岸俱系挽运的纤夫。河中之水;深不足尺,浅惟淤泥,挽撑均系小船轻载,缓则鞭催棒促,泣声与号声相杂,竞或大片号声。古璋问道:“计浅阻几何岁矣?”

  西大夫道:“自先君阜安十年起,至今上宜高二十五年,共六十余年矣。”

  古璋道:“民夫不堪命矣!”

  西大夫使御者换二纤夫御车,令获从人役,止此俟候。纤夫推行甚缓,西大夫叱道:“如何恁迟?”

  纤夫禀道:“腿脚疼痛。”

  西大夫怒道:“谁叫你懒惰,以致鞭挞损伤。这般不急公令顽徒,死何足惜!”

  纤夫泣禀道:“每天仅给二餐,初时犹得满腹,近来只有半饱,是每天只两个半餐,如何有力挽拽?”

  西大夫道:“如此岂不误事?”

  行到前篷,另易二名,查问相同。

  原来国制,大路道旁无村市处,每十里有篷,为行人歇息,并避风雨。西大夫逢篷易御,所言皆同。直到坝上总管内,文武官员俱来参谒。西大夫查点执事,究问刻减首从,定大辟七员,墨劓二十四员,胥役七十五人,立时处决。另易管办。纤夫每天定九餐饱食。百姓欢呼 祝颂,如潮腾涌。再同周流巡视,见水愈涸,实难舟运,更加忧懑。

  古璋见下流颇足,上河亦不乏,只因为坝阻隔,另流归南运河。惟中三百六十里,其沟洫涸,田禾难望收成,农民拽纤度日。揣透形势,乃向西大夫道:“何不将上河之水放来?”

  西大夫道:“如此南河亦涸,两无所济。”

  古璋道:“不妨?先将此河及各沟浍进出之口,俱令漕完。择坝上相宜之处掘开,放水使下,各口既经堵塞,水无耗散,诸邑粮饷,自可运上,惟多过一坝耳。”

  西大夫道:“约几天可得浮运?”

  古璋道:“第一天筑塞,开坝放水,第二天搬运过土河坝上小船,第三天浮送迭挽,即可抵上坝。”

  西大夫道:“何谓选挽?”

  古璋道:“迭挽者,短用民力,使不疲劳,乃更换替代之法也。”

  西大夫道:“如何为更换代替之法?”

  古璋道:“每篷备办饭食,凡纤夫过篷,即将重船交与前篷纤夫接挽前去,而代空船回转。是重行十里,轻行十里,人不觉其劳,而运倍加速。粮过坝后,仍使毋下去口所筑之坝,惟将沟洫进口开开,使水入蓄,以救田禾。或不济用,五天放一次,再二三次,南河既不致误运,而千万顷禾苗有获矣。”

  西大夫听罢,大喜道:“闻所未闻。高贤下降,国家之祥瑞也!”

  即选干员办理,拜本奏闻。果然第三日粮储挽运到坝,上口筑完,南河水势依然如旧。陆续十天,粮储尽行到坝,催趱上河,亦用成法。西大夫喜道:“妙哉,妙哉?老夫奏明,百天方可办竣,今费未及百分之一,期仅十二天。赖足下指示,实非出于意中。”

  即命将沟洫出水边口加筑坚实,入处堵渚之土毁去,复将上河之水放下;三天各里咸报已足;始令将坝照旧筑好。

  同古璋归国,粮储已经到齐。乃请古璋居于馆中,再上朝复命。岛主褒赞道:“国家年久痼疾,大夫今自扫除,省无穷糜费,免宵旰烦劳,半边脊土俱成膏腴,勋劳伟矣。樊庶长病沉已故,寡人正在恸悼,且思庶长之位难虚,卿之夙昔急国无私,只由保举失误,引过退位,今建不朽之绩,又经樊庶长之屡请,其复爵作庶长,以白玉岛为食邑。”

  西大夫慌奏道:“天恩渥厚,不敢掠美,此策实非臣所建。前奉命巡视,到永通渠遇见士人行歌,音容不俗,气象非凡,迎挽上车询之,乃中华人氏,姓古名璋,遭飓风我漂来。与之同视河势,教臣以筑坝蓄放复迭挽救旱诸法,故得无误,乃国家之洪福,获遇梁栋贤才。此之诸事,皆古璋之略,臣安敢滥受恩荣?请以所赐之爵禄赐之,实为尊崇俊良,而国家兴旺可伫见矣?”

  岛主道:“闻卿同士人共载,谅是古卿,立此功绩,堪铭彝鼎。但他系异国士人,有所不便。”

  西大夫道:“凡功必赏,虽仇不吝,岂可以异邦而废政令乎?况先王由中国到此,臣祖亦系自飞肱而来,孰为浮山之人?臣愚切愿任托勿疑。而今浮金现约结天英双龙、北沙、四邱等处,其意在谋我国,若不延揽贤能,恐故势成,猝然猖炽,庸才御之,必致偾败大事。”

  岛主道:“卿所见极是,但今西崖岛为飓飘来群党所占,恃险负隅,屡败我师,正欲劳庶长统兵擒剿,因巡视粮运,故命上大夫水湖前往。今若更用中华之人,安知不是奸细?是以未便遽允,待平西崖之后,再行召见,酬功可也。卿其先受爵邑毋辞。”

  西大夫只得拜受退朝,请古璋进府,道上朝事情。只见门官禀道:“四部游巡请见。”

  原来西庶长存心经国,每岁俸禄并先世遗积,凡亲故贫寒,同济不倦。仍多募善走之徒,游察四邻诸国中,所以不独境内有事早知,即敌国举动,亦得尽悉。

  当下传唤南北东三部游巡。为欲查问西边事件,故先传另外三部。只见数十杂色衣冠,上阶叩首。西庶长起身慰劳。诸人各禀事情,庶长逐一听受。再传西部游巡进见,如前慰劳道:“有知西崖岛边民者暂缓。”

  只见三人站住,其余各将经历处所见告毕,陆续退出。

  西庶长问道:“尔等所见事务,孰先孰后,挨次说来。”

  一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西部北边紫贝岛,一路察看,沿途干旱,禾苗枯干,不但稻无籽粒收成,杂粮俱属难保,户口惶惶。”

  西庶长问道:“再有何事?”

  那人道:“闻得西崖岛边,飘到大小船只,未知其详。”

  禀毕退下。

  第二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正西等处巡察,旱势虽稍逊于此,若再三五天不得甘露,禾苗俱无救矣。到海尽边,见有无数小艇在岛口欢呼,当问斥堠兵士是何缘故,兵士说远远有大船漂来,内中货物俱可瓜分,是以众艇喜跃,齐集守候。小人欲禁其抢,兵士道:此皆海滨顽民,不遵礼法。定例到岸即毋许抢夺,今在水中,不能禁止。再望远处,果然有船漂来,惭近渐大。”

  古璋问道:“如何不往他处去?”

  游巡道:“传闻周围有数百里硬水,船到边上擦过,即可无事。如人硬水,两边夹定,惟有往下直淌,不暇弯转,所以诸民皆在彼处伫望。”

  西庶长道:“淌来便怎么?”

  游巡道:“众兵民不待其泊岸,即争向前抢夺,大船里的人吓得慌忙都奔脚舫逃走。众兵民见了,争划小艇迎去,钩搭套索齐使,尽行擒住,剥下衣服,与以草叶,俱逃散了。”

  西庶长道:“大船内可仍有人?”

  游巡道:“众兵民只道无有,争上取货,不想舱里走出两个少年,将先上去的击落下水,小艇俱退,用长竿子燃草围烧,大船内使出水龙,将火救灭,反打沉了几个小艇。随风漂到西崖岛边,有舴艋停泊,俱挽作脚船上岸,招回伙伴。今西崖将岛内民房尽行占住,所有货物粮食搬运人去,将大船拆毁,盖造住房。众兵民不服,纠集进攻,岛内出迎,如虎入羊群,兵民败绩而逃,船俱为所追夺,收入口中。小人恐防耽搁过久,后来情节却不知得。”

  说罢退下。

  第三人向前道:“小人自南到西,南边已得沫雨,田禾茂盛,有了份丰收。”

  古璋道:“何谓沫雨?”

  西庶长道:“鲲鲸游戏,喷沫为雨。多即成水,最发田禾,难于干涸。禾苗受过此雨,且耐亢旱,惟有微腥耳。”

  问巡游道:“再哩?”

  答道:“到西崖地方,闻得岛内有外国人占住,杀伤许多滨民,堠兵报到汇源城,守将施瞻闻有货物屯积,便不关会各处,率众直进。谁知岛内先已准备,将小船匿泊于外,待官兵抢入岛口,便鸣起锣来,木石齐发,施瞻只应敌里面,外边的小船暗从后袭,施瞻虽勇,如何经得里外齐攻,只得退回。无如港内塞满不能得出,乃拼命抢过,夺只小船,自棹到岸。只见坡上走来二三十壮士,俱系钩抢,蜂拥向前。施瞻手起鞭落,打开众人,正欲逃奔,不期一个汉子手挽链快步赶到发击,打倒施瞻,生擒上船。将所领去兵士,尽行拿住,不曾逃回半个。第二天将兵士放出,单单不放施瞻。西崖岛情节小人所见只此。回来见月月河等处,沟洫水足,禾苗畅茂,丰年可定。”

  说毕退下。

  西庶长道:“施瞻素以勇称,一挝俱挡不住,被其擒去。听所说举动,有谋有勇,难以轻视。前年太史占国家有兵乱,危而复安,莫非应在此事?老夫彼时闻之,多用干人察探,闻得浮金煽惑诸岛,百计暗为解散。奈朝中有掣肘之人,前庶长樊嗣昌忧郁而亡。今又突有此事,主上已使水大夫办理,水湖虽然忠诚,但信狐疑,不合兵机。老夫须当奏请,同先生往视,可招则招之,国家得添干城;可抚则抚之,使为西面屏障。断不可使兵连祸结,致东边乘势而起,腹背受敌,以致危殆也!先生当为老夫筹之。”

  古璋先闻诸人所言,似是之英、之华等,犹恐或有不是,闻西庶长请他同行,便应道:“愿随大驾。”

  只见司阍又上来禀道:“有西部游巡禀到。”

  西庶长道:“传来。”

  须臾游巡进见,礼毕,禀道:“水大夫兵到长庚,知悉前事,扎住不动,岛内也未出来。近日滨民反多归顺岛内,为他取鱼砍草。”

  西庶长道:“收罗民心,其志不小,后再怎的?”

  游巡道:“水大夫始终坐守到也罢了,庄大夫、毕大夫言领兵坐食,恐为朝中所笑,水大夫拗不过,乃约期进兵会战。岛内有十余只船出口,随即停泊,官兵只道非迎敌的,伯惧大兵,不敢向前,欲收兵回营。那边船始缓缓过来,上岸共有四五十人,俱持利斧,齐到阵前,猛然砍斲。这边庄大夫指挥兵士迎上,不防救将从旁冲到,庄大夫坐骑早被砍倒,跌下马来。那将举斧,幸得水大夫用戟架开,庄大夫逃脱,毕大夫率众 围住。那将上挑下削,勇不可当,杀出与来兵聚合迎战。

  水大夫复领众向前,营中忽然火起,毕大夫得信赶回,转过山坡,恰逢敌将挺枪刺来,毕大夫挥刀接斗,不意长枪被搅落,遭敌将生擒回岛去了。

  水大夫追之不及,查点众将,失去八人,军士杀死二百余名,着伤者不计其数。只杀得敌卒十余人。营内辎重因救得早,未大受伤。水大夫查问火何由起,营内军士禀道:闻鼓声震动,时有个军士奔报道,两边大战,胜负定在此刻,水大关令营内将士速往夹攻勿误。将士得令尽行前来。那军士饿了,往营后寻饭吃,小的仍随往。只见火已起了,慌忙拨救,报信人并无踪影。水大夫令退十瑞安营。第二日岛内使兵民过来,说他们系落难的人,因本国将彼同伴抢去,是以大众怨怒,若访得还他,就罢兵息战,将两次所擒将士一并送出;如或不依,攻城破塞,以泄众愤。水大夫见将士着伤,难于抵敌,奏请添兵,并使巡军各处查访所抢外国的人。岛内又来说,以十天为限、过期不还则出兵死战。今已五天了,小人亦于其日飞赶回来,想朝中不久当有信息也。”

  西庶长摇头道:“宿敌,宿敌?有樊勇在西口,如何不用?单命水湖去也罢,又着庄、毕去做甚的?”

  古璋问道:“庄、毕系何如人?”

  西庶长道:“佞臣庄无忌之弟庄无为、毕竟发之子毕志也,皆无才而好勇,其父兄与嬖佞余大忠、包赤心交结,故得与军政。水湖听此等人的话,安得不败?请问足下到敝邑同伴共若干人?”

  古璋道:“客约百余,连船家约三百有余。”

  西庶长道:“内中有英俊否?”

  古璋道:“有同行二子蕴蓄不凡,其余未悉。”

  庶长道:“此两人与足下可相得否?”

  古璋道:“情如胶漆,义等骨肉。”

  庶长道:“请同行决矣。”

  乃入朝奏道:“闻水湖之兵已经大败,毕志被擒。臣请古璋前往看局,或系古璋同伴,则使之招降。”

  岛主道:“不可?何物狂徒,先既擒边将,今又败大兵,安能忍耐?庶长可选提骁勇前往,尽行擒来,以雪此耻?”

  西庶长奏道:“愿主上息雷霆之怒。臣闻漂来中华诸人,实非敢于猖狂,乃怨边民抢货,夺其伙伴,是以忿恨拒敌。且亦知溃民,非系汛兵。可怪施瞻到时并不先行劝谕,而惟恃勇贪资,以致遭擒,乃系自取其厚。水湖等到,亦未闻彼出兵请战,即使人约期,自不能避;毕志被擒,与施瞻俱未枭首。其志向不过避难,并非蓄谋与我为仇,如吴越之万难疏防,似浮金者也。今若兵结于西而不能解,浮金卒然发作,如何抵挡?臣愚以为招西崖而备浮金,于国家大有裨益;略浮金而攻西崖,国家安危难定。请圣心思之。”

  岛主道:“卿言亦是,如果如卿所言,寡人又何多求?而今同古先生往,须兵若干?”

  西庶长道:“兵多行迟,如实须兵,臣于西边近处调用,不致误事。今同古璋由月月河水路日夜兼行,迟须五天,速只三天可抵。若经旱路去,须七八天方能得到。带兵而行更费时日,速则兵疲,迟恐不足济事。”

  岛主道:“但未知水湖兵败确否?”

  西庶长道:“臣不敢妄奏。”

  岛主道:“听卿择便。”

  西庶长出朝,到府已晚,更衣请古璋同行。只带亲随,名唤铁柱,因其勇猛,令担行李。吩咐家人毋许说往他处,乃由后门出雇只快船连夜疾行。所经州邑,宰令俱不得知。

  第三日到金街镇,拉船过去,顺水半天驶到双阜关,收帆停泊。庶长叫船家道:“可上去说系空的,客人有紧急公事,请先查放。”

  船家道:“若是要快,不必做声,这话白讲,他管你有事没事,走上去说,还要受骂哩?”

  西庶长道:“请先查先放,又不得罪他,如何便骂?”

  船家道:“你客人不晓得,而今督理的乃庶长亲戚,关上掌管又系大来头荐的,所以经过客商多费银两,那个敢做声?客商费十分,国家不能得一分;今年国家得一分,客商要费二十分、三十分哩!”

  庶长道:“何至如此之多?”

  船家道:“正税报清,各项杂费甚多,称秤查数等俱要收费。你如查问,他再来称查,多了,说尔匿报漏税;少了,说尔隐贵易贱;重了,说尔以轻作重;轻了,说尔藏重赖轻。将船锁住,再照正税加几倍议罚。”

  庶长道:“如何不叫他先查先称?”

  船家道:“如此到无得索讹了。”

  庶长走到头上看,只见货船俟候,查的查,称的称,算的算,笑的笑,骂的骂,纷纷不息,人人嗟叹。乃走上税厅,旁边小役叱道:“下去!”

  庶长退后,望见上面坐着一人,左右又坐着四人,俱昂昂然,两边管税人役躬身耳语。再看前后上下,写的,算的,看舱的,称的,记数的,巡察的,足有三百余人。庶长道:“正税国家所得几何?商贾糜费何止十倍?百姓有限脂膏而供游民无厌吞吸,朝中哪里得知?伤民更甚于伤国,稽而不征,孟子有所感而云然。”

  正在这里想,梢上喊道:“快来,快来!”

  庶长走到船边,见有查看的坐在舱中。船家道:“快送查舱礼来?”

  庶长道:“并无货物,要什么礼?”

  那查看的听得,便出舱过去了。

  船家埋怨道:“你这客人要快走,又吝得紧,而今查舱二爷去了,他船都放,我们是不动的。”

  庶长道:“岂有此理?你只管放去,什么话说,有我在此。”

  船家只得也开到关口。忽然有人投下挽钩搭住,跳下人来,将梢公扯去,把船锁在石栏杆上。

  庶长乃叫铁柱挑了行李,同古璋行过关,向前另叫船。驶到口门,见营伍严肃,而不烦搅。出海过了团石岛、五沙岛,转长庚塞上岸。水湖闻知,出来迎接。庶长问道:“庄大夫何在?”

  水湖道:“请坐奉申。”

  西庶长引古璋见过坐定,水湖道:“毕大夫、庄大夫交情素厚,毕大夫为敌所擒,庄大夫寻思报仇摆阵攻杀,万难取胜,乃子夜半暗往劫塞。不料岛内先已有备,庄大夫退回时,腿上着箭,若非众将尽力救护,又为所擒矣。而今睡在后营。”

  庶长道:“毕、施两个怎样了?”

  水湖道:“无有音信,存亡不知。”

  庶长道:“待老夫会会他来。”

  水湖道:“非老庶长不能伏此猾徒?”

  西庶长使人到岛内传言:“两边不用兵将,各出壮士单身独战,以定胜负,免伤多人。”

  约有半个时辰,去的人回来道:“已有敌将上船渡过来了。”

  西庶长吩咐铁柱道:“汝可见机,要擒活的,不可伤他。”

  铁柱应声而出。

  庶长、水湖同到营前,古璋隐于旗后,见过来五只船,中间桅前立有一将,头戴束发冠,身穿雪花袍,脚踏兕革靴,捧着两柄银锤,到岸上坡,缓步前来。这边铁柱,头扎钢抹额,身着乌金铠,脚踏皮靴,持两根铁棍,迎向前去喊道:“来将通名。”

  穿白袍的道:“俺姓王名之华,你姓甚名谁?”

  铁桂道:“咱姓铁名柱。尔中华人到此,应当伏首求生,有多大本事,敢肆猖獗?今日叫你试试我的棍看!”

  说毕,举棍打下。王之华左锤隔开,右锤早到,铁柱架去。

  两人连战顿饭时候,铁柱棍法渐缓。西庶长问古璋道:“可是你同伴?”

  古璋道:“正是。”

  庶长乃踏步向前,船上亦添将赶到。庶长喊道:“二人不必战了!”

  铁柱听得,慌跳出圈子。王之华道:“可换个有用的来?”

  古璋见后上岸的正系李之英,便趋出去。西庶长回头指向古璋道:“可认得这人么?”

  之英、之华齐呼道:“古兄在这里了!”

  古璋道:“二位贤弟辛苦。”

  拱指西庶长道:“这系相国,二位贤弟可过来见礼。”

  之华、之英向西庶长躬身道:“甲胃在身,不能全礼。”

  庶长答道:“英豪降临敝邑,边人卤莽,取咎良多,老夫特来赔罪。”

  之华道:“遐方落难之徒,争命苦衷,得蒙鉴宥,感佩不朽。”

  古璋问道:“施、毕二将军何在?”

  之华道:“俱在塞中。”

  庶长对古璋道:“同往岛内见过二位。”

  古璋道:“也好?”

  四人上船询问分散事体。进到里面观看形势,却不甚险,三山降落,中有四五里一片平地,二冈环抱拥护。内有大池,约六七里宽,两道深涧汇合,随山折迭。出口四边菁丛藤薮,林木周遮。入到营前,诸人迎出,见着喜道:“古公来了,想得李、王二公好苦也!”

  古璋答礼毕道:“船上遭擒幸脱,途逢庶长栽培,视如骨肉,从今不必动干戈,俱系通家了。可请施将军、毕将军相会。”

  只见屏后转出二人,西庶长看时,正系施瞻、毕志趋来参见。庶长道:“何由至此?”

  施瞻道:“初时误恃血气之勇,取罪于二将军,乃蒙不杀,反以客礼相待,虽然惭愧,却无所苦。”

  毕志道:“实未知咎起于滨民,致施将军误后,小将又误。水大夫、庄大夫犹未得知,前来夜劫,岛内已悉其详,王将军欲分兵埋伏,待入口时,先到营内反劫,回来夹攻。李将军不肯道:“这般行为,仇隙愈深矣,只逐他去就够了?”

  庶长道:“如此。庄无为的腿已经受伤。”

  之英道:“备有薄鲁,水大夫、庄将军未知可赏降临?”

  庶长道:“他心中犹未释然。”

  古璋道:“都应去请。”

  之英具柬,命卒前往。

  却说水湖在阵前看见西庶长同古璋、之英、之华上船过岛,骇然道:“这老儿今番着了道也,如何轻入虎穴!”

  铁柱在旁边道:“他不得错。”

  水湖疑惑回营,传请庄将军说话。庄无为命小卒扶出,水湖道:“西庶长听古蛮子的话,随着敌人进岛,看来多凶少吉,将军须强勉防备。”

  庄无为道:“遵令。这般强敌,主上也该拣选猛将前来同剿。西庶长虽是文武全才,奈将七十的人,又信蛮子的话,安得不误?”

  正在议论,牙将进禀道:“岛内具柬,请大夫、将军饮酒。”

  庄无为道:“呸!他诱了一个去,又想来诱两个哩!我们去不得!西庶长中尔的好计。”

  令将来人逐出。

  小卒回到塞中,备言情状。古璋道:“无怪其然。”

  命排席开筵。饮过三杯,西庶长起身道:“老夫先回去候驾,各事机宜,古公可与诸君措置。”

  同答道:“敬遵钧命。”

  齐送西庶长、毕志、施瞻等上船。

  回营复饮,古璋问之英、之华道:“二位贤弟之意如何?”

  答道:“谨随兄长。”

  古璋道:“大家如何?”

  之英道:“人地已经相安,可申明西庶长,听他们居此,免到都中生事。”

  古璋道:“有理,有理,贤弟可通知来。”

  之英、之华出到场上,传齐众人,道:“今古兄已受知于庶长,我等可免锋镝之虞。诸公在此营生,不可多事,我二人同古兄去看看事势,再来知会。”

  众人道:“二位如此英雄,正可创成事业,如何甘受制于人,失我等护庇!”

  之英道:“所言见识颇谬,兵凶战危,以数百人之力而欲与四镇三十州二百余邑之大岛争衡,不亦妄乎!前之所以战者,苦无所诉,不得已耳,实非好意。况天数有定,岂勇力所能为?愿诸君早消此念。”

  众人道:“我等愚庸,无有深谋,今闻开导,悉遵指使。”

  之英、之华复道:“俱知会过了。”

  古璋乃起身同二人出岛入塞,西庶长、水湖迎入,各吐衷肠,上席饮酒。庶长道:“诸事已毕,水大夫仍同庄、毕二将军领兵由旱路去,老夫另有事件,同古先生三位船行。”

  水湖道:“遵令。”

  席散。

  次日清晨,水湖率众拔营齐起。古璋等三人入岛叮嘱毕,作别回来,随西庶长上船,仍由团石岛而行。守口大夫樊勇,已知庶长水路回都,在岸上伺候,报名请罪。庶长令上船,慰劳道:“大夫在边劳苦,前天过此,因属紧急,未曾通知,且不事迎送,足见大夫之操,而今如此,反将老夫看轻了。”

  樊勇道:“失于礼节咎犹属小,国之庶长过而不知,其疏忽之愆如何能辞?”

  西庶长道:“大夫之职,内安民而外攘敌,刻下清平,少用盘扰,正所以安商恤旅,何罪之有?”

  樊勇道:“蒙老庶长栽培之至,请入营中谒见。”

  西庶长道:“不必。现有兵若干?”

  樊勇道:“因闻西崖五沙滋事,各守堠之兵俱收回看视,除游兵五百外,现有兵二千在此。”

  西庶长道:“可拨五百名听差,外给十天粮饷,大夫可守在此,不必擅离。”

  樊勇得令,回营点兵。

  西庶长问道:“闻上国中华之教有三,请示其理。”

  古璋道:“教者,圣贤授受之规模,治国安民之法则,乌得有三?乃好事者为之也。其原由于圣人以神道设教,因世衰道微,流荡无度,好事者倡为‘修炼长生’之说,以挽荒淫。奈荒淫卒不能挽,又变倡为‘地狱因果’之说,以化强梁。奈强梁终不可化,而痴心妄想之徒,舍理绝伦,归之如水赴壑,泛滥无涯。相沿既久,精明之士亦不能觉,又从而藩篱羽翼之。犹有穿凿经史,以证邪说,为道所当然者,何殊操室内之戈,而弒父母?于是举世沉迷,凡好标奇显异者,为分儒、释、道,名之曰‘三教’,实因世衰道微,横议肆行所由起也。”

  西庶长道:“此即尼山所谓异端?宜乎韩子有《原道》之作也!二者惑世,究孰为甚?”

  古璋道:“道家艳称长生,以欺天下,亦知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又恐其术终归败露,复为魔劫之说,以济其木之穷,为爱其术者,不免畏难观望。佛氏乃因其失变而艳称西方乐土,从其说者,不妨于死,死后之乐甚于生前,既无修炼之魔劫,又胜长生之受厚。是以痴愚之徒,谓正心求己之学为迂文,只需敬佛,妄想可遂,以致穷凶极恶者,翼佛消除而奉之;贫贱疾苦者,翼转富贵安乐而奉之;康强显达者,翼益尊乐久长而奉之。少者,翼后来之飞腾如意而奉之;老者,翼来生从心所欲而奉之。以至天地君亲师无权无德,惟佛是尊是望;仁义礼智信可舍可亡,惟佛是倚是求。凡学守不固、而心动妄念者,咸坠其术中而莫觉,惑世殃民殆佛为甚。”

  西庶长道:“佛氏之欺诳,何自而起?”

  古璋道:“佛氏即道家之尤黠者,缘道家荒唐之说,变其形容而更荒唐之,另幻一门户耳。”

  西庶长道:“其徒尊奉若何?”

  古璋道:“貌相似而迹相违,诚实循守者甚希,无恶不作者甚多。”

  西庶长道:“其居处衣服饮食、君长父子若何?”

  古璋道:“所居处皆草木土石,所衣服皆布帛皮革,所饮食皆茶酒汤饭、谷肉菜蔬,君长公共,后嗣则取民人之子为焉。”

  西庶长笑道:“有是哉!居处、衣服、饮食、君父皆圣人之教也,俱不能异,独立荒谬之说,以别于圣人而谓之教,不亦妄乎?使天下相率而从其言,去五伦,绝养育,不须百年人类尽矣,彼亦将奚从取以为嗣?此固末俗之胡涂,实王道之蟊贼。若辈艳称极乐,何不尽驱而归之西土?夫农家尚不容稂萎,治天下之教,安容有三哉!无怪治日少而乱日多也。先生易为不辟之?”

  古璋道:“此乃造物之戾气,无庸辟也。天地不能有昼而无夜,朝廷不能有忠良而无邪佞,教育不能有君子而无小人。正道如日月光明之当空,异端如阴霾漫盖之逼近。为漫盖而极力拂除,何能得济!待其气衰,则自消灭。夫杨、墨之言盈天下,孟氏起而驱扫之,杨、墨息而佛老兴。老氏之徒乃润色杨、朱之迹;而佛门之象,而以杨朱为心而倡墨翟之行,加以盗跖为骨,其惑人乱世过于杨、墨远矣。然皆由习俗日趋日下之所致,若再痛排面斥去之,此后安能禁其更变之不愈出愈幻,而为祸之酷烈又盛于佛老也!故无庸辟,而听其自然。”

  西庶长道:“闻其戒杀茹素,意果何居?”

  古璋道:“彼殆未之思也。若贪口腹而恣戕物命,固属不可,如牛任耕,犬任守,驴马任负,咸有分劳之功,止杀可也;其羊豕鹅凫之饲豢,虎狼蟒鳄之凶残,蝎蛇蜂虿之毒害,以及各类皆使长存,则禽兽虫鱼日增月益,充满天下,人且难保,五谷菜蔬,草木禾苗,势必尽为残毁,素亦焉得而茹?岂知天地之间人为贵,古圣立法以卫民生,皆至当不易。即彼得安居,而肆其违道之言,亦由出于圣贤平治之后。若产于其时,知理势所必然,定思避患害,图生计,助驱除之不暇,焉敢道慈悲,说因果,谈空论戒哉?”

  只见铁柱禀道:“樊将军领兵到也。”

  看时步兵五百,并马五骑,来列岸边。西庶长使之英、之华、铁柱带领,吩咐如此如此,三人得令,上马前去。命樊勇回营,再行开船,随潮进口。正是:边乱既经谈笑定,归途焉用甲兵行。

  欲知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六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六回

  隐士避功名奚啻阱陷 忠心甘节义尤切神魂

  且言这个霹雳,震响非常,人俱慑伏。仲卿定睛看去,却是子邮猛然大怒发喊的神威,檐瓦俱为坠地。这声未了,浑身铁绳麻索,尽行脱落。大步直前,抓着防江使肩膊问道:“认得俺么!”

  防江使忍痛不过,连声应道:“认得韩爷爷!”

  子邮道:“认得便怎样?防江使道:“上命差遣,不能由己。”

  子邮见众兵已取到器械,乃带着防江使走来,扯断仲卿身上绳索,问防江使道:“你这狗官,要命不要命?”

  防江使道“韩爷爷,命哪能不要的么?”

  子邮道:“你不要命,我就用你作家伙抵敌。你若要命,可将船收拾好了,送我们过江。”

  防江使道:“遵命,遵命!军士们快选好船,送二位爷爷过江。”

  众兵答道:“现成。”

  子邮请仲卿先行,问道:“行李驴子在哪里?”

  军士道:“俱好好的在此,代爷爷送上船。”

  子邮仍拿住防江使,叱令军士站开。防江使连喊道:“站开,站开!”

  子邮行到江边,见仲卿并物件俱在舱中。防江使道:“已经送至码头,饶放狗官罢!”

  子邮道:“再同过江,难道怕无船渡你回来?可快开行!”

  水手只得打起帆来。仲卿视防江使道:“后边若再有一船随着,即带你往丹阳去。”

  防江使喊道:“你们听着,半只也不许再过来!”

  众兵原是骇怕的,见官吩咐,谁不乐从,俱下锚止住。这个船出口,正系顺风,直到东梁山上岸。子邮见波边山脚下有块小石尖,指船内军士道:“叫你看着!”

  将石尖几摇,便断下斗大一块。众兵舌头吐出来,收不进嘴。看看防江使睡在舱底,吐的鲜血满身,两眼翻上白视。

  二人催驴前行,当晚到芜湖,欲投宿店。仲卿道:“今日不必投宿,吃头饭,喂喂料,连夜赶路罢!”

  子邮道:“更好。”

  乃进坊子,上了料,再吃饭,付了钱,槽上牵驴出店。连夜直行。

  次日中午,到一个地方,见山虽不甚高,而树箐盈途,纡回杂夹。子邮站住道:“兄可前行。”

  仲卿催驴先走,愈入愈深。子邮瞻顾之际,忽听得后面呼的响来,乃飞步冲有十余丈远。回头看时,乃是条大汉,手持着根连枝带叶的树干,随亦逐到。子邮笑道:“朋友,你要甚的?”

  那大汉道:“可将行李丢下,饶你性命!”

  子邮左手指着右拳道:“问他可肯?”

  那汉大怒,举树打来,子邮闪开,凑势右脚踏住梢头;那汉尽力上提,不觉折断,因用力太猛,仰面跌倒,随即飞滚爬起,赶上举拳就打。

  仲卿道:“兄弟不可动手,看你非凡,有话可好商量。”

  那汉止住,道:“尊姓大名?”

  仲卿道:“请教。”

  那汉道:“小子姓高名怀亮,因由四川投亲往南昌回来,船上遇着蒙汗药,行李俱为劫去,仆从又遭淹死。小于在途,原不用酒,因天暑热,偶饮两杯,受毒较浅,投入水中,逃得性命。因无盘费,故作此生涯。”

  仲卿听毕,下驴道:“如此说,是高二公子,失敬,失敬!”

  怀亮道:“不敢,请教。”

  仲卿道:“这是韩子邮,小弟姓仲名卿。”

  怀亮拱手道:“仲先生,夙仰劳名,今幸过瞻。韩先生可是单身大闹汴梁城的韩二哥么?”

  仲卿道:“正是。”

  怀亮道:“闻在狱中,如何得出?”

  仲卿道:“走出来的。”

  怀亮道:“可喜,可喜。”

  子邮道:“今日幸会,且到前面村店饮三杯。”

  仲卿携着怀亮的手行,见草篷内挑出酒帘,乃同入坐。仲卿问道:“此处是何地名?”

  酒家道:“唤做蔗田集,是宣州管辖。”

  仲卿见店内并无荤肴,问道:“可有下饭?”

  酒家道:“只有素菜小饮,要荤自买代庖,要饭买米代炊。”

  仲卿道“有甚的荤?”

  酒家道:“鸡、鱼、猪肉。”

  仲卿取块银子交道:“可都买来。”

  酒家出门,又问道:“熟牛肉可要?”

  仲卿道:“我们不吃。”

  怀亮道:“也好。”

  子邮道:“带十斤来。”

  酒家答应去了。

  三人取水净了面,吃山茶。酒家回来道:“买了十斤牛肉,二十斤猪首,寸斤重的两只母鸡,五斤重一尾鲩鱼,二斗米,仍剩二钱五分五厘碎银,我收了算酒钱柴火罢。”

  仲卿道:“听你。”

  酒家道:“这肉腌腌作几顿吃?”

  子邮道:“都煮起来,腌什么!”

  酒家道:“我只说有几天住,恐怕过了今朝集期,明日无有,所以多买。你吩咐尽行办熟,天热坏了,不要怪我。”

  子邮道:“多话,谁怪你!”

  酒家叫妻子烧火,自己动手宰刮。

  仲卿问道:“公子今将何往?”

  怀亮道:“欲渡江寻家兄。”

  仲卿道:“大公子安在?”

  怀亮道:“未知流落何处,渡江访觅不着,则往宾州探亲,再去追寻。”

  子邮道:“无有定踪,此往彼来,反多相左,不如居定处所,找人广访为妙。”

  怀亮道:“极是。但刻下只身,如此须到宾州冉作道理。”

  仲卿道:“此去宾州,亦非数日可到。”

  遂于褡包内取出两锭大银,送与怀亮道:“高兄将此以为盘川。”

  怀亮道:“仲兄所赐,固不敢辞,但此去宾州,二十金已足盘川,余者无所用之。”

  子邮道:“高兄莫要推辞,行李仆从俱无,投亲恐不好看,弟等有余,兄无多虑。”

  怀亮乃收入囊。仲卿问西蜀事势,怀亮道:“西蜀难得久了。”

  子邮道:“缘何道理?”

  怀亮道:“王昭远为政,事虚而不务实,弟与有瓜葛之戚,见其目空今古,引用不才之人,散弃耆老,十分着急。则国事可知。”

  仲、韩为之叹息。

  酒家盛鱼带酒送上道:“客人先用酒罢。”

  仲卿道:“好。”

  怀亮道:“今日也应痛饮。”

  三人放量快啖。须臾,鸡与猪首、牛肉齐到,酒家道:“请用,饭也好了,吃不完,明日坏了莫要怪我哩!”

  仲卿向二人道:“我量有限,二兄不必谦让。”

  子邮将牛肉送与怀亮,叫酒家将杯换去,用碗斟酒,盛上饭来。

  真个如狼似虎,霎时间,三十斤火酒同莱俱吃得罄尽,惟剩有两升米饭、五斤牛肉。酒家并妻子在旁看见,都惊讶呆了。

  仲卿问道:“此处往黄山走哪条路去?”

  酒家道:“你们三人再要猛吃,连汤并锅粑都没有了。”

  仲卿道:“休得取笑,问尔往黄山走哪条路去!”

  酒家道:“西南路路皆可去得。”

  仲卿道“哪条路近?”

  酒家道:“客人欲何处入山?”

  仲卿道:“我由歙州入山。”

  酒家道:“这就要过箬岭,到岭头便见黄山了。”

  仲卿乃与怀亮道:“高兄,后会有期,前途保重。弟等请从此辞。”

  怀亮道:“今日幸逢,深愿终身执鞭相随,遽然言别,肝胆如割。二兄起义之时,弟闻之自千里来投。弟如机缘有合,二兄闻信,亦望降临。”

  仲卿道:“敢不敬从。”

  怀亮洒泪而别。

  二人第三日午后,到得箬岭顶上,望见黄山千峰万嶂,撑拄青天,如屏罗列,如城团簇,云岚隐见,景状非凡。子邮道:“闻李供奉南游,酷爱黄山,遍其中而复周其外,因其攒簇苍翠,似青芙渠,乃自号青莲居士,果若此乎?”

  仲卿道:“罗隐《李杜年谱》可据,自然属实。”

  叹赏不已,一步步望着峰峦下岭。

  行到昏黑,投入宿店,听有两个西客问游山的法则。店主道:“老客要识奇幽异境,须请土人随行,方能得十分之五六。若无指点,只好得其二三。”

  仲卿问道:“要得十分,将若之何?”

  店主道:“难,难,难!其中不但年年月月景致不同,即日日时时刻刻各别。可十人同游,各见各景,应接不暇,会谈各殊,所谓十分之五六,恐犹虚也。”

  仲卿道:“土人如何请法?”

  店主道:“不要钱,只要米,每名每天酬米三升,是由来大例。”

  那西客招呼道:“老客,我们同请罢!”

  仲卿道:“甚好。”

  店主去约得土人来,请先付三十日的钱。西客道:“还没有动身,如何就要钱?店主问子邮道:“土人奉陪,例俱先付后找。子邮道:“我们先付就是,三十日米价应银若干?”

  店主道:“白银二两。”

  子邮称银一两,付与土人之资。

  清晨出门,土人收拾行李上鞍道:“这驴只好寄在山脚庵中。”

  子邮问是何故,土人道:“山中转折窄险处,人犹难行,牲口如何去得?”

  仲卿道:“且到行不得的地方,再作道理。”

  乃邀齐西客起身,行到山脚庵下,将驴交与僧人。再将行李减捆负行。石径虽不尽窄,至险隘处,须将身子伏下,攫着石隙,才得过去,子邮道:“驴子幸亏不曾带来。”

  土人道:“要是前面到一线天、鯿鱼背、金刚肚等处,更不好走哩!”

  土人且行且指,处处奇峰秀岫,怪石异松,哪里记得许多?

  这日来到石笋岗,远近苇攒笋簇。旋行半天,见个大峰卓挺在前。土人指道:“此名老人峰,险峻难行。”

  西客道:“咱们不上此峰,另行他路。”

  子邮道:“千里而来,岂畏高峻?我们要游此峰。”

  土人道:“我随哪位客人?”

  子邮道:“你陪西客先行罢。”

  土人道:“我们文殊院守候。”

  仲卿道:“听便。”

  子邮乃将行李拿回。

  二人直到老人峰顶上,周围俱是层峦迭岫,细看并无洞岩。天色将晚,乃赶下寻宿。谁知峰脚确无寺院,只得在峭崖边歇下。却有几个瓦罐在旁,也有破的,也有好的。仲卿倦了,倚石而坐。子邮取些枯藤,架起两块石头,用瓦罐汲泉水,敲石取火,燃着桔藤,煮开了水。取出束米来,用开水冲下。二人吃了,乃相倚打盹。问这束米从何而来?原系仲卿枕中带的。

  如何名为束米?是将好上籼用南烛叶汁拌匀,蒸熟晒干,又蒸又晒,如此多次。每米十斗收束作八升,用开水冲泡,立时还原。仲卿恐救脱子邮路上断粮,故特制备。

  当夜二人睡去,仲卿依稀听得微响,惊醒看时,袋口散开,倒在地下。乃叫醒子邮,已是东方发亮,将散米捧入袋内装好了,捆起行李。仲卿道:“我们往前赶路罢。”

  子邮道:“不可,今日仲兄只坐在此,待我再寻。”

  仲卿依允。二人烹水治饭。吃过;子邮东奔西跑,七高八低,盘旋走寻。直到黄昏,并看不见有洞,只得依然照旧过宿。乃将行李、米囊坐于身下。

  仲卿却睡不着,月明照耀,山光映发,万籁无声,另有殊常气象,使人心地爽阴,俗念都消。仲卿散步,观之不足。约有四更时分,远远见有一人下垄,望崖缓步而来,青衣露顶。

  仲卿疑非善类,掐指课来得“猿猴献果”,想道:“课既无咎,应有裨益。”

  乃放心闪入旁边,观其行止。忽闻乐声繁起,八音互作,仲卿侧耳倾听。再看青衣人也站住不行,渐渐坐下,枕石而歌,亦似听乐之状。

  片时间,星稀天白,仲卿绕前细视,却系个大青猿闭目睡着。仲卿见非害人之物,走到石边,牵其臂膊轻遥青猿惊醒欲走,臂为所执,乃用爪解手。仲卿坚持不住,复执其膊,猿又解膊。仲卿乃右手自其右肩上抱下,左手自其左膊下抱上,两手连袖交往,抱得愈紧,青猿双手齐来争解。仲卿喊道:“子邮快来!”

  青猿惊慌,背着仲卿望峰峦密处乱跑乱窜,仲卿眼都花了。奔走多时,到个冈上,猿力亦倦,步亦稍缓。仲卿看对面,峭崖如削,猿却仍往石壁边跑。仲卿想道:“如此险地,势不能下,只好任之。”

  看看已到尽头,那猿往下直窜。

  仲卿心慌胆颤,搂抱不住,猿已脱去,跌滚下冈。忽然止住,睁目看时,乃为松根所拌,上下左右俱系悬崖峭壁,并无容指之处。仰不见顶,俯不见底,惟闻水声潺潺。只得跨坐松根,饿了彩枝嚼咽。

  至午时分,隐隐似喊“仲兄”,连忙呼道:“子邮,子邮,我在此!”

  这声答应,山凹里面就一直传去,若有数百人口气。

  喊声渐近,举首看时,子邮却在对峰顶上,慌招道:“弟在这里!”

  子邮俯视道:“兄缘何到此?”

  仲卿道:“为猿所戏。”

  子邮喊道:“我也不能过来,兄那边并无可行的路。”

  仲卿道:“如何是好?”

  子邮见垂藤缠结,喜道:“有了,兄耐坐勿急,弟得策矣!”

  只见子邮走去复来,如此数次,乃将件东西推下,视之却系根古藤。子邮上面将根缚于石腰,乃两手执着缓缓垂落,互相对面仅有二丈远近,仍往底坠。仲卿道:“子邮哪里去?”

  答道:“仍须再下,方可到兄那边。”

  约有五丈,往松根仰望,蹬着石壁,正欲借势跃将过来,忽见仲卿坐的树底下,一团黑暗,乃止住脚。定睛看时,却系个石岩,上面似具字形,为苔藓蔓盖,认不清楚。子邮喜道:“仲兄,洞府在此了!”

  仲卿道:“在何处?”

  子邮乃纵身跃过,右手执定藤,左手攀着松,翻身跨于干上。将下面之藤收起,统结于根株道:“我先往看来。”

  又缒下去。

  仲卿忍不住,也随缒到岩前。子邮复盘上,扯去苔藓审视,果然是“九州第一洞天,四海无双福地”十二个古篆。下来说与仲卿知道,互相惊喜,入内看时,十分黑暗,旁边半缺如窦,却有亮光。子邮道:“仲兄在后,让弟先行。”

  二人走到里面,虽然明亮,奈愈斜愈窄,仲卿不能前进。子邮使出收身束骨法,往前力入。到得尽头,却是个洞口,也望得见老人峰。回来道:“错走了。”

  乃同往暗里摸壁缩脚而行。下了九层石阶,大弯转来,始见亮影;复登石梯,渐见光亮。

  石梯约有百级,上面平平坦坦,栋宇晶莹,花卉繁盛,竹木皆系丹色。只见一个大猿,坐在石上剥取柏子仁。子邮向仲卿骇道:“兄,可系此物?”

  用手直指,金丸飞出,只见那猿不慌不忙,用手中柏子击来,将丸子打落。子邮连指两指,两个金丸联出,那猿用两指捻着一个,用手打落一个。子邮欲向前擒拿,仲卿看道:“不可错误,先前系纯青,此系纯白,得道仙猿,莫误伤也!”

  乃走向前拱手道:“猿公请了。”

  白猿也起身,将两手交起,似还礼之状。子邮道:“古怪。”

  仲卿问道:“陈老仙祖可在洞府?”

  白猿两手往后拱去,仲卿乃同子邮往门内走,寂无人声。又进里面,转过第七层,只见上头坐有一人,隐着石几而卧。向前看时,却系老道士,恐防惊动,退将下来。忽闻笑声道:“仲子来也,仲子来也!”

  子邮在下面,见个十四五岁头发披肩的童子,自石边洞中笑出。仲卿转身揖道:“吴槐仙兄,弟到了。春间承教,寤寐不忘。前日于临滁,蒙吴贺仙兄教导洞府,今日幸得造谒,何快如之!”

  吴槐答礼道:“仲子名隶仙籍,自应归来。但所言蒙吴贺教导于临滁,吴贺并未出山。”

  仲卿道:“现有韩子邮同会同宿。”

  吴槐拱手道:“这系韩子么?前日令本家湘子在此访家师,未晤而去。”

  子邮揖道:“前日与吴贺仙兄盘桓通宵,甚蒙开导。”

  吴槐道:“这又奇了,请到后面看来。”

  乃引二人从石边转入,却见吴贺睡在窗前。吴槐指道:“这不是么?”

  子邮道:“想是昨日归来的。”

  吴槐再看脚下麻鞋不在,笑道:“俗心未除,所言不谬,舍弟果出去了。二子所遇,乃其神耳!”

  子邮赞道:“仙家妙用,易胜敬羡!”

  吴槐道:“凡心脱尽便成仙,微末小事,何足爱慕。”

  仲卿道:“老仙师几时方醒?”

  吴槐道:“才睡如何便问醒?就系极快,也须三五百年。”

  仲卿道:“如此,弟等去也。”

  吴槐道:“哪里去?”

  子邮道:“有不共戴天之仇未报!”

  吴槐道:“仇人是谁?”

  仲卿道:“赵氏。”

  吴槐笑道:“天之所兴,谁得而废?韩、李二公食禄死事,理所当然,而今已成正果,何必更为烦劳?害韩公者又俱除灭,犹有何仇乎!二子既知赵氏之非,胡昧韩、李之不善?”

  仲卿道:“二公为国捐躯,并无背谬。”

  吴槐道:“使其不仕,而安于南亩西畴,焉得丧亡性命!惟欲逞其才艺,思量名标麟阁,功垂竹帛,以致身死家倾,后嗣之存如线,安得不归咎于其身?”

  子邮道:“大丈夫自应随时建德成名,流芳百世。若人人甘死牖下,天下事孰旨为之?”

  吴槐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为之,何必自我!天下未有我之先,事何人为?我既往之,后事又何人为?总是道德之心,不胜功利之欲,故为饰说,以致自戕其躯。祖师谓:人入仕途,即如鱼游罟内。若沉潜潭底,远翔海外,何致杂酸咸实鼎鼐哉?”

  子邮道:“既为男子,不显亲扬名,得毋有负父母,空长七尺?”

  吴槐道:“既知显亲,岂不知劳亲?既知扬名,岂不知丧名?菽水承欢,亲心安佚;以禄而养,亲忧得丧。有荣自有厚,有赏自有罚,有升自有降。荣赏升,亲亦止于饱暖;降辱罚,亲岂堪于焦劳?安能终保其禄养,反多伤亲之天年,是显亲反损亲也!才学兼优,居于高位,秉国家之权衡,操生杀之机柄,稍欠纯粹,则为天下所讥,贻羞青史。入学不优,举动乖张者,误国多致丧身。赫赫师尹,民具尔瞻,犹其小也者。”

  子邮道:“古圣先贤,皆以致君泽民为教,如足下所言,则皆非矣!”

  吴槐道:“生于古时,原应为之。虞夏之后,即不可为矣。使文种长耕于会稽山原,安有属镂之痛?韩信终渔于淮阴岸畔,岂受未央之诛!掳于心血,敌亡国定,良犬乃随狡兔而烹,岂非为欲致君泽民乎!霍光尽瘁,免于其身,而未闻赦免幼丁,以存其家嗣。萧望之已死,而君犹不知,徒然捐躯绝后,何补于国?陈汤、甘延寿立功异域,刀笔之徒翻削其爵,命几不保,岂非殷鉴乎!”

  子邮道:“此皆昧于进退,故多此失。”

  吴槐道:“又有不然者,伍员之于阖闾,言听计从,褚遂良、长孙无忌可谓得君矣。然而阖闾、太宗以孤托之义,无能辞,卒皆彼虽欲退,其可得乎?”

  仲卿道:“师兄之教甚善,弟等非不知之,若未受恩食禄,自然遵教。但相知最深,受恩最重,仇恨最大,揆于理义,俱不能已旷报仇之后,断不恋于爵禄,定相从徜徉于山水也!”

  吴槐道:“二子劳矣,且请安歇,醒来再谈。”

  乃引入左边石室,只见如床一般大块青石,两头两块小石如枕,并无被褥。仲卿恐其寒冷,吴槐道:“此系石床,峰上移来,为容成老祖下榻。请试睡去,看比细席如何?”

  二人坐上,却温和绵软,因奔跑劳过两日,放倒头就睡。

  仲卿心烦易醒,辗转久之,不复成寐。子邮鼾声方盛,正欲喊他起来,共论事体,忽闻有人呼道:“亚公,尔好安逸也!”

  急答道:“不敢,不敢。”

  连忙坐起,只见似人立在户外,却看不清楚,听得声音很熟。慌离石床,出丹房,下阶迎问。

  失脚惊醒,方知系梦。坐于地上,细看并无踪影,想道:“好奇怪也,方才明明系潞州呼声,如何却系梦,又如何跌倒在阶下!”

  再看星月满天,光彩盈室,竹树参差,地上并无花叶枝柯之影,甚为诧异。信步徘徊,穿径出垣,瞥见对山悬挂白龙,从峰颠飞下,直到涧底,却久久行而不止,更加惊讶。前往视之,却是道飞泉,讶道:“这般大瀑布如何无声,真是奇怪。且看流到哪里去?”

  他沿涧岸行走时,忽闻人语繁杂,仰视又见樯桅列徘。近前问道:“此系什么地方,船艘装往何处?”

  梢公答道:“此地名大通镇,系水马头,上通楚蜀,下达吴越。”

  仲卿道:“由陆入蜀,有盘诘之搅,船中自然好些,且回去招呼子邮同行。”

  主意已定,转身就走,到得三叉路口,忘却哪条是来时取行的。细看山川,迥然不同,疑惑愈盛。又想道:“与子邮偕行,难免滋事,且单身先去,约定高兄,再来招他未晚。”

  乃复到岸边,问梢公道:“宝船可系入蜀的?”

  梢公答道:“是入蜀的,但今日方才到埠,货仍不曾起清,回去尚五日期。前边第三只系今日开的,水手上岸去了,如要进川,可过去问。”

  仲卿乃到前边来搭船,梢公道:“你可系仲卿,可系韩速?”

  仲卿笑道:“我却姓古名璋,不知什么重轻含缩!”

  梢公道:“不是就罢,而今关上要查问哩!客人既非他们,我将鲁香姓名填人票单,就免得过关耽阻了。”

  忽听得舱内喊道:“船家说过不搭人,这是做什么?”

  梢公回道:“二位船价太少,搭的客人只在前舱便了。”

  向仲卿道:“鲁客人进去,可将中门关断。船钱饭食的规例晓得么?”

  仲卿道:“请教。”

  梢公道:“白金二两,神福酒菜俱在其内。”

  仲卿道:“依你就是,但行李不暇回取,将若之何?”

  梢公道:“这大通镇上,怕买不出?”

  仲卿乃上岸,置办铺盖回来,水手埋怨道:“买多少物件,耽误了数十里好风!快些走罢,让我们好扯篷开行。”

  仲卿上船,见舱虽小,但仅有两客,年貌相去不远,只在十五六岁之间,好像子邮,愁容满面。仲卿拱手道:“借光。”

  二人看仲卿不俗,起身道:“有亵。”

  仲卿问道:“尊容上姓?”

  答道:“弟等姓白。”

  仲卿道:“贵处哪里?”

  答道:“陇西。”

  仲卿因其先阻梢公搭客,似有厌烦的意思,便不深谈,将中舱门关好。常时只在船头看山飞树走、水反云停的景致。

  这日停泊湖口,闻中舱叹道:“往年经过,何等气象,今朝脱难,仅此而已!”

  相与泣下,又不敢出声。仲卿想道:“言论恰似淮南声音,未知重进近作何状?若亦败亡,此必是其子弟。”

  乃由篷上走入后舱,见梢公、水手俱上岸去了,即转到中舱。见两客人,一个拐在榻上,一个坐在机上,便拱手道:“二位先生请了。”

  齐起身答道:“不敢。”

  仲卿道:“今日风顶,船似难开,可上岸观观湖山景致。”

  答道:“素性不谙,请便少陪。”

  仲卿道:“同游方有趣味,君等无兴,我也索然。敢问二位先生大名?”

  榻边的道:“小弟名英,舍弟名华。”

  仲卿道:“府上不似陇西声口,确像淮南。”

  白英道:“常往来于淮阴、广陵。”

  仲卿道:“敢问李节度近日若何?”

  白英道:“与足下有何瓜葛?”

  仲卿道:“也曾相认。”

  白英道:“已殉周朝国难了。”

  仲卿道:“先生莫非其族?”

  白华道:“足下误矣,我姓白,他姓李,如何为之族?”

  仲卿笑道:“姓随便说,耽不住你假借。”

  白华道:“便是其族,尔意欲何为?”

  仲卿道:“闻得此处悬有赏格,称淮南有子脱逃,拿获者赏金千两,所以问之。若是遇见,查明擒住,好请赏也。”

  白英顿了顿笑道:“吾等正是,足下可拿去请赏。”

  白华道:“我们正欲拿你,为何连行李俱无?若不系仲卿,如何惊慌,答出古璋名姓?”

  仲卿笑道:“不敢相欺,小弟正是仲卿,前同韩子邮到淮南,欲请李公进兵,闻患病卧床,住下十日,不得痊愈,始舍往川投友。因路上盘诘得紧,故绕道过江入蜀。”

  白英道:“韩子邮何往?”

  仲卿道:“恐同行招事,乃留彼于山中。”

  白华道:“尔系逃亡,却非仲子,休打诳语!”

  仲卿道:“何也?”

  白英道:“亚公、子邮图形发到淮南,节度公供之书室,朝夕焚香,弟等亦常瞻仰。今细看足下,虽然卓荦,但眉目全非,如何冒得?”

  仲卿道:“要看真眉目么?”

  白英、白华道:“实愿见之。”

  仲卿往后舱,用碗取得江水,微声密祷,将袖往上拭拂,即刻还出旧样,笑道:“请视原仲卿。”

  二人仔细看定,惊道:“此何理也?”

  慌慌下拜道:“夙仰丰神,今获谒见,萍水相逢,皆系同心报国,窃幸附骥。”

  仲卿慌答道:“如蒙指使,敢不竭蹷!”

  三人起来,白英道:“弟实系李节度之子李之英,这系表弟王之华,先姑丈王清忧国丧身,遗此一线,先父爱之如子。及后逆知大势已去,事不可为,誓死报国,命愚弟兄避迹,留存王氏、李氏宗祧。弟等不忍,先父再三催逼,只得从命,始离淮南。嗣又潜入,见父亲丧亡,周土全归赵氏,乃复逃出,欲往吴越。因素悉其懦弱,故转念入川。高将军彦俦与先父有八拜之交,且到彼处再作道理。今天使逢先生,诸事皆愿指教。”

  仲卿道:“彼此相济,共舒国难,敢不敬从。”

  王之华道:“亚公先生,韩子邮实在何处?”

  李之英道:“今后不可呼亚公二字。”

  王之华道:“我正忘之,我以后只呼古公罢。”

  仲卿道:“极好,我也将仲卿藏起,且做古璋便了。子邮实在黄山洞府,他醒时,也系要入蜀的。天下英雄无几,横竖皆可会得着。”

  李之英又说道:“古公,川中所主者谁?”

  古璋道:“亦无第二人可投,与君等相同。”

  王之华道:“更妙了。”

  李之英道:“愚兄弟闷坐,殊觉无聊,今幸得古公指教。”

  王之华道:“日里将舱门开开,可以共话。”

  李之英又说道:“古公真面目犹须暂隐。”

  古璋仍依然改变过来。

  三人从此遂成莫逆,朝夕或谈天下形势,或论古今兴亡,或说长枪短剑,或辩兵法阵图。王之华于箧中取出家传的书,请教道:“注解阐幽发微,挖出作者心煮,然未知可是二公之笔?”

  古璋接看,乃孙武子十三篇、孙膑读人五篇,系韩信、赵充国注疏,看道:“好书,好书!且待读毕奉复。”

  乃携到前舱,通宵反复展玩。次日交还道:“无幽不显,无微不到,非二公安能诣此?其为真本无疑。”

  自此之英尽出箧内藏书,终朝商榷讨沦。

  这日天气晴明,之华道:“可到船头眺望。”

  三人同出前舱,见两边俱系悬岩峭壁,仰观惟见峻岭侵霄,下视急湍奔流,船在尖锐石缝隙中旋转。问水手道:“此系何处?”

  水尹道:“此狼牙峡也,系夔州管辖。去年宋兵千船经过此地,遭高将军暗使炉火,上下夹烧,何曾走漏半只?至今泊船,夜深常闻鬼哭。”

  李之英问道:“后来怎样?”

  水手道:“后来宋兵由他途入川,高将军势穷力尽而死。”

  王之华惊道:“系哪个高将军?”

  水手道:“西蜀有几个高将军?”

  王之华道:“可是讳彦俦的?”

  水手道:“正是。”

  王之华放声大哭,李之英垂泪不已。古璋道:“且慢伤悲,莫信狂语。他说去年宋兵遭焚,去年并无宋字国号。”

  水手道:“宋朝国号几时了!”

  古璋摇头不信道:“且到成都再看。”

  三人无聊,依然进舱,懑懑过了数日。到得下锦江起旱,但见田芜人稀,不是昔日的景象。古璋疑惑,乃问驴夫,所言与水手同。古璋愈加疑惑,来到剑阁,见城上俱系宋字旗号。古璋大惊,关前犹挂着图形,却不甚盘诘,乃前往成都。

  途中有个乞丐拦着化钱,仲卿细看,似乎面善,却想不起,乃呼问道:“你可认得我么?”

  那乞丐抬头看道:“面目不似仲爷。”

  古璋道:“向日曾在何处会过?”

  乞丐道:“我自小跟随高老爷,不曾认得你。”

  古璋猛然记起来,问道:“高将军为何不用你?”

  乞丐道:“家主死了,叫谁用我?”

  古璋道:“如何作古?”

  乞丐道:“他若不死,全蜀如何归宋?我怎么至此!”

  古璋取块银子给他道:“聊代菲饭。”

  乞丐道:“素不相识,何敢厚领?”

  古璋道:“尔同高将军到江南林爷府上,我曾会过,如何就认不得?”

  乞丐视道:“你是任老五么?”

  古璋道:“认得不差。你可将高老爷的事情细细说与我知。”

  乞丐道:“既系旧交,愧领愧领。任五哥,你下部养得丰满了,定系发财。待我告诉你,家爷屡次奏请闭关,务农讲武,可是王昭远决意兴兵伐宋,要安置家爷于死地。及引得宋兵到蜀,大败全输。弄得没法,始行召起家爷,领兵御敌,连胜数阵。奈朝中又有妒嫉之人,暗里掣肘,弄得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反送了性命。蜀随丧失。”

  三人嗟叹不已,商量:“到此地羁留无益,莫若往江南,观局不合,再往两浙。”

  于是复回锦江,搭船到金陵城。见人马雄壮,市无游食之民,古璋喜道:“林兄为政矣!”

  李之英道:“何以得知?”

  古璋道:“前日到此,多见亡国之征,这回看来,实系兴隆之象。非林兄经济,更有何人?”

  王之华道:“那旗上好像宋字么?”

  古璋走到前边看时,果然是个宋字,想道:“古怪,又不曾听见交兵,如何城为赵有?”

  再到清凉山访问,始知宋朝畏林仁肇谋略英勇,不敢犯境,因用反问,唐主中计,杀了林公。宋命曹彬领兵渡江,无人阻挡,轻轻得了江南。三人嗟叹不已,斟酌商议,只好附航入浙。乃于石头城外访搭船只,遍问俱无,只有洋船,无办法,只得四处协商洋船。

  三人只得附搭,上了驳船,不胜悲楚。次日清早开行,出燕子矶,过黄天荡,又系金、焦。最后到得洋口,搬上海舶。

  直出大洋,茫茫荡荡,淼无垠际,虽然胸襟开豁,却愈增悲怆。行过两日,边远望见隐隐的一带平山,梢公忙使回舵转篷,平山渐远渐灭。次日,王之华忍不住问梢公道:“此处可离入浙口子近了?”

  梢公道:“这话过过几时了,昨日隐稳平山,即系入浙口子的海道。”

  李之英道:“缘何不送入浙,带我们往何处去?”

  梢公道:“原欲送到口子,岂期鲲鱼阻路,旋转行来,又过多时,此刻不能返行,只好到前面遇船搭回去便了。”

  三人无奈,只得随他。又过数日,盼望总无便船。忽见梢公惊呼道:“不好了,快些将各篷扯满!”

  只见众人慌忙动手,篷俱拽起,快如箭射。古璋四面观看,见背后有数道黑气飈来,到晚始不看见。众篙工、水师道:“恭喜,好了!”

  梢公道:“且慢喜着,莫要停,只顾走!这种畜生最厌见船暂歇,又赶来哩!”

  于是伺候前行。

  直到天亮,梢公惊道:“不好了,不好了,快些回舵转篷!”

  众人听得,一齐动手,篷虽旋转,奈舵回不过来。梢公道:“快落篷!”

  水手将篷落下,四围观看,并无恶物。只见船只头低尾昂,往前飞射,比篷驶风更快十倍。梢公丢下舵,只是跌脚。众人不解,梢公道:“我自幼在海中,随师多年,所到之处颇多,未见此地形势光景。老师曾戒道:“紧防洋面沙鳟,毋莫近归墟硬水圆。沙鳟虽小于鲸鱼,而强捷过之,小鳟随母,千百成群,昨所见者是也。尾闾围下,水势低于大面三千六百里,又名尾闾。凡到此处,万事皆空,只有跌落的,没得出来。今船头低尾高,其行如在高山坠下,定是入涡溜了。”

  水手道:“围底可有人家?”

  稍公道:“高低虽自古来传说,有人家无人家哪里得知!”

  水手道:“此刻不比前时,舵已活了!”

  梢公道:“已坠到底,水势平缓,舵自然活。”

  往楼上看风色地喊道:“好,好,犹有生途!那边远远不是船只么?”

  众人齐看,道:“是船只,是船只!”

  须臾已到,只是各小艇迎来,持器械傍着大船,篙工水手用钩搭住,扯拽去了。众人见形色凶恶,大声喊,往舱内乱奔。正是:绝处见人心稍定,争来似寇胆加寒。

  不知船上众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五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五回

  验骨殖图书行邻国 辨声音指引入名山

  太祖自泽、潞回京,范质密将曹、罗等闹皇庄、劫女乐情由逐细奏明。太祖闻知,反有怜韩速之意,欲行赦宥,无如石守信等怨恨入骨,碍着功臣面上,难即释放,所以不急审问,思缓开导,以服石守信等之心。又得闾丘仲卿,见二人俱系少年英才,将驭之以清四海,所以爱韩速之意益盛。

  当夜正在阳春楼议四方事务,赵普、范质、苗光义侍从,太祖问光义道:“仲卿近日可入彀否?”

  苗光义道:“连日游荡未归。”

  太祖道:“可恣其意。而今李筠虽平,李重进尤属前朝国戚,终不甘心,或约结江南、西蜀、荆湖,则东南半壁皆系劲敌,而欲经营西北,不亦难乎?”

  苗光义道:“江南、西蜀惟林仁肇、高彦俦耳,可以计去之。荆湖国内不和,将有萧墙之忧,何暇谋乎外?重进虽约结之,亦无能为。”

  赵普道:“重进不足虑也。”

  苗光义道:“使仲卿为之谋,韩速为之战,将若之何?”

  赵普道:“使其得二人而能任之,则天下事尚未可知。然重进媒而不决,李筠刚断过之,有仲卿且不能用,何况于重进!凡料敌者,莫惮敌有智士,惟惮敌用自贤臣,有贤而不能用,我可致之。敌能用贤,虽无智士,天下才干当往从之。”

  太祖道:“诚哉是言也。”

  忽见南边有股黑气矗矗冲上,散漫潆回。太祖道:“此何气也?”

  苗光义看道:“烟也。不好!府治中起火。”

  太祖道:“可速传钲。”

  光义慌命传警火钲。

  各营各署各门,闻钲声四响,次第接传,立刻皆遍。果然系开封府内,火光已经通天。原来宋主新近制度:凡各要处,俱设警钲,兵一,盗二,水三,火四,一处击起,处处接传,倾刻皆遍。所有事之处,连击不已。亦分宫一,署二,军三,民四,以知有事之所。

  当下府治钲击已久,并未见巡警将士扑救。乃因前次夜间,子邮杀伤兵马无数,新补各军闻得火起,人人胆颤心惊,哪个敢勇往向前?忽见东边一将戎装,率众奔来扑救,各营军士始到。

  太祖查问扑息将官姓名,赵普道:“踊跃急公,非史圭则石汉卿耳!”

  晋王视火回楼奏道:“东营将校张琼全军灭火。”

  太祖道:“人犯无损么?”

  王道:“火自狱起,底牢烧毁,延及民居三十余间,烧死重犯一名韩速、窝犯一名魏照,其余囚犯、牢内人役无损。”

  太祖闻韩速烧死,嗟叹不已。苗光义猛省道:“韩速走了!”

  太祖问道:“何以知之?”

  苗光义道:“仲卿两日未归,定是救了韩速同去,不然仲卿为何不返?狱中之火何自而起?所焚死者,必非韩速!可提司狱同监内一切人役,研讯自明。”

  赵普道:“不必如此。曾闻韩速目有三瞳,脑后有三个品字骨,只许将尸首看验,真伪便知。”

  太祖惊道:“尝闻大舜重瞳,上下千古;项羽并瞳,横行天下。今韩速三瞳,重而且并,势必非常,为患不浅,定然逃脱!苗卿可速前往查验。”

  苗光义领旨到狱,天已大亮。进监只见两个炭人,一个在大炭上,浑身手足仍有大铁链子压着;一个散手散脚横在阶下。光义问道:“哪个是韩速的尸首?”

  禁子指大炭上道:“这个系凶犯韩速。”

  光义近前察看,铁链熔断数处,瞳子无从辨验。叫狱卒将尸翻转,再看脑后,只有鸡子独骨,全无品字形状。

  苗光义回朝,直奏太祖道:“仲卿自去也罢,如何又带韩速同逃?其情可恶!且星饬各边镇文武员弁缉拿,务必获到。”

  范质道:“困于禁城狴犴且能逃得出去,潜行郊野边境,岂能拿得回来?”

  赵普道:“虽拿不回,也要这样。”

  光义道:“二人名字已经大著,谁不愿得之?四郊俱敌,若逃赴合谋举发,吾辈皆虏耳。请速画影图形,飞颁各关津隘塞以及州县,须用计困,毋得力敌,或可搞获。”

  太祖允奏,命光义督办。

  光义回衙,颁行去后,乃提齐狱内各役,分开审讯。众人俱自知过,谁肯承认?光义复将囚犯提到审问,都不识起火情由,皆无口供。光义复问各囚:“窝犯魏照缘何手足并无桎梏?”

  众犯供道:“这魏照进牢时,有个老妈妈送饭,数日无有规例,连饭也没得吃。后有表兄进牢,代他使钱,常买酒肉,请禁子、牢头等人,也买食物给散众犯,所以宽待魏照。”

  光义道:“其表兄姓甚名谁,是何形状?”

  犯人供道:“二十上下年纪,面方色白,听得人呼他仲爷,却不知名字。”

  光义使各画供,再命司狱、节级、禁子、牢头等上来,将口供与看。司狱叩头道:“犯职半月之前,已具有病假禀帖,在府尹大老爷案下可证,这些情节,实是不知。”

  叩讯节级、牢头、禁子等人,节级供道:“小的腹病多日,某日小愈进监查点,见有闲人,此时且问,据禁子云称现寓城北苗大人习静草庵内,系窝犯魏照亲表兄来送饭的,小的因腹又痛不可忍耐,立时回家,并无同依吃酒等事细底缘由。”

  叩讯禁子、牢头。禁子道:“窝犯魏照母亲同外甥送饭到监,据云姓仲各卿,系辉县人氏,特来探望舅母、表弟,小的们察其踪迹,寓居城北草庵,并非来历不明之人。且魏照亦非实犯,所以未禁送犯饭,其余并无他故。大人不信,赏差往草庵唤姓仲的来讯问便悉。”

  光义提魏照之母伍氏讯问,伍氏供道:“小妇人有姑子,向年招赘辉县古家,产有外甥,后回籍去,已十余年无有音信。月初小妇人送饭进监,因未有常例钱,张癞子不肯开门,小妇人无奈坐在地哭泣。正好外甥古璋前来探访逢着,叙起来历,据云今姓仲名卿,便代小妇人与钱送饭。次日到小妇人家内,问说当时仍有产业好过,而今缘何孤苦至此?小妇人告诉他,向有市房田产,皆不肖子游荡,转质与人。外甥问清,将白金二百两,赎回三处市房,云下次再代赎田。后便未曾见面。”

  光义命将人犯俱监,让伍氏回家。复命将士分道追捕,时全无踪迹。因日久不见州县关津详报,后又发函,移交于邻国查拿。

  再说仲卿、韩速二人乘着细风斜雨,驴不停蹄,到天亮时口系流涎,大致算,已有二百余里。这时,新买的驴儿腿脚已跛,子邮言道:“包裹微轻,人又不重,如何就伤了?”

  仲卿道:“这驴始时太疾,所以后来难继,旧驴暗中逞其长,而逐次加速,真负重致远之材也。”

  子邮称善。仲卿亦下驴行,见前面驿站已开,遂进店上料。

  再说二人进店后,子邮提议:将病驴算作饭钱。仲卿道:“养息养息仍可以骑,如何轻弃?”

  子邮道:“尊兄有所不知,若是闲时,原不应弃,此刻带之,又如赘瘤。弟先年曾习疾走之法,常负三百斤日行三百里,比乘驴岂不更速?安用此为!”

  店主人道:“牲口因走急受伤,只要留了,调息两日就可复原。若系算抵饭帐,只好作银五两,找价要待爷们公干回来取。”

  仲卿道:“将驴寄押,任凭使用,以作草料账,回来将钱取赎如何?”

  店主人道:“听尊客便。”

  仲卿乃将包裹并于好驴鞍上,一同步行。子邮道:“尊兄不可如此,请骑上速行。”

  仲卿道:“他们此刻沉醉,仍未知晓得不晓得,我们已行二百余里,且到前面另找牲口何碍?”

  子邮道:“若系逃走,固属无妨,但心中怀着大事,早半刻走出,免半刻忧闷。兄请上骑,弟且先走,如驴赶在弟前,再请步行不迟。”

  仲卿乃上驴,子邮先步向前,自朝至暮,无论疾徐,总隔二丈多路,再也不能赶上。

  如此数日,到得临滁,渡江进石头城。仲卿看道:“此来未必有用。”

  子邮道:“愿闻其详。”

  仲卿道:“野有未耕之亩,路多袖手之民,市中玩货盛于布帛丝麻,户内艳歌盖于管弦雅颂,可知国事虚华,暗于务本,自顾犹恐不暇,安能为人乎!”

  子邮道:“且见林君再作道理。”

  仲卿道:“林君必然闲弃,若是见用,焉得如此?”

  乃即于台城僧舍住下。

  次日访至仁里巷,令阍人传入去,仁肇立刻出迎,猛然见着子邮,详细审视,问仲卿道:“此位是谁?何面上怨容团结,而犹带杀气?”

  仲卿道:“君试猜之。”

  仁肇迎入到大堂上,仲卿立住脚,仁肇道:“且再请进。”

  转进书房上小阁,见过礼。

  仁肇道:“难道不是韩子邮?”

  仲卿道:“何以知为子邮?”

  仁肇道:“此时非子邮不应有此气色,仲兄不应偕来。若正系子邮,这般柔弱尊躯,如何于千军万马中如行无人之境?”

  仲卿道:“林君好眼力,实是子邮,弟于狱中同出,至其前事,亦常疑之。”

  子邮道:“彼时妄持血气之勇,所以不即受困者,宝剑之力也。”

  仁肇道:“宝剑安在?”

  韩速道:“失于汴梁湖中。此剑系离家拜别业师时,蒙解赐给,锋长不满三尺,而遇坚如脆,攻击无阻,真希世之珍也!”

  仁肇道:“闻陷囹圄,如何解脱?”

  子邮道:“弟因足为毒钩所伤,而受困于水,遭系底狱,赖仲见解脱,而其原委亦未详悉。”

  仁肇复问仲卿道:“春间家人自川中回,接得手札,识为知己驰驱,可惜无济。”

  仲卿道:“弟自西蜀晤高兄回潞,道为赵军所获,幸曹彬代为解脱,不期被苗光义察破,说弟仕赵,弟力拒脱。时闻曹彬叹子邮受困,无策救援,弟询悉其由,乃忍辱同光义到汴,如此如此,解释出狱,偕投上国。惟望代奏,请俯念世宗皇帝交好,锡修戈同仇之师,以灭复,幸祈指示。”

  仁肇大喜,道:“以素无交谊,不知姓名之人,闻其气味,便屈身舍命,拔出都城缧绁,非谋勇无匹,安能如此?但敝邑偷安,终为赵氏所并,弟久欲连衡除患,今得二君,羽翼成矣!事定之后,归我旧境,安边息民,天下有数十载太平也!”

  仲卿道:“敢不遵命。”

  仁肇令家人往取行李,仲卿道:“且缓,犹有小事,办清白移来亲近也。”

  仁肇乃止。

  相别回寓,子邮问道:“往彼盘桓,定多教益,兄犹须办何事?”

  仲卿道:“江南贪于佚乐,畏中原如虎。赵氏于境中搜寻不获,定移文于外邦,我等犹当隐迹,不得举动,不致波累林兄也!”

  子邮称善。

  次日,二人于各处游玩,到西南郊外天界寺中,见地虽在通衢,而僧房却深邃精洁。乃回台城,移行李于天界寺。再到林府来,或回寓,或不回寓,朝夕盘桓,商榷今古。

  这日薄暮,仁肇自朝内归来,怒气勃勃。仲卿问道:“今日尊兄有何拂意?”

  仁肇道:“二公光降,久欲上闻,缘左右皆贻堂燕雀,不可如谋,所以仍未举奏。今日朝中偶以语探之,谁知鼠辈无能谋国,反思媚敌,故不胜其忿。”

  仲卿道:“愿闻其略。”

  仁肇道:“弟今日奏道:‘闻汴梁前所获之韩速,囚于监中,为人救出,赵氏在通国缉拿无踪。臣料韩速系个无敌豪杰,而能于汴梁脱之者,亦必非凡,天若兴我室,使彼等偕来国中为股肱干城,不第前耻湔除,而汴梁皆可图也。’主上闻言甚喜,道:‘不知二人今在何所,如能延至我国,方快朕怀。’当有谏议穆严奏道:‘以臣看来,韩速不过血气小勇,而所脱逃者,亦系徼险乱民。若到邦内,正宜擒缚交还宋主,以固邻好而安国家。若骤然信任,宋主怨恨必深,以强军猛将临于江滨,则国家危矣!林将军所见,系爱二人而甘结大国之怒,臣愚窃谓所谋非是!’举朝齐赞道:‘谏议嘉谋是也!’弟又奏道:‘晋汉周以来,岂须臾忘江南哉?而宋又何厚于江南哉?其不取者,势未能也。苟不延揽英雄以自强,使知我之敝可乘,则水陆并至矣!彼时虽百计奉媚亦无益也。’主上道:‘林将军系强国久远谋献,穆谏议乃安国救时筹策,容朕回宫斟酌。’弟知主上素不善谋,而左右又皆滥位素餐,无有稍强人意者,弟言必不能用。庙之绝血食,立可待矣。”

  子邮道:“且请息怒,容缓图之。”

  时月已上,仲卿请移樽池边玩赏。仁肇叹恨不已,二人再三劝慰,仁肇持盏,终是怏怏,猛然问道:“韩兄业师何人?”

  子邮道:“姓白,号金山。”

  仁肇道:“就系白老师,所以得这种剑法。有袖内飞星法,韩兄知否?”

  子邮立起道:“未知。”

  仁肇道:“此弟先师所创者,弟得之不曾传人,今应相赠,以成吾兄之志。”

  子邮称谢。仁肇乃自往书房取出一个革筒,前小后大;长约仅尺,阔五寸,形如半竹,头尾各有豆大小孔,前孔在端,后孔在角,尾上有皮条一道,条首有皮圈,筒身前中后有皮带三条。仁肇复自袒出肩背,左手有个同样的,示子邮道:“韩兄可如此捆扎起来。”

  子邮乃也袒肩伸臂,仁肇代将皮圈套入右肩,再将三道皮带扣紧于左腕,教以用诀。子邮听受密志。仲卿道:“愿得奇观。”

  仁肇道:“仲兄可取笔,同韩兄于莲塘对岸作记号来。”

  仲卿同子邮取笔,于粉墙上点了三下,再回席坐。仲卿道:“虽然月色皎洁,奈墙去此八十余步,就有莲瓣大的点子,也看不清白。”

  仁肇道:“韩兄试发之。”

  只见子邮将手连连直指,闻得墙上微响三声,仲卿趋往视之,只见三个平平黑点;换了三个灿灿金星,半陷墙内。

  仲卿挖出称奇,走回道:“妙,妙,真正奇技!”

  仁肇将三个金星弹子仍教子邮从角孔纳入筒中,嘱道:“毋得轻用。”

  仲卿问道:“林兄,可再有否?”

  仁肇道:“只存所带者,已用二十年,因恐日久或致损坏,容冬复造。赠韩兄的这个,如兄喜爱,可将旧者解去。”

  仲卿道:“不必,尊兄已带二十年,弟安可拜惠,待再造时,多带出一个可也。”

  仁肇应允,席散即留在府下榻。次早二人辞归。

  过了三日,朝中传召,仁肇闻命趋往。途遇穆严问道:“林将军,前所言两人,可知踪迹?”

  仁肇想道:“难道主上想透了国势,思量任用二子?且看真假,再言不迟。”

  随口回道:“未知所在。”

  乃同上朝。礼毕,主将书交与仁肇道:“卿可视之。”

  仁肇接看,上面道:

  大宋国主拜书,上达大唐国主殿下:
  今者敞邑失备,逆犯逸逃,踏缉无获。观星之臣奏,称已入吴,分应在江南。是以遣使拜问上邦,希将逆犯一名韩速、一名仲卿,付交来使。若蒙惠顾邻好,愿以百城酬报。如轻信其狂语,爱惜其材技,吝而不与,寡人用率二三军士,请罪于江滨。幸祈鉴宥。计附上图形二轴。

  仁肇又展开轴子,看五官体段,与仲、韩一般,名姓乡里填写得真切。仁肇收起书轴,奏道:“两个犯人何能值得百城?其欺可知。果然才略无敌,则取百城易如反掌,得二人者,岂有舍已得之贤才,而贪商于之地土?若与而无偿,岂不为天下笑乎!”

  唐主道:“所言亦甚有理,此刻且回他:该犯在敝邑与否,均不能知,果有如图画之面生音同者,则擒拿送上,百城幸勿食言。”

  命徐铉修书回复。穆严奏道:“据臣鄙见,速将图形令工部依样千百张,分行各州县,盘诘查拿,获来送去。或百城弗克如约,亦无全不与之理。即竟失信于我国,亦未有所损,将来或有犯逸人宋境,彼自尽力擒获送还。交邻之道,理应如是。”

  在朝诸臣齐赞道:“穆谏议所奏实经国之远谋!”

  唐主便命穆严办理。

  仁肇料不能夺,只得随班退出。回家更衣,小轿来与二人计议。到台城,问僧人,答道:“十月前,有两个少年客人租此作寓,于第三日交还。”

  仁肇问道:“何处去了?”

  僧人道:“据云还江北。”

  仁肇只得回来,轿中想道:“奇哉!二人定在金陵,岂有去而无半语辞别之理?”

  到家往下榻房内再四搜寻,见砚下压着寸纸,写道:田下二人立,田上二人眠,君求仁兮只一间。

  仁肇不解,反复看到半夜,忽然悟道:“必在此处。”

  次日清晨,上马向天界寺来。到东廊后壁,山舍门前,见墙上有个炭画的“夫”字,仁肇直进,忽闻窗内有人说道:“费林兄寻也。”

  仁肇听得是子邮声音,走到堂前,只见齐迎出来。仁肇道:“二兄何不明示,使弟费半夜思索。”

  仲卿道:“到此有何事故?”

  仁肇乃将移文等事,如此这般细细说知。仲卿道:“事已如此,弟等留兹无用,今且告别。”

  仁肇道:“何处去?”

  仲卿道:“由湖荆人蜀见高兄,再作道理。”

  仁肇道:“高兄与我忧同而事殊,我国病在过于畏敌,彼国病在过于轻敌,皆丧亡之征。然二公前去,不愁无合,但得手时,须谨慎而速发,庶不致有池鱼之戚也。”

  二人称谢。仁肇道:“且注待弟携樽饯别。”

  仲卿道:“国事颠沛,非饮酒之时,况盘费充裕,愿兄脱此俗礼。”

  仁肇应允,子邮收拾,立时将行李放上驴鞍,牵出山门。仁肇道:“装何速也?”

  子邮道:“今日五更喂料,天亮卷捆衣囊。”

  仁肇道:“可谓守作战备矣。”

  三人不舍,同行十余里,仲卿再三辞阻。仁肇道:“江南形势皆所洞悉,弟以死于行阵为幸,今分恐无再叙之期。二兄雄才年少,志必可成,如事边疆于敝邑,愿存先君一线血食,则弟感含不朽矣!”

  仲卿道:“无出此言,弟方图与兄犄角赵氏,聆教之日非遥,愿保重金体,无以近虑萦怀。”

  仁肇道:“幸而如愿,敢不从命?”

  三人洒泪分别。

  次日至彩石,子邮道:“远投四川,何不试试淮南?如实无机会,再人成都不晚。”

  仲卿道:“淮南左右未闻有杰士,恐虚行无益。”

  子邮道:“弟与重进有数面之交,夙昔爱弟,说之应易。但此图形既人金陵,则淮南应早黏遍,如何能去?”

  仲卿道:“这却不难,弟幼时得异术遗碣,能移星转斗,小而试之,五官俱能更置。今将眉眼变易,他处便无妨矣。”

  子邮道:“妙哉玄理。”

  仲卿道:“未知验否。”

  乃出柳瓢舀流水,迭指书诵,饮下符水,掩面片刻,释袖问道:“何如?”

  子邮惊道:“脸虽如旧,眉目果然不同,先系柳叶眉,今变做两道人鬓的剑肩,先系弥勒眼,今变作能自顾耳的凤眼。”

  仲卿道:“弟司为之。”

  子邮道:“我形太弱,犹要威猛些。”

  仲卿道:“易耳。”

  乃如前作法,使饮水掩面,须臾去袖,仲卿大笑。子邮向瓢中照影,只见两道长眉,头倒折向尾去,变作虎眉;一双杏限,四围圆起,变作龙眼,笑道:“连我自己也认不出,去去无妨。”

  乃渡过江来。

  沿途要处,俱有形像张挂,却绝盘问。第五日,到淮南寓下,访问重进消息。店主人道:“二位莫不是与李老爷有亲?”

  仲卿道:“无亲,素知李老爷镇守淮南,我们到此问问。”

  店主人道:“今将何往?”

  仲卿道:“往山东去。”

  店主人道:“既不是李老爷亲的,便说无碍。这个李老爷,初镇此地时,心颇明白,为民兴利除弊,薄敛轻平,只系过于宽厚。近日皇帝恩典又好,他却变了,反要起兵杀去。将官军士个个皆知赵家利害,谁敢向前?李老爷若系胡涂,也还说得去,他又明知难敌,却偏安心送死,你说可笑不可笑?而今周朝各处地方俱归赵家,他靠这个淮南,有多少力量?屡屡要起兵,亏得手下这许多将官无人肯从。所以急愤成病,在床已经月余。”

  仲卿、子邮听清,嗟吁不已。探访几日,均系照样说法。且士卒满市横行,镇内储蓄无多。

  二人住下十日,未闻病愈,仲卿欲行,子邮仍要守侍。仲卿道:“疾无已时,军士侮已而畏敌,积聚寡而费糜,守且难保,安能攻人?不如早往西蜀,再看如何。”

  子邮终于同意,乃起身向西南行,处处关律城廓,盘诘严紧。人来者犹松,出去者、声音不同者、年轻无须者,受诘更甚?商量道:“莫若走江南去,免得缠扰。”

  于是转向南行。

  次日到得江边,江岸寻觅,并无渡船。忽闻歌道:“魁元将相无勋业,耕牧渔樵不素尸。”

  近之,乃一提篮行歌者。子邮道:“借问各码头为何无渡江船只?”

  提能者道:“向来原有,近日因为逃走的犯人,将散船俱收入总处,以便把守的文武官员查拿。老客要渡江,须上行至西梁山,方可过去。”

  于邮问道:“离此若干路?”

  提篮者道:“有五十余里。江边路径丛杂,沟港纵横,今日已行不到津口。”

  仲卿道:“如此怎好?”

  提篮者道:“里面路旁有篷舍处,可以借宿。”

  子邮道:“你府上离此远近?”

  提篮者指前面渔篷道:“只在江边,仅容只身,不堪留客。”

  二人只得仍回旧路,转向西行约有两个更次,见前面亮光自茅舍顶上吐出。子邮向前推开门来,仲卿牵驴亦到,见个老者在灶下烧锅,有个少年席地而坐。旁边系着只驴子,凑着稻草堆吃食。子邮拱手道:“请借宿一宵。”

  二人俱不回答。子邮又道:“明晨奉谢。”

  地上少年道:“我亦系借宿,有话可向炊火者说。”

  子邮走到灶边,拱手道:“请了!小子们赶不着宿头,借府上庇荫半夜,明日奉酬。”

  老者立起身来道:“岂敢!人生何处不相逢,说什么谢!出门的哪个将房子捆在行李走?”

  子邮道:“各尽其情。”

  接过驴缰,也就草堆系好,席地坐下。

  老者道:“客官可曾用过晚饭?”

  子邮道:“不曾。”

  又问道:“芦羹可用?”

  仲卿道:“甚好。”

  老者问地上少年道:“小客官也吃芦羹?”

  那少年回道:“陆德,尔太欺人!呼我客官就是了,为什么呼小客官!难道我比尔还小些么?”

  仲卿细看那少年,却系个道士,约十四五岁之间,便问道:“贵甲子多少?”

  那道士爬起,将仲卿细看道:“只道系我故人。”

  子邮道:“与令友相隔几时了?”

  道土道:“隔也隔得不多时,今日犹见过数次。”

  那炊羹老者笑道:“纯系诞语!如何隔不多时,今日又见数次?连我老人家还呼小名!”

  道士道:“你这个名字可知系我取的呢?”

  仲卿问那老者道:“这客官可相识?”

  老者道:“哪个与他相识?就系方才先你们借宿的。”

  仲卿道:“他既非相识,如何知你这个小名,当时系何人取的?”

  老者道:“我姓陆,父亲六十岁方生我,幼时患痘无浆,临危之际,适有两个道人路过化茶,见我家慌张,道人问知,叫抱出来看,用手按摩,对我父亲说:‘痘症无碍,但是命根不坚,惟积德方能养活,可取名叫做陆德罢!’父亲依允,道人吃茶去了,痘随起浆。我父亲感激不已,后因请仙批,乩云:系希夷老祖座下高徒施起死回生之念,得以保全。父亲自彼时更加意周济,始终不倦。就是我在此间,每日有经过借宿者,并不取钱。今这小客官,想是闻说此处可以借宿,他识得,便来诈我取笑。”

  仲卿道:“也说得是,敢问客官从哪边来?”

  道土道:“从歙州来。”

  仲卿道:“路上可好走么?”

  道士道:“路上无甚难走,目今盘诘,未免可厌。”

  说毕,又爬起来将仲卿细看,道:“请教尊姓大名?”

  仲卿道:“小子姓仲。”

  那道土道:“好好,赵家那里不正寻你们二人?原来却在这里。我说系仲卿的声音,如何改了相貌?这个定是韩速了。”

  仲卿道:“天下同姓者颇多,难道姓仲的就系仲卿么?”

  道士道:“你系真的?”

  仲卿道:“不是。”

  道士道:“西边山中可曾会过,你忘却问我李潞州事来?”

  仲卿细看道:“你是吴槐师兄么?”

  道士道:“吴槐是我哥哥,我是吴贺。”

  仲卿道:“白发白须哪里去了?”

  吴贺道:“父见我龙钟,教导还形芝草,配合吃下,饿睡七天,百骸九窍,无处不珊珊碎响,到第八天上,剥落遍体皮肤,须去眉易,发鬓重生。”

  仲卿道:“妙哉!深为吾兄畅怀。”

  吴贺道:“今将何处去?”

  仲卿道:“欲往西蜀。”

  吴贺道:“江北盘诘甚急,须要分开方可去得,若是偕行,恐防多事。依我愚见,二子且到山中同师父叙叙,过了这些时,待事体信息冷冷,再往西蜀不迟。”

  仲卿道:“令师今在何处山中?”

  吴贺道:“家师最爱华山奇拔,向来居之。后因缠扰颇多,不能静睡,故移于黟山老人峰对面,极其幽僻。石壁上有‘九州第一洞天,四海无双福地’字样,便是老师所居。二子正可暂避此处。由芜湖小径过宣州,便是歙州,到宣州,望见群峰入云,就系黄山了。”

  仲卿道:“承教。”

  向子邮道:“黄山峰峦,冈岫奇秀,为天下冠,果然幽静,我们取路于彼,何所不可!”

  子邮道:“悉听尊命。黄山之奇,昔有敝友姓师名可法,北野人氏,曾遇头陀与论黄山。头陀有‘黄山难言’诗一章,弟犹记忆得起。”

  仲卿道:“愿闻。”

  子邮道:“其序曰:黄山之峭秀幽奇甲天下,非若十洲三岛之虚文。乃管窥之子,以六六名其溪,妄矣;复以六六名其峰,益妄矣。至岩壑林洞,俱立有定数,出之于口,而又利之于书。若奇瑰异诡尽在于是,而四方未踵黄山、踵而未久阅历者,见其文册,莫不以为毕具乎此也。

  “予家推楼阁西窗,黄山峰嶂即列前户,见刊图册,亦莫不以为搜探传记,克尽夫极也。数欲往游,穷其幽胜,因知非浅岁月所能了事,每以无多闲暇而止。甲午暮春,于练溪渡口相遇头陀,古貌清臞,髯霜发雪,问其来,曰‘莲华’,问其名,曰‘点石’,问其常往,曰‘云外’,问其胜景,则摇首无言。予曰:‘岂无景可言乎?’乃曰:‘居士未到,固不敢言;居士已到,更不敢言。’予笑曰:‘未到已到,均不敢言,然则终无言时矣。未到已到,均无言时,然则何时言也。’头陀愠然曰:‘固知居士之肤浅黄山也,居士无烟霞癖,此老朽之所以不敢言也。黄山有黄山之面目,黄山之肺腑,黄山之色泽,黄山之精神。老朽年二十游历名山大川,年五十复入黄山,今年九十矣,足不出山者四十年矣。虽高下幽邃,无不毕至;所有芝草竹木,禽兽鱼虫,无不习见;风雨晦霁,云霞雪月,无不备赏;及得闻嗅奇香异声,亦不胜屈指矣。若学好事之徒,笔之于册,可以盈车。然以为黄山之面目肺腑虽尽,而色泽则十未得三四,精神则百不得一也。’予不禁愕然曰:‘何四十年而精神百未得一?精神、色泽之与面目肺腑,究竟如何得全也?’点石曰:‘峰峦岩壑,溪谷林泉,面目也。峻极奇险,深至玄窈,肺腑也。风云隐现,光彩焕发,色泽也。闻所未见,见所未闻,精神也。面目肺腑固无论矣。风云有转瞬之移,光彩有跬步之易。十二时消长,十二时不同;百余人同览,百余人各别。凡此数十年中,色泽已属挂一漏万,何敢更道精神乎!所谓百未得一者,非百分不得一分,乃不得一厘耳。’

  “予曰:‘然则志传所载,亦万分不得一分耳?’点石曰:‘然,惟,岂有此理,与见者方知八字稍可拟道,岂非居士未到,言之不信,到而未尽其奥,言之益不信,尚何言哉!老栝有闲时吟咏,联成一章,为居士诵之,是不言而言,言之更不必言也。’予喜曰:‘甚善。’点石诵其诗:

  “盘古开辟斧力余,戏削山骨成芙渠。分须剔瓣镂孔窍,片片段段皆琪琚。包涵三万六千顷,枝派江浙极归墟。巍峨并肩无五岳,天目匡庐皆襟裾。回顾须弥俯瞰海,一卷一勺同长在。五湖四渎莫同论,浑浊纳污无精采。山中泉涧池溪潭,清澈无尘常不改。岩有乳今泉有汤,汤朱砂兮乳霞浆。可诧圣泉居峰顶,瀵拂可望难测量。又有冷泉澄壑底,冬日夏日皆冰霜。洞涌布水无旱潦,匹练四季悬银光。石罅劳泉淙淙下,点滴所及溢清香。水势激昂多奇状,不暇标名表殊常。最爱石形妙无比,崔卑巨细皆殊诡。峭耸干霄犹未止,嶂嵝磅礴难措趾。奔驰行立坐卧跪,手足翼尾角爪齿。华实枝干交连理,垒迭杂错如霞绮。岂独石质肖万形,苍松折屈尤婷娉。依崖傍壁成怪绝,映得山色纯葱青。更有云岚变倏忽,声音抑扬偏哭兀。倏忽渲染景难图,抑扬莫喻惟咄咄。变变化化无始终,争新斗异信神工。神工设造故危险,危险极兮乐气充。险极乐极频接踵,螺移蚓进膝肘肿。腹步指行毛发悚,难得藤葛与附攀。周道坦途视蜀陇,气蒸露结如波涛,世界沉没浪滔滔。留得峰尖等屿岛,山底应疑有巨鳎屿岛无此奇竹木,质莹色丹多芬馥。禽兽罕觏不在书,尺识青鸾与丹鹿。盘桓阅历四十年,足力目力穷幽巅。始信活山活景无从说,强欲说时真狂颠。”

  子邮朗诵方毕,只见老者喊道:“羹好了,客官请自取用。”

  三人盛芦羹,席地食毕,仲卿道:“虽向知黄山灵胜,为神仙窟宅,今闻此诗,方知系天上所无者。”

  正说间,东方渐亮,仲卿取银酬谢,老者坚执不受。吴贺取出丹药一粒道:“服此健胜少年。”

  陆德接了,细想愈痘命名系此道人,称谢不已。吴贺辞别,向北而去。

  仲卿、子邮向西南行过二十余里,望见樯桅稠密,来往喧哗,有山横卧枕江,料系西梁山了。子邮道:“仲兄且住,可将行李分开,兄跨卫先过江,弟后走,步步拥护,以免盘话。”

  仲卿道:“如何使得!”

  子邮道:“从权之际,不必拘拘。”

  乃将行李分开。

  仲卿骑驴先行,直到山麓,栋宇排联,人烟茂盛,却也算个大市镇,不断车马骡驴,行人摩肩压背。观之不已,早到江神庙前。只见涌出三十多个如狼如虎的公人,拥向前道:“守你多时了!”

  不由分说,将仲卿抱下缚起,连驴牵入营来。堂上坐着防江使,见仲卿挺立,怒道:“你好大胆,今日遭擒,还不跪么!”

  仲卿道:“我未犯法,无故缚我,看你如何释放?自有同你说理之处!”

  防江使道:“你是仲卿,韩速不系你放去的么?现有图形在此,还敢说嘴!”

  仲卿道:“图形何在?”

  军士取近前来细看道:“他处无差,只有眉眼不像。”

  防江使自下阶细看道:“你若不是仲、韩,为何分出行李,各自过江?定是同走恐怕败露,故作如此行径。我的军士在山头已先望见了,你还嘴硬么?”

  仲卿道:“他是途中相遇,因负重受伤,故将行李借寄在鞍上。今到江边,我要赶路,所以交还他,有何行径被你望清?”

  只见军士报人道:“后面的也已经擒获。得着这两个大犯,功劳不小!”

  防江使喜道:“你们都是有重赏的!”

  见军士又报道:“来了,来了!”

  只见外面众兵拥着个绳索捆绑的人进营。

  仲卿细看,正是子邮,不觉大惊,想道:“缘何在京城中千军万马费无限事捉拿不住,今在小地方却反遭擒?他前日原说在汴梁是赖宝剑之力,今朝空手就无用了,如此怎好?”

  正在踌躇,子邮已为众人拥到阶下。防江使大喜,问道:“你这厮可是韩速?”

  问声未了,忽然一个霹雳从地而起,裂声满地,尘瓦翻空。正是:狱中偕脱无拦阻,江畔分行被绑擒。

  不知霹雳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国春秋》第四回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号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详。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据此,盖乾隆时人,书亦著于此时。现存最早的是嘉庆十四年新镌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绪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苏报馆校印本,民国年间大达图书供应社排印本。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希夷梦》是清代汪寄著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又名《海国春秋》,四十回,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此书叙述赵匡胤黄袍加身,举朝归顺。唯韩通全家殉难,李筠起兵讨逆而兵败自杀。韩通弟韩速,李筠幕宾闾丘仲卿,为复仇而投南唐。南唐君臣不思谋国反思媚敌,韩、闾丘离唐往西蜀,途经黄山,被引入希夷老祖洞府。二人安寝石上,乃得一梦,仲卿到海国浮石,韩速到海国浮金,二人各为其主,既立军功又肃吏治。然才过五十年,却遇陆秀夫抱幼主投海,知中原已历三百载,赵氏国亡,元人入主中原。韩、闾丘惊梦,遂从希夷仙去。作品以洋洋50万言讲述一梦幻故事,前所未见,实是作者的一种创造。总之,全书结构、布局比较新颖,故事情节也颇曲折。

《海国春秋》第四回

  重心膂入狱脱真才 掩耳目焚牢烧假犯

  话说驰到大怒、举斧急砍者,乃系石汉卿——因该班值宿,亲丁十四口遭焚,未存半个,所以恨极——当时见着,尽力劈下。将及子邮,忽有三股长叉将斧架住。汉卿惊视,却系王彦升,汉卿怒道:“贤弟如何倒护凶徒?”

  彦升道:“尊兄未曾详察,他在禁城中放火,延烧大小数十家,杀伤兵将不计其数,定有羽党,须细细究审,穷追齐全,以正国法。今将他杀死,余党从何追究,岂不受皇上责罚?或再发作于不意之中,我等岂不道其荼毒!”

  汉卿收斧道:“是也,贤弟见识,胜吾百倍。合抬入晋王府中,请研究审。”

  乃同解进城。

  却说晋王昨夜闻得钲声骤起,披衣上楼,见西城半壁通红;又有王彦升为紧要事请见,因系心腹,立刻命人。彦升行过礼,慌奏道:“火乃凶徒所放,殿下须要谨慎。昨日罗彦环请臣等于楼中饮酒,突有一人仗剑冲上,自称韩通之弟韩速。臣无兵器,视势头凶猛,暗从后檐合漏溜下逃脱,复从葡萄棚后跳人臣园内,奔来报知。此刻仍在罗家,请发令旨,传各门内外将官领兵用心把守,毋使免脱。”

  晋王见彦升鼻额俱遭伤损,立刻依允,将令箭交付道:“卿可督理此事,务擒凶手,勿得纵扬。”

  彦升得令去后,只见火势延烧更大,满天皆红,接连报道:“烧过陶学士住宅”,“史副使、王故相家俱遭焚火”,“又延到石节度府了”。及至火势渐衰,天已明亮,王彦升回奉道:“凶徒猛不可当,今杀往西去了,请下令除御林军外,凡各将士俱绕出西门,远近分布擒拿。”

  晋王问道:“西城执掌,昨日仍系曹翰么?”

  彦升道:“正是。”

  晋王笑道:“韩速将就缚矣。”

  彦升疑心,问道:“曹翰虽勇,而此人如生龙活虎,恐不能敌。”

  晋王道:“非也,苗先生未从圣上出征,算定都中必有兵火,却无大害,因留下制度的兵器,逐细交代曹翰,遇水自成擒矣。”

  彦升道:“兵器总不出十八般,又有什么新制度?”

  晋王道:“此兵器虽不离十八般之中,实出于十八般之外,他兵器要刚强,此却偏要绵软,他兵器要坚牢,此却不妨于柔脆。”

  彦升道:“臣愚,实莫能解。”

  晋王道:“其法用长藤于上,四面扎小钢倒须钩四个,下扎苎麻须二团,挨尺而扎。每藤长九尺,扎五扎,余四尺作柄,千百齐举,无论钩着何处,倒须咬紧则不能脱。凶徒虽用刀斧将藤砍断,钩子仍钉在身,后节又复向前钩搭,虽十分猛勇,怎当得满身拖着断藤苎麻,岂不累赘?”

  彦升问道:“如何遇水成擒?”

  晋王道:“当时问苗先生,伊云未来之数,不能十分明白,曾经挨宿演禽化,推凶徒挨着尾火虎,国家挨着箕水豹,虎既不能胜豹,而水又足以制火,故课谓遇水即成擒矣。卿试往观之。”

  彦升正欲下楼,只见内监奏道:“据报凶人已砍落锁栓,出西门去了。”

  晋王道:“不妨,遇水自然受缚。”

  彦升辞出,携兵上马,直到湖畔,见子邮缚在车中,汉卿举斧,所以抢上使叉托住说明,抬到王府。只见西城巡察御史奏道:“凶徒焚烧八十三家,俱系勋臣将士,内中陶谷、罗彦环两家最苦,大小人口,俱遭焚绝。史圭、石汉卿两家家人有逃出者,家产尽空。王溥家人未曾伤损,细软虽多搬出,王溥新柩重大,不及搬移,已遭烧毁,只寻出个焦枯头颅,余俱灰烬无存。”

  西城副御史奏道:“验得罗彦环家苑内楼上,腰斩而死一名是贺恭;双腕断下未死一名是陶谷;连头带手劈下而死一名是钱宁;身宣剪开而死一名是罗彦环;脑遭击碎而死一名是罗复智;双腕断下、小肚破开而死一名是火龙;双腿断下而死一名是铁吉;坠楼脑碎颈折而死一名是曹芝。楼下杀死童子二口,酒房杀死司酒五口,厨下杀死厨役二口,家内人口被烧无从查验。又验得王彦升家堂前杀死裸体妇人一名,是王彦升之妻石氏;无名裸体男子三口。榻前杀死精身妇人一名是陶谷之妻石氏,无名精身男子二口。”

  西城指挥使又奏道:“查得西城内外,杀死上将三员是马赛龙、牛如虎、罗重。杀伤裨将六十三名,杀死兵士八百二十六名,带伤者不计其数。”

  晋王听毕,命抬陶学士来看,舁到殿上,两手连袖俱无,鲜血点滴。晋王垂泪道:“先生苦矣,举家又遭焚死。”

  陶谷勉强道:“幸臣之妻昨日王姨娘请去,得免此难。”

  晋王问彦升道:“尔知家事否?”

  彦升道:“未知。”

  晋王将西城御史奏报单子掷下,道:“闺门若此,玷厚官箴矣。”

  彦升抬起看毕,满面羞惭,向陶谷道:“好姐姐教得好妹子。”

  陶谷道:“可与我看。”

  彦升置于其前,陶谷看毕道:“在尔家还来怪我么?”

  殿前诸人都笑起来。彦升惭赧无地,将头向石阶撞去,脑浆迸出,登时命绝。陶谷叹息道:“只顾终身荣华,谁知今日厚死,半生心血枉费,到此方知,追悔何及!”

  说毕大吼,声止归阴。

  晋王传命将二尸抬去,再将凶孑已押上审问。子邮合目闭口,终无半字。范质道:“想系伤极重了,请且收禁,待稍回转些,再行严究。”

  晋王依允,将子邮下入府牢。立刻将擒获情节,拜表驰奏。

  太祖知之,厚赏光义。光义立荐仲卿才学渊深,并将不肯出仕情状奏明。太祖道:“且缓图之。”

  光义领旨,路上以疑事请决,仲卿逐事析剖,甚相敬服,直到汴京。

  光义家住崇德坊,近于街市,恐甚嘈杂,城北有草庵——幼时曾出家于此,后来还俗周游,为宋元勋,乃于其旁收得空地三十亩,筑成别墅,地僻人稀,闲常在此习静——因请仲卿移榻于此,各事人役俱全,另有书童四名,朝夕服侍。曹彬遣人送到行李,又赠黄金十镒、白银五百两,仲卿俱令收下。因见书童分班侍候,寸步不离,难于在外探访办理,乃每日骑驴,带齐四名,以寻古迹为名,东驱西驰。童子追随,喘息不暇,五日之后,个个怨叹。

  仲卿听知,次日,自行揽驴出门,童子一齐跟着,仲卿道:“今日访寻信陵君墓,去得更远,你们四人毋需随行。”

  童子回道:“家爷吩咐,若不跟随,必致获谴。”

  仲卿道:“你们昨日埋怨,我俱听清,若在城内,自然带着同去,今往郊外,要你们做什么?如不依说,我自将埋怨的话告诉苗爷。”

  众童子道:“小的们遵老爷命,恐家爷问时,求为方便。”

  仲卿道:“这个自然。”

  童子乃俱回去。

  仲卿先知子邮囚于府狱,乃向开封府来。到时系定驴儿,往前观看,不说那衙门雄壮,狴犴威严,伫望多时,无由得人。走出大门,见个老妇人挎着篮子,坐在阶边啼啼哭哭,其声甚哀。故走近问道:“婆婆所哭何事?”

  只见泪眼仰望道:“老身伍氏,因子魏照遭诬系狱,前月喊冤,府尹大人恩准,于县提到,下此牢内。今送饭来,未带例钱,不许入去,足以悲痛。莫说家内无钱,即便有钱,此刻到南门外再来,就是不晚,何能走得动?”

  仲卿道:“家内岂无亲戚族人可托代劳者?”

  伍氏道:“先夫在日,家业丰余,远近亲族有求于寒家,训诲,终年游荡,无人照管,忽有贼犯,栽诬寄顿,负屈莫仲。”

  仲卿道:“官事真假,自有雪时,你老人家如此劳苦,恐不能自保,仍当让人代送为是。”

  伍氏道:“先夫当日与许多亲友来往,老身看见俱是便佞奉承的,当经屡劝绝交,哪里肯从?仍有小姑也曾痛谏他哥哥,亦未见听,就恼了,也不来往,如今十多年了。”

  仲卿陡然计上心来,问道:“相隔多少路?”

  伍氏道:“他住辉县,离此远哩!”

  仲卿又问道:“他家有些什么人?”

  伍氏道:“姑丈已死,只有外甥,其时年方正轻,比牢中这畜生大二岁,今年二十岁了,也有十余年还曾见面。”

  仲卿道:“姓甚名谁?”

  伍氏道:“姓古名璋。”

  仲卿道:“老婆婆,你母家莫非姓伍么?”

  伍氏道:“正是。”

  仲卿道:“狱内的莫非名唤魏照么?”

  伍氏惊讶道:“尊官何以知之?”

  仲卿慌慌作礼道:“原来你是舅母,我乃外甥古璋。母亲闻得舅舅去世,未知舅母近况如何,久要命甥来京探望,前日到时,访问不着,何期今日于此会见。既系管牢的故作艰难,待我同去。”

  伍氏起身拭泪看道:“原来你是外甥,这般长成白胖了。你母亲还好么?”

  仲卿道:“赖庇康剑且送饭与表弟吃过,再来细谈。仍有句话,外甥而今改姓仲名唤仲卿,对表弟说,叫他不必说我姓古。”

  伍氏道:“如此,晓得。”

  同到狱前,仲卿敲门,只见牢窟中伸出个癞头来,喝道:“系何人大惊小怪,胡乱敲门!”

  仲卿取出块白银递交道:“有亲人在狱,今送饭来,托行方便。”

  癞子视银道:“这个礼平时尽够,连日添了要犯,巡守劳苦,仍要加增加增。”

  仲卿又取块添他,癞子喜欢,慌慌开门,同伍氏进到底牢,黑暗难过,秽气莫当。癞卒道:“魏照,你母亲送饭来了!”

  忽闻数人喊道:“与我们一口救命!”

  仲卿看去,都系铐子镣扭俱全的。伍氏只作不听见,将饭径喂魏照。众人道:“与我们半盏,明日堂审就改释口放魏照,不与我们吃,看你儿子可得生活!”

  正说间,忽闻得一声响,伍氏跌脚道:“好苦也,强盗又来了!”

  仲卿看时,乃系个轻犯,扭而不镣,自外人来,将饭抢翻在地,便伏在地上凑着吃。伍氏恨极,乱踢乱踏,那囚范总不理他,将地上饭吃完方爬起去。仲卿道:“这老人家可怜,千辛万苦送来,你都吃了,叫他心里如何过得?”

  犯人道:“通牢囚徒俱系两日无米下肚,哪家饭来不抢?”

  仲卿问癞卒道:“是何道理?”

  癞卒道:“管狱的将口粮借用,连我们堂食还是自己寻去哩!”

  仲卿道:“居此污秽之处,腹中不饱,定生疾疫。”

  癞卒道:“每年饥饱均匀,犹有几个收拾,今年谅要加上几倍哩!”

  仲卿道:“而今统共有多少人犯?”

  癞卒屈指数道:“二十九个。”

  仲卿道:“可将犯人名字报来。”

  癞卒逐个数报。仲卿见有韩速名字,乃拿出锭小银与癞卒道:“尔可买些面米、肉腐、莱蔬、油盐等件煮起来,请他们吃顿饱,算我结个善缘罢!”

  癞卒看见银子,问道:“果然真的么?”

  仲卿道:“怎么不真?”

  癞卒道:“买得来,众犯吃下去,我不管向他们讨钱。”

  仲卿道:“谁要你管?”

  癞卒乃接银出去。

  仲卿便向囚犯按名而呼,呼到韩速,并无人应。仲卿问道:“韩速系虚名么?”

  抢饭囚徒答道:“岂有此理!这人进牢,从未说话,在那角里不是么?”

  仲卿近前看时,浑身俱系无数大小铁练捆住,钉锁在大木枋上,用手按之,肌体微温。仲卿向耳边道:“子邮无恙?”

  亦不见应。仲卿道:“愿足下宽怀毋忧。”

  说毕,仍另呼囚犯。

  这里伍氏已细与魏照言明,仲卿道:“舅母请先回家,外甥夜此,待表弟吃完再出去。”

  伍氏道:“你可到我家看看?”

  仲卿道:“今朝素手,且公事未完,过两日自来叩见。”

  伍氏道:“住处搬了,不是当年大房子地方,所以你未曾寻访得着。今在南门外西边马鞍巷内,朝东第六个门就是。”

  仲卿应道:“晓得了。”

  伍氏去后,癞卒已买齐物件,小牢子挑人,立刻上锅,收拾调和,却是芥菜煮豆渣,分与众囚犯。子邮也不吃,仲卿劝用,子邮道:“先生休矣,毋劳过虑!”

  癞卒喊道:“请仲爷往外面吃酒。”

  仲卿出来,只见桌上摆着两个猪首、八碗豆腐。禁子、牢头、众卒举箸以待,仲卿坐下同吃,真正风卷残云,霎时间俱盘空碗尽矣。争持酒瓶,一轮未周,早经告罄。众人齐叫添酒,癞卒装听不见。有个牢子走起来,揪着癞卒耳朵喝道:“张家,你太狠些,过于无理,那锭银子有五两多重,你买二十斤豆渣,十五斤面,二十斤芥菜,半斤油,半斤盐,十五斤豆腐,两个猪首,二斤酒,共未用去二两银子,难道就罢了不成!”

  癞卒道:“并非你的银子,管甚鸟事!”

  禁子道:“这位爷结善缘的银子,满牢人都有份,岂有听你赚上腰之理?快将剩的银还他。”

  癞卒道:“偏不还。”

  禁子怒道:“这样不识好歹,果然骗银,我们打你!”

  众卒道:“有理!”

  大家攒住,仲卿劝解不开,只见将癞子揪倒,浑身摸捻,搜出银来。癞子在地嚎哭,打滚跌脚。牢头道:“这位爷既做好事,必不要银回去,我们公分,大家领情罢!”

  仲卿道:“很好,也分一份与地上这位。”

  禁子道:“便宜他了。”

  当将银剪碎均分。仲卿道:“天晚了,我告别也!”

  牢头、禁子道:“爷寓何处,我们送爷归第。”

  仲卿道:“好。”

  癞子道:“我也去来。”

  仲卿道:“好,同去,内外不可疏忽。”

  禁子道:“各犯俱也料理停当。”

  照会各役小心。

  仲卿乃带同月行到庵前,牢头站住道:“这是苗大人养静之所,谁敢乱人?”

  仲卿道:“不妨,我既寓在此,苗大人自然是我的居停,怕什么事?”

  禁子、牢头、癞子道:“已送爷到此,我们转去罢。”

  仲卿牵着禁子手道:“寓中有现成薄酒,请用杯如何?”

  三人闻酒流涎,又怕入内,只见四个童子同看庵门的道人齐迎前来。仲卿道:“这是旧相与,你们可请进庵。”

  童子带请带拖进门,转到花园水阁内。仲卿道:“酒来。”

  童子答应下去,摆上盘碟。三人哪里敢坐?仲卿道:“我明日到你公处,也不扰了。”

  方才勉强坐下。童子提上数种香酒,问:“用何酒?”

  癞子道:“都好。”

  仲卿道:“取大杯来。”

  牢头道:“大杯更好。”

  换上了轮斟,杯满便干,川流不息,俱倒在席上。仲卿取出彭葛助饮丹,每人灌下两粒,须臾齐起来,道:“好酒!我们怎样昏了?”

  仲卿道:“三位已醉,乃解药解醒。”

  禁子道:“这是宝贝了,送我几服。”

  癞子道:“我不信有这种药。”

  仲卿道:“可再用醉,我代你解如何?”

  癞子道:“我身上痒得难过,不敢饮了。”

  禁子道:“我们吃。”

  禁子、牢头复吃了十余大杯火酒,又醉了,要吐偏吐不出,引得癞子好笑。仲卿令童子取水来,将药擂碎灌下,二人依然照旧。癞子道:“真奇怪,比仙丹更灵。”

  仲卿道:“取饭来。”

  童子捧上海味珍馐,酒醒腹内全不觉饱,复放量狼餐。

  天色已亮,千谢万谢,仲卿送出,叮嘱:“无事可到这里盘桓。”

  三人连忙答应,途中互相疑猜。癞子道:“哪里的造化!魏照系个穷犯,只道全无生色,却植出这个方子来,若不是苗大人的相好,如何能得挥金如土?我们功名富贵,从此发迹亦未可知。”

  牢子道:“有些吃吃就彀了,还要功名富贵哩!”

  禁子道:“回去叫魏照到上房,刑具可都松去,明日进牢,也见我们情分。”

  癞子道:“走掉了是谁之过?”

  禁子道:“呆子,他又非真犯,有这等表兄,还怕走到哪里去?”

  牢头道:“说得有理。”

  不觉已到狱中,将魏照换入上房,去其刑具,取饭请他。癞子又将昨日留下半碗豆腐、半碗肉汤拿出,说道:“魏大,你表兄来,须要说我的情分,从前的话都收藏起。”

  魏照道:“自然说好。”

  抛开歹牢内自此另眼不说。第三日,仲卿又到,慢道诸人足恭,只见魏照散手散脚地坐在上房,仲卿道:“国法岂可轻去,如何移在这里?”

  禁子道:“无妨,令亲遭仇诬陷,并非真罪,待查监时再上不迟。”

  仲卿道:“还有人哩!”

  禁子道:“仍在下面。”

  仲卿道:“我代他们说个情,那狱底污秽难当,诸位做些好事,都移上来如何?”

  癞子道:“使得,使得。”

  同众狱卒下去,将各囚犯带到外牢。仲卿道:“还有哩!”

  癞子道:“只有韩速,不可动他,恐被风闻,招责不浅!”

  仲卿道:“系重犯么?”

  牢头道:“重得狠哩!”

  仲卿道:“重犯自然随他,他今日可饮食?”

  癞子道:“只吃水,他物俱不用。”

  仲卿道:“大约是个爱洁吃长斋的。”

  癞子道:“不是。”

  仲卿道:“何也?”

  癞子道:“赵大人堂中有个姓常的妈子,从前在过韩家,闻他监在这里,买得猪首馒头进来喂他,他都吃尽,可见不是长斋。常妈三日进监一次,上前日二十二来的,前日二十三,昨日二十四,今日该来了,有送我们的礼,公买酒请爷。”

  仲卿道:“多据了,恐防来迟,我这里先沽一壶罢。”

  禁子道:“他已到也。”

  仲卿道:“来在何处?”

  禁子道:“适叫小牢子去买点心奉敬,见在店内守出笼的馒首哩!”

  癞子道:“待我去望望看。”

  少顷,喊回来道:“来也,来也!”

  只见小牢子代担提篮先行,常妈妈跟着,癞子在常妈妈背后喊道:“哪个买办去来?”

  只见禁子、牢头、众卒俱迎向前道:“奶奶今日事忙?”

  常妈妈道:“缘夫人钧命送礼恭贺府尹夫人,回去始行办理,所以迟了。”

  手帕内取出封子道:“微敬在此。”

  禁子道:“不敢。”

  牢头道:“哪有屡受恩赏之理?”

  癞子道:“快些收下罢,不必故意作套子!”

  常妈妈道:“快快收下吧。”

  癞子接道:“我去买来。”

  众人道:“不要你去,你要打偏手。”

  癞子道:“叫人同去如何?”

  众人道:“好。”

  着牢丁随着他去。

  这里常妈妈同小牢子人底去。小牢子出来道:“好大喉咙挚一口一个。”

  仲卿道:“我也往下面看看。”

  禁子道:“奉陪。”

  仲卿道:“你不去也。”

  禁子笑道:“遵命。”

  仲卿独缓行人,近前看那常妈妈坐着,面前木梳头边摆着猪首馒头,右手持着刺刀切,左手取喂。子邮含着稍嚼就吞,见仲卿近前,只顾吃,也不管。仲卿向常妈妈道:“这系甚亲?”

  常妈妈仰望,停刀起身问道:“大爷贵姓尊名,到此何干?”

  仲卿道:“小子姓仲名卿,闻有英雄在此,特来探望。”

  常妈妈道:“爷不像本京人。”

  仲卿道:“闾丘人氏。”

  子邮接道:“如此系仲卿先生矣,李潞州如何?”

  仲卿道:“潞州已尽节。”

  又俯耳边道:“弟子泽州途遇曹彬,悉足下困陷,特为人此觅机,非有他事也。”

  子邮低声道:“若非两脚为药钩所伤,久已去矣。”

  仲卿道:“脚伤易治,几何时了?”

  子邮道:“已经多日,其药甚毒,痒不可当,弟运气,仅免不冲上来,莫能除毒去疾。”

  仲卿俯视两腿生蛆如蚁,乃将腰内小葫芦揭开,取出数粒黑药交常妈妈道:“可夹入馒头喂吞下去。”

  又呼禁子道:“此犯脚上生蛆,你可做点好事,叫小牢子买皂角皂荚,烧灰存性,研末扫敷,蛆自脱落。”

  禁子应允而去。仲卿道:“过两日再来奉候。”

  子邮道:“恕不送。”

  仲卿出来,癞子、小牢子买好已回,共系六个盘子、三壶火酒。众人坐下,酒菜皆毕,禁子咂嘴,牢头摸腮。癞子道:“仲爷的药是用不着的。”

  众人道:“吃酒要什么药?”

  牢头道:“这个药好哩!凭你大醉,入口立解。”

  小牢子道:“此种好药,今世也不要他,半生寻得几醉,却被他解了,如何再得醉?”

  癞子道:“兄弟,尔知半边,不知半边。酒少时哪个要他,已经大醉,犹有余多,莫能下肚,被人受用,岂不可惜?解了再又吃,你道如何?”

  小牢子道:“我不信。”

  仲卿道:“二十九日无事,将我寓中酒送几坛来,请试便知分晓。”

  说罢,作谢而别。禁子、牢头送出门,仲卿叮嘱道:“小寓太寂寞,原应请三位时常叙叙。奈癞兄太邋遢,二公暇时,可到小寓谈谈。”

  两人道:“极蒙台爱。”

  仲卿别过,上驴出西门,到马棚看马。马将卖尽,并无好的,却有个驴子与所骑的相等。仲卿问道:“实价几何?”

  牙人道:“虽是驴子,价钱却不贱于马。”

  仲卿道:“那有驴马同价之理?”

  牙人道:“此驴每日能行三百里,与常不同,所以实价要银三十两。”

  仲卿道:“二十罢。”

  牙人道:“差不得许多。”

  添至二十四两成交,先兑二十,将己驴押四两,约次日交银交还牲口。

  仲卿乃坐上,旋向南来,见路旁草篷前杂货店内,有个老儿望道:“好快驴,好快驴!”

  仲卿下骑道:“请了,夜暮进城访友,脚力累赘不便,老翁既知好歹定是行家,学生斗胆,敢寄到宅上。”

  又取出块银子道:“以此为草料之费。”

  老儿道:“我家槽上有牲口,凭寄不妨,但此银只敷六七天草料,多日就要加了。”

  仲卿道:“过久自然加添。再有句话奉申,明日仍有一骑也牵来同养,或取用时,不拘早晚,可开门么?”

  老儿道:“半夜三更,随尊客便,外给酒钱就是。”

  仲卿道:“遵教。”

  不说仲卿回寓,次日取银交还马行牵驴并包裹转寄等事。

  再说牢内诸人,眼巴巴望到二十九日,直至下午时分,仍未见来。小牢子忍不住道:“前日姓仲的敢是吃醉了说酒话么?如何此刻尚无踪影?”

  禁子瞅着牢头道:“我们速照前日所说的办办,回来好扰他。”

  牢头道:“我正忘了。”

  乃同照会癞子道:“仲爷到,请少待。我们就来也。”

  癞子应道:“晓得你两个牵绊,怕我们不会吃哩!”

  二人出门,放开大步,直到草庵,只见仲卿出迎道:“正动身来奉候,适蒙枉驾,快甚,快甚!”

  携手进门到厅后对照内道:“此地清凉可坐。”

  牢头道:“与我们底牢内相仿。”

  禁子道:“胡说。”

  童子摆上酒肴,二人也不推辞,连连饮酒。一管门的报道:“前日那位癞太爷同着三人,奔向庵内来。”

  禁子道:“厌极了。”

  仲卿道:“二公不必动,待我发付他们回去。”

  令童子斟酒。自己行出门前,癞子等已到,仲卿道:“久欲趋候,因为俗务所羁,老哥来得正好,这里乏人,可先将酒莱抬去,不佞事了,便来奉陪。”

  引四人到水阁旁轩子后,抬出个大食盒,一坛高粮酒,两坛细酒。癞子道:“借绳杠用用,明日送还。”

  童子道:“有。”

  癞子同取绳杠安好,直抬到牢里来。

  将近黄昏,众人揭开看时,肴馔堆满,香气扑鼻,禁不住喉中咽唾。打开酒坛,个个口内生津,你舀一杯,我吸两口,癞子也禁不住。只见仲卿走入道:“天有欲雨之势,来迟休怪。”

  各役道:“不迟,老爷适点监回去,囚犯方才松刑哩!”

  众人取肴铺摆,正欲坐席,忽闻喊道:“节级人牢了。”

  各役齐起迎接,节级已到,指仲卿问道:“这系何人?”

  癞子回道:“就是前日所说苗大人的好友、窝犯魏照的表兄。”

  节级慌作揖道:“原来就是尊驾,令表弟受屈在此,晚生时常吩咐他们照应。”

  仲卿答礼道:“舍表弟诸事蒙情,小弟感铭非浅。”

  节级道:“不敢。”

  又问:“王八、王九在哪里?”

  癞子回道:“适才有事出去,快回来了。这是仲爷候我们的东西,节级可坐坐。”

  仲卿道:“盒内备有三席,可送一席菜、一坛酒到节级府上去。”

  癞子道:“好极、好极,可拣醇酒。”

  小牢子动手抬去。节级作别道:“今日东门外舍亲归头翁作古,晚生前去候殓,不能奉陪,得罪。”

  仲卿道:“请便;改日竭诚拜候。”

  禁子道:“叫小牢子打火把送去。”

  节级道:“大门外有家兄同行,不须又用火把。”

  说罢出去。

  众人待小牢子回来,关好了门,取上烛火,请魏照到席。诸人先已熬急,苍蝇见血,乱抢乱吃,一片嚼声、咂声、吞声、咽声。内中有个小牢子道:“菜可惜咸,若不是酒多,就吃不下去了。”

  须臾之间,癞子醉倒,仲卿取出药丸,叫小牢子取水灌人,癞子苏醒,滚爬起来又吃,比前更狠。众人喜道:“我们也要试试。”

  放量尽吃。各役同癞子先后俱倒。

  仲卿乃取烛,入底牢来看道:“子邮,足疮愈否?”

  子邮道:“蒙教禁子如法扫敷,痒已尽除,血脉周行无滞,谅俱好了。”

  仲卿道:“各役都被迷药醉倒,起钉出去罢!”

  子邮道:“不需。”

  将四肢转动,钉俱出木;再将锁钮开,除下铁练,立起身来作礼。仲卿道:“可将衣裳脱下,盒内备有食物,请饱加食,我仍有事哩!”

  子邮脱下囚衣,二人出来。仲卿拽癞子人牢底,将子邮脱下的衣裳代为穿好,扶上木枋,仍用铁练捆起钉好。出外看时,子邮已经吃完,剥下小牢子衣裳穿起,吹灭灯火,轻轻开了牢门出来,倒撑住了。堂上已经二鼓,大门掩着,踅出往西而走。仲卿道:“须要转弯,有行李寄在南门外。”

  子邮乃随仲卿到南门,已关闭。仲卿道:“挨到天明再作商量。”

  子邮道:“不可,兄处可有碎银?”

  仲卿道:“有。”

  子邮道:“我们买伞来。”

  乃摸问到伞店,叫起开门,买得两柄大桑子邮牵着仲卿道:“出去罢!”

  仲卿道:“如何走法?”

  子邮道:“这里来。”

  乃同上城。忽闻对面喊道:“是谁爬越?”

  子邮应道:“是俺,姓韩的。”

  那人道:“蓝二哥,此刻为何到此?”

  子邮道:“特来候老哥。”

  行到跟前,右手捏着颈项,左手提起腿,往外摔去,只听得扑通声响。俯首望时,黑暗不知高低。子邮将伞展开,叫仲卿伏于背上,交着手。自己双手捏着两个伞顶,平平伏往下去,忽又耸身跃起,复坠复跃,方到地上。立定了脚,弃伞,放下仲卿,挨城行去。

  摸过吊桥,转弯抹角,寻到草篷边。叫起老儿,开门喂料,取出包裹,脱换衣帽,给过酒钱,安好行李,买得火把燃着,又各带两条,牵驴出门。店主道:“天已下雨,何不待亮了去?”

  仲卿道:“赶路哩!”

  跨上驴儿,子邮道:“何处去好?”

  仲卿道:“可投江南敝友林仁肇。”

  于是掉转驴头,乃往南去。

  再说禁子、牢头吃得大醉,醒来天已明了,酒臭难闻,细看浑身满榻,俱纷吐的酒菜。二人惭愧道:“如何醉得恁凶,难道解药无用了么?此刻不走,待他家人起来,太难为情,快些去罢!”

  二人轻轻出庵,赶奔回监。监门犹未曾开,连敲数次,并无人应。牢头道:“癞子们抬来的酒菜,馋劳饿鬼,吃得恁醉!”

  用手自窟中摸着撑子,开开门来,进去关好。只见众人东倒西歪,睡在地下。禁子道:“好儿戏!点点人犯看。”

  逐细查点,各犯、各役俱在,惟有癞子不见。禁子道:“这狗头,想是清早将剩酒残肴搬去,打算回来独乐,你可见门是倒撑的么?”

  牢头道:“果然不差。仲家好酒,他再到这里来,我们如何复他东西才好?”

  禁子道:“尔又错了,牢里当差,哪有得与人吃?吃人十回,算不得半回哩!”

  忽听得敲门喊节级,禁子连忙出去,见系堂上差官,吩咐道:“府尹大人昨日在苗府饮宴,苗大人叮嘱,狱中重犯,恐有疏失,须添人役,加意防守,要紧要紧,不可惰慢!府尹大人要亲来查点哩!”

  禁子应道:“是,晓得。”

  差官说罢,转身去了。

  禁子说与牢头,连忙叫醒众人,个个爬起,揉眼睛,打呵欠,仰面伸腰。禁子道:“不要这般了,大人就到,我去请老爷并通知节级。癞子自然在家,让小牢子去喊他,众人快些收拾!”

  禁子出去片刻时间,跟着司狱进来,随后节级亦道。小牢子回道:“癞子并未回家。”

  牢头道:“这又奇了,他又不赌,想是打了夹帐,往哪里嫖去了?”

  节级道:“你们细细打扫洁净,我上门探探看。”

  众人应道:“晓得。”

  节级出牢,午时回道:“今日大人有公干,明日清晨下来,老爷请归公馆。”

  司狱正欲起身,忽闻喊道:“哪个犯牢瘟的作弄我,将我压到这里!”

  节级道:“这系癞子声音,想系醉倒,跌在牢底暗处。”

  司狱道:“喊出来,吩咐他!”

  禁子走下底牢,喊道:“癞子,大人要下狱亲查各犯,老爷现在外面,你快出去!”

  癞子道:“不要耍了,你们见我多饮几杯,将我禁在槛床上,又来说大话吓我,叫你害牢痕!”

  禁子听得说在槛床上,吃了一惊,慌走到木枋边再看时,大惊道:“韩速在哪里?”

  癞子道:“问你们。”

  禁子道:“是你放走了!”

  禁子连忙出来,向司狱耳边说道:“昨日系小的父亲宴寿,同兄弟上坟祭奠,再三叮嘱他们小心,哪知癞子正将要犯韩速放走了!”

  司狱道:“怎么说?”

  禁子又重告诉一遍。司狱听清,眼睛转白,仰后跌倒。众人大惊,连忙抬回衙门。

  禁子密叫牢头:“速往草庵,照会仲爷不可进监。倘有人问,千万莫说在此吃酒。”

  再细细告诉节级,节级道:“你等偏偏昨日有事!”

  禁子道:“此刻大家不必报怨,从长计议,顾性命要紧!”

  节级道:“司狱又晕死,如何计议?”

  禁子道:“此刻只有一法可以救命。”

  节级道:“尔快说罢!”

  禁子道:“只有尽行瞒着上下一切等人,今夜三更,牢内放火,将癞子烧死,明日哪里验得出来!失火虽然有罪,还不至死。”

  节级道:“行得就如此行,我回衙歇歇去了。”

  半个时辰,牢头来道:“仲爷昨日黄昏出去,至今未回。”

  禁子道:“我们且办我们的事,暗将引火物件缓缓运进,再作道理。”

  众人遵命。正是:失误只因贪口腹,遭焚亦算理应当。

  不知癞子烧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