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下卷 第五十五章

《飘》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长篇小说,1936年首次出版。《飘》以19世纪60年代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为背景,以女主人公斯嘉丽的爱情纠葛和生活遭遇为主线,着力刻画了姿色迷人、聪明能干的大庄园主女儿斯嘉丽这一不屈不挠进行奋争的女性形象,并生动形象地再现了美国南部种植园经济由兴盛到崩溃,奴隶主生活由骄奢淫逸到穷途末路,奴隶主阶级由疯狂挑起战争直至失败灭亡,奴隶制经济终为资本主义经济所取代这一美国南方奴隶社会的崩溃史。小说在描绘人物生活与爱情的同时,还勾勒出了南北双方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的异同,具有浓厚的史诗风格。1936年,作品正式出版后,其销售情况立即打破美国出版界的多项纪录,并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和美国出版商协会奖。改编而成的电影《乱世佳人》,一举夺得10项奥斯卡大奖,成为电影史上经典名片。半个多世纪以来,该小说一直位居美国畅销书的前列,并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畅销不衰。

下卷 第五十五章

“亲爱的,我不需要你作任何解释,也不想听你的,”媚兰坚决地说,同时将一只小手轻轻地捂住思嘉那两片扭动的嘴唇,叫她不要说了。”你要是认为在你我之间还需要什么解释,那便是对你自己以及艾希礼和我的侮辱了。不是吗,我们三人一起在这世界上共同奋斗了这么多年,如果以为什么闲言碎语便能使我们之间发生隔阂,想起来都不好意思呢。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和我的艾希礼——嗨,这怎么想得出来呀!难道你还不清楚在这世界上我比谁都更加了解你?你以为我竟把你替艾希礼和小博以及我所做的种种了不起的无私的事情——从救我的性命到使我们一家免于饥饿,通通忘记了吗?你以为我不记得你几乎光着脚、握着两只满是血泡的手,跟在北方佬的那骑马后面犁地——就为了让婴儿和我能吃上饭——的情景,现在竟会相信那些关于你的卑鄙谣言了?

我不需要听你的任何解释,思嘉·奥哈拉,一句也不听!”“可是——”思嘉想要说什么又打住了。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瑞德带着邦妮和百里茜离开了这个城市,这样一来思嘉便不仅仅又羞又恼,而且感到寂寞了。再加上她在跟艾希礼关系中的内疚以及媚兰给她的庇护,这个负担她实在承受不起了。要是媚兰听信了英迪亚和阿尔奇的话,在宴会上损了她,或者只冷淡地招呼了她,那她可以昂起头来,使用种种可能的武器给予回击。可现在,一想起媚兰曾经挺身而出,像一把薄薄的发亮的刀子,眼睛里焕发着信任和战斗的神采,毅然保护她不受社会舆论的攻击,她就感到自己只能老老实实地认罪了。是的,应当把在塔拉农场那阳光明媚的走廊上开始的期以来所经过的一切不如掩饰地大胆说出来。

她是受着良心的驱使,这种现实的天主教徒良心虽然被压制了很久,但还是能够起来的。”承认你的罪过,用悲伤和悔悟来表示忏悔。”这句话爱伦对她说过几十上百次了。现在遇到了危机,爱伦的宗教训诲又回来把她抓住了。她愿意承认——是的,承认一切,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以及那很少几次的爱抚—-然后上帝就会减轻她的痛苦,给予宁静。而且,由于她的忏悔,媚兰脸上会出现十分可怕的神色,从钟爱和信任变为怀疑的恐惧和厌恶。唔,这个惩罚可太严峻了,她非常痛苦地想到,因为她得终生记住媚兰的脸色,并且知道媚兰已了解她身上所有的卑下、鄙陋、两面派、不忠实和虚伪的品质啊!

要把事情的真相痛痛快快地都摆在媚兰面前,同时眼见她那个愚人的天堂彻底崩溃,这种想法曾一度使她陶醉不已,觉得是一个值得付出任何代价的高招。可是现在,一夜之间她就转而认为那是最没有意思的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心里各种相互矛盾的念头实在太多太混乱了,她实在理不出头绪来。她只知道,正像她曾经希望过她母亲始终以为她是谦逊、和气,心地纯洁的,她如今也殷切地渴望保持媚兰对她的崇高评价。她心里唯一清楚的是,她不在乎这世界对她怎么看,或者艾希礼和瑞德对她怎么看,可是决不能让媚兰改变她对她的一贯看法,决不能让她有任何别的看法。

她没勇气将真实的情况告诉媚兰,可是她的一种少有的诚实本能却出来作怪。这种本能不让她在一个曾经为她战斗过的女人面前用虚假的色彩来伪装自己。所以那天早晨她等瑞德和邦妮一离开家便急忙赶到媚兰那里去了。

可是,她刚刚迫不及待地说出”媚兰,我一定要解释一下那天的事——”时,媚兰就厉声阻止了她。于是思嘉羞愧地注视着那双焕发出慈爱之情的眼睛,便心里一沉,明白自己永远得不到忏悔后的平静和安宁了。媚兰的头一句话就永远截断了她采取行动的途径。如今她以自己生气很少有过的一种成熟感情认识到,只有最彻底的自私自利才能解除她自己内心痛苦的负担。好要是认罪,便只能在解除自己负担的同时把这个负担强加给一个清白无辜和信任别人的人的心灵上。她因媚兰的仗义庇护已欠了她一大笔债,如今这笔债只能用沉默来偿还了。如果勉强让媚兰知道她的丈夫对她不忠,她的心爱的朋友是其中的一个同伙,从而让她终生痛苦,那将是多么残忍的一种偿还啊!

“我不能告诉她,”她难受地想。”决不能,哪怕我的良心把我折磨死了。”她忽然不相干地想了瑞德酒醉后的一段论:“她不能想像她所爱的任何一个人身上有什么不高尚之处………让它成为你良心上的一个十字架吧。……”是的,它会成为她终生的十字架,让这种痛苦深埋在她心中,让她穿着那件羞辱的粗毛布衬衣,让她以后每看见媚兰做一个亲切的眼色和手势都深感不安,让她永远压抑着内心的冲动,不敢喊出:“不要对我这样好吧,不要为我尽力了啊,我是不值得你这么做的!”“只要你不是这样一个傻瓜,这样一个可爱的、信任人的、头脑简单的傻瓜,事情也不至于那么困难,”她绝望地这样想。

“我已经背上了许多累死人的负担,但看来这才是最沉重最令人苦恼的一个了。“媚兰面对着她坐在一张矮椅子里,便两只脚却稳稳当当地搁在一只相当高的脚凳上,因此她的膝头像个孩子般矗立在那里,但这种姿势,她要不是愤怒到了不顾体面的程度,她是做不出来的。她手里拿着一条梭织花边,正在用那根发亮的织针来回穿梭着,同时她仍在愤愤不起,仿佛手里拿的就是一把决斗用的短剑。

要是思嘉也这样满怀愤怒,她早已像年轻时的杰拉尔德那样跺着双脚拚命咆哮起来,呼吁上帝来看看人类可恶奸诈行为,并令人毛骨悚然地大喊着一定要报复。可是媚兰却只用那根银光闪闪的织针和拼命低垂的双眉来表示她心里是多么激动。她的声音是冷静的,说话也比入学更加简捷。不过她说出来的话很有力量,这对平常很少发表意见和从不讲重话的媚兰来说,显然是不相称的。思嘉忽然发现,原来威尔克斯家和汉密尔顿家的人也像奥哈拉家的人那样是会发怒的,有时甚至更厉害呢。

“亲爱的,我听人家对你的批评都听腻了,”媚兰说,”而这一次是他们捞到了最后一根稻草,我倒是要过问过问。这完全是因为他们妒嫉你,因为你那么精明能干才发生的事。在许许多多男人都失败了情况下,你却做出了成绩。我说这话。

你可不必介意。我不是说你做过什么有违妇道或者妇女不该做的事,像许多人所说的那样。因为你并没有做。人们就是不了解你,就是容忍不了一个能干的女人。可是你的精明能干,你的成功,并没有给他们以那样的权力,任凭他们来说你和艾希礼——真是天知道啊!“这最后一句失声慨叹的话颇为激烈,那要是由一个男人说出来,显然会带来亵渎的意味。思嘉注视着他,被她这种从没有过的发作吓住了。

“他们这些人——阿尔奇、英迪亚、埃尔辛太太——竟然拿他们捏造的那些谎话来对我说呢!他们怎么敢呀?当然,埃尔辛太太没有到这里来。不,说真的,她没有那个胆量。可是她也一贯恨你,亲爱的,因为你比范妮更有名气了。而且,她对于你不让休再经营那个木厂也很生气呢。不过你把他撤了是完全对的。他简直是个游手好闲、什么事也不会干、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家伙!”媚兰把她这个童年时代的玩伴儿、少女时代的情郎迅速摒弃了。”关于阿尔奇,这要怪我自己,我不该庇护这个老恶棍。人人都那样劝过我,可是我没有听。他不喜欢你,亲爱的,是因为那些罪犯的原故,可他算老几,竟敢来批评你了?一个杀人犯,还是杀死过一名妇女的杀人犯!

尽管我那样照顾了他,他还是跑来告诉我——要是艾希礼把他毙了,我一点也不会怜悯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把他大大奚落了一番之后,就打发他走了!他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至于英迪亚那个坏蛋!亲爱的,自从我第一次看见你们俩在一起,我便发现她在妒嫉你,恨你,因为你比她漂亮得多,又有那么多追求你的人。尤其是在斯图尔特·塔尔顿的问题上特别恨你。她对斯图尔特想得那么厉害——是呀,我很不愿意说艾希礼妹妹的这件事,可是我认为她早已想得伤心透了!所以对于她这次的行为,不可能作任何别的解释。……我已经告诉她从以后不要再跨进这个家的门槛,并且表示只要我听到她再说那么一句哪怕只带暗示的废话,我就要——我就要当众骂她撒谎!”媚兰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脸上愤怒突然消失,接着来的是满面愁容。媚兰有佐治亚人所特有的那种热烈忠于家族的观念,一想到这可能引起家庭矛盾就痛苦极了。她犹豫了一会儿,不过思嘉是最亲爱的,她心里首先考虑的是思嘉,于是她继续诚实地说下去:“亲爱的,她一贯妒嫉你,还因为我是最爱你的。以后她再也不会到这屋里来了,我也决不到任何一个接待她的人家去。艾希礼赞同我的想法,不过他还是很伤心的,怎么他的妹妹竟然也说出这样一个——”一提到艾希礼的名字,思嘉那过于紧张的神经便控制不住,她立刻哭起来。难道她就只能永远让他伤心下去了?她惟一的想法是要使他快乐、平安,可不知为什么却好像每一次都要去伤害他似的。她破坏了他的生活,损害了他的骄傲和自尊,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那种建立在为人正直的基础上安宁。而如今她离间了他和他心爱的妹妹之间的关系。为了保全她思嘉自己的名誉和艾希礼的幸福,英迪亚只能被牺牲,被迫承担撒谎的罪名,成为一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妒嫉心很重的老处女——英迪亚,她向来所抱的每一种猜疑和所说的每一句指控的话,都被证实了是绝对公正的。每当艾希礼注视着英迪亚的眼睛时,他都会看到那里闪耀着真实的光辉,真实、谴责和冷漠的轻视,这些正是威尔克斯家的人所擅长的!

思嘉知道艾希礼把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他现在一定觉得非常痛苦。他也和思嘉一样,被迫接受了媚兰的庇护。思嘉一方面懂得这样做的必要性,而且明白他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主要应当归咎于她,不过作为女人她想如果艾希礼把阿尔奇毙了,并且向媚兰和公众承认了一切,她还是会更加敬佩他的。她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不上怎么公平,但是她实在太苦恼,已顾不上了这些小节了。她想起瑞德说过的一些轻视和揶揄的话,便思忖是不是艾希礼在这一纠葛中真的扮演了不够丈夫妻的角色,这样一来,自从她爱上艾希礼以后即一直在仰望着的他那个完美辉煌的形象便开始不知不觉地有点逊色了。同时,那片笼罩在她身上的耻辱和罪过的阴影也在渐渐向他护展。地下决心要打退这种想法,可结果反而使她哭得更加伤心了。

“别这样!别这样!”媚兰大声喊道,一面放下手里的梭织花边,急忙坐到沙发上,把思嘉的头移过来靠在她的肩上。

“我原来不应该谈起这件事让你难过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感非常伤心,今后决不再提了。不,我们彼此之间不要再提,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让它就这样了结,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不过,”她暗含怨恨地补充说,”我要让英迪亚和埃尔辛太太明白,她们休想再散布关于我丈夫和嫂子的谣言。我要把这一点钉死了,叫她们俩谁也无法在亚特兰大抬起头来。而且,谁要是相信她们或接待她们,她就是我的敌人。”思嘉满怀忧虑地瞻望着今后漫长的岁月,知道在这个城市和这个家里将进行一场绵延几代的分裂性斗争,而这场斗争的起因就是她自己。

媚兰说到做到。她再也没有向思嘉或艾希礼提起这件事,也决不跟任何人谈论。她保持一种冷漠无关的态度,这种态度在万一有人敢于暗示那个问题便会变成冷冰冰的约束力量。在她她举行那个出其不意的宴会之后好几个星期里,瑞德神秘地不见了,整个城市处于一种疯狂的状态,她从不饶恕那些诽谤思嘉的人,无论是她的老朋友还是亲属。她口头不说,而以实际行动来表示。

她像一株苍耳①那样坚决站在思嘉一边。她让思嘉照样每天早晨到店里和木料场去,而且由她陪着去。她坚持要思嘉每天下午赶车出门,虽然思嘉本人不愿意去城市居民好奇的眼光下露面。赶车外出时她还坐在思嘉身旁,她还带她下午出去进行正式的拜访,亲切地鼓励她进入那些已两年多没有去的人家。而且,媚兰以一种强烈的”爱屋及乌”的表情跟那些大为惊讶的女主人谈话,意思是她们必须同时尊重她的朋友思嘉。

她叫思嘉在这种拜访中早些到,并且要留到最后才走,这就使得那些女人没有机会去三五成群地议论和猜测,避免引起一些不怎么愉快的事。这些拜访对思嘉来说是非常折磨人的,但她不敢拒绝跟媚兰一起去。她最怕置身于那些暗暗怀疑她是否真的被捉奸了的人当中。她最怕发现,这些女人要不是爱媚兰和不愿得罪她的话,她们是不会搭理她的。不过思嘉也很明白,她们一旦接待了她,以后就不能伤害她了。

有一点很能说明人们对思嘉的看法,那就是很少有人从思嘉本人的正派与否来决定他们到底是维护她还是批评。”我对她没有很高的要求,”这就是一般的态度,思嘉树敌太多,如今已没有几个支持者了。她的言行在那么多的人心目中留下的创伤,因此很少有人关心这桩丑闻是不是伤害了。不过人人都对伤害媚兰或者英迪亚感到强烈的兴趣,所以这场风暴是环绕着她们而不是思嘉在进行,它集中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是英迪亚撒谎了吗?”那些拥护媚兰一方的人得意地指出这一事实,即媚兰近来经常跟思嘉在一起。难道一个像媚兰这样很珍视节操的女人会去支持一个犯罪女人的行径吗,何况这个女人还是跟她自己的丈夫一起犯罪的呢?不会,绝对不会!而英迪亚恰好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处女,她恨思嘉,就造她的谣,而且诱惑阿尔奇和埃尔辛太太相信了她的谎言。

但是,那些支持英迪亚的人便问,如果思嘉没有罪,巴特勒船长到哪里去了呢?

他为什么不在这里陪着思嘉,让思嘉从他的鼓励中获得力量?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并且随着时间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谣言就漫延开来,说思嘉已经怀孕了,于是支持英迪亚的那群人就满意地点着头,觉得自己完全对了。那不可能是巴特勒船长的娃娃嘛,他们说。因为他们分居的事实早已成为大家谈论的资料,因为全城的人早已对他们的分居感到极为愤慨了。

就这样,街谈巷议在继续,全城分成了两派,那些组织严密的家族,如汉密尔顿家、威尔克斯家、伯尔家、惠特曼家和温尔德家,也同样分裂了。家庭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表明自己是站在哪一方向的。没有中立的余地。媚兰保持冷静的庄严的态度,英迪亚则一味尖酸刻薄,各自观测着形势的发展。不过所有的亲朋好友,无论他属于哪一方,都一致抱怨是思嘉引起了他们之间的破裂。他们无不认为她不值得大家这样去为她争吵。亲戚们不管自己的立场怎样,都觉得英迪亚出面来公开宣扬这种家庭丑事,同时把艾希礼也牵连进去,这实在太痛心了。可既然英迪亚已经说出来了,许多人便踊跃为她辩护,站在她这一边反对思嘉,就像旁的人爱护媚兰,便站在媚兰和思嘉方面那样。

有一半的亚特兰大人是媚兰和英迪亚的亲戚,或者声称有亲戚关系,包括各种各样的表亲、姻亲,以及双重表亲、远亲,等等,其中的关系是那样错综复杂,只有地道的佐治亚人才弄得清楚。他们一贯是个排外的家族,在紧急关头便团结成为一个共同对敌的严密阵容,不管他们个人彼此之间有什么分歧或隔阂了。仅有一次,皮蒂姑妈对亨利叔叔发动了一场游击战,它作为家族中大家乐得看热闹的一出好戏,闹了多年。此外,这些人的和睦关系从没公开破裂过。他们为人文雅、含蓄,说话温柔,连半真半假的口角和争执都很少发生,这是亚特兰大的其他家族所做不到的。

可是目前他们已分裂成为两派。全成的人便得以目睹那些五六等的堂表亲戚在这次亚特兰大从未见过的最糟糕的丑闻中都选择了自己的派别,卷入了斗争。这种局面给市民中那一半没有亲戚关系的人造成了很大困难,也给他们的机智和耐性带来子考验,因为英迪亚与媚兰的争执实际上引起了每个社会集团的分裂,如塔里亚协会,南部联盟赈济孤寡缝纫会,阵亡将士公墓装修协会,周未音乐集团,妇女交谊舞会,青年图书馆,等等,都卷了进去。四个教堂,连同它们的妇女协进会和传教士协会,也是这样,人们得注意不要把对立派的会员选进同一个委员会里。

亚特兰大的主妇们每天下午在家时,特别是从四点到六点的时候,便非常着急,因为生怕媚兰和思嘉前来拜访时恰好英迪亚和她的好友还待在客厅里。

她们一家最可怜的要算皮蒂姑妈了。皮蒂这个人别无所求,只希望舒舒适适地在亲戚们互相友好的气氛中过日子,对于当前这场争执也很想两面讨好。可结果无论是这一方还是那一方,都不容许她采取这种骑墙派态度。

英迪亚本来跟皮蒂姑妈住在一起,但如果皮蒂像她所考虑的那样要站在媚兰一边,英迪亚就要离开好。而如果英迪亚走了,可怜的皮蒂怎么办呢?她不能一个人生活呀!那时她只能叫一个生人来跟她作伴,要不就得锁上门到思嘉那里去祝可是皮蒂姑妈隐约感到,巴特勒船长不太高兴她去。那么,她就只好住到媚兰家里去,晚上睡在作为小博育儿室的那间小屋里了。

皮蒂不大喜欢英迪亚,因为英迪亚那个又冷淡又固执的模样以及对于目前事件采取了偏激态度使她感到害怕。不过英迪亚仍容许皮蒂姑妈保持自己的舒适生活,而皮蒂主要是从个人舒服而不是道德观点来考虑问题的,所以英迪亚仍跟她住在一起。

不过英迪亚既然住在那里,皮蒂姑妈的家便成为一个风暴中心点了,因为媚兰和恩嘉把这看成是她对英迪亚的庇护。

思嘉断然拒绝继续在经济上支援皮蒂,只要她让英迪亚住在那里便决不妥协。艾希礼每星期都给英迪亚送钱去,但英迪亚每次都骄傲地、不声不响地把钱退回,皮蒂姑妈对上感到又惊讶又婉惜。这座红砖房子里的经济善要不是亨利叔叔的干预,将愈来愈可悲了。可是接受亨利叔叔的资助,皮蒂还觉得很可耻呢。

在这个世界上皮蒂除了她自己以外是最爱媚兰的,可现在媚兰对她只保持一种冷冷的客气态度,像个陌生人一样了。

她尽管就住在皮蒂家的后院里,以前每天要通过那道篱笆出出进进走十几次,可现在一次也不来了。皮蒂总是主动去看望她。向她哭诉自己怎样爱她和忠实于她,但媚兰始终拒绝具体的事情,也从来不回访。

皮蒂清楚记得她得过思嘉多大的恩惠——几乎是依靠她活过来的。的确,在战后那个极端困难的时期,皮蒂面临的处境是要么接受亨利叔叔的接济,要么饿死,这时思嘉出来维持了她的家庭,给她吃的穿的,让能够在亚特兰大抬起头来做人。思嘉结婚并搬到她自己家里以后,她对她依旧十分慷慨。那个既令人害怕又逗人喜爱的巴特勒船长,每次跟思嘉一起来拜访过以后,皮蒂就会发现桌上有个塞满了钞票的簇新钱包,或者用绣花手绢包着一些金币偷偷地放在她的针线盒里。瑞德总是声称他对此一无所知,并且以一种不怎么高明的手法断言她一定有个秘密的爱慕者,通常认为就是那位满脸胡须的梅里韦瑟爷爷,在干这样的事。

是的,皮蒂一直受到媚兰的爱护,更从思嘉那里获得生活上的保护,可是英迪亚又给了她什么呢?英迪亚,除了住在她那里,让她维持愉快的生活,并用不着凡事自拿主意之外,对她什么她处也没有。这实在是太悲惨、太不体面了,皮蒂一辈子从来没有自己拿过主意,任凭事物自然发展,结果便将许多时间在暗暗伤心和哭泣中度过了。

最后,有些人彻底相信了思嘉是清白无辜的,但这不是由于她自己的个人品德赢得大家的信任,而是由于媚兰始终坚信这一点。另一些人思想上有所保留,但因为他们太爱媚兰,希望保持对她的爱,便对思嘉采取了很有礼貌的态度。英迪亚的支持者们一般对思嘉表示冷淡,少数人仍还在公开指责她。后面两种情况是令人发窘而生气的,不过思嘉也明白,要不是媚兰的坚决保护和迅速行动,全城居民都会板着面孔反对她,她早已成一个被遗弃的人了。

《飘》:下卷 第五十四章

《飘》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长篇小说,1936年首次出版。《飘》以19世纪60年代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为背景,以女主人公斯嘉丽的爱情纠葛和生活遭遇为主线,着力刻画了姿色迷人、聪明能干的大庄园主女儿斯嘉丽这一不屈不挠进行奋争的女性形象,并生动形象地再现了美国南部种植园经济由兴盛到崩溃,奴隶主生活由骄奢淫逸到穷途末路,奴隶主阶级由疯狂挑起战争直至失败灭亡,奴隶制经济终为资本主义经济所取代这一美国南方奴隶社会的崩溃史。小说在描绘人物生活与爱情的同时,还勾勒出了南北双方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的异同,具有浓厚的史诗风格。1936年,作品正式出版后,其销售情况立即打破美国出版界的多项纪录,并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和美国出版商协会奖。改编而成的电影《乱世佳人》,一举夺得10项奥斯卡大奖,成为电影史上经典名片。半个多世纪以来,该小说一直位居美国畅销书的前列,并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畅销不衰。

下卷 第五十四章

思嘉平安地回到自己房里以后,便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也顾不上身上的丝绸衣裳了。这个时候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回想自己站在媚兰和艾希礼中间迎接客人。多可怕啊!她宁肯再一次面对谢尔曼的军队也不要重复这番表演了!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爬起来,一面脱衣服,一面在地板上神经质地走来走去。

紧张过后的反应渐渐出现,她开始颤抖起来。首先,发夹从她的手指间叮当一声掉落在地上,接着当她按照每天的习惯用刷子刷一百下头皮时,却让刷背重重地打痛了太阳穴。

一连十来次她踮着脚尖到门口去听楼下有没有声响,可下面门厅里又黑又静,像个煤坑似的。

瑞德没等宴会结束便用马车把她单独送回来了,她很庆幸能获得暂时的解脱。他还没有进来。感谢上帝,他没有进来。今天晚上她没有勇气面对他、自己那么羞愧、害怕、发抖。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呢?说不定到那个妖精住的地方去了。

这是头一次,思嘉觉得这世界上幸亏还有贝尔·沃琳特这样一个人。幸亏除了这个家之外还有另一个地方可以让瑞德栖身,直到他那烈火般的、残暴的心情过去以后。愿意让自己的丈夫待在一个婊子家里,这可是极不正常的,不过她没有办法埃她几乎还愿意让他死了呢,如果那意味着她今天晚上可以不再见到他的话。

明天——嗯,明天就是另一天了。明天她要想出一种解释,一种反控,一个使瑞德处于困境的办法。明天她就不会因想起这个可恶的夜晚而被吓得浑身颤抖了。明天她就不会时刻为艾希礼的面子、他那受伤害的自尊心和他的耻辱所困扰了。他蒙受的这件可耻的事是她惹起的,其中很少有他本人的份儿。现在他会由于她连累了他而恨她吗,她心爱的可敬的艾希礼?现在他当然会恨她了——虽然他们两人的事都由媚兰用她那副瘦小的肩膀愤然担当起来了。媚兰用她口气中所表现的爱和坦诚的信任挽救了他们,当她在那闪亮的地板上走过来,面对那些好奇的、恶毒的、心怀恶意的众人,公然伸出胳臂挽住思嘉的时候,媚兰多么干净利落地抵制了他们的侮辱,她在那可怕的晚会上始终站在思嘉旁边呢!结果人们只表现得稍微有点冷淡,有点困惑不解,可还是很客气的。

唔,整个这件不名誉的事都是躲在媚兰的裙裾后面,使那些恨她的人,那些想用窃窃私语来把她撕成碎片的人,都没有得逞!哦,是媚兰的盲目信任保护了她!

想到这里,思嘉打了一个寒噤。她必须喝点酒,喝上几杯,才能向下并且有希望睡着。她在眼衣外面围上一条披肩,匆匆出来走进黑暗的门厅里,一路上她的拖鞋在寂静中发出响亮的啪嗒啦嗒声。她走完大半截楼梯时,往下看了看上餐厅那关着的门,发现从门底下露出一线亮光。她顿时大吃一惊,心跳都停止了。是不是她回家时那灯兴就点在那里,而她由于慌乱没有注意到呢?或者是瑞德竟然回来了?他可给能是悄悄地从厨房的门进来的。如果瑞德果然在家,她就得手脚回到卧室里去,白兰地不管多么需要也休想喝了。只有那样,她才用不着跟他见面了。只要一回到自己房里,她就平安无事了,因为可以把门从里面反锁上。

她正弯着腰说拖鞋,好不声不响赶忙回到房里去,这时饭厅的门突然打开,瑞德站在那里,他的侧影在半明半暗的烛光前闪映出来。他显得个子很大,比她向来所看见的都大,那是一个看不见面孔的大黑影,它站在那里微微摇摆着。

“请下来陪陪我吧,巴特勒夫人,”他的声音稍微有点重浊。

他喝醉了,而且在显示这一点,可是她以前从没见他显示过,不管他喝了多少。她犹豫着,一声不吭,于是他举胳臂做了一个命令的姿势。

“下来,你这该死的!”他厉声喝道。

“他一定是非常醉了,”她心里有点慌乱。以往他是喝得越多举止越文雅。他可能更爱嘲弄人,言语更加犀利带刺,但同时态度也更加拘谨,——有时是太拘谨了。

“我可决不能让他知道我不敢见他呀,”她心里想,一面用披肩把脖子围得更紧,抬起头,将鞋跟拖得呱嗒呱嗒响,走下楼梯。

他让开路,从门里给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嘲弄的神气真叫她畏怯不前。她发现他没穿外衣,领结垂在衬衣领子的两旁,衬衣敞开,露出胸脯了那片浓厚的黑毛。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双充血的眼睛细细地眯着。桌上点着一支蜡烛,那只是一星小小的火光,但它给这天花板很高的房间投掷了不少奇形怪状的黑影,使得那些笨重的餐具柜像是静静蹲伏着的野兽似的。桌上的银盘里有一个玻璃酒瓶,上面的雕花玻璃塞了已经打开,周围是几只玻璃杯。

“坐下。”他冷冷地说,一面跟着她往里走。

此时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它使得原先那种不敢观对他的畏惧心理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他那神态,那说话的语调,那一举一动,都似乎暗个陌生人。这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个极不礼貌的瑞德。以往任何时候,即使是最不必拘礼的时刻,他最多也只是冷漠一些而已。即使发怒时,他也是温和而诙谐的,威士忌往往只会使他的这种脾性更加突出罢了。最初,这种情况使她很恼怒,她竭力设法击溃那种冷漠,不过她很快就习以为常了。多年来她一直认为,对瑞德来说,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他把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她在内,都看作供他讽刺和取笑的对象。可是现在,她隔着桌子面对着他,才怀着沉重的心情认识到,终于有桩事情使他要认真对待,而且要非常认真地对待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你不能在临睡着喝一杯,哪怕我这个人如此没有教养,再随便些也没有关系,”他说。”要不要我给你斟一杯。”“我不喝酒,”她生硬地说。”我听到有声音,便来——”“你什么也没听见。你要是知道我在这里,你就不会下来了。我一直坐在这里,听你在楼上踱来踱去。你一定是非常想喝。喝吧。““我不——”他拿起玻璃酒瓶哗哗地倒满了杯。

“喝吧,”他把那杯酒塞到她手里。”你浑身都在哆嗦呢。

唔,你别装模作样了。你知道你常常在暗地里喝,我也知道你能喝多少。有个时候我一直想告诉你不用千方百计地掩饰了,要喝就公开喝吧。你以为如果你爱喝白兰地,我会来管你吗?”她端起酒杯,一面在心里暗暗诅咒他。他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呢。他对她的心思一向了如指掌,而他又是世界上惟一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真实思想的人。

“我说,把它喝了吧。”

她举起酒杯,把酒狎地倒在嘴里,一口吞下去,随即手腕一转杯底朝天,就像以前在拉尔德喝纯威士忌那个模样,也没顾虑这显得多么熟练而不雅观。瑞德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的整个姿势,不禁咧嘴轻轻一笑。

“现在坐下,让我们在家里关起门来,愉快地谈谈我们刚才出席的那个宴会。““你喝醉了,”她冷冷地说,”我也要上床睡觉去了。”“我的的确确喝醉了,但是我想喝得更醉一些,一直喝到天亮。不过你不要去睡——暂时还不要去。坐下。“他的声音仍然保持着一点像往常那样冷静而缓慢的调子,但是她能感觉到里面尽力压抑着的那股凶暴劲儿,那股像抽响的鞭子一样残忍的劲儿。她迟疑不定,但他正站在身旁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他将那只胳膊轻轻扭了一下,她便痛得暗暗叫了一声,赶快坐下。现在她害怕了,好像有生以来还不曾这样害怕过。他俯身瞧着她,她发现他的那张脸黑里透红,一双眼睛仍然闪着吓人的光芒。眼睛深处有一种她认不出来的无法理解的东西,一种比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强烈的东西,某种东西逼得他那双眼睛像两个火珠般红光闪闪。

他长久地俯视着她,使她那反抗的目光也只得畏缩下来,于是他猛地转过身来,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心里急忙思考,要设置一道防线。可是他要不开口说话,她就不明白他究竟准备怎样谴责她,因此了也就不知说什么好。

他缓缓地饮着,面对面看着她,而她感到神经极其紧张,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抖。有个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最后突然笑了,不过眼睛仍然盯住她不放,这时她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了。

“那真是一出有趣的喜剧,今天晚上,是不是?”她不吭声,只使劲地把脚趾头在拖鞋里勾起来,用以镇住浑身的颤抖。

“一出愉快的喜剧,角色一个个都表演得很精彩。全村的人都聚在一起要向那个犯错误的女人投石子,可她那受辱的丈夫却像个正人君子支持他的老婆,同时那个受辱的妻子也以基督的精神站出来,用自己纯洁无瑕的名誉掩盖了整个丑闻。至于那个情夫嘛——”“唔,请你——”“我看不必了。今晚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太有趣了。我说,那位情夫像个该死的笨蛋,他巴不得自己死了好。你觉得如何,我的亲爱的,一个你痛恨的女人居然支持你,把你的罪过从头到尾给盖住了?坐下。”她坐下。

“我想,你并不会因此就对她好些的。你还在猜想她到底知不知道你跟艾希礼的事——猜想如果她知道怎么还这样做呢——难道她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你还觉得她这样做,即使让你逃避了惩罚,也未免太傻了,可是——”“我不要听——”“不对,你是要听的。我要告诉你这些,是让你别那样烦恼,媚兰小姐是个傻瓜,但不是你所想的那一种。事情很明显,已经有人告诉她了,但是她并不相信。哪怕她亲眼看见,她也不会信的。她这个人太道德了,以致不能想像她所爱的任何一个人身上会有什么不高尚之处。我不知道艾希礼对她说了什么样的谎话——不过无论什么笨拙的谎话都行,因为她既爱艾希礼也爱你。我实在看不出她爱你的理由,可她就是爱。让它成为你良心上的一个十字架吧!”“如果你不是这样烂醉的肆意侮辱人,我愿意向你解释一下,”思嘉说,一面设法恢复一点尊严。“可是现在——”“我对你的解释不感兴趣。我比你更了解事情的真相。你可当心点,只要你敢从椅子里再站起来一次——”“比起今晚的喜剧来,我认为更有趣的倒是这样一个事实,即你一方面认为我太坏,那么贞洁地拒绝了我跟你同床的要求,另一方面却在心里热恋着艾希礼。’在心里热恋。’这可是个绝妙的说法,是不是?那本书里有许多妙语呢,你说对吗?”“什么书?什么书?”她急切地追问,显得又愚蠢又莫名其妙,一面慌乱地环顾四周,注意到那些笨重的银器在暗淡的烛光下隐约闪烁,这是些多可怕的阴暗角落呀!

“我是因为太粗鲁,配不上你这样高雅的人,而你又不再要孩子,所以被撵出来了。这叫我多么难过,多么伤心呀,亲爱的!因此我便出外找欢乐和安慰去了,让你一个人去孤芳自赏吧。于是你就利用这些时间去追踪期忍受痛苦和折磨的威尔克斯先生。这个该死的家伙,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他既不能在感情上对他的妻子专一,又不愿在肉体上对她不忠实。他为什么不实现自己的愿望呢?你是会不反对给他生孩子的,你会——把他的孩子当作是我的吧?”她大叫一声跳起来,他也从座位上霍地站起,一面温和地笑着,笑得她浑身发冷。他用那双褐色的大手把她按到椅子里,然后俯身看她。

“请当心我这双手,亲爱的,”他一面说,一面将两只手放在她眼前晃动着。“我能用它们毫不费力地反你撕成碎片,而且只要能把艾希礼从你心中挖出来,我就会那样干的。不过那不行。所以我想用这个办法把他从你心中永远搬走。我要用我的两只手一边一个夹住你的脑袋,这么使劲一挤,将你的头盖骨像个西瓜一样轧碎,那就可以把艾希礼勾销了。”说着,他的两只手果真放到她的脑袋两旁,在披散的发下,使劲抚摩着,把她的脸抬起来仰朝着他。她注视那张陌生的脸,一个喝得烂醉、用拖长的声调说话的陌生人的脸。她是从来缺乏那种本能的勇气的,面临危险时它会愤怒地涌回血管,使她挺直脊梁,眯细眼睛,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你这个愚蠢的醉鬼,”她说,”快把手放下。”叫她惊讶的是他果然把手放下了,然后坐到桌子边上,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一向敬佩你的勇气,亲爱的。特别是现在,当你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拉着披肩把身子裹紧一些,心想,要是现在能够回到卧室里,把门锁起来,一个人待在里面,那该多么好埃如今她总要把他顶回去,威逼他屈服,这个她以前从没见过的瑞德。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尽管两个膝盖在哆嗦,又将披肩围着大腿裹紧,然后把头发扰到脑后。

“我并不感到走投无路了,”她尖刻地说,”你永远也休想逗我就范,瑞德·巴特勒,或企图把我吓倒。你只不过是只喝醉了的野兽,跟一些坏女人鬼混得太久,便把谁都看成坏人,别的什么也不理解了。你既不了解艾希礼,也不了解我。

你在污秽的地方待惯了,除了脏事什么也不懂。你是在妒嫉某些你无法理解的东西。明天见。”她从容地转过身,向门口走去,这时一阵大笑使她收住了脚步。她转过头一看,只见他正摇摇晃晃向她走过来。天啊,但愿他不要那样可怕地大笑啊!这一切有什么好笑的呀?

可是他一步步地向她逼近,她一步步向门后退,最后发现背靠着墙壁了。

“别笑了。”

“我这样笑是为你难过呢。”

“难过——为我。”

“是的,上帝作证,我为你难过,亲爱的,我的漂亮的小傻瓜。你觉得受不了了,是不是?你既经不起笑又经不起怜悯,对吗?”他止住笑声,将身子沉重地靠在她肩膀上,她感到肩都痛了。他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而且凑得那么近,嘴里那股深烈的威士忌味叫她不得不背过脸去。

“妒忌,我真的这样?”他说。”可怎么不呢?唔,真的,我妒忌艾希礼·威尔克斯。怎么不呢?唔,你不要说话,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在肉体上是对我忠实的。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哦,这一点我一直很清楚。这些年来一下是这样。我怎么知道的?哦,你瞧,我了解艾希礼的为人和他的教养。我知道他是正直的,是个上等人。而且,亲爱的,这一点我不仅可以替你说——或者替我说,为那件事情本身说。我们不是上等人,我们没有什么可尊敬的地方,不是吗?这就是我们能够像翠绿的月桂树一般茂盛的原故呢。”“让我走。我不要站在这里受人侮辱。““我不是在侮辱你。你是在赞扬你肉体上的贞操。它一点也没有愚弄过我。思嘉,你以为男人都那么傻吗?把你对手的力量和智慧估计得太低是决没有好处的。而我并不是个笨蛋。难道你不考虑我知道你是躺在我的怀里却把我当作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吗?”她耷拉着下颚,脸上明显流露出恐惧和惊愕的神色。

“那是件愉快的事情。实际上不如说是精神是的愉快。好像是三个人睡在本来只应该有的两个的床上。”他摇晃着她的肩膀,那么轻轻地,一面打着嗝儿,嘲讽地微笑着。

“唔,是的,你对我忠实,因为艾希礼不想要你。不过,该死的,我才不会妒嫉艾希礼占有你的肉体呢?我知道肉体没多大意思——尤其是女人的肉体。但是,对于他占有你的感情和你那可爱的、冷酷的、不如廉耻的、顽固的心,我倒的确有些妒嫉。他并不要你的心,那傻瓜,可我也不要你的肉体。我不用花多少钱就能买到女人。不过,我的确想要你的情感和心,可是我却永远得不到它们,就像永远得不到艾希礼的心一样。这就是我为你难过的地方。”尽管她觉得害怕和困惑不解,但他的讥讽仍刺痛了她。

“难过——为我?”

“是的,因为你真像个孩子,思嘉。一个孩子哭喊着要月亮,可是假如他果真有了月亮,他拿它来干什么用呢?同样,你拿艾希礼来干什么用呢?是的,我为你难过——看到你双手把幸福抛掉,同时又伸出手去追求某种永远也不会使你快乐的东西。我为你难过,因为你是这样一个傻瓜,竟不懂得除了彼此相似的配偶觉得高兴是永远不会还有什么别的幸福了。如果我死了,如果媚兰死了,你得到了你那个宝贵的体面的情人,你以为你跟他在一起就会快乐了?呸,不会的!你会永远不了解他,永远不了解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永远不懂得他的为人,犹如你不懂音乐、诗歌、书籍或除了金钱以外的任何东西一样。而我们呢,我亲爱的知心的妻子,我们却可能过得十分愉快。我们俩都是无赖,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我们本来可以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因为我爱你,也了解你,思嘉,彻头彻尾地了解,这决不是艾希礼所能做的。而他呢,如果他真正了解你,就会看不起你了。……可是不,你却偏要一辈子痴心梦想地追求一个你不了解的男人。至于我,亲爱的,我会继续追求婊子。而且,我敢说,我们俩可以结成世界上少有的一对幸福配偶呢。”他突然把她放开,然后摇摇晃晃地退回到桌旁去拿酒瓶。

思嘉像生了根似的站了一会儿,种种纷乱的想法在她脑子里涌现,可是她一个也没有抓住,更来不及仔细考虑。瑞德说过他爱她。他真的是这个意思吗?或者只是醉后之言?或者这又是一个可怕的玩笑?而艾希礼——那个月亮——哭着要的那个月亮。她迅速跑进黑暗的门厅,仿佛在逃避背后的恶魔似的。唔,但愿她能够回到自己的房里!这时她的脚脖子一扭,拖鞋都快掉了。她停下来想拚命把拖鞋甩掉,像个印第安人偷偷跟在后面的瑞德已来到她身旁。他那炽热的呼吸对着她的脸袭来,他的双手粗暴地伸出她的披肩底下,紧贴着赤裸的肌肤,把她抱住了。

“你把我撵到大街上,自己却跑去追求他。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行了,我床上只许有两个人。”他猛地将她抱起来,随即上楼。她的头被竖紧地压在他胸脯上,听得见耳朵底下他心脏的怦怦急跳。她被他夹痛了,便大声喊叫,可声音好像给闷住了似的,显得十分惊恐。上楼梯时,周围是一片漆黑,他一步步走上去,她吓得快要疯了。他成了一个疯狂的陌生人,而这种情况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它比死亡还要可怕呢。他就像死亡一样,狠狠地抱着她,要把她带走。她尖叫起来,但声音被他的身子捂住了。

这时他突然在楼梯顶停住脚,迅速将她翻过身来,然后低着头吻她,那么狂热、那么尽情地吻她,把她心上的一切都抹拭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个使她不断往下沉的黑暗的深渊和压她嘴唇上的那两片嘴唇。他在发抖,好像站在狂风中似的,而他的嘴唇在到处移动,从她的嘴上移到那披肩从她身上掉落下来的地方,她的柔润的肌肤上。他的嘴里嘀嘀咕咕,但她没有听见,因为他的嘴唇正唤起她以前从没有过的感情。她陷入了一片迷惘,他也是一迷惘,而在这以前什么也没有,只有迷惘和他那紧贴着她的嘴唇。她想说话,可是他的嘴又压下来。突然她感到一阵从没有过的狂热的刺激;这是喜悦和恐惧、疯狂和兴奋,是对一双过于强大的胳膊、两片过于粗暴的嘴唇以及来得过于迅速的向命运的屈服。她有生以来头一次遇到了一个比她更强有力的人,一个她既不能给以威胁也不能压服的人,一个正在威胁她和压服她的人。不知为什么,她的两只胳臂已抱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已在他的嘴唇下颤抖,他们又在向那片朦胧的黑暗中上升,上升。

第二天早晨她醒来时,他已经走了,要不是她旁边有个揉皱的枕头,她还以为昨晚发生的一切全是个放荡的荒谬的梦呢。她回想起来不禁脸上热烘烘的,便把头拉上来围着头颈,继续躺在床上让太阳晒着,一面清理脑子里那些混乱的印象。

有两件事显得成就突出。一是好几年来她跟瑞德在一起生活,一起睡,一起吃,一起吵架,还给他生了个孩子——可是,她并不了解他。那个把她在黑暗中抱上楼的人完全是陌生的,她做梦也没想过这样一个人存在。而现在,即使她有意要去恨他,要生他的气,她也做不到了。他在一个狂乱的夜晚制服了她,挫伤了她,虐待了她,而她对此却十分得意呢。

唔,她应当感到羞耻,应当一想起那个狂热的、漩涡般的消魂时刻就胆战心惊!一个上等的女人,一个真正的上等女人,经历了这样一个夜晚以后便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可是,比羞耻心更强的是想那种狂欢、那种令人消魂和为之屈服的陶醉的经验。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了活力,觉得有像逃离亚特兰大那天晚上所经历的那种席卷一切和本能的恐惧感觉,也像她枪击那个北方佬进抱着的那种仇恨一样令人晕眩而喜悦的心情。

瑞德爱她!至少他说过他爱她,而如今她怎么还能怀疑这一点呢?他爱她,这个跟她那么冷淡地一起生活着的粗鲁的陌生人居然爱她,这显得多么古怪,多么难以理解和不可置信啊!对于这一发现,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到底如何,不过有个念头一出现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爱她,于是她终于占有他了。她本来差不多忘记了,她早先就曾渴望着引诱他来爱她,以便举起鞭子把这个傲慢的家伙驯服下来。如今这个渴望又出现了,它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满足,就喧么一个晚上,他把她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可这样一来她却发现了他身上的弱点。从今以后,只要她需要,她就可以拿住他。

他的嘲讽期以来把她折磨得够了,可现在她掌握了他,她手里拿着圈儿,高兴时就能叫他往里钻。

她想到还要在大白天面对观地同他相见,便陷入了一片神经紧张和局促不安之中,当然其中也有兴奋和喜悦的心情。

“我像个新娘一样紧张呢,”她想。”而且是关于瑞德的!”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愚蠢地笑了。

但是瑞德没有回家吃午饭,晚餐时也仍不见身影。一夜过去了,那是一个漫长的夜,她睁着眼睛直躺到天明,两只耳朵也一直紧张地倾听着有没有他开门锁的声响。可是他没有来,第二天也过去了,他毫无音信,她又失望又担心,急得要发疯似的。她从银行经过,发现不他在那里。她到店里去,对每个人都很警觉,只要门一响,有个顾客进来,她都要吃惊地抬头一望,希望进来的人就是瑞德。她到木料场去,对休大声吆喝,吓得他只好躲在一堆木头后面。可是瑞德并没有到那里去找她。

她不好意思去问朋友们是否看见过他。她不能到仆人们中间去打听他的消息。不过她觉察到他们知道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黑人往往是什么都知道的。这两天嬷嬷显得不寻常地沉默。她从眼角观察思嘉,但什么也没说。到第二天晚上过后,思嘉才决心去报警。也许他出了意外,也许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躺在哪条沟里不能动弹了。也许——哦,多可怕的想法——也许他死了!

第二天早晨她吃完早点,正在自己房里戴帽子,她突然听到楼梯上迅疾的脚步声。她略略欣慰地往床上一倒,瑞德就进来了。他新理了发,刮了脸,给人接摩过了,也没有喝醉,可他的眼睛是血红的,他的脸由于喝酒有一点浮肿。他神气十足地向她挥着手说:“唔,好埃”谁能一声不吭地在外面过了两天之后,进门就这样”唔,好啊”呢?在他们度过的那么一个晚上还记忆犹新时,他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呢?他不能这样,除非——除非——那个可怕的想法猛地在她心中出现。除非那样一个夜晚对他来说是很寻常的!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曾经准备在他面前表现的那些优美姿态和动人的微笑全都给忘了。他甚至没有走过来给她一个寻常而现成的吻,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咧着嘴轻轻一笑,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雪茄。

“哪儿——你到哪儿去了?”

“别对我说你不知道!我相信全城的人现在都知道了。也许他们全知道,只有你例外。你知道有句古老的格言:丈夫都跑了,老婆最后才知道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前天晚上警察到贝尔那里去过以后——”“贝尔那里——那个——那个女人!你一直跟她——”“当然,我还能到哪里去呢?我想你没有为我担心吧。”“你离开我就去——”“喂,喂,思嘉!别装糊涂说自己上当受骗了。你一定早就知道了贝尔的事。”“你一离开我,就到她那里去,而且在那以后——在那以后——”“唔,在那以后。”他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我会忘记自己的那些做法。我对上次我们相会时的行为表示抱歉。那时我喝得烂醉,你无疑也是知道的,同时又被你那迷人的魅力弄得神魂颠倒了——还要我一一细说吗?”她忽然想哭,想倒在床上痛哭一常原来他没有变,一点也没有变,而她是上当了,像个愚蠢可笑的异想天开的傻瓜,居然以为他真的爱她呢。原来整个这件事只不过是他醉后开的一个可恶的玩笑。他喝醉了酒便拿她来发泄一下,就像他在贝尔那里拿任何一个女人来发泄一样。现在他又回来侮辱她,嘲弄她,叫她无可奈何。她咽下眼泪,想重新振作起来。决不能让他知道她这几天的想法啊!她赶紧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他眼里又流露出以前那种令人困惑的警觉的神色——那么犀利,那么热切,好像在等待她的下一句话,希望——他希望什么呢?难道希望她犯傻上当,大叫大喊,再给他一些嘲笑资料?她可不干了!她那两道翘翘的眉毛猛地紧蹙起来,显出一副冷若冰霜的生气模样。

“我当然怀疑过你跟那个坏女人之间的关系了。”“仅仅是怀疑?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好满足你的好奇心?

我会告诉你的。自从你和艾希礼决定我们俩分房睡以来,我就一直跟她同居着呢。””你竟然还有胆量站在这里向你的妻子夸耀,说——”“唔,请饶了我,别给我上这堂道德课了。你只要我付清那些账单,就无论我做什么都一概不管了。你也明白我最近不怎么规矩嘛。至于说到你是我的妻子——那么,自从生下邦妮以后,你就不大像个妻子了,你说对吗?思嘉,你已经变成一个可怜的投资对象了,贝尔还好些呢。”“投资对像?你的意思是你给她——”“我想下确地说法应该是’在事业上扶植她’。贝尔是个精干的女人。我希望她长进,而她惟一需要的是钱,用来开家一自己的妓院。你应当知道,一个女人手里有了钱会干什么样的奇迹来。看看你自己吧。”“你拿我去比——”“好了,你们俩都是精明的生意人,而且都干得很有成就。

当然,贝尔还比你略胜一筹,因为她心地善良,品性也好—-““你给我从这房里滚出去好吗?”他懒洋洋地向门口挪动,一道横眉滑稽地竖了起来。他怎能这样侮辱她埃她愤怒而痛苦地想道。他是特意来侮辱和贬损她的,因此她想起,当他在妓院里喝醉了酒跟警察吵架时她却一直盼着他回家来,这实在太令人痛心了。

“赶快给我滚出去,永远也不要进来了。以前我就这样说过,可是你没有一点上等人的骨气,压根儿不理会这些。从今以后我要把这门锁上了。”“不用操心了。““我就是要锁。经过那天晚上你的那种行为——醉成那个模样,那么讨厌——”“你看,亲爱的!并不那么讨厌嘛,真是!”“滚出去!”“别生气呀。我就走。我答应再也不干扰你了。那是最后一次。而且我正想告诉你,要是我这种不名誉的行为实在使你忍受不了,我就同意让去办离婚吧。只是邦妮要给我,别的我不争。”“我可不想办离婚来玷辱家门呢。”“要是媚兰死了,你很快就会玷辱的,你说不会吗?我一想到那时候你会多么急于离开我,我的头就晕了。”“你走不走?““好,我就走。我回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我要到查尔斯顿和新奥尔良去,还有——唔,对,我要逛一大圈。我今天就走。”“啊!”“而且我要把邦妮带在身边。让那个傻女孩百里茜把她的小衣服收拾一下。我想把百里茜也带去。”“你永远也休想把我的孩子带出这个家去。”“也是我的孩子嘛,巴特勒太太。我想你不会反对让我带她到查尔斯顿去看看她的祖母吧?”“她的祖母,见鬼去吧!你以为我会让你把孩子从这里带走,而你每晚都喝得烂醉,很可能还带她到像贝尔那样的地方去——”他把手里的雪茄狠狠地往地上一掷,雪茄在地毯上嗤嗤地冒起烟来,一股烧焦的羊毛味直冲鼻子。他不管这些,立刻走过来站在思嘉跟着,气得脸都发青了。

“你如果是个男人,我就先把你的脖子拧断再说。现在我只警告你闭上你那张臭嘴。你以为我就不爱邦妮,就会把她带到——她是我的女儿!上帝,看这个笨蛋!至于你,我把你做母亲的假装虔诚的架势摆给你自己去吧。不是吗,作为一个母亲,你还不如一只猫呢!你几时给孩子们做过些什么?

韦德和爱拉看见你就吓得要命,要是没有媚兰,他们连什么叫爱和亲密都不会知道呢。可是邦妮,我的邦妮!你以为我不能比你照顾得好些吗?你以为我会让你去威胁她,损害她的心灵,像你对韦德和爱拉那样做吗?见鬼去吧,我决不会的!快替她收拾好,让我一个小时后便能动身,否则我警告你,那后果会比前两天那个晚上要严重得多。我时常觉得,用马鞭子结结实实抽你一顿,对你会大有好处呢。”他没等她说话便转过身去,迅速走出了她的房间。她听见她经过穿堂问孩子们的游艺室走去,随即把那扇门推开了。

那里传来一片兴高采烈的儿童尖叫声,她听出邦妮的声调比爱拉还要高。

“爹爹.你上哪儿去了?”

“去找张兔子起来包我的小邦妮。给你亲爹爹一个最甜的吻吧,邦妮——还有你,爱拉。”

《飘》:下卷 第五十三章

《飘》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长篇小说,1936年首次出版。《飘》以19世纪60年代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为背景,以女主人公斯嘉丽的爱情纠葛和生活遭遇为主线,着力刻画了姿色迷人、聪明能干的大庄园主女儿斯嘉丽这一不屈不挠进行奋争的女性形象,并生动形象地再现了美国南部种植园经济由兴盛到崩溃,奴隶主生活由骄奢淫逸到穷途末路,奴隶主阶级由疯狂挑起战争直至失败灭亡,奴隶制经济终为资本主义经济所取代这一美国南方奴隶社会的崩溃史。小说在描绘人物生活与爱情的同时,还勾勒出了南北双方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的异同,具有浓厚的史诗风格。1936年,作品正式出版后,其销售情况立即打破美国出版界的多项纪录,并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和美国出版商协会奖。改编而成的电影《乱世佳人》,一举夺得10项奥斯卡大奖,成为电影史上经典名片。半个多世纪以来,该小说一直位居美国畅销书的前列,并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畅销不衰。

下卷 第五十三章

那天是艾希礼的生日,媚兰在晚上举行了一个事先秘而不宣的晚宴。其实除了艾希礼本人,别的人都是知道了的。连韦德和小博也知道,但都发誓要保守秘密,因此还显得很神气呢。亚特兰大所有优秀的人物都受到邀请,也都准备来。戈登将军和他一家亲切地表示接受,亚历山大·斯蒂芬斯也答应只要他那一直不稳定的健康状况允许就一定出席。甚至连鲍勃·图姆斯,这个给南部联盟到处惹事的人,也说要来的。

那天整个上午,思嘉、媚兰、英迪亚和皮蒂姑妈在那座小房子里忙个不停,指挥黑人们挂上那些新洗过的窗帘,擦拭银器,给地板打蜡,烧菜,以及调制和品尝点心,等等。思嘉从没见过媚兰这样高兴和愉快。

“你瞧,亲爱的,艾希礼一直没有做过生日,自从——自从,你还记得’十二橡树’村举办的那次大野宴吗?那天我们听说林肯先生在招募志愿兵呢?嗯,从那以后,他就没做过生日了。他工作那么辛苦,晚上回来时已非常疲乏,一定不会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那么,吃完晚饭后看见那么多人涌进门来,他不给吓坏才怪呢!”“不过,你打算外面草地上那些灯笼怎么办呢?威尔克斯先生回来吃晚饭时会看见的,”阿尔奇显得烦躁地提出这个问题。

他整个上午都坐在那里观看大家忙着准备宴会,感到很有趣,但自己并不承认。他从来不知道大城市里的人是怎样办宴会或招待会的,这一次算是长了见识。他坦率地批评那些女人仅仅因为有几个客人要来便忙成那个样子,好像屋里着了火似的,不过他对这情景很有兴趣,恐怕来几匹野马也没法把他拉走。那些彩纸灯笼是埃尔太太和范妮临时扎的,阿尔奇特别喜欢它们,因为他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新鲜玩意儿。”它们本来给藏在地下室里他的房间里,他已经仔细地看过了。

“哎哟,我倒没想到这一点!”媚兰喊道。”阿尔奇,幸亏你提醒。糟糕,糟糕!这怎么办呢?它们得挂在灌木林和树上,里面插着小蜡烛,等到适当的时候,客人快来了就点上。

思嘉,你能不能在我们吃饭时打发波克下去办这件事?”“威尔克斯太太,你在妇女中是最精明的了,可是你也容易一时糊涂,”阿尔奇说。”至于说到那个傻黑鬼波克,我看他还是不要去弄那些小玩意儿好。他会把它们一下子烧掉的。

它们——可真不错呢,让我来替你挂吧,等你和威尔克斯行生吃饭的时候。““啊,阿尔奇,你真好!”媚兰那双天真的眼睛又感激又信赖地看着他。”我真是不知道要是没有你我怎么办。你看你能不能现在就去把蜡烛插在里面,免得临时措手不及呢?”“好吧,我看可以,”阿尔奇有点粗声粗平地说,接着便笨拙地向地下室走去了。

“对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他说点好听的,否则你怎么也不行呢。”媚兰看见那个满脸胡子的老头下了地下室的阶梯,才格格地笑着说。”我一直就在打算要让阿尔奇去挂那些灯笼,可是你知道他的脾气。你要请他做事,他偏不去。现在我们让他走开,好清静一会儿,那些黑人都那样害怕他,只要他在场就低着头喘气,简直什么也别想干了。”“媚兰,我是不愿意让这个老鬼待在我屋里,”思嘉气恼地说。她恨阿尔奇就像阿尔奇恨她一样,两个人在一起几乎不说话。除非是在媚兰家里,否则他一见思嘉在场就要跑开。

而且,甚至在媚兰家里他也会用猜疑和冷漠的眼光盯着她。

“他会给你惹麻烦的,请记住我这句话吧。”“唔,这个人也没有什么恶意,只要你恭维他,显得你暗依赖他的,就行了,”媚兰说。”而且他那样忠于艾希礼和小博,所以有他在身边,就觉得安全多了。”“你的意思是他很忠于你了,媚兰,“英迪亚插嘴说,她那冷淡的面孔流露出一丝丝温暖的微笑,同时深情地看着自己的嫂子。”我相信你是这老恶棍第一个喜欢的人,自从他老婆——噢——自从他老婆死了以后。我想他会巴不得有什么人来侮辱你,因为这才有机会让把他们杀了,显示他对你的尊敬呢。”

“哎哟,瞧你说到那里去了,英迪亚!”媚兰说,脸都红了。”他认为我愚得很,这你是知道的。”“嗯,据我看,无论这个臭老头子到底心里想什么,也没有多大意思,”思嘉很不耐烦地说。她一想起阿尔奇曾经责怪她的关于罪犯的事,就怒火满腔。”我现在得去吃中饭了,然后要店里去一下,给伙计们发放工钱,再去看看木料场,付钱给车夫和休·埃尔辛。““唔,你要到木料场去?”媚兰问。”艾希礼傍晚时候要到场里去看休呢。你能不能把他留在那里等到五点钟再放他走?

要不然他回来早了,一定会看见我们在做蛋糕什么的,那样就根本谈不上叫他惊喜了。“思嘉暗自一笑,情绪又好起来。

“好吧,我会留住他的。”她说。

当她这样说时,她发现英迪亚那双没有睫毛的眼睛正犀利地盯着她。她想:每次只要我一说到艾希礼,她就这样古怪地看我。

“那么,你尽可能把他留到五点以后,”媚兰说,”然后英迪亚赶车去把他带上。……思嘉,今晚你得早点来呀。我可要你一分钟也不耽误来参加宴会。”思嘉赶车回家时,一路上闷闷不乐地思忖着:“她叫我一分钟也不要耽误去参加宴会,啊?那么,她为什么不请我跟她和英迪亚和皮蒂姑妈一起接待客人呢?”在通常情况下,思嘉并不在意是否在媚兰举办的家宴上参加接待客人。可这一回是媚兰家里最大的一次宴会,并且是艾希礼的生日晚会呢,所以思嘉恨希望能站在艾希礼身边,跟他一起接待宾客。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被邀请来参加接待。当然,尽管她自己至今仍不明白,不过瑞德对于这个问题已经作过坦率的解释了。

“在所有知名的前南部联盟拥护者们要出席的情况下,能让一个拥护共和党和南方白人来参加接待吗?你的想法倒是很迷惑人的,可人家也不是糊涂虫呀。我看只因为媚兰小姐对你一片忠诚,才居然邀请了你呢。”那天下午思嘉动身到店里和木料场去之前,比往常多注意打扮了一下自己,穿了一件暗绿的可以闪闪发光的塔夫绸长衣,它在灯光下会变成淡紫色;还戴了一顶浅绿色的新帽子,周围装饰着深绿色羽毛。要是瑞德赞成她把头发剪成刘海式的,并在额前烫成鬈发,戴上这顶帽子还会好看得多呢!

可是他已经宣布,只要她把额发弄成刘海,他就要把她的头发全剃光。何况近来他态度那样粗鲁,说不定真会干呢。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有太阳,但并不怎么热,很亮堂,但又不觉得刺眼,温暖的微风徐徐地吹指着桃树街两旁的树木,使思嘉帽子上的羽毛也跳起舞来。她的心也在跳舞,就像每一次去见艾希礼时那样。也许,如果她早一点给运输队的车夫和休付了工资,他们便会回家,把她单独和艾希礼留在木料场中央那间的小小的正方形办公室里。最近,要想与艾希礼单独会面可不怎么容易呀。可是你想,媚兰居然请她把他留住呢?这太有意思了。

她赶到店里时心里十分高兴,立即给威利和别的几个店员付了钱,甚至也没有问一下当天营业的情况。那是个星期六,一周中生意最好的一天,因为所有的农人都在这一天进城来买东西,可是她什么也不问了。

到木料场去时,她沿途停了十来次车跟那些打扮得很考究——但是都不如她的打扮那样漂亮,她高兴地想——与提包党太太说说话,还有些男人穿过这大街上的红色尘土跑上前来,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马车旁边向她表示敬意。这真是个很可爱的下午,她非常高兴,也显得很漂亮,她的计划也进行得极为顺利。但是由于这些耽搁,她到达木料场时比原先打算的晚了一点,休和运输队的车夫已经坐在一堆木头上等候她了。

“艾希礼来了吗?”

“来了,他在办事房里,”休加答说,他一看见她那快活飞舞的眼睛,脸上惯常带有的那种烦恼的表情便消失了。”他是想——我的意思暗他在查看帐本呢。”“唔,今天他不用费心了,”她说,接着又放低声音说:“媚兰打发我来把他留住,等他们把今晚的宴会准备好了才让他回去呢。”休微笑起来,因为他也要去参加宴会。他喜欢参加宴,并且猜测思嘉也是这样,这可从她今天下午的神气看得出来。她给运输队和休付了钱,然后匆匆离开他们向办事房走去,那态度显然是她不愿意他们留在这里。艾希礼在门口遇到她,他站在午后的阳光下,头发闪闪发亮,嘴唇上流露出一丝差一点要露出牙齿来的微笑。

“怎么,思嘉,你这时候跑到市区来干什么?你怎么没在我家里帮媚兰准备那个秘密的宴会呢?”“怎么了,艾希礼·威尔克斯?”思嘉生气地喊道。”本来是想不让你知道这件事的呀。要是你居然一点也不吃惊,媚兰会大失所望呢。”“唔,我不会泄露的,我将是亚特兰大最感到吃惊的一个,”艾希礼眉开眼笑地说。

“那么,是谁这么缺德告诉你了呢?”

“事实上媚兰把所有的人都请上了。头一个是戈登将军。

他说根据他的经验,妇女们要举行意外招待会时,总是选择男人们决定要在家里擦拭枪支的晚上举办。然后梅里韦瑟爷爷也向我提出了警告。他说有一次梅里瑟太太给他举行意外宴会,可结果最吃惊的人却是她自己,因为梅里韦瑟爷爷一直在偷偷地使用威士忌治他的风湿症,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压根儿起不来床了——就这样,凡是那些为他们举行过意外宴会的人都告诉我了。”“这些人真缺德啊!”思嘉骂了一句,但又不得不笑起来。

他仍然是以前她在”十二像树”村认识的那个艾希礼的模样,那时也是这样笑的。可是他最近很难得有这种笑容。今天空气是这么柔和,太阳这么温煦,艾希礼的面容这么愉快,谈起话来又显得这么轻松,因此思嘉也有点兴高采烈了。她的心在发胀,高兴得发胀,好像整个胸膛充满了喜悦的、滚烫的没有流出的泪珠,被压得疼痛难忍。她突然感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姑娘,那么快活,还有点紧张和兴奋。她简直想把帽子扯下来,把它抛到空中,一面高呼”万岁!”接着她想像如果她真的这么做时,艾希礼会多么惊讶,于是她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艾希礼也跟着仰头大笑,仿佛他欣赏这笑声似的,他还以为思嘉是对那些泄露了媚兰秘密的人诡谲手法感到有趣呢。

“进来吧,思嘉。我正要查账呢。”

她走进阳光热的小房间,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艾希礼跟着坐在一张粗木桌子的角上,两条长腿悬在那里随意摇摆。

“艾希礼,咱们今天下午别弄什么账本子吧!我都腻烦透了。我只要戴上一顶新帽子,就觉得我熟悉的那些数字全都从脑子里跑掉了。”“既然帽子这样漂亮,数字跑掉也完全是应该的嘛,”他说,”思嘉,你愈来愈美了”他从桌子上滑下来,然后笑着拉住她的双手,把她的双臂展开,好打量她的衣裳。”你真漂亮!我想你是永远也不会老的!”她一接触到他便不自觉地明白了,她本来就是期望发生这种情况的。这一整个愉快的下午她都在渴望着他那双温暖的手和那柔和的眼睛,以及他的一句表示情意的话。这是自从塔拉果园里那寒冷的一天以来,他们头一次完便单独在一起,头一次他们彼此无所顾忌地拉着手,并且有很长一个时期她一直渴望着同他更密切地接触呢。而现在——真奇怪,怎么跟他拉着手她也不感到激动呀?以前,只要他一靠近便会叫她浑身颤抖。可现在她只感到一种异样温暖的友谊和满足之情。他的手没有给她传来炽热的感觉,她自己的手被握着时也只觉得心情愉快和安静了。这使她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惊惶不安。他仍旧是她的艾希礼,仍旧是她的漂亮英俊的心上人,她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那么为什么——不过,她把这想法抛到了脑后。既然她跟他在一起,他在拉住她的手微笑着,即便纯粹的朋友式的,没有了什么激情,那也就满足了。当她想起他们之间所有那些心照不宣的事情时,便觉得出现这种情形实在不可理喻。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盯着她,仿佛洞察她的隐情似的,同时用她向来很喜欢的那种神态微笑着,好像他们之间只有欢愉,没有任何别的东西。现在他们的两双眼睛之间毫无隔阂,毫无疏远困惑的迹象了。于是她笑起来。

“哎,艾希礼,我很快就老了,要老掉牙了。”“哎,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嘛!不思嘉,在我看来,你到六十岁也还是一样的。我会永远记住我们一次举办大野宴那天你的那副模样,那时你坐在一棵橡树底下,周围有十多个小伙子围着呢。我甚至还能说出你当时的打扮,穿着一件带小绿花的白衣裳,肩上披着白色的网织围巾。你脚上穿的是带黑色饰边的小小的绿便鞋,头上戴一顶意大利麦辫大草帽,上面还有长长的绿色皮带。我心里还记得那身打扮,那是因为在俘虏营里境况极其艰苦时,我常常把往事拿出来像翻图似的一桩桩温习着,连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脸上那热切的光辉也消失了。他轻轻地放下她的后,让她坐在那里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从那以后,我们已走了很长一段路程,我们两人都是这样,你说是吗,思嘉?我们走了许多从没想到要走的路。你走得很快,很麻利,而我呢,又慢又勉强。“他重新坐到桌上,看着她,脸止又恢复了一丝笑容。但这不是刚才使她愉快过的那种微笑了。这是一丝凄凉的笑意。

“是的,你走得很快,把我拴在你的车轮上拖着走。思嘉,我有时怀着一种客观的好奇心,设想假如没有你我会变成了什么样子呢。”思嘉赶忙过来为他辩解,不让他这样贬损自己,尤其因为她这时偏偏想起了瑞德在这同一个问题上说的那些话。

“可是艾希礼,我从没替你做过什么事呢。就是没有我,你也会完全一样的。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富人,成为一个你应当成为的那种伟大人物。”“不,思嘉,我身上根本没有那种伟大的种子。我想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会变得无声无息了——就像可怜的凯瑟琳·卡尔弗特和其他许多曾经有过名气的人那样。”“唔,艾希礼,不要这样说。你说的太叫人伤心了。”“不,我并不伤心。我再也不伤心了。以前——以前我伤心过。可如今我只是——”他停下来,这时思嘉忽然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这还是头一次,当艾希礼那双清澈而又茫然若失的眼睛扫过她时,她知道他是在想什么。当爱情的烈火在她胸中燃烧时,他的心是向她关闭的。现在,他们中间只存在一种默默的友情,她才有可能稍稍进入他的心里,了解一点他的想法。他不再伤心了。南方投降后他伤心过,她恳求他回亚特兰大时他伤心过。可如今他只能听拼命运的摆布了。

“我不要听你说那样的话,艾希礼,”她愤愤地说。”你的话听起来就像是瑞德说的。他在很多事情以及所谓’适者生存’之类的问题上常常唱那样的调子,简直叫我厌烦透了。”艾希礼微微一笑。

“思嘉,你可曾想过瑞德和我是基本相同的一种人吗?”“啊,没有!你这么文雅,这么正直,而瑞德——”她停下来,不知道怎么说好。

“但实际是一样。我们出身于同一类的人家,在同样的模式下教育成长,养成了同样的思维方式。不过在人生道路上某个地方我们分道扬镳了。但我们的想法依然相同,只不过作出的反应不一样而已。举例说,我们谁都不赞成战争,可是我参加了军队,打过仗,而他直到战争快结束时才去入伍。

我们两人都明白这场战争是完全错误的。我们两人都知道这一场必定要输的战争。可是我愿意去打这场必败的战争,而他却不是这样。有时我觉得他是对的,可是接着,又觉得——””唔,艾希礼,你什么时候才放弃从两个方面去看问题呢?“她问。但是她说这话时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很不耐烦。

“要是从两个方面去看,就谁也得不出什么结果了。”“这也对,不过——思嘉,你到底要得到什么结果呀?我常常这样猜想。你瞧,我可是从来也不想得到什么结果的。我只要我自己自由自在地做人。”思嘉要得到什么结果?过个问题太可笑了。当然,是金钱和安全嘛。不过——她又感到说不清楚了。她如今已经有了钱,也有了在这个不安定的世界上可望得到的安全。可是,仔细想来,这些也还是不够的。仔细想想,它们并没有使她特别快活,尽管已不再那么拮据,不再那么提心吊胆了。要是我有了钱和安全,又有了你,那大概就是我要得到的结果吧——思嘉这样想,一面热切地望着艾希礼。可是她没有说这个话,因为生怕破坏了他们之间此刻在的那种默契,生怕他的心又要向她关闭起来。

“你只要自己自由自在地做人!”她笑着说,略略有点悲伤。”我最大的苦恼就是不能让自己自由自在地活着!至于说我要得到什么结果,那么想我已经得到了,我要成为富人,要安全,还有——”“但是,思嘉,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人是不考虑富不富的呢?”没有,她从没想过什么人是不要做富人的。

“那么,你要的是什么呢?”

“我现在不清楚。我曾经是知道的,但后来大部分忘了。

最重要的是让我自由自在,那些我不喜欢的人不要来折磨我,不要强迫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也许——我希望旧时代重新回来,可是它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因此我经常怀念它,也怀念那个正在我眼前崩溃的世界。”思嘉紧紧地闭着嘴,一声也不吭。这并非由于她不明白他的意思。而是他的声调本身而不是别的唤起了她对往昔的回忆,使得她突然心痛,因为她也是会怀念的。但是,自从那一天她晕倒在”十二橡树”村那荒凉的果园里,说了”我决不回顾”的话以后,她就始终坚决反对谈过去的事了。

“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她说,不过并没有看他的眼睛。”现在时常有些令人兴奋的事情,比如,举行宴会,等等。一切都显得有了光彩。而旧时代是十分暗淡的。”(唔,那些懒洋洋的日子和温煦而宁静的乡村傍晚!那些来自下房区的响亮而亲切的笑声!生活中那种珍贵的温暖和对明天的令人欣慰的期待!所有这些,我怎么能否认呢?

“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她说,但是声音有点颤抖。

他从桌子上滑下来,微微一笑,表示不怎么相信她的话。

他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让她仰起脸来看着他。

“哎,思嘉,你太不会撒谎了!是的,现在生活显得有了光彩——某种光彩。可这就是它的毛病所在。旧时代没有光彩,可它有一种迷人之处,有一种美,一种缓缓进行的魅力。“她的思绪在向两个方向牵引,她不觉低下头来。他说话的声调,他那手的接触,都在轻轻地打开她那些永远锁上了门。那些门背后藏着往日的美好,而现在她心里正苦苦渴望着重新见到它。不过她也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美都必须藏在那里。因为谁也不能肩负着痛苦的记忆向前走埃他的手从她下巴上放下来,然后他把她的一只手拉过来,轻轻地握在自己的两只手里。

“你还记不记得,”他说——可此时思嘉心里响起了警钟:不要向后看!不要向后看!

不过她迅速把它排除,乘着一个欢乐的高xdx潮冲上去。终于她开始理解他,终于他们的心会合了。这个时刻可实在宝忠,千万不能失掉,哪怕事后会留下痛苦也顾不得了。

“你还记不记得,”他说,这时他那声音的魅力使得办事房的四壁忽然隐退,岁月也纷纷后退了,他们在一个过去已久的春天里,一起骑着马在村道上并辔而行。他说话时那只轻轻握住她的手便握得竖了,同时声音中也含有一种古老歌曲中那样的悲凉味。她还能听见他们在山茱萸树下行进,去参加塔尔顿家的野宴时那悦耳的缰辔丁当声,听见她自己纵情的笑声,看见太阳照得他的头发闪闪发亮,并且注意到他骑在马背上那高傲而安详的英姿。他的声音里有音乐,有他们在那白房子里跳舞时小提琴和班卓琴的演奏声,尽管那座白房子如今已不在了。还有秋天清冷的月光下从阴暗的沼泽地里远远传来的负鼠犬的吠叫声,过圣诞节时用冬青叶缠绕着一碗碗蛋酒的醇香味,以及黑人和白人脸上的微笑。于是老朋友们成群结队地回来了,仿佛这么多年来他们并没有死,仍然在笑,闹着:斯图尔特和布伦特还是两上长腿红发、爱开玩笑的小伙子,汤姆和博伊德野得像两只小马驹,乔·方丹忽闪着一双热情的黑眼睛,凯德和雷福德·卡尔弗特行动起来仍然那么文雅而迟缓。还有约翰·威尔克斯先生;还有喝了白兰地面孔红红的杰拉尔德,以及低声细语一片芬芳的爱伦。在所有这一切之上笼罩着一种安全感,因为人们明白明天只可能带来与今天同样的幸福。

他的声音停顿了,这时他们长久而安祥地相互注视着,彼此之间有的是那个他们曾经不加思索地共享过而后来便丧失了的阳光灿烂的青春。

“现在我明白你所以不能高兴起来的原因了,”思嘉黯然地想道。”以前我一直不理解。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我也一点不快乐。可是——怎么的,我们居然像两个老年的人那样谈起来了!”她又震惊又忧郁地这样想。”老年人可以回顾过去五十年。可是我们还没老呀!这只是因为我们之间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情。现在一切发生了变化,所以显得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可是我们还没老呢!”不过,她看看艾希礼,发现他已经不再年轻英俊了。他正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仍然握着的那只手,因此思嘉看见他那本来光亮的头发如今已完全变成了灰色,就像月亮照在死水上的那样的银灰色。不知怎的,四月下午那种炫目的美现在已经消失,同样也从她心里消失了,而那带点悲凉的回忆的美味却苦得像胆汁一样了。

“我不该让他叫我回顾过去埃”她绝望地暗自思忖着。

“当我说我决不回顾时的完全对的。那太折磨人了,它撕扯着你的心,直叫你除了回顾,别的什么也做不成。这就是艾希礼的毛病所在。他再也无法向前看。他看不见现在,他惧怕未来,所以他才回忆过去呢。以前我一直不了解他。我以前一直不了解艾希礼。唔,艾希礼,我的情人,你不该向后看啊!那有什么好处呢?我不该让你来引诱我谈过去的事。当你回顾过去的幸福时,便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这样的痛苦,这样的伤心,这样的遗憾!”

她站起身来,但一只手还握在他的手里。她得走了。她不能待在这里回想过去,看他现在这张疲倦、悲伤和苍白的脸了。

“从那些日子以来,我们已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呢,艾希礼,”她说,设法使自己的声音坚定些,努力控制她那紧缩的嗓子不颤抖。”那时候我们有些美好的理想,不是吗?”接着她冲口而出,”唔,艾希礼,没有哪件事情是像我们所期待的那样啊!”“那是永远也不会的,“他说。”生活并没有义务要给予我们所期待的东西呢。我们应当随遇而安,只要不每况愈下就感激不尽了。”思嘉想起从那些日子以来她所走过的漫长的道路,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阵的疼痛,感到痒在太疲倦了。她心中涌现出过去那个思嘉·奥哈拉来,那是个爱捉弄情人、爱穿漂亮衣服的女孩子,她准备到时机成熟时做一个像爱伦那样的伟大女性。

她不禁热泪盈眶,接着泪珠沿两颊潸然而下。她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似的。他也一言不发,只轻轻地把她搂在自己怀中,让她的头紧靠着他的肩膀,然后歪着头把脸贴在她的面颊上。这时她酥软地靠着他,伸出两臂抱住他的身子。她陶醉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眼泪渐渐干了。啊,就让他这样拥抱着,没有激情,也不感到紧张,像一个亲爱的老朋友,那也很好埃不过这一点,也只有艾希礼,这个跟她有着菜同的回忆共和享过青春的人,这个熟悉她的早年和目前情况的人,才能理解呢。

她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但并没在意,以为那是运输队的人回家了。她一时还站在那里,静听着艾希礼的心缓缓搏动。

然而,艾希礼忽然挣扎着要摆脱她,那猛劲儿使她莫名其妙。

她仰起头来惊异地注视着他的脸,可是艾希礼这时没有在看她。他正越过她的肩膀看着门口呢。

她转过头来,发现门口站着英迪亚,她脸色煞白,两只本来暗淡的眼睛像要迸出火光似的;还有阿尔奇活像一只恶狠狠的独眼鹦鹉。他们后面还站着埃尔辛太太。

她究竟是怎样跑出那间办事房的,她自己再也记不起来了。不过,她是在艾希礼的命令下立即迅速离开的,留下艾希礼和阿尔奇在那间小屋里严肃地谈论什么,而英迪亚和埃尔辛太太站在外面,看见她出来时便背过去不理睬她。她又羞又怕,赶紧往回家的路上走,在她心目中那个蓄着主教胡须的阿尔奇已俨然成为《圣经·旧约》里的复仇天使了。

正当四月日落时分,家里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仆人们都外出参加一个葬礼去了,几个孩子正在媚兰的后院里玩,媚兰呢——媚兰!思嘉上楼到自己房里去时想起她,顿时浑身都冰凉了。媚兰一定会听到这件事。刚才英迪亚说过要告诉她呢。

唔,英迪亚准要气势汹汹地跟她说的,她既不考虑是否会给艾希礼的名声抹黑,也不考虑会不会刺伤媚兰的心,只要这样做能够损害思嘉就行!埃尔辛太太也会谈论,尽管实际上她什么也没看见,因为她当时站在木场办事房门口的英迪亚和阿尔奇背后。不过,她照样会谈的。这个消息到吃晚饭时便会传遍全城。而到明天用早点的时候,就会人人、甚至连黑人在内都知道了。在今晚的宴会上,女人们会三三两两聚在角落里,神秘的兮兮而又幸灾乐祸地低声谈论这件事。思嘉·巴特勒从她那有钱有势地社会地位上一交摔下来了!于是这故事会愈传愈奇。那是没有办法阻止的。它也不会停留在事实的真相上,即艾希礼拥抱着她,而她在哭泣。不到天黑,人们就会说她跟人通奸,被当场捉住了,可实际上那完全是清白无辜的、是友爱的举动!思嘉疯狂地想:假如我们在他休假期间的圣诞节那天我跟他吻别时给抓住了,假如我们在塔拉果园里,我恳求他和我一起逃跑给抓住了——唔,假如我们在任何一次真正有犯罪行为的时候给抓住了,那还不至于这样糟糕呢!可是现在!现在!我恰好是作为朋友让他拥抱的呀!

然而,谁也不会相信这一点。她一个替她辩护的朋友也没有,没有一个声音会出来说:“我不相信她会干什么坏事。”她把她那班老朋友得罪得太厉害了,现在他们中间已找不出一个对她仗义的人来。而那些新朋友都是在她的苛待下敢怒而不敢言的人,巴不得有机会来辱骂她呢。不,任何诽谤她的话人人都会相信的,哪怕他们可能惋惜像艾希礼这样一个好人也陷入这件丑闻里了。像通常那样,他们会把罪责都推到女方头上,而对男方便耸耸肩膀了事。而且,就这个事件来说,他们是对的。是她主动投进他怀里去的呀!

唔,所有的中伤、轻侮、讥笑,以及全城的人可能说的一切,只要她必须忍受,她都忍受得住——可是媚兰不行啊!

唔,媚兰不行!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怕媚兰知道,比对任何别的人知道都更加害怕。可是她被一种对已往罪过的负疚心情压得太重,吓得太厉害了,因此还不想去理会这个问题。

她一想到当英迪亚告诉媚兰,说她看见艾希礼在抚爱思嘉,媚兰眼睛里会出现什么样的神色时,便簌簌落泪了。那么媚兰得知以后会怎么样呢?难道离开艾希礼?如果她还有点自尊心的话,不这样又怎么办?还有,到那个时候艾希礼和我又该怎么对待呀?思嘉狂乱地思索着,早已满脸泪水。唔,艾希礼会羞死的,会恨我给他带来了这场大祸。这时她突然不流泪了,一种死一般的恐惧笼罩着她的心。要是瑞德知道了呢?他会怎么办?

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那句古话怎么说的,那句嘲弄人的古话?”老婆都跑了,丈夫最后才知道。”也许不会有人告知他这个消息吧。你得有足够拉胆量才敢去跟瑞德谈这种事呢,因为瑞德是有名的莽汉,他总是先开枪再问情由。求求你了,上帝,千万别叫人冒冒失失地去告诉他呀?可是她又记起了阿尔奇的木场办事房时的那副脸孔,那双冷酷、阴险、残忍的眼睛里充满着对她和一切妇女的仇恨。阿尔奇一不怕上帝,二不怕人,他就是恨放荡的妇女,他恨她们到了极点,竟动手杀了一个呢。他还说过他要去告诉瑞德。不管艾希礼怎样劝阻,他还是会告诉他的。除非艾希礼把他杀了,否则阿尔奇定会告诉瑞德,因为他觉得那是一个基督徒的天职。

思嘉脱了衣服,躺到床上,脑子里的漩涡还在不停地急转着。但愿她能够锁着门,永远永远关在这个安全的角落里,再也不要见任何人了。说不定瑞德今天晚上还发觉不出来。她准备说她有点头痛,不想去参加宴会了。到明天早晨她早已想出了某个借口,一个滴水不漏的辩解,好用来遮掩这件事。

“现在我不去想它,”她无可奈何地说,一面把脸埋在枕头里。”我现在不去想它。等到以后我经受得住的时候再去想吧。”安的原故?嬷嬷来到门敲门,但思嘉把她打发走,说她不想吃晚饭。时间缓缓过去,最后她听到瑞德上楼来了。当他走进楼上门厅里,她紧张地支撑着自己,鼓起全部的勇气准备迎接他,可是他走进自己房里去了。她松了口气。他还没有听说呢。感谢上帝,他还在尊重她那冷酷的要求,决不再跨进她的卧室的门呢。如果他此刻看见了她,她那慌张的脸色便会使事情露馅儿了。她必须尽力提起精神来告诉他,她实在很不舒服,不能去参加那个宴会。好,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使自己恢复镇静。可是,真的还有时间吗?自从当天下午那可怕的时刻以来,生活好像已没有时间性了似的。她听见瑞德在他房里走动,偶尔还对波克说话,已经有相当长的时候了。可她仍然鼓不起勇气叫他。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浑身发抖。

很久以后,瑞德过来敲她的门,她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说:“进来。”“难道我真的被邀请到这间圣殿里来了?”他边问边把门推开。房里是黑暗的,她看不到他的脸,她也无法从他的声音里发现什么。他进来,把门关上。

“你已经准备好去参加宴会了吧?”

“我真遗憾,现在正头痛呢。”多奇怪,她的声音听起来竟那么自然!真感谢上帝,这房里暗得正好啊!”我怕我去不成了。你去吧,瑞德,并且替我向媚兰表示歉意。”经过相当久的一番踌躇,他才慢吞吞地、尖刻地说起话来。

“好一个懦弱卑怯的小娼妇!”

他知道了!她躺在那里哆嗦,说不出话来。她听见他在黑暗中摸索,划一根火柴,房里便猛地亮了。他向床边走过来,低头看着她。她发现他穿上了晚礼服。

“起来,”他简短地说,声音里似乎什么也没有。”我们去参加宴会,你得抓紧准备。”“唔,瑞德,我不能去。你看——”“我看得见的。起来。”“瑞德,是不是阿尔奇竟敢——““阿尔奇敢。阿尔奇是个勇敢的人。”“他撒谎,你得把他宰了——”“我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不杀说真话的人。现在没时间争论这些了。起来。”她坐起身来,紧紧抱住她的披肩不放,两只眼睛紧张地在他脸上搜索着。那是一张黑黑的毫无表情的脸。

“我不想去,瑞德,我不能去,在这——在这次误会澄清以前。”“你要是今天晚上不露面,你这一辈子恐怕就永远也休想在这个城市走路面了。我可以忍受自己的老婆当娼妇,可不能忍受一个胆小鬼。你今晚一定得去,哪怕从亚历克斯·斯蒂芬斯以下每个人都咒骂你,哪怕威尔克斯太太叫我们从她家滚出去。”“瑞德,请让我解释一下。”“我不要听。没时间了。穿上你的衣服吧。”“他们误会了——英迪亚和埃尔辛太太,还有阿尔奇。而且他们那样恨我。英迪亚恨我到这种程度,居然撒谎诬蔑她哥哥来达到让我出丑的目的。你只要让我解释一下——““唔,圣母娘娘,”她痛苦地想,”他要是果真说’请你解释吧!’那我说什么呢?我怎么解释呢?”“他们一定对每个人都说了谎话。我今晚不能去。”“你一定得去,“他说。”哪怕我只能抽着你的脖子往前拖,或者一路上踢你那向来很迷人屁股。”他眼里闪着冷峻的光芒,便一手把她拽了起来。接着他拿起那件胸衣朝她扔过去。

“把它穿上。我来给你束腰。唔,对了,束腰的事我全懂。

不,我让嬷嬷来给你帮忙,也不要你把门锁上,像个胆小鬼偷偷地待在这里。““我不是胆小鬼,”她大喊大嚷,被刺痛得把恐惧都忘了。

“我——”

“唔,以后别再给我吹那些枪击北方佬和顶着谢尔曼军队的英雄事迹了。你是个胆小鬼——在别的事情上就是如此。不为你自己,就为邦妮着想,你今天晚上也得去。你怎么能再糟蹋她的前途呢?把胸衣穿上,赶快。”她急忙把睡衣脱了,身上只剩下一件无袖衬衫。这时他要是看看她,会发现她显得多么迷人,也许他脸上那副吓人的表情就会消失。毕竟,他已那么久那么久没有看见她穿这种无袖衬衣的模样了。可是他根本不看她。他在她的壁橱里一件件挑选那些衣服。他摸索着取出了那件新的淡绿色水绸衣裳,它的领口开得很低,衣襟分披着挂在背后一个很大的腰垫上面,腰垫上饰着一束粉红色的丝绒玫瑰花。

“穿这件,”他说着,便把衣服扔在床上,一边向她走来。

“今天晚上用不着穿那种庄重的主妇式的紫灰色和淡紫色。你的旗帜必须牢牢钉在桅杆上,否则显得你会把它扯下来的。还要多搽点胭指。我相信法利赛人抓到了那个通奸的女人决不会这样灰溜溜的。转过身来。”他抓住她胸衣上的带子使劲猛勒,痛得她大叫起来,对他这种粗暴的行为感到又害怕又屈辱,实在尴尬极了。

“痛,是不是?”他毫不在意地笑着说,可她连他的脸色也不敢看一眼。”只可惜这带子没有套在你脖子上。”媚兰家的每个窗口都灯火辉煌,他们在街上便远远听得见那里的音乐声。走近前门时,人们在里面欢笑的声浪早已在耳边回荡了。屋里挤满了来宾。他们有的拥到了走郎上,有的坐在挂着灯笼显得有点阴暗的院子里。

“我不能进去——我不能,”思嘉心里想,她坐在马车里紧紧握着那卷成一团的手绢。”我不能,我不想进去。我要跳出去逃跑,跑到什么地方,跑回塔拉去。瑞德为什么强迫我到这里来呀?人们会怎么说呢?媚兰会怎么样呢?她的态度、表情会怎样?哦,我不敢面对她。我要逃走。”瑞德好像从她脸上看出了她的心思,他紧紧抓住她的胳臂,紧得胳臂都要发紫了,这只有一个放肆的陌生人才干得出来。

“我从没见过哪个爱尔兰人是胆小鬼。你那吹得很响的勇敢到哪里去了?”“瑞德,求求你了,让我回家,并且解释一下吧。”“你有的是无穷无尽的时间去解释,可只有一个晚上能在这竞技场上当牺牲品。下车吧,我的宝贝儿,让我看看那些狮子怎样吃你。下车。”她不知怎么走上了人行道的。抓住她的那只胳臂像花岗石一样坚硬而稳固,这给了她一些勇气。上帝作证,她能够面对他们,她也愿意面对他们。难道他们不就是一群妒忌她的嚎叫乱抓的猫吗?她倒要让他们看看。至于他们到底怎么想,她才不管呢。只是媚兰——媚兰。

他们走到了走廊上,瑞德把帽子拿在手里,一路不断地向左右两边鞠躬问好,声音冷静而亲切。他们进去时音乐停了,以思嘉的慌乱心情看来,人群像咆哮的海潮一般向她一涌而上,然后便以愈来愈小的声音退了下去。会不会人人都来刺伤她呢?嗯,见他妈的鬼,要来就来吧!她将下巴翘得高高的,眼角微微蹙起来,落落大方地微笑着。

她还没来得及向那些最近门口的人说话,便有个人从人群中挤出向她走来。这时周围突然是一片古怪的安静,它把思嘉的心一下子揪住了。接着,媚兰从小径上挪着细碎的步子匆匆走过来,匆匆赶到门口迎接思嘉,并且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就对思嘉说起话来。她那副窄窄的肩膀摆得端端正正,挺着胸脯,小小的腮帮子愤愤地咬得梆紧,不管心里怎么清楚还是显得除了思嘉没有别的客人在场似的。她走到她身边,伸出一条胳臂接住她的腰。

“多漂亮的衣服呀,亲爱的,”她用细小而清晰的声音说。

“你愿意当我的帮手吗?英迪亚今晚不能来给我帮忙呢。你跟我一起来招待客人吧?”

《飘》:下卷 第五十二章

《飘》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长篇小说,1936年首次出版。《飘》以19世纪60年代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为背景,以女主人公斯嘉丽的爱情纠葛和生活遭遇为主线,着力刻画了姿色迷人、聪明能干的大庄园主女儿斯嘉丽这一不屈不挠进行奋争的女性形象,并生动形象地再现了美国南部种植园经济由兴盛到崩溃,奴隶主生活由骄奢淫逸到穷途末路,奴隶主阶级由疯狂挑起战争直至失败灭亡,奴隶制经济终为资本主义经济所取代这一美国南方奴隶社会的崩溃史。小说在描绘人物生活与爱情的同时,还勾勒出了南北双方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的异同,具有浓厚的史诗风格。1936年,作品正式出版后,其销售情况立即打破美国出版界的多项纪录,并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和美国出版商协会奖。改编而成的电影《乱世佳人》,一举夺得10项奥斯卡大奖,成为电影史上经典名片。半个多世纪以来,该小说一直位居美国畅销书的前列,并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畅销不衰。

下卷 第五十二章

一个雨天的下午,那时邦妮刚刚过了她的周岁生日,韦德闷闷不乐地在起居室里来回走动,偶尔到窗口去将鼻子紧贴在水淋淋的窗玻璃上。他是个瘦小而孱弱的孩子,虽然八岁了,但个子很矮,文静得到了羞怯的地步,除非别人跟他说话,否则是从来不开口的。他显然感到无聊,想不出什么好玩的事,因为爱拉正在一个角落里忙着摆弄她的玩具娃娃,思嘉坐在写字台前算账,要将一长串数字加起来,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着,而瑞德则躺在地板上,用两个手指捏着表链将表在邦妮面前晃荡,可是又不让她抓着。

韦德翻出几本书来,但每次拿起一本又立即啪地一声丢下,一面还连连地叹气,这样接连好几次,惹得思嘉恼怒地转过身来。

“天哪,韦德!你到外面玩去吧。”

“不行。外面在下雨呢。”

“真的吗?我怎么没注意到。那么,找点事做吧。你老是坐立不安,把我烦死了。去告诉波克,让他套车送你到那边跟小博一起玩去。”“他不在家,”韦德丧气地说。”他去参加拉乌尔·皮卡德的生日宴会去了。”拉乌尔是梅贝尔和雷内·皮卡德生的小儿子,思嘉觉得他很讨厌,与其说是小孩还不如说是个小猴儿呢。

“那么,你高兴去看谁就去看谁吧。快去告诉波克。”“谁都不在家,”韦德回答。”人人都参加那个宴会了。”韦德没有说出来的那几个字”人人——除了我”是谁都察觉得到的,可是思嘉聚精会神在算帐,根本没有在意。

瑞德将身子坐起来,说:“那你为什么没去参加宴会呢。

儿子?”

韦德向他靠近些,一只脚在地板上擦来擦去,显得很不高兴。

“我没接到邀请,先生。”

瑞德把他的表放在邦妮那只专门摔坏东西的小手里,然后轻轻地站起身来。

“丢下这些该死的数字吧,思嘉。为什么韦德没有被邀请去参加那个宴会呢?““看在上帝面上,瑞德!你现在别来打搅我了。艾希礼把这些帐目搞得一塌糊涂——唔,那个宴会?唔,我看人家不请韦德也没有什么,假如请了他,我还不让他去呢。别忘了拉乌尔是梅里韦瑟太太的孙子,而梅里韦瑟太太是宁愿让一个自由黑人也不会让我们家的人到她那神圣的客厅里去的呀!”瑞德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韦德那张小脸,发现这孩子在难过。

“到这里来,儿子,”他边说,边把孩子拉过来。”你想去参加那个宴会吗?”“不,先生,”韦竿勇敢地说,但同时他的眼睛往下看了。

“嗯。告诉我,韦德,你去参加小乔·惠廷或者弗兰克·邦内尔,或者-—唔,别的小朋友的生日宴会吗?”“不先生。许多宴会我都没有接到邀请呢。”“韦德,你撒谎!”思嘉回过头来喊道。”你上星期就参加了三次,巴特家孩子们的宴会,盖勒特家的宴会和亨登家的宴会。”“你这是骡子身上配了一套马笼头,把什么都拉到一起来了。”瑞德说,接着他的声音渐渐变温和了,又问韦德:“你在那些宴会上感到高兴吗?你只管说。””不,先生。”“为什么不呢?”“我——我不知道,先生。嬷嬷——嬷嬷说他们是些坏白人。”“我立刻就要剥她的皮,这个嬷嬷!”思嘉跳起来高大叫。

“至于你嘛,韦德你这样说你母亲的朋友——”“孩子说的是实话,嬷嬷也是这样,”瑞德说。”不过,当然喽,你是从来都不会认识真理的。即使你在大路上碰到了……别难过。儿子,你用不着再去参加你不想去的宴会了。

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给他,”去告诉波克,套马车带你去街上去玩。给我自己买些糖果——买多多的,不要怕吃得肚子太痛了。”韦德开心了,把钞票塞进口袋,然后焦急地看着他母亲,希望能征得她的同意。可思嘉正蹙着眉头在看瑞德。这时他已从地板上把邦妮抱起来,让她偎在他怀里,小脸紧贴着他的面颊,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发现他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忧虑的神色——忧虑和自责的神色。

韦德从继父的慷慨中得到了鼓励,羞涩地走到他跟前。

“瑞德伯伯,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瑞德的神情有点不安,但又好像满不在乎似的,他把邦妮的头抱得更靠近一些。”什么事,韦德?”“瑞德伯伯,你是不是——你在战争中打过仗吗?”瑞德的眼睛警觉地往后一缩,但还是犀利的,不过声音有点犹豫了。

“你干吗问这个呀,儿子?”

“嗯,乔·惠廷说你没有打过,弗兰克·邦内尔也这样说。”“哎,”瑞德说,“那你对他们怎么说呢?”“我——我说——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接着赶忙补充,“不过我并不在乎,而且我揍了他们。你参加战争了吗,瑞德伯伯?”“参加了,“瑞德说,突然变得厉害起来。”我参加过战争。

我在军队里待了八个月。我从洛夫乔伊一直打到田纳西的富兰克林,约翰斯顿投降时我还在他的部队里。”韦德高兴得扭摆起来,但是思嘉笑了。

“我以为你会对自己的战争史感到羞耻呢,”她说。”你不是还叫我不要对别人说吗?”“嘘!”他阻止她。”韦德,你现在满意了吧?””啊,是的,先生!我本来就知道你参加了战争。我知道你不会像他们说的胆小如鼠。不过——你为什么没有跟别的小朋友的父亲在一起呀?”“因为别的孩子的父亲都些笨蛋,他们给编到步兵队里去了。我从前是西点军校的学生,所以编在炮兵队里。是在正规的炮兵队,韦德,不是乡团。要进炮兵队可不简单呢,韦德。”“我想准是那样,”韦德说,他的脸都发亮了。”你受过伤吗,瑞德伯伯。”瑞德迟疑着。

“把你的痢疾讲给他听听吧。”思嘉挖苦地说。

瑞德小心地把孩子放在地板上,然后把他的衬衣和汗衫从裤腰事带里拉出来。

“过来,韦德,我给你看我受伤的地方。”韦德激动地走上前去,注视着瑞德用手指指着的地方。一道长长的隆起伤疤越过褐色的胸脯一直伸到肌肉发达的腹部底下。那是他在加利福妮亚金矿区跟别人打架动刀子留下来的一个纪念。但是韦德搞不清楚,他呼吸紧张,心里十分骄傲。

“我猜你大概跟我父亲一样勇敢,瑞德伯伯。”“差不多,但也不全一样,”瑞德说,一面把衬衣塞进裤腰里,”好了,现在带着那一块钱出去花吧,以后再有哪个孩子说我没打过仗,就给我狠狠揍他。”韦德高兴得蹦蹦跳跳地出去了,一路喊叫着波克,同时瑞德又把孩子抱起来。

“你干么撒这些谎呢,我的英勇的大兵少爷?”思嘉问。

“一个男孩子总得为他父亲——或者继父感到骄傲嘛。我不能让他在别的小鬼面前觉得不光彩。孩子们,真是些冷酷的小家伙。”“啊,胡说八道!”“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跟韦德有什么关系,”瑞德慢腾腾地说。”我从没想过他会那样烦恼,不过将来邦妮不会碰到这种情况了。”“什么情况?”“你以为我会让邦妮为她父亲感到羞愧吗?到她九岁十岁时,难道也只能一个人待着不去参加那些集体活动?你以为让也像韦德那样,不是由于她自己的过错而是由于你和我的过错,便受到委屈吗?”“唔,孩子们的宴会嘛!”“年轻姑娘们最初的社交活动就是子孩子们的宴会中培养出来的呀。你以为我会让我的女儿完全置身于亚特兰大上流社会之外。关在家里长成起来吗?我不会因为她在这里或查尔斯顿或萨凡纳或新奥尔良不受欢迎,就送她到北方去上学或者访问的。我也不会因为没有哪个体面的南方家庭要她——因为她母亲是个傻瓜,她父亲是个无赖,而让她被迫嫁一个北方佬或一个外国人的。”这时韦德返回家,站在门口,十分感兴趣而又迷惑不解地听着。

“邦妮可以跟小博结婚嘛,瑞德伯伯。”

瑞德转过身去看这个小孩,脸上的怒气全消了,他显然在严肃地考虑孩子的话,这是他对待孩子们的一贯态度。

“这倒是真的,韦德,邦妮可以嫁给博·威尔克斯,可是你又跟谁结婚呢?”“唔,我跟谁也不结,”韦德挺自豪地说,他十分高兴能同这个人平等地谈话,这是除媚兰以外惟一的一个人,他从不责怪他,反而经常鼓励他。”我将来要上哈佛大大,学当律师,像我父亲那样,然后我要做一个像他那样勇敢的军人。”“我但愿媚兰闭住她那张嘴才好,”思嘉大声喊道。”韦德,你将来不上哈佛大学。那是一所北方佬的学校,我可不希望你到那儿去念书。你将来上佐治亚大学,毕业后约我经营那个店铺,至于说你父亲是个勇敢的军人嘛——”“嘘,”瑞德不让她说下去,因为他发现韦德说起他那们从未见过的父亲时眼睛里闪烁着光辉。”韦德,你长大了要成为一个像你父样那勇敢的人。正是要像他那样,因为他是个英雄;要是有人说的不一样,你可不要答应呀。他跟你母亲结婚了,不是吗?所以,这也证明他是个有英雄气概的人了。

我会自豪看到你去哈佛大学,学当律师。好,现在叫波克,让他带你去上街吧。”

“谢谢你了,请让我自己来管教我的孩子吧。”思嘉等韦德一出门便嚷嚷开了。

“让你去管教才糟糕呢!”你如今已经把韦德和爱拉全给耽误,我可决不让你那样对待邦妮!邦妮将来要成为一个小公主,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喜欢她。她没有什么地方不能去的。

我的上帝,你以为我会让她长大以后跟这个家里那些来来往往的下流坯打交道吗?””对于你来说,他们已经不错的了——”“对于你才他妈的太好了,我的宝贝儿。可是对邦妮不行。

你以为我会让她跟一个你整天厮混的那帮流浪汉结婚吗?损人利己的爱尔兰人,北方佬,坏白人,提包党暴发户——我的出自巴特勒血统和罗毕拉德门的邦妮——”“还有奥哈拉家族——”“奥哈拉家族曾经有可能成为爱尔兰的王室,可你父亲只不过是个损人利己的精明的爱尔兰农民罢了。你也好不了多少——不过嘛,我也有错。我像一只从地狱里飞出来的蝙蝠似的混过了前半生,为所欲为,对一切满不在乎。可是邦妮不能这样,关系大着呢。天哪,我以前多么愚蠢!邦妮在查尔斯顿不会受到欢迎,无论我的母亲或你的尤拉莉姨妈或波琳姨妈如何努力——而且很显然,要是我们不赶快采取行动,她在这里也会站不住脚的。”“唔,瑞德,你把问题看得那么严重,真有意思!我们有了这么多钱——”“让这些钱见鬼去吧!用我们所有的钱也买不到我要给她的东西呀!我宁肯让邦妮被邀请到皮卡德的破房子里呀埃尔辛太太家里那摇摇晃晃的仓房里去啃干面包,也不让她去当共和党人就职舞会上的明星。你了太笨了。你应该早就给孩子们在社会上准备一个位置的——可是你没有。你甚至连自己原来占有的位置也没有留心保祝所以事到如今,要你改正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也实在太难了。你太热衷于赚钱,太喜欢欺负人了。”“我看整个这件事情就是茶壶里的风暴,小题大作,”思嘉冷冰冰地说,同时把手里的帐本翻得哗哗响,意思是对她来说这场讨论已经结束了。

“我们只能得到威尔克斯太太的帮助,可你偏偏在尽力疏远她,侮辱她。唔,求求你不要在我面前诉说她的贫穷和褴褛了。只有她才是亚特兰大一切精华和灵魂的核心呢。感谢上帝把她给了我们。她会在这方面给我帮助的。”“那你准备怎么办呢?”“怎么办?我要给这个城市里每一们保守派的女头目做工作,尤其是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惠廷庆庆和米德太太。即使我必须五体投地爬到每一位恨我的胖老猫面前去,我也心甘情愿。我愿意乖乖地忍受她们的奚落,忏悔我过去的恶行。我愿意给她们那些该死的慈善事业捐款,愿意到她们的鬼教堂里去做礼拜。我愿意承认并且吹嘘我给南部联盟做的种种事情,而且,如果万不得已,我愿意加入他妈的那个三K党——尽管上帝不见得会那样无情,将对我作出这种残酷的惩罚。而且我会毫不犹豫地提醒那些我曾经挽救过他们生命的人,叫他们记住还欠着我一笔债呢。至于你,太太请你发发慈悲,不要在我背后拆台,对于那些我正在讨好的人不要取消她们赎取抵押品的权利,不要卖烂木头给她们,或者在别的方面欺侮她们。还有,无论如何不要再让布洛克州长进我家的家门了。你听见没有?你一直交往的那一帮文雅的盗贼,也不能再来了。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仍邀他们,那就只好让你的宾客在这里找不到主人,使你陷入万分尴尬的境地了。如果他们进了这个门,我就要跑到贝尔·沃特琳的酒吧间去,告诉那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看到我不愿意跟好帮人在一起,是会十分愉快的。

思嘉一直在忍受着听他的话,这时才挖苦地笑了。

“这么一来。那个驾河船的赌棍和投机家就要成为绅士了!我看,你要改邪归正的话,最好还是首先把贝尔·沃特琳的房子卖掉吧。”

这支箭是瞎放的。因为她一直不敢绝对肯定那所房子就是瑞德的。他突然大笑起来,仿佛猜着了思嘉的心思了。

“多谢你的建议了。”

要是瑞德事先已经尝试过的话,他就不会选择一个像现在这样困难的时来实行改邪归正了。不早不晚,恰好目前共和党人和参加共和党的南部白人名声最坏,因为提包党政权已经腐败到了极点。而且,自从投降以来,瑞德的名字已经跟北方佬、共和党人和参加共和党的南方白人紧密相连在一起了。

在一八六六年,亚特兰大曾经以无可奈何的愤怒心情感到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他们当时的军事管制更坏的了,可是现在在布洛克的统治下才算明白这才是最坏的呢。共和党人和他们的同盟者依靠黑人的投票牢牢地确立了他们的统治,如今正在恣意蹂躏那个手中无权但仍在反抗的少数党。

黑人中间广泛流传着一种言论,说《圣经》中只提到过两种人,即税吏和罪人①。没有哪个黑人要加入一个完全由罪犯组成的政党,因此他们便争先恐后地参加了共和党。他们的新主子屡次投票支持他们,选举穷白人和参加共和党的南部白人担任高级职务,有时甚至选举某些黑人。这些黑人坐在州议会,大部分时间是在吃花生和把穿不惯的新鞋子不停地穿了又脱,脱了又穿。他们当中没有几个是会读书写字的。

他们刚从锦花田和竹丛中出来。可是手中却掌握着投票表决有关税收、公债和对他们自己及其共和党朋友们巨额支出的账单的权力。他们当然投票表决予以通过。这个州在税收问题上有步履维艰的感觉,因为纳税人发现那些作为公共事业费表决通过的钱有不少落进了私人腰包,他们是怀着满腔愤怒在交税的。

州议会所在地被一大群企业推销人、投机家,承包竞争者以及其他渴望在这场消费大赛中捞一把的人水泄不通地包围了,其中有许多正在无耻地成为富翁。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拿到州里为修筑铁路拨发的经费,可是铁路却永远修不起来;可以拿到买机车和火车车厢的钱,但结果什么没有买;也可以支取盖公共建筑的款子,可是这些建筑除了在于它们的发起人心中,是永远也不会出现的。

债券成百万发行,其中大部分是非法的,骗人的,但照发不误。州政府的财务局长是个共和党人,但为主诚实,他反对这种非法债券,拒不签字,可是他和另外一些想阻止这种渎职行为的人,在那股泛滥的潮流面前也毫无办法。

州营铁路本来是州财产的一部分来源,可现在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它的债务已高达上百万的数额。它已经不再是铁路了。它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底食糟,猎猡们可以在里面肆意大喝大嚼,甚至打滚糟踏。许多负责人是凭政治关系委任的,根本不考虑他们是否有经营铁路的知识,职工人数是所需名额的三倍,共和党凭通行证免费乘车,大批大批的黑人也高兴地免费到处游览,并在同一次选举中一再投票。

州营公路的经营不善尤其使纳税人愤怒,因为免费学校的经费是要从公路赢利中拨给的。可是现在不但没有赢利,反而欠债,结果也就没有免费的学校了。由于大部分人没钱送孩子上学,因此出现了从小在无知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他们将在以后若干年中散播文盲的种子。

但是跟浪费、管理不善和贪污比起来,人们更加深恶痛绝的是州长在北方描述这些问题时所采取的卑劣手段。当佐治亚人民奋起反抗腐败时,州长便急急忙忙跑到北方去,在国会控诉白人凌辱黑人,控诉佐治亚州准备搞另一次叛乱,并提议在那里进行严厉的军事管制。其实佐治亚人没有哪个想同黑人闹纠纷,而只想避免这些纠纷。没有哪个想打第二次内战,也没有哪个要求和需要过刺刀下的管制生活。佐治亚唯一的要求的是不受干扰,让它自己去休养生息。但是,在被州人称之为”诽谤制造厂”的摆弄下,北方政府所看到的佐治亚是一个叛乱并需要严厉管制的州,而且确实加强了对它的管制。

对于那帮骑着佐治亚脖子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大喜事。于是产生了一股巧取豪夺风气,高级官员也公开偷窃,而许多人对此采取冷漠的犬儒主义态度,这是令人想起来都不寒而栗的。实际上无论你抗议也罢,抵制也罢,都毫无用处,因为州政府是受合众国军事当局的鼓励和支持的呵。

亚特兰大人诅咒布洛克以及那帮拥护他的南方人和共和党人,他们也憎恨那些同他们勾搭在一起的家伙。瑞德就是同他们有联系的。人人都认为他跟他们关系很好,对他们所有的阴谋诡计都熟知。可是如今,他转过头来在抵制那股他不久以前还混在里面的潮流了。并且开始在奋力拚博,逆流而上。

他慢慢地巧妙地进行他的活动,不让亚特兰大发现他一夜之间判若两人而发生怀疑。他避开那些可疑的亲密伙伴,也不再同北方佬官员和拥护他们的南方白人以及共和党人在一起公开亮相了。他出席民主党的集会,并且故意夸张地投民主党人的票。他戒掉的高赌注的牌戏,喝酒也比较有节制了。

哪怕他有时还到贝尔·沃琳那里去,也是在晚上偷偷去的,像本市一些较为体面的男人那样,而决不在下午去,把马拴在她的门前,让人家一看就知道他在里面。

他带着韦德上圣公会教堂做礼拜,但去得比较晚,当他踮着脚尖轻轻走进去时,几乎全场的人都吃惊得站起来了。他们不仅对瑞德而且对韦德的出现也大为吃惊,因为大家都以为这个孩子是天主教徒呢。至少思嘉是天主教徒,或者大家以为她是。但是她多年没进教堂的门了,因为宗教也像爱伦的其他许多教导一样,早已被她抛弃得干干净净。大家都认为她疏忽了对孩子的宗教教育,因此对于瑞德,由于他竟然在设法纠正这一点,便有些好感了,尽管他没有把孩子带到天主教堂去,而是带到圣公会教堂来了。

瑞德只要注意管住他的舌头,并且不让他那双黑眼睛恶意地嘲弄别人,他是可以显得又严肃又可爱的。他已经多年没这样做。可是现在却注意起来,装出严肃可爱的模样,甚至连背心也是穿颜色更加扑素的了。对于那些被他挽救了生命的人来说,瑞德要同他们建立友好关系是没有什么困难的。只要瑞德的态度不让他们觉得他们感激无足轻重的话,他们早就向他表示谢意了。现在休·埃尔辛、雷内、西蒙兄弟、安迪·邦内尔和其他很多人都感到他可亲而又谦虚,不愿意突出自己,而且他们谈到他的恩惠时还显得很难为情呢。

“那不算什么,”他会表示不同的意见。”要是你们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们也会那样做的。”他向圣公会教堂修复基金会愤慨捐款,并且给了”阵亡将士公墓装修协会”一笔巨大而又大得适当的捐款。他请出埃尔辛太太来经办这一捐赠,交难为情地请求她为这件事保密,尽管他明明知道这只会使促她到处传播个消息。埃尔辛太太不愿意接受这笔钱——”投机商的钱”——要是协会缺钱缺得厉害着呢!

“我倒有些不懂,怎么你也来捐钱哪,”她刻薄地说。

瑞德以适当冷静的态度告诉她。他是回想起以前在军队里的人,那些比他更勇敢却不如他幸运的人,他们现在还躺在默默无闻的坟墓里,使他很受感动,因此才捐赠的。埃尔辛太太听得把胖胖的下颚张了。梅里韦瑟太太曾告诉过她,思嘉说的巴特勒船长参加过军队,可是她当然不相信。事实上有谁会相信呢?

“你参加过军队吗?你是哪个边——哪个团的!”

瑞德回答了。

“唔,炮兵队!我认识的人要么在骑兵队,要么是步兵。

那么,这说明——”她突然停住了,不知怎么说好,只得准备看他双眼睛恶意地眨巴了,但是他垂下眼皮,玩弄那条表链。

“我本来想参加步兵,”他说,毫不理会埃尔辛太太那讨好的语气,”可是他们发现我是西点军校出身的——尽管我没有毕业,埃尔辛太太,由于犯了孩子气的毛病,——他们把我编在炮兵队,正规的炮兵队,不是民兵里的。在那最后的战役中他们很需要有专门知识的人呢。你知道损失多重,死了多少炮兵队的人呀!在炮兵队是相当寂寞的。我在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想在我整个的服役期间我没看见过一个亚特兰大人。”“嗯!”埃尔辛太太心里有点混乱了。假如他真的参加过军队,那么她就错了。她曾经说过他很多坏话,说他是胆小鬼,现在想起来感到内疚,”嗯!那你怎么从不对别人谈你这服役的事呢?你好像感到进了军队很可耻似的。”瑞德勇敢地直视着她的眼睛,他脸上显得毫无表情。

“埃尔辛太太,”他诚恳地说,”请你相信,我对自己为南部联盟服务而感到的骄傲,胜过对于我以前所做和将来要做的一切呢。我感到——我感到——”“好吧,可是你以前为什么要隐瞒呀?”“我难为情,想到——想到我过去的一些行为。”埃尔辛太太把他的捐款和这次谈话详详细细地对梅里韦瑟太太说了。

“而且,多丽,我向你保证,他说到自己难为情时,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呢!真的,眼泪!那时我自己差一点哭了!””胡说八道!”梅里瑟太太根本不相信。”我既不相信他参加过军队,也不相信他会流眼泪。而且我很快就能查出来。如果他参加过炮兵队,我能够了解到实际情况。因为当时指挥那个部队的卡尔顿上校是我姑婆的女婿,我可以写信去问他。”她给卡尔顿上校去了信,结果叫她大为难堪的是,回信中竟明确无误地称赞瑞德在那里服役的表现,说他是一个天生的炮兵,一个勇敢的军人,一位从不叫苦的上等人,他十分谦逊,连提供给他职位时也拒不接受。

“好啊!”梅里韦瑟太太说,一面把信交给埃尔辛太太看。

“你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把我击倒了!也许我们不相信他当过兵是把这个流氓估计错了。也许我们应当相信思嘉和媚兰说的,他在这个城市陷落那天入伍了。不过,反正一样,他是个支持共和党的无赖,我就是不喜欢他!”“不知为什么,“埃尔辛太太犹豫不决地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不一定那么坏。一个为南部联盟战斗过的人是不会坏到哪里去的。思嘉才坏呢。你知道吗,多丽,我真的相信,他——嗯,他为思嘉感到羞愧,不过作为一个上等人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羞愧!呸!他们两个完全是同样的货色。你怎么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呢?”“这并不可笑嘛,”埃尔辛太太生气地说。”昨天,在倾盆大雨中,他带着那三个孩子,请注意,连那个婴儿也在内,坐着他那辆马车出门,在桃树街上跑来跑去,还让我搭他的车回家了呢。那时我说:’巴特勒船长,你在大雨天带着这三个孩子出门,不是发疯了吗?你为什么不赶紧带他们回家呀?’他一言不发,只是显得不好意思似的。不过嬷嬷倒说话了:’家里有挤满了下流白人。孩子们在雨里比在家里能呼吸更好的空气呢!”“他怎么说?”“他还能怎么说呀?他只是对嬷嬷皱了皱眉头,就不再理会了。你知道思嘉昨天下午举办了一个桥牌会,所有那些下贱的女人全去了。我猜他是不让她们吻他的孩子呢!””好吧!”梅里韦瑟太太有点动摇,可仍然坚持不信。但是到了下一个星期,她就终于投降了。

瑞德如今在银行里有一张办公桌了。他究竟在那里干什么,银行里那些莫名其妙的官员也弄清楚,不过他持有那么多的股票,他们对此也不敢说什么话。过了一阵子,他们便忘记自己为曾经他对产了生反感了,因为他又文明又和气,还真正懂得一些办银行和投资的事。不管怎样,他整天坐在办公桌前,装出非常认真的模样,因为他希望同那些有工作而且勤奋工作的有声望的市民建立彼此平等的关系。

梅里韦瑟太太一心想扩充她的面包店,曾设法以她房子作担保向银行借贷两千美元,可是银行拒绝贷款,因为她的房子已经作了两处抵押了。这位壮实的老太太婆呼呼地走出银行,这时瑞德把她拦住了,向她问明了情况,然后带着歉意地说:“我一定是发生了误会,梅里韦瑟太太。发生了某种严重的误会。怎么连你也得找担保了。要不,我借给你钱,只要你一句话就行!,任何一位太太,只要她开办了像你开办起来的那种事业,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担保了。银行就是要借钱给你这样的人嘛。好,请就在我这椅子上坐坐,我立即给你去办。“他回来时和平地微笑着,说事情就像他所想的那样,是发生了误会。那两千美元已经存在那里,任凭她什么时候支取都行,那么,关于她那所房子——是否就请她现在签个字好吧?

梅里韦瑟太太心里又气又羞,想不到竟然要从一个她讨厌和不信任的人手中接受恩惠呀!因此她尽管口头表示谢意,但实际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但是瑞德并没有在意这一点。他把她送到门口,然后说:“梅里韦瑟太太,我一向十分钦佩你的知识丰富,但不知你能不能传授我一点?”她点点头,那帽子的羽毛在一个劲儿颤动。

“你家梅贝尔小时候吮她的大拇指时,你暗怎么对付的呢?”“什么?”“我家的邦妮吮大拇指,我怎么也制止不住她。”“你应当制止她,”梅里韦瑟太太坚决地说。”那会弄坏她的嘴巴的模样的。”“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嘴长得很美。可是我并不知道怎么办呀。”“那,思嘉总该知道嘛,”梅里韦瑟太太直率地说。”她还养了两个孩子呢。”瑞德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鞋,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试过,在她的指甲底下放点肥皂,”他说,没有理会她对思嘉的指责。

“肥皂!哼!肥皂有什么用。我从前给梅贝尔在大拇指上放奎宁,我说,巴特勒船长,她很快就不再吮大拇指了。”“奎宁!我可从没想过呢?太感谢了,梅里韦瑟太太。这件事真叫我伤脑筋呀。”他对她微微一笑,显得那么高兴,那么感激,这使得梅里韦瑟太太一时心里有点糊涂了。不过她向他向告别时也笑了一笑。她不愿意向埃尔辛太太承认自己看错了这个人,但她还是老实地表示一个人只要是爱他的孩子便不会没有优点的。思嘉居然对邦妮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家伙不关心,这多叫人伤心啊!一个男人得设法亲自抚育一个女孩,这也够可怜的了!瑞德很清楚地知道这情景多么感人,至于是否会损坏思嘉的名声,他可不管了。

自从那孩子学会了走路以后,瑞德便常常将地带在身边四处走动,有时坐马车,有时骑马,把她放在马鞍前头。每天下午他从银行回到家里,便带她出去到桃树街散步,牵着她的手,自己放慢脚步让她蹒跚地行走,一路上耐心地回答她提出的无数问题。黄昏时候,人们经常站自己的前院或走廊上,看到邦妮这样一个满头鬈发和眼睛蓝得发亮的小姑娘,都感到她很可爱,总是忍不住要跟她说说话。瑞德从来不打搅这种谈话,只悄悄地站在一旁,流露出作父亲的骄傲和对人们这样夸奖他女儿的喜悦之情。

亚特兰大人的记性特好,他们对事物颇多猜疑,很难改变自己的习惯和看法。现在时世艰难,人们对任何一个跟布洛克州长及其一伙有关系的人都抱着强烈的敌意。可是邦妮身上综合了思嘉和瑞德两个各自最可爱的地方,因此瑞德就把她作为一个个的楔子,用来打进亚特兰大人冷酷的墙壁中去了。

邦妮一天天迅速成长,她越发显出作为杰拉尔德·奥哈拉的外孙女的本色来了。她的两条腿又粗又短,一双大眼睛呈现出爱尔兰人特有的天蓝色,而那个小小的正方形下颚更表明她是坚决要按自己的意志行事的。她像杰拉尔德那样很容易发脾气,发作起来便突然大叫大喊,可是一旦她的愿望得到满足就压根儿忘了。只要她父亲在身边,她的愿望总是很快就得到满足的。不管思嘉和嬷嬷怎样反对,他仍然姑息迁就她,因为她处处计他喜欢,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她害怕黑暗。

她同韦德和爱拉一起睡在育儿室里,两周岁之前往往很快就能睡着。后来,也不矢什么原故,只要嬷嬷一拿着灯走出房间她就哭了。后来又发展到经常在深夜醒来,恐地尖声叫喊,这不但把另外两个孩子惊醒,而且闹得全家都惶惶不安起来。有一次不得不把米德大夫请来,他诊断说是做恶梦,瑞德听了还非常不满。但无论谁问她,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词儿:“黑暗。”思嘉给这孩子闹得不耐烦了,便主张打她一顿。她不想迁就她,在育儿室通宵点灯,那会使得韦德和爱拉不能睡觉。

瑞德也很苦恼,但依然非常耐心,希望从女儿嘴里掏出更多的解释来;他说如果要打一顿的话,那就由他自己动手,而且是打思嘉。

这个问题的最终解决办法是将邦妮从育儿室搬到瑞德现在一个人住的那间房里。她那张小床摆在瑞德大床的旁边,桌上有一盏带罩的灯,常常通宵点着,此事一传出去,全城都私下里议论纷纷。不管怎么样,一个女孩子睡在父亲房里,总是有点不怎么合适嘛,哪怕这姑娘还只有两岁呢。这种闲言使思嘉在两个方面受到了压力。第一,它毋庸置疑地证实她跟丈夫是分房睡的,这本身就是骇人听闻的了。第二,大家都觉得如果孩子不敢一个人单独睡,那就得跟她母亲在一起。

而思嘉感到自己难以说明,她既不能点着灯睡觉,瑞德又不让孩子跟她在一起睡。

“你是只要她不大叫大嚷就从不醒来的,而且醒来后可能还打她呢,”瑞德不满地说。

思嘉对于瑞德那么关心邦妮的夜哭症感到非常恼火,但是她认为她可以纠正这一局面,让邦妮再搬回育儿室去。所有的孩子都是害怕黑暗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决不迁就。瑞德正是在这一点上处理错了,结果反而让她这个当妈的显得很狼狈,这好像是由于她把他关在门外的而她的报复呢。

自从那天晚上她告诉他她不要再生孩子以来,他一直没有迈过她的门槛,甚至连门把手也没扭过。从那以后,一直到他由于邦妮害怕而开始留在家里为止,他不在家吃晚饭比在家吃的次数还多。有时他整夜不归,使得思嘉锁着门躺在床上夜不能寐,听着滴答的钟摆一直响到天明,也不知道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她记得他说:“亲爱的,我还有别的床好去睡呢!“尽管她一想起这句话就痛心,可是也毫无办法。她什么话也不能说,因为一说就会引起激烈的争吵,那时他准要指责她锁门的事,甚至还可能涉及到艾希礼。暗的,他让邦妮在房里——在他房里——点着粉睡觉这样的蠢事,不过是一种报复她的卑劣手段罢了。

她不理解他对邦妮夜哭症给予的重视,以及他对于这个孩子的全心全意的钟爱,直到一个可怕的夜晚出现为止。那个夜晚是全家永远不会忘记的。

那天白天,瑞德遇见一个过去跑封锁线的同行,他们彼此有谈不完的话。他们究竟到哪里叙谈和喝酒去了,思嘉并不知道,不过当然她怀疑他们是在贝尔·沃琳特那里。下午他没有回来带邦妮去散步,也没回来吃晚饭。邦妮整个下午都在窗口焦急地盼望着,渴望在父亲面前展览一大堆被弄死的甲虫和蟑螂,可最后不得不连哭带骂地被卢儿抱上床去睡觉了。

不知是卢儿忘记点灯了呢,还是灯自己熄灭了,反正谁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可是等到瑞德终于回来,尤其是喝了酒回来时,他还在马厩里便听见全家闹翻了天,邦妮的尖叫声显得特别刺耳。原来邦妮在黑暗中醒来了,她叫父亲,可是他不在,于是她想像中所有那些叫不出名来的妖魔鬼怪都一起来把她抓住了。不管思嘉怎样抚慰,不管仆人们端来多亮的灯光,都无法让她静下来,而瑞德三步并两步地奔上楼来时,也吓得像见了鬼似的。

最后瑞德总算把她抱到了怀里,他问她怎么回事,她边喘,边抽泣着,从中只能听清楚“黑暗”这个词儿,于是他愤怒地回过头来向思嘉和几个黑人厉声质问。

“是谁把灯吹灭的?谁把她单独留在黑屋子里?百尔茜,我剥你的皮,你——”“啊,上帝瑞德先生!那不是我呀!是卢儿呢!”“天知道,瑞德先生,我——”“住嘴!你明明知道我的命令。上帝作证,我要——给我滚!别再回来了。思嘉,给她点钱,打发她走,在你下楼之前就走。现在,你们都给我出去,都出去。“几个黑人都溜了,那个倒霉的卢儿还一路用围裙捂着脸伤心地哭泣。但思嘉留在那里。看到自己心爱的孩子在瑞德怀里渐渐安静下来,而刚才她抱着时却哭得那么伤心,这滋味是很不好受的。同样,看到那两条小小的胳臂抱着他的脖子,听到那哽咽的声音在述说她是怎么受惊的,而思嘉刚才从她嘴里却什么也没掏出来,这叫她多么尴尬呀!

“这么说,它是坐在你胸口上了,”瑞德温柔地说。”它是个很大的家伙吗?”“啊,是的!大极了。还有爪子呢。”“哎,还有爪子。现在好了。我一定整晚坐着,只要它回来就枪毙它。”瑞德的声音认真而亲切,邦妮听着听着就不抽泣了。她的声音也不再那么受压抑,现在开始用一种只有他懂得的语言在详细描述她的那个大怪物。瑞德跟她讨论,好像那是真的似的,这使思嘉又厌烦起来了。

“看在老天面上,瑞德——”

但是他摆摆手叫她别作声。后来邦妮终于睡着了,他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我要去活剥那个黑鬼的皮,”他低声说。”这也是你的过错。你干吗不上来看看是不是点了灯呢?”“别傻了,瑞德,”她悄悄地说。”她养成了这个习惯,就是因为你迁就她。有多少孩子害怕黑暗,可是他们慢慢就习惯了。韦德本来也怕,但我没有迁就他。你只要让她哭一两个晚上——”“让她哭!”霎那间思嘉以为他要动手打她了。”你要么是个笨蛋,要么是个我从没见过的最没人性的女人。”“我可不要她长大以后变得又神经质又胆校”“胆小?见鬼去吧!她身上连一点胆小的影子也没有。只不过你毫无想像力,因此才不能理解那些有想像力的人——尤其是一个孩子——的痛苦罢了。要是一个有爪子有角的东西来坐在你胸口上,你会叫它流开去,对罢?你会拼命大喊大叫呢!你好好回想一下,太太,我曾经听见你像只烫坏的猫似的狂叫着醒来,那仅仅因为你梦见在雾里奔跑而已。而且这种事不久以前还发生过呀!”思嘉被堵回去了,因为她从来不喜欢去想起那个梦。而且叫她去回忆瑞德曾经以几乎像现现在安慰邦妮这样的态度安慰过她,也是很难堪的。所以她便迅速改换了划攻的方式。

“你这样做正好是迁就她,而且——”

“而且我打算继续迁就下去。只要我这样做,她就会逐渐克服它,把它忘了。““那么,”思嘉刻薄地说,”你要是打算当保姆,你就得想办法改变一下习惯,晚上早点回家,也不要再喝酒了。”“我一定早早回来,不过我高兴时还会喝得烂醉的。”从那以后他确实回来得早了,往往在邦妮上床睡觉以前好久就到了家里。他坐在她身旁,拉着她的手,直到她瞌睡得渐渐把手放松了为止。这时他才踮着脚尖悄悄下楼,让灯光照亮地点在那里,门也半开着,好叫她一旦醒来害怕时他听得见。从此他再见也不想让她在黑暗中受惊那样的事重新发生了。全家的人都常常当心那盏灯熄灭了,思嘉、嬷嬷、百里茜和波克时常摄手摄脚上楼看看,保证不出什么意外。

他每次回家都没有喝醉,不过这决不是思嘉的功劳。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大量饮酒,尽管这从来没有真正醉过,有一天晚上他呼吸中的威士忌酒气还特别强烈,他把邦妮抱起来,把她一下扛在肩上,然后问她:“你要给你亲爱的爸爸一个吻吗?“她耸起她那个翘翘的鼻子,扭摆着要下地来。

“不,”她坦率地说。”脏着呢。”

“我怎么了?”

“有股臭味。艾希礼叔叔没有臭味。”

“唔,我真该死,”他懊悔地说,一面把她放在地上。”我还从没想到竟然我自己家里会有个提倡戒酒的人呢!”不过从那以后,他就限制自己晚饭后只喝一杯葡萄酒了。

邦妮是被允许喝他杯子里剩下的那一点的,她一点也不觉得葡萄酒有什么臭味。这样一来,他面颊上那两块开始隆起的胖堆儿就渐渐消失,那双黑眼睛下面的两个圈圈也不再显得那么黯淡而深陷了。由于邦妮喜欢坐在他的马鞍前头外出,他现在骑马在外边游荡的时间也多了起来,结果脸孔晒得黑黑的,肤色也比以前深了不少。他看来已更加健康,也更加快活了。

每当他骑着马,鞍前带着那个小女孩从旁边走过时,那些原先讨厌他的人现在都开始露出了微笑。那些以前一直认为没有哪个女人跟他在一起不出乱子的妇女,如今也常常在大街上停下来跟他交谈,称赞邦妮几句。甚至有几位最古板的老太太都觉得,一个能像他这样的细心的商讨孩子的毛病和问题的男人,是不可能坏到哪里去的。

《飘》:下卷 第五十一章

《飘》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长篇小说,1936年首次出版。《飘》以19世纪60年代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为背景,以女主人公斯嘉丽的爱情纠葛和生活遭遇为主线,着力刻画了姿色迷人、聪明能干的大庄园主女儿斯嘉丽这一不屈不挠进行奋争的女性形象,并生动形象地再现了美国南部种植园经济由兴盛到崩溃,奴隶主生活由骄奢淫逸到穷途末路,奴隶主阶级由疯狂挑起战争直至失败灭亡,奴隶制经济终为资本主义经济所取代这一美国南方奴隶社会的崩溃史。小说在描绘人物生活与爱情的同时,还勾勒出了南北双方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的异同,具有浓厚的史诗风格。1936年,作品正式出版后,其销售情况立即打破美国出版界的多项纪录,并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和美国出版商协会奖。改编而成的电影《乱世佳人》,一举夺得10项奥斯卡大奖,成为电影史上经典名片。半个多世纪以来,该小说一直位居美国畅销书的前列,并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畅销不衰。

下卷 第五十一章

思嘉终于又能出去活动了。她让卢儿帮她穿胸衣,绳子尽量地多勒紧,然后用尺量了量腰身。20英寸!她大声嚷嚷起来,生孩子,结果就把你的身材弄成这个样子。她腰身竟然和皮蒂姑妈一样粗,和嬷嬷一样粗了。

“再拉紧点儿,卢儿。看能不能紧到18英寸半,否则我的衣服就都不能穿了。““再拉,绳子就断了,”卢儿说。”人的腰就是粗了,思嘉小姐,一点办法也没有。““办法是有的。”她一面想,一面使劲把缝撕开,准备放出几英寸来。”我可再也不生孩子了。”当然,邦妮很漂亮,这为她增了光。瑞德非常喜欢这个孩子,可是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但是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不能像对付弗兰克那样来对付瑞德。瑞德是不怕她的,这样就很难对付。他在邦妮身上已经表现得如此愚蠢,说不定明年又想要个儿子,虽然他说过如果她为他生了儿子,就把他淹死。唉,她不想再给他生男孩,也不想再给他生女孩了。一个女人生过三个孩子,这已足够了。

卢儿把她撕开的缝缝好,熨平,帮她穿好扣好,她就要了辆马车到木材厂去。她走着走着,兴致来了,把腰身的事也就忘了,因为她到了木材厂就会见到艾希礼,还要和他一起看帐呢。她要是运气好,也许能单独见他。邦妮出生以前,她就很久没有见艾希礼了。她怀孕时肚子很大,她也根本不愿意让他看见。她一直很怀念过去每天和他的接触,虽然当时总有别人在常在她不能来出来活动的那段时间里,她常想到木材厂生意的重要性。当然,现在她不需要再干下去了。

她可以很容易就把个木材厂卖掉,把钱拿去投资,以备韦德和爱拉将来使用。不过那样办,就意味着她没有什么很多机会见到艾希礼了,而只能在正式的社交场合,在周围有许多人的情况下见面。和艾希礼在一起工作,这是她最大的乐趣。

她赶着车来到木材厂,高兴地看到木材堆得多么高,顾客那么多,他们正站在一堆堆木材之间,和休·埃尔辛谈话呢。那里有六套骡子,六辆车,黑人车夫正在装车。”六套车呀,”她自豪地想,”这都是我自己搞起来的呀。”艾希礼来到小办事房门口,再次和她相见,感到很高兴,眼睛里流露出愉快的神情。他搀着她下了马车,进了办事房,拿她当女王一样看待。

但是她一看这个木材厂的帐目,和约翰妮·加勒格尔的帐目一比,她那愉快的心情就遮上了一层阴影。艾希礼勉强收支相抵,约翰妮却赚了一笔钱,说明他干得好。思嘉看了看这两张报表,克制着自己,什么也没说,但她脸上的表情,艾希礼是看得清楚的。

“思嘉,我很抱谦。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不想再用犯人了,希望你能同意我雇自由黑人。这样干,我相信会干得好一些。”“雇黑人!给他们开工钱,我们就得破产。犯人多便宜呀!

如果约翰妮使用犯人能赚这么多钱——”艾希礼的眼睛从她肩上看过去,他能看见的东西。思嘉是看不见的,他眼中愉快的光芒消失了。

“我不能像约真妮·加勒格尔那样使唤犯人。我不可能逼着人干活。”“见鬼去吧!约翰尼干得可好了!艾希礼,你就是心肠太软。你应该让他们干更多的活。约翰尼对我说,每次有人想装病不干活,就来找你,说他病了,你就给他一天假。上帝呀!艾希礼,这可不是赚钱的法子呀。无论生什么病,只要不是腿断了抽上两鞭子,差不多就治好了——”“思嘉!思嘉!快别说了!听你这样说话,我真受不了,”艾希礼喊道,他的目光带着强烈的感情回到她脸上,打断了她的话。”难道你就没有想到他们是人——他们有的有病,吃不饱,很痛苦,而且——啊,亲爱的,我真不忍心看着他把你变成一个残暴的人,你过去是多么温柔啊——”“你说谁把我怎么样了?”“我应当说,而没有权利说呀。但我非说不可。就是你那个——瑞德·巴特勒。他所碰过的东西,都会中他的毒。你也中了他的毒,你过去虽然有些急躁,但是那么温柔,大方,和蔼,他通过和你的接触,毒害了你,使你的心肠变硬了,使你变得残暴了。”“唔,”思嘉喘着气说,她本来感到内疚,现在因为艾希礼对她感情这么深,到现在还觉得她温柔。又产生了喜悦的心情,幸好他认为都是瑞德不好,她才这样贪财的,其实这事和瑞德丝毫没关系,本来就是她自己不好,不过在瑞德身上再添一个污点,对他也没什么坏处。

“这要是任何别的人,我就不会这么介意了——可他正好是瑞德·巴特勒!他对你做了些什么,我都看见了。在你不知不觉之中,他就把你的思想牵着绕弯子引到他那条无情的轨道上去了。唉,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话——他救了我的命,我是很感激他的。但我愿向上帝表示,当时如果不是他,而是别人就好了。其实,我也没有权利对你讲这些——””唔,艾希礼,你是有这个权利的——别人才没有呢!”“告诉你,我实在受不了,我不愿意看着你那美好的一切被他糟踏,我不愿意知道你的美貌和魅力要由这样一个人来支配——我一想到他和你接触,我——““他这是要吻我吧!”思嘉兴奋地想。”这就不能怪我了!”她朝着他往前凑了凑。但是他突然往后退缩,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有些话,他本来是不想说的。

“我非常真诚地向你道歉,思嘉。我——我刚才说你丈夫不是上等人,其实,我自己的话证明我才不是上等人。谁也没有权利对着一个人的妻子批评她的丈夫。我没有理由,只是——只是——”他说不下去了,他的脸也在抽搐。思嘉屏住呼吸,等他说下去。

“我没有任何理由。”

回家路上,思嘉坐在马车上,思绪万千。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只是他爱她!一想到她躺在瑞德怀里,他就满腔怒火,这是思嘉没有料到的。不过这倒是她可以理解的。她要不是知道他和媚兰的关系只是和兄妹关系一样,她也会感到非常痛苦的。艾希礼还说瑞德拥抱她就是糟踏了她,把她变成了残暴的人!好吧,要是他这么想,她可以完全不让瑞德拥抱她嘛。她心里想,如果他们两个人虽然都和别人结了婚,却能在肉体上互相保持忠诚,这有多么美好,多么风流埃这个想法久久地停留在她有脑子里,她也感到非常愉快。同时这还解决了一个实际问题。这就意味着她不必再生孩子了。

等她回到家,撂下马车以后,艾希礼的话在她心中引起了喜悦就开始渐渐消失了,因为她得向瑞德说明白她要求各人睡各人的卧室,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事情。这就很难办了。

另外,她又怎么对艾希礼说,完全为了满足他的心愿,她已经不再让瑞德碰她了呢?可是如果没有人知道,这种牺牲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爱面子,难为情,这种心理实在碍事!她要是能和艾希礼坦率地谈一谈,就像和瑞德谈话一样,那该有多好!不过,也没关系。她总会有办法把真实情况告诉艾希礼的。

她上楼去,打开育儿室的门一看,只见瑞德坐在邦妮的小床边,爱拉坐在他腿上,韦德正从口袋晨掏东西给他看。瑞德这样喜欢孩子,并对他们这样看重,实在幸运。因为有些继父对前夫的孩子是非常讨厌的。

“我有话跟你讲,”她说,接着就到他们自己的卧室里去了。现在最好还是趁她不再要孩子的决心非常坚定,趁艾希礼对她的爱还在给她力量,把这件事了结了吧。

瑞德走进卧室,随手把门关上。思嘉突然对他说:“瑞德,我已经决定不再要孩子了。“如果说他对思嘉突然说这样的话感到惊讶,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慢慢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下,往后仰着,弄得椅子也往后斜了。

“我的宝贝,邦妮还没生下来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生一个孩子,还是生20个孩子,对我说来是无所谓的。”他推得一干二净,太不像话,仿佛采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就可以影响实际的生与不生。

“我觉得三个已经够多了。我不想一年生一个。”“三个似乎是够多了。”“你很清楚——”她刚要讲,又觉得难为情,脸都红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你是否知道,如果你不让我实行结婚赋予我的权利,我是可以和你离婚的?““你这个人真不像话,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事?”谈话没有按照她计划的进行,她非常恼火,就大嚷起来。”你要是有一点尊重女性的意思,你就会——你就会体贴人,就像——唔,就看看艾希礼·威尔匈斯吧。媚兰是不能再生孩子了,他——””艾希礼,他可是个正人君子呀,”瑞德说,两只眼睛放出了奇怪的光芒。”请你说下去。”思嘉一下子憋住了,她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了。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傻,竟然想和和平平地解决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特别是碰上像瑞德这样自私自利的蠢货。

“我今天下午到木材厂去了吧,是不是?”“到那儿去,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喜欢狗,对不对,思嘉?你是希望狗待在狗窝里,还是待在马槽里呢?”思嘉这时又气愤,又失望,觉得烦燥不安,这个典故,竟然没听出什么意思来。

瑞德轻轻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下巴颏下面。往上一抬,她的脸正对着他的脸。

“你真是个孩子!你已经和三个男人一起生活过了,可是对男人的脾气却还是一无所知。你大概觉得他们都像过了更年期的老太婆吧。”他顽平地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这才放下手来,他竖着一双浓眉,低着头冷冷地对着她端详了老半天。

“思嘉,你要明白。如果你和你的床对我还有什么魅力的话,你无论是枷锁,还是恳求,都是拦不住我的。我无论做什么事都不用怕难为情,因为我和你订了契约的——我一直遵守这个契约,而你却在毁约了。得了,去保持你的贞节吧,亲爱的。”“你的意思是不是,”思嘉气愤地喊道,”你不管——”“你对我厌倦了,是不是?唉,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厌倦。

你就保持圣洁吧,思嘉。这不会给我带来什么难处。没有关系,”他耸了耸肩膀,笑了。”幸亏世界上到处都有床——并且大部分的床上都睡满了女人。”“难道你真是要——””我的小天真儿!不过,那是当然的喽,在这之前,我并没有走过多少邪路,这也真奇怪。我从来不认为贞节是一种美德。”“我每天晚上都要把门锁上!”“何必费事呢?我要是想要你,什么锁也没有用。”他转过身来,好像觉得这个题目讨论完了就走了出去。思嘉听见他又回到育儿室里去了,还听见孩子们欢迎他。她突然坐下来。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是她的愿望,也是艾希礼的愿望。但这并没有使她觉得高兴。她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她本人也受到了侮辱,因为她觉得瑞德并不很看重这件事,也不很需要她而且把她和别处床上的女人同样看待了。

她希望想出一个巧妙的办法告诉艾希礼她和瑞德实际上已经不再是夫妻了。但是她知道现在是不可能的。现在似乎是乱套了,她又真有点后悔,觉得不该提起这件事。过去她和瑞德躺在床上谈论很多趣的事,他那雪茄烟的红光在黑暗中一亮一亮的。过去她梦见自己在寒冷的里雾里奔跑,惊醒之后,瑞德把她搂在怀里,抚摸安慰她。这些情景,她都会怀念,却不可能再出现了。

她突然感到特别难过,把头靠在椅子扶手上,哭起来。

《飘》:下卷 第五十章

《飘》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长篇小说,1936年首次出版。《飘》以19世纪60年代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为背景,以女主人公斯嘉丽的爱情纠葛和生活遭遇为主线,着力刻画了姿色迷人、聪明能干的大庄园主女儿斯嘉丽这一不屈不挠进行奋争的女性形象,并生动形象地再现了美国南部种植园经济由兴盛到崩溃,奴隶主生活由骄奢淫逸到穷途末路,奴隶主阶级由疯狂挑起战争直至失败灭亡,奴隶制经济终为资本主义经济所取代这一美国南方奴隶社会的崩溃史。小说在描绘人物生活与爱情的同时,还勾勒出了南北双方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的异同,具有浓厚的史诗风格。1936年,作品正式出版后,其销售情况立即打破美国出版界的多项纪录,并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和美国出版商协会奖。改编而成的电影《乱世佳人》,一举夺得10项奥斯卡大奖,成为电影史上经典名片。半个多世纪以来,该小说一直位居美国畅销书的前列,并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畅销不衰。

下卷 第五十章

瑞德一向是不超出举止圆滑稳重这一常规,就连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也是如此。但是思嘉始终不能消除那种由来已久的感觉,觉得他总是在偷偷在注视着她如果她猛一回头,一定会惊动他眼中那揣测、等待的神情,这神情表现出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耐性,而思嘉对这种耐性是无法理解的。

和他一起生活,有时是很愉快的,虽然他有个怪毛病,不许别人在他面前扯谎、夸夸其谈,或装模作样。他耐心地听她说商店、木材厂和酒店的经营情况,听她说犯人的情况以及花多少钱养活他们,同时也给她出一些很高明很实际的主意。他有用不完的精力来参加她举行的舞会和宴会。偶尔晚上就他俩,吃完了饭,面前摆着白兰地和咖啡,他有许多不登大雅之堂的故事讲给她听,给她解闷。她发现,只要她老老实实地提出来,她要什么他都给什么,她问什么他都耐心回答。可是如果她拐弯抹角,有话不直说,或者耍女人爱耍的手腕,想这样来得到什么东西,他就什么也不给。他能看透她的心思,而且粗鲁地讥笑她,他这个毛病真让思嘉受不了。

瑞德总是对她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思嘉想到这一点,往往觉得纳闷,这倒也不是由于好奇,但真是明白他为什么和她结婚。男人结婚,有的是为了爱情,有的是为了建立家庭,生儿育女,有的是为了金钱。但是思嘉知道,瑞德和她结婚完全不是为了这个原因。他肯定是不爱她的。他说她这所心爱的房子是一座可怕的建筑,还说宁愿住在一家经营有方的饭店里,也不愿意住在这家里。他与查理和弗兰克不一样,从来没有表示愿意要个孩子。有一次,她挑逗他,问他为什么和她结婚,他两眼流露出喜悦的神情,答道:“我和你结婚,是要把你当作一件心爱的东西留在身边,我的宝贝。”这话使得思嘉大为恼火。

他和思嘉结婚,的确不是由于一般说来男人和女人结婚的那些原因。他和她结婚,完全是因为他想占有她,靠别的办法,他是不可能得到她的。他向她求婚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经如实地招认了。他想占有她,就像过去他想占有贝尔·沃特琳一样。这种联系真令人不快。实际上,这这完全是一种侮辱。但是思嘉已经学会对任何不愉快的事耸耸肩,就算了,因此对这件事也就耸了耸肩,算了。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做成了交易,而且就她这一方面的情况来说,她是满意的。她希望他也同样是满意的,不过他究竟满意不满意,她也并不怎么关心。

然而有一天下午,思嘉因消化不良,去看米德大夫,了解到一件令人不快的事,这件事可不能耸耸肩膀就算了。黄昏时分,她气冲冲地来到自己的卧室,两眼冒着怒火对瑞德说,她怀孕了。

瑞德身穿绸浴衣,正懒洋洋地坐着吸烟,一听这话,马上扭头去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的脸。不过他什么也没说。静静地望着她,紧张地等她说下去,但是她却说不出话来。她又生气,又没办法,什么事情也顾不上想了。

“我不想再要孩子了,你也知道。每当我顺心的时候,就非得生孩子。唉,我从来就不想要孩子。别光坐在那儿笑哇!

你也是不要孩子的呀!我的天哪!”

他刚才等她说下去,可不是等着听她说这样一番话。他稍稍地板起面孔,两眼显得有些茫然。

“唔,不能把他送给媚兰小姐吗?你不是说她想不通,还想再要了一个孩子吗?““哦,我非把你宰了不可!这个孩子,我不要,告诉你说,我不要!”“不要?你再说下去。””有办法。以前我是个乡巴佬,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可不同了。我知道女人要是不想要孩子,就可以不生孩子。是有办法的——”瑞德一下子站起来,急忙抓住她的手腕子,脸上露出非常害怕的神情。

“思嘉,快说实话!你这个傻瓜,你做了没有?”“还没有,不过我要去做的。我的腰刚刚细了一点,我也正想享受一番,你想我能再一次让他把我的身材弄得不成样子吗?””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玛米·巴特——她——”“这样的鬼把戏,连妓院的老板也知道。你听见了吗?这个女人永远不许再进我家的门,这毕竟是我的家,我还是一家之主,我还不许你再跟她说话。”“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别管我。你干吗管我的事?”“你生一个孩子也罢,生二十个孩子也罢,我都不管,可是如果你要死,我就得管。””要死?我?”“是的,是会死的。一个女人做这样的事,要冒多大风险,玛米·巴特大概没有告诉你吧?““没有,”思嘉吞吞吐吐地说。”她光说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天哪!我非杀了她不可!”瑞德喊道,他的脸皮得通红。

他低头看了看思嘉满面泪流,气也就渐渐消了,但依然板着面孔。他突然把他搂在怀里,坐在椅子上,紧紧地搂着她,好像怕她跑掉似的。

“你听着,我的小乖乖,我不能让你拿性命当儿戏,你听见了吗?我和你一样,也并不想要孩子,但是我能养活他们。

我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了,你要是敢去试一试——思嘉,有一次,我亲眼看着一个女人这样死的。她不过是个——唉,她可是个好人。这样死,是很痛苦的。我——”“怎么了,瑞德,”她喊道。听他说话的声音,他很激动,这使得思嘉很惊讶,顿时忘了自己的痛苦。她从来没有见他这样的激动过。”那是什么地方?那个人是谁——”“在新奥尔良——唉,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当时我很年轻,容易冲动。”他突然低下头,把嘴唇贴在她在头发上。

“思嘉,即使今后九个月我不得不把你拴在我的手碗上,你也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在他腿上坐了下来,直率地用好奇的眼光盯着他。在她的注视之下,瑞德的脸突然舒展了,平静了,好像有一种魔力在起作用。他的眉上去了,嘴角也下来了。

“我对你说这么重要吗?”她一边问,一边把眼皮耷拉下来。

瑞德冷静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估量一下这个问题里面有多少卖弄风情的成分。弄清了她的真实用意之后,便随口答道:“是呀!你看,我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钱,我可不想白花呀。”思嘉生了一个女孩,媚兰从思嘉屋里出来时,虽然累极了,却高兴得流出了眼泪。瑞德站着走廓里等着,很紧张,周围有好几个雪茄烟的烟头,把那上好的地毯都烧出洞来了。

“现在你可以进去了,巴特勒船长,”媚兰说,她感到有些难为情。

瑞德连忙从她身边过去,进到屋里,媚兰瞧见他弯腰去看嬷嬷怀里那个光着屁股的婴儿,接着米德大夫就过来把门关上了。媚兰瘫在一把椅子上,满脸通红,因为刚才无意中看见那样亲切的情景,怪不好意思的。

“啊!真好啊!”她想。”可怜的巴特勒船长操了多大的心啊!”他多好啊!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点酒都没喝。有多少男人,到孩子生下来的时间,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我想他现在一定很想喝杯酒。要不要提醒他一下?算了,那就显得我太冒失了。”她缩在椅子里,觉得舒服一些,因为近来她一直腰痛,这会儿痛得厉害像要断成两截。看,思嘉多么幸运啊,生孩子的时候,巴特勒船长就在门外等着。她生小博的那个可怕的日子,要是艾希礼在身边,她就不会受那么大的罪了。屋里那个小女孩要是她自己的,而不是思嘉的,那该有多好啊!

“唉,我怎么这么想呢,”她又责怪起来自己来。”思嘉一向待我这么好,我竟妄想要她的孩子。主啊,饶恕我吧!我并不真的想要思嘉的孩子,而是——而是我非常希望自己再生一个孩子呀!”媚兰把一个小靠垫塞在腰下,把疼的地方垫一垫,如饥似渴地盘算自己生一个女儿。可是米德大夫在这个问题上从不改口。虽然她本人很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再生一个,艾希礼却是说什么也不干。生一个女儿,艾希礼多么希望有个女儿呀!

女儿!天哪!她慌忙坐起来。”我忘了告诉巴特勒船长,是个女儿呀!他一定盼望是一个男孩。唉,多么可怕啊!”媚兰知道,对女人来说,生男孩女孩都一样喜欢,但是对男人来说,尤其是像巴特勒船长这样倔犟的人,生个女孩对他可能是个打击,是对他那刚强性格的惩罚。媚兰只能生一个孩子,上帝竟然让她生了个男孩她是多么感激埃她心里想,如果她是那可怕的巴特勒船长的妻子,她就宁可心满意足地在产床上死去,也不能头一胎给他生个女儿呀。

不过这时候嬷嬷趔趔趄趄地笑着从屋里走出来,解除了媚兰的思想顾虑——同时也使她纳闷,不知巴特勒船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刚才给孩子洗澡的时候,”嬷嬷说,”我都可以说向瑞德先生道歉了,因为不是个男孩。可是,媚兰呀,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快别说了,嬷嬷!谁说要男孩呀?男孩只会添麻烦,男孩没有意思。女孩才有意思哩。要是有人拿一打男孩来换我这个女孩,我也不换。’接着他就想把那光溜溜的女孩从我手里抢过去,我在他手腕上给了他一巴掌,我说:’老实点,瑞德先生!我要等着瞧,等你什么时候欢天喜地得了儿子的时候,看我笑你不笑你。’他笑着摇了摇头说;”嬷嬷,你好糊涂呀!男孩一点用也没有。我不就是例子吗?’是啊,媚兰小姐,在这件事情上,他还真像个上等人。”嬷嬷说完了,显出很满意的样子。媚兰注意到了,瑞德这样做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嬷嬷对他的看法。”也许我以前错怪了瑞德先生。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喜庆的日子,媚兰小姐。我为罗毕拉德家照看了三代女孩儿了,今天可真是个喜庆的日子呀!”“哦,是啊,的确是个喜庆的日子,嬷嬷。孩子出生的日子是最高兴的日子!”然而对于家里的某一个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高兴的日子。韦德·汉普顿挨了骂之后,大部分时间无人理睬,只好在饭厅里消磨时间,真可怜极了。那一天清早,嬷嬷突然把他叫醒,急忙给他穿上衣服,把他和爱拉一起送到皮蒂姑妈家吃早饭。他光听说是母亲病了他要是在这里玩,就会吵得母亲不得安静。皮蒂姑妈家里也乱成一团了,因为思嘉生病的消息传来,姑妈一下子就病倒了,保姆去照顾她,彼得将就着为孩子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饭。过了一些时候,韦德心里开始感到害怕。母亲死了怎么办?别的男孩就有死了母亲的。

他亲眼看见过灵车从小朋友家里开出来,还听见小朋友哭呢。

韦德虽然很怕母亲,可是也很爱母亲,母亲要是死了怎么办?

他一想到要把母亲装上黑色的灵车,前面黑马的笼头上还插着羽毛,他那小小的胸口就感到发疼,几乎透不过起来。

到了中午,彼得在厨房里忙个不停,韦德就趁此机会溜出前门,尽快往家赶,心里害怕极力,跑得特别快。他想瑞德伯伯,或者媚兰姑妈,或者嬷嬷一定会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可是瑞德伯伯和媚兰姑妈找不着。嬷嬷和迪尔茜拿着毛巾,端着一盆盆热水在后面的楼梯上跑上跑下,根本没发现他在前面的过道里。楼上的房门一开,他能听见米德大夫简短的说话声。有一次,听见母亲的叫声,他便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他认为母亲快死了。为了寻求安慰,他就去逗一只金黄色的猫,这猫名叫汤姆,当时正躺在前面过道里洒满阳光的窗台上。谁知汤姆上了几岁年纪,不喜欢打扰,竖起尾巴,发出了低沉的吼叫声。

最后嬷嬷从前面的楼梯上下来,围裙又脏又皱,头巾也歪到一边去了。嬷嬷一看见他,就斥责起来。嬷嬷一向是喜欢他并给他撑腰的,现在她一皱眉,韦德就发抖了。

“没见过像你这么淘气的孩子,”她说。”我不是把你送到皮蒂姑妈那儿去了吗?快回那儿去吧!”“母亲是不是要——她会死吗?”“没见过像你这么讨厌的孩子!死?我的上帝,死不了。

男孩子就是讨人嫌。上帝干吗要往人家送男孩儿呢?走开吧,走开吧!”可是韦德并没有走开。他躲在过道里的门帘后面,因为他不完全相信她的话。她说男孩子讨人嫌,这话很刺耳,因为他一贯是努力做好孩子的。又过了半个钟头。媚兰姑妈匆匆走下楼来,面色苍白,非常疲倦,脸上却带着微笑。她在帘子后面看见他那张可怜的小脸,大吃一惊。平时媚兰姑妈对他总是非常耐心的,从来不像母亲那样说:“现在别来烦我,我有急事,”或者说:“走开,韦德,我忙着呢。”但是今天早上她说:“韦德,你可真淘气呀!怎么不待在皮蒂姑奶奶那儿。”“我母亲是不是要死了?”“哎呀,不会的,韦德。你怎么这么傻呀?”接着又和蔼地说:“米德大夫刚才给你妈送来了一个可爱的小娃娃,是个很好看的小妹妹,你可以哄着她玩。你要是真是很乖,今天晚上就能看见她。现在去玩吧,别嚷。”韦德悄悄地走进宁静的饭厅,觉得他那个不稳定的小世界发生了动遥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大人们的举动都这么怪,难道一个七岁的孩子,心里还有事,就没有个地方待吗?他在窗台上坐下来,看见阳光底下盒子里种着一棵秋海棠,就咬一了小口。谁知它辣乎乎的,辣得他直流眼泪,哭起来。母亲快死了,谁也不关心他,所有的人都围着一个新来的孩子转——而且还是个女孩。韦德对小孩不感兴趣,对女孩尤其不感兴趣。他熟悉的小女孩只有一个,那就是爱拉,不过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事来赢得他的尊敬和好感。

过了好半天,米德大夫和瑞德伯伯才走下楼来,站在过道里小声说话。大夫走了以后,瑞德伯伯赶紧来到饭厅里,拿起酒瓶,倒了一大杯,这时他才看见韦德。韦德赶快往后退缩,怕又要挨骂,说他淘气,非让他回到皮蒂姑奶奶家去,可是瑞德伯伯笑了。韦德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没见他这样高兴过,于是他的胆子也就大了,他马上离开窗台,朝瑞德伯伯跑了过去。

“你有了一个小妹妹,”瑞德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你知道吗,你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妹妹。怎么,你干吗哭哇?”“母亲——”“你母亲正在大吃一顿,有鸡,有米饭,有肉汤,有咖啡。

过一会儿,我们还要给她做一点冰激凌。你要是想吃,可以吃两盘。我还要让你看看小妹妹呢。”这时韦德放心了,想说句客气话来欢迎这个新来的妹妹,这时感到浑身无力却说不出来。大家都在关心这个女孩,谁也不再关心他了,就连媚兰姑妈和瑞德伯伯也是这样。

“瑞德伯伯,”他说,“是不是大家都喜欢女孩,不喜欢男孩儿?”瑞德放下酒杯,认真地看了看那张小脸,马上就明白了。

“不对,不能这么说,”他严肃地回答说,仿佛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只不过女孩子麻烦事比男孩子多,大家总爱对麻须事多的操心更多一些。”“嬷嬷刚才就说男孩儿讨人嫌。”“哦,嬷嬷刚才心情不好。她不是那个意思。”“瑞德伯伯,你本来是不是很想要个男孩儿,不想要个女孩儿?”韦德满怀希望地问。

“不是,”瑞德简洁地回答。他看着韦德低下头去,说接着说:“你看,我已经有一个男孩子,还要男孩干什么?”“有了?”韦德一听,张着大嘴问。”在哪儿?““就在这里呀!”瑞德一面说,一面把韦德抱起来,放在膝上,”我有你这个男孩就足够了,孩子。”这时韦德知道还有人要他,心里觉得踏实多了,高兴得几乎又要哭起来。他觉得喉咙里堵得慌,便将头靠在瑞德胸前。

“你就是我的男孩,是不是?”

“能做两个人的男孩吗?”韦德问,他一方面忠于从没见过面的生身父亲,一方面又很爱这样体贴地抱着他的这个人,两种感情在激烈地斗争着。

“是的,”瑞德很肯定地说。”就像你既是母亲的孩子,也是媚兰姑妈的孩子。“韦德想了想这句话的意思,觉得有道理,便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在瑞德怀里扭动起来。

“你知道小孩子的心思吗,瑞德伯伯?”

瑞德那黑黑的面孔顿时像往常一样严肃起来,嘴唇绷得紧紧的。

“是的,”他用痛苦的声音说,”我知道小孩子的心思。”这时韦德又害起怕来,不光是害怕,而且还突然产生了一种忌妒的心理。瑞德伯伯心里想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你没有别的小男孩吧,有吗?”

瑞德把他推开,让他站在地上。

“我要喝杯酒,你也喝一杯,韦德,这是你第一次喝酒,咱们祝贺你这个新来的小妹妹。”“哦,“你没有别的——”韦德说一半,就看见瑞德伸手去拿装着红葡萄酒的大酒瓶,意识到要和成年人一起喝酒了,他感到非常高兴,没有再追问下去。

“哦,我不能喝,瑞德伯伯!我答应过媚兰姑妈,大学毕业前不喝酒,她说我要是不喝,她到时候给我一只表。”“我再给你配上条链子-你要是喜欢,就把我现在用的这条给你,“瑞德说着,又笑了起来。”媚兰姑妈做得很对。不过她指的是烈性酒,不是露酒。孩子,你要学着像有风度的人那样喝酒,眼前就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瑞德很熟练地用玻璃里白水把葡萄酒冲淡,冲得还微微有点红色的时候,才把杯子递给韦德。就在这时,嬷嬷走进饭厅里来了。她已经换上了最好的衣服,围裙和头巾也是新换的,整整齐齐。她一扭一扭地蹒跚而行,裙子发出丝绸摩擦的啊啊声。那焦虑不安的神情已经完全从她脸上消失了,牙几乎全掉了,露出牙床,笑得很开心。

“你大喜了,瑞德先生!”她说。

韦德举着酒杯正要喝,一听这话,楞住了。他知道嬷嬷一向不喜欢他这位继父。她总是称他为”巴特勒船长,”从来没听见她用过别的称呼。在他面前,她的举动总是庄重而冷淡。可是现在,她竟然嘻嘻哈哈地管他叫”瑞德先生”了!今天怎么全乱套了!

“我看你是想喝罗姆酒,而不是红葡萄酒,”瑞德说着就伸手到酒柜里,拿出一个矮瓶子。”我的女儿很漂亮啊,是不是,嬷嬷?”“当然漂亮,”嬷嬷答道,一面捂着嘴唇把酒接过。

“你还见过比她漂亮的吗?”

“哦,思嘉小姐生下来和她差不多漂亮,不过稍差一点。”“再喝一杯,嬷嬷。还有,嬷嬷,”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变得严厉起来,可是他的眼下一眨一眨的,”那啊啊啊啊的是什么声音?”“天啊!瑞德先生,不是别的,是我的红绸子衬裙呀!“嬷嬷一面笑着,一面扭动,连她那宽厚的上身也都抖动起来。

“是你的衬裙!我不相信。听起来像是干树叶子摩擦的声音嘛。让我看看。把裙子撩起来。”“瑞德先生,你真坏!就是——哦,天哪!”嬷嬷轻轻地叫了一声,往后退了退,在一码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提起了几英寸,露出了红绸衬裙的褶边。

“放了这么长时间你才穿哪,”瑞德低声说,但他的黑眼睛却流露着快乐的笑意。

“是呀,放的时间太长了。”

瑞德随后说的话,韦德就听不明白了。

“不再说套着马笼头的骡子了吧?”

“瑞德先生思嘉小姐真坏,怎么把这样的话都告诉你了!

你不会抓着这件事不放,来责怪我这个这黑老婆子吧?”“不会,我不会抓住不放。我只想问问清楚。再来一杯吧,嬷嬷。把这瓶酒全喝了吧。喝呀,韦德。给我们祝酒吧。””为妹妹干杯,”韦德大声说,接着就一饮而荆这杯酒呛得他又咳嗽,又打嗝儿,两个大人大笑一阵,连忙在他背上拍打起来。

瑞德自从有了这个女儿以后,谁见到他都觉得他的举止很怪。这就影响了人们已经形成的对他的许多看法,而所有的人和思嘉都不愿意改变这些看法。谁能想到他这个人怎么也会不知羞耻地当众炫耀做父的光彩,何况头胎生女儿,没有生儿子,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做父样的新鲜感迟迟没有消退。这使得有些女人暗中羡慕,因为她们生了孩子,还没有受洗礼,她们的丈夫早就认为生儿育女是理所当然的事了。他在街上不论遇见什么人,就没完同说地详细对人家说他的女儿又创造了什么奇迹,开头也不先说一句虚伪的客气话:”我知道人人都觉得自己的孩子好,不过——”他认为自己的女儿很出众,不是一般人的孩子可比,而且逢人便说。一个新来的女仆让孩子吃了一点肥肉,引起了头一次剧烈的肚子疼,瑞德的反应使得有经验的父母大笑不止。他连忙请来了米德大夫,还请了另外两位大夫,人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拦住他没有用鞭子抽那个可怜的女仆。这个女骑马上被辞退了,随后又来了几个,最长也只能待一个礼拜。因为瑞德定下的苛刻条件,她们谁也满足不了。

来来去去的这些女仆,嬷嬷都喜欢,因为她忌妒任何新来的黑人,她还认为没有理由说她不能照顾这个孩子,同时也照顾韦德和爱拉。但是嬷嬷年纪大了,这是明摆着的事,而且她的风湿病了使得她那摇摇晃晃的步子更加迟缓。瑞德没有勇气举出这些理由来另外雇人,却对嬷嬷说,像他这种地位的人不能只雇一个女仆,这样不体面。还要雇两个人干重活,让她当头儿。嬷嬷对这一点十分理解。再来几个佣人,不仅为瑞德增加光彩,也为她增加光彩。但是她对瑞德说,决不能让那些不能干的黑人来照顾孩子。于是瑞德就派人到塔拉去接百里茜。他知道她的弱点。但她毕竟是个家奴。此外,彼得大叔说他有了个侄孙女,名叫卢儿,是属于皮蒂姑妈一个姓伯尔的表亲的。

思嘉还没能够起来活动的时候,就发现瑞德过多地关心这个孩子,他总当着客人的面炫耀自己的女儿,使思嘉感到不快乐,也觉得难为情,一个男人喜欢自己的孩子,本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她觉得瑞德表露出这么多的感情,很缺乏男子汉的气概。他应该像别的男人那样,随便一点,自然一点。

“你在当众出丑啊,”她表示不满地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不明白?哦,你是不会明白的。这道理就在于:她是第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人。”“她也是属于我的呀!”“不,你有另外两个孩子。她是属于我的。”“好家伙!”思嘉说。”这孩子是我生的,不是吗?这还不说,亲爱的,我也是属于你的呀!”瑞德从孩子那黑黑的头发上面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笑了。

“是吗,亲爱的?”

这些日子来,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很容易发生争吵,说吵就吵,眼下是因为媚兰已走进来,才避免一场争吵。思嘉强忍着怒火,看着媚兰从瑞德手上把孩子接过去,原来为孩子商定的名字是尤金妮亚·维多利亚,可是那天下午媚兰无意中给了一个名字,后来就用这个名字了,正如”皮蒂”这个名字用开以后,谁也不记得原名萨拉·简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媚兰接过孩子之后,瑞德弯腰看着孩子说:“她的眼睛一定是豆绿色的。”“才不是呢,”媚兰生气地说,她忘了思嘉的眼睛差不多也是这个颜色的。”一定是蓝色的,和奥哈拉先生的眼睛一样,就像——就像美丽的蓝旗那么蓝。”“就叫邦妮·布卢·巴特勒,”瑞德笑着说。他又把孩子从媚兰手里接过来。更加仔细地看着那双小眼睛。从此孩子就叫邦妮,后来连她的父母也不记得以前还为她借用过一位皇后和女王的名字了。

《飘》:下卷 第四十九章

《飘》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长篇小说,1936年首次出版。《飘》以19世纪60年代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为背景,以女主人公斯嘉丽的爱情纠葛和生活遭遇为主线,着力刻画了姿色迷人、聪明能干的大庄园主女儿斯嘉丽这一不屈不挠进行奋争的女性形象,并生动形象地再现了美国南部种植园经济由兴盛到崩溃,奴隶主生活由骄奢淫逸到穷途末路,奴隶主阶级由疯狂挑起战争直至失败灭亡,奴隶制经济终为资本主义经济所取代这一美国南方奴隶社会的崩溃史。小说在描绘人物生活与爱情的同时,还勾勒出了南北双方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的异同,具有浓厚的史诗风格。1936年,作品正式出版后,其销售情况立即打破美国出版界的多项纪录,并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和美国出版商协会奖。改编而成的电影《乱世佳人》,一举夺得10项奥斯卡大奖,成为电影史上经典名片。半个多世纪以来,该小说一直位居美国畅销书的前列,并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畅销不衰。

下卷 第四十九章

埃尔辛太太竖起耳朵听了听过道里的动静,她听见媚兰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厨里,厨房里碟子和银器的碰撞声说明正在准备点心,她就回过头来悄悄地对在场的几位太太说起话来。当时这几位太太正在客厅里围坐在一起做活,针线筐子就搁在腿上。

“就我个人而言,我现在不想,永远也不想去拜访思嘉,”她说,脸上高傲的神气显得特别冷酷。

联盟赈济孤寡缝纫会的其他面员一听这话,都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拉了拉摇椅,凑得更近了。这几位太太早就想议论思嘉和瑞德,只是因为媚兰在场,不便开口,就在两天以前,这对夫妇从新奥尔良回来了。现在就住在民族饭店的新婚套间里。

“休说出于礼貌也要去拜访一下,因为巴特勒船长救过他的命,”埃尔辛太太继续说。”可怜的范妮也同意他的意见,说她也要去拜访。我对她说:’范妮,要不是思嘉,托米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你要是拜访,这岂不是对死者的侮辱吗?’范妮没有头脑,竟然说:“我不是去拜访思嘉,我是去拜访巴特勒船长。他为救托米尽了力,没有救成,也不是他的过错过呀。’”“年轻人就是这样糊涂!”梅里韦瑟太太说。”真是的!还要拜访。”她曾劝思嘉不要和瑞德结婚。思嘉对她态度非常粗暴,她想起这件事,气得她那宽厚的胸脯一起一伏。”我们家的梅贝和你们家的范妮一样地糊涂。她说要和雷内一块儿去拜访,因为巴特勒船长出了力。雷内才没有被绞死,我说要不是思嘉出去乱跑,雷内根本就没有危险。梅里韦瑟爷爷也要去拜访他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说即便我不去感谢,他也要感谢那个大流氓。我敢说,自从梅里韦瑟爷爷到沃特琳这狗东西那里去了一趟之后,就干起丢人现眼的现来了。还说去拜访呢!真是的!我可不去。思嘉真是作孽竟然嫁给这样一个人。他在战争期间做投机生意,刮我们的钱,让我们挨饿,真是坏透了。现在他又和北方冒险家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勾结在一起,他还是——是那臭名远扬的布洛克州长的朋友呢。

还说要去拜访,真是的!”

邦内尔太太叹了一口气,她是个皮肤黝黑的胖女人,总是笑眯眯的。

“他们只去拜访一次,为了礼貌嘛,多丽,我不想责怪他们。

听说那天晚上参加活动的人都想去拜访他,我觉得这也是应该的,不知怎的,我总难以想像思嘉是她母亲的孩子。我在萨凡纳和她母亲爱伦·罗毕拉德是同学。当时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姑娘了,我跟她也很要好。当时她想嫁给菲利普·罗毕拉德,她父亲要是不反对就好了。其实那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年轻人难免干些荒唐事,可是后来爱伦就不得不和奥哈拉老头儿逃走了,结了婚,生了思嘉这么一个女儿。真的,看在爱伦的份上,我也得去拜访他们一次。”“婆婆妈妈的,简直是胡扯!”梅里韦瑟太太婆呼呼地说。

“基蒂·邦内尔,丈夫死了刚一年就又嫁人了,这样一个女人,你也要去拜访吗?这个女人——”“肯尼迪先生实际上也是她杀害的,”英迪亚插言说。她的语调冷淡而尖刻。她一想到思嘉,就想起斯图尔特·塔尔顿,就连礼貌也顾不上了。“肯尼迪先生还没死的时候,我就总觉得她和那个叫巴特勒的人有特殊关系,一般人没注意就是了。”几位太太一听这话,特别是听一位老处女说这样一件事,都感到非常惊讶。她们惊魂未定,媚兰就在门口出现了。她们刚才专心致志地在那里叽咕议论,没有听见媚兰轻盈的脚步,现在看见女主人站在面前,她们就像小学生咬耳朵,被老师当场抓住了一样。媚兰的脸色一变,她们不但惊愕,而且害怕了。她生气是理所当然的。她气得满脸通红,温柔的眼睛冒起火来,鼻翅也不停地颤抖。过去谁也没有见媚兰生过气。在场的人谁也没想到她也是会生气的。她们都很喜欢她,但是她们都认为她是一个最温柔最随和的女人,尊敬长辈,从来不谈个人的看法。

“你怎么敢这这样的话,英迪亚?”她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你这样妒忌,会走到哪一步田地呢?真可耻!”英迪亚的脸色变得煞白,头倒还抬得高高的。

“我说的话,决不收回,”她的话很简短,但心情极不平静的。

“我妒忌吗?”她问自己。她想到斯图尔特·塔尔顿,想到霍妮和查尔斯,难道她没有理由妒忌思嘉吗?难道她没有理由恨她吗?特别现在她怀疑思嘉已经设法使艾希礼落入了她的罗网。她想:“关于艾希礼和你那宝贝思嘉,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英迪亚一方面想保持沉默,借以保护艾希礼,一方面又想把自己的一切怀疑告诉媚兰,告诉所有的人,借以把艾希礼解脱出来,她还在犹豫不决。她要是一说出来,就会迫使思嘉彻底放弃她对艾希礼的控制。不过现在时机还没有成熟。因为她还没真其实据,只怀疑而已。

“我说过的话,决不收回,”她又重复说。

“那么,值得庆幸的是你不再和我们一起过日子了,”媚兰语气非常冷淡地说。

英迪亚一听这话,马上站起来,发黄的面孔海涨得通红。

“媚兰,你——你是我的嫂子——不会为了这件小事和我争吵吧——”“思嘉还是我的嫂子呢,”媚兰说,她和英迪亚互相瞪着眼,好像陌生人一样。

“而且对我比亲姐妹还要亲。我从她那里得到的好处。你能这么容易就忘了,我可一辈子忘不了。围城的时候,她一直陪着我,而她本来是可以回家去的,当时就连皮蒂姑妈都跑到梅肯去了。北方佬眼看就到亚特兰大了,她还亲自张罗为我接生。而且不辞劳苦地把我和小博送到塔拉,她当时完全可以把我丢在这里的一所医院里,让北方佬把我抓去。她照料我,给我喂饭,而她自己又累又饿。因为我身体不好,又有病,我睡的是塔拉最好的床垫。后来我能走路了,仅有一双像样的鞋也给我穿上。她为我做的这些事,英迪亚,你忘了,我可忘不了。后来艾希礼回来了,生着病,心灰意懒,无家可归,口袋里一文钱也没有,她像姐姐一样收留他。后来我们觉得非去北方不可,而又舍不得离开佐治亚,这时候又是思嘉出来,让他经营木材厂。巴特勒船长还救了艾希礼的命,这也是他的一片好心,人家又不欠艾希礼什么情分。所以感激他们,既感激思嘉又感激巴特勒船长。而你,英迪亚!

你怎么能忘了思嘉对我和艾希礼的好处呢?你怎么能把你哥哥的生命看得无足轻重,反而用恶言中伤救过他命的人呢?你就是在巴特勒船长和思嘉面前下跪,也不为过呀。”“得了,媚兰,”梅里韦瑟太太用尖刻的语调说,这时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别这样对英迪亚说这些。”“你说思嘉的那番话,我也听见了,”媚兰说,她转过身来对付这位胖老太太,神气就像一个参加格斗的人,刚从一个倒下的对手身上拔也剑来,又猛烈地朝另一个对刺去。“还有你,埃尔辛太太。你们那些可爱的脑袋瓜里对她是怎么想的,我不管,因为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但是你们在我家里议论她,或者让我听见,我就得管。可是你们怎么会有那样可怕的想法呢,而且还说得出来?难道你们的丈夫就那么不值得爱护,你们愿意让他们活着,宁愿让他们死掉。对于救了他们的人,对于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们的人,你们就一点也不感激吗?事实真相要是一暴露,北方佬当时很可能就认为他也是三K党的成员了。那样,他们就会把他绞死。然而他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们家里的人。他救了你公公,梅里韦瑟太太,还救了你的女婿和两个侄儿。邦内尔太太,他救了你的兄弟;埃尔辛太太,他还救了你的儿子和女婿。你们这一帮忘恩负义的人!我要求你们每一个人都道歉。”埃尔辛太太站起来,顺手把活计塞到筐里,嘴唇紧闭,显出很坚决的样子。

“真没想到你也这么没有教养,媚兰——我决不道歉。英迪亚说得对。思嘉是个轻浮放荡的女人。我不会忘记在战争期间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忘记她有了几个钱之后,做起事来有多么下贱——”“我真正不会忘记的是,”媚兰打断她的话,握起两只小拳头插在腰间,说,“她不让休管木材厂了,因为他太无能。”“媚兰!“大家一起发出了抱怨声。

埃尔辛太太把头一扬,朝门口走去。她抓着门把,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说:“媚兰,”她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亲爱的,这件事让我太伤心了。我是你母亲最要好的朋友,是我帮着米德大夫把你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要是为了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样说倒也罢了。可是我样说的是思嘉·奥哈拉这样一个女人,她马上就会坑害你,就像对待我们一样—-“埃尔辛太太开始说这番话时,媚兰的眼睛还有些湿润,等这位老妇人说完,媚兰的脸色反而显得坚定了。

“请各位注意,”她说,”如果谁不拜访思嘉,谁就永远不要再来看我。”大家一听这话,顿时嚷嚷起来,混乱之中,她们站起身来。埃尔辛太太把针线筐往地上一扔,走了回来,假发也歪到一边去了。

“这我不干!”她说。”这我不干。你是发昏了,媚兰,不过我不责怪你。你我仍然是朋友,不能让这件事影响咱们的关系。”她说着说着哭起来。不知怎的,媚兰也在她怀里哭起来了,不过她还抽抽搭搭地说她刚才的话是当真的,还有几位妇女也放声大哭。梅里韦瑟太太一边用手绢语着脸痛哭,一边把埃尔辛太太和媚兰都搂起来了,皮蒂姑妈原来只是呆呆地在一旁看着,这时忽然瘫在地上。她过去也常晕倒,有时是真晕倒,这一次可的确是晕倒了。有人哭泣,有人亲吻,有人忙着找嗅盐,有人跑着去拿白兰地,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只有一个人脸色沉静,两眼不湿。英迪亚·威尔克斯趁着无人注意,溜走了。

过了几个钟头,梅里韦瑟爷爷在时代少女酒馆见到亨利·汉密尔顿叔叔,就把他从儿媳妇那里听来的上午发生的事,津津有味,一五一十地述说了一遍。现在总算有个人能镇住他那凶狠的儿媳,他自己可没那勇气。

“那么这一伙没有头脑的傻瓜最后打算怎么办呢?”亨利叔叔不耐烦地问。

“我也说不清楚,”梅里韦瑟爷爷说:“不过据我看,这场争论,媚兰没怎么费劲就占了上风。我敢说,她们都会去拜访的,至少也得去一次。你那侄女,大家是很看重的,亨利。”“媚兰是个傻瓜,倒是另外那些女人说得对。思嘉是个滑头女人,不知道查尔斯当时怎么会娶她做老婆,”亨利叔叔闷闷不乐地说。”不过媚兰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巴特勒船长救的所有的人,是应当和家属一起去拜访,要不就太不像话。说实在的,我对巴特勒并不怎么反感。那天晚上他像个男子汉救了我们的命,思嘉才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个女太聪明,反而害了她自己。反正我是要去拜访他们的。管他是不是投靠了北方佬,思嘉总还是我的侄媳妇。我想今天下午就去拜访他们的。”“我和你一块儿去,亨利。多丽要是听说我去了,非得发疯不可。等我再喝一杯就走。”“别喝了,咱们去喝巴特勒船长的酒吧。说句公道话,他那里总是有好酒喝的。”瑞德早就说那顽固派是不会认输的,他这话还真都说对了。有些人来拜访他们,他知道这是没有什么意义,他也知道他们为什么来看他们。参加三K党那次不成功的行动的人,他们的家属起初是来拜访过,但是很明显,后来就很少来了。而且他们也不邀请瑞德·巴特勒夫妇到他们家里去做客。

瑞德说,这些人要不是怕冒犯媚兰,是不会来看望他们的。他为什么会这么想,思嘉也不知道,只觉得这个想法很无聊,也的确是很无聊。因为思嘉为什么能影响埃尔辛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这样的人呢?他们来过一次就不再来了,思嘉并不怎么在意,其实,她几乎就没有发现,因为他们这套房子里常常挤满了另一种类型的客人。期住在亚特兰大的本地人管他们叫”外来户,”这还不是最客气的称呼呢。

民族饭店里住着很多”外来户”,他们和瑞德和思嘉一样,也是因为自己的房子还没盖好。他们既活跃,又很阔气,很像瑞德在新奥尔良结交的那些朋友。他们的衣服很考究,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至于来历,就不清楚了。这些人之中,男的都是共和党人,都是”因与州政府有关的公务而到亚特兰大来的。”究竟是什么有关的公务,思嘉既不知道,也不想费心思去了解。

其实瑞德可以把确切的情况告诉她——他们所要干的和秃鹰对快死的动物所要干的是一样的。他们从远处闻到死亡的气味,就一下子聚到这里来,准备饱餐一顿。佐治亚靠本州的百姓管理自己的局面已不复存在,这个州已陷于瘫痪,于是冒险家便蜂拥而来。

瑞德认识的投靠北方的人和北方来的冒险家,他们的太太们成群结队地来拜访,有些”外来户”为了盖房了,从思嘉这里买过木料,也前来拜访。瑞德说,既然在生意上和她们打过交道,就要接待她们。接待她们时,她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从来不谈论那次战争,也不谈论艰苦的生活,谈话内容限于时髦衣服,风流韵事,和怎样打惠斯特桥牌。思嘉觉得和她们在一走很愉快。思嘉从来没有打过牌,打起这种牌来很感兴趣,没有多久就打得很不错了。

只要她待在饭店里,总有一帮牌友聚集地她那里。不过近来她忙着盖新房,并不常在饭店里,顾不上招待客人了。近日来,她并不在意是否有人来访她想把社交活动推迟一下,等到房子盖好以后,她就成了亚特兰大最大的一所住宅的女主人,就可以主持全城规模最大的宴会了。

天气渐渐温暖了,她一天天看着她那红石头灰木瓦板的住宅不断增高,显得非常壮观,比桃树街上任何其他住宅都要显眼。她把商店和木材厂全忘了,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工地上,一会儿跟木匠争吵,一会儿和石匠顶嘴,催促承包人尽快完工。墙很快就起来了,她满意地想:这所房子盖好以后,要比全城所有的房子都大,都好看。甚至比附近的詹姆斯公馆还要气派,这座公馆不久以前刚被买去做布洛克州长的官邸了。州长的官邸,栏杆和屋檐上都镶着锯齿状的花边,但是思嘉的住宅装饰着复杂的云形花样,使州长的官邸就大为逊色。官邸里有一间舞厅,但是和思嘉住宅里占了整个三层楼的大厅相比,简直就像是个台球桌了。实际思嘉的住宅在各方面都要超过州长的官邸,超过全城任何一所房子。它圆顶多,塔楼多,尖塔多,阳台多,避雷针多,彩色玻璃窗更是多得多。

房子四周都有回廊,四面各有一溜台阶,与地面相通。院子宽大,绿草如茵,几条扑素的铁凳散落在各处。一座铁制凉亭,按照时髦的叫法”格子堡,”人家向思嘉作过保证,一定是纯粹哥特式的。院子里还有两只铁兽,一只是牡鹿,一只是大狗,和设得兰矮种马差不多大校这个新家这样大,这样华丽,为了追求时髦,使个室内光线昏暗,韦德和爱拉搬进来之后有些不大适应,惟有院子里这两只铁兽使他们感到高兴。

房子里的所有陈设完全是按照思嘉的意思布置的。满屋里都铺着厚厚的红地毯,门上挂着红色天鹅绒门帘。黑色的胡桃木家具,样子也是最新式的,擦得特别亮,连一寸光滑木头也不留,全要刻上花纹。马毛呢做的坐垫非常滑,太太小姐们坐在上面必须很小心,生怕从上面滑下来。墙上到处挂着镶着镀金框子的大镜子小镜子——正如瑞德无意之中说的那样,这里的镜子和贝尔·沃特琳那里的镜子一样多。镜子之间也有些钢版印制的版画,镶着大框子,有的达八英尺,是思嘉从纽约专门定做的。墙上糊着华丽的深色壁纸,天花板很高,但屋里总是很暗,因为窗子上挂着降紫色长毛绒窗帘,几乎把阳光全都遮住了。

总而言之,这所房子使所有的人看了惊叹不已。思嘉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或躺在羽绒床上,就像掉进安乐窝里一样,想起在塔拉的时候,那冰凉的地板,那稻草铺的床铺,这时极为心满意足了。她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陈设最讲究的一所房子,但是瑞德却说这是一场恶梦。不过只要她喜欢,就让她尽情地住在这里吧。

“一个对我们毫不了解的陌生人,一看这所房子,就会知道它是用不义之财盖起来的。“瑞德说。”你知道,思嘉,常言说得好:斜路上来的钱,去路不正。这所房了正好说明了这个道理。只有投机商才会盖这样的房子。”但是思嘉沉浸在骄傲和幸福之中,只想新居里完全安顿下来之后怎样招待客人,听了瑞德的话,只是顽平地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说:“别胡扯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现在她也知道了,瑞德总爱奚落她,要是认真听他那些挖苦人的话,就会觉得扫兴。要是跟他计较,就得跟他吵,而思嘉并不想跟他吵,而思嘉并不想跟他交锋,因为她总是要输的。因此几乎他说什么她都不在乎,非听不可的时候,也只当是句玩笑话。至少有一段时间,她就是么干的。

蜜月期间,和住在民族饭店的大部分时间,他们在一起生活得很融洽。可是他们刚搬进新居,思嘉刚交了几个新朋友,他们就开突然激烈地争吵起来。每次争吵的时间都不长,因为和瑞德争吵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他对她的激烈言词总是采取冷漠的态度,等待时机,冷不防,给她一下子。她吵啊,嚷啊,瑞德则不这样。他只用毫不含糊的言词评论她本人,她的活动,她的房子,她的新朋友。他有些意见不同一般,她不能置之不理,也不能当作玩笑话。

比如,她想摘掉原来的招牌,”肯尼迪百货商店,”换一块更吸引人的招牌,于是就让他起个名字,其中一定要包括emporium这样一个词。瑞德建议用CaveatEmptoirum这个招牌,还向她保证,说这个招牌对店里卖的东西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她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而且也让人去做招牌去了,当听见艾希礼·威尔克斯把真实意思给她翻译出来量,她气得不得了,瑞德则大笑一阵。

再比如他怎样对待嬷嬷。嬷嬷寸步不让,始终认为瑞德是披着马鞍的骡子。她对瑞德很客气,但很冷淡,她总是答他”巴特勒船长,”从来不称他”瑞德先生”。瑞德送给她红裙子,她也没有屈膝行礼,而且也不穿这条裙子。她尽量不让他看见爱拉和韦德,虽然韦德很喜欢瑞德叔叔,瑞德显然也很喜欢这孩子。可是瑞德不但没有辞退嬷嬷,或者对她特别厉害,反而对她极为尊重,比对思嘉新近结交的太太小姐们客气得多。实际上,比对思嘉本人还要客气。他总要得到嬷嬷的允许,才带着韦德去骑马,总要先征求她的意见,才给爱拉买娃娃。而嬷嬷对他却不怎么客气。

思嘉觉得瑞德应该对嬷嬷严厉些,这样才符合一家之主的身份,而瑞德只是笑一笑,说嬷嬷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有一次,他把思嘉惹火了,因为他冷冷地说几年以后,民主党人要重新掌权,共和党的统治要在佐治亚州倒台,到那时候,他就该替她后悔了。

“等将来民主党人有了自己的州长,自己的州议会,所有你新结交的这些庸俗的共和党朋友就全得倒台,再重操旧业,开酒吧,倒污水,他们也只配干这样的营生。你就会孤零零一个人,处于危险的境地,既没有民主党的朋友,也没有共和党的朋友。唉,这都是将来的事,现在不必担心。”思嘉听了,大笑起来,她是笑得有道理的,因为当时布洛克在州长的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州议会里已经有了二十七个黑人,佐治亚州有数千名选民有了选举权。

“民主党人永远不会重新上台了。他们只会刺激北方佬,这就只能推迟他们重新上台的时间。他们就会夸夸其谈。晚上出去搞什么三K党的活动。”“他们会回来的。我了解南方人。我了解佐治亚人。他们很坚强,很倔犟。如果非得再打一仗,才能重新上台,他们就会再打一仗。如果需要北方佬那样花钱收买黑人的选票,他们就会钱收买黑人的选票。如果需要像北方佬那样让一万名死人参加选举,那么佐治亚州每一个公墓里的每一具尸体都会到投票站去。在我们的好友鲁弗斯·布洛克的仁政之下,情况会非常糟,佐治亚很快就要把他赶走了。”“瑞德,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得!”思嘉大声说。”听你这么说,好像我不希望民主党重新掌权似的!而你明明知道,情况并不是这样!我是喜欢他们回来的。难道你以为我愿意看着这些兵神平地在这里走来走去,使我想起——难道你以为我愿意——唉,我也是个佐治亚人呀!我希望看到民主党人重新上台。可是他们老也不上台。即使他们上了台,对我的朋友会有什么影响呢?他们的钱还是他们的,对不对?”“那就得看他们能不能存住钱了。看他们现在这样子,我怀疑他们的钱最多只能留过五年。真是来得容易,去得快呀。

他们的钱对他们不会有什么好处。正如我的钱也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一样。它肯定还没有把你变成一骑马,是不是,我可爱的小骡子?”最后这句话引起了一场口角,他们吵了好几天。思嘉绷着脸,不说话,显然是要求瑞德向她赔不是。这样过了四天之后,瑞德到新奥尔良去了,把韦德也带去了,嬷嬷对这件事是反对的。他一直待到思嘉的怒气消了才回来。不过瑞德不肯屈服,依然使她感到难受。

瑞德从新奥尔良回来时,心平气和,思嘉也就尽量强压着怒火,暂时把这件事置诸脑后,留待将来再考虑。她现在根本就不想在令人不快的事情上费心思。她只希望快活,因为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在新居里举行规模极大的晚宴,要用棕榈树装点起来,还要请一支弦乐队。四周的回廊全要用帆布遮起来,那各式小吃使她想一想都要流口水。她在亚特兰大所有认识的人都要请,包括所有的老朋友和度蜜月回来后认识的所有那些漂亮的新朋友。准备这次宴会,使她感到兴奋,在大部分时间里,她忘了瑞德那些刺耳的话。要她考虑怎样办这次宴会的时候,她感到快活,她感到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快活。

啊,有钱真好,真有意思!开宴会可以不计算花销!买最贵的家具、衣服、和食品,也可以不考虑怎样付款!可以把数额相当大的支票寄给查尔斯顿的波琳姨妈和尤拉莉姨妈,寄给塔拉的威尔,这多么开心呀!啊,那些妒忌人的糊涂虫竟然违心说钱无所谓!瑞德还说钱没给她带来什么好处,真叫人不可思议!

思嘉向在亚特兰大的所有的朋友发出了请贴,老朋友,新朋友,比较熟的,不太熟的,甚至她不喜欢的,都请到了。就连梅里韦瑟太太,她上民族饭店去拜访思嘉的时候简直可以说是粗暴无礼,还的埃尔辛太太,她的态度冷若冰霜,也都没有排除在外。她还邀请了米德太太和惠廷太太,虽然她明明知道她们都不喜欢她。也明明知道她们参加这样体面的聚会,没有像样的衣服可穿,会感到尴尬。因为思嘉这次温居大聚会,一半是宴会,一半是舞会,当时管这样的晚间聚会叫“大聚会”,亚特兰大还从未见过这样盛大的聚会呢。

到了那天晚上,大厅里和帆布遮起来的回廊上挤满了客人。他们喝着她用香槟配制的香甜饮料,吃着她的小馅饼和奶油牡蛎,随着乐队演奏的乐曲跳舞,乐队前面整整齐平地摆着一排棕榈和橡皮树。但是瑞德称之为”老团兵”的人,除了媚兰我艾希礼、皮蒂姑妈、亨利叔叔、米德大夫夫妇,梅里韦瑟爷爷之外,别人都没有来。

“老乡团”有许多人来参加这次”大聚会”是经过一番犹豫之后才决定的。有的人是看了媚兰的态度才接受邀请的。有的人是因为觉得瑞德救了他们的命,或救了他们的亲属的命,而接受邀请的。然而就在宴会的前两天,有一条谣言在亚特兰大传开了,谣言是布洛克州长也受到了邀请。”老团兵”表示反对,寄来了一大摞明信片,说他们不能接受思嘉的善意邀请,感到遗憾,为数不多的几位老朋友虽然来了,可是州长一到,他们感到尴尬,就毫不犹豫地退席了。

思嘉看到这些情况,既惊讶,又气愤,觉得这次宴会是完全失败了。多么排场的”大聚会”呀!她精心安排了这次活动,想让大家看一看这了不起的场面。可是老朋友只来了那么几个,老对头则一个也没来。天亮的时候,等客人都走完时,她恨不得大哭大闹一番,可是又怕瑞德哈哈大笑,怕看他那转个不停的黑眼睛,因为他虽然没有说,却流露出这样的意思:“我早就告诉你了嘛!”所以她只好强压住怒火,极力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第二早上,她就对媚兰一个人大肆发作起来。

“你真让我下不来台,媚兰·威尔克斯,你还让艾希礼和那些人一块让我下不来台。你要是不拉着他们走,他们不会那么早就走的。唉,我看见你了!我正要把布洛克州长带过来,介绍你们,你就像兔子一样跑掉了。”“我想他不会——我想他不可能真来参加,”媚兰不高兴地回答说。”虽然大家都说——”“大家?这么说来,大家都在背面叽叽咕咕议论我,是不是?”思嘉气愤地嚷道。”你是不是你要是事先知道州长要来参加,你也和他们一样,根本就不来了?”“是的,”媚兰两眼看着地板,低声说。”亲爱的,在那种情况下,我是不能来的。””你真行啊!原来你也会和他们一样,让我下不来台呀!”“唔,别这么说,”媚兰非常难过地说。”我不是有意伤你的心。你就是我的姐姐,亲爱的,是我的亲兄弟查理的妻子,我——”她怯生生地把一只手搭在思嘉胳臂上。可是思嘉一下子把它甩开了,恨不得自己也能像父亲杰拉尔德那样,生气气来大发雷霆。但是媚兰也不示弱。瘦削的肩膀挺了挺,顿时显出一副庄重的神气她两眼盯着思嘉那双愤怒的绿眼睛,虽然和她那略带稚气的面孔和她的身材有些不相称。

“对不起,亲爱的,让你伤心了,但是布洛克,或者任何一个共和党人,或者任何投靠北方的人,我都不能见。我不但在你家里不见他们,在别处也不见他们。既或我不得不——我不得不”——媚兰往四下里扫了一眼,想找一个最重的词儿——”既或我不得不显得粗暴无理,我也不见他。”“你是指责我的朋友们吗?”“不是,亲爱的。不过他们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你是指责我不该把州长请到家里来吗?”媚兰无法回避了,但她仍旧盯着思嘉的眼睛,毫不动遥”亲爱的,你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我喜欢你,信赖你,我是不会指责你的。谁要是指责你,让我听见,我就不答应。不过,思嘉呀!”突然间,激动的话语脱口而出,滔滔不绝,声音不大,里面却包含着无法消除的恨。”难道你忘了这些人是怎样对待我们的吗?亲爱的查理死了,艾希礼的身子垮了,’十二橡树’村烧了,难道你忘了吗?唔,思嘉,你打死的那个家伙,他手里就捧着你母亲的针线盒,你总没有忘记吧!谢尔曼的队伍开到塔拉,把咱们的内衣都偷走了,他们还想把房子烧掉,还真的拿我父亲的战刀耍弄了一番,你也不会忘记吧!思嘉呀,这些人抢过我们,折磨过我们,还让我们挨过饿,带给我们这么多灾难,可你把这些人请来参加你的宴会了!就是这些人他们使得那些黑鬼对我们那么神气,他们抢走了我们的财物,不让我们参加选举。我忘不了,永远也不想忘掉这一切。我不会让我的小博忘记这一切,我还要教我的孙子痛恨这些人,如果上帝让我活下去,我还要教我孙子的孙子痛恨这些人。思嘉,你怎么能忘记呢?”媚兰说到这里,停下来喘一口气,思嘉注视着她,看到媚兰感情强烈,声音颤抖,使她感到吃惊,把她的怒气驱散了。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她不耐烦地问。”我当然记得!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媚兰,我们要尽量利用现有的条件,现在我就是在这么干。布洛克州长,还有一些比较好的共和党人,如果我们善于跟他们打交道,是能够给我们很大帮助的。”“比较好的共和党人是没有的,”媚兰斩钉截铁地说。”再说,我也不想尽量利用现有的条件,我也决不愿意让他们帮助,如果这指的是北方佬。”

“我的天哪,媚兰,干吗要赌气呀?”

“啊!”媚兰说,显得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看我说了些什么,思嘉,我本来并不想使你伤心,也不想指责你,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人人都有权保持自己的想法。亲爱的,你听我说,我是爱你的,而且你也知道我爱你。不管你做什么事,我也不会改变对你的态度。你也还是爱我的,是不是?我没有让你恨我吧?思嘉,咱们俩要是有什么不和,我可受不了——咱们毕竟是同舟共济,一起过来的呀?说声没关系吧。”“快别胡说了,媚兰,你真会小题大作,”思嘉不满地说,但是媚兰轻轻地用手搂住了她的腰,她没有再甩掉。

“行了,我们又和了,”媚兰愉快地说,不过她又悄悄地补充说,”亲爱的,我希望咱们还和过去一样,互相看望。共和党人和投靠北方的人哪一天来看你,你只要告诉我一声,我待在家里就是了。”“你来不来,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思嘉说着,戴上帽子,气呼呼地回家去了。媚兰脸上露出伤心的样子,这使得思嘉觉得她那受到损害的虚荣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

首次宴会之后,一连几个星期,思嘉感到要对大家的看法装作根本无所谓的样子是很困难的。除了媚兰、皮蒂姑妈、亨利叔叔和艾希礼之外。老朋友既不来看她,也不邀请她去参加他们的小型聚会,这使她大惑不解,而且非常难过。难道她没有尽量捐弃前嫌,并且向他们表示,虽然他们散布流言蜚语,进行恶意中伤,她对他们并无恶感吗?他们应该清楚,她和他们一样不喜欢布洛克州长,对他笑脸相迎,不过是权宜之计。这些糊涂虫!要是人人都对共和党人笑脸相迎,佐治亚州很快就可以摆脱她现在所处的这种困境。

她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她和过去的生活、昔日的朋友之间的脆弱的联系,已经一下子节断了,永远接不起来了。即使媚兰出来运用她的影响,也无济于事了。何况媚兰又惊讶,又伤心,虽然忠贞不渝,也不想帮着恢复那种关系了。即使思嘉想再像以前那样生活,和老朋友打交道,现在也已经不可能了。全城都对地板起了面孔,和花岗石一样硬,人们把对布洛克政权的恨,也全落到了她的身上,这种恨里面没有多少火气,但是非常冷酷,难以消逝,思嘉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和敌人拴在一起,无论她的出身和家庭背景如何,她现在都要算是变节分子、黑人的支持者、叛徒、共和党人——还要算是一个投靠北方的人。

思嘉痛苦了一阵子之后,便收起了她那假装无所谓的样子,而露出了真面目。她这个人从来不会对人们的所做作的有过多的考虑,也不会因一件事做不成而期闷闷不乐。没有多久,梅里韦瑟、埃尔辛、惠廷、邦内尔、米德和其他人家对她有什么看法,她就置之不顾了。至少还有媚兰带着艾希礼来看她,而艾希礼是了重要的一个人。亚特兰大还有一些别的人是愿意来参加她的宴会的,这些人比那些思想保守的老家伙随和得多。她什么时候想大宴宾客,就可以发出邀请,这些客人和那些反对她的思想僵化的老糊涂相比,心情愉快得多,衣服也漂亮得多。

这些人都是不久前才来到亚特兰大的。她们有的最瑞德的朋友,有的在那些神秘的活动中和他有联系。他向思嘉提到这些活动时就说:“做生意而已,我的宝贝。”客人之中有的是思嘉住在民族饭店时认识的一对一对夫妻,有的是布洛克州长任命的官员。

现在和思嘉交往的有各式各样的人。盖勒特夫妇曾在十几个州里居住过,而且每次都是因为他们的勾当被发觉而仓促离开的。康宁顿夫妇在离这里很远的某一个州里曾和又伤“自由人局”有联系,从无知的黑人身上赚了很多钱,而他们是应当保护这些黑人的。迪尔夫妇曾把”硬纸板”鞋实给联盟政府,战争的最后一年不得不到欧洲去躲了起来。亨登夫妇在许多城市的警察局里挂了号,但又常常在投标中获胜,得以和州政府签合同。卡拉汉夫妇是靠开赌场起家的。现在正利用州政府的钱修建并不存在的铁路,来进行更大规模的赌博。弗莱厄蒂夫妇1861年以一分钱一磅买下的盐,1863年涨到五角钱一磅,因而大发横财。巴特夫妇战争期间曾在北方某大城市开过一家最大的妓院,现在也在北方冒险家的社交界进进出出。

现在和思嘉来往密切的就是这样一些人,但是参加她的大型宴会的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有一定的文化,有一定的修养,许多人有很好的家庭背景。除了冒险家先生们之外,有些资产的人也从北方来到亚特兰大,因为他们看到在这重建与发展的时期,这里的生意是源源不断的。北方有钱的人家把年轻的儿子送到南方,让他们在新的地区进行开拓。北方的军官退役之后就在他们浴血奋战攻下的这座城市里定居了。起初,他们人生地不熟,很愿意应邀参加又阔又好客的巴特勒太太举行的豪华宴会,但是不久他们就逐渐退出她的圈子。这些善良的人们只要与那些冒险家们和冒险家政权稍一接触,就会像佐治亚州的本地人一样憎恶他们。许多人加入了民主党,比南方人还像南方人。

还有一些格格不入的人依然留在思嘉的圈子里,只是因为他们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他们很愿意到老乡团的安静的客厅里去做客,可是老乡团是不会请他们去。这些人里面有一些是北方来的女教师,她们到南方来,目的是教育黑人,教育投靠北方的南方人,这些南方人本来都是不错的民主党人,南方投降以后,成了共和党人。

不现实的北方来的女教师,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很难说得清楚,这两种人哪一种更为亚特兰大的本地人所痛恨呢?

不过人们可能更加痛恨第二种人。至于北方来的女教师,人们说:“哦,北方佬喜欢黑人,你对他们能有什么指望呢?他们当然觉得黑人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但是对于为了个人利益而加入共和党的佐治亚人来说,就没有什么借口了。

“我们能挨饿。你们也应该能挨饿,”这就是老乡团采取的态度。许多人过去在联盟的队伍里当过兵,知道家里缺衣少食的人多么害怕,因此以宽容的态度对待过去的战友,如果他们是为了让家人得以糊口而改变了自己的政治面目。老乡团的女眷则不然,这些女人是社会首领的坚定不移后盾,在她们心目中,事业虽然失败了,现在却比鼎盛时期更强大,更亲切。现在它成了崇拜的对象。和它有关的一切都成为神圣的了。比如为它而献身的死者的坟墓,打仗的战场,破碎的战旗,交叉着挂在大厅里的战刀,褪了色的前线来信。参加过战斗的老战士,等等。这些女人对先前的敌人决不帮助,不接待,不留宿,现在思嘉也被划到敌人里边去了。

在这个由形形色色的人出自政治形势的需要而结合在一起的社会里,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钱。他们之中,许多人在战前从来没有在手里一次拿过二十五块钱,现在却恣意花钱,其奢侈程度在亚特兰大是前所未有的。

在政治上,共和党人掌权,亚特兰大进入一个浪费和讲排场的时期,庸俗与罪恶被表面上的文雅微微地遮掩着。很富的人和很穷的人之间差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明显。居高位者对不幸运的人毫不关心。黑人当然除外。他们的一切都一定是最好的:最好的学校,最好的住宅,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娱乐,因为他们掌握着政权,每一张黑人选票都是起作用的。至于新近陷于贫困的亚特兰大,他们可以挨饿,或者栽倒在大街上,刚刚富起来的共和党人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在这庸俗的浪潮中,思嘉处于领先的地位,她刚结了婚,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瑞德的钱做坚强的后盾。当时的情况是合乎她的口味的:人人都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妇女的衣着过于华丽,家里的陈设都过于讲究,珠宝太多了,马匹太多了,食品太多了,威士忌太多了。思嘉有时也静下来想一想,她知道如果严格地用母亲爱伦的标准来衡量,那么她新近结交的这些女人都不是正经人。但是自从很久以前,她在塔拉站在客厅里,决心做瑞德的情妇以来,已经屡次违反母亲爱伦的上等人的标准,所以现在也就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了。

严格说来,这些新朋友也许不能算是先生和女士,但是他们和瑞德在新奥尔良交的朋友一样,都是很有意思的人。这些人比她以前在亚特兰大认识的性情压抑、喜欢读莎士比亚,常去教堂的那些朋友,有趣得多了。除了度蜜月时那段短暂的时间外,她很久没有感到乐趣了。也很长时间没有安全感了。现在生活安定了,她想跳舞,她想玩,她想放荡,她想大吃大喝,她想穿绸缎,她想睡在柔软的羽毛床上,或坐在舒适的沙发上,这一切她都做到了。瑞德全让她由着性子干,并且觉得很有趣,她现在也摆脱了幼年时代的束缚,甚至摆脱了受穷的顾虑,于是她就要实现她过去常常抱有的一种奢望了,这奢望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不赞成,就叫他见鬼去。

思嘉完全陶醉了,她的心情与赌徒、骗子、彬彬有礼的女冒险家、一切靠耍心眼儿制胜的人一样,这种人活在世上,对于有组织的社会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思嘉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那种傲慢的态度已经快膨胀得无边无际了。

思嘉对待新结识的共和党人和投靠北方的人也是蛮横无礼的,但是她对北方驻军的军官及其家属比对任何其他人都更为粗暴,更为傲慢。流入亚特兰大的,有各式各样的人,唯有军人,她是既不接待,也不欢迎的。她甚至故意显得对他们不礼貌。蓝军装意味着什么,不光是媚兰一个人不会忘记。

对思嘉来说,那军装和那金黄色的钮扣永远意味着围城的恐怖气氛,逃难的可怕经历,意味着掠夺,焚烧,意味着极度穷困的生活和在塔拉的艰苦劳动。现在她有钱了。而且结交了州长和许多显要的共和党人,社会地位稳固了,就有资本对每一个穿蓝军装的人无礼了,她的确对他们无礼了。

瑞德一有次漫不经心的对她说,在他们家聚会的男客中,大部分人不久在前还穿着蓝军装。思嘉却反驳说,北方佬只要不穿军装,就不像是北方佬了。瑞德答道:“你真固执得可爱,”耸了耸肩膀,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思嘉因为讨厌驻军穿的笔挺的淡蓝军装,就特别喜欢怠慢他们,因为她这种态度实在使他们和驻军的家属都要感到惊愕的,因为她们大都是文质彬彬有教养的人,她们在这怀有敌意的异乡感到很孤独,盼着回到北方去,而且为不得不维护那个无赖的统治而感到有些惭愧。这些人肯定比和思嘉来往的那些人强。驻军军官的太太们看着活跃的巴特勒太太竟然把红头发的丑陋的布里奇特·弗莱厄蒂一类的女人当做挚友,而故意怠慢她们,自然是感到迷惑不解的。

然而就连思嘉视为挚友的女人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不过她们是心甘情愿的。对她们来说,思嘉即象征着财富与风度,体现着旧的制度,包括旧的人物,旧的家庭,旧的传统,等等,而她们正殷切地希望和这些旧的事物结合在一起。她们所向往的那些旧家庭恨不得把思嘉赶出去,但是新兴的达官贵人的太太们对于这一点,是全然不知的。她们只知道思嘉的父亲当年是个大奴隶主,她的母亲来身萨凡纳的罗拉毕德家族,她的丈夫是查尔斯顿的瑞德·巴特勒。对她们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旧的社会集团鄙视她们,对她们不回访,在教堂里只对她们冷淡地点着致意,她们一心想打入这样的一个旧的社会集团,就用得着她这块敲门砖。事实上,思嘉还不光是她们进入社会的的一块敲门砖。她本来并不引人注目,只是刚刚发迹。对她们来说,她就是社会的体现。她们本人也不是真正的上流社会的女士,因此她们看不清楚思嘉这一套虚假的外表,思嘉自己也看不清楚。她们是按照思嘉对自己的看法来看待的,因此,在她面前忍气吞声。她摆架子,她施恩惠,她发脾气、她耍态度,她当面对人粗暴无礼,她毫不客平地指责人家的缺点,这一切,她们都忍受了。

她们因没有根基,对自己也没有信心,因此特别希望显得文雅,不敢发火,也不敢顶嘴,生怕人家说没有女士的风度。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们也要像个女士的样子。她们装出一副非常娇嫩谦恭与天真的模样。只要听听她们说的话,你会觉得她他与罪恶的下层社会既无联系,也不了解。红头发的布里奇特·弗菜厄蒂皮肤白皙,娇嫩怕晒,操着柔和的爱尔兰口音,谁也想不到她竟会盗走父亲暗中收藏的财物,来到美国,在纽约一家饭店里做女招待。看一看西尔维亚(原叫萨迪·贝尔)·康宁顿和玛米·媚特那多愁善感的样子,谁也不会想到前者是在父亲在鲍厄里开的酒店楼上长大的,忙时还要帮着照看酒吧,谁也不会想到后者据说本是她丈夫开的妓院里的一个姑娘。现在她们都成了娇滴滴的宝贝了。

男人们虽然会赚钱,却不善于学习新的生活方式,或者说他们可能对新绅士们向他们提出的要求还不够耐心。他们在思嘉的宴会上喝酒喝得实在太凶了,宴会之后往往有一位或几位客人临走时留下来过夜。他们喝酒,和思嘉小时候那些人喝酒的样子可大不相同。他们满脸发胀,反应迟钝,丑态毕露,脏话连篇。此外,无论思嘉在显眼的地方摆上多少只痰盂,第二早上还是可以在地毯上看到嘴里流出的烟汁的痕迹。

思嘉根本就看不起这些人,可是她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就因为她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她家里就总老有许多这样的人。

因为地看不起他们,他们一旦把她惹烦了,她就叫他们去见鬼。不过他们倒也能忍受。

瑞德的话,他们也能忍受,这就更不容易了,因为他们是知道瑞德把他们看透了,他甚至就在自己家里,也揭他们的短,而且总是弄得他们无话可说,关于自己如何赚钱,他认为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因此他就假装认为别人发迹,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于是他几乎一有机会就要说,而大家一致认为,为了照顾面子,还是不说为好。

说不定什么时候瑞德就会举着一杯香甜饮料和蔼地说:“拉尔夫,我要是不糊涂,就该像你那样,把金矿股票卖给寡妇和孤儿,而不应该去跑封锁线。你那个办法保险得多。”或者说:“哎呀,比尔,我看到了,你又买了两匹新马呀!是不是又卖了几千块钱的并不存在的铁路工程的债券?干得不错呀,伙计!”或者说:“祝贺你,阿莫斯,祝贺你和州政府签了合同。真糟糕,你不得不贿赂这么多人,才把合同拿到手。”总而言之,太太们觉得瑞德庸俗得让人无法忍受,先生们则在他背后管他叫猪猡,杂种。过去亚特兰大不喜欢他,他没有想办法讨好他们。他自行其事,感到自得其乐,看不起别人,对周围的人提出的看法置之不理,客气得使人觉得他这种客其实际上是一种进攻。对思嘉来说,他依然是个谜,不过她已不再为这个谜而伤脑筋了。她确信,他对什么都不满意,将来也不会满意;他或者是急需什么东西,而恰恰没有这件东西,或者是从来就不需要什么东西,因此对任何东西都觉得无所谓。他讥笑她做的每一件事,他鼓励她待人傲慢,任意挥霍,他讽刺她虚装门面,华而不实,——他为她支付所有的高额帐单。

《飘》:下卷 第四十八章

《飘》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长篇小说,1936年首次出版。《飘》以19世纪60年代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为背景,以女主人公斯嘉丽的爱情纠葛和生活遭遇为主线,着力刻画了姿色迷人、聪明能干的大庄园主女儿斯嘉丽这一不屈不挠进行奋争的女性形象,并生动形象地再现了美国南部种植园经济由兴盛到崩溃,奴隶主生活由骄奢淫逸到穷途末路,奴隶主阶级由疯狂挑起战争直至失败灭亡,奴隶制经济终为资本主义经济所取代这一美国南方奴隶社会的崩溃史。小说在描绘人物生活与爱情的同时,还勾勒出了南北双方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的异同,具有浓厚的史诗风格。1936年,作品正式出版后,其销售情况立即打破美国出版界的多项纪录,并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和美国出版商协会奖。改编而成的电影《乱世佳人》,一举夺得10项奥斯卡大奖,成为电影史上经典名片。半个多世纪以来,该小说一直位居美国畅销书的前列,并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畅销不衰。

下卷 第四十八章

思嘉在新奥尔良的确过得非常愉快,从战前最后一个春天到现在,她从来没有感到这样愉快过。新奥尔良是一个奇异的热闹地方,思嘉就像一个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突然获释一样,玩得痛快极了。北方来的冒险家在城里大肆掠夺,许多诚实的人流落街头,还不知下一顿饭到哪里去找。一个黑人占据着副州长的位置。不过瑞德在新奥尔良带她去的地方,是她从未见过的繁华地区。她所见到的人,看上去都有的是钱,瑞德介绍她认识了十几位妇女,她们长得很漂亮,穿着漂亮鲜艳的袍子,两手细嫩,不像干过重活的样子,遇见什么事都要笑,从来不谈无聊的正经事,也不谈艰难困苦的日子,她见到的男人——他们与亚特兰大的男人实在不同,多么令人兴奋呀!都争着和她跳舞,不遗余力地向她大献殷勤,好像她是舞会上的年轻皇后一样。

这些男人和瑞德一样,脸上都带着固执、鲁莽的神情。他们的眼睛始终很机警,好像很久以来一直生活在危险之中,不敢有一点疏忽大意。他们似乎无所谓过去,也没有未来。思嘉有时想找个话题,就问来新奥尔良之前他们是干什么的,或在什么地方,他们总是客平地把话题岔开。这本身就很奇怪,因为在亚特兰大,任何一个新来的体面人都急于把自己的经历向大家进述,炫耀一下自己显赫的家庭。

但是这些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说起话来字斟句酌,非常谨慎。有时瑞备单独和他们在一起,思嘉在隔壁就听见他们的笑声,还断断续续听见他们的谈话,但她却听不明白,只能听出零零碎碎的几个字,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名字,其中有封锁时期的古巴和纳索,淘金热,非法侵占他人的采矿权,走私军火,海盗行为,尼加拉瓜和威廉·沃克,以及他如何在特鲁希略撞墙而死。有一次,她突然走进去,他们正在谈论匡特利尔领导的游击队最近遭遇如何,见她进来,便连忙住口,她只听见两个人名字:弗兰克·詹姆斯和杰西·詹姆斯。

不过他们都衣着考究,文质彬彬,显然对她十殷勤,而她觉得无所谓。对她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瑞德的朋友,有宽敞的住房,有华丽的马车。他们带着她和瑞德去兜风,请他们吃晚饭,为他们举行晚会,思嘉觉得开心极了。她把自己的这种心情告诉瑞德时,瑞德觉得很有意思。

“我想你是会这样的,”他一面说,一面笑。

“为什么不这样呢?”她和往常一样,一听见他笑,就起疑心。

“他们都是二流人物,是流氓,是恶棍。他们都是冒险家,北方来的贵族老爷,他们有的和你那亲爱的丈夫一样,做食品投机生意发了财,有的靠和政府签订非法合同或通过经不起调查的肮脏手段发了财。”“我才不信呢!你在开玩笑吧。他们看上去都是老实人……””城里老实的人都在挨饿呢,”瑞德说。”他们规规矩矩地住在茅草棚里,要是我去看他们,我真怀疑他们会不会接待我。亲爱的,你知道战争期间我在这里干过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些人记性特别好,还没有把我忘掉。思嘉,你每时每刻使我感到高兴。因为你总是喜欢那些不该喜欢的人,不该喜欢的事。”“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啊!”“唔,不过我喜欢流氓。我小时候就在内河一条船上赌博过,所以我对这样的人是比较了解的。可是,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我是看得很清楚的。然而你——”他又笑了起来,”你是没有识别人的本能的,下等人,上等人,你是分辩不清的。有时候我觉得你接触过的上等人只有你母亲和媚兰小姐,可是她们好像都没给你留下什么印象。”“媚兰!哎,她难看得要命,穿的衣裳也那么俗气,而且自己也说不出有什么看法。”“太太,你还是不要妒忌吧。美貌并不能使人高尚,衣着也不能使人尊贵。”“唔,真的吗?那你就等着瞧吧,瑞德·巴特勒,我要做个样子给你看看,现在我有了——我们有了,我要成为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尊贵的女性。”“我非常乐意等着瞧。”他说。

思嘉会见的这些人固然使她兴奋,瑞德给她的衣服更使她兴奋。衣服的颜色、料子、款式都是他亲自挑选的。用圆箍撑起来的裙子现在已经不时兴了,流行的式样非常新颖,裙子从前面向后在腰垫处收拢,腰垫上装饰着花环,蝴蝶结,还有波浪形的花边,她觉得还是战争期间那种用圆箍撑起来的裙子好,现在这种新式裙子把肚子的轮廓都露出来了,使她觉得有些难为情。那可爱的小帽子简直不像帽子,而是一个扁平的小玩艺儿,斜着搭在一只眼上,上面别着花呀,果呀,走起路来羽毛跳跃,丝带飘动。(思嘉的头发像印地安人的头发一样硬,小帽子压不住,她买过一些假的发卷,想用来衬一下,可惜都让瑞德糊里糊涂地烧掉了。)还有修道院里做的精细内衣,实在可爱,而且买了那么多套。还有一件件睡衣、睡袍、衬裙,都是用最细的亚麻布做的,上面绣着华丽的图案,纳着细碎的小褶。还在瑞德给她买的缎子拖鞋,后跟有三寸高,玻璃大鞋,闪闪发光。长统丝袜有十几双,没有一双是棉统的。真阔气呀!

她毫无节制地花钱给家里人买礼物,给韦德买了一只圣比纳种的长毛小狗,因为他一直想要这样的一条狗。给小博买了一只小波斯猫,给小爱拉买了一只珊瑚手镯。给皮蒂姑妈买的是一大串项链,上面挂着许多月长石坠子,给媚兰和艾希礼买的是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她给彼得大叔买一套很像样的制服,包括一顶车夫戴的真丝高帽子,外带一把刷子,给迪尔茜和厨娘买的是衣料,给住在塔拉的人也都了买了昂贵的礼物。

“可是你给嬷嬷买什么呢?”瑞德在旅馆里把小猫、小狗都赶到梳妆室里,一面看着床摆的这一大堆礼物,一面问。

“什么也没买。这个人太可恨。她说咱们是骡子,干吗要给她礼物?”“你何必怀恨在心呢,人家说的是真情实况,我的小宝贝儿?你一定得给嬷嬷买一件礼物。你要是不给她礼物,就会刺伤她的心——像她那样的心是很可贵的,怎么能刺伤呢?”“我什么也不给她买,她不配。”“那我就给她买一件吧,我记得我的奶奶常说,她升天的时候要穿一条府绸裙子,这裙了要硬得能立得住,而且非常扑素,上帝一看会以为是用天使的翅膀做的。我就给嬷嬷买块红府绸,让她做一条漂亮裙子吧。”“她不会接受你的礼物的。她宁可去死,也不会穿的。”“这我相信,不过我还是要表达我的心意。”新奥尔良的商店里物品丰富,使人目不暇接,和瑞德一起买东西是令人兴奋的。和他一起下馆子,更加令人兴奋,因为他知道点什么菜,也知道菜是应该怎么做的。新奥尔良的葡萄酒,露酒的香槟,对她说来都很新鲜,喝下去感到心旷神怡,因为她只喝过自家酿制的黑莓酒、野葡萄酒和皮蒂姑妈的”一喝不醉”的白兰地。这还不说,还有瑞德点的那些菜呢。新奥尔良的菜肴最有名。思嘉想到过去在塔拉挨饿的苦日子,又想到不久前拮据的生活,吃起这些丰盛的菜肴来,觉得老也吃不够。有法式烩虾仁、醉鸽、酥脆的牡蛎馅饼、蘑菇杂碎烩鸡肝,橙汗烤鱼,等等。她的胃口总是很好的,因为她一想到在塔拉没完没了地吃花生、豆子和白薯,就想尽量多吃一些法式菜肴。

“你每次吃饭就像吃最后一顿似的,”瑞德说。”不要刮盘子呀,思嘉。厨房里肯定还有呢。只要叫堂倌去拿就行了。你不要老这么大吃大嚼,不然你就会胖得跟古巴女人一样,到那时候,我可就要和你离婚了。”可是她只朝他吐了吐舌头,接着又要了一份点心。这点心上面是厚厚的一层巧克力,中间还夹着一层糖。

想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不必一分一厘地考虑,惦记着要存钱要纳税,或者买骡子,这可实在是痛快。交往的人都很高兴很阔气,不像亚特兰大的人那么穷酸样儿,真是痛快,穿着啊啊啊啊的锦缎衣裳,显出腰身,露着脖子和胳膊,胸脯也露着不小的一块,而且还知道男人们对你垂涎欲滴,真是痛快。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也没有人指责你缺乏大家闺秀的风度,真是痛快。香槟酒,想喝多少喝多少,也真是痛快。她头一次喝醉的时候,坐着敞篷马车,穿过新奥尔良的大街小巷回旅馆去,一路上高唱《美丽的蓝旗》。第二天清早醒来以后,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想起头一天晚上那样出洋相,感到很不好意思,她以前连女人微有醉意也没见过。她只见过一个女人,就是那个名叫沃特琳的家伙,在亚特兰大失陷的那一天喝得酩酊大醉,她感到非常难为情,简直没有脸见瑞德,但他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无论她干什么事,他都觉得很有意思,仿佛她是一只性情活泼的小猫。

和他一道出去,也是一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因为他长得漂亮。过去不知怎么,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相貌。在亚特兰大,人们光只看他的缺点,从没有议论过他的相貌,可是在新奥尔良,她发现别的女人总是用眼睛盯着他,他弯腰吻她们的手,她们显得那么激动,她意识到她丈夫很有魅力,也许别的女人还在羡慕她,这使她突然感到和他在一起十分光彩。

“唔,我们两口子都很漂亮,”思嘉心里乐滋滋的想道。

是的,的确是像瑞德所说的那样,结婚是有很乐趣的。不光是乐趣,她还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件事说起来也很怪,因为她曾经认为生活不可能再教给她什么新东西了。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

首先,她发现和瑞德结婚,与先前和查尔斯结婚,和弗兰克结婚,有很大的区别,他们都尊重她,怕她发脾气。他们都向她祈求恩惠,她要是高兴,也就给他们一些恩惠,而瑞德并不怕她,而且她常常觉得瑞德并不怎么尊重她。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思嘉要是不喜欢,他反觉得很有趣,思嘉并不爱他,但和他生活在一起确实很意思,最有意思的是,虽然他这个人发起火来有时让人觉得他有些冷酷,有时他倒是痛快了,别人却感到厌烦,他却总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像有一副马嚼子似的。

“我想这大概是他并不真爱我的缘故吧,”她心里想,而且她对这种情况也还是满意的。”我还真不希望他完全放纵自己的感情。”不过她觉得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这个想法使她既兴奋又好奇。

她和瑞德结合之后,了解到他许多新的情况,她原来还以为对他非常了解呢。她了解到他的声音一会儿温柔得像猫,一会儿又变成尖利的咒骂声。他可以表面上一本正经地赞扬在他去过的怪地方发生的英雄的、光荣的事迹和关于贞节与情爱的故事,马上又说一些最无情的玩世不恭的下流故事。她知道任何一个正派男人都不会对妻子讲这样的故事,不过这些故事的确有趣,而且能在她身边引起一种粗俗的感情,他可以说是一个既热诚又温柔的情人,一转眼又变成了挖苦人的恶魔,把她那火药一般的脾气揭开盖子,点上火,引起爆炸,从中取乐。她了解到他的奉承总有两层截然相反的涵义,他表现出来的最温柔的感情也是值得怀疑的。实际上,她待在新奥尔良的两个星期里,她了解了他各方面的情况,就是没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有时他早上不用女佣人,亲自用托盘把早点给她送到房里,一点一点地喂她,仿佛她是个孩子,他还把头刷从她手里拿过来,给她刷头发,刷得那乌黑的长头发噼啪作响。可是,有时候他早上突然把她身上盖的东西全打开,挠她的脚,粗暴地把她从酣睡中惊醒。有时候他很认真的仔细听她述说生意中的各项细节,点头称赞她办事有头脑,有时候他就把她那些不是很正当的做法叫做捡便宜,叫做投机取巧。他带她去看戏,却悄悄地对她说也许上帝不赞成她到这种娱乐场所来,惹得她心烦,他带她到教堂去,却小声对她说些有趣的下流话,然后又责怪她发笑。他鼓励她有什么说什么,随便说,不拘束。她从他那里学了一些讽刺人挖苦人的字眼,而且逐渐喜欢使用这些字眼,觉得这样可以压人家一头,但是她还不会像瑞德那样,在恶毒之中搀上几分幽默,讥笑自己的时候,实际上是在讥笑别人。

他想让她玩儿,而她几乎已经忘了怎么玩了。生活一直是那么严峻,那么艰难,他是知道怎么玩的,而且带着她一起玩。但是他是一个成年人,不能像小孩子那样玩了;他的一举一动,她是不会忘记的。妇人看到尚有童心的男人做出滑稽可笑的动作不免要发笑,而思嘉是不能凭着女人的优越看不起瑞德,朝他发笑的。

她一想到这些情况,就觉得不愉快。要是能比瑞德高出一筹就好了。她所认识的别的男人,她都可以置不顾,以半带鄙视的口吻说:“简直是个孩子!”比如她父亲,比如好开玩笑,喜欢各种恶作剧的塔尔顿挛生兄弟,方丹家长着长毛,爱耍小孩子脾气的年轻人,查尔斯,弗兰克,所有在战争期间追求过她的人——实际上包括所有的人,艾希礼除外。只有艾希礼和瑞德是她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人,因为他们是成年人,身上没有孩子气。

她并不了解瑞德,也不想去了解他。虽然他有时候有些事使她迷惑不解。比如他有时以为她不注意,就偷眼看她,那眼神就很怪很怪。她突然一转身,常常发现他在看她,眼中流露出机警。殷切与等待的神情。

“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有一次她高兴地问。”好像一只猫盯着耗子洞!”但是他马上换上一副模样,只笑一笑,过了一会儿,她就忘了,不再费脑筋想这件事,和瑞德有关的一切事都不想了。他这个人总是反复无常,不必为他多费心思,生活也过得挺愉快——可是一想到艾希礼就不同了。

瑞德弄得她很忙,白天,她脑子里几乎就没有艾希礼,可是到了晚上,她跳舞跳累了,或者喝香槟喝得头晕脑胀——这时候,她就想起艾希礼来了。她迷迷糊糊地躺在瑞德怀里,月光洒落在床上,在这种情况下,她常常想,要是艾希礼的胳臂这样紧紧地接着她,该有多好呀!要是艾希礼把她的黑发从自己脸上撩开,拢在下巴底下,又该有多好呀!

有一次,她又这样想着,叹了一口气,扭头朝窗口看去。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脖子底下这只有力的胳臂好像成了铁的一样,在寂静之中听见瑞德的声音说:“上帝该把你永远打入地狱,你这个小妖精!”说罢,他起来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思嘉非常吃惊,拦他也拦不住,问他他也不理。第二天早晨,她正在自己屋里吃饭时,他才回来,头发乱蓬蓬的,喝得醉醺醺的,不满的怀绪依然很重,他即不道歉,也没有说明干什么去了。

思嘉什么也没问,对他十分冷淡,妻子受了委屈,这样做也是很自然的。她吃完饭之后,瑞德用带着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换上衣服,出去买东西了。等她回来时,他已经走了,到吃晚的时候才回来。

这顿晚饭吃得很沉闷,思嘉一直耐着性子,因为这是她在新奥尔良吃的最后一顿晚饭了,而且她还想好好享受一下龙虾的美味。可是瑞德总盯着她,使她吃也吃不痛快。不过她还是吃了一只大的,还喝了好多香槟。也许是因为各种因素加在一起,当天晚上她又作起了过去作过的噩梦。她醒来,出了一身冷汗,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塔拉,而塔拉是一片荒凉。母亲去世了,世上的一切力量与智慧也都随之消逝。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投靠,没有任何人可以依赖。有一个可怕的东西在追她,她就跑啊,跑啊,心都快炸开了,就这样茫茫大雾之中一边跑,一边喊,模模糊糊地想在周围的雾里找到一个不知名的、没有去过的地方躲藏起来。

她醒来,发现瑞德正弯着腰看她。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好像搂着孩子一样,搂得紧紧的。他那结实的肌肉给她以安慰,他那低声细语使她感到镇静,感到安慰,过了会一儿,她也就不哭了。

“唔,瑞德,我刚才又冷,又饿,又累,而且怎么也找不着,我在雾里跑啊,跑啊,可就是找不着。”“你找什么,亲爱的?”“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又是以前作过的梦吗?”“嗯,是的!”他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在黑暗之中摸索着点上一支蜡烛。在蜡光下。他的眼睛带着血丝,他的脸上纹路像石头一样清晰,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穿着衬衫,敞着怀,棕色的胸膛露在外面,上面长着厚厚的胸毛,思嘉还在吓得发抖,心里想,这个胸膛可是真坚强。她悄悄地说“抱抱我吧,瑞德。”“亲爱的!”他马上一边说,一边把她抱起来,坐在一把大椅子上,把她的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唔,瑞德,挨饿可是真可怕呀!”

“晚饭吃了七道菜,包括一只大龙虾,夜里睡觉还要梦见挨饿,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他笑了笑,不过眼睛里还是射出了和蔼的目光。

“唔,瑞德,我使劲跑啊,跑啊,找我要找的什么东西,就是找不着。躲在雾里,看不见。我知道,我要是能找到它,我就永远生活安定,再也不会受冷冻挨饿了。”“你是在找一个人,还是在找一样东西?”“我也不知道,我没好好想过,瑞德,你觉得我还会梦想上生活安定的地方去吗?”“不会的,”他边说,边捋了捋她那篷乱的头发。”我认为不会的。作梦不应该是这样作的。不过我认为你要是平时习惯于安定的生活,吃得饱,穿得暖,你就不会再作那样的梦了。思嘉,我一定使你过安定的生活。”“瑞德,你真好。”“感谢您的照顾,太太,思嘉,我劝你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对自己说:’我永远不会再挨饿了,我永远不会再有麻烦了,只要瑞德和我在一起,只要美国政府能维持下去,’”“美国政府?”她吃惊地问,随着就坐起来,脸上的泪珠还没有干。

“过去联盟的钱现在已经变成了贞洁的女人,我用一大部分买了公债了。”“我的老天爷!”思嘉喊道,直直地坐在他腿上,刚才的噩梦也全然忘记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把钱借给了北方佬吗?”“利息相当高啊!”“百分之百的利息我也不管,你一定要马上卖掉。让北方佬用你的钱,亏你想得出。”“那我这钱怎么花呢?”他笑着问,这时他发现她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吓得睁着大眼睛了。

“怎么——怎么花,你可以到五点镇去买地皮呀。我敢说,你那些足可以把整个五点镇都买下来也够了。”“谢谢你,可是我不想要五点镇。现在北方冒险家的政府真正控制了佐治亚,很难说会再发生什么大事。成群的秃鹰正从四面八方向佐治亚起来,我不想逃避,我要和他们周旋,你明白吗,做一个像样的投靠北方人的人就得么这干,不过我并不信任他们。我也不想把钱用买房地产,我愿意买公债,公债可以藏起来,房地产就不那么好藏了。”“你认为——”她问,因为她想起自己经营的木材厂商店,脸都发白了。

“我不知道。不过你用不着这么害怕,思嘉,新上任的州长是我的朋友。现在时局还不太稳定,我不想把很多钱投放在房地产上。”他把她挪到条腿上,微微向后一仰,伸手拿了一支雪茄点上,她两只赤脚悬空坐在那里,看着他棕色胸膛上的肌肉伸缩,就把害怕的事全忘了。

“既然谈房地产,思嘉,”他说。”我打算盖一所房子,除可以强迫弗兰克住在皮蒂小姐的房子里,我可不行。一天到晚听她嚷嚷三回,我可受不了。还有,彼得大叔就是把我杀了,也不会让我住进神圣的汉密尔顿家的房子。皮蒂小姐可以请英迪亚·威尔克斯小姐和她同住,免得坏人来捣乱,咱们回到亚特兰大以后,先住在民族饭店的新婚套间里,等咱们的房子盖好了就搬过去。咱们离开亚特兰大之前,我就在跟他们讨价还价,准备买下桃树街那一大片空地,就是莱顿家旁边那块空地,你一定知道我说的地方。”“啊,瑞德,这简直是太好了。我多么想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呀。我要一所特大的。”“咱们总算在这件事上有了一致的看法,盖一所和这里的法式建筑一样的白灰墙、铁花栏杆的房子,好不好?”“唔,不好,瑞德,不要新奥尔良这种老式的房子。我要最新式的,我看到过一个图样,在——让我想一想——在我看一份《哈沪斯周报》上,是模仿一所瑞士chalet。”“一所瑞士什么?”“chalet。”“哪几个字母?”她把这个词的读法告诉了他。

“噢,”他一面说,一面捋了捋小胡子。

“非常好看,斜度不同分成两段的屋顶上,上面有一溜栅栏,两头各有一个尖塔,是用彩色木瓦板盖的。尖塔上的窗户镶着红蓝琉璃。看上去可时髦了!”“我想回廓上还有锯齿形的栏杆吧?”“是埃”“回廊屋顶的边上还有木头做的云形花饰垂下来,是不是?”“是的。你一定见过这么一所房子。”“我是见过——但不是在瑞士。瑞士人非常聪明,对建筑艺术更有独到之处,你真的要这样一所房子吗?”“啊,是呀!”“我原来希望你和我结婚之后,能提高你的格调,你为什么不喜欢法式房子,或六根白柱子的殖民地式的房子呢?”“实话对你说吧,看上去过时的,俗气的,我都不想要,里面我要用红纸糊墙,用红天鹅绒做门帘。啊,我要有好多高级胡桃木家具,还要华丽的厚地毯,还要——啊,瑞德,当别人看了咱们的家,都会羡慕得脸以发青的。”“有必要让大家这样羡慕咱们吗?你要是高兴,可以让他们羡慕得脸色发青。不过,思嘉。你想过没有,现在大家都这么穷,咱们布置房子这样摆阔气,能算是格调高吗?”“我就要这样,”固执地说。“过去他们对我们那么刻薄那么看不起,现在我也不能让他们好受,我们要大开宴会,让全城的人后悔当时不该说那么多难听的话。”“可是谁会来参加我们的宴会呢?”“当然是人人都会来的。”“那可不一定。这些保守派是宁肯死了也不认输的。”“唔,你这是说什么呀!你只要有钱,大家就一定喜欢你。”“南方人可不是这样,有钱的投机商要想进入上等人家的客厅,比驼穿眼还要难。至于投靠北方的人——我是说我和你,我的宝贝儿——要不是受到唾弃,就算走运了。不过你要是想试一试,我可以全部支持你,亲爱的,我也一定会为你所作的一切努力感到非常高兴,既然一再谈到钱,那就让我把话说清楚,家里过日子,买穿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你要是喜欢首饰,也可以买,但是要由我来帮你挑选,你的格调太低了,我的宝贝。给韦德,爱拉,想买什么,你就买什么。要是威尔·本廷种棉花种得好,我也愿意资助,帮你卸掉在克莱顿区你那么喜爱的那个沉重的包袱。这可以说是很公平了吧?”“当然,当然,你是很慷慨的。”“不过请你仔细听明白。一分钱也不能花在你那个商店上,一分钱也不能花你那劈柴厂上。”“唔,”思嘉说,脸也沉下来,在这蜜月期间,她一直在想找个理由提起这个话题,要一千块钱,再买五十英尺地,扩大木材厂。

“我记得你老吹嘘,说自己是个开明的人,我做生意,别人有些什么议论,你全不在意,谁知你和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就怕人家说我当家。”“咱们巴特勒家谁当家,那是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疑问的。”瑞德慢条斯理地说。”傻瓜说些什么,我是不介意的。其实,我缺乏教养,现在有个能干的老婆,也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我想让你继续经营你的木材厂。这全给你的孩子们留着吧。等韦德长大以后,他会觉得不能让继父养活了,他就可以接过去,继续经营,但是无论是商店,还是木材厂,我一个钱都不给。”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资助艾希礼·威尔克斯。”“你又来了,是不是?”“不是。是你要问原因。我就把原因告诉你。还有一件事,你不要以为可以在帐目上耍点花招,来蒙骗我,说你买衣服花多少钱,家里的开销要多少钱,结果却把钱拿去替艾希礼买骡子,或者再买一个木材厂,我要监督审查你的各项开支,什么东西多少钱,我都清楚。唔,不要以为我是在侮辱你,你非这样做不可。我对你是不会放松的。实际上,凡是涉及塔拉和艾希礼的地方,我都不会对你放松,塔拉倒还无所谓,艾希礼可一定要划在界线以外,我正在缓缓地驾驭着你,我的宝贝儿,可是你不要忘记,同样也是有马嚼子和马刺的。”

《飘》:下卷 第四十七章

《飘》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长篇小说,1936年首次出版。《飘》以19世纪60年代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为背景,以女主人公斯嘉丽的爱情纠葛和生活遭遇为主线,着力刻画了姿色迷人、聪明能干的大庄园主女儿斯嘉丽这一不屈不挠进行奋争的女性形象,并生动形象地再现了美国南部种植园经济由兴盛到崩溃,奴隶主生活由骄奢淫逸到穷途末路,奴隶主阶级由疯狂挑起战争直至失败灭亡,奴隶制经济终为资本主义经济所取代这一美国南方奴隶社会的崩溃史。小说在描绘人物生活与爱情的同时,还勾勒出了南北双方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的异同,具有浓厚的史诗风格。1936年,作品正式出版后,其销售情况立即打破美国出版界的多项纪录,并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和美国出版商协会奖。改编而成的电影《乱世佳人》,一举夺得10项奥斯卡大奖,成为电影史上经典名片。半个多世纪以来,该小说一直位居美国畅销书的前列,并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畅销不衰。

下卷 第四十七章

思嘉坐在卧室里,嬷嬷用托盘送来的晚饭,她随便吃了一点,只听见那夜晚的风不停地吹。屋里真静得可怕,几个小时以前,弗兰克的尸体还停放在客厅里,现在比那时显得更加寂静。那时还能听见有人摄手摄脚地走路,放低了声音说话,有邻居轻轻地敲门,悄悄地进来说几句这安慰的话。弗兰克的妹妹是从琼斯博罗赶来参加葬礼的,有时也要抽抽搭搭地哭上一阵。

现在屋里是一片沉寂。虽然开着房门,她也听不见楼下有什么动静。自从弗兰克的尸体运回家来,韦德和小女儿就一直在媚兰家里,现在她竟然很想听到儿子跑来跑去的声音,很想听到爱拉格格的笑声了。厨房里也暂时休战,听不见彼得、嬷嬷和厨娘争吵的声音传到她的屋里来。就连皮蒂姑妈在楼下书房里,也照顾到思嘉悲哀的心情,没有摇那咯吱咯吱响的安乐椅。

谁也没有来打搅她,都以为她由于伤心,愿意独自安静待一会儿,但是她恰恰不希望独自待在那里。如果单是感到伤心,那末她过去所经历过许多伤心的事,这次也是能够承受得了的。但是弗兰克之死除了给她一种强烈的空虚感以外,她还感到恐惧、内疚,还为突然良心发现而不安,她生气第一次为自己的作为感到到悔恨,悔恨之中还搀杂着一种难以摆脱的恐惧,以至于使她迷信起来,不停地斜眼看她和弗兰克睡过的那张床。

弗兰克是她杀死的。弗兰克肯定是她杀死的,就像她亲手扣了板机一样。原来他求过她,让她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可是她总不听,现在他死了,就是因为她太固执。上帝会因为这件事而惩罚她的。但是还有一件事使她心里更不安,这件事对她是一种更大的压力,更为要怕——这是在弗兰克入殓以后,她再看一看他的遗容的时候,才感觉到。在那张宁静的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神情,这神情好像在对她进行控诉。弗兰克明明是爱苏伦的,而她却嫁给了弗兰克,上帝会因为这件事而惩罚她。她不得不在审判席前面低头认罪,承认在从北方佬营地回来的路上,在马车里对他撒了谎。

也许思嘉可以申辩,她这样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是迫不得已去骗他的,因为有那多人的生活需要靠她来维持,无法考虑弗兰克和苏伦的权利和幸福,但是现在说这些话也已经无济于事了。事实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她是不敢正眼相看的。她是怀着一颗冷酷的心嫁给了他,利用了他。半年来,她本来是应该使他感到非常幸福的,然而却使他感不到幸福。上帝之所以会惩罚她,是因为她没有好好地对待他,并且欺负他,刺激他,朝他发火,挖苦他,疏远了他的朋友,还由于她孤自而行办工厂,开酒馆,雇犯人而使他没脸见人。

她使他感到很不愉快,这她自己是知道的,但他忍受了这一切而毫无怨言。她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使他真正高兴的事,就是给他生了小爱拉。她自己也清楚,当时要是有别的办法,她也决不会生这个爱拉的。

她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希望弗兰克还活着,她愿意好好地对待他,加倍地对待他,以弥补过去的一切。唉,上帝要是不太生气,不想报复就好了!时间要是过得不这么慢,屋里也不这么静就好了!她要是不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好了!

要是媚兰和她在一起,媚兰就会安慰她,她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可是媚兰在家里照顾艾希礼呢。思嘉也曾想把皮蒂姑妈找来,缓和一下她良心上的不安,但是她又犹豫了,皮蒂姑妈要是来了也许全更糟,因为她对弗兰克的死由衷地感到悲痛。他的年龄和她更接近,而且她一向对他很真诚,皮蒂姑妈觉得家里需要有个男人,他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在晚上为她读报,说明当天发生的一些事情,而她呢,就为他补袜子。他每次得了感冒,她都特别尽心照顾,专门为他准备吃的东西。她是非常怀念他的,一边擦着红肿的眼睛,一边反复地说:”他要是没有跟着三K党出去就好了!”思嘉真希望有个人能来安慰安慰她,使她别那么害怕那么内疚,给她说说她究竟怕的是什么,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定,要是艾希礼——但是她不敢往下想去。她不但杀了弗兰克,而且几乎杀了艾希礼,一旦知道她是怎样把弗兰克骗到手的。对他又是这么不好,艾希礼就永远不会再爱她了。艾希礼这个人非常正直,非常真诚,非常厚道,看问题也看得很清楚。如果他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他应该会谅解的。哦,他一定会非常谅解,但是他决不会再爱她了。所以她决不能让他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因为她需要继续得到他的爱,有了他的爱,她的力量就有了秘密的源泉,如失去了他的爱,她可怎么活下去呢?要是这时能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把心中的不安向他哭诉倾吐一番,该是何等的舒心啊!

家中仍是一片寂静,举办丧事的气氛依然浓厚,这就使她愈加感到孤独,感到难以忍受。她悄悄站起来,把门关上一半,拉开衣橱最下面的抽屉。在内衣下面摸索起来。她拿出来的是皮蒂姑妈的”救命酒”白兰地,这是她偷偷藏在那里的,她对着灯光一照,发现差不多已经喝完半瓶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已经喝了这么多了。她又往水杯里倒了不少,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下去,天亮以前,她得把这个瓶子添满水。

放回酒柜里去。出殡之前,抬棺木的人想喝一口,嬷嬷就找过一阵,厨房里的气氛已经很紧张,嬷嬷、厨娘和彼得在互相猜疑。

白兰地一下肚,火辣辣的舒服,需要喝上一口的时候,喝什么别的都不行,其实,几乎什么时候都是喝白兰地好,比起它那些没滋味的酒好多了。为什么女人就只能喝温和的酒,而不能喝烈性酒呢?梅里韦瑟太太和米德太太在葬礼上显然是闻出她嘴里有酒味,她看见她们互相看了看,显出得意的样子,这两只老猫!

她又斟了一杯。今天晚上即使喝得有点醉意也无妨。反正一会儿就睡觉了,等嬷嬷上楼来帮她脱衣服的时候,她可以事先用香水漱漱口嘛。她真想像父亲在法院开庭日那样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也许就会忘掉弗兰克那张消瘦的脸,不然会老觉得他在谴责她毁了他的一生,最后还杀死了他。

她觉得城里也未必人人都认为她是杀死了弗兰克,在葬礼上,人们对她明显是冷淡的。有些北方佬军队的军官在生意上跟她打过交道,只有他们的妻子在向她表示同情的时候显得比较亲热。现在城里的人怎样议论她,她已经觉得无所谓了。除了考虑如何向上帝交待以外,她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想到这里,又喝了一杯,热辣辣的白兰地顺着嗓林灌下去,使得她浑身颤抖,现在地觉得身上暖和多了,但仍老想到弗兰克,无法摆脱。男人都说喝了烈性酒可以忘却烦恼,真是一派胡言!除非她醉得不省人事,否则她还是会看到弗兰克那张脸,脸上是他最后一次求她不要独自驾车外出时的表情:胆怯、责怪、抱歉。

这时大门上的环子发出了沉重的敲门声。这声音在这所寂静的房子里到处回荡。思嘉听见皮蒂姑妈摇摇晃晃穿过厅去开门。接着就是互相问候的声音和听不清有小声说话的声音。准是哪位邻居又来谈葬礼的事,或者是送来了牛奶冻。皮蒂姑妈是很欢迎的。她很愿意接待前来吊唁的人,和他们认真地沉痛地进行交谈。

倒也不是由于什么好奇,不过思嘉的确是在纳闷,究竟是谁来了,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压过了皮蒂姑妈那低沉的讲话声。这男人的声音洪亮、不紧不慢,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使她非常高兴,也松了一口气,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瑞德,自从听他说了弗兰克死的消息之后,一直没有再见到他,这时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感到今晚只有他能够解除她的苦闷。

“我想她会见我的。”瑞德的声音传到楼上来。

“可是她已经睡下了,巴特勒船长,谁也不想见了,那可怜的孩子,她难过极了,她——”“我想她会见我的。请你告诉她,我明天就要走了,而且要离开一段时间,事情很重要。”“可是——”皮蒂姑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思嘉跑到过厅里,忽然觉得两腿站立不稳,感到很奇怪,连忙靠在栏杆上。

“我马上就下来,瑞德。”她喊道。

她看到皮蒂姑妈正仰头往上看,胖胖的脸上那两只眼睛跟猫头鹰一样,流露出又惊讶又不赞成的神情。”如果在我丈夫出殡的这一天我行为不检点,就会闹得满城风雨,”思嘉一边这样想,一边跑回房去了,理了理头发,并把黑色紧身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又把皮蒂姑妈给她的和丧服配套的别针别在领口上。”我并不怎么好看,”她一面躬着身子照镜子,一面想,”过于苍白,也过于惊慌,”她曾伸手想从盒子里拿出胭脂,后来还是决定不拿了。她要是浓妆艳抹地走下楼去,那可怜的皮蒂姑妈可真是要生气了。她拿起香水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漱了半天,吐在了痰盂里。

她赶紧下了楼,看见他们还在过厅里站着,朝他们二人走去,皮蒂姑妈正为思嘉举动而生气,没顾上请瑞德坐下。瑞德郑重其事地穿着一身黑衣服,衬衫上镶着褶边,而且是浆过的,一切举止也都符合一位老朋友向失去亲人的人表示慰问的样子,一切都是那么周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但皮蒂姑妈并没有察觉,他这么晚前来打搅,一本正经地向思嘉表示了歉意。

“他来干什么?”思嘉琢磨不透。”他这些话全是言不由衷的。”“我并不愿意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我有件生意上的事情需要议论,不能耽误。是我和肯尼迪先生正在筹划之中的一件事——”“我不知道你和肯尼迪先生还有生意上的来往,”皮蒂姑妈说,弗兰克竟然还有事情瞒着她,简直让她生气。

“肯尼迪先生的兴趣广得很呢,”瑞德恭恭敬敬地说。”咱们上客厅里去好吗?““不好!”思嘉大声说,顺便瞧了一眼那关着的折叠门,她觉得那棺材还停在客厅里。她希望永远不再到那客厅里去。这次皮蒂姑妈还真识相,不过做得还是不够漂亮。

“到书房去好了,我得——我得上楼去拿针线活儿去。哎呀,这个星期我都把这件事给忘了,我说——”她一面说,一面走上楼去,还回过头来瞪了他们一眼,不过思嘉和瑞德都没看见。瑞德往旁边一闪,让思嘉先走,他也跟着进了书房。

“你和弗兰克筹划过什么事?”她直截了当地问。

他凑近了一点,小声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让皮蒂小姐走开。”他停了一下,又低头看着她说:“这可不好啊,思嘉。”“什么不好!”“香水呀?”“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酒,你可喝得不少啊!”“喝得不少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就算是心情不好,说话也得客气点呀。不要一个人喝闷酒,思嘉。别人总是会发觉的,这会毁了你的名声。再说,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是件好事,你怎么了,亲爱的?”他领着她走到沙发前面,她默默地坐下了。

“我把门关上好吗?”

她知道,如果嬷嬷发现门是关着的。就会非常反感,没完没了地说她。可是如果让嬷嬷听见他们在谈论喝酒的事,那就更糟了。尤其是考虑到白兰地酒瓶正好不见了。于是她点了点头,瑞德就把折叠门拉上了。他回来坐在她身旁,一双黑眼睛机敏地看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他发出的活力驱散了她脸上的哀愁,使她觉得这书房似乎又变得可爱而舒适了,灯光也显得柔和而温暖。

“你怎么了,亲爱的?”

这样亲昵的称呼,谁也没有像瑞德这样说得这样动听,即使他在开玩笑,也是如此,不过现在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抬起她那双痛苦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想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得到了一点安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是一个捉摸不定没有感情的人。他常说,他们两个人极其相像,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有时候她觉得所有她认识的人都象是陌生人,只有瑞德例外。

“不能告诉我吗?”他异常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不只是因为弗兰克老头儿离开了你吧,你需要用钱吗?”“钱?唔,不需要!啊,瑞德,我觉得非常害怕。”“快别瞎说了。思嘉,你一辈子都没害怕过。”“啊,瑞德,我的确是害怕!”思嘉脱口而出。她想告诉他的,她什么事都可以告诉瑞德,他自己那么坏,是不可能对她说长道短的。现在世界上的人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都不肯说谎,宁可饿死也不做见不得人的事,认识他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坏人,一个不光彩的人,一个骗子,倒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是怕我会死,要进地狱。”

如果他大笑起来,她马上就会死,但是他没有笑。

“你挺健康嘛——而且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地狱。”“啊,有的,瑞德!你知道是有地狱的!”“我知道有地狱,不过就在这个地球上,而不是什么死后才进地狱了。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思嘉。你现在就在地狱里埃”“啊,瑞德,说这话是亵渎神灵的呀!””但是怪得很,这样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进地狱?”现在她从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戏弄她。但是她不介意。他的手温暖而粗壮,抓在手里,可以得到安慰。

“瑞德,我不该嫁给弗兰克。我做错了,他是苏伦的情人,他爱苏伦而不爱我。可是我对他撒了个谎,我说她要嫁给托尼·方丹,唉,我怎么干出了这样的事呢?““啊,原来是这样!我还一直纳闷呢。”“后来我又使得他很痛苦,我逼着他做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比如,逼着还不起债的人还债。我经营木材厂,开酒馆,雇犯人,也都使他非常伤心,弄得他抬不起头来。还有,瑞德,他是我杀死的。是我杀的。我不知道他加入了三K党,我做梦也没想到他有那么大的胆量,不过我应该想到这一点,是我杀死了他。”

“’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你说什么?”“没什么,说下去吧。”“说下去?就这些。还不够吗?我嫁给了他,但又使他不快活,我杀了死他。啊,我的上帝!我不知道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我对他扯了个谎,嫁给了他,当时我觉得完全应该这样做,可现在我才明白了,这是多么不该犯的错误呀。瑞德,这不像是我干的事,我是对他很卑鄙,可我并不是一个卑鄙的人埃我小的时候,也不是受这样教育的。我母亲——“她说不下去,咽了一口唾沫。这一整天她都不愿意想起自己的母亲爱伦,现在她无法回避了。

“我常常想,不知你母亲是个什么样子,你似乎像你父亲。”“我母亲——唔,瑞德,今天我是第一次为母亲的死而感到高兴。她死了,看不见我了,她从来没有教育我做一个卑鄙的人,她对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宽厚,那么善良。她一定宁愿让我饿死,也不让我做这样的事。我极力想在各方面都学母亲那样,可是我一点也不像她,我没有想到这一点——需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我的确是希望母亲那样。我不愿意像父亲那样。我爱父亲,可是他——太——太不为别人着想。瑞德,有时候我也想尽量对人和蔼,好好地对待弗兰克,但我马上又会想到那场恶梦,吓得不得了。于是我就只想跑出去,见钱就抢,不问这钱是不是应该属于我。”眼泪哗哗地直往下流,她也没有去擦,她使劲握着他的手,指甲都掐到他的肉里去了。

“什么恶梦?”他平静而温柔地问。

“唔——我忘了告诉你了。是这样的,我每次要对别人好,每次提醒自己不要只看见钱,到了睡觉的时候,就梦见又回到了塔拉,回到母亲刚去世,北方佬刚来过的情景,瑞德,你想像不出,我一想起这事就浑身发抖,我又看见一切都被烧光了的情景。四周一片寂静,什么吃的也没有。瑞德,我在梦里又觉得饿了。““说下去。”“我很饿,我爸爸,妹妹,还有家里那些黑人也都很饿,他们老说:’饿得慌,’我也饿得难受。可怕极了,我不断对自己说:’我要是我能跑出去,就永远永远不会再挨饿了,’然后我就看见白茫茫的一片雾。我就跑起来,在雾里跑呀,跑呀,拼命地跑,心都快跳出来了,后面还有什么东西在追我,我跑得透不过起来,心里还在想,只要跑到那里,就没事了。

可是究竟往哪里跑,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就醒了,吓得浑身发冷,生怕以后还得挨饿。做了这个梦之后,就觉得即使把世界上的钱都给我,我也不会不怕再挨饿。这时候,如果弗兰克再来拐弯抹角地不知说些什么,我就要朝他发火,我想他不会明白到底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办法使他明白。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们有了,不用再担心挨饿了,我再补偿他的损失吧。现在他死了,太晚了,唉,当时我觉得是做得很对的,其实非常没有道理的。要是过去的事能够再重新来一遍。我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好了,”瑞德边说,边挣脱她那紧握着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和绢来。”擦擦脸吧。何苦这样把自己毁掉呢?”她接过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心中不由觉得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仿佛把自己的一部分负担转移到了他那宽阔的肩上,他看上去是那样能干,那样沉着。就连他轻轻地一撇嘴,也能给她安慰,仿佛可以证明他的痛苦和困惑是不必要的。

“觉得好一点吗?咱们索性彻底谈一谈吧。你刚才说,要是过去的事能再来一遍,你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可是你会吗?现在你想一想,你真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吗?”“唔——”“不会的,你只能是那样做的。你当时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那你有什么可悔恨的呢?”“我对他那么不好,可现在他死了。”“他要是现在没死,你也不会对他好的。据我了解,你并不是悔恨嫁给弗兰克,欺负他,并且促成了他的早死,你悔恨,只是因为你怕进地狱,是不是这样?”“唔——这倒把我说糊涂了。”“你的道德观念也是一笔糊涂帐。你现在就像一个小偷,让人家当场抓住了。他悔恨,并不是因为他偷了东西,他非常悔敢,因为他要蹲班房。”“一个小偷——“哎呀。你不必扣字眼。换个说法,要是你不胡思乱想。

感到注定要永远在地狱里受煎熬,你就会觉得弗兰克死了更好。”“啊,瑞德!““唔,我看你既然坦白,就索性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吧。你为了三块钱,就可以放弃了那颗比命还宝贵的宝石,你的——唔——你的良心就觉得不安吗?”那白兰地使得她头晕目眩,她有些沉不住气了,对他撒谎有什么用呢?他总是能够看透她的心思。

“我当时并没有想上帝,也没有想地狱。后来我也想过,只觉得上帝会谅解我的。””可是你嫁给弗兰克,就不指望上帝谅解吗?”“瑞德,你明明不相信有上帝,为什么这样一个劲儿说上帝呢?”“可是你相信的,你相信上帝会生气,这一点现在很重要。

上帝为什么不谅解呢?现在塔拉归你所有,那里也没有住着北方来的冒险家,你觉得懊恼吗?你现在即不挨饿,也不穿破衣衫,你觉得懊恼吗?”“唔,不觉得。““那好,当时你除了嫁给弗兰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没有。”“他并不一定非娶你不可,对不对?男人是自由的埃他也不一定非得让你逼着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吧?”“唔——”“思嘉,你为什么要烦恼呢?如果过去的事能再来一遍,你还是得撒谎,他也还得和你结婚,你要碰上危险,他也非得替你报仇。当时他要是娶了你妹妹苏伦,她大概不至于使他送了命,不过她也许会使他感到比和你在一起要加倍地痛苦,情况不会有什么不同。”“可是我至少能对他好一些呀!”“也许是的——不过那得换一个人,你生来就是能欺负谁就欺负谁,强者总是欺负人,弱者总受欺负。弗兰克没有用鞭子抽你,那是他的过错。……思嘉,你真使我惊讶,到了你这年纪,良心居然还会增长,像你这样的机会主义者是不应当这样的。”“什么是机——你刚才怎么说的?”“我说的是见机会就利用的人。”“这有什么不妥吗?”“人们普遍认为这是不光彩的——特别是同样有机会而不加以利用的人尤其是这样看。”“唔,瑞德,你在开玩笑吧,我还以为你会待我好呢!““对我说来,我是待你好埃思嘉,亲爱的,你喝醉了,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你敢——”“是的,我敢,不过我想换一个话题,省得你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有些有趣的消息告诉你,让你也高兴高兴,其实,我今天晚上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把这消息告诉你,然后再走。”“你要到哪里去?”“到英国去,可能要去几个月。思嘉,把的你良心放在一边吧。我不想再讨论你的灵魂,你不想听我的消息吗?””可是——”她有气无力地说,但是没有说下去。那白兰地已逐渐缓解了悔恨的痛楚,瑞德的话虽有讥讽的口吻,却使人感到欣慰,于是弗兰克那惨淡的阴魂也就渐渐退去,也许瑞德说得对。说不定上帝是谅解的,她慢慢地清醒了,就决定去把这件事放一放。“明天再说吧。““你有什么消息?”她吃力地说,一面用他的手绢擤了擤鼻涕,把散乱的头发往后拢了拢。

“我的消息,”他笑着对他说,”就是:在我见过的女人当中,我最想要的还是你。现在弗兰克已经不在了,我想你也许愿意知道我这个想法。”思嘉猛地从他手里抽回手来,接着站了起来。

“我——你这个最没有教养的人,非得在这个时候到这里胡说八道——我早就该知道你这个人本性难移,弗兰克还尸骨未寒呢。你要是个正经人——请你给我出——”“轻点,要不皮蒂小姐马上就会下楼来。”他说,他没有站起来,只是伸出两只手,抓住了思嘉的拳头。”你恐怕误解了我的意思。”“误解你的意思?我什么都没有误解。”她又把手抽回来,不让他握着,”你放开我,快滚吧,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恶劣的人。我——”“嘘,”他说,”我是向你求婚呀。我要是跪下,是不是你就相信了?”她上看气不接下气地”啊”了一声,便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她张着嘴,两眼盯着他,心里嘀咕着,是不是那白兰地在作怪,无意中想起了他那句嘲笑的话:“亲爱的,我这个人是不结婚的。”她一定是醉了,要不一定是他疯了。不过看样子他没有疯,他显得很平静,就像是在议论天气一样,从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里,她也听不出有什么特别强调的含义。

“我一直想得到你,思嘉,自从我头一天在’十二橡树’村看见你又摔花瓶,又咒骂,使我觉得你不是个上等女人,我就想得到你。我想不论用什么办法我也要把你弄到手。但是因为你和弗兰克积攒了一点钱,我就知道你不会再被向我提出借钱的要求。所以我觉得非娶你不可。”“瑞德·巴特勒,你是不是在跟开一个恶毒的玩笑吧?”“我对你以诚相见,你反倒起了疑心,我不是开玩笑,思嘉,我说的全是真心话。我承认这个时候来找你不大合适,但是我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明天我就走了,而且要离开很长时间,我怕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嫁给另外一个有钱的人了。所以我想你为什么不嫁给我呢,我也有钱呀,真的,思嘉。我不能一辈子老等着你,希望在你更换丈夫的时候得到你。”他说的倒肯定是实话,她琢磨他这番话的含义,感到唇干舌燥,一面咽唾沫。一面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一些端倪。他眼中充满了笑意,但在深处还蕴藏着一点别的东西,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他坐在那里,象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她觉得他正机警地盯着她,就像一只猫盯着耗子洞一样,她觉得在他平静的外表下面憋着一股劲儿,使她退缩,更使她害怕。

他真是在向她求婚呢,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她曾经想过,如果他求婚的话,该怎样折磨他,她也曾想过,如果他提出这种要求,就怎样羞辱他一番,让他知道她的厉害,她会从中感到快乐,现在他提出要求了,可是她把原来那些打算却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和过去一样,始终没能把他控制在手心里。实际上,他们的关系完全是他的控制之下,而她就像初次有人求婚的少女一样激动,脸也红了,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我不再结婚了。”

“不会的。你生来就是要结婚的。那为什么不能和我结婚呢?”“可是,瑞德,我——并不爱你。”“这不是什么缺点。我记得你头两次结婚也没有多少爱情呀?““唔,你怎么这么说我?你知道我是喜欢弗兰克的。”他什么也没说。

“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这我们就不要争了。我走了以后,你考虑考虑我的要求吧。”“瑞德,我不喜欢老拖着,我现在就答复你吧,我不久就要回塔拉去,英迪亚·威尔克斯留在这里陪着皮蒂姑妈。我回去要住很长时间,而且-—我——我也不想再结婚了?”“别胡说了,为什么呢?”“唉,你就别问了,我就是不愿意结婚。”“可是,傻孩子,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结地婚,你怎么会知道结婚的乐趣呢?我认为你是运气不好——一次是为了赌气,一次是为了钱。你怎么不想为了寻求乐趣而结婚呢?“乐趣!净说傻话,结婚没有什么乐趣可言。”“没有?为什么没有?”她的心情渐渐恢复了平静,说起话来也恢复白兰地勾起来的她那固有的冲劲儿。

“结婚只对男人有乐趣——不过也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这样。我始终弄不明白。结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非是有口饭吃,有一大堆活儿要干,还要忍受男人的胡闹——还得每年生个孩子。”瑞德一听这话大笑起来,在寂静的黑夜里,回声显得特别大,思嘉听见厨房有人开门的声音。

“嘘!嬷嬷的耳朵和猫一样尖,况且,刚——就这么大笑,也不像话呀。快别笑了。真是这样,什么乐趣!他是胡扯!”“我说你运气不好,你刚才的话也证明这一点,你先嫁了一个孩子后,又嫁了一个老头儿,你母亲也一定对你说过,女人必须忍受’这些事’,因为可以享受做母亲的快乐。我说,这都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嫁一个名声不好而又善于对付女人的漂亮的年轻男人呢?那是很有乐趣的。““你这个人又粗野,又自负。我觉得我们扯得够远的了。

真是——真是粗俗得很。”

“也很有趣,是不是?我敢说,你从来没跟一个男人谈论过婚姻关系,甚至和查尔斯和弗兰克也没谈论过。”她朝他皱了皱眉,瑞德知道的事太多了。他为什么会对女人了解得这么透彻,他是怎么知道的。思嘉感到纳闷。

“你别皱眉,说个日子吧,思嘉,考虑到你的名声,我并不要求马上结婚,我们可以等一段像样的时间,顺便问一下,一段’像样的时间,’是多长时间?”“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在这个时候,就是议论这件事,也是很不像话的。”“我已经告诉你我为什么现在来找你谈这件事,我明天就走了,而我又是那么强烈地爱你,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也许我追你得太急了。”突然间,她吃了一惊,因为瑞德从沙发上往下一溜,跪在了地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胸口上,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对不起,因为我感情奔放,使您受惊了,亲爱的思嘉——我的意思是亲爱的肯尼迪太太,您不会没注意到,期以来,我心中对您的友情已经发展成更深的感情,更加美丽,更加纯洁,更加神圣。我能告诉您那是一种什么感情吗?啊!是爱情,是它给了我勇气。”“快起来”她央求说。”看你那个傻样儿。要是嬷嬷进来看见你这个样子怎么办?”“她头一次看见我这样文雅,会感到吃惊,甚至不敢相信呢。”瑞德一面说,一面轻巧地站起来。”我说,思嘉,你不是小孩子、小学生了,不要用正经不正经之类无聊的话来搪塞我了。答应吧,等我回来的时候就和我结婚,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对天起誓,不走了,我要在这里每天晚上在你窗前弹着吉他。扯着嗓子唱,出你的洋相,到那个时候,你为了保面子,就非跟我结婚不可了。”“瑞德,别不识相,我谁也不嫁。”“谁也不嫁?你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不会是因为像女孩子那样胆怯,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思嘉突然想起了艾希礼,仿佛看了他就站在身旁,他那光亮的头发,无精打彩的眼睛,庄重的神情,和瑞德迥然不同。她之所以不想再结婚,其真正原因全都是为了他,虽然她对瑞德并不反感,而且有时还的确对他有些好感,但她觉得自己是属于艾希礼的,永远永远是属于他的。过去没有属于查尔斯,也没有属于弗兰克,今后也不会真正属于瑞德。她把自己的全身心,把所做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所得到的一切,几乎全都属于艾希礼的,因为她爱他。艾希礼和塔拉,她是属于他们的。她过去给查尔斯和弗兰克的笑脸和亲吻。可以说都是给艾希礼的,只不过他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今后也决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有一种欲望,把自己全部留给他,虽然她明明知道他是不会要她的。

思嘉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在变化的,她刚才陷入沉思的时间,脸上显出瑞德从来没见过的一种异常温柔的表情。他看看她那眼角吊起的绿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再看看她那温柔的弯曲的嘴唇,他的呼吸都暂时停顿了。他突然把嘴一撇,急不可耐的大声说:“思嘉·奥哈拉,你可真傻!”她还没有完全从沉思中摆脱出来,他的两只胳臂已经搂住了她,就像许久以前去塔拉的路上,他在黑暗中搂她得那么紧。她又感到一阵无力,只好顺从,这时一股暖流上来,使她浑身发软。艾希礼·威尔克斯那沉静的面孔模糊了,逐渐消失了。他使她把头往后一仰,靠在他的胳臂,便吻起来。先是轻轻地吻,接着就越来越热烈。使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仿佛整个大地都在摇动,令人头晕目眩,只有他才是牢靠的。他顽强地用嘴分开了她那发抖的又唇,使她浑身的神经猛烈地颤动。从她身上激发出一种她从未感受到自己会有的感觉。在她快要感到头昏眼花,天旋地转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已在用热吻向他回报了。

“行了,行了,我都头晕了!”她小声说,一面无力地挣扎着,想把头扭开。他一把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时她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他的脸,只见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眼神也不同寻常,他的胳臂在颤抖,真让她害怕。

“我就是要让你头晕,非让你头晕不可。这些年来,你早就该有这种感觉了,你碰上的那些傻瓜,谁也没有这样亲过你吧,是不是?你那宝贝查尔斯,弗兰克,还有那个笨蛋艾希礼——”“快别说了——”“我说你那个艾希礼,这些正人君子——关于女人,他们到底了解什么?他们完全了解你吗?而我是了解你的。”他的嘴唇又落在她的嘴唇上,她一点也没反抗就依从了他,她连扭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况且她本来也无意回避,她的心跳得厉害,震动着她的全身,他是那么有劲,使她感到害怕,而她自己是那么软弱无力。他打算干什么?他要是再不停下来,她就要头晕了。他要是停下来就好了——他要是永远不停下来就好了。

“你就说声好吧!”他的嘴向下对着她的嘴,他的眼睛也由于靠得太近,而显得大极了,好像世界除了这两只眼睛,再没有别的东西。”说声好吧,你他妈的,要不——”她还没得及思索,一个”好”字已经轻轻地脱口而出,这简直就像是他要这个字,她就不由自主地说出这个字,可是这个字一经说出。她的心情就突然平静下来,头也不晕了,白兰地带来的醉意也没有刚才那么浓了,她本来没想到要答应和他结婚。却答应了。她也说不大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过她并不懊悔。现在看起来,她说这个”好”字是很自然的——很像是神明干预,一只比她更有力的手介入了她这件事,为她解决了问题。

他一听她说出这个”好”字,倒抽了一口气,低头仿佛又要吻她,她闭着眼,仰着头,等他亲吻,可他突然收住了,使她不免有些失望,因为她觉得这样被人亲吻一种从没有的感觉,而且真使人兴奋。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依然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仿佛经过这一番努力,他的胳臂不再颤抖了,他松开了一点,低头看着她。她也睁开眼睛,发现她脸上刚才那种使人害怕的红光已经消失了。但不知怎的她不敢正眼看他,心里一阵慌乱,她又低下头。

他又开始说话了,语调非常平静。

“你说话算数吗?不会收回你的诺言吧?”“不会。”“是不是因为我的热情使得你——那话是怎么说的?——’飘飘然’了?”她无法回答,因为她不知说什么好,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一只手放在她下巴底下,托起她的脸。

“我对你说过,你对我怎么样都行,但是不要说谎,现在我要你说实话。你究竟是为什么说”好”的?”她仍然不知怎么回答,不过比刚才镇定一些了。她两眼朝下看,显得难为情的样子,同时抿着嘴笑了笑。

“你看着我,是不是为了我的钱?”

“啊,瑞德!你怎么这么说?”

“抬起头来,别给我甜言蜜语,我不是查尔斯,也不是弗兰克,更不是本地的傻小子,你只要眨眨眼,就会上当。究竟是不是为了我的钱?”“唔——是,但不全是。”“不全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他倒抽了一口气,一下子把她的话引起的急切神情从眼角里抹掉了。这神情,由于她过于慌乱而没有觉察。

“是啊,”她无可奈何地说。”你知道,瑞德,钱是有用的,可惜弗兰克并没有留下多少钱。不过,瑞德,你知道,我们是能够相处的。在我见过的许多男人之中,只有你能够让女人说真话。你不把我当傻瓜,不要我说瞎话,有你这和个丈夫是会幸福的——何况——何况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喜欢我?”“嗯,”她焦躁不安地说。”我要是说爱你爱得发疯了,那是瞎话,再说你也是知道的。”“有时候我觉得你对说真话也过于认真了,我的小乖乖。

难道你不觉得即便是瞎话,你也应当说一声’瑞德,我爱你’?言不由衷也没关系。”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想不透,便觉得更糊涂了。他的神气好像很奇怪,很殷切,很伤心,又带有讽刺的意味。他把手从她身上抽回去深深地插到裤子口袋里,她还发现他握起了拳头。

“即使丢掉丈夫,我也要说真话,”她暗自下定了决心、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了,只要瑞德一刺激她。她总是这样。

“瑞德,那是一句谎话呀,我们为什么也要按照俗套来做呢?我刚才说了,我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有一次你对我说你并不爱我,可是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我们都是流氓,这是你自己说的——”“天哪!”他轻轻地自言自语,把脸转向一边,”真是自作自受!”“你说什么?”“没什么,”他看了看她,笑起来,但那笑声并不愉快。

“说个日子吧,亲爱的。”说罢,他又笑起来、还弯腰吻了她的双手。看到他不再心烦,情绪恢复正常,她松了一口气,也露出了笑容。

他抓着她的手,抚摩了一会儿,又朝她笑了笑。

“你在小说里有没有看到过样的情节:子对丈夫没有感情,后来才爱上了自己的丈夫?““你知道我从来不看小说,”她说,为了迎合他那轻松愉快的心情,她接着说:“何况有一次你说过夫妻相爱是最要不得的。”“我他妈的说过的话太多了,”他马上顶了她一句,就站起来了。

“你不要咒骂呀。”

“这你可得适应一下,而且要学着骂。你得适应我所有的坏习惯。你说——你说喜欢我,而且还想用你那漂亮的小爪子抓我的钱,那就得付出代价,这才是代价的一部分。”“你不必因为我没有撒谎,没有让你神气,就朝我发火,因为你并不爱我,对不对?那我为什么一定要爱你呢?”“是的,亲爱的,你不爱我,我也同样不爱你,如果我爱你,我也不会告诉你。愿上帝帮助那个真正爱你的人吧。你会使他伤心的,亲爱的,好比一只残暴的破坏成性的小猫,不管不顾,为所欲为,甚至不肯收住自己的爪子。”说到这里,他一把把她拉起来,又吻起她来,不过这一次与刚才不同,他似乎不考虑是否会使她难受——他好像故意要使她难受,故意要侮辱她。他的嘴唇滑到了她的脖子底下,最后他的嘴唇贴在了她的胸前,他是那么用力,时间又那么长,所以虽然隔着一层府绸,她还是感到烫得慌,她用两手挣扎着把他推开,又气愤,又不好意思。

“你不要这样,你怎么敢这么放肆!”

“你的心突突跳得像只小兔哩!”他讥讽地说。”我冒昧地说一句,我觉得如果只是喜欢的话,心也不至于跳得这么快吧。你不必生气,你这好像处女一样羞羞答答的样子完全是装出来的,快直说吧,要我从英国给你带点什么回来?戒指?

要什么样的?”

作为一个女人,她想把装模作样的生气这场戏再拖长一点,同时她又对瑞德说的最后这句话产生了兴趣,她犹豫了一下,说:“唔——钻石戒指——瑞德,一定要买个特大的。”“这样你就可以在穷朋友面前炫耀说:’看我这是什么!’是不是?好吧,我一定给你买个特大的,让你那么不怎么富裕的朋友只能互相安慰,悄悄地说,看她戴那么大的钻石戒指,真俗气。”他突然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跟在后面,不知所措。

“怎么了?你上哪里去?”

“回去收拾行李。”

“唔,可是——”

“可是什么?”

“没有什么。祝你旅途愉快。”

“谢谢。”

他打开书房门,来到过厅里,思嘉跟在后面,不知怎么办好,没想到这出戏竟这样草草收场,感到有些失望,他顺手穿上大衣,拿起了手套和帽子。

“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是改变主意,就来信告诉我。”“你就不——”“怎么?“这时他急着要走,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你就不亲亲我。表示告别吗?”她小声说,怕别人听见。

“一个晚上,亲了你那么多次,还不够吗?”他反问道,并低头朝她笑了笑。“想一想你这样一个懂事的有教养的年轻女子——我刚才说了,是有乐趣的,你看,是不是?”“啊,你真坏!”她大声嚷嚷起来,也顾不上怕嬷嬷听见了。”你永远不回来,我也不在乎。”她转身朝楼梯走去,心想他会抻出温暖的手,拉住她的胳臂,不让她走,但是他却打开前门,进来一股冷风。

“可是我一定要回来,”他说完就走了出去,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头一蹬台阶上,看着关上了的大门发愣。

瑞德从英国带回来的戒指的确很大,大得思嘉小好意思戴了。虽然她是那到喜欢华丽贵重的首饰,不过她仿佛觉得大家都说这只戒指很俗气,也确实俗气,所以她感到有些不安,当中是一颗四克拉的钻石,周围有一圈绿宝石。这戒指盖住了整整一节手指,好像重重地压在手上,思嘉怀疑瑞德是费了很大力气定做了这只戒指,而且是不怀好意,故意做得这么扎眼。

瑞德回到亚特兰大并把戒戴在思嘉上之前,思嘉没有把她的打算告诉任何人,连家里人也没告诉。她把订婚的消息一宣布,顿时引起一场大风波,人们议论纷纷。三K党事件事之后,除了北方佬和北方来的冒险家之外,瑞德和思嘉就成了全城最不受欢迎的人。很早以前,查尔斯·汉密尔顿死后,思嘉早早地把丧服脱去,就遭到了众人的指责,经营木材厂是一般女人不干的事,而且怀孕之后还抛头露面,也显得很不体面,此外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引起人们更加严厉的指责。可是自从她造成了弗兰克和托米的死。而且危害了另外十几个人的生活,人们的指责一下子就变成了公开的谴责。

至于瑞德,战争期间他大搞投机生意,受到全城的痛恨,后来又投靠共和党人,更没有赢得人们的好感,可是说也奇怪,他虽救了亚特兰大几名人士的命,却遭到亚特兰大的太太们强烈的仇恨。

她们强烈不满,并不是悔恨她们的丈夫依然健在。是因为她们的丈夫之所以能够健在,要归功于瑞德这样一个下贱人,要归功于那使人难堪的计谋。一连几个月,她们又受到北方佬的讥笑和鄙视,抬不走头来,她们认为而且直言不讳,如果瑞德真为三K党着想,他就会采取更有体面的方式来解决。她们认为,他是故意把贝尔·沃特琳扯进来,使得城里有威望的人名誉扫地。因此,他虽然救了人,人们不但不感谢他,反而一点也不宽恕他过去的罪过。

这些女人能嘱苦耐劳,乐且助人,富有同情心,但是如果谁对她们的不成文法规稍有违反,她们是毫不留情的。她们的法规也很简单:拥护联盟,尊敬老战士,忠于传统,人穷志不穷,宽厚待人,痛恨北方佬。在她们看来,思嘉和瑞德完全违反了法规中所有的要求。

瑞德救出来的那些人为了顾全面子,也为了感谢瑞德,想让他们的家属保持沉默,然而难以办到。在瑞德和思嘉还没有宣布准备结婚的时候,他们俩就已经是很不受欢迎了,原来大家表面上还装出对他们还客客气气。现在就连这种冷淡的客气也全没有了。他们订婚的消息就像炸弹一样炸开,来得太突然,威力又太大,全城为之震动,就连最好的女人也直言不讳,谈起来非常激动。弗兰克是她杀死的,他死了才刚刚一年,她这么快又嫁人了,她嫁的这个名叫巴特勒的男人不仅开着一家妓院,还和北方佬和北方来的冒险家合伙干各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俩,要是分开而过,大家还觉得可以忍受,但是这样肆忌惮地结合在一起,实在让人受不了。这两个人都是臭名昭著的恶人,真该把他们赶走,不能让他们街在这个城市里。

如果他们俩订婚的消息是在另外一种情况下宣布的,亚特兰大也许会对他们俩采取较为宽容的态度。可是现在瑞德结交的那些北方来的冒险家和投靠北方佬的南方人在当地有名望的公民之中名声特别不好。他们订婚的消息在亚特兰大传开的时候,正赶上当地的百姓反对北方佬及其追随者的情绪最强烈,因为佐治亚州反对北方佬统治的最后一个堡垒刚被攻破,四年前谢尔曼从多尔顿以北向南进军,由此开始的漫长战役终于达到了高xdx潮,屈辱的生活遍及整个佐治亚州。

重建运动已经进行了三个年头,这是充满了恐怖的三年,大家都觉得情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现在人们才意识到佐治亚州重建时期最苦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三年来,联邦政府一直依靠军队强制把自己的思想和统治强加在佐治亚州身上,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但这新政权完全是靠武力维持的。佐治亚州虽然是在北方佬的统治下,但是没有得到本州人的同意,州里的领导人不停地斗争,要求本州按照自己的意志实行自治的权利。他们坚决抵制,不肯屈服,拒不接受华盛顿的旨意为本州的法律。

佐治亚州政府从未正式投降,但是它所进行的抵制和斗争是徒无益的,在这场斗争中,它是不可能获胜的,只有节节败退。不过它至少推迟了那不可避免的结局。在南方别的州里。已经有大字不识的黑人身居高位,或者进入了黑人和北方冒险家控制的州议会,但是佐治亚顽强抵抗,至今仍能避免这种厄运。三年之中,州议会大部分时间控制在白人和民主党人手中,北方佬军队到处都是,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官员的权力是有名无实的,他们除了抗议和抵抗之外,很难有所作为,不过他们至少还能把州政府控制在佐治州地人手中,现在就连最后一个堡垒也被攻破了。

四年前,约翰斯顿及其部下从多尔顿往亚特兰大节节退败退,1865年以后出现了类似的情况,那就是佐治亚的民主党人步步退让。联邦政府在佐治亚州的权力日益增大,干涉州里的所有事务,影响百姓的生活。动用武力的情况日趋严重,军方的命令越来越多,使得文职官员越来越无能为力。最后,佐治亚州沦为一个军事区,不论本州的法律是否允许,根据命令,选举一定要让黑人参加。

就在思嘉和瑞德宣布订婚前一个星期,举行了一次州长选举。南方民主党人的候选人戈登将军是州里最受人爱戴、最有威望的人。和他竞选的共和党人名叫布洛克。选举进行了不是一天,而是三天,一列列的火车把黑人从一个城市拉到另一个城市,沿途在各个选区投票选举。布洛克当然获胜。

如果说谢尔曼拿下佐治亚,百姓怨声载道,冒险家,北方佬和黑人最后拿下州议会就使亚特兰大,乃至整个佐治亚,群情激昂,怒气冲天。这是佐治亚州从未有过的情况。

思嘉一向是除了鼻子底下的事以外,什么都不注意,她几乎不知道这次选举,瑞德并没有参与这次选举,他和北方佬的关系也和过去一样,不过瑞德总归是一个投靠北方佬的人,而且是布洛克的朋友。这桩婚事成了以后,思嘉也成了投靠北方的人,对于敌人营垒中的人,亚特兰大无意采取宽容或谅解的态度。他们订婚的消息一传开,人们全都想与他二人有关的种种坏事,好事就都不记得了。

思嘉知道全城都对她不满,然而并不知道群众气愤到了什么程度,后来梅里韦瑟太太在教友的催促下自告奋勇出来对她进行规劝。

“因为你母亲去世了,皮蒂小姐又没结过婚,没有资格来——唔——来跟你谈这件事,所以我觉得不能不来提醒你,思嘉,巴特勒船长这个人,良家妇女都不应该嫁他,他是个——””他救了梅韦瑟爷爷的命,还救了你的侄儿呢。”梅里韦瑟太太一听这话,气得要命。一个钟头以前,她还跟爷爷有过一段不愉快的谈话。那老头儿说,即使瑞德·巴特勒投靠北方,是个流氓,也不能一点都不感谢他,否则就是不把他这个把老骨头放在心上。

“他只在我们身上耍一个鬼花招呀,思嘉,让我们在北方佬面前出丑,”梅里韦瑟太太接着说:“咱们都是知道这个人是个大流氓,他一向是个流氓,现在大家恨死他了。正经人是决不会接待他的。”“不接待他?这就怪了,梅里韦瑟太太,战争期间,他也是你家的常客呀。你还送给梅贝尔一件白缎了结婚礼服,对不对?要不就是我记错了。”“战争期间情况可就不同了,善良的人接触的许多人都不怎么——那都是为了事业,是完全不正当的。你千万不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他不但自己没有参军打仗,还讥笑那些参军的人,你说是不是?““他也是参过军。他在军队里待了八个月,参加过最后一次战役,在富兰克林打过仗,是跟着约翰斯将军投降的。”“这可没听说过,”梅里韦瑟太太说。看样子她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可是他没受过伤,”他得意地补了这么一句。

“很多人都没受伤呀。”

“像个样子的人都受伤了,我就没听说谁没受伤。”这句话是把思嘉惹火了。

“你认识的那些人大概全都是傻瓜,下雨不避,子弹不躲。

现在请你听着,梅里韦瑟太太,你也可以去转告那些爱管闲事的朋友。我要跟巴特勒船长结婚,就算他为北方佬打过仗,我也不在乎。”这位自认为尊贵的妇人气呼呼地走了出去,帽子一翘一翘的。这时思嘉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一个对她不满的朋友,而成了公开的敌人,但她毫不介意,无论梅里韦瑟太太说什么话,或做什么事,对她说来都无所谓,谁说什么,她都不在乎——只有嬷嬷的话例外。

皮蒂姑妈一听说他们要结婚就晕倒了,思嘉熬了过来,艾希礼听到消息,突然老了许多,向她祝贺的时候,连看都不正眼看她,她也挺了过来,波琳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从查尔顿斯来信,使她啼笑皆非,她们听到消息之后都吓坏了,连忙阻止这门婚事,说这即有损于她自己的社会地位,还会危及她们的名望,媚兰蹙双眉诚心态意地对她说:“巴特勒船长当然要比许多人想像的好得多,他又厚道,又有办法。这才救出了艾希礼,他也总算是为联盟战斗过。不过,思嘉,最好不要这么仓促决定,还是考虑周到点,你说是不是?”思嘉对媚兰这番话一笑置之。

任何人的话她都可以不在乎,但是嬷嬷的话不同,因为嬷嬷的话使她非常生气,非常伤心。

嬷嬷说:“你做的很多事,爱伦小姐要是知道,会伤心的。

我也很难过。不过这件事做得最不像话,嫁给一个下流坯!我就叫他下流坯!你不必说他是什么上好的人家出身,那也没有用。上等家庭出来的下流坯,也还是下流坯。思嘉小姐,我看着你从霍妮小姐手里把查尔斯先生抢过来。你干了很多事,我都没吭声,比方说,把坏木头当好木头卖,说同行的坏话,一个人赶着车到处乱跑,招惹那些自由黑人,让弗兰克先生送了命,你还不让犯人吃饱,差点把他们饿死。这些事,我都没吭声,就连爱伦小姐在九泉之下也会责怪我说:’嬷嬷,嬷嬷!你怎么不好照看我的孩子呀!’好吧,那些事都过去了,可这件事,我不赞成,思嘉小姐,你不能嫁给一个下流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你这样干。”“我爱嫁谁就嫁谁,”思嘉无动于衷说。”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嬷嬷!”“是啊,我早就该这么办了。我要是不对你说这些话,谁会对你说这些话呢?”“我一直在考虑,嬷嬷,我觉得你最好回塔拉去吧。我给你一点钱,还有嬷嬷摆出一副很神气的样子。

“我有我的自由,思嘉小姐。你让我上哪儿,我要是不想去,我也不去。让我回塔拉去,我不能丢下爱伦小姐的孩子不管,你得跟我一块儿去。不然说什么我也不走。我也不能丢下爱伦小姐外孙,让那个下流坯做继父,来抚养他们,我反正待在这里,不走。”“我不能让你留下这里顶撞巴特勒船长。我已经决定嫁给他,没有什么放可说了。”“要说的话很多,”嬷嬷慢条斯理地顶了她一句,她那充满泪水的老眼里露出了决心大战一场的神情。

“我从来不想对爱伦小姐家的人说这样的话,可是,思嘉小姐,你听着,你完全是一头骡子,配了一套马笼头。你可以把骡子的脚擦得光光的,把皮擦得锃亮锃亮,把笼头都用铜叶子包起来,驾到一辆华丽的马车上,可是骡子还是骡子,这是骗不了人的。你正是这样。你穿着绸子衣裳,开着木材厂,开着商店,又有钱,还摆出一副架子,很像一匹好马,可你终究是头骡子。你也同样骗不了人。那个巴特勒,家庭出身好,打扮得像参加赛马一样漂亮,可他和你一样,也是一头套着马笼头的骡子。”嬷嬷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主人。思嘉听到这样的辱骂,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非嫁给他,你就嫁给他吧,谁让你和你爸一样固执呢。可是,你别忘了,思嘉小姐,我是不会走的。我要在这里待下去,看个究竟。”嬷嬷没等思嘉答话,一转身就走了。如果她当时说一声,等着瞧吧!”那语调也会令人毛骨悚然的。

后来他们在新奥尔良度蜜月的时候,思嘉把嬷嬷的话告诉了瑞备,瑞德一听嬷嬷说的骡子套着马笼头,便大笑起来,弄得思嘉又惊讶,又气愤。

“我从来没听见有人用这样简洁的语言说明深刻的道理,”他说。”看来嬷嬷是个很有头脑的老人,这样的人不多,我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尊敬和谅解。不过我既然是头骡子,恐怕永远也不会得到她的尊敬和谅解了。婚礼之后,我兴致勃勃地给她一个十块钱的金币,可是她拒不接受,很少见到有人在金钱面前不发软的。她瞪了我一眼,谢了谢我,说她不是自由的黑人,不需要我的钱。”“她干吗要那么激动呢?人们为什么要像一群老母鸡似地围着我咯咯乱叫呢?我和谁结婚,结几次婚,完全是我个人的事。我从来不爱管闲事,可有些人为什么老爱管别人的闲事呢?”“我的小乖乖,世人什么都可以原谅,就是不能原谅不爱管闲事的人。你用不着要像一只烫伤的猫似地嗷嗷乱叫。你常说无论人家怎么议论你,你都不在乎。为什么不证明一下呢?你知道,你在每件小事上常常受人指责,在这件大事上,你怎么能指望躲过人们的非议呢?你早知道,嫁给我这样的坏人,是要招人议论的。如果我是个出身卑贱,一文不值的坏人,别人可能没有多少话可说。可是我这个坏人又有钱,又干得红火——这当然就不可饶恕了。”“我希望你有时候能认真一点。”“我现在就很认真,好人要是看见坏人像芝麻开花一样兴旺发达,必里就难受,历来如此,你现在也不必烦恼,思嘉,我记得有一次你对我说,我之所以要很多钱,主要是为了能对任何人说见鬼去吧,现在你的机会来了。”“可是我主要是想对你说见鬼去吧,”思嘉一面说,一面笑了。

“你现在还想对我说见鬼去吧?”

“没有以前那么想说了。”

“你什么时候想说,就说吧,只要能让你高兴就行了。”“我并不感到特别高兴,”思嘉说,低头随便亲了他一下。

他那黑色的眼睛朝她脸上闪了一闪,想从她的眼中找到什么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找到,他笑了笑,说:“忘掉亚特兰大吧!忘掉那些老猫吧!我带你来新奥尔良,是为了让你高兴高兴的,我一定要使你感到高兴。”

《飘》:下卷 第四十六章

《飘》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长篇小说,1936年首次出版。《飘》以19世纪60年代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为背景,以女主人公斯嘉丽的爱情纠葛和生活遭遇为主线,着力刻画了姿色迷人、聪明能干的大庄园主女儿斯嘉丽这一不屈不挠进行奋争的女性形象,并生动形象地再现了美国南部种植园经济由兴盛到崩溃,奴隶主生活由骄奢淫逸到穷途末路,奴隶主阶级由疯狂挑起战争直至失败灭亡,奴隶制经济终为资本主义经济所取代这一美国南方奴隶社会的崩溃史。小说在描绘人物生活与爱情的同时,还勾勒出了南北双方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的异同,具有浓厚的史诗风格。1936年,作品正式出版后,其销售情况立即打破美国出版界的多项纪录,并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和美国出版商协会奖。改编而成的电影《乱世佳人》,一举夺得10项奥斯卡大奖,成为电影史上经典名片。半个多世纪以来,该小说一直位居美国畅销书的前列,并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畅销不衰。

下卷 第四十六章

那天晚上,城北头没有几户人家睡过觉,因为三K党受打击和瑞德设计营救的消息很快就悄悄地传开了。英迪亚·威尔克斯的身影不时地溜进一家家的后院,急切地在厨房口小声谈一谈,就又消失在寒风劲吹的黑夜之中,她在走过的路上留下的是恐惧,是焦急的希望。

从外面看,每所房子都是黑黑的,静悄悄,人们已经都入睡了,但在房子里面,人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小声交谈,一直谈到天亮。不只是当开晚上参加袭击的人三K党的每个成员都准备出逃。在桃树街,几乎各家各户的马都备好了鞍,等在黑暗的马厩里,手枪都挂在了腰带上,食品装在口袋里,放到了马背上,之所以没有一起出发,就是因为英迪亚悄悄地传来了消息:“巴特勒船长说不要往外跑,路上有人监视,也有军队。他已经和沃特琳那家伙安排好了——”在屋子里,人们在暗中窃窃私语:“我为什么要相信那个该死的投靠北方佬的巴特勒呢?这可能又是个圈套!”可以听见女人恳求的声音:“还是不要走吧!既然他救了艾希礼和休,他就能救我们每一个人,要是英迪亚和媚兰信任他——”于是他们半信半疑地留了下来,因为没有别的出路可供他们选择。

在这之前,军队已经到十户人家去敲门查问,谁要是说不出或不肯说当天晚上他在什么地方,就把谁抓走。雷内·皮卡和梅里韦瑟太太的一个侄子、西蒙斯家的哥儿几个、安迪·邦内尔,还有另外一些人,都是在监狱里蹲了一夜,他们都参加了这次倒霉的袭击,但是一开火,他们就和其他人分开了。他们在往回跑的时候被抓住了,因此他们不知道瑞德的计划。幸亏他们在受审的时候都说那天晚上他们爱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该死的北方佬管不着。当天晚上他们就被关起来了。等候第二天早上继续审问。梅里韦瑟爷爷和亨利·汉密尔顿叔叔直言不讳的地说他们一晚上都在贝尔·沃特琳的赌场里。贾弗里队长听了很生气,说他们干这样的事年纪太大,气得他们要揍他。

贝尔·沃特琳亲自回答了贾弗里队长询问。队长还没有开口说明来意,她就大声嚷嚷起来。她说今天晚上已经关门了。刚才来了一帮打架半殴的酒鬼,在这里打起来了,把这里弄得一塌糊涂,把她的几面极为精致的镜子打碎了。把姑娘们吓得魂飞魄散,今晚只好暂停营业。不过假如贾弗里队长想喝点什么,酒吧间还开着——贾弗里队长很清楚,他手下的人都在一旁看笑话,他自己又如堕在云里雾中,便声色俱厉地说我既不要年轻姑娘,也不要喝什么酒,只问贝尔知不知道伙胡闹的顾客叫什么名字。

贝尔当然是知道的。他们都是她这里的常客。他们每星期三晚上都来,自称是什么周三民主派,至于这是什么意思,她既不想知道,也不感兴趣。他们在楼上过道里打碎的镜子要是不赔,就要跟他们没完没了。她这可是个体面地方,而且。至于他们的名字,贝尔一口气说出了12个人名字,都是被怀疑对象。贾弗里队长听了之后露出一脸的苦笑。

“这些该死的叛逆分子比我们的秘密警察组织得都好,”他说。”明天早晨你和你那些姑娘们都要到宪兵司令那里等候问话。”“宪兵司令会不会让他们赔我的镜子呀?”“别提你他妈的那些镜子了!去找瑞德·巴特勒。让他赔。

这个地方不是他的吗?”

天还没有亮,城里运去参加过南部联盟的管家各户就什么都知道了。他们家里用的黑人,虽然没有人告诉他们,也什么知道,他们靠的黑人地下网络,白人是弄不明白的。大家对各项细节都很清楚,比如,弗兰克·肯尼迪和瘸子托米·韦尔伯恩被打死了,艾希礼把弗兰克尸体弄走的时候受了伤,等等。

因为思嘉与这次悲惨事件有关,城里的妇女本来对她恨之入骨。后来知道她丈夫已经死了,她也听说了,但又不能承认,不能收尸,从而得不到一点安慰,大家也就不象以前那么恨她了,天亮以后,尸体被人发现,当局通知了她,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弗兰克和托米,冰凉的手攥着手枪,躺在空地上的枯草丛里,身体慢慢僵硬了。北方佬会说他们为了争夺贝尔的一个姑娘,酒后斗殴,互相射击而死的,这种事是司空见惯的,大家对托米的妻子范妮深表同情,她刚生完孩子,可是谁也没有办法趁着黑夜去看看,并安慰安慰她,因为她家周围有一了队北方佬,守在那里等着抓托米。还有一队守在皮蒂姑妈的房子附近,等着抓弗克兰。

天还没有亮,消息就传遍了全城,说军事法庭当早上就要进行调查。城里的人都一夜没睡,又等着心焦,眼皮都非常沉重。他们知道,城里几位名人的安全全寄托在三件事上——第一,艾希礼·威尔克斯要能在军事委员会面前站出来,表现出只感到酒后头痛得厉害,并没有什么更严重的痛苦。第二,贝尔·沃特琳保证这些人整个晚上都是待在她那里。第三,瑞德·巴特勒保证他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对于最后这两点,大家都惴惴不安。贝尔·沃特琳!怎么能把自己男人的性命寄托在她身上呢?真让人受不了!过去有些太太们在街上看见她走过来,就赶紧神气活现地过马路,躲开她以显示出自己的高傲。现在不知她是否还记得这样的事,要是她还记得,那才真叫人害怕。男人们对于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贝尔身上,倒不像太太们那样感到难为情,因为他们之中有许多人认为贝尔这个人并不坏,使他们感到难受的是不得不把自己的性命和自由寄托在瑞德·巴特勒身上,他是一个投机商,又是一个投靠北方佬的人啊,一个贝尔,她是全城出名的浪荡女人,一个瑞德,他是全城最遭恨的人。怎么大家竟然要仰仗这样两个人呢?

还有一件事使得他们生闷气,他们知道北方佬和北方来的冒险家一定会耻笑他们。让那些人看笑话吧!全城12位最有名的公民现在全暴露了,原来都是贝尔·沃特琳赌场的常客!其中二人因为争夺一个下贱女子而开枪打死了。有的人也因为醉得一塌糊涂,连贝尔都忍受不了,把他们轰出来了,有几个人被逮捕了,因为明明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在那里的,他们却不肯承认。

亚特兰大害怕北方佬会耻笑他们,是有道理的。许久以来,南方人对他们冷淡,鄙视,使他们感到很憋气,现在可以痛痛快快地大笑一阵了。军官们赶快把同事叫醒,把这件事向他们详详细细地述说一番。丈夫清早把太太叫醒,把能对女人说得出口的情节都告诉她们了。于是太太就赶紧穿好衣服,去敲邻居的门,向他们传播这个消息。北方佬的太太们一听这消息欣喜若狂,笑得满脸都是眼泪。你们南方人号称什么尊重女性,见义勇为,原来全都口事心非!那些女人过去两眼只往天上看,见人待答不理,现大就别那么势利眼了,谁不知道她们的丈夫说是去参加什么政治集会实际上却在这里穷泡,还说是政治集会呢!真可笑!

笑虽然笑了,她们还是对思嘉摊上这种悲惨的事而表示遗憾。不管怎么说,思嘉是个正派女人,在亚特兰大,有几个女人对北方佬还是不错的,她就是其中之一。她早就赢得了她们的同情,因为她丈夫不能或者说不愿好好地养活她,她非自己干活不可。虽然丈夫不好,可是又让可怜的思嘉发现他对她不忠,也实在太可怕了。还有,他死和发现他不忠这两件事同时发生,这就更加可怕。无论如何,有个不好的丈夫也比没有丈夫强啊,所以北方佬的太太们决定要对思嘉特别好。至于别的女人,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托米·韦尔伯恩的寡妇,尤其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太太,今后再见到她们,是要当面耻笑她们的。好让她们也懂得一点礼貌。

那天夜里,北城各家的漆黑的屋子里悄悄议论的大都是这个话题。太太们都激动地对丈夫说,北方佬怎么想,她们一点也不在意,但是在心里深处,她们觉得宁可挨印第安人的鞭子,也不愿忍受北方佬的耻笑,而且还不能说出自己丈夫的真实情况。

米德大夫因为瑞德硬把他和另外一些人推入这样的处境,冒犯了他的尊严,感到十分恼火,他对米德太太说,要不是怕牵连别人,他宁愿去自首,被他们绞死,也不愿意别人说他当时在贝尔那里。

“这是对你的侮辱啊,米德太太,”他气呼呼地说。

“反正大家都知道你并没在那里,因为——因为——”“北方佬就不知道。我们要想保住性命,就得让他们相信这是个事实。他们会耻笑。我一想到有人会信以为真,而且还要嘲笑,我就气得受不了,而且这也是对你是侮辱啊,因为——亲爱的,我对你一向是忠诚的。““这我知道,”米德太太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把一只干瘦的手伸到大夫的手里。”但是我宁愿这都是真的,也不愿意让他们动你一根头发丝儿。”“米德太太,你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吗?”米德大夫喊道,他对于妻子这样讲究实际,毫不怀疑,他感到非常惊讶。

“我当然知道,我失去了达西,我也失去了费尔,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只要不失去你,你疯了!你胡说些什么”“你这个老傻瓜,”米德太太温柔地说,同时把头靠在他的袖子上。

米德大夫妻呼呼地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太太的脸,接着又发作起来。”让我接受巴特勒那个人的恩惠!那还不如被纹死的好,即使是他救了我的命。我对他也不能以礼相待,他傲慢到了极点,又投机倒把,是个十足的无耻之徒,想起来我就有气。让我去感谢他救命之恩吗,他又没有打过仗——””媚兰说,亚特兰大失陷以后,他也参加了军队。”“那是骗人的。无论哪个花言巧语的流氓说的话,媚兰小姐都会相信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费这么大的事,我不想这么说,不过——唉,人们一直在议论他和肯尼迪太太的关系。我看见他们一起赶着马车回来,这一年多,次数可就太多了。他一定是为她才这么做的。””如果是为了思嘉他就根本不会帮忙了。把弗兰克·肯尼迪绞死,他还不高兴吗?我想他是为了媚兰——”“米德太太,你的意思不是说她们两个人之间还有什么名堂吧!““你别胡扯!但自从他在战争期间设法把艾希礼交换回来,她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他。我也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可从来不露出他那一副奸笑。他总是尽量显得和蔼、体贴,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从他对媚兰的态度可以看出,是想做一个规矩人,他也是能做到的。我想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她没有说下去。”大夫,你也许不喜欢我这个想法。”“关于这件事,我什么都不喜欢!”“我觉得他这样做,一面方是为了媚兰,但是主要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可以跟我们开一个大玩笑。我们过去那么恨他,而且毫不隐瞒这一点,现在他给咱们出了这个难题,你们这几个人要么承认是在那个叫沃特琳的女人那里,这样就使你们和自己的妻子都在北方佬面前丢尽面子,要么就得说实话,让他们绞死,而且他还知道。我们都得感谢他和他的——姘头,可是我几乎是宁愿被绞死,也不愿意感谢他们给我们的好处。

唉,我敢打赌,他正在那边高兴呢。”

大夫叹了一口气。”他带我们上楼的时候,看样子,他的确觉得挺好玩。”“大夫,”米德太太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里头什么样子?”“你在说什么呀,米德太太?”“她那个地方,里边是什么样子?有雕花玻璃吊灯吗?有红色长毛绒窗帘和十几面镀金的大镜子吗?那些姑娘们——她们是都不穿衣裳吗?”大夫一听这话,大吃一惊,喊道:“我的天哪!”因为他从来没想到一个贞洁的女人对那些不贞洁的女人会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你怎么好意思问这样的问题?你发疯了吧!我得给你来一服镇静剂。”“我不要镇静剂。我只想知道,唉,亲爱的,我只有这一个机会了解一下坏女人那里是个什么样子,你真可恶,不告诉我!”“我什么也没看见,你听我说,我当时觉得,到这种地方来,实在太难为情,没顾上看周围是个什么样子,”大夫郑重其事的说。他从没有怀疑过妻子的品德,而现在有所暴露,使他感到这件事比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的事都更为不安。”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要去睡一会儿。”“那你就去睡吧,”她回答说,从她的语气里听得出,她是很失望的。大夫弯腰脱鞋的时候,她又在黑暗中用愉快的声调说:“我想多丽一定会从梅里韦瑟爷爷那里都问出来了,她会告诉我的。”“天哪!米德太太,你是说正经女人之间也谈这种事?——”“睡你的觉去吧”米德太太说。

第二天,雨雪交加,冬季里天黑得早。黄昏时分,雨雪停下,刮起了大风,媚兰裹着斗篷,莫名其妙地跟着一个陌生的黑人顺着房前的小路往外走,这黑人是个马车夫,他来找媚兰,显得很神秘的样子,有一辆拉着窗帘的马车等在外边,媚兰走到马车跟前,车门开了,模模糊糊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妇人。

媚兰又往前凑了凑,仔细看了看里面,问:“你是谁呀?

屋里来好吗?外面这么冷——”

“请你上来陪我坐一会儿吧,威尔克斯太太,”马车里传出了一种羞愧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唔,这不是沃特琳——小姐——太太吗?”媚兰说。”我也正想见您呢!快进屋里去吧。”“不行啊,威尔克斯太太,”贝尔·沃特琳说。听她的声音,她有些吃惊。”还是请您上来陪我坐一会吧。”于是媚兰上了车,车夫随即把门关上,她在贝尔身旁坐下,就伸手去拉贝尔的手。

“为了今天的事,我都不知道怎样感谢您才好!我们大家都得好好地谢谢您啊!““威尔克斯太太,您今天早上不该派人去给我送那封信,我倒不是不愿意收到您的信,是怕万一它落到北方佬手里。至3211AE畗_上发生的所有的事于说您想登门去谢我——威尔克斯太太,您怎么糊涂了?怎么想出这个主意?天一黑我就赶紧来告诉您,您可千万别来,我呀——你呀——唉,这样做可太不合适了。”“一位好心的女人救了我丈夫的命,我去登门道谢,什么不合适。”“得了,威尔克斯太太!您还不明白吗!”媚兰沉默了一会儿,她已领会了这句话的意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昏暗的马车里坐着的这个衣着扑素的漂亮女人,论仪表,论谈吐,都不大像她想像的坏女人,妓院鸨母的样子。她说话起来——虽然有些俗气,她却是个好心人,热心人。

“今天您在宪兵司令那里表现得真不错,沃特琳太太。您,还有那个——您的那些——年轻姑娘们,是你们救了我们各家男人的命。”“威尔克斯先生才真是表现得出色呢。我不知道他怎么能站得住,并且心平静平地说明情况。昨天晚上我看见他那血哗哗地流,他问题不大吧,威尔克斯太太?”“没什么问,谢谢您。大夫说只伤了点皮肉,血的确流了很多。今天早上,他——唉,他是全靠白兰地撑着呢,要不他也挺不了那么大工夫,不过还是您沃特琳太太救了我们的命。您发起疯来,让他们赔镜子的时候,听起来还真——真叫人信服呢。”“谢谢您,太太。不过我——我觉得巴特勒船长表现得也很不错,”贝尔说,声音里流露出得意的表情。

“啊,他好极了!”媚兰热情地说。”北方佬无法不相信他的证词。整个事情他都得处理得那么好。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怎么感谢您才好!你们可真是善良厚道的人啊!”“您太客气了,威尔克斯太太,这是很愉快的事,我——我希望我当时说威尔克斯先生经常到我这里来,没有使您感到难堪吧。您知道,他从来没有——”“这我知道。您这样说,没有使我感到难堪。我是一心感激您呢。”“我敢说其他几位太太可不感激我。”贝尔突然恶狠狠地说。”我敢说,她们也不感激巴特勒船长,我敢说,她们现在反倒更恨他了。我取说您会是唯一向我表示感谢的人。我敢说,她们要是在街上看到我,却不敢正眼看我。要是她们的丈夫全都被绞死,我也不管,可是威尔克斯先生,我不能不管。您知道,我根本没有忘记战争期间你们对我是多么好啊,替我拿钱交给了医院,全城没有谁家的太太像您对我这样好。

人家对我好,我是不会忘记的。我想到如果威尔克斯先生被绞死,您就成了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您那孩子可是个好孩子,威尔克斯太太。我自己也有一个孩子,所以我——“”是吗?他住在——唔——”“不,他不在亚特兰大,他没到这里来过。从他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没再见过他。他在别处上学。我——唉,反正巴特勒船长让我为他作假证的时候,我就问他们都是谁,一听里面有威尔克斯先生,我就一点也不犹豫。我对丫头们说,’你们要是不想说威尔克斯先生一晚上都在这里,我就通通把你们宰了。’”“啊!”媚兰说。一听贝尔漫不经心地提到她那些”丫头”,她就更觉得不好意思了。”唔,这件事——唔——多亏了您——也多亏了她们。”“这都是应该为您做的呀,”贝尔热情地说,”要是为了别人,我说什么都不干。要是光是肯尼迪太太的丈夫,无论巴特勒船长怎么说,我也不会出一点力的。““那是为什么?”“哎呀,威尔克斯太太,干我们这一行的,知道的事情可多了,许多人家的太太小姐要是知道我们对她们是多么了解,她们准会吓坏了。她可不是个好人。威尔克斯太太,她杀了自己的丈夫,还杀了韦尔伯恩那个小伙子,和她亲手开枪打死他们是没有两样的,都是她惹出来的,一个人在亚特兰大到乱跑,勾引那些黑人和无赖。我那些丫头就没有一个——””她是我的嫂子,你可不能这样说她的坏话,”媚兰正颜厉色说。

贝尔赶紧伸出手,搭在媚兰胳臂上,想让她不要生气,但急忙又缩了回来。

“请您别对我这么冷谈,威尔克斯太太,我真受不了啊,您刚才还对我那么和蔼可亲呢。我忘了您是那么喜欢她。我说了那样的话,感到很抱歉。可怜的肯尼迪先生死了,我也很难过。他是个好人。我常到他那里去买东西,他对我一向很客气。不过肯尼迪太太——唉,她和您可不一样,威尔克斯太太,她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女人,我没法不这样想。……准备几时给肯尼迪先生出殡呀?”“明天早上。您那样说肯尼迪太太可是不对。此时此刻她已伤心到了极点。”“也许是这样吧,”贝尔说,她显然是很不相信。”哎呀。

我该走了。我要是再待下去,有人会认出这辆车的,那对您影响就不好了。还有,威尔克斯太太,您要是在街上碰见我,您——您不必跟我说话。我可以谅解您。”“跟您说话,我会觉得很光呀。得到您的帮助也是很光荣的。我希望——我希望我们以后再会。”“不,”贝尔说。”那样不合适。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