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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下卷 第16章

《母亲》是前苏联文学家高尔基创作的长篇小说,于1906年在美国写成。小说取材于1902年高尔基的家乡诺夫戈罗德附近的索尔…

《母亲》是前苏联文学家高尔基创作的长篇小说,于1906年在美国写成。小说取材于1902年高尔基的家乡诺夫戈罗德附近的索尔莫夫镇的“五一”游行。游行的领导人扎洛莫夫等被捕,同年10月被判处终生流放。高尔基在游行前就听说过扎洛莫夫,游行以后,他和继续儿子事业的扎洛莫夫的母亲安娜有了交往。《母亲》就是以扎洛莫夫的事迹为基础写成。《母亲》标志着作家思想和艺术上的成熟,是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作品,在世界文学史上开辟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新纪元。

下卷 第16章

警察局长终于出现了。

他朝着这边走过来。他长着一张圆脸、身材很高大,体格很健壮。歪戴着帽子,一边的胡子向上翘着,一边的胡子往下搭拉,因此,看上去他的脸成了歪的,更显得他难看而蠢笨了,满脸都是迟钝而没有真情实意的那种假笑。他左手拿着马刀,右手在空中挥动。远远的,就可以听见他的沉重而又坚定的脚步声。

群众纷纷让开了路。大家脸上都是阴郁失望而怨愤的表情。吵嚷议论声逐渐压低了,仿佛都钻到地下去了,场面上一片寂静。

母亲觉得,额头上的皮肤有占抽搐,眼睛在发热。她想挤进人群,于是全身紧张地朝前冲去,但突然她又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局长站在雷宾前面,一边打量他,一边强硬地问。“为什么不捆起手来?乡警!绑起来!”

他的声音很响亮,可并没有逼人的气势与威严。

“本来是绑着的,不知是谁又给他解开了!”一个乡警回答。

“什么?不知是谁?是哪些人?”

局长看了看他面前的群众。群众紧密地站成了一个半圆形,好像严阵以待。

局长又用他那单调平板的、没有气力的声音说:

“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用刀把子朝蓝眼睛的农民的胸口上用力地以戳了一下。

“楚马柯夫,是你干的吗?哦,还有谁,有你吗?米新?”

说着又用右手拉着另外一个农民的胡子逼问。

“滚开!混蛋!……要不走,给你们尝点厉害!”

这时,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威吓的神气,他只是很平静地说着,用他那又长又结实的手习惯地、有节奏地打着前边的人。

人们低下头,转身向后躲着。

“喂,你们怎么啦?”他对乡警说。“绑起来呀!”

他嘴里便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同时,望了望雷宾,恐吓着说:

“背过手去!混帐东西。”

“我不愿意让人绑我的手!”雷宾不卑不亢。“我又不打算逃,也不反抗——为什么要绑我?”

“什么?”局长上前一步追问。

“你们虐待百姓虐待得也该够了!畜生!”雷宾提高了声音骂道。“你们流血的日子也快要到了……”

局长站在他面前,耸动着唇髭,朝他望着。然后退了一步,用他那种咝咝啦啦的嗓门儿吃惊地喊叫:

“啊,啊,龟孙子,这是什么话?!”

说着的同时,他飞快地抬起手在雷宾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

“拳头是打不死真理的!”雷宾挺身上前喊道。“你没有权利打我!你这个狗东西!”

“我没有?我没有?”局长拉长了声调吼叫着。

他对准雷宾的脑袋又挥起了手。雷宾把身子一缩,闪了过去。局长的拳头落空了,身子随着晃了一晃,差一点站不住脚。

群众中有人高声嗤笑了一声,好像很解气的声音。

雷宾又发出了愤怒的唿声:

“我说,你不敢打我,你这个魔鬼!”

局长向四周望了望,——人们阴郁地、默默地凑在一起,形成一个紧紧围绕的黑色的大圈……

“尼基塔!”局长朝周围张望着,高声叫喊。“喂!尼其塔!”从人群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短反袄的又矮又胖的汉子。他低头他那个头发蓬乱的大脑袋,双眼望着脚尖。

“尼基塔!”局长捻着口髭,慢慢地说。

“打这家伙的嘴巴子,重重地打!”

尼基塔走近前来,站在了雷宾面前,抬起了他的大脑袋。

雷宾傲然地直对着他的脸,说出了几句沉痛而又真诚的话,这话好像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喂,大家伙你们看看,那个野兽想用你们自己的手来勒死你们自己!大家看一看吧,想一想吧!”

那个农民尼基塔抬起手来,懒洋洋地对着他的头打了一下。

“这算是打了吗?混蛋!”局长尖声叫喊起来。

“喂,尼基塔!”人群里面有人低声说他。“不要忘了上帝!”

“叫你打呀!打!”局长在他的颈子上勐推了一把。

那农民退到旁边,低下头阴郁而冷淡地对局长说:

“我不打了……”

“什么?”

局长的脸立刻就抽搐了一下,他两脚跺了起来,嘴里大骂着,扑到雷宾身上,狠狠地打了一拳。雷宾的身子晃了一下,连忙伸出手来招架,可是,局长第二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了。局长被激怒了,像勐兽似的咆哮着,在他的周围暴跳如雷,拼命地用靴子朝他的头部、胸部、腰部乱踢一气。

人群里顿发出了充满敌意的嗡嗡声,他们波动起来,朝局长面前涌过来,气势逼人,不可遏止。

看到这种情景,局长连连后退,慌忙从命鞘里抽出了马刀。

“你们想干什么?打算造反吗?是吗……这像什么话?

……”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尖叫,好像断了似的,后来就发哑了。也奇怪,他的嗓子一哑,他的力量也好像丧失掉了。只见他缩着脖子,弯了腰身,用茫然若失的眼光向四面张望着,每退一步都小心地用脚试着身后的土地,向后退了几步之后,就声嘶力竭地慌忙喊道:

“好啊!把他带走,我要走了。可是,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你们应该明白,他是政治犯,他抗沙皇图谋造反,你们知道吗?你们还打算保护他吗?你们也是暴徒吗?啊!

……”

母亲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一眨也不眨。此时此刻,她没有力气了,也没有思想了,就好像在做梦一般,心里充满了恐怖和怜悯。在她的头脑里,群众的愤怒的、阴沉的、恶恨的喊声,像野蜂似的嗡嗡地响着;局长的声音在发抖;还有人在低低谈话……

“如果他有罪,——审判他好!……”

“大人,饶了他……”

“您怎么能这样打他,一点也不考虑法律呀?”

“怎么可以这样呢?要是不论谁都可以打人,那成什么样子了?……”

人们分成两堆——一堆围着局长,嘴里一劲喊着,劝说着他。另外一堆人数较少,他们仍然围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雷宾,恼怒地纷纷议论着,主持正义。

其中有几个人将他扶了起来。

乡警又想过来捆绑他的手。

“等等吧!恶魔!”大家齐声怒喝。

米哈依洛擦抹着脸上的污泥和血迹,一声不吭地朝四周望。

他的视线在母亲的脸上滑过去——母亲为之颤栗了一下,身体向前倾着,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可是雷宾已经转过脸去。几分钟之后,他的目光重新停在了母亲的脸上。

这回,母亲觉得,雷宾好像伸直了身体,也抬起了头,染了血的面颊颤动起来……

“他认出来了——真的认出来了吗?……”

母亲对他点点头,心里又是悲戚,又是害怕,又是高兴,不由得颤抖起来。

可是,接下来她就发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站在他身边,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的视线有一刹那在她心头突地引起了一种危险的感觉……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他们不会把我抓去的!”

那个农民对雷宾说了些什么,雷宾把头勐的一摇,用发抖的声音,但仍旧很清晰,很有精神地说:

“不要紧!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真理,他们是抓不无的!我呆过的地方,人们都会想起我,就是这样!哪怕他们把我们的老窝都捣毁,那里不再有我们的同志……”

“这是对我说的!”母亲当下就明白了。

“可是,雄鹰可以自由飞翔,人民被解放的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一个女人拿了一桶水来,开始动手替雷宾洗脸,一面不住地叹息着。她那纤细的、怨诉地话声和雷宾的话声混合在一起,使母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一群农民跟在局长后面,而且越跟越近,其中有人高喊:

“喂!来一辆车子给犯人坐!当班的是谁的?”

接着是局长那生气的声音:

“我可以打你,你可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也不敢,笨蛋!”

“原来这样!你是什么——你是上帝吗?”雷宾怒吼着。

一阵涨乱的、并不很响的喊声,盖过了雷宾的声音。

“老大爷,不要争论了!人家是官家!……”

“大人,您不要生气!他有点疯了……”

“住口!你这个混蛋!”

“现在马上就把你押到城里去……”

“城里也得讲道理吧!”

群众的喊声带着劝释和恳求。

这些声音融成一团乱哄哄的喧噪声,里面的一切都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怨诉,又仿佛是绝望的声音。

乡警抓住了雷宾的手臂,将他带上乡政府的大台阶,又推进了房门。

这样,农民们慢慢地在广场上四散而去了,仿佛也是不约而同。

母亲看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正皱着眉头瞅着她,而且像是直朝她走过来,步子很大。

母亲觉得自己的在小腿在不停地抽搐起来,凄凉的感情缠绕着好怕心,令她很不舒服,甚至有种呕吐的感觉。

“用不着逃走!”她心里告诫自己。“用不着!”

于是,她紧紧地抓住扶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局长站在乡政府的台阶上面,挥舞着双手,用他恢复原状的、没有精神的声音喝斥着没有去的人们:

“你们这些傻瓜,狗娘养的!什么也不懂,还想来管国家的大事?!畜生!他妈的!你们应该感激我,跪在我面前谢谢我才行!要不是我的心肠好,非叫你们一个个都去做苦役不行……畜生们!……”

二十来个农民脱了帽子站在那儿,听他说话。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乌云也渐渐地低垂了。

蓝眼睛的农民走到台阶前,叹了口气,用一种不重不轻的口气说:

“我们这儿的事就是这样……”

“是呀。”母亲低声答应说。

他用坦率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

“你是做什么的?”

“我想从乡下女人手里收购些花边,还有土布什么的。”

那农民慢慢地摸了一下胡子。接着,他用眼睛望着政府那边,冷冷地低声说:

“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东西……”

母亲从上到下打量了他怀遍,等待着可以比较方便地走进驿站的机会。

那人面目清秀,仿佛在沉思,眼睛里逞着忧郁的神气。他身材高大、宽肩,穿着补钉落补钉的外衣和一件干净的洋布衬衫,下面穿着一条乡下人织的呢子做的赤褐色长裤。光着的脚上套着一双破烂的鞋子……

不知是什么缘故,母亲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突然,她顺从着自己寻陛模煳的思念来得更早的直觉,自己也觉得很突然地问道:

“你那里可以过夜吗?……”

问过了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和筋骨都紧张了起来。

她挺直了身体,呆定定地望看他,在她的头脑中不断地闪现着一个好像刺痛了她的念头。

“我害了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我要很久地不能看见巴沙了……,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那农民眼睛看着地面,用手将上衣把胸口掩上,不慌不忙地说:

“过夜?怎么不可以?可是,我们家里的房子不好……”

“我是不会在乎的!”母亲无意识地回答着。

“那就行!”那人以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母亲,重复了一句。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暮色中,他的眼睛里发出冷冷的光来,脸色也显得十分的苍白。

母亲怀着好像下山时的心情,轻轻地说:

“那么我就去吧,你替我拿一拿箱子……”

“好。”

他耸了一下肩膀,又重新将前襟掩上,低声说:

“看——马车来了……”

雷宾出现在乡政府的台阶上。他的双手被捆绑着,头和脸上好像用灰色的什么东西裹着。

“乡亲们,再见!”

他怕声音在寒冷的黄昏的暮色中回响着。

“你们要寻找真理,保护真理,相信那些带给你们真话的人们,为了真理,不要贪生怕死!……”

“闭嘴,狗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局长的声音。

“乡警,赶马走快些,傻瓜!”

“你们有什么贪恋呢?想相你们过得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马车动了,雷宾坐在两个乡警中间,仍用低沉的声音喊道:

“饿死有什么名堂呢?为自由而奋斗吧,自由可以带给我们真理和面包,——再见了,乡亲们!……”

车轮急速响声和马蹄杂踏声,局长的唿喊声,混合在一起,冲乱了他怕话,淹没了他的话。

“这是对的!”那个农民勐地摇了摇头说。接着,他又对母亲嘱咐道:“你在驿站里面坐一下,——我就来……”

母亲走入室内,靠着桌子在茶炊前面坐下了,拿起一块面包看了一看,又缓缓地把它放回盘里。她不想吃东西,心里又有了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那种感觉温暖得令人难受,吸引着她心里的热血,使她疲惫无力,更叫她感到晕眩。

在她眼前,浮现出了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那张脸——有的样子很怪,轮廓看上去很不清楚,不能让别人对它产生信任。

她不知究竟为了什么——她不敢大胆地推断,这个农民可能会去告密。然而,这种想法已经在她心头产生了许久,并且十分沉重而又牢固地压迫着她。

“他已经看破我了!”母亲懒懒地无可奈何地想着。“已经看破了,猜出了……”

可是,这种想法沉溺在难堪的灰心和执拗得要呕吐的感觉里,并没里能够持续下去,或得到发展。

窗外,喧闹已被无声的静寂代替了,充分地暴露出乡村里特有的那种沉闷而令人担惊的气氛,这种气氛增加了人们心里的孤独之感,叫每颗心都充满了晦暗的情绪,像是一种灰烬般的灰色的、软软的东西堵塞在胸口。

姑娘进来了,站在门口问:

“要来个煎蛋吗?”

“不要了,我现在觉得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刚才的吵闹打架把我吓坏了!”

姑娘走近桌旁,激动不已地却仍是低声地说:

“那局长打得真凶啊!我当时站得很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人的牙齿都被打掉了,吐出来的都是浓浓的紫血,颜色那么深!……眼睛差不多已经看不见了!那个人是柏油工人。警官在我们那儿躺着,喝醉了酒了,还是一个劲儿地嚷着再拿酒来。他说他们结了帮,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就是首领。

“一共抓了三个,听说呀,还有一个逃了。另外还抓了一个小学教师,也是和他们在一起的。他们都不相信神,劝人们去抢教堂,你看,他们就是这种人!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很是可怜他,但也有人说——应该把他干掉!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凶得很呢——真吓人!”

母亲听着她的话,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忘掉不安,忘掉可怕的期待,尽量集中注意力。虽然这个姑娘的话不联贯又说得很快。

姑娘看见有人专心听她讲这讲那,心中很高兴,所以越说越起劲儿,几乎透不过气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仍是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告诉您吧,听我爹说,这都是因为灾荒年头的缘故!近两年啊,我们这儿一点收成都没有,老百姓都要苦死了!所以才出了这样的乡下人——真倒霉!在集会时也总是大喊大叫,争吵打架,不久之前,瓦修柯夫因为欠税,村长要卖他怕家具,他就打了村长一个耳光。嘴里嚷嚷着说,这就是还给你的税……”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母亲两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蓝眼睛的农民走进来了,他连帽子也不摘,就愣愣地问:

“行李在哪儿?”

他毫不费力地提起了箱子,顺手把它摇了摇,说道:

“空的?玛利卡,把客人领到我家来。”

说完后,他什么也不看地走了出去。

“在这里过夜?”姑娘问。

“是的!我这是来收花边的,买花边……”

“这儿不织花边!在企尼考伏和达利诺那边有人织,可是,我们这儿没人织。”姑娘对她说。

“我明天就到那边去……”

母亲付了茶钱,另外给了她三戈比的小费,使姑娘非常高兴。

走到外面,她的光脚在潮润的泥土上啪哒啪哒地走着,步子迈得很快。一边走,一边对母亲说:

“您要不要我到达利诺去跑一趟,叫她们把花边都拿来;

要是她们来呢,您就不用去了。总共有二十里路呢……”

“用不着了,好孩子!”母亲和她并排走着,无比感激地回答她。

不能不承认,寒冷的空气使她的精神大为振奋,于是,她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很明确的决定。而这种模煳的、但却有所预示的决定慢慢地发展扩大着……

而母亲想要加速这种决定的成长,便不停地反复问自己:

“怎么办?如果老老实实说了……”

周围又暗、又冷、又湿。

各家各户窗子里那一动不动的,发红的灯光,模煳不明地闪动着白黄色的光晕。在一片寂静里,可以听到家畜那带着浓浓的倦意的哞叫声,以及偶尔的一两句的人们的唿叫声。

阴暗而沉重的悲哀裹住了整个村庄……

“这边来!”姑娘叨叨着,“您投错了人家了,这家子穷得很……”

她摸到了门,随即把门打开了,活泼地朝里喊:

“塔齐扬娜大娘!”

喊完之后,姑娘就迅捷地走开了。

从一片黑暗中传来了她告别的话音: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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