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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东方探案》:霍奇森幽灵案

对于全世界的福尔摩斯迷来说,福尔摩斯在莱辛巴赫瀑布与宿敌莫里亚蒂的殊死搏斗众所周知,3年后的复活更是大快人心。但是,从1…

对于全世界的福尔摩斯迷来说,福尔摩斯在莱辛巴赫瀑布与宿敌莫里亚蒂的殊死搏斗众所周知,3年后的复活更是大快人心。但是,从1891年至1894年,在福尔摩斯失踪的这三年间,他究竟做了什么?他是否经历了曲折离奇的历险?这几乎成了一个最让人思考的谜。

霍奇森幽灵案

1894年5月末,布赖恩·贺顿·霍奇森的死讯见诸伦敦报端。霍奇森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东方学者之一,在艾尔德斯利的家中,睡梦中的他平静地过世了,享年九十四岁。就差几年,他的一生便横跨了整个19世纪。

以上是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在看完霍奇森的讣告后发表的评论,最后我把它写进了他的东方记事中。在此记述的奇闻异事中,霍奇森所起的作用,即使不是直接的,也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不过,福尔摩斯是回到英格兰后才见到霍奇森本人的。直到最近几年,我的朋友还时常提起这位伟大的佛学家以及他在欧洲知识领域的深远影响。

布赖恩·霍奇森1801年出生在英国柴郡。二十一岁时,他在印度政府谋到了一个文官职位,首先被派往加尔各答,但他职位不高。到加尔各答之后不久,孟加拉气候和其他不适让他得了重病,这也很快传到了他的上司耳中。他一下子瘦了很多,有人建议应该送他回家。但他却被派到了库曼喜玛拉雅地区的阿摩拉。当尼泊尔出现了一个空缺职位时,他便调去担任英国驻当地外交官爱德华·戈德纳的助理。

1823年4月,霍奇森离开阿摩拉前往加德满都。一路上走得十分艰难。为了到达尼泊尔首都,他不得不穿过险恶的塔拉仪丛林,在孟加拉时已经是病痛缠身的他,在塔拉仪丛林,还感染上了全球最严重的厄尔热病,这种病在当地也很普遍。由于高烧不退,他到达加德满都后的头三个星期一直卧床休息。渐渐地,他的病有了好转,这多半儿要归功于戈德纳夫人的照料以及令人神清气爽的山地气候。

病愈之后,霍奇森很快变得精神焕发,成了一个值得信赖的雇员。他的上司戈德纳非常器重他,退休前,他举荐霍奇森继任他的职位。加尔各答政府欣然接受了推荐,这样,不满三十岁的霍奇森得到了一个令人艳羡的职位——英国驻尼泊尔王国的外交官。

在这个职位上,他一干就是二十一年。任职期间,他始终从事着两份工作。他的正式身份是外交官,是东印度公司驻尼泊尔王国的代表,因此,他跟尼泊尔的权贵们很熟,特别是宾森·热帕将军,霍奇森对他施加了很大的影响。同时,他用非公开的身份进行科学研究,不知疲倦地研究喜玛拉雅地区的方方面面,记录其历史、语言、风俗和法律。他发表的一系列关于佛学的论文使他在欧洲学术界声名鹊起,但很少有人能预料到,他的这些论文奠定了欧洲此后数十年研究的基础。

然而,1844年,爱伦伯拉夫勋爵担任首席行政长官后,霍奇森的政策和做法与他产生了直接的冲突。霍奇森被撤了职,爱伦伯拉夫在印度给他安排了一个小职位,但他拒绝了,他辞去政府公职回到了英格兰。此后,他全力投入了以亚洲为主题的科学研究。

霍奇森去世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1894年夏末的一个晚上,福尔摩斯和我坐在家里,聊着莫里亚蒂死后他失踪的那些日子。那天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福尔摩斯的精神忧郁症刚犯了一次,情况很严重,福尔摩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问了他很多问题,希望能让他振奋起来。

“您提过好几次了,福尔摩斯,说您曾去过隶属尼泊尔王国禁区的加德满都,但您从没告诉过我您在那里都干了些什么,您又是怎么去的。”

福尔摩斯笑了,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见到他笑,我的提问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难得有什么地方能像尼泊尔那样给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我们的一个同胞曾经说过,只有拿起罗斯金的钢笔和克劳德的画笔,才能描绘出尼泊尔的美妙来,我完全同意这一说法。那里气候宜人,当地人热情友善。但是由于政治体制落后,统治残暴,人民深受其苦。尽管大英帝国因利害关系支持现任的印度国王,但毫无疑问,若非英国政府的支持,若不是我们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而不得不表示友好,他的暴政早就被人民推翻了。”

福尔摩斯说话时,情绪显得异常激动,我这才意识到他完全是站在那些山地朋友一边的。

“你应该还记得,我装扮成一个斯堪的纳维亚的探险家去西藏旅行,还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但是,我在拉萨的日子最后不得不结束了。那里的摄政王戈洪曾是我的朋友,也资助过我,但他过世了。我们俩曾经携手将我们的敌人打得四处逃窜,但他们还是明显壮大了力量,组织也更为严密。我知道如果继续留在那里,极易成为他们的攻击目标。因此,我决定离开,也清楚自己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改换了装束,打扮成一个西藏喇嘛,从拉萨去了加德满都。我住在西藏时,学了一点藏语和一些喇嘛教教义,这样,当我向当地人宣讲教义时就能说得头头是道,在喇嘛们面前也同样从容,我曾和那些喇嘛们争论过一些哲学问题,结果我赢了。一天,斯堪的纳维亚的探险家西格森先生跟朋友告别后离开了。碰巧有一个从安多北部来的喇嘛要去加德满都,那天正好路过拉萨。”

福尔摩斯接着回忆说,一个久住拉萨的尼泊尔商人曾帮助过他,而他也是跟着那人的商队一起,经过艰难跋涉才到达了南方。那个商人是一个都塔尔阶层的内瓦人,在西藏住过多年。他的名字叫格拉夏,经营布料以及各种人工制品的生意,偶尔甚至还走私俄国军火。福尔摩斯到拉萨后不久就认识了他,而且很快就成了朋友。格拉夏的家在尼泊尔,他每四年回去一次,福尔摩斯决定离开西藏时正好赶上他回家的年头。格拉夏警告福尔摩斯说,一路上他要冒很大的风险,如果被加德满都当局发现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福尔摩斯向他的朋友保证自己愿意冒险,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呆得太久。

这次旅行不仅路途遥远,而且充满了艰难险阻,福尔摩斯说,比进入西藏时更加困难。他们从拉萨出发,先到了日喀则,然后到江孜,在那里他们乘坐一种用牦牛皮做成的小船渡过了雅鲁藏布江,这种船西藏人从古至今一直在用。过江之后,海拔逐渐升高到一万九千英尺,所有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我们的牲口大都走不动了,”福尔摩斯说,“所以我们不得不新换一批。这大大耽误了行程。最后我们终于通过了尼亚兰关,到达了卡萨村,我们就在那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我们一直走到科达里才住下。翌日,海拔开始下降,我们来到了达卡王国,再走几天就到加德满都了。”

从西藏到尼泊尔的那段险恶路途,福尔摩斯描述得生动有趣。他说,在西藏,处处是让人惊骇不已的景色,但大面积的土地都寸草不生。他事先没料到,双目所及全是白雪皑皑的喜玛拉雅山峰,穿流其间的溪流河水清晰可见,海拔降低后,才开始出现绿色植被。

“据我所知,华生,我是第一个到达拉卡的欧洲人,那是一个被世人遗忘却秀丽无比的王国,外面的人对它一无所知。我们就是在那里从旅途的艰辛中恢复过来,也开始感觉到一种多年不曾有过的安宁与幸福。”

我暗暗地笑了,我的朋友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但在谈到尼泊尔时,他的声音充满了欢欣鼓舞,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了。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冷淡而严厉地说:“您经常把我描写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冷酷的计算机器,对此我感到很好笑,把它当成是一个笑话,但有一点肯定是不符合事实的。我是有感情的,这一点跟任何人都一样。只是我完全控制了我的感情并为大脑所用。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这让我觉得可笑,他把自己视作一个思考机器,却试图归咎于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文字描写上。但当时我没有和他争论,因为我不想打断他。看见我无话可说,福尔摩斯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了下去,这正如我所愿。

“在达卡休整以后,我们继续向前,穿过盘卡卡尔到达班内帕的古镇——内瓦,它位于尼泊尔山谷的东南面。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我们起床后,在泉水里洗了个澡,然后就朝着加德满都出发了。我们动身时,天色尚早,太陽出来后逐渐驱散了冬雾。这时,我们才第一次看清了眼前这些美丽的山村。” 

他们爬上一座小山,路过几座砖砌的寺庙。田野里一片葱绿,那一带冬天雨水充沛。当他们爬上一道山梁后,转了个弯儿,加德满都山谷的全貌便呈现在他们眼前。

“我必须承认,华生,那种美景有点让我着迷,和拉萨相比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映入眼帘的是纯金的佛塔、潺潺的流水和青翠的田野。商队通过时,我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切。看到我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中,格拉夏平静地、以他那独特的方式说:‘这就是我的家。’”

福尔摩斯说,在他一生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紧绷的神经完全松弛下来,在一个绝对没有犯罪与邪恶的世界里,他又感觉到了内心的安宁。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福尔摩斯期望能留下来,那里远离他的敌人,也不会被他们知道,他可以投入全部时间用来沉思冥想,参透一些基本原理。

“这些诱人的想法好几次在我脑海中闪过,但我很快就放弃了,因为我知道,一旦选择了斗争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很清楚,在伦敦和欧洲的其他大都市,狡猾的罪犯已经开始兴风作浪了。在伦敦那些陰暗的角落里,凶残、野蛮的犯罪行为无休无止,但我们总是只能触及皮毛,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如果想要找到狡猾的罪犯,应该到那些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搜寻。越是安全的地方,越容易被犯罪分子所利用。你只需看看尼泊尔孩子那天真烂漫的脸庞,华生,你就会知道喜玛拉雅地区是何等美丽富饶。”

虽然不知道前方会遭遇什么,但福尔摩斯还是坚定了走下去的决心,他爬过班内帕的那道山梁,朝着加德满都继续前进。

“我不再胡思乱想,这才发现自己被大队人马甩在了后面。格拉夏一个人停了下来,在前面几米处等我。我赶紧追上去,也不再想要留下来的事了,但格拉夏目光敏锐,我还没来得及掩饰,他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但他并没说什么,这打消了我的顾虑。”

他们俩尾随着商队,走在最后。一路向南,他们经过了古城巴卡珀和热米。当他们到达加德满都郊区时,已经是接近黄昏了。

“这一路把我们累得筋疲力尽,”福尔摩斯说,“但是到达目的地之后,大家都欢欣雀跃。商队进了城,到了一个大集市,我第一次见识了这个陌生而生气勃勃的城市。人们在讨价还价,孩子们在嬉戏打闹,随处可见各种动物——乍看上去,这里混乱无序但又各得其所。我本想停下来逛一逛,但格拉夏迫不及待想见到他的妻子和家人,所以我们并没停下。走过因陀罗乔克到了科查珀卡里,他的全家早就在那里等他了,我们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我们俩进大门时,他们在我们的脖子上挂满了花环。”

格拉夏在市中心开了一家旅馆,福尔摩斯解释说,他和他的家人也住在里面。旅馆的客人大多是印度商人。他邀请福尔摩斯也住在那里,这样他就可以呆在旅馆里,只在需要时才冒险外出。

“刚开始的几天,我差不多都呆在房间里,最多到旅馆的小院子里散散步,因为如果冒险外出,我需要进行一番装扮。在这个城市里,打扮成西藏喇嘛会非常引人注目,我也感觉到,那身装扮虽然在旅途中很方便,一旦定居下来就会有诸多不便。我曾经那样穿着出去过,但被偷了几次,我才知道,在尼泊尔,即使是一些微小的变化,人们也非常敏感。这身西藏喇嘛的装束实在太显眼了,所以我需要一个新的、可信的身份。华生,你也知道我在化装方面的能力,而且还不止一次在你的书中提到,当我决定投身于犯罪学的研究时,这个世界就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演员。但是,在尼泊尔,我的化装本领受到严重挑战。尽管我可以让自己变矮一英尺,但无论如何也化装不成一个廓尔喀人。这种山地民族的体形和相貌特征跟我们完全不同。在拉萨和随后的旅途中,扮西藏喇嘛或欧洲商人都没有问题,但在加德满都却绝对不行。我迟早会被发现。斯堪的纳维亚的科学家西格森的身份,我在拉萨最后也不用了,现在也不能再用,因为尼泊尔政府拒绝欧洲人入境,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或对他们行以重贿。因此,我需要新的装扮,这种身份不会引人注意,而且可以有随意行动的自由。于是,我决定化装成一个印度人,因为印度人可以自由地往来于塔拉仪边境,而且,我还必须是来自印度的特权阶层,这样才能保障我自由活动的权利。我立即排除了装扮成肤色黝黑、体质柔弱的孟加拉人,比哈尔北部和乌得地区的人也不行。扮一个拉其普特的王子怎么样?也许可以,但是我还是放弃了,据说,戈卡里的统治者和拉其普特的王公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很难圆谎。再说,我对印度南部一无所知,泰米尔人的肤色也比北方人的深。”

“我只剩下两个合理的选择了:旁遮普人和克什米尔人。但锡克教徒太显眼,他们人数不多,我很快会被发现。所以我只能扮成克什米尔人,最好是装扮成一个克什米尔商人。可问题是,那些商人大都是伊斯兰教徒,他们的活动受到身为正统印度教徒的尼泊尔王公的限制。最后,我还是决定装扮成一个从克什米尔来的婆罗门,一个梵文学家,他到尼泊尔来学习语言和喜玛拉雅地区的方言。在前往印度的途中,我曾遇见一个来自贝尔法斯特的爱尔兰年轻人,名字叫做格莱尔森,他正在进行一项语言学调查。他告诉我他的助手大多都是克什米尔的婆罗门,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肤色比较白,还精通英语。我还了解到一个叫奥里尔·史汀的匈牙利学者在克什米尔一带考古,他对此兴趣浓厚,才来到了位于印度库什的偏远地区。”

“因此,我亲爱的大夫,到了加德满都后,我很快就变成了考尔学者,皇家印度语言学调查组的一名助手。我伪造了格莱尔森和史汀两人的信,信里介绍了我的能力和此行的任务,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其实,做出这样的决定仅仅花了我几秒钟,我跟你说的这些在我脑子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福尔摩斯说他对伪装之事非常小心,计划极其周密。一天,他说,从西藏来的喇嘛告别了格拉夏一家和几个刚认识的朋友,起程前往印度。在通过了比姆费迪的检查站后,他才脱掉喇嘛袍,换上了克什米尔服装,装扮成来自斯利那加的考尔学者,重新回到了加德满都城。

“我本不想讲这些细节,华生,但我还是得说,我贴上了一个当地理发师所做的假胡子,戴上印度眼镜,穿上克什米尔服装,彻底改变了我的形象。我走回格拉夏的旅馆,他虽然知道我的计划,但当我进门时,他居然没认出我来,这让我十分满意。我打扮成一个上了年纪的克什米尔学者,看起来工作认真负责。”

现在,福尔摩斯终于可以自由地逛逛集市了,他转遍了迷宫般的大街小巷。因此,他很快得出结论:一个虚弱无力的政府无法防御外来的侵扰,却宣称自己是闭关自守,这只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谎言。在加德满都,住着相当数量的外国人,这表明只要有足够的体力和决心,任何人都可以进入尼泊尔。而在尼泊尔能待多久,则取决于他装扮水平的高低,和他在多大程度上利用了当地官员的腐败。这些年来,福尔摩斯说,尼泊尔政府有一份官方统计,记录了有多少外国人买到进入尼泊尔的许可证,但为数很少。

“政府简直是在胡扯,华生。我可以用事实证明,这个国家满是我们的情报人员或他国间谍,我认出了几个赫赫有名的国际罪犯,他们就住在中心集市,都是刚到不久。两天内,我发现了三个俄国间谍,包括那个臭名昭著的无政府主义者卡科维斯基,他已经失踪多年了。还有其他一些人。比如利兹提,那个毒死全家的人,也在这里开了个小商店;还有塔曼,那个发明致命武器——萨尔兹堡来福槍——的人,靠卖旧地图勉强过活;凯斯培瑞斯特,以前是那个突然发疯的德国皇帝的马夫,从里加到墨西那都有他犯罪的踪迹,现在却开了一家眼镜修理店;还有那个臭名昭著的西班牙吉普赛人安娜·米拉玛,她曾谋杀了汉雷勋爵,现在开了一家妓院,经她的手把年轻的尼泊尔姑娘卖到印度当妓女,她也因此发了财。所有这些人都集中在不大的一块区域里,面积不超过从特拉法尔格广场到皮卡迪利大街那段距离。尼泊尔就像一个美丽的禁果,吸引了成千上万条蛆虫,蚕食着她柔软甘甜的果肉。”

“我并不否认,华生,一想到将这些罪犯绳之以法我就心情舒畅,但我也意识到在一个司法制度尚处于原始状态的国家里,这样做谈何容易!回想我过去的态度,我惊讶地发觉苏格兰场,尤其是格里格逊和雷斯垂德竟然不在身边,尽管我曾多次指责他们的判断力,但他们在身边时却常常救我于生死之间。还有,亲爱的华生,可以这样说,在这种时候,我希望你能陪伴我一同度过在国外的那些不寻常的时刻。”

“我也非常希望那个时候能在您身边,”我说,“不过,请你接着讲下去吧。”

“回到房间一人独处时,”他继续讲,“我的脑子里冒出了更麻烦的念头。为什么这些恶棍聚集在这里呢?仅仅因为这里是清白之地吗?他们同时出现在文明世界的边缘地带,是事出偶然呢,还是有至今尚未被怀疑的犯罪分子埋伏在暗处?也许这又是一个陰谋的策划者,他的计划如此巧妙而复杂,连其中的主要成员也不知道他的想法和行动,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样那样的想法让福尔摩斯寝食难安,他回忆说,好几个晚上,他都是时梦时醒。一天晚上,他午夜过后就醒了。他披上衣服,借着烛光看了一会儿书。他曾向格拉夏借了一本大部头的书,书已经旧了,里面是英国驻扎官布赖恩·霍奇森所写的一些文章,他本人在几十年前就离开了尼泊尔。福尔摩斯读了几篇,觉得枯燥乏味,尽管两眼酸疼,但他还是睡不着。他看着窗外,城市安详静谧,钟塔敲了两下。他凝视着漆黑的夜晚,决定到集市上走走。

“我走下楼梯,穿过院子,来到旅馆的前厅,伙计们都睡在地板上,我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上跨过去。我悄悄地拔去门闩,走了出去。你知道我对夜游情有独钟,华生。每到一地,我都要在晚上出去巡游。那时正是罪恶蠢蠢欲动的时候。”

夜晚的空气寒冷潮湿,混合着喜玛拉雅山的雾气。福尔摩斯紧紧地裹着一条羊毛披肩,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他戴了一顶黑色的尼泊尔遮陽帽,这样才不至于被怀疑。不过他毫无畏惧,他说,因为那天晚上没有月光,天空乌云密布,黑夜很快就把他淹没了。

“城里到处都是流浪的野狗,一到黄昏,它们就狂吠不止,一直叫到午夜时分睡觉为止。此时它们也已经睡了,很安静,但是,黑暗中偶尔也会有一只野狗突然吼叫一声。我继续向前走,有时会被睡在地上的人绊一跤。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那个叫阿山的集市广场。我隐约觉察到有一些人在进行什么黑夜的礼拜仪式,但除了庙里的钟偶尔敲两下,四周再没有别的响动,整座城市完全沉浸在黑暗之中。我慢慢地走进寺庙对面的一条小巷,左手扶着墙,以免踩在排水沟坚硬的石头上而摔倒。那些墙砖,年代都相当久远了,有时我一扶就碎成了屑,还有一些鼠类动物从我脚上急跑而过,不过我看不见。”

福尔摩斯觉得自己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走完那条小巷,他发现自己到了旧皇宫附近的城市中心广场,即所谓的哈努玛·多卡,也叫哈努玛之门,哈努玛就是猴神的意思。在黑夜中,广场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宝塔僵硬挺直,投下巨大的陰影,神像几乎看不清楚。福尔摩斯回忆说,就是在这儿,多次上演了尼泊尔王室的戏剧性的流血事件。在广场的中央,他看见了丑陋的黑暗女神像。即使是在一片漆黑中,她的白眼、尖牙依然清晰可见。

走过这可怕的一幕,福尔摩斯又有了很多发现。他所处的位置叫做玛坎托,是集市的一部分。福尔摩斯看见有一扇窗户半开着,里面烛光摇曳。他听见有人说话,说的还是英语。好奇心驱使他靠近。他听见他们在争吵,声音压得很低,但绝对严肃。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一人脸朝窗户,正好迎着福尔摩斯的视线。福尔摩斯勉强能分辨出他的面部特征,借着闪烁不定的烛光,福尔摩斯记得以前见过这个人。其余两人背对着窗户,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样子。

脸朝窗户的那个人说英语,而且带着浓重的欧洲大陆口音,他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给不了你更多——”

“这是他说的最后几句话,华生,”福尔摩斯淡淡地说,“他正说着,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人慢慢站了起来。那人很高,比一般的尼泊尔人高出很多。烛光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我不是个爱幻想的人,华生,但这双眼睛却让我意识到我遇到了劲敌。我好不容易才屏住呼吸,没有惊讶得叫出声来。那双眼睛冷酷残忍,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那人猛地从斗篷下面抽出一把匕首,一刀就插进了坐在他面前那个人的心脏。动作之快让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头栽倒在地,竟没发出任何声响。他把匕首从死人胸口拔出来,镇定自若地在死人的披肩上擦干血迹,然后跟他的同伙走出房间,消失在黑夜中。不过,就在他们要走的时候,一股风把蜡烛吹亮了些,他们的脸我能看见一部分。我敢肯定,两人都是英格兰人。”

福尔摩斯想尾随其后,但是这座城市街巷交错,天又黑,他们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福尔摩斯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尸体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蜡烛还没熄,借着烛光,福尔摩斯认出那人就是那个毒害全家的利兹提。杀人者偿命,他们都是咎由自取,但令福尔摩斯感到困惑的是,好像有人知道他在加德满都才导演了这一切。

“我走回了住处,没管利兹提,会有人发现他的。穿过院子时,我看到天已经有些麻麻亮了。我差不多出去了一个晚上,不过这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 

福尔摩斯躺在床上,开始打盹儿。不一会儿,窗外响起一阵奇怪的卡嗒卡嗒声,福尔摩斯被惊醒了。他往窗外一看,原来,有人把一些谷粒撒在了屋顶上,现在有一大群鸽子正吃得津津有味呢。每天早上都这样,总有人将大把大把的玉米粒撒在铁皮屋顶上,卡嗒卡嗒地响,福尔摩斯还没有习惯。他看见住在他上面的一个内瓦妇女,正在他上方的陽台上抛撒玉米粒呢。

“一天就这样开始了,”福尔摩斯说,“对一个夜猫子来说,实在太吵了。全城都开始早礼拜,进行尼泊尔洗礼,还有,人们扯着嗓子喊,从鼻子到喉咙都能给叫发炎了,但是,大家做得热火朝天,倒把夜间的一些陰霾给驱散了。”

“通常这时,拉科什曼会来敲我的门,给我送早茶。他是个农村男孩儿,在旅馆里帮客人搬行李。他只有十一岁,邋里邋遢的,光着脚,但却活泼好动,朝气蓬勃。他送来的是一份印式英国早餐,有鸡蛋和粥,放在一个脏兮兮的托盘里,他把托盘放在我窗前的一张小桌子上,冲我笑了笑,然后就飞快地离开了。”

福尔摩斯呷了一口茶,开始细细地回想昨晚发生的事。这些天来,他一直密切注意着集市,认出了所有藏在加德满都的欧洲罪犯。那些人他都认识,但却没有一个人长得像昨晚那个凶手,连他的同伙也不像。不,那些恶棍不在集市里,而是藏在别处。但是,在哪儿呢?排除了一切不可能性后,福尔摩斯得出了可能的答案:就在英国政府官邸,一个英国人只有藏在那儿,才不会引人注意。

“我正坐着想问题时,却注意到我的茶杯和碟子都开始叮当作响,放早餐的小桌子也开始向椅子移动。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一只猫或别的什么动物在桌子下面被困住了。可突然之间,整个房间都摇晃了起来,旅馆好像也开始挪动。托盘从桌子上滑下来,我听见窗外很多东西碎了,人们在大呼小叫。然后,震动又一下子减轻了。在那种紧要关头,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从一场地震中捡回一条命。全城都有强烈的震感。我冲到窗口,看起来破坏并不太严重,基本完好无损。但是人们惊魂未定,仍然大叫着。接着,我听到了一种声音:有节奏地,缓慢地重复着一个音节‘啊,啊’,就像催眠曲,一遍又一遍,整齐划一,仿佛整个加德满都的人都在发声似的,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后来,格拉夏告诉我,每当地震,加德满都人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同时他们还用拇指按在地面上,希望以此来阻止大地继续颤动。”

福尔摩斯迅速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间。穿过院子时,他看见加德满都已是艳陽高照。格拉夏拦住他,提醒他一切小心。皇宫里的占星家格拉夏说,看见恒星和行星汇合,这可是不祥之兆,预示着将有灾难发生。早晨的地震只是一个开始。全城的人现在都在忙着拜神,乞求神灵为他们挡灾驱难。大家惶恐不安,很容易迁怒于外来的人。福尔摩斯向他保证自己会谨慎行事,他想去拜访一下英国驻扎官爱德华·理查森,这还是第一次呢。格拉夏说,城里谣言四起,说驻扎官贵体欠安。这样看来他可能谁也不见。但是,福尔摩斯去意已定,格拉夏只好决定送他出城。

当他们走到一个叫博塔何提的地方时,一个长长的游行队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菩萨们来保护我们了。”格拉夏说,听得出来,他一点也不相信。

然而,游行队伍还是引起了福尔摩斯的注意。人们抬着安维洛科特希瓦拉神和其他一些佛教主神缓慢地行进着。他们身穿长袍,但还是能看到队伍里面跟着一些小孩子,也抬着巨大的神像。

格拉夏先走了,剩下福尔摩斯一个人还在观看游行。队伍过去以后,他出了旧城门,向北朝着英国政府官邸的方向走去。

“那座官邸,”福尔摩斯说,“坐落在旧城墙之外,就在城北的方向,原来那地方是一片不毛之地,尼泊尔人认为不吉利,那里经常有鬼魂出没,弥漫着妖气。历史上,那里确实发生了一些鲜为人知的事,这才使人们有了这种离奇有趣的迷信看法,不过,即使是最没有眼力的人也看得出来,英国人接手以后,已经把这片沼泽地变成一片英国人的乐土。花园别具一格,官邸面积适中。这大部分都要归功于布赖恩·霍奇森,他是第二任驻扎官,在加德满都呆了二十多年。正是他第一个着手改造这片尼泊尔人给的不祥之地,我们的代表们才有了舒适安宁的住处。”

“我走进官邸,有一个叫希弗·山卡的人出来迎接我,他是个主任学者,来自印度的巴纳拉斯。我给他看了我的介绍信,他没有怀疑。他说理查森先生仍病得很重,但是可以会见我一小会儿。他陪我走到官邸的后部,脸上流露出关怀之情。”

理查森正坐在陽台上晒太陽。看见福尔摩斯走过来,他僵硬地转过身,示意福尔摩斯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消瘦憔悴,面无血色,看起来病得可不轻。大概他本来就不胖,这一病更让他骨瘦如柴,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请原谅,专家,欢迎您来。这一向我都不太舒服,我得听莱特大夫的话,他是我们这儿的医生,我不能劳累,甚至连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您这样一位知名学者也办不到。我想您一定为我们带来了格莱尔森先生和史汀先生的消息。”

“我替他们两位向您表示最热情的问候。”福尔摩斯说。

“啊哈,”这位驻扎官说,显得有点费劲儿,“格莱尔森!那个年轻的语言学家,他雄心勃勃地正在写一本书,书中要囊括南亚次大陆的所有语言!史汀,我在克什米尔遇见了他。他是个风趣的小个子,很机灵,不是吗?他的小狗也很有意思。”

“但他却是个精力旺盛、智力超群的人。”福尔摩斯回答说。

福尔摩斯的反驳似乎引起了驻扎官的不快。大概说史汀精力旺盛让驻扎官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他不说话了,眼睛望着花园的尽头。本来可以继续谈笑风生,但很明显,驻扎官体力不支了。

福尔摩斯没有多呆,他起身告辞,并希望他们很快能有机会再见面。理查森一下子变得虚弱不堪,他没有回答,只是跟福尔摩斯说了一声“再见”,并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从他的眼中,福尔摩斯看到了绝望,他好像是在跟这个曾经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世界告别。

“我回到学者希弗·山卡的书房,整个下午我们都呆在那儿,还有一个尼泊尔学者,叫刚纳南德,他正在做一项语言学的工作,正是我想象出来的格莱尔森派给我的工作。他要做的就是从《圣经》中找出那些有关罪人痛改前非的章节,并翻译成喜玛拉雅地区的各种语言和方言。这个活儿不难,但很花时间,我也可以以此为借口,再次登门造访。我还了解到,那些学者也有一些自己的工作。他们一门心思研究东方学术,别无杂念,正准备把一本尼泊尔神话史翻译成英文,那本书是刚纳南德的祖父写的,莱特医生委托他们翻译。除此以外,我一无所获,起码当时什么也没打听到。”

现在,福尔摩斯去拜访官邸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过几次后,他了解到,除了仆人和卫兵,住在那儿的人还有前面提到过的莱特医生和理查森的女儿露茜。她刚到不久,一路上大概把她折磨得够呛,所以一到了这里,她就总是呆在房间里,顶多出来陪陪父亲。

然而,没过多久,福尔摩斯就发现了一些证据,足以证明他最初的猜测,那个人可能会在官邸出现。一天早晨,和那两位学者谈论一些语言学问题后,福尔摩斯开始用罗马字誊写罪人悔过故事的藏文译本。这时,走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的英国人。福尔摩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天晚上在玛坎托,借着昏暗的烛光,福尔摩斯曾经瞥见过这张脸,他就是那个杀害利兹提的凶手的同伙。

两位学者都站了起来,好像是某种暗示,福尔摩斯也跟着站了起来。来人叫丹尼尔·莱特,正是官邸的医生。福尔摩斯双手合十,给了他一个印度式的问候。

“欢迎您,专家,”莱特回答说,“我听说您已经加入到这个学术队伍中来了。”

“我的见识根本无法同他们相提并论。”福尔摩斯说。

“您太谦虚了,谦虚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智慧。”莱特冷冷地答道。

他仔细地打量了福尔摩斯一阵,但似乎没看出什么问题。福尔摩斯继续誊写他的书,莱特开始向他们询问关于翻译史书的事情。福尔摩斯处处留意,包括莱特的一言一行。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华生,直觉让我的大脑反应敏锐。毫无疑问,杀害利兹提的那个凶手现在就在附近,和他正面遭遇在所难免,我已经准备好了。直到现在,我都一路过关,隐藏得很好,但我也很清楚,日子一长,一些小事,哪怕是一次小失误,或是某个无意识的动作,都有可能暴露身份。” 

说到这里,福尔摩斯看着我,长叹一声。然后,他把目光移向远方,回想着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里所发生的事情。

“拜托,请您讲下去,福尔摩斯。”我请求他,生怕他停下来。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放在背后,在我面前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他再次体验了那种怪异离奇的感觉,我一直好奇地注视着他。福尔摩斯体态轻快敏捷,走起来就像是一只猫,他动作高雅斯文,讲述却缺乏逻辑,两者正好互补。

门口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福尔摩斯接着讲。她就是露茜·理查森。她来告诉莱特,她的父亲要见他。莱特转身就走。

“这位先生是谁?”露茜问道,她指着福尔摩斯,问的却是希弗·山卡。

“这是一位知识渊博的绅士,他将与我们一起工作一段时间。他是考尔学者,克什米尔人。”

福尔摩斯向她鞠躬致意。

“哦,对了,”露茜说,“我父亲告诉我几天前和您见过面。欢迎您。我刚来,您的知识将让我受益匪浅。您今天也许愿意和我们一起喝茶。我很想听您讲讲您的国家,因为只要我父亲的病好转一些,我就要去那儿旅游了。也许,我应该先了解一下那儿的情况,学点儿当地话。”

“乐意为您效劳,理查森小姐。很高兴和你们一起喝茶,有什么事,您尽管开口。”

“请4点钟到陽台来。”她说。

福尔摩斯再次鞠躬,恭送她出去。

那天的下午茶,福尔摩斯说,有露茜和驻扎官本人,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了一些起色。虽然走路还得有人扶着,不过体力恢复了一些,他热烈地谈论他的女儿,女儿能来看他,他高兴得不得了。福尔摩斯谈到克什米尔,他们则讲起了英格兰,福尔摩斯当然得假装一点儿也不了解英格兰。莱特好几次过来给理查森检查身体。他看上去全神贯注,并没怎么注意福尔摩斯。不过,福尔摩斯却很注意他,特别是他对理查森的服侍照顾,但是福尔摩斯什么也没看出来。

露茜·理查森就坐在父亲身边,以便随时服侍他。福尔摩斯看到,她非常年轻,大概还不到二十岁,栗色头发,绿眼睛。脸上不时浮现出来的关切的表情,让她看上去老了许多。显然,她深爱着她的父亲。

“后来,理查森小姐要我陪她去旁边的花园,”福尔摩斯说,“我们谈了一下我的工作,但她好几次表现出对父亲健康的担忧。我对她说我了解一些当地的植物疗法以及相关的疾病。我告诉她,加德满都到处都是稀有植物,既有能救命的,也有能致命的。”

他们回到陽台上来的时候,日薄西山,已经是黄昏时分,夜幕就要降临了。理查森小姐径直走到他父亲坐着的地方。当她走近时,驻扎官突然直起腰来,薄暮中依然可以看见他脸上的恐惧:

“他在那儿!他就在那儿!他回来了!”他手指着花园的尽头说。但福尔摩斯什么也没看见。

理查森脸色苍白。他呼吸急促,福尔摩斯生怕他当场断气。莱特医生从官邸过来,很快给他服了一剂药,让他马上镇静下来。

“我们只能那样做,”莱特说,“如果您再激动,我就不得不把您关在房间里,并拒绝任何来访者。”

驻扎官一言不发,但似乎很懊悔。来了几个仆人把病人扶回房间去了。

莱特转过身,对着福尔摩斯说:“刚才的事很抱歉。驻扎官病得很重,有时还受到妄想症的折磨,不过高烧让他产生幻觉也不足为奇。”

福尔摩斯同情地点点头,说他该走了。他正要告辞,理查森小姐转身对他说:“考尔先生,王公的妻子请我陪她一起去贾纳卡泊。两天后,我就要离开加德满都去塔拉仪了。我一去就是几个星期。我能否向您请教一些有关印度教的问题?明天,我打算去参观睡神毗瑟*.的神庙。冒昧地问您一句,您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荣幸之至。”福尔摩斯答道。

他向医生鞠躬致意,起身离开。当福尔摩斯接受理查森小姐的邀请时,一丝烦恼之情在那位医生的脸上闪过,但他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福尔摩斯返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真是越来越令人费解了。”福尔摩斯继续说,“一个像莱特这样的人怎么成了驻扎官官邸的医生了呢?假定的那个策划者,也就是谋杀利兹提的凶手又在哪儿?驻扎官到底得了什么病?他的幻觉是什么?他看见过什么真实的事情吗?”

“当时,我决定要我的朋友格拉夏去集市偷偷地打听打听。听了我说的故事和问题中的暗示,他感到很焦虑,但他答应马上去帮我寻找答案。他还告诉我,城里谣传,官邸一带有幽灵出现,搞得人心惶惶,因为大家觉得那是大祸临头的征兆。”

福尔摩斯停了下来,也不踱来踱去的了。他穿着拖鞋,坐下来,眼睛四下里搜寻他的烟斗和烟丝。点上烟,他悠闲地吸着,他所钟爱的烟草的香味在房间里慢慢扩散开来。他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早晨,”他继续说道,“我在官邸的大门口和理查森小姐见面。她带了一些卫兵,都是尼泊尔政府派来的,还有一个女仆。我们俩看起来一定有点儿奇怪,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士和一个老年学者,这样的组合一路上引来了很多好奇的目光,但我并没怎么在意。那是二月初的一天,陽光明媚。晨雾很快就消散了,艳陽高照,给那年春天开了个好头。”

睡神毗瑟*.的神庙,福尔摩斯说,在山谷的最北头。道路狭窄泥泞,从官邸出发大约只要走半英里就到了。走到半路,他们在一处叫班斯巴利的竹林休息。露茜·理查森现在已经问了很多有关克什米尔的问题了。福尔摩斯能说会道,介绍了喜玛拉雅的其他山谷,他觉得自己说得相当不错了,毕竟他并没真正去过。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应付理查森小姐的那点问题绰绰有余。不过,当他说完以后,理查森小姐却仍然闷闷不乐的。

“我猜您很快就要回去了,是吗?”她最后问道。

福尔摩斯回答说,加德满都的工作结束后,他暂时还没有别的安排。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家。

理查森小姐迟疑地说:“我在这儿也不知道要呆到什么时候。我是从英格兰逃出来的,先生,我母亲家里的那种境况,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这个年轻的女人停了一下,她眼睛看着福尔摩斯的脸,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先生,不知什么原因,我觉得您值得信赖。您愿意帮我分担一些烦恼吗?”

理查森小姐的脸上笼罩着深深的悲哀,福尔摩斯看到,她没有一个可信赖的人。她求助于他,福尔摩斯很高兴,因为他怀疑那个谜团可能和她家的过去有一定的关系,特别是他父亲的家史。

“这算不了什么,我洗耳恭听。”福尔摩斯说。 

福尔摩斯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理查森小姐开始娓娓道来。她说她的童年是在印度的因多莱度过的,她父亲以前在那儿供职。父亲被派往尼泊尔任驻扎官时,她十二岁。当时的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但是在加德满都没有学校,也找不到家庭教师,所以他们决定送她回英格兰上学。她母亲也决定一起回去,尽管并没有人谈论过这件事,但是她感觉到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他们很少交谈,虽然他们从不在她面前争吵,但她却经常听到他们在房间里吵得不可开交。当她真的要走时,她发现与父亲分开就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因为谁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能回英格兰,她又什么时候能再回到尼泊尔,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母亲和我在尼泊尔只住了一年就走了。回英格兰对我来说是一次伤心之旅,英格兰也变得乏味起来。我们住在我母亲的家里,在牛津附近,我上了一所当地的小学,后来她又决定把我送到伦敦附近的一所寄宿学校去。我母亲为人专横,我们俩相处得很不融洽,上寄宿学校对于我正是一种解脱。学校放假后,我回家住,日子长得实在难熬。我长大后,开始同情起母亲来,因为我意识到她的生活孤独而寂寞。父亲定期把信寄给我,而不寄给母亲。信的最后几行,父亲总是马马虎虎地给母亲写上两句,其余的内容都是给我的,谈尼泊尔和尼泊尔人,还说他过得多姿多彩。我特别羡慕他可以去加德满都山谷之外旅行,现在,他更容易取得统治者拉那的许可了。”

就在一年前,理查森小姐说,她发现她母亲变了,人看上去比以前开朗活泼多了。一天晚上,理查森小姐终于知道了原因。原来她母亲有了一个情人,叫莫里森,是她的老朋友艾伦·范·莫泊特伊丝给她介绍的,艾伦嫁给了一个荷兰外交官,然后随丈夫住在阿姆斯特丹。艾伦是在苏门答腊岛和莫里森认识的,觉得他很有魅力。莫里森去过很多地方,据说他在阿姆斯特丹是做生意的,主要是从荷属印度群岛进口稀有木材。露茜的母亲有时请莫里森来家吃饭,开始的时候,露茜还很喜欢他,但也对母亲说她这样做应该受到谴责。莫里森个子比较高,长得也很帅,而且后来露茜发现他还聪明过人。他精通数学,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她母亲欣喜若狂。露茜对此无能为力,只能接受现实。她母亲告诉她,她父亲已经找了一个尼泊尔东部山区的夏尔巴女人作情妇,露茜无言以对。

“我从学校毕业后回到家里,”她继续说,“发现莫里森已经搬来和我母亲同居了。他们对外宣称,莫里森只是寄宿在这儿,他住在客用小屋里,这样才不至于引起当地人的怀疑,也平息了很多流言蜚语。但是,有一天,莫里森开始对尼泊尔和我父亲在那儿的工作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说,他从小就对地理和喜玛拉雅地区兴趣浓厚,那还是一片不为人知的处女地,他是这么说的,他还想扩大他的生意,进口喜玛拉雅地区的稀有木材。我和母亲在那儿住过,但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可他还是不断地问我们那儿的情况,特别是加德满都城以及城市的整体规划。他开始画图,详细描绘出城市的街道和排水沟,还让我们帮他修改。他的询问常常让我觉得不近人情,一次极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在我的桌子里翻到了父亲写给我的信,还偷看了里面的内容,那以后,我对他就不再热情了,并开始厌恶他。他侵犯了我的隐私,我极为反感。当我就此事当面质疑他时,他否认说,他拿了那些信是因为我母亲想给他看看父亲给她写的那些话。我母亲为他作证,说这是真的,但我心里清楚,他们都在撒谎。我发现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和母亲已经无话可谈了。”

一天晚上,理查森小姐接着说,她正打算睡觉,却听见她母亲和莫里森在书房里大吵起来。莫里森一直在问她驻扎官官邸的情况,问得很细,他问有什么人住在里面,包括卫兵和仆人;他还问房间的布置,包括家具的摆放。他还想知道花园的具体情况。露茜听见母亲恳求他,说自己就知道这么多了,其他的她也想不起来了。这时,莫里森大发脾气,并对她母亲大打出手。露茜听见母亲求饶的声音。她冲到门前,使劲儿地砸门,冲莫里森狂喊。里面死一般地安静。莫里森打开门,她母亲在抽泣,脸上有多处伤痕。莫里森站在那儿盯着理查森小姐,他表情平静,得意洋洋,一双冷酷而灰暗的眼睛可恶之极。露茜觉得自己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邪恶的化身。她冲到母亲身边,莫里森什么也没说,扬长而去。

“母亲的伤触目惊心,但并不严重。她和莫里森本来就不该在一起,不过,如果那样,我相信情况更糟。母亲沉默不语,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悲哀地说自己配不上莫里森,莫里森曾威胁说要离开。我对他的威胁大喜过望,但母亲却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说只要莫里森开心并肯留下来,她什么都愿意做。那天下午我们才知道,莫里森实际上已经离开了那座客用小屋,并带走了所有的行李,也没说去哪儿了。母亲简直发了疯,她给所有的朋友和熟人打电话,但没有人知道莫里森在哪儿,他彻底消失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莫里森没有回来,我母亲变得痛苦不堪,她把怒火都发在了我身上。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莫里森的消息,我母亲变得悲不自胜。我们经常吵架。我很清楚,我们之间的冲突不可能自动化解,我必须离开。有一次,我母亲指责我,说是我把莫里森的爱从她身边赶走的,我为此跟她大吵了一架,然后我决定马上就走。茫茫人海,我无处可去,只能回来找父亲。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我会尽快来,可以先坐船到加尔各答,然后从那儿改换艰苦的陆路,王公会派人护送。”

理查森小姐说到这里,福尔摩斯建议大家继续朝睡神毗瑟*.的神庙走去。这时,有一群孩子聚到他们周围。孩子们盯着他们看,朝他们笑,理查森小姐也朝他们笑笑。接着,听见一声锣响,孩子们做手势示意他们跟在后面。他们爬上神庙,看到下面有一支游行队伍,很像福尔摩斯在城门口看见的。九个大高个儿,黄铜色的宽盘脸,都穿着红色长袍,慢慢地走向一尊佛像,然后静静地鞠躬。然后,福尔摩斯和理查森小姐就开始往回走,当他们回到官邸时,已是傍晚时分了,福尔摩斯告辞离去。第二天,理查森小姐就跟着王公之妻一起去了贾纳卡泊。

“露茜·理查森伤心的往事证实了我最担心的事。”福尔摩斯说,“尽管我还不能肯定,但我心里却越来越怀疑那个神秘而残忍的莫里森先生现在就在加德满都。他对尼泊尔的事怎么那么感兴趣呢?也许他就是杀害利兹提的凶手,可能正埋伏在官邸里指挥着莱特的行动。”

显然,福尔摩斯需要进一步了解莫里森的情况。他说,他只跟一个人提到过自己的行踪,那就是他的哥哥麦克罗夫特。在格拉夏的帮助下,他写了一封信,由一个信得过的信使送到印度,从那儿可以将信寄往英国。

“在信里,我向麦克罗夫特提了很多细节性的问题,用的是我们以前一起精心设计的一种代码。为以防万一,我把短信的内容混在一种鲜为人知的喜马拉雅方言里,我在霍奇森的书里看到过这种叫卡桑达方言,现在几乎没有人懂了。我在信上署名霍奇森,这样就足以提醒麦克罗夫特去查阅霍奇森编辑的词典了。”

“然后我决定,”福尔摩斯继续说,“在夜里秘密地潜入官邸,单独跟理查森本人谈谈,看他自己怎么说,这才最具有启发意义。”

夜晚潜入并不困难,福尔摩斯说,因为官邸的守卫不太森严。白天有两个印度兵守门,晚上只增加到三个。福尔摩斯已经注意到,他们有时沿着墙根儿巡逻,但常常偷懒不出巡。主要问题就在于爬越那堵高高的围墙,但福尔摩斯看见,有几处墙外都有树,先爬上树再翻墙而进就易如反掌了。

“午夜一过,我就开始行动。现在加德满都的大街小巷我都谙熟于心了。我迅速地走出城门,向官邸奔去。大门口挂着灯笼,我看见那三个印度兵睡得正香呢。潜入岂不就是小菜一碟吗?我惟一担心的就是和莱特医生撞上,因为晚上他有可能守着驻扎官。但是,我还是决定铤而走险。我爬上一棵大树,顺着一根粗树枝跳到墙头上。官邸的花园和后半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陽台那儿有一扇窗户透出一丝光亮,我靠近一点看见驻扎官就在里面。他穿着睡衣,只有一个人。我尽量靠得更近些。他好像正在工作,点着蜡烛,写着什么,大概正在处理前些日子因病而耽误的公务吧。看起来一切安详平静。” 

接着,福尔摩斯听见下面的花园里有动静。院子里有一个巨大的人影在移动,身高几乎超过六英尺,一身黑衣,正向着官邸慢慢蠕动。他左手打着一盏灯笼,好像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似的。他的衣服让人想起一百多年前的服装样式,他胡子花白,而且很长。那人停下来,弯下腰,开始呻吟。然后直起身,又慢慢走向官邸。

这时,福尔摩斯看见驻扎官慢慢地动了一下,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槍。那个人走近了,理查森站起来,打开门,走到陽台上。他从容不迫地举槍瞄准,朝那人开了一槍。福尔摩斯离得不远,他判断这一槍正中目标。那人摇晃了一下,但并没有倒下。理查森再次瞄准,朝着那人的头和胸部,连开数槍。明明是射中了,子弹从中穿过,却没有伤及目标,就像幽灵一样。只是在射击时发出了奇怪而空洞的噼啪声。

见自己无法阻止那幽灵,理查森惊慌失措,他摇铃,几个仆人飞奔而至。就这几秒钟工夫,福尔摩斯光去注意驻扎官了,那个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福尔摩斯仍然平躺在墙头上,以免被人看见。理查森被两个仆人扶回了房间。莱特医生跟着就来了。他配药时,福尔摩斯一直注视着他,他表情平静,对刚才的事好像漠不关心。他把驻扎官紧紧握住的槍抽了出来,然后就走了。

“看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福尔摩斯说,“这个复杂费解的谜团,现在已经部分地清晰起来。理查森并没得妄想症。他所看到的都是真实的,并非什么高烧导致的幻觉。我从窗户往里看,理查森躺在床上,惶恐不安,他惟一的防身物——那把手槍——不见了。我觉得我得进屋去。正好他累了,打起了瞌睡。莱特给他吃的药起效了。”

福尔摩斯等到驻扎官确实睡着以后,轻轻跳进花园里,摸索着爬到陽台上,进入理查森的房间。他轻轻地摇了一下理查森。理查森正要大叫出声,福尔摩斯马上用手紧紧堵住了他的嘴,对他说:“别怕。我是朋友。您没病,也没有幻觉。”

“考尔!”理查森惊呼,“您是怎么进来的?”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我们不能浪费时间。理查森先生,您现在有性命之忧。您必须跟我马上离开这里。您不用去太久,顶多两天,可能只要几个小时。”

“我不能离开驻地,再说,我也离不开我的女儿。”

“您别无选择。起码现在您女儿还没有性命之忧,但您却命悬一线。相信我。时间不等人。”

最后两句话似乎让理查森略微放心了一些。福尔摩斯扔给他一件外套,驻扎官跟着他走到房外的陽台上。福尔摩斯坚持说他们得按他来时的路走。驻扎官身体虚弱,这一路对他来说实属不易。好几次,福尔摩斯都担心他会从墙上掉下去。他们顺着大树滑到地面。驻扎官觉得自己自由了,这顿时让他体力大增,步履轻盈。这个时候,外面空无一人,他们回到旅馆,进到福尔摩斯的房间里,谁也没发现。

“现在,我决定向他坦白我的真实身份,华生,因为,这些事情让我伪装不下去了。一开始,他完全不相信,我的死讯早就不是新闻了,当我说了一些莱辛巴赫瀑布和莫里亚蒂教授的细节后,他才相信歇洛克·福尔摩斯没有死,而是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尼泊尔都发生了什么,福尔摩斯?”驻扎官问道,“为什么有人三番五次地想要伤害我呢?”

“我有几种猜想,但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做出判断。我想听听您对这些事情的看法。”

驻扎官慢慢说了起来,开始他语句含混不清,福尔摩斯不时向他发问。

“尽管您说今晚您亲眼看见幽灵出没,”理查森说,“可我仍然排遣不了内心的恐惧。我是病了,还病得不轻。一到晚上我就看见这些幻象,无法入睡。在幻境中,看到的是灵魂,那些想把我们英国人赶出去的尼泊尔人都这么说,因为我们的到来亵渎了他们的土地。他们说,我们必须离开,否则就会葬身于此。莱特医生认为这些幻象是典型的尼泊尔病症。有时他给我诊治后,我就觉得好一些,他不来我就觉得很糟。”

“您所有的幻象都跟今晚一样,还是还有别的?”福尔摩斯问道。

“都一样,”理查森回答说,“您已经看到了。我睡着后就开始了。我被吵醒,可能就是那个幻象靠近时发出的奇怪的嘎吱声。起先,从窗户看出去,影象还比较模糊。然后,有了一线昏暗的亮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花白胡子,穿着黑衣,提着一盏灯笼在院子里徘徊。

“昨晚他靠得比较近,我看见了他的脸。那是一张面容枯槁的老人的脸。仆人们都说那是前任驻扎官霍奇森的鬼魂,从英格兰回来找寻他死去的妻子。他们说,只有我走了或我死了他的鬼魂才会离开。一开始我还不相信,福尔摩斯先生,但是幻象一直持续不断,人心惶惶,您今晚都看见了。他们总是显得非常真实,实际上,我很担心丧失理智。我是个神槍手,福尔摩斯先生,可您也看见了,子弹对那个鬼魂根本不起作用。”

“我明白了,”福尔摩斯说,“但请您说下去,这个鬼魂决不是幻象,得有个合理的解释。”

“不管真相如何,福尔摩斯先生,我相信我们是在与加德满都的邪恶作战。我差不多是八年前来到加德满都的。之前我在拉贾斯坦邦的寇塔驻军服役,然后在安吉姆被派往两位王子府作卧底,最后到了印度。那之后我便被任命为这里的驻扎官,并欣然赴命。但是,我妻子却没这么乐观,印度统治者信仰奉正教,集市物品稀缺,乡村贫穷落后,这让生活枯燥乏味,她忍无可忍。在社交场合,你或多或少都需要婚姻,但是我们的关系却日趋紧张,到加德满都一年后,我们只好分手,她回英国去了,我们的女儿正在英国念书。

“多少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很快,我的一个女仆就成了我的情妇。她叫玛雅,长得很漂亮,性情温和。没多久,玛雅就怀孕了。一开始,我惊慌失措,对此无能为力。如果是一个尼泊尔贵族就有办法了: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并供养他们母子二人。玛雅把怀孕的事告诉她的家人,他们狂怒不已。但是,他们的怒火最终还是平息了,因为他们家境贫寒,我给了他们一大笔钱,他们心满意足,就不再生事了。

“然而孩子出生时却难产了。本来一切顺利,最后却成了一个悲剧。那时候,官邸的医生还是奥德费利德大夫,照料玛雅的是一群迷信的长舌妇,尽管奥德费利德医术高明,他也尽了力,但是,玛雅生下孩子后还是撒手人寰了,那个婴儿也随她而去。对于她的死,我痛苦不堪,因为玛雅曾填补了我空虚的时光,给我以莫大的慰藉。由于玛雅死于难产,孩子又是个‘欧亚杂种’,她不能按照当地的礼仪下葬,所以她和孩子就被埋在官邸花园的墓地里。要不是奥德费利德大夫事事帮我,我可能会痛苦得发疯。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刻照顾我,但是后来他被派往加尔各答了。他走后,莱特医生就来了,我这病一直是他在诊治。”

理查森继续说,奥德费利德去印度后不久,就开始出现幻象。一天晚上,和新来的莱特医生一起吃过晚饭后,他独自一人坐在花园里,很快就累了。天黑下来,风呼呼地刮着,把兰花楹树上的蝙蝠吹得四下逃窜。然后,他听见妇女的呻吟声和婴儿的啼哭声。一个人影,穿着百年前的衣服,出现在院子的尽头,好像很困惑,东张西望,弯下腰,在找什么东西。他还打着灯笼。

“我惊奇地看着,这简直不可思议!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我居然没有看见他,我大惑不解。我先是朝他大喊,但没有回应。然后我朝他冲了过去,但当我跑到那儿,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真有趣,”福尔摩斯说,“和我们今晚看到的差不多,只不过今晚他被子弹击中,让他跑得更快些。”

理查森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然后,他接着往下讲。

“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所以不足挂怀。”他说,“但当我听说一个故事之后,就开始感到恐怖,这个故事与霍奇森从前的妻子有关。据说,霍奇森曾娶过一个尼泊尔老婆,那个女人也是在生孩子时死的,也埋在这个花园里。现在,在同一块地里又埋了一个女人,这将引起两个鬼魂间的争斗,而且霍奇森的妻子还会招她的丈夫来保护她。这个故事一定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效果,因为几乎是同时,我发起了高烧,全身关节和肌肉都酸痛难忍,腹中刺痛,仿佛被一根燃烧的火棍刺穿。我虽然无罪,但却被痛苦折磨着,好像只能以死来解脱,至少在您来以前,我一直生活在这种状态中。”

理查森说完了,福尔摩斯看出他已经精疲力竭了。福尔摩斯叫来了格拉夏,格拉夏听他们说了一些那晚发生的事,他打算把理查森藏在旅馆他自己的房间里,那里外人不得入内,可以保证安全。

“格拉夏也找到了一些我要的答案,”福尔摩斯说,“华生,这也说明了一个常常被忽视的普遍真理,它事关我国和他国的关系,那就是:我们的外交部门耳目闭塞,集市上的小道消息往往无法获取。因为我了解到,派到理查森官邸的医生丹尼尔·莱特,刚穿过尼印边境不久,就遇袭身亡了。一个不明身份的英国人冒名顶替了他。而我在犯罪现场看见的另一个英国人也身份不明,更不知他目的何在。现在宫廷里有一帮人企图谋逆篡位,有人说那个人与他们里应外合,是一伙的。如果他们密谋成功,新的统治者敌视英国政府,这将对我国在南亚次大陆的势力构成极大的威胁。大家都相信,驻扎官官邸出现的鬼魂、幽灵预示着大难临头,不过这到底是政治的还是自然的灾难,却不得而知。”

“集市可真是个消息集散地啊。”福尔摩斯表情冷漠地说,“不过,那个杀害利兹提的凶手目光狡黠,这让我觉得他还有一些自私的动机,他的同伙也同样岌岌可危。”

这时,天亮了。福尔摩斯走出旅馆,像往常一样去官邸会见希弗·山卡和希里·刚纳南德。他一进门就能感觉到出事了。只有刚纳南德一个人在,他告诉福尔摩斯,驻扎官在昨晚不见了,现在仍不知下落。官邸现在由莱特医生负责,他已经赶往王公处报告驻扎官失踪的消息了。

利用莱特外出之机,福尔摩斯迅速地走到花园,来到昨晚那个幻影消失的地方。他发现那有一个蓄水池,顺着台阶向下,福尔摩斯走到池边。池内杂草丛生,似乎已经废弃不用了。他凑近一步观看题字,然后又把目光移向地面。草丛很高,杂草丛生,好像几百年也没人打理了。花匠显然有意避开了这个地方。另一头有一个排水槽,上面刻有怪兽状的滴水嘴。下面有块浅浮雕的石头,刻的是普通的小水怪,其工艺精湛。但吸引福尔摩斯注意的则是下面的两块巨石。石头边缘有新的擦痕,看起来新近刚被移动过,而且应该是在最近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才有的。接着,他在地上看见了木头碎片,也可能是竹子碎片,好像是刚被人扔到这儿的,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发现。福尔摩斯低下身,把那些大块的捡起来,并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里。 

福尔摩斯往回走,穿过集市,他仔细地琢磨着这些发现。无庸置疑,那个所谓的幽灵就是从蓄水池处进出的。那些大石头就是明证。但是,他来自何方又去往何处呢?这个人从官邸的什么地方进入蓄水池,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福尔摩斯回到旅馆后,格拉夏告诉他驻扎官正在休息,他很安全。福尔摩斯向格拉夏询问,自己能否看看他房间里那些有关亚洲研究的藏书。格拉夏把福尔摩斯带到自己的房间,福尔摩斯便开始翻阅那些论述尼泊尔的大部头。

“我开始从加德满都的历史长河中寻找线索。我发现了一本书,还是霍奇森写的。我抓过那本书,飞速地浏览了一遍目录。我把里面的几篇文章迅速地读了一遍,其中有关于节日和游行的,还有关于内瓦人古老的农业工具的。这时,一个名为《论加德满都的水源及古代水道》的标题吸引了我的注意。文章冗长而枯燥,对城市附近山谷中的各种水源作了详细的描述,始自公元前后,没有上千处也有成百处。不过,文中有一段引发了我的兴趣:

毫无疑问,自远古到中世纪以来,一直存在着一个复杂的供水系统将城市和巨大的公共水源相连。赤陶色的水管和一系列隧道相通。有证据表明,直到18世纪,这套系统仍然运转良好。但莫拉王朝被廓尔喀人彻底打败后,这套系统最终还是被废弃了。很多旧的蓄水池,不再用来供水,而是用来放置垃圾,或干脆搁置一旁,任野草生长。如果当朝者想重新利用这套系统,这些地下水道和隧道仍是很坚固的通道,可用以策划政治陰谋或军事突袭,以前的廓尔喀人就是成功的先例。我敢肯定,如果有人决意要这样做,通过这些水道潜入官邸简直易如反掌,不过,依我看来,现任统治者不必多此一举。好在大多数的尼泊尔人似乎都已经将这套系统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想我已经找到线索了,华生。官邸绝对有一个出入口与这套古老的地下网络相通。外人可以轻易地从蓄水池进入官邸,大胆入侵或者神秘出没、装神弄鬼都没有问题。如果一个人了解这套系统,那他就可以出入自如。这就是那个所谓的霍奇森的幽灵进出官邸的方法。也许从一开始,就有一群人为了自己的目的,经常出没于官邸一带。至于那个霍奇森的幽灵是怎样发现这个古老的网络的,我不清楚,但他无疑是利用了这套系统。这让他可以在城中自由漫步而不用担心被人发现。现在,我要做的就是让他现身,或者追踪他。”

这时,福尔摩斯的眼里闪耀着激动的光芒。他慢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串联记忆的片段时,他再次体验了那种狂躁不安的情绪。这一回,我什么也没说,我的表情足以说明我渴望他继续讲下去。突然,福尔摩斯变得非常焦虑,他说:“然后我开始思索那个幽灵到底是谁。那人是个犯罪高手。他是莫里森吗?莫里森在英格兰失踪,而他对加德满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我只知道他的名字,还有就是他在荷兰和荷属殖民地做生意,除此以外,我一无所知。但是,搞清楚别人所不知道的,这正是我的工作。我居然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吗?”

福尔摩斯又一次沉默了。我仿佛看见,在加德满都的那间小屋里,福尔摩斯坐在椅子上,苦苦思索,表情生动。

“我注视着霍奇森写的那部书,华生,从里面嗅到了五十年来亚洲土壤的气息。我坐着,把上千个罪犯的活动细细地过了一遍,我努力地搜寻着,对我所知道或能推断出的每一个相似点、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我只能借助于我非同寻常的经历。然后我又回到这个问题上,用一个最简单的方式问:如果我把上述那些罪行都归到一个人身上,活人也好,死人也好,那个人会是谁呢?我只能得出一个答案,这让我头疼。”

福尔摩斯不说了,等着我说出这个惟一的答案:“是莫里亚蒂!”我猛地喊出这个名字。

“很好,华生,很好,但是还不对。我在尼泊尔揭露的这个大陰谋,莫里亚蒂确实有本事策划。但是,他已经死了,这也确信无疑。他坠入了莱辛巴赫瀑布,不可能生还。是的,莫里亚蒂已经葬身深渊,尸骨无存了。”

“那,又会是谁呢?”我焦急地问道,“也许是他的一个副官,他身边的一个人?也许是莫兰上校?”

“这个人的罪恶潜质如果不比莫里亚蒂高,也应该与莫里亚蒂不相上下。他身边的那几个手下,甚至莫兰,都不可能。再说,据我所知,那些人都不在加德满都。我在加德满都认出的那些罪犯们可能被这个人所用,但绝对不可能具有这种潜质。不,华生,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儿,福尔摩斯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

“我常常跟你提起我的哥哥麦克罗夫特,他也继承了祖辈们遗传下来的观察和推理的能力,比起我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样地,华生,现在或以前可能有个人,作起案来,甚至比莫里亚蒂更精明狡猾,那就是他的弟弟詹姆斯。我坐在格拉夏的书房里得出了这个结论。你应该还记得,华生,上次詹姆斯·莫里亚蒂为他哥哥写了一篇辩护词,他断言案情是我捏造的,还说歇洛克·福尔摩斯神经错乱,胡言乱语,他哥哥是无辜的受害者。”

“没错,我记得,正是为了给你辩护,我才打破沉默,把我所知道的案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叫詹姆斯·莫里亚蒂的人,因为他没有犯罪记录,和他那个搞学术的哥哥联系甚少。可他为什么来加德满都,我不知道,但我确信他就是我的对手。这一点很快从麦克罗夫特那里得到了证实,麦克罗夫特给我回了一封短信,我立刻译解了密码。信上写道:

亲爱的歇洛克:

真对不起,没想到找一本霍奇森的卡桑达语词典还颇费周章。但我还是找到了,译解密码并不困难,你的意思也很清楚。下面我来回答你的问题,霍奇森还活着,只是年事已高。他身体虚弱,不能向我详细讲述他的经历,但他承认在加德满都有一个尼泊尔情妇,那个女人多年前就死了。他有几个家人也知道这件事。他们有两个私生子,霍奇森把那两个孩子托付给姐姐抚养,并送他们去阿姆斯特丹上学。但这两个孩子没能活下来,他们在爱尔兰海岸附近淹死了。你的其他怀疑非常正确。理查森的妻子跟一个叫詹姆斯·莫里森的人有染。而最重要的是这个詹姆斯实际上就是詹姆斯·莫里亚蒂,他的哥哥就是你那已故的死敌。至于詹姆斯最近是怎样走上犯罪之路的,也非常有趣,我们见面后再说。同时,你要谨慎行事,因为他现在行踪不明。我只知道他坐上了开往悉尼的皇家海军舰船威尔士王子号,但在加尔各答上了岸,这么说他离你不远,可能也正在找你。

麦克罗夫特

“我盼望着与麦克罗夫特见面的那一天,听他说说莫里森是怎样走上犯罪道路的。不过,也许麦克罗夫特的解释是多余的。

“现在,我亲爱的大夫,请允许我跑点题,我要告诉你的,是当我划燃一根火柴准备把麦克罗夫特的短信烧掉时,脑子里所想到的。华生,也许善良和邪恶只是自然的属性,融入了我们种族的结构中,它们本身无关紧要,就像我们眼睛的颜色和鼻子的形状一样。它们在不经意间和其他一些特性结合在一起。某个外来的因素,也许是一次残酷的经历,也许是一次巧遇激活了某一特性,这样便足以决定一个人本性。善良和邪恶谁占上风,完全是出于偶然,当人们具备了才智和意志时,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对手。然后,才智让人与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但却遭到了意志的反对。我就知道这些了,但我个人的经验证明了我刚才说的,这是一个具有指导意义的假说,我打算退休后进一步研究,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无论如何,现在我得找到我的死敌,可能他也正在找我呢。我们终有狭路相逢的那一天,到时候会是什么情形,现在还不得而知,但不管结果如何,我现在必须保持镇定。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福尔摩斯讲他的这些新发现。他关于善良和邪恶人性的看法让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可以肯定,福尔摩斯,只有在清楚了一个人所继承的全部特性时,善良或邪恶这样的遗传特性才具有实际意义。你经常说麦克罗夫特的观察和推理能力甚至在你之上,但是,你也说过,他体质虚弱,不能进行实地侦破。詹姆斯·莫里亚蒂和他那邪恶的教授哥哥一定也有差异,这有助于你将他逮捕归案。”

福尔摩斯笑了:“完全正确,华生,英雄所见略同。事实上,弟弟莫里亚蒂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脾气暴躁,生性残忍,这驱使他采取了行动,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对利兹提发火,突如其来,完全失控,还有他殴打理查森夫人,就是两条证据。每天从官邸返回旅馆的途中,我都想着这些事,慢慢地我想清楚了。我决定,与其任事态发展,不如直接与丹尼尔·莱特见面,让他带我去见化名为莫里森的莫里亚蒂。我走进官邸后才知道,莱特已经从大公那里回来了,现在正在他的书房里,谁也不见。卫兵离开后,我决定闯进他的办公室。

“莱特在那儿,但他已经死了。和恶棍利兹提一样,他也被人当胸刺了一刀。房间里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驻扎官的失踪让莫里亚蒂狂怒不已,连他的得力干将也杀了。”

福尔摩斯说他仔细检查了尸体以及衣物。从他的私人文件中发现,他的真名叫桑德斯,曾在印度军队里担任卫生员,因打架和盗窃被开除。之后,他成了加尔各答的无业游民。显然,莫里亚蒂到达印度加尔各答后就雇佣了他。

在桑德斯的私人物品里,找不到莫里亚蒂的行踪。福尔摩斯又把他的医疗袋搜查了一遍,发现了很多空的小药水瓶。里面还剩了一些毒药,有一些就是在当地做的,想必是煞费其事。一眼就能看出,桑德斯给理查森服用过一些,虽然剂量不大,但足以导致剧烈的疼痛、高烧,以及体质恶化。毫无疑问,这些毒药都是利兹提遇害前做的。

“在桑德斯的桌子上,只有一张内容古怪的纸条。明显是出自桑德斯本人之笔,很像官邸的学者们正在翻译的那本书中的一段话。那段话是这样写的:‘夜里将有电闪雷鸣和巨大的爆炸,一个疯狂的婆罗门将杀死一个贱民。卡兰奇将骑着白马进城。人们为新的神灵而欢欣鼓舞,他将宣布自己成为新的守护神毗瑟*.和新任国王。’”

福尔摩斯把那两位学者叫来,让他们负责处理桑德斯的尸体。他们会把最近官邸里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告知尼泊尔政府。然后,福尔摩斯问他们桑德斯写的那段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证实了那是一段预言,出自他们正在翻译的那本古书。桑德斯,化名莱特,生前对这一预言特别感兴趣,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原因何在。福尔摩斯拿着纸条去通报达夫林勋爵,即现任加尔各答总督。他用的是理查森的名字,使用了官邸的无线电设备。

“我本来希望桑德斯带我去见莫里亚蒂,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我感到孤立无援,背负着寻找莫里亚蒂的重大使命,他可能正潜伏在加德满都大街小巷下的地下巢穴中。桑德斯是我所知道的惟一一个能带我去见莫里亚蒂的人。我一个人不可能深入到地下迷宫中去执行搜查的任务,一旦进去了就可能无法全身而退。不行,我必须先搞清楚弥诺陶洛斯①① 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牛的怪物,住在克里特岛的迷宫中,后被英雄忒修斯杀死。——译注的巢穴所在,再想办法引它出洞。”

福尔摩斯一再受挫,一个哭泣的女仆跑来告诉他,王公妻子在乾德拉格里关卡举行晚会时,露茜·理查森不见了,这让福尔摩斯感到绝望。他不得不做了最坏的估计,可能露茜已经落入莫里亚蒂之手,他自己则被将了一军。

在此紧要关头,福尔摩斯沉默了,从他的脸上我可以看出,在那个黑暗的时刻,他经受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以前在英格兰,我很少看见他这样,因为在这里是各方面协同作战,但置身国外,福尔摩斯只能孤军奋战。还需指出的是,露茜·理查森唤起了福尔摩斯的父爱之情,这种感情虽然福尔摩斯自己没说过,但直到现在,当他提到露茜的名字时,脸上仍然真情流露。

“我详细询问了理查森小姐的女仆。”福尔摩斯说。那个女仆讲道,他们走进一座寺庙,没想到被一群前来观看神像游行的人群冲散了。她们被游行队伍隔开来,但她还能看见理查森小姐和一个尼泊尔男人说话,然后就跟着那个人走进了一个小门。游行队伍也跟着进了那个小门,那门通向一个和尚住的院子。那女仆好不容易才挤到门口,但是却看不见一个人。仿佛理查森小姐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然后,那个女仆就跑回去,向王公妻子禀报了一切。

“我离开官邸回到旅馆。格拉夏带我进到里屋,理查森就藏在这里。我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体开始慢慢好转了,疼痛减轻了不少。我想最好把实情都告诉他,包括露茜可能被莫里森抓到的事。故事很长,我跟他说了他妻子在英格兰的生活以及他女儿的痛苦,听得他目瞪口呆。不过,他并不清楚莫里亚蒂在哪儿,也不知道加德满都的地下供水系统。”

福尔摩斯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寻找线索,试图发现莫里亚蒂的下落和他的陰谋诡计。他在脑子里细细回忆:利兹提被杀;精心策划企图杀死理查森,用虚假幻象惊吓理查森;真的莱特医生到达加德满都之前就被谋杀;桑德斯被害,还有桌子上那张他亲笔写的神秘预言;最后,露茜·理查森在一次宗教游行中失踪。福尔摩斯反复琢磨着这些事件,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他想起自己在官邸花园的废弃蓄水池旁捡到的那些竹片。他从口袋里拿出竹片,并把它们放在桌上。竹片已经被理查森的子弹击碎了,但有几片凑在一起,组成较大的一片,弯曲的,大概有四英尺长。福尔摩斯盯着无足轻重的碎片,突然,它们勾起了他的一些记忆,这让他想起了曾在霍奇森的另一本书上读到过的一些东西。

“突然,华生,我看见了这个计划,我一直与它擦肩而过。几秒钟后,我看到了全部,这个疯狂而绝妙的计划的全部。我终于明白了一切,现在惟一的问题就是时间是否还来得及。

正在那时,有人来敲门,我开门一看,是拉克什曼,他给我送来一张字条。我打开来看,上面写着: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当你收到这张字条时,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你想保护他们,但为时已晚。我一直怀疑你并没有葬身于莱辛巴赫瀑布的万丈深渊,但直到截获了你哥哥写给你的信时,我才最终确定你就在这儿。你的伪装技术很高明,但你已经给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我一直期待着与你秋后算帐。同时,我邀请你一同欣赏即将上演的戏剧性的一幕。还有,为打消你的疑虑,我可以告诉你,露茜在我手里,我代她向你问好。

詹姆斯·莫里亚蒂 

当福尔摩斯复述莫里亚蒂的那封信时,他的脸色苍白,我感觉到他深深地绝望了。他的讲述让人感觉仿佛身临其境,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还好,他活生生地就在我面前,这让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莫里亚蒂中途截获了麦克罗夫特的信,福尔摩斯觉得倒霉透顶,甚至可能是致命一击,在他看来,这也是不可饶恕的。当他说到莫里亚蒂那封信的末尾时,他情绪低落。但是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福尔摩斯又重拾信心,接着讲下去。

“最后一句话,说到露茜,这让我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行动。我跑下旅馆的楼梯,跟格拉夏打了一声招呼,他恳求我别离开旅馆,他说,城里迅速散播着一条谣言,说婆罗门教关于灾难的预言在今晚就要应验,因为英国人、外国贱民或野蛮人出现在他们的圣地上,激怒了神灵,所以大家应该虔诚祈祷,以此来驱散神灵的怒火。一个婆罗门,因为恐惧而发了狂,杀死了一个贱民,因为他认为被那个贱民的影子玷污了而怒火中烧。这件事就发生在旅馆附近,被人们看成是毗瑟*.最后一次下凡的征兆。之后,这个时代将走到尽头,坏人将受到惩处,新的统治王朝将建立起来。格拉夏自己并不相信这些鬼话,他认为这是企图推翻现任政权的陰谋的一部分。他不知道策划者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但人们最原始的情绪已经释放出来,拒绝服从任何人,既不听命于拉那,也不听命于国王本人。一个迷信的人已宣布了世界末日的来临,谁都在劫难逃。有时就像这样,格拉夏说,一群温和驯服却饱受压迫的人,他们心中一直被压抑着的强烈情绪会像火山一样爆发,格拉夏感到恐惧。僧侣们已经要求所有的人傍晚时分到都迪克尔集合,那是城门外的集会场地,然后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以安抚毗瑟*.神。”

当时已经是黄昏了,福尔摩斯能听见很多人朝广场跑去。天就快要黑了,他得抓紧时间。出于关切,格拉夏紧抓着福尔摩斯不放,福尔摩斯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一溜烟跑到了街上。所有的人都朝着都迪克尔走去,每人手里还举着一支稻草做的火把。整座城市好像在燃烧,似乎每个人都极力想要摆脱僧侣的预言。

“我跑到阿山,”福尔摩斯继续说道,“人们都跟没了魂似的,与我反向而动。我寻找着上次发现塔曼的那家商店,塔曼就是那个造槍的奥地利人。那家店关着门,但我毫不费力地就打开锁进去了。里面空无一人——我敢肯定塔曼也是今晚计划的参与者之一,其他那几个我在集市上见过的罪犯也都是。不过,我找到了我想要的。在背街的一间密室里,塔曼藏了几把做工十分精细的槍。我挑了一把最好的萨尔兹堡来福槍,那玩意用起来可比看着更精准。塔曼储备了充足的弹药,我把口袋都装满了子弹,然后用一张羊毛毯把来福槍包起来,来到了都迪克尔,那时,成千上万支火把将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当时酷热难忍,福尔摩斯说,因为受不了火焰和烟雾,有几个人已经躺倒在地了。突然,当福尔摩斯快到都迪克尔时,几次爆炸使全城都晃动了起来,火光冲天,福尔摩斯被巨大的冲力推倒在地。人们惊声尖叫,但仍然继续盲目地跑向都迪克尔。福尔摩斯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他们一起跑。他跑到广场,寻找一个可以从上面俯瞰全景的建筑。于是奔进一栋附近已经空了的房子,飞快地爬上楼梯。当福尔摩斯爬到陽台上时,他看见人群聚集在广场上,僧侣们告诫人们赶快拿出祭品。整个广场烈焰熊熊,仿佛空中挂着一千个太陽。福尔摩斯看到,爆炸来自西南方的军营,那里储藏了大量炸药。

转眼间,爆炸停止了。广场上死一般地寂静,然后,只能听见一个和尚的诵经声和稻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接着,传来了毗瑟*.神的声音,”福尔摩斯说,“仿佛千万只海螺壳的怒吼。我往东一看,一匹高大的白马上骑着一个巨人,四只手臂,戴着一顶金头盔。他身后跟着一大队骑兵,都穿着古印度士兵的军装。那匹高大的白马在人群前站住,人们纷纷鞠躬以示敬畏。伟大的毗瑟*.神已经降临,人群正在等待神的旨意。”

“我只有一线机会,”福尔摩斯神采奕奕地说,“我把来福槍平举至肩,直接瞄准那个大人物的头和胸。我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出,紧接着,我又射出第二槍。那人被击中了,摇摇欲坠,于是他紧握缰绳,极力保持平衡。但那匹白马受到惊吓,高抬前蹄,暴跳而起,把那人结结实实地给摔了下来。我那一槍把他那身装扮的顶部击飞了,露出一个普通的竹笼子,架在一个高大的英国人肩膀上,现在完全暴露在充满敌意的众人面前。”

毗瑟*.的最后一次下凡不幸露了馅。他的同伙们立刻弃他而去,士兵们四下逃散,人们看到了这个罪魁祸首的庐山真面目,他亵渎了神灵,大家把他从马脚下拖过来,有几个人手里还提着刀,很快,詹姆斯·莫里亚蒂就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

“不过,我还得去找露茜·理查森。我从陽台上下来,挤进人群里,看见凯斯培瑞斯特从马上摔下来,正准备趁乱跑掉。我一把将他抓住,一阵威逼利诱之后,他终于同意带我去莫里亚蒂生前的老巢。我们从玛哈卡拉寺的一个蓄水池钻进了地下水道,点着蜡烛,穿过了一溜房间,都是当年开凿水道的技师和工匠们使用过的。在那儿,我找到了惊魂未定的露茜·理查森,她仍被一个守卫看管着。一听说陰谋已经败露,那守卫拔腿就跑,露茜便跟着我回到了旅馆,和她父亲重逢。我把凯斯培瑞斯特放了,任由他自生自灭。”

翌日清晨,福尔摩斯说,王公贝·山姆希尔宣布逮捕他的一个弟弟,罪名是陰谋策划反政府行动,他的同伙是一个不知名的贱民,一个外国人,异教徒,他企图假扮伟大的毗瑟*.神,不可饶恕。山姆希尔说,他们不仅旨在推翻他的统治,而且企图制造尼印两国的紧张局势,摧毁尼泊尔人民对他的信任。从此以后,他说,对外国人入境将实行更加严格的限制措施,这场陰谋的所有参与者将严惩不贷。他宣布赦免驻扎官及其家人,也不追究最后参与了事件的官邸工作人员。他重申,希望与印度当局和英女王陛下保持最友好的关系,还说他已经直接跟达夫林勋爵交换过意见了。

福尔摩斯站起身。“故事还没讲完,华生,但是时间已经不早了,你可能也听烦了。”

我们俩都不想去睡觉,于是我提议出去走走,福尔摩斯也可以把故事讲完。我们沿着贝克街散步,那天晚上,满天星斗,树影婆娑,福尔摩斯大步向前,显得高大挺拔。我们静静地走着,一句话也没说,但我还有很多疑惑萦绕心头。我们一直走到特拉法尔格广场,福尔摩斯才开口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敢说,华生,你还有一些没弄明白的地方。你有故事情节,有线索,为了对你做到公平合理,当然还需要做出至关紧要的推论,而且得当场做出。”

“先告诉我,”我说,“你从那些竹子碎片上看出了什么?”

“差不多看出了一切。你瞧,那些碎片把谜团的三个关键因素联系起来:霍奇森幽灵的假扮者、露茜的失踪以及最后莫里亚蒂以毗瑟*.神的身份出现。我看着那些竹片就想到这张关系网。这些碎片明显是由于理查森的子弹击中了那个假扮霍奇森幽灵的人。但为什么没有流血而是竹子碎片呢?我一看那些碎片就想起了我曾看见过的游行队伍,还有,霍奇森在一篇文章里也论述过加德满都内瓦人的宗教游行:人们穿成神灵的样子,上半身罩着一个竹笼子。这样他们就顶着一颗硕大的神头,还围着神幔,形象生动。高大魁梧的神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走到他自己的神庙里。在晚上,非常引人注目。幸运的是,真正的人在头下面,他穿着霍奇森的衣服,理查森并没有瞄到下部,否则,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那人是谁?”

“凯斯培瑞斯特,我放他之前,他都承认了。他仍然逍遥法外,也是这些恶棍中莫里亚蒂惟一能与其交心的一个。他们同样利用了当地这个风俗,抓住了露茜·理查森。当时露茜正走在集市上,有一支游行队伍经过,一尊神像下面是莫里亚蒂的一个心腹,这回是个当地的士兵,露茜就被他带到了莫里亚蒂的藏身之处。当然,我立刻意识到,我得想办法让莫里亚蒂从坐骑上摔下来。顺便提一句,萨尔兹堡来福槍成了强有力的武器。”

“我还得说,福尔摩斯,我仍然不清楚莫里亚蒂这样做目的何在。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

福尔摩斯大笑起来。“啊,华生,这一切当然得冒相当大的风险。你知道,为保全我们的帝国,我们不惜任何代价,在南亚次大陆乃至整个亚洲都有我们的敌人。所有的人都嫉妒我们,但我们得随时保持警惕。简单地说,这场陰谋就是要让驻扎官永远病下去,孤立无援而无法胜任工作,但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杀他。在此期间,趁机接管尼泊尔政府,在南亚次大陆安插一批看似友好实际对英国满怀仇恨的家伙。接着,在其他敌对国家的帮助下,跟一些反动团体和印度地方土司结成联盟,最后把我们赶出去。我确信,一个由廓尔喀人、锡克教徒、马拉他人和阿富汗人组成的联盟,可真够我们受的。大约几十年前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吗?你还记得在阿富汗的那段经历吧,为了维持帝国的和平,我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当然,利用人们由迷信而产生的恐惧心理,借助他们的历史和预言,对他们进行掠夺,最后达到颠覆统治当局的目的,这才是最残忍的。莫里亚蒂忍不住要亲自扮演毗瑟*.神,我得说,这真是难以置信的一幕。不过,他在物质世界里下的赌注,十有八九超过了对神圣的渴望:他想当独立印度王国的领袖。”

“如果你没到那儿去的话,福尔摩斯,我想……”

“真有趣,华生,如果我没有去那儿的话,这一切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为什么?”

“因为莫里亚蒂怀疑我在那儿,他所设计的陰谋一部分就是我跟他的正面交锋。”

“他截获了麦克罗夫特给你的那封信,当然也就知道你在那儿,但在那之前,他到底是怎么知道你在哪里的呢?”

“当然是猜测,华生,我们并没有谈过这个问题。但在我返回英格兰途中,得到了证实。在西藏时,我装扮成一个斯堪的那维亚的博物学家,也遇到过一些麻烦。因为我的科学研究,我小有名气,尽管我尽量避免拍照,但有几次还是没能逃脱。著名的喜玛拉雅植物学家约瑟夫·霍克主办了一本喜玛拉雅植物学杂志,不太出名,但我知道至少有一张我的照片被刊登在上面了。不幸的是,你也许还记得那个莫兰上校,就是莫里亚蒂的心腹干将,那时还没被逮捕归案,他专门研究喜玛拉雅的野生动物。我猜他仍精通于此,可能已经看到照片,认出了我,怀疑我的行踪,并对他们的人都说了。莫里亚蒂便一心想要替他哥哥报仇雪恨。”

“这么说来,截获你的信并不是偶然的。”

“对,绝非偶然,但看懂那封信又是另外一回事,华生,关于这件事,是我回到英格兰后才搞清楚的。莫里亚蒂成功译解那封信的密码,一开始我认为除了他的数学天分,就完全靠的是运气了。这足以让他发现信的内容。但是,他怎么可能为了读我的信而懂得这样一种语言呢?可他完全读懂了信的意思,我怎么也想不通。我跟你说过,我是费尽心思才找到这种鲜为人知的喜玛拉雅方言卡桑达的。”

“是的,没错。事先莫里亚蒂当然不可能懂这门语言。”

福尔摩斯笑了。“好了,在这儿,华生,我们在尼尔森勋爵的雕像下面坐一坐,让我把故事说完。”

我们坐下来,夜晚的街道,行人稀少。现在的福尔摩斯更加镇定从容,黑暗中,他的眼睛仍然闪耀着光芒,我专心致志地听着。

“回到英格兰,我首先去拜访了布赖恩·霍奇森。离开尼泊尔以前,我知道他还在世,已经九十一岁了,仍然精神矍铄,只是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了。我希望我回去的时候他还活着,这样才可以让他的‘幽灵’之谜真相大白。”

船一到多佛港,福尔摩斯就直接去了艾尔德斯利乡下,霍奇森回到英格兰后一直住在那儿。第一天晚上,福尔摩斯住在当地的一家小旅馆里,第二天早上打听了一些情况。有几个村民告诉他,霍奇森的确还活着,他住在一所大房子里,距离村子大约两英里。福尔摩斯让村里的一个小男孩儿帮他捎个信,说他刚从尼泊尔回来,带来了那个国家的消息,以及霍奇森那些仍在世的老朋友的问候。福尔摩斯马上得到了那位老人的积极的回答,霍奇森正热切盼望着能与来自那个国家的人说说话。

“那天下午,我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去拜访他。村里有一条向南的小路,一直通向他的房子。村里的主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橡树,当我看见那栋房子时,我觉得其结构宏伟却令人不快。房子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追溯到诺曼时代,由石头砌成,角楼上窗户小小的。但是,当我靠近后才发现,那房子根本没人住。”

车夫拐了个弯儿,告诉福尔摩斯,那位老绅士住的屋子沿着这条路走一阵就到了。福尔摩斯远远看见了那所房子,是一所很普通的英格兰村舍,四周是花园,很像加德满都的驻扎官官邸。福尔摩斯到了,门开了,霍奇森亲自出来迎接他。一看之下,福尔摩斯吓了一跳,这不就是那个在加德满都花园里出现的幽灵吗?又高又瘦,有点儿驼背,一身黑衣,长长的胡子已经花白了。那个霍奇森的幻象真是栩栩如生啊。福尔摩斯从马车上跳下来,迎上前去,对霍奇森说:“我给您带来了尼泊尔的消息,带来了贝·山姆希尔大公的问候。”

霍奇森笑了,激动得紧紧抓住福尔摩斯的手,这让福尔摩斯始料未及,霍奇森把福尔摩斯带到了书房。这位伟大的学者就是在这儿继续着他的工作,把他几十年前开始的研究编成目录。他们两人聊了一个下午。

“我们谈着话,我发现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他满脸皱纹,患有关节炎,身体明显很虚弱。但是,当他一开口谈话,岁月的痕迹就消失了,他头脑活跃,思维敏捷,问题接连不断。对于自己钟爱的尼泊尔,他有问不完的问题,我尽可能地把最新的政治局势告诉他。但他还有不少详细的问题,关于官邸,关于集市,关于兵变的结果,关于拉那·萨依卜及其随从人员,关于拉那家族和他们的统治等等。我把我所知道的都讲给他听,甚至还说到了官邸更换了新的工作人员。他已经离开五十年了,但他什么都记得。对于那个国家以及自己在那里度过的时光,他依然记忆犹新。”

当霍奇森问得差不多了,福尔摩斯觉得是时候轮到自己发问了。福尔摩斯的问题涉及个人隐私,也许霍奇森并不愿意向外人公开,所以他先征求霍奇森的同意,如果霍奇森选择沉默,福尔摩斯表示完全理解。

“我在尼泊尔停留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情,至今尚有一些未解的疑团,为了澄清事实,我想问您一些问题,使真相得以大白。这关系到您和一个当地女人的婚姻以及你们所生的孩子。”

听到这个问题,霍奇森不置可否,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很多到过国外的英国人都不愿谈起他们的那些关系,我跟他们不同,我对此并不隐讳。这事还得从我的传记作家亨特先生说起。不过,对我现在的妻子来说,这仍然是个痛苦的话题,所以,如果我们要细说此事,我想还是关上门比较好。当然只有你知、我知。”

福尔摩斯解释说,他无意于触动霍奇森和他妻子的伤心事,也不想打探霍奇森的事业或个人生活,只是,霍奇森的回答有助于廓清疑团的迷雾。福尔摩斯还说,关于这些事情,他宁愿保持沉默,因为这对霍奇森没有什么好处,还可能给他的晚年徒增忧伤。

“我的一生经历了这么多事,福尔摩斯先生,”霍奇森说,“一时之间我不知从何说起。我年轻的时候,曾连累过一个女人,她信仰伊斯兰教,您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这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这件事对您意义何在,但是我对您的动机不感兴趣,而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所以我愿意对您和盘托出。长话短说,在我任驻扎官的最后几年,我认识了一个伊斯兰教家庭。在加德满都有一个小型的穆斯林社区,都是商人,社区内有一座清真寺,那家人就住在清真寺附近。这家人原本住在克什米尔,后来去了拉萨,最后定居在加德满都。不过,好几代人过去了,这家人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本是克什米尔人,而认为自己完全是尼泊尔人。那家人很少,男主人叫萨利姆,是个商人,贩卖藏红花,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我常去他们家,因为我发现,跟伊斯兰教徒打交道比跟印度教徒容易,印度教教徒常常受到严厉的控制,不能和我共同进餐,以免被我污染。和我的伊斯兰朋友在一起,我可以完全放松,不拘礼节,他家虽然简陋,却能给我一种家的感觉,这是我在豪华的官邸寓所里感受不到的。

“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得知我的朋友和他的妻子都得了肺病,这在加德满都是一种较普遍的呼吸道疾病。几个月后,我朋友和他妻子相继去世,前后只差几天,留下一个孤女。不知什么原因,她的伊斯兰亲朋好友们都不愿收养她。没有父母,无法婚嫁,她找不到出路,于是,我决定让她住在官邸里。她能读会写,父亲曾教过她阿拉伯文和波斯文,所以我开始让她研究一些她父亲生前给我看过的手稿,大多是关于拉萨的集市,都是她的曾祖父住在西藏时写的。然而不久,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们一开始相当疏远,可现在我发现我渴望她的陪伴,最后我变得相当依赖她。我们的友谊和亲密关系在官邸里秘密地滋长着。她长得很漂亮,很快,我便要她跟我一起生活,作我的妻子。那时,她十九岁,我三十七岁。我们俩都很清楚,我不可能跟她正式结婚,因为伊斯兰教的《古兰经》不承认这种关系,但是我当时幸福极了,发誓说,任期一到就和她举行合法的婚礼,从那以后长相厮守,永不分离。那绝对是我的真心话,她当即默许了。”

老人停了一会儿。福尔摩斯很清楚,马上就要讲到那最令人心碎的情节了。

“这种不合礼教的关系在尼泊尔并没有激起轩然大波。”霍奇森继续说,“他们认为,这是由于我的出现而带来的必然结果,而我选中一个伊斯兰女人非常合适。人们对这个选择没说太多,但如果我选的是个出身于印度教家庭的女人则会招致众多非议,因为那些自认为是正统印度教的人,把我的出现看成是对这片纯洁的圣地的冒犯。”

他们幸福地生活着,霍奇森说,她妻子连续生了两个儿子,相差两岁,孩子成了他们生活中最大的快乐。然而,他们的幸福生活却被无情地打断了,霍奇森的妻子也得上了夺走她父母性命的那种肺病,当时她又怀孕了,肺病的痛苦折磨得她筋疲力尽,生孩子更要了她的命,死时才二十五岁。她生下一个女孩儿,也随她而去了。霍奇森把她们母女俩埋在官邸的那一小片墓地里。妻子的死,让霍奇森的心都碎了,她给霍奇森留下了两个男孩儿,一个六岁,另一个四岁。

“母亲的突然离世,沉重打击了这两个孩子。”霍奇森继续说,“因为工作,我常去加尔各答,对这两个孩子不够关心,他们几乎完全依赖于他们的母亲。失去了母亲,这两个曾经快乐幸福的孩子变得沉默不语、郁郁寡欢。他们只是认识我,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和仆人们呆在一起,仆人们是来自塔拉仪的一个部族,住在官邸后面的小棚屋里。两个男孩儿跟仆人的孩子一起玩耍,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几乎把英语给忘了。”

福尔摩斯打断霍奇森,问了个问题:“我可以问您,男孩儿们跟那家人说什么语言吗?”

霍奇森想了一下。然后,他回答说:“您问这个问题可真奇怪。那家人来自加德满都西南的一个偏远地区。有一天,他们向我乞讨,我看他们穿着特别所以把他们留下来,以便日后进行调查。一开始,我以为他们就是人们所说的沙拉斯部族,但是,我逐渐发现他们的语言非常奇特,好像自成一派,跟别的语言都没有关系。事实上,我后来把这些研究成果编辑成书出版了。他们自称是卡桑达人,语言也叫卡桑达话。这个部族已经快要灭绝了。我的儿子很快学会了他们的语言,还说得很好。”

正因为如此,老人说,他决定让儿子离开尼泊尔,把他们送到欧洲抚养并接受教育,这样他们可以受现代文明的熏陶。霍奇森的姐姐艾伦,嫁给了一个荷兰人,住在阿姆斯特丹,她答应抚养这两个孩子,并供他们读书。因此,母亲去世仅一年后,这两个孩子和霍奇森就去了加尔各答,霍奇森把他们俩送上一艘开往荷兰的轮船,交给一个叫约瑟夫·米切尔森的英国商人,他同意把他们俩送到远在荷兰的姑妈那儿。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因为他们永远都没能到达荷兰。刚进入墨西拿海峡,在锡拉岛他们就遇上了狂风巨浪,船长不得不改变航向,向北开往圣乔治海峡。但是没有用,他们依然没能避开风浪,轮船受损严重,很多乘客和船员都掉到了海里。米切尔森先生看见船马上就要沉了,就带着两个男孩儿跟其他四名乘客一起跳上了一艘小船。那艘小船载着三名乘客安全抵达了爱尔兰海岸,但是米切尔森和孩子们被浪掀到了海里,失踪了,再也没有找到他们。直到他们离开六个月以后,我在加德满都才知道了这个消息,我姐姐写来一封信,她从一个生还的乘客那里得知了此事。我心情沉重,在我妻子坟前长跪不起。多年以后,我才从这巨大的悲痛中解脱出来。”

霍奇森慢慢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的一个大衣橱前。他从衣橱里拿出一大本纪念册,递给福尔摩斯,说:“也许您会对这些画和照片感兴趣,里面都是我的亡妻和两个儿子。”

福尔摩斯浏览着纪念册,老人在他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黯然神伤。福尔摩斯看得聚精会神,因为那里面可能是官邸的原始照片、工作人员以及尼泊尔的其他名人,还有一大张宾森·热帕将军的照片,上面还有他给霍奇森的亲笔签名。

“不过,我对这些历史没什么兴趣。”福尔摩斯说,“我一直翻到了我正在寻找的东西,霍奇森把孩子送上那艘开往欧洲的倒霉轮船前,在加尔各答照的照片。有那两个男孩儿的大幅相片,约瑟夫和詹姆斯,一个七岁,另一个五岁。虽然他们那时还小,但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是谁。高高的额头,锐利的眼光,冷酷无情的嘴,这一切都像极了我那两个死对头。痛失慈母,父亲又把他们托付给陌生人,大海的狂风巨浪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伤疤,这些无情的伤害让他们的聪明才智误入歧途。不知何故,他们俩在风浪中得以幸免,被爱尔兰海岸的一个穷困家庭收养,在暗淡、艰辛中长大。刚一成年,他们就离开那里,来到伦敦和阿姆斯特丹的繁华世界中,最终走上犯罪的道路,这是严酷的成长环境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我猜一定是这样的,但故事的这一部分没有人知道了。

“我一定是只顾看照片而忘了时间,当我看完后抬起头来时,老人已经在椅子里睡着了,他那长长的花白胡须一直垂到了膝盖。我把那本册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没有叫醒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当晚我就返回了伦敦。”

说到这儿,这个长长的福尔摩斯旅居加德满都的故事终于画上了句号。我们坐了有一会儿,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广场,各自想着心事。然后,在一片夜色中,我们慢慢地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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